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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章庭 - 戀戀不相忘 【單】 [打印本頁]

作者: niknki    時間: 2008-12-1 02:42 PM     標題: 章庭 - 戀戀不相忘 【單】

章庭 - 戀戀不相忘 【單】

簡介

這個怪怪丫頭是誰?
為什麼一見到他就“異鄉人”、“異鄉人”叫不停?
面對他恐怖的左臉不退避三舍也就算了,
還熊熊一口給他親下去?!
不要這樣做好嗎?
這樣會讓他想起七年前在天竺穿著紗麗的可人兒,
他心心戀戀的姑娘啊!
可怪怪丫頭全面向他進攻,
怎麼看怎麼像!
難道人死能夠複生?!
就算換了時空、變了容顏,
她對他的愛也沒有忘記?!
果真如此,這一次他誓死也要守護她……


男主角: 張伯冠
女主角: 異兒(蜜絲)
作者: niknki    時間: 2008-12-1 02:44 PM

楔子

    異鄉人,我死後,一定要去跟大神求情,求它別再讓我有這些醜惡的記憶,乾乾淨淨重生,與你在一起……

    但萬一我還是個奴僕,是個“罪子”的話,你還會不會要我?

    我會!不論你變成什麼樣的人……就算你是白癡醜八怪,我都會要你……

    異鄉人!

    異鄉人……


    第一章

    長安城街景繁華,屋舍儼然,行人往來如潮。在這塊天子所居的王城裏,人人安居樂業。

    今日,“錦繡莊”擺起了喜氣洋洋的滿月酒,東道主正是“錦繡莊”的張二當家。

    “錦繡莊”顧名思義,便是經營、販售各色布匹織料的地方,絲綢綾羅錦綾布帛,只要能喊得出口的,這兒全數俱全,任客挑選。

    “二當家,恭喜!”

    “謝謝王世伯賞光,請上座。”

    張二當家張仲亞露出俊美的笑容,長袖作揖。“不好意思,今日只是些薄酒便飯,請隨意。”

    “二當家恁地謙讓了。”王員外呵呵一笑,接著便左右張望,訝道:“怎麼沒看見大當家?”

    “家兄身體微恙,不便見客。”張仲亞從容應道:“王世伯找家兄有事?”

    “有事——也沒什麼特別的事兒。”王員外撚胡,喟然歎息道:“只是,我好一陣子沒看見冠兒了。他——還是那模樣嗎?”

   
    他還是那模樣。

    濃眉、峻眼、抿唇、繃臉,面容鎖著一層深深的陰影。

    再加上左半臉嚴重的火焚灼傷,不笑時教人瞧得窒息,一笑起來教人想拔腿就逃。

    一襲黑衫,腰際只簡單佩掛一隻玉塊——那是他唯一能拿來睹物思人的紀念。

    將玉塊慢慢捧在手掌心,握緊,任玉塊的冰涼貼在他的肌膚上,仿佛這樣做,自己內心滾燙的火焰便不會燃燒得他痛苦窒息。

    異鄉人,異鄉人……

    緩緩闔眼,七年來如一日,他眼前浮現的,便是那張時而嬌潑、時而甜笑的小臉,總是那麼逼真好像近在他眼前了,但猛一張開眼,卻仍只看見一室的清寂空虛。

    這教他好失落,這感覺格外深沉,卻又格外輕盈虛空。

    “蜜絲……”失眠的眼,血絲赤紅,張伯冠仰首泣嘯:“蜜絲——蜜絲——”

    聲聲響,聲聲悲,透牆破門,傳遍整座冠居,教人聽得為之欷籲不已。

    七年前,張伯冠到天竺做紗麗交易,短期留居異地,學習那裏的織造法,在停留在那兒的半年裏,他娶了天竺姑娘為妻,妻子即將臨盆,待學成與孩子平安生下來之後,便會一家人返回中原——那時張仲亞光從魚雁書信中便可讀出兄長對嫂子有多疼愛寶貝,東一句蜜絲、西一句蜜絲的……

    難怪鐵錚錚男兒如他,也會承受不住一夕發生的變故……

    “大哥,你在裏頭吧?”張仲亞意思意思敲兩下門。實際上,這句話真是白問的,因為七年來大哥根本不肯踏出冠居一步。“我進去羅!”

    門扉“咿呀”一聲開啟,張仲亞舉高手中燈火,照亮僅透過一束窗邊月光的廂房。

    背著門口,反手身後,張伯冠凝然不動的身影佇立在鏤空窗欄前,英姿颯颯中帶著教人鼻酸的淒然,以及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淡。

    “大哥,你晚膳又沒吃了嗎?”看看桌上原封不動的飯菜,張仲亞也只能老調重彈了,“多多少少吃一些吧,不然身子會受不住的。”七年來,張伯冠簡直是用精神意志來支撐體力的,一餐飯有一餐飯沒的,如果身旁沒人盯緊,他是一口也不會去動,就像今天,雖然是張仲亞新生兒的滿月酒,但他仍是一邊對著客人招呼寒喧,一邊還得掛心兄長的情況,老弟難為呀!

    張伯冠沒吭聲,只是緩緩轉身,露出清臒的五官,來到桌前坐下,揚手舉筷,東挾一口、西挑一嘴,張仲亞緊盯著他,強逼他至少吃完一碗的飯菜才能甘休。

    “王世伯今天也來了。”張仲亞坐在兄長旁邊,叨叨念念——七年以來訓練下來的,他都覺得自己都快變成一個婆婆媽媽了!“他挺關心你的,大哥,而且給我提了個美意……”

    邊說邊察顏觀色,張仲亞這些年來已可以從張伯冠的沈默中讀出喜怒哀樂。

    “他知道你不願再娶,想為嫂子守喪的心意。但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正妻不娶,侍妾總行吧?他有個喪夫的表侄女,據說長得嬌美動人——”而且,一個成熟的婦道人家,應該不會如豆蔻少女般,輕易被兄長的破相嚇壞,能和兄長相處得來才是吧?

    啪啦!一雙筷子重重甩向桌面,鏗然有聲。

    “大哥,老人家的話言之有理呀,你也才年屆三十,不算老,的確要有個女人為你打點。你既然不肯要我挑選的婢女妓伶,那娶個侍妾總可以……”

    鏘!一隻酒杯砸地,刺耳無比。

    “大哥——”這不行,那也不行,張仲亞也有些懊惱氣憤了,“你究竟要這樣陰陽怪氣多久呢?你一定不是大哥了,是什麼邪呀魔的附身的吧?我所愛戴、尊敬的大哥,不該是個只想把眼睛遮起來的膽小鬼。你把我大哥還來!”

    張伯冠動也不動,仿佛沒聽見弟弟故意刺激他的言語,在弟弟的叫囂聲中悠然起身,緩步走回窗欄前,又恢復原先的冷淡淒然。


    “咕咕咕!”

    雞啼即起,各行各業紛紛忙碌起來,錦繡莊也不例外。

    除了對外收購批賣來自各地的織品,錦繡莊本身更是自行研發獨家新產品。借取天竺進口的紗麗,結合中原上好綾羅的織品技術,取長截短,保留了紗麗薄軟的質地鮮亮的色彩,配合中原仕女裝大膽開胸的設計,一推出便大受歡迎,上至嬪妃公主,下至千金閨秀,爭相以穿著錦繡莊的衣飾為榮,口耳相傳之下,錦繡莊儼成天下織品的第一把交椅,所有的繡娘與女紅,也以能進入錦繡莊的織坊為榮。

    僧多粥少,管織坊人事的周大娘在挑選新進人手時,自是格外細心嚴格。

    “手伸出來我瞧瞧。”不管個頭高矮肥瘦,這是第一項要求。

    被要求的小姑娘乖乖伸出雙手,任憑周大娘翻來覆去審視。

    “嗯嗯……”聯手帶人,挑剔地觀察一會──好稚氣呀!周大娘再問:“你年紀多大了,以前待過哪家織坊做事?”工作經驗也是決定是否聘雇的重點之一。

    “我是妹妹。”姑娘乖乖應答,眨眼看向一名年紀較長的姑娘玉兒。“跟著姊姊做事。”回答得教人噴飯。

    “哦,是這樣的,周大娘。”玉兒忙不迭過來解釋著,“她是我們家最小的七妹,以往不曾見過世面,也沒有什麼一技之長,所以才想請您幫個忙,也讓她進織坊,一邊做些粗活,一邊也可以學點針黹。”

    “你家七妹?咦,那不就是聽你說過,自九歲被人砸了後腦勺,便一直昏睡不起的小可憐呀?”好幾個姑娘聞言吃驚,問道。

    “是啊,是我七妹。”玉兒點頭道:“日後得請大家多指教了。”

    “是這樣啊……這孩子也怪可憐的。”周大娘打量這臉小小、手小小、身體小小,連年紀都看起來小小的姑娘,不由得心生恤憫。

    “可是這回織坊裏想找的是個能手,不是生手哩……這樣好了,我跟我家老頭兒說一聲,將她撥到莊裏去當個打雜的吧。”周大娘的丈夫,便是張家的大總管。

    “那也行呀!”玉兒高興地直點頭,“有個飯碗就行了。謝謝周大娘成全啊!”

    “嗯,那你這妹子叫什麼名字?”周大娘又問道。

    “異鄉人!”響亮的,小姑娘開開心心搶著嚷了出來,“異鄉人!我,異鄉人!”

    “啥?”

    “周大娘,請別怪罪我妹子的胡言亂語。”玉兒趕快站出來打圓場,“七年來,她一定是把腦袋睡得有點糊塗了,忘了自己叫什麼名字,一張眼就有點亂說話,請別在意啊,她做事會很勤快的。”

    “我沒亂說話。”小姑娘嘟嘴,憨態中帶了些許嬌潑,“我是異鄉人啦!”

    “才不是,你叫月兒,你真的忘了嗎?”玉兒急忙轉頭訓斥她。

    “異鄉人!”小姑娘完全不退讓,下巴翹得老高,“異鄉人異鄉人異鄉人異──”

    “閉嘴!”玉兒受不了地伸手捂住妹子的小嘴。異鄉人長異鄉短的,七妹打從一清醒後最早開口,說出來的這句話,她說得不煩,他們一家人聽得都快發瘋啦!

    “這樣好了。”周大娘站出來打圓場,“我折衷一下,喚你異兒可好?瞧,這樣是不是將‘異鄉人’和‘月兒’結合在一塊兒了?”

    “異兒異兒異兒……”小姑娘將這名字細細咀嚼了好一陣子,“嗯!”重重的認真頷首,表示接受。

    就這樣,小姑娘異兒,帶著一個小小包袱,來到錦繡莊張家大門口前報到。

    “打掃的園丁近來走了一個,你到那裏做事好了。”大總管橫筆一批,把異兒分到園丁那一組去。

    錦繡莊的庭苑甚大,園丁也有好幾個。竹帚一拿,異兒便聽從園丁頭老趙的吩咐,來到冠居裏的庭苑。

    “你聽好,這裏每兩日都要來掃一次落葉,兩排盆景三日施一次肥,樹叢花叢每日早晚都要灑水,還有這涼亭的石桌石椅啊,一日要擦拭兩回……”絮絮叨叨的,老趙對異兒用力點頭聽訓的模樣很是滿意,也很快就交代完畢。

    “啊,對了。”轉身欲走之前,老趙又臨時掉頭回來,“丫頭,還有一件事你要記牢,大當家愛靜,從不許人打擾他。而且雖然大當家大多時候是待在屋裏頭,但總有出來、在這庭苑走動散心的時候,倘若你看見他,那時候……呃,別害怕,好嗎?大當家真是個好人,只是……嗯,只是……”

    只是什麼呢?

    異兒眨眨眼,聽老趙支支吾吾了一刻鍾仍話不成句。

    “哎哎哎,算了。”老趙覺得有些話實在很難說得出口。“反正事情發生時,你遇見了便知道。”

    什麼事情?會在什麼時候發生?她又要怎麼知道啊?

    異兒左思右想,實在沒個答案,也只能回頭乖乖地開始做自己的事。

  
    庭苑裏一片綠樹。

    不是桐,也不是榆,更不是哪一種花樹,而是葉面比手掌還長還闊的綠木。也許是樹齡尚輕,高度只高過她頭頂一丁點兒。

    她掃落葉掃著掃著,掃成一堆聚到樹下去,看著一堆堆的落葉,她有點蠢蠢欲動,忍不住往上伸長手臂、踮起腳尖,想去扯下一片葉子來玩。

    “嘿咻!”踮起腳尖奮力往上跳,小手拚命揮舞著,巴望能構著大葉子中的其中一片。

    “嘿咻!嘿咻!嘿咻!”好可惡啊!樹做什麼要長這麼高,她人做什麼要生這麼矮啊?異兒褪去兩隻鞋兒,固執性起,對滿地相同的落葉視若無睹,非得要拔到樹上的葉子不可。

    嘿咻!嘿咻!嘿嘿咻!嘿──

    “哇!”皇天不負苦心人哪!小手終於構著垂得最低的葉尾末端,一抓,葉片被扯了一半下來。

    “你在做什麼?”她還不來及得意,身後便響起如雷咆哮,頸後衣襟被一隻巨掌一揪一帶一轉,她對上了一張半人半鬼似的猙獰臉孔。

    “啊……”異兒瞠目張嘴又結舌。“啊啊啊……”

    “怎麼著,看傻了?”張伯冠見她一身奴婢服飾,是個生臉孔,想她應是初來乍到的吧!“哼,沒人告訴你,我這大當家,有張厲鬼臉龐嗎?”唇勾冷笑,倏然迫近,故裝好心地提醒。

    “噫……”異兒果然有了反應,就著被人拎在半空中的架勢,大膽地伸出一雙柔荑,貼上眼前的男性臉龐。“嗚……”沒預警的,淚水唏哩嘩啦狂噴出來。

    這還不足讓張伯冠訝然,最教他震驚的是──

    “異鄉人、異鄉人──”她邊哭邊叫著,邊將自己的小嘴用力貼上他薄抿的唇瓣,親得是一把鼻涕一把淚。“異鄉人、異鄉人啊!”她又更加得寸進尺,細瘦的手腕圈上他的頸際,將自己柔嫩的臉頰貼上他臉上的燒傷。

    “好想見你……好想好想呵,異鄉人、異鄉人──”

    張伯冠整個人當場凝成木雕泥塑像,兩丸黑眼珠發了直,只能一直望著眼前的少女。

    “異鄉人──”嬌軟的嗓音又喊,他卻感覺自己就像浸入冰冷的江水中──一如當初聽見他的天竺妻子——蜜絲的危機噩耗般,渾身不由自主開始顫抖。

    “唔……”喊完最後一聲的“異鄉人”,異兒對他露出一朵又甜又親昵的微笑,然後仿佛連吃奶的力氣都用光了,頭一點、嬌軀一軟,整個人就暈了過去。

    “這位姑娘脈搏正常,氣色頗佳,不像是身體出了狀況才暈倒的。”老大夫在最快的時間內抵達張府──因為被張伯冠七年來從不曾有過的激烈咆哮給嚇到。

    “……所以說,這位姑娘應該是受了什麼巨大的刺激,情緒太過高亢,心思一時承受不住才暈了過去。”老大夫搖頭晃腦做出診斷。

    “那要如何治療她才會好?”忽地,張伯冠陰沈的質問。

    “這也不必什麼治療,這不是什麼病傷宿疾呀。只要讓這位姑娘休息夠了,她便會自行清醒的。”

    是這樣嗎?張伯冠最後冷冷睨了老大夫一眼,極端無禮的背過身去,連理都不理老大夫一下了。

    “我送您出去吧。”末了還是張仲亞站出來,送走老大夫,再踅回來,靜靜打量躺在床上的那一個,一邊扭頭默默審視坐在床邊的這一個──

    “大哥認識這丫頭嗎?”忍不住要問。“她是新來的,是吧?所以大哥以前便認識她囉?”

    “大哥是怎麼認識她的?”

    “大哥是在哪里認識她的?”

    不厭其煩,接二連三提出質疑。這不能怪張仲亞有著如此濃烈的好奇心,因為這是七年以來,他首次看見兄長如此“生氣蓬勃”的模樣──儘管是強烈的憤怒、疑惑等等不好的情緒,但仍應該買串鞭炮放來慶祝了,不是嗎?

    “不是嗎?”張仲亞再一次自問,不覺放眼打量四下,冠居自從張伯冠從天竺回來後,便全面改佈置成深黑的悼喪色調,為那位有緣無分的嫂子守喪,一雙漆黑的深瞳裏更是盈滿苦澀的傷痛,和甜美的追憶,皆化成濃稠的悵然,教人不敢也不忍去觸及。

    但是,顯然的,今朝卻有人──便是這個暈了過去,被張伯冠親手抱來,放在自己床上睡臥的小丫頭──無意間觸及了張伯冠的傷痛之處。

    張伯冠一逕保持沈默,張仲亞也無意對牛彈琴太久,尤其是一頭哞也不哞一聲的牛。唉,這頭牛還是他的親兄長哩!

    “這丫頭名叫異兒,是幾日前由織坊那裏撥過來幫忙的。”張仲亞見這氣氛太沉悶,又自行開口說了幾句。“我從沒見過你容許任何一個女人──甚至是清掃的僕婦,進你冠居的屋內呢!如今這長得不怎麼樣的丫頭片子……”半是好奇半是試探的,張仲亞繞身打算往床邊走得更近一點,半俯下身子探頭欲打量得更仔細點。

    “唰!”一條胳膊突然伸出阻擋住張仲亞的腳步,張伯冠陰惻惻半側過臉,視線定定的看著,張仲亞聰明地高舉雙手呈投降狀。

    “不准吵她。”僅僅這麼一句簡短命令,但已經顯露出不尋常的在乎意味,張伯冠自己知或不知呢?

    “好。”張仲亞非但不為兄長的態度感到氣惱,反倒有些振奮,高興的點了點頭。

    開什麼玩笑,張伯冠意志消沉了七年,如今有個能勾出他“反應”的物件出現,自己開心都來不及,哪會去計較那麼多?

    “好好好,我不吵她便是。”張仲亞知趣地掉頭退出門外,不吵不吵,萬一把似乎有那麼點苗頭的“意思”給吵沒了,搞不好就對不起兄長哩!

    張伯冠深深幽幽注視床上的睡人兒。

    注視得愈久,思緒愈混亂,整個魂魄順著回憶逆流,追溯到七年之前……

[ 本帖最後由 niknki 於 2008-12-1 03:27 PM 編輯 ]
作者: niknki    時間: 2008-12-1 02:45 PM

第二章

    取道絲路,張伯冠費了好一段時日才抵達天竺首都——光之城。

    一踏上這個與中原截然不同的異域國度,他向來溫和平靜的心湖,不免也漾著興奮的波動。

    “張大當家,您在發呆呢!”已是絲路上的老嚮導——錫叔已經習慣看見首度踏上這片異域的商旅,那好奇興奮的表情。他打趣著,“敢情好,您是看天竺姑娘生得好看,發愣啦?”

    “呃……”張伯冠騎在坐騎上,一雙眼睛確實因來來往往的人潮不住遊移,亢奮的情緒洋溢全身每一處。

    天竺的市集,熱鬧一如中原,挑貨販賣,擺攤兜售,許多不知名的香料氣味飄蕩在空氣中,更增添了一抹令人迷醉的感覺。

    “錫叔,原來天竺人是真的姑娘不穿襦裙,男人不穿上服啊?”下馬牽著坐騎,在錫叔引領下往準備下榻的客棧走去。

    一路穿過市集,這隊明顯服飾不同的異域客令人側目——就像他們也在對別人側目一樣,好奇的、友善的、新鮮的目光彼此交會。

    “是呀,天竺姑娘穿起紗麗來可是婀娜多姿,至於天竺男人的下半身長裙,叫‘托蒂’,而用長布巾由肩披下紮進腰際的,叫‘恰達’……”錫叔知道張伯冠到天竺來,便是要做布匹買賣的,因此解釋得格外仔細。

    在客棧下榻後,錫叔對張伯冠說:“張少爺,明早我再帶你去阿古斯家吧,今天天色晚了,還請好好休息。”

    “哦,不,我精神還很好。”張伯冠笑著搖頭,他有自己的想法,“我想去街上走走看看,這裏和中原完全不一樣呢……錫叔您不必緊張,幾句天竺話我還能說能聽,我一個人不會有問題的,您大可放心先去休息。”

    “這……好吧。”年輕人的體力就是比他這半老頭兒要得!錫叔是真的累了,只叮囑了一聲,“那就請您快去快回,出門要多注意小心。”唉,這個看來老實過頭的年輕人,應該是沒問題的吧?!

    張伯冠一笑,揮揮手,慢慢拾步走出屋外。

    時近黃昏,可天氣仍是溫暖無比,潮濕的風拂過他的臉龐,帶著淡淡的水氣。

    舉目望去,石造的矮房和木造的高樓比鄰雜陳,隨便轉個街角,三三兩兩結伴的婦女和兒童迎面而來,一雙雙好奇的黑眼看著張伯冠這個異國商旅。

    他信步往先前路過的市集走去,一部分商家已經打烊離去,可是仍然有不少人繼續做著生意,他東張西望看得津津有味。

    “那摩靳戴。”禮多人不怪,張伯冠說著破破的天竺問候語,雙手合十,對一處擺放各式紗麗的攤子致意。

    “嗯?那摩斯戴……”胖老闆也急忙回禮。

    “我可以看看嗎?”對方會不會介意他一個大男人來流覽這種女人布料?會不會覺得這是很失態的事?

    “請,請隨意!”胖老闆很大方地一揮手。

    得到老闆應允,張伯冠開始翻動一匹匹紗麗,東摸西摸的,好奇得不得了。

    “異鄉人,你是從哪里來的?”胖老闆率先開口詢問。

    “嗯?我是從中國來的。”張伯冠笑得好不靦腆,“我來天竺做生意。”

    “做生意呀?從中國來的?那很遠耶……”胖老闆打開話匣子和他聊天,見他對紗麗的興趣頗濃,更是仔細講解這種特殊的民族服飾穿法給他聽,連說帶動作,一個大男人把女人衣服裹在身上的模樣真是好笑到不行,看得張伯冠忍俊不禁。

    “喂喂,異鄉人,你嘗過我們天竺的烤餅沒有?來一塊吃吃吧!我請客。”不一會兒,另一攤賣吃食的小販也對他用力招手。

    “不不,還是過來看看我們的檀木器具吧!看您想買鏡子、扇子、首飾盒全都有……”

    或許是張伯冠的存在太醒目,一下子,小販都湊過來七嘴八舌了。

    哇!張伯冠差點要被這些熱情給淹沒,幾乎不能呼吸了呢!

    若不是天色真的晚了,這些商家攤販不得不打烊,否則張伯冠還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散會”呢!

    “喏,異鄉人,你明天一定要再來喲!”

    “是啊,異鄉人,我明天再請你吃烤餅。”

    笑著對這些熱情的商家揮手道別,張伯冠離開市集後,便尋著記憶中的原路要回客棧去。

    嗯嗯,他記得的。若是逆著從客棧出發的路線走,便會先路過兩棟石造矮房、一棟木造的屋,然後看見一口水井,靠著水井邊的圍牆拐彎——

    “哎喲!”腳步才拐過彎,張伯冠就迎面和一個冒失鬼撞在一起,疼啊!

    “是誰那麼不看路啊?”蜜絲揉揉發紅抽痛的小鼻頭。嗚,是不是更扁了些啊?“是你嗎?就是你敢撞姑娘我?!”她毫不客氣舉起手指尖比著罵人。

    “對不起……”張伯冠滿懷歉疚看著眼前嬌小的天竺姑娘,雖然天色暗得不能看得很分明,但那張可愛的輪廓仍讓張伯冠頓覺眼前一亮。“我有沒有撞疼姑娘哪里?”

    蜜絲被這溫和的語調一安撫,也不好再發大小姐脾氣,只是哼了一聲,逕自越過他的身邊就走,一點也不知道,張伯冠正盯著她嬌小的背影直瞧。

    蜜絲是從家裏偷溜出來散心的,她往先前張伯冠才離去的方向走,找到正在吩咐奴僕收拾攤位的父親。

    “父親!”蜜絲親熱地撲進胖老闆張開的懷抱裏,螓首愛嬌地磨蹭兩下,讓胖老闆笑呵呵地摸摸她的發頂。

    “都長這麼大了,還愛撒嬌。”胖老闆又抱了女兒好一會兒才捨得放開她。“怎麼這麼不乖,又從家裏偷偷跑出來?”女人家一般都是窩在家裏做做家事、照顧孩子的,很少頻繁地拋頭露面,可他這個女兒就是不乖呵!“不怕你母親罵人?”

    “母親才沒罵過我哩。”吐吐小舌尖,蜜絲笑道:“更何況我整個下午都很乖,還跟姊姊們學制紗麗,現在才出來走走並不為過吧?”

    “是是,不為過!不為過!”胖老闆就是拿這鍾愛的小女兒沒轍!

    說也奇怪,所有的兒女中,就蜜絲最不受教,可是他這一輩子,最疼的也是這個最不受教的。看著蜜絲一臉天真淘氣的嬌憨態,哪捨得訓斥下去呢?

    “更何況,我看不見父親便吃不好飯,所以要趕快帶父親回去一起吃飯呢!”蜜絲踮腳往胖老闆的臉頰上親了一記。

    “你這小孩就嘴甜……”胖老闆搖搖頭,忽地感傷的想起一件事,“唉,我的小蜜絲也長大了,可以嫁人了。”這個女兒今年年屆十六歲了,他沒記錯吧?

    “哦~~父親,沒有人會像你一樣愛我疼我了不是嗎?我才不要嫁人啦!”蜜絲小嘴嘟得好高。對這半澀半青的少女來說,“嫁人”一詞好遙遠好神秘,讓她有點兒怕怕呢!

    “緣分是大神安排的,若到你真該嫁人的時候,哪容得你不要?”胖老闆笑言道,看著小女兒稚氣愛嬌的模樣,心中莫名想起方才見過的溫和高大的異鄉人……

    或許,大神已經為蜜絲安排好了緣分也說不定……


    天竺視白色為吉祥的色彩,所以,一般人家都對白色十分熱中,把牆面粉刷成白的,屋瓦也弄成白的,樑柱也漆成白的,再講究、富有一點的人家,便在這一片片雪白上頭塗繪花草鳥獸等吉祥物。

    阿古斯這富有的布商家也不例外,張伯冠光是站在屋外大門前,便能窺見裏頭一片雪白的美輪美奐。

    “老闆,是你啊?!”一打照面,張伯冠便怔在當場了。這個阿古靳,不就是日昨自己在市集裏遇到的胖老闆?!

    “呵呵,異鄉人!”胖老闆阿古斯,其實在日昨便已經對張伯冠的身分略察一二,如今一打照面證實,胖胖的圓臉更咧笑出好幾條皺紋。“那摩斯戴,我們可又見面了。”

    張伯冠忙不迭雙手合十回禮。“那摩斯戴,好高興再見到您呢!”

    “欸,你們認識啊?”錫叔原本還在傷腦筋如何開場白哩,這下子可就省了。

    主客相見歡,沒兩句寒暄,場面就熱絡了起來。

    “哈哈哈……異鄉人,你說話可真有趣!”阿古斯用力拍打盤坐的膝蓋,正因為張伯冠講得一則家鄉趣聞而仰頭大笑。“你們那邊的商人說話都像你這麼有趣嗎?”

    “那可不一定。”張伯冠一本正經回答,不明白為什麼其他人又是爆出一陣大笑。嗯,他究竟是說了什麼笑話啊?

    不過,主樂客便歡啦!張伯冠看著這和樂融融的場面,心下便安了泰半。一筆成功的生意,往往便是在這種好氣氛的場面中敲定的。

    不過笑夠了,就該言歸正傳了。

    “錦繡莊希望能和你每年定期進行交易,採購你這裏所生產的紗麗。”

    當阿古斯命人在地氈上鋪開一匹匹織物供張伯冠流覽時,張伯冠可是以驚豔到近乎崇拜的眼光來欣賞,同時進行一遍遍嚴苛的審查。這些真是他所見過最上等精美的傑作啊!一旦運回長安去,肯定會風行整座城都,大受名門淑媛、千金小姐們的喜愛歡迎。

    “很不錯吧?這些可是我阿古斯專門賣到王公貴族間的貨色,又輕又軟,色彩也吉祥鮮活……可價格不可能沒一點底喔,異鄉人。”阿古斯笑道,也開始準備著手展開談判。

    在商言商!這一談判,由早上一路進行到日頭正熾,人人肚子開始餓得嘰哩咕嚕時才算告一段落。

    張伯冠和阿古斯各持一份合約,對於雙方有關織物的交易數量、次數、價格等大大小小細節,一份梵文一份漢字對照,寫得清清楚楚,末端畫押簽名,落款為證。

    “這真是太好啦,有大神保佑,我們日後都會合作愉快的,異鄉人。”阿古斯笑著拍拍手,喚出捧著一盤盤美食的奴僕。“現在,我請你吃午飯吧!”

    一盤盤煮得濃稠的咖哩,搭配著烤餅和米飯,教人看得新鮮稀奇又食指大動,張伯冠模仿主人的示範,用右手抓食。

    “啊嗤!燙燙燙燙……”呼呼呼!張伯冠拚命對被燙著的指尖吹氣,耳裏又聽見阿古斯的放聲大笑,也只能尷尬地陪著直笑。

    “真是笨死了,怎麼會有人連用手吃飯都不會啊?”蜜絲大剌剌走入宴客廳時,看見的便是這麼一幕,她毫不客氣地取笑起來。

    “蜜絲!”阿古斯差點把嘴裏的米飯嗆到鼻孔裏去。“快給客人道歉!”他才剛剛談成的大生意,可不能教這個“笨死了”的女兒給毀了。

    “對不起……”她不怎麼有悔意地轉向張伯冠,在看清楚他的臉時,黑眸不由得睜大。

    “是你?!”

    “是你?!”

    一詫三喜的呼喊同時響起。

    “嗯?”阿古斯原本還想為他們彼此介紹的,但如今看來——

    “你們認識嗎?”

    “啊,父親,我昨晚告訴你的,撞到我的冒失人便是他啦!”蜜絲坐到阿古斯旁邊咕噥。

    “是,昨晚我要回客棧路上遇見了令千金。”張伯冠也道。他是有些驚喜的,沒想到能再和這位嬌小的天竺姑娘見面哩!

    “這樣啊……”阿古斯才對張伯冠點完頭,注意力便被迫不及待的蜜絲給拉去。

    “父親父親,你早上才答應我談完生意後,要同我一起吃午飯的,怎麼反倒同別人吃起來了呢?”嘟高小嘴,不爽囉!

    “欸,我為了想和異鄉人多談談天,才會忘了嘛,原諒我好嗎?這樣吧,還剩兩張烤餅和甜點,你現在就陪我一起吃吧?”

    “唔……好吧。”蜜絲不怎麼情願的點頭了,不自覺對張伯冠多看了一眼。“那異鄉人呢?他也要吃甜點嗎?”嬌潑脾氣總算稍稍收斂了,蜜絲也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的失態,有些害羞的耳語問著父親。“父親啊,這個異鄉人是從哪里來的呢?”

    “中國。”阿古斯還沒開口,張伯冠就搶著回答了,“我從中國、中原長安城裏來的。”也不知道為什麼,張伯冠發現只要看著這位天竺姑娘,熱意便在胸口不住翻騰,一顆心兒撲撲撲跳得飛快!

    “我又不是在問你!”大眼睛開始瞪人了。說也奇怪,蜜絲清楚自己脾氣是有些不好,可也還不至於壞到兩三句話便被撩撥起來的地步,更何況她還不曾對家裏以外的人發過脾氣呢!

    “姑娘,既然你問的是有關‘異鄉人’的事,任誰回答都不會有我本人回答來得清楚明白吧?”張伯冠溫和的說道。

    “哼!”可偏偏她就是要沒道理!蜜絲賭氣地別過頭,柔軟的耳垂卻不請自來的泛紅。“父親啊,這異鄉人來找您做什麼呢?”

    “我是前來和令尊做生意的,如果順利的話,我們應該還會常常見面的,姑娘。”

    “父親啊,這異鄉人姓啥名啥呢?我蜜絲都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人了呢!”

    “在下叫張伯冠,在家鄉開了一家布莊。我年紀應該是比你虛長了幾歲,你可以叫我一聲大哥無妨……”

    “父親啊,你不覺得叫異鄉人一聲‘異鄉人’比較貼切嗎?更何況蜜絲已經有了大哥、二哥、三哥……根本不缺一名兄長!”

    “如果你想叫我‘異鄉人’,我也不反對,這外號聽起來也挺有趣……”

    一來一往,阿古斯被小女兒繞著圈子和張伯冠一搭一唱的行徑,弄得啼笑皆非,一雙老眼也由女兒的反常舉止看出了些端倪。

    “蜜絲呀,你乖,坐好。別再問父親我任何問題了,我要和異鄉人再說幾句話。”

    “呀!”被阿古斯這麼一說破,有如醍醐灌頂,蜜絲才發現自己先前都在做什麼傻事,問了什麼傻話!雙手捧住倏地燒紅起來的臉蛋,蜜絲帶著幾分惱羞成怒,連招呼也不打地逃離現場。

    “呃……呵呵,不好意思,我小女兒冒犯你了,異鄉人。”

    “令千金很可愛。”張伯冠本是想再對她的背影多看幾眼的,但阿古斯已經開口找他攀談,他也只好暫且收起依依不捨的心思。

    “是啊,我所有女兒當中,就數蜜絲最小、最可愛。”阿古斯意味深長地觀察他的表情,既而用漫不經心的口吻同張伯冠聊起生意經。

    “……欸,你跋涉絲路多日,很辛苦吧?異鄉人,你是第一次出遠門做生意嗎?那……家中妻小不就擔心得緊?”

    “哦,我尚未成親娶妻。”張伯冠吃完最後一口甜點,有禮地回答,“我本來在三年前有訂下一門親事,但是我那無緣的未婚妻卻得了風寒,不幸病故,日後我又一直忙於生意,也就這麼耽擱下來了。”

    “這樣啊……”摸了摸鬍子,阿古斯又問:“異鄉人,我有一個想法,既然我們兩家日後得長年合作,而你千里迢迢來這一趟,不多留你住幾日好好招待一下是說不過去的。你如果願意,我可以讓你住在我家裏,在這光之城裏逛逛,也順便參觀參觀我家的織坊,學學紗麗的織法。”

    “真的可以嗎?”張伯冠被嚇到了。“你是說……哦,這太慷慨大方了,我怎麼好意思接受?!”

    不論哪個行業在任何國度都是一樣的,佼佼者都有自己成功的秘訣,可任誰都會想藏私,但這阿古斯怎麼會——

    “這……你為什麼肯這麼做?”張伯冠下意識地用力點頭想留下來,但對阿古斯的用意仍是一頭霧水。

    “嗯……怎麼說呢?因為你很投我的緣吧!異鄉人。”阿古斯頗具深意的道。“如果我有你這麼一個兒子就好了。”



    阿古斯要請一位異鄉人做客留宿家裏的消息,很快便傳遍全家。

    “蜜絲,這消息是真的嗎?”

    “你看過那位異鄉人,他是長什麼模樣呢?”閨女們住的大院裏,七嘴八舌,噪音充斥。

    “我聽說,這位異鄉人頭髮同我們一樣是黑的,但膚色卻是奶白的。”

    “我聽說,這位異鄉人是勇敢地騎著馬,跋山涉水,度過一大片沙漠前來的。”

    “我聽說,這位異鄉人個頭高,臉方方的,說話很溫和。”

    “我聽說,這位異鄉人在自己家鄉也是做大生意的,賣各式各樣的布料。”

    “我聽說,這位異鄉人很是老實,待人很和善……”

    “拜託——”蜜絲終於受不了的爆發出來,“你們都是‘聽’誰在‘說’的呀?異鄉人的膚色哪是什麼奶白?根本是跟鬼魂一樣的死白!異鄉人哪有勇敢地騎馬前來?一定是舒舒服服坐著八騎馬車過來的!

    “什麼異鄉人說起話來很溫和?明明是說一句便回一句!異鄉人怎麼可能做很大的生意?一定比不上我們家!異鄉人更不可能老實!他可是狡猾地占我便宜,故意弄得我好難堪!”

    “呃……”眾女噤聲。“是這樣啊……”

    “本來就是!”她氣得又跳又叫,蜜絲振振有詞道:“你們都是從誰那裏聽說的呀?”

    “蜜絲?”大姊怯怯地舉手發言,“先前就只有你見過他,我們都是聽你說的呀……”

    “呃……”當場凍住!蜜絲一身蓄勢待發的氣焰已收不住,就連想躲起來自個兒尷尬都不行。“是這樣的嗎?”不會吧?先前姊姊們都是“聽”自己在“說”的喔?!

    “對呀!”眾女齊聲應道,腦袋猛點。

    “哦~~那……這……”鼻子摸了又摸,蜜絲發現眼前狀況好像很難收拾,下不了臺哩!“那就是……那就是我說錯了。”硬著頭皮拗道。

    “說錯了?”三姊不大明白,“那你是說你先前告訴我們的話才是正確的?”

    “不不……”

    “那你是說現在你告訴我們的話才是正確的?”二姊也問。

    “不不……”

    “那到底什麼才是正確的?”眾女異口同聲了,頗有咄咄逼人的意味。

    “不——那、這……都不正確啦,可以了吧?”雙手擦腰,使勁兒單腳跺呀跺,可惜蜜絲身材嬌小又長得臉蛋甜美,讓她生起氣來實在沒什麼“看頭”,這也就是為什麼她雖然常常生氣,可誰也不會在意,放在心頭上的緣故。

    在阿古斯家,大家都知道蜜絲是只母老虎,可卻是布縫的,沒什麼殺傷力,更何況蜜絲的脾氣來得快去得快,當作一陣雷閃雨驟——過去就沒事囉!

    “好、好,都不正確!誰說不可以?當然可以囉1眾女安撫著她。

    哎!蜜絲也氣不下去了,任姊姊們將她拉到坐墊上一邊吃著果兒、一邊玩鬧,很快的,一切就又雲淡風輕了。

    可玩鬧沒一會兒,她們的母親蓮修卡便儀態萬千的走了進來,嚇得這些女孩兒手忙腳亂,個個只來得及正襟危坐,挨了幾句好罵。

    “你們在做什麼呢?家裏來了貴客,晚上要好好擺宴款待,你們還不快去打扮打扮自己?”蓮修卡冷眼一轉,“巴蘭、格娜、達莤?”

    “是的,母親。”三個女孩兒應聲站了起來,唯獨留下蜜絲仍坐在原處不動。

    母親沒有叫到她。她的母親從來都沒有叫喚過她。

    蜜絲原先氣焰高張的表情不再,也沒有剛剛那樣的情緒高亢,輕輕的,她的唇瓣抿得緊緊的,告訴自己早該對母親的冷漠習慣。

    也不知道為什麼?蓮修卡對這最小的女兒總是漠視著,其程度便如阿古斯偏袒她的一般嚴重,蜜絲從小便沒有母親撫抱,只有父親放縱自己到處亂跑的印象……可是再多的父慈仍然是和母愛不同啊!

    現在房間裏冷清清的,沒有人了,蜜絲也不知道自己發怔了多久,她側著螓首,視線越過整個房間,投向外頭栽花種木的庭園造景上。

    房間內,幾個姊妹吃剩的果兒散落一地,淩亂得一如自己此時此刻的心境。

  
    阿古斯希望他留宿的提議,對張伯冠而言——

    哇!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大禮物!

    一來,這樣他可以好好學習到一些有關紗麗織紡的事情;二來,這樣更可以多看看那個天竺姑娘一眼……

    呿!他的想法恁地登徒子!

    張伯冠重重一抹臉,卻無法就此抹掉心猿意馬的臊紅。

    “您真的要這麼做嗎?”商隊一切都準備就緒,隨時可以啟程出發了,但哪知這大當家會有這番念頭呢?!副領隊和錫叔都不認同張伯冠的打算,但他是主子,做人部屬的又有什麼話好說呢?

    “大當家……”一直到要上馬臨行前,副領隊仍盡職地想要說服張伯冠,但還沒有開口便被張伯冠溫聲打斷。

    “劉伯啊,我個兒都長得這麼高大了,您不必總是跟在我屁股後頭窮擔心啦!”張伯冠這麼調侃這位長輩。“而且,您不覺得這真的是一個很不錯的學習機會?值得我花一年半載留下來磨練,日後才能為錦繡莊多添一門技藝,何樂而不為呢?”

    “那……至少讓我們留個小廝在您身旁,服侍日常生活吧?”劉伯怎麼說就是不放心。“沒人跟在您身邊打點是不行的!吃飯、更衣、沐浴、就寢……”

    “劉伯,這些事我自己都能辦得到。您只需回中原去,將我寫的家書呈給我爹便行了,要他好好安心,我每個月都會寫信回去的。更何況我相信阿古斯會好好招待我的。對了,爹的身體微恙,你教亞弟不要老是跟他起衝突,好好照顧老人家……”

    終於,經過一而再、再而三的保證和托囑後,這支錦繡莊的商隊先行離開天竺返鄉,而張伯冠按預定計畫,在阿古斯家住下。

    “異鄉人,”阿古斯的長子阿計程車迎面而來,俊眉朗目,笑得非常熱忱,“歡迎你到我們家來住,日後就請當成是你的家吧!來,我領你去客居那裏。”

    兩個年輕人年紀相仿,談沒幾句話後更是一拍即合,還沒走到客居,就已經哥倆好地有說有笑了。

    “這方向是男人住的房間,也就是我和其他弟弟睡的地方;那方向是女人住的房間,我的妹妹及母親便是睡在那裏;旁邊則通往奴僕睡的地方,再過去的是……”阿計程車一一介紹著,不意看見一道人影正緩步走來。“哦,蜜絲?”

    “咚!”心臟老大一跳,張伯冠目不轉睛看過去,發現對方那消沉的模樣。

    “嗯,大哥。”有點無精打采,蜜絲對兄長悶聲招呼,看見張伯冠亦是一副沒力的樣子,不如先前那般叫叫跳跳的嬌潑狀,倒教張伯冠很不能習慣哩。

    “姑娘,你為了什麼在煩心?”

    “誰、誰說我正在煩心?”蜜絲終於遊魂歸來,發現到張伯冠的存在。“咦,不對呀!你這異鄉人怎麼會在這裏?”她又開始氣鼓鼓的叫叫叫、跳跳跳,張伯冠發現自己寧可看見她這種“有精神”的模樣,比方才好上太多了!

    他一笑,“你父親請我來你家小住一段時間,我是你家的客人喔!”

    對喔!蜜絲這才想起這件事,有種被扳回一城的悶氣,堵著心口了,上不去亦下不來,那神態像鬥不過大人的小小娃兒。

    “真沒禮貌!”阿計程車輕輕拍拍她的額心以示警告。“見到客人還不快打聲招呼?”他對小妹皺皺眉,再朝張伯冠的方向努努嘴。

    “你——好!”非常非常響亮的聲音,但也非常非常的不甘心,蜜絲這副賭氣的模樣,只要長眼睛的都瞧得出來。“大哥,我還有事,可以先走了嗎?”打完招呼馬上轉頭對阿計程車懇求著。

    “你怎麼這樣子……”阿的土想斥責幾句,但話才說一半,便被張伯冠笑笑地打斷了。

    “沒關係,我不會跟個小姑娘計較的。”更何況,他哪捨得跟她“計較”呢?這句話就暫且放在心底,不宜說出口了。

    “不會跟個小姑娘計較?”哪知道,張伯冠一番美意,卻被心情正差的蜜絲想成是另一種羞辱。“反正、反正我就是個小孩子,不懂事的小孩子嘛!”雙眼微一濕紅,發洩出心頭的莫名委屈,也不管大哥罵不罵人了,轉身掉頭就跑。

    “蜜絲——”阿計程車還想去追人,但猛然想到不能丟下貴客不管,只能又回頭來,有些尷尬地對張伯冠賠不是,“蜜絲年紀還小,不懂事——”

    “她心情不好。”張伯冠仍是笑笑,但卻沒有先前那麼溫和,而是一臉想替她打抱不平的模樣。“這樣又氣又難過著……為什麼?”他兀自陷入沉思。

    “異鄉人你看出來了?”阿的上對張伯冠刮目相看了起來。

    據說這位中國人在家鄉接掌一家大布莊,那想必要很會察言觀色,同時擁有很好的識人眼光。如今一見,果然如此!蜜絲的長相甜美可愛,除非是家裏或相熟之人,不然很難看出她在生氣,但張伯冠才見過蜜絲幾次面,竟然就能發現她的不對勁?

    阿計程車哪知,張伯冠固然有著很好的察言觀色本領,但能這麼快便瞧出蜜絲的喜怒哀樂,泰半還是情人眼裏出西施……

[ 本帖最後由 niknki 於 2008-12-1 03:28 PM 編輯 ]
作者: niknki    時間: 2008-12-1 02:47 PM

第三章

    晚宴十分盛大,豐盛的佳餚擺了滿席。

    張伯冠從善如流,入境隨俗地穿戴起天竺男人的衣飾。

    阿計程車的衣服在他身上有點兒過小,下半身長裙繃緊著,他不太習慣天竺男人的裹頭巾,所以將頭髮梳起來暫且綰在頸後,神態溫和中別有番瀟灑味道。

    阿古斯欣賞地看著他,一等他落坐到自己身旁的客席,便馬上舉起單臂來向大家大聲宣佈:“這位是中國來的異鄉人張伯冠,從今以後要在家裏做客好一陣子,每個人都要好好招待他,否則便是丟了我一家之長的老臉,明白了嗎?”

    “明白!”大夥異口同聲回答,數十雙投射過來的注視中,有著新鮮、好奇,打量與笑意。

    表面上,張伯冠一一含笑以對,實際上,卻只留意到蜜絲——唔,她怎麼坐到那麼角落的地方?幾乎和奴僕同位置,離主位說有多遠便有多遠呢!

    為什麼?張伯冠看著其他列座在男女主人身邊的年輕一代,發現所有人對這種光景都一副習以為常的模樣,雖然有好幾個人明顯神情不忍,卻也沒開口說些什麼。

    這光景還真玄哪!張伯冠正在沉吟之間,阿古斯的笑聲便傳了過來,“異鄉人,為了歡迎你的來到,我們奏點音樂,叫我善舞的女兒們為你舞一曲可好?”

    “那就勞煩了!”恭敬不如從命。

    奴僕們馬上準備好西塔琴和鼓等等的樂器開始演奏,而在女主人蓮修卡眼色使意下,巴蘭、格娜、達莤三人羞澀地站了起來,腳踝上套了一大串鈴鐺,走到宴席中央的空地上,柔軟輕快地舞動起來。

    咦,蜜絲為什麼沒有下場去表演呢?

    看到現在才察覺不對勁,張伯冠已經找不到蜜絲的影兒了。


    赤裸的腳尖往前輕點,往外畫出圓弧,鈴鐺響起一串清音,伸腿挽臂低腰,覆在黑髮上的紗麗垂落在肩頭上,被指尖挑起,順勢帶出一道華麗流風……

    好不容易偷偷退席,蜜絲逕自溜到屋外的花園去。

    唔,反正她也不想在那個異鄉人面前獻什麼舞,母親只叫三個姊姊跳舞還正好讓她落得輕鬆呢!蜜絲賭氣地想著。

    哼,異鄉人肯定也想不到吧?在天竺光之城內的習俗,好人家的年輕女孩兒是不隨便跳舞給家族外的男人看的,而那個男人也是不能“白看”的,在結束後,女方的父親便會問男人這舞跳得好不好看?若有多個女兒在場,更會要求男方當場選出一名中意的,湊對送作堆去也!

    換句話說,母親安排了這場“饗舞”,便是要替女兒們找婆家了。

    哈哈,異鄉人如果發現莫名其妙自己得決定要娶哪個姊姊當老婆,可真不知道會是什麼表情哪?!

    竭盡所能的冷嘲熱諷後,蜜絲卻為自己感到濃濃的悲傷。

    一個做母親的為女兒操煩終身大事,是件理所當然的事,但蓮修卡擺明瞭沒把蜜絲一塊兒“操煩”進去,不啻再一次傷了蜜絲驕傲又千瘡百孔的心。

    母親,從來沒疼愛過自己吧?

    閃電般的領悟讓她的舞姿更加放肆、飆動起來。

    蜜絲聽不見屋裏流洩而出的樂音和喧嘩聲,只是和著心底的默默飲泣,臉上卻頑強地擰眉抿唇,寧願僵著表情,也不願軟弱地掉下眼淚。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一記回身時倏然停頓下來,瞪著身後樹下佇立的溫和男人。

    “呀……”紅馥小嘴圓啟了半晌,蜜絲重重一甩頭,找回平日的嬌潑樣,“你在偷看我跳舞?!”氣氣氣……快快大發脾氣,先發制人再說!“你怎麼可以偷看我跳舞呢?!好壞!”

    他可是滿臉無辜,“姑娘,我可沒偷看好嗎?我只不過是出來透透氣,哪知道走著走著竟會瞧見這裏有人?”

    “那你現在知道這是我的地盤了吧!”雙臂環胸,蜜絲很是努力地讓自己矮他一個個頭的身材“雄壯威武”起來,好用力壓壓他的氣焰。“還不快快走開?別來跟我擠這地方!”

    “喲,這地方這麼大,再多一個我怎麼就容不下?”張伯冠嘖聲,然後恍然大悟般頻頻頷首。“我知道了,你一定是覺得自己舞跳得不夠好看,所以才會躲在這兒偷偷練習嘛!那我就不好打擾你了……”欲轉身就走。

    “等一下!”一隻激動小手馬上強拉住他,張伯冠慢條斯理轉身面對一張氣呼呼的小臉。“你說什麼籲,異鄉人?我蜜絲舞跳得不夠好看?站著別動,就讓我跳給你看!”

    張伯冠果真站著不動了,深黑的眼底浮掠過一絲忍俊不禁的興味,嘴裏卻說得委屈萬分,“這個……我一定要看嗎?”

    蜜絲猛地瞪他,真想啐一口過去,“這是一定要的啦!你敢不看?我會給你好看喔!”威脅威脅,這絕對是威脅。

    “是是是是……”不得不被威脅的一方,誠惶誠恐地點頭。

    蜜絲再警告似的睨他一眼,這才開始擺出跳舞的預備姿勢。

    兩隻踮起的腳尖,倏地快速旋起圈,搭配上身平衡柔軟的動作,蜜絲這回已聽不見任何喧嘩聲,也聽不到心底那默默的飲泣聲,她的臉上一片神采飛揚。

    “饗舞”本就是一種勾引異性的舞蹈,死氣沈沈的是詮釋不了這意境的,但是現在可不會了,蜜絲使出了渾身解數,愈跳愈忘我的眼神不住地柔媚流轉,小臉上泛出粉暈,香汗淋漓的模樣甜美如蜜,教人恨不得啜飲一口咽下去。

    “呼……呼……”終於,這場“饗舞”結束了。

    從沒跳這麼認真過,蜜絲停下轉圈時有些暈眩,步頭踉蹌了一下,如果沒有後面一雙手臂及時護住,恐怕早就跌得很難看啦。

    “異鄉人,我正在找你……你們在做什麼?”阿古斯一臉震驚地看著他們,還用力眨眼兩下,像是這樣做,眼前一切都會變不見。

    “父親——”蜜絲馬上要從張伯冠懷中掙出,但圈在她腰上的手臂是如此強硬,張伯冠那張老實方正的臉,竟洋溢著滑不溜丟的狡色。

    “啊,阿古斯,蜜斯跳給我看的饗舞真是美妙極了。”


    就因為張伯冠這麼一句讚美,他與蜜絲的親事就此訂下。

    “開、開什麼玩笑啊——”

    不用懷疑,這個“慘絕人寰”的叫聲儼然成為蜜絲近日來的口頭禪,而連叫帶蹦蹦跳,更是成為招牌動作。

    “為什麼這樣我就要嫁給異鄉人?姊姊們,你們難道不會生氣嗎?你們的饗舞一定跳得比我還好看不是嗎?”

    “我們跳得再好看也沒用。”大姊有點豔羨有點吃味,但是仍真心真意祝福這個小妹,“那位異鄉人其實在晚宴一開始便只注意著、看著你一人哪!”

    “啊?”

    “說得是。”二姊滿會察言觀色的,頻頻頷首附和著,“你一離席沒多久,異鄉人就馬上說要解手,不管母親怎麼勸阻都執意要告退,走得像飛起來似的!”

    “呃?”

    “那可不是。”三姊還想起另一件事,“母親當時臉色多麼難看呀!她宴後還將我們全叫進她房間去罵了一頓……真是奇怪,反正父親也只是想將我們四個當中隨便一個嫁給那異鄉人就好了,你嫁、我嫁……誰嫁還不都一樣嗎?都是她的女兒呀,母親究竟有什麼好氣的?”

    “唔……”或許,那是因為母親始終不把她當成自己的女兒看待吧?

    蜜絲倏然沈默安靜下來,不叫也不跳了。

    是啊,阿古斯家上下都知道,張伯冠宣佈選她為未婚妻之後,母親蓮修卡可是倏地起立,冷著一張臉失態的離席呢!

    更有甚者,蜜絲和張伯冠的親事訂下後,蓮修卡便足不出戶,一步也不曾踏出房間,沈默的來表示抗議——

    按常理來說,女兒被訂下婚事後,做母親的便得開始密集為女兒打點行頭,教導人妻之道,但是蓮修卡卻始終不曾出面,當作不知情或根本沒這回事,就算阿古斯忍不住斥責也是枉然,不見人影就是不見人影。

    為什麼母親就是這麼討厭蜜絲呢?

    沒奈何,三個姊姊只得延請鄰近的女性長輩,一塊兒為這小妹做出嫁的準備了。

    這還不是這門親事的最大問題哩!

    “蜜絲啊,你今天還是不想嫁給異鄉人嗎?”大姊開口問道,果不其然看見蜜絲堅決搖頭,她傷腦筋地頭疼起來。

    “你既然不想嫁他,又幹嘛跳饗舞給他看哩?”二姊不明白的問。

    “那是……那是我上當被騙的!”蜜絲一大堆話不知從何說起,末了只能簡化成這麼一句答案——一句不怎麼令人信服的答案。

    “你是怎麼上當、怎麼被騙的啊?”三姊無法理解。

    “啊……嗯……這不重要,反正我就是被騙了!”蜜絲事後把整件事從頭到尾想了一遍,這才恍然發現到這一點——好一個異鄉人,竟用激將法激她跳了饗舞給他看,引來父親注目後還說出那種曖昧的話,弄成現在這種她不嫁他都不行的局面!

    “我非得找他算帳不可……”


    嬌小的人影偷偷摸出房門,往客居躡手躡腳走了過去。

    客居是整棟屋裏最角落的地方,有三面全都向著偌大的庭苑,到晚上更是寧靜得連—根針掉下去都聽得見。

    總算從半敞的門縫裏閃身進去,蜜絲看見躺在床榻上隆起的身影,在燈燭光焰中微微晃動著,她馬上趨前。

    張伯冠側俯著,只露出半張臉孔,緊闔長睫,呼吸沉穩,看來睡得很熟。

    “啊……”小手趕快捂嘴,免得自己又震驚過度地喊出聲。怎麼著?原來他身上竟一絲不掛,只在腰下松松地覆上一塊長裙布便算蔽體了事——蜜絲眼睛瞧得都直了。

    呿呿呿,直什麼直?她馬上嚴正地反問自己,廟裏寺裏那些大神女神像不都是光溜溜的?那些為神修行的苦僧不都是沒穿衣服的?異鄉人身上還算有東西呢!有什麼好看到眼睛都直了?!

    儘管是這麼一而再、再而三告誡自己了,但是蜜絲一雙眼睛仍是捨不得挪動。

    不若天竺人的黝膚,異鄉人的體膚奶白,光澤彷佛上等雪花石:四肢看來修長略瘦,卻又結結實實;胸膛看起來硬邦邦的,卻又光滑暖和,不知道真的靠躺過去,會是什麼感受……

    “蜜絲,你在做什麼?”等到聽見一記悶哼含笑的詢問聲,她這才從著魔似的情緒中清醒,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爬上了床榻,螓首真的靠躺在一堵男性的胸膛上。

    “哇啊!”蜜絲猛然一跳,整個人欲往後翻倒,幸好他眼明手快拉住她。

    “蜜絲,這可是我第幾回及時幫了你一把?你總是這麼魯莽嗎?”已然清醒,張伯冠半是歎息半是莞爾,三兩下勾她入懷,還順便將她的螓首按回自己的胸膛上。她想躺的不是嗎?他不介意,而且覺得被她“躺”得很舒服哩。

    “幹你什事?我才不魯莽哩!”蜜絲原本還“躺”得很舒服,但張伯冠的話像是在激她,才不過三百兩語,就教她頓時不舒服起來。“對了,我問你,你為什麼要故意陷害我?”

    “陷害?”張伯冠一下子便明白過來了,“你是指——”

    “親事呀,你用話來激我跳了饗舞。”

    “所以……”他乾咳一聲:心中卻悄悄笑著。

    “再、再來,你還乘人之危占我的便宜。”蜜絲真是唱作俱佳。

    “然後……”赤裸的手臂不知何時伸到她的身後,把她靠躺的姿勢調整得更舒適,也更親密。

    “你還在我父親面前亂說話,說什麼‘蜜絲的饗舞跳得真是好看’之類的曖昧話。”數落得太過忘我了,蜜絲一點都沒注意到她可被自己數落不休的物件親昵的擁著,兩人在床上橫陳半裸的,說有多曖昧便有多曖昧!“這些全都是你安排好的爛詭計,只有笨蛋才看不出來的爛詭計!”

    她這可是變相的在罵自己給他聽?張伯冠努力按捺著,就怕自己破功一笑,眼前這枚火爆小笨蛋會給自己好看。

    “怎麼?你在笑,是在笑我嗎?我可是哪里說錯了?”小嘴一抿,下巴一翹,威脅的小粉拳高高掄起。

    “不不不,蜜絲,我哪敢笑你,就算是笑,也是在欣賞你的聰明才智嘛!”張伯冠決定還是不要激惱她過頭,因為到頭來,賠了夫人又折兵的仍是自己。“話說回來,蜜絲,你這時候到我房裏來做什麼?”

    對喔!蜜絲的怒氣退去不少,急忙重回正題,“喂喂,異鄉人,你要娶我是真的嗎?還是不要好啦!娶我沒什麼好的,我既不會做家事,也不夠溫順服從,更不懂得如何取悅丈夫什麼的……對了,你不如去娶大姊吧?她又漂亮又賢慧。不然二姊也很會跳舞,臀部豐滿能生養許多子息。三姊很溫柔,什麼家事都會做……你不去娶她們,跑來娶我做什麼呢?”

    聞言,張伯冠馬上露出沉思的模樣。

    “讓我想一想,我娶你做什麼呢?你既不會做家事,也不夠溫順服從,更不懂得取悅丈夫什麼的……嗯嗯……”

    很奇怪,這些評語明明就是從自己的嘴巴說出去的,可當她聽見張伯冠不過是順口重覆道,她內心居然一把無名火就啪啦啪啦燃燒起來,卻偏偏又得按捺著,心平氣和附和著他“譭謗”自己。

    “對,所以說娶我這賠錢貨,包你後悔一生一世,我會——嗯,我會讓你日子難過得很,我警告你喔!”非常具威脅性的,她將小手往他的胸膛一戳,小臉逼近他眼前,咬牙切齒道:“你都聽得清楚了?”

    “清楚。”他因她撲面襲來的清涼香氣而心弦一動。

    “你都聽得明白了?”

    “明白。”他凝視她的目光亦深濃起來。

    “很……很好。”蜜絲這才發現自己跟他的姿勢有多大膽親昵!天!她居然雙腿大剌剌開著,俯臥在躺平的男性軀體上,而他居然也不告訴她一聲,反而還把手圈在她腰上教她起都起不了身?“好了,我、我話說完,我要走了。”好像怎麼樣也威脅不下去了。

    “姑娘,”張伯冠沖著她一笑,那笑容一點也不溫文,雙眼發亮有如找到獵物的鷹犬,教她瞧了頭皮發麻。“怎麼這樣就要走了呢?我才要告訴你我好不容易想出來的答案呢!”

    來不及發出抗議聲,蜜絲整個人便已被他反身壓制在下方,換成他方方正正的臉湊上前來,一陣鼻息又輕又暖拂過她的眉眼,教她輕噫一聲眼一閉,兩記軟軟的吻印便蓋上眼瞼,男性的唇不滿足的往下順滑,逮到了兩瓣丹紅柔軟便親,親得又深又強又悍,好似非吃得乾淨不可!

    連吻帶親外加手腳並用,他將一掌探到她頸後攫住她的長髮,一掌則溜到她臀下按壓著,彷佛要教她一生一世都逃不開。

    昏沉昏沉的,蜜絲任憑男性的氣息霸住她的口唇舌齒。

    酥軟酥軟的,蜜絲任憑男性的指尖遊走在她的赤裸肌膚上。

    火熱火熱的,蜜絲也將小手攀挽上男性硬邦邦的胳膊——

    “蜜絲,我娶你做什麼呢?”張伯冠五官因情欲而繃得緊緊的,將答案一字一句送到她耳邊,“我娶你,是因為我愛看你嬌潑發脾氣;我娶你,是覺得你饗舞跳得真好;我娶你,是因為這是上天賜我的緣分;我娶你,是因為——”忽地轉向移到她唇上親了一記。“因為你是蜜絲,我的姑娘。”

    什麼什麼呀?蜜絲聽得頭暈眼花,臉紅紅,耳赤赤——

    “異鄉人,你說的話好奇怪,我……我好像聽得懂,又好像聽不懂……”話未了,神志又清醒了點,定心一瞧,哇啊啊,自己居然是半裸橫陳在他軀體下方哩!

    蜜絲低低喊了聲,扭手扭腳,結果非但掙脫不了,反而引來他更加放肆的侵襲。

    張伯冠輕鬆地用一手就抓住她的雙腕,一把拉越過她的頭項,大膽地往她的胸前俏端吮了過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



    蜜絲這一叫,劃破了原本寧靜沉睡的夜晚。

    蜜絲這一叫,吵醒了全家的人,都跑來看個究竟。

    蜜絲這一叫,把婚禮提早到三日後馬上舉行。

    蜜絲這一叫——

    唉唉唉,真是一失“叫”成千古恨哪!

    婚禮當日,豔陽高照,打扮整齊的新郎倌騎著白馬,停在阿古斯家門口,等人扶出盛裝的新娘,走到為婚禮架起的火壇邊繞行祝禱,在祭司的吉祥真言中牽起新郎的圍巾,系上新娘的紗麗,代表婚姻的長長久久。

    “蜜絲啊,恭喜你嫁人了。”

    “蜜絲啊,要好好為人妻人母喔!”

    “異鄉人!請好好疼愛蜜絲一輩子吧,她是個可愛的姑娘哩!”

    “異鄉人、蜜絲,祝福你們這段婚姻……”

    “謝謝,”張伯冠呵呵笑著,謝完一個接一個。“謝謝、謝謝……”

    蜜絲則凝著一張小臉,只是不斷頷首。眾賓客以為新娘子害羞或喜悅到說不出話來,對她的沈默無言是一點都不以為意。

    這些賓客哪知,蜜絲才不是害羞或喜悅到說不出話來!她是氣極攻心又不敢發作,深怕自己嘴巴一張開,會嘩啦嘩啦罵出來。

    一直到夜半,客人好不容易散去,一對新人入了新房,蜜絲一等其他人都離去後,便想率先發難,卻被早有先見之明的張伯冠一把摟過小蠻腰,半強迫地托住她後腦勺,開始激烈的親吻她。

    這招果然絕到不行,她還真的忘了自己想叫喊些什麼。

    “異鄉人……”當她發覺情況“不對”時,已是羅衫全褪,對方“兵臨城下”的時候了。蜜絲原本抗拒的念頭糊成一片,只能看著他直起上半身解開自己的衣衫,黑髮隨著他的動作而拂出一片淩亂,襯著他方正的輪廓,竟是出奇好看得教她目不轉睛,渾然忘卻自己先前刻意築起的怒氣。

    是啊,其實在內心深處,蜜絲明白自己的怒氣是刻意築起的,好來抵抗對他愈來愈深的在乎。

    早在第一次跟這個異鄉人不意撞個正著時,他的笑容便在她的心房裏留下影兒了吧?再一次在家裏撞見他,她其實是喜多於驚的,但隨後被一貫的驕氣覆蓋過去……

    “嘿,專心些。”男聲有趣地在她耳邊響起,一雙大掌捧起她的臉。“這是我們的洞房花燭夜,你在發什麼呆?”

    “我才沒在發呆——嚇?!怎麼都不見了?!”她說的是兩人的衣服,是什麼時候脫光光的?“呃嗯——”蜜絲驀地瞠大雙眼。

    “我的蜜絲……”他親吻她發出疼痛哽咽的小嘴。“乖,不疼,不疼了。”

    他一直等到她比較不痛後,才敢開始展開原始的律動……


    夜色更深了,而洞房裏的膠稠春意不敢反濃。

    “異鄉人?”

    “嗯?”

    “我討厭你。”

    “哦。”

    “……你就不會問問我,為什麼討厭你嗎?”

    “好吧,你為什麼討厭我?”

    “喂喂,你問得一點誠意也沒有。”

    要問別人為什麼討厭自己,還要有誠意喔?“好吧……我美麗驕傲又可愛甜蜜的蜜絲,你為什麼討厭我?”

    “這還差不多……好吧,看在你是這麼有誠意的份上,我就告訴你好了,我討厭你是因為你——嗯、嗯……嗯思嗯……”怎麼著,她怎麼想不出個理由來討厭他呢?

    啊,有了!“我討厭你長得老實……不不,我討厭你現在的貧嘴……不不不,我討厭你虛假的嘴臉!”蜜絲不意看見他笑容愈發燦爛,心中那股嘔氣便愈深重。

    這張伯冠,哪來的忠厚老實?壓根兒是只滑不溜丟的笑面虎!她也是在婚禮即將開始前才豁然領悟的,看穿他溫文憨直下的真面目!只可惜她恐怕還沒覺悟到,自己這輩子是鬥不過他的……

    “對吧,我說得可沒錯吧?嗯哼?”

    “哦~~好厲害好厲害喔!”鼓掌鼓掌表示嘉許。

    “喂,我是說正經的,你有沒有認真聽啊你?”蜜絲不喜歡他的鼓掌,臭著一張小臉背轉過身。感覺上,自己又被擺了一道,淚水便莫名其妙盈滿眼眶,要流不流的,嬌嫩的嗓音也委屈地哽咽起來。

    “蜜絲。”張伯冠心一抽,再也調侃不下去。“你……真的那麼討厭我,討厭到不願嫁給我?”若不是先前從她種種撒潑的小女兒情意裏,看出她對自己確實是有情,他又哪敢放手一搏,使出種種手段把她娶回家?

    “對!對啦,你最討厭,討厭,討厭啦!”蜜絲扭動著,一邊埋怨卻一邊把嬌軀更加扭入了他的懷中,被他輕輕摟著,感覺像個娃娃似的。“我討厭你一句好聽話都沒對我說過,便娶了我……我討厭你是個異鄉人,早晚都要離開天竺……”

    啊~~原來是這樣呀?張伯冠表情放鬆了,眼神染上一抹不曾有過的柔情,“蜜絲,我發誓,從現在起的每一日,我都會說句好聽話給你聽,直到你聽膩!至於離開天竺……又不是不能再回來了,中原也有出嫁女兒回娘家的習俗,所以你還是可以回來省親呀……”


    睡得飽飽,張開雙眼,發一下懶,蜜絲仰臥在偌大床榻上,好一會兒才開始慢慢動作,又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在奴僕的幫忙下梳洗穿戴整齊。

    “異鄉人呢?”她正在唇上上了胭脂,攬鏡自照之餘開口問道。

    “四姑爺隨主人到織坊去了。”

    “我早該想到的。”蜜絲咕咕噥噥著。異鄉人可是為了工作如癡如狂呢!

    可是他忙,那她呢?“我好無聊哩!”忍不住就對姊姊們嬌嗔抱怨了,閨怨哪閨怨!

    “喏,大姊,你在記帳嗎?那我來幫忙算數兒可好?”

    “咦?不行耶。”大姊連連搖頭。“母親吩咐過了,她不喜歡你來碰帳本。”

    “這樣啊……”蜜絲找另外一個人說話,“二姊,我跟你去準備午飯好了。”

    “呀,不成哩!”二姊臉色為難。“母親說她中午要教我做新的菜色,不會想看見你的。”

    “要不然……”蜜絲才一看向三姊,後者馬上用力搖頭。

    “母親說我今天得好好學習一些將來嫁人的規矩,一整天都會很忙。”

    “哦~~”換句話說,“這樣啊……”蜜絲看著三個姊姊一臉抱歉的神情。“那就沒辦法了。”

    “女主人請三位小姐過去。”就在這一片尷尬之際,一名奴僕的通報聲清晰傳來,三個姊姊匆匆忙忙的起身。

    “小妹,對不起,我們——”

    “不要緊的,請姊姊們儘管去忙吧,蜜絲沒事的。”強行撐起笑容,蜜絲的心卻被母親擺明的排斥狠狠剠傷了。

    非常明顯,蓮修卡不願她再“煩心”阿古斯家任何活兒——因為她已經是異鄉人的妻子!看似體貼實則狠毒,劃下一道鴻溝將蜜絲與家人區隔開來,變相地將蜜絲在這個家中孤立起來。

    “不,不會的……”打了個哆嗦,蜜絲喃喃地試圖說服自己。“母親再怎麼討厭我,也不會這麼做才是……”

    她的手心因拳頭緊握而發白。“沒關係,我去織坊找異鄉人,去找異鄉人……”在以往,她若是遇到這種被母親排斥的委屈時,只能獨自靜靜吞下,一個人回房待著,但現在可不是了,她有異鄉人這個丈夫,可以去找他呀!

    她想現在就跟他說說話,看看他展露的微笑,聽聽他一句句對自己的呼喚,那麼,這發自內心的疼痛,一定很快就可以消失不見的!

    快快快,心動就得行動,蜜絲不多時就跑到織坊面前探頭探腦的,可卻沒看見人——

[ 本帖最後由 niknki 於 2008-12-1 03:29 PM 編輯 ]
作者: niknki    時間: 2008-12-1 02:49 PM

第四章

    兩月一回,月中十五之日,是光之城各家紗麗商對外展示新作品的大日子。

    從簡約到繁華,紗麗這一行競爭相當激烈,織料、色彩,圖案、手工,更是一樣樣講究著,而在光之城這首善之都,占上第一把交椅的阿古斯,便主動帶頭舉辦這展示擺攤,教每家都把這兩個月所織就的成品拿出來,彼此切磋交流。

    這立意很美,不但大大提振各家士氣,連帶小老百姓都感興趣的前來湊熱鬧,對各家紗麗評頭論足,看見中意的更是順道買回去。

    十年如一日下來,至今儼然成為當地的歡樂盛會。

    “真是了不起啊!”這和中原的做生意方式截然不同,張伯冠為這種洋溢鮮活、熱鬧、明亮的氣氛,深深入了迷,大開眼界。

    在中原,織物的買賣就是買賣,哪可能看得見這種如同廟會般的歡樂光景?

    “啊,各位,這是我的新女婿,打從中原遠來的異鄉人。”阿古斯拉他一塊兒站在各家老闆面前,大方公開亮相。“怎麼樣,長得很俊吧?”

    “岳父!”張伯冠露出哭笑不得又微靦的神情,恭恭敬敬的一一拜見每個老闆,“往後也請多多指教。”態度謙沖得讓眾人欣賞極了,個個笑顏逐開。

    張伯冠專注地跟在阿古斯身旁,亦步亦趨,聽他講解這家紗麗織料成分為何為何,哪家紗麗色彩圖案哪里不搭,自己更是適時提出疑問。

    嶽婿兩人交談得專心,背著身影一點兒都沒發現蜜絲的到來。

    “異鄉——”原本要大聲呼喚的聲音卡住了,蜜絲看著他忙碌又全神貫注的身影……看著看著,忽然覺得,他與她之間的距離隔得好遠好遠。

    男人有男人的天下,而異鄉人正倘佯在裏頭,長袖善舞,如魚得水,她一點兒都不敢靠近,更不用說就算靠近也融不進去。

    她想,她可以理解父親對異鄉人的賞識及引以為傲。兄長們個個身任公差,對家中生意了無興趣,父親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像是自己接班人的小輩,那股振奮勁兒讓他活力充沛,年輕好幾歲!她好一段時間都沒看見父親如此神采飛揚的模樣了。

    離開了市集,偏偏又沒有回家的念頭,心情萬般失落,她不知不覺地往聖河邊的祭壇走去。

    陽光晶麗璀璨,映得聖河河面一片波光粼粼,男女老少鎮日聚集在這裏,進行淨身膜拜。

    她頌曲吟哦,雙掌合十,走下河壇的石砌寬階,將全身浸淫於水面之下,面露喜悅之情。

    大神啊,信女蜜絲阿古斯,盼能承您聖河之水洗滌心靈,乞求寧祥之情……

    約莫—刻鍾後,蜜絲總算帶著一身濕意,緩緩睜開雙眼。

    她返身準備往岸邊走去,抬頭不意看見一道眼熟的身影佇立在旁。

    異鄉人?蜜絲低呼一聲,忙不迭走近,“你不是該在市集裏?怎麼會……”

    “果然——”張伯冠舉手溫柔地拂過她的鬢絲,輕語:“方才在市集裏出現的人影是你。”

    當時,只是驚鴻一瞥,還以為是老眼昏花呢!“怎麼不過來呢?”而且還掉頭就走,他整顆心都懸在半空中。

    “我只是……”蜜絲仰頭看他,他則拿著布巾擦拭她發絲與肌膚上的水珠,動作仔細溫柔至極,那份柔情教她動容得快要說不出話來。“你在忙,我不敢去打擾你……”

    張伯冠淡淡一哂,彷佛這只是個小問題。“我再忙,你都可以來打擾我。”

    “哦……”她微微垂下螓首,沒精神的模樣教他既不習慣又擔心,濃眉更是輕輕蹙起。

    “怎麼了,姑娘?”用指尖揉弄她的頰膚,渾厚低沉的聲音裏滿是愛憐。“什麼事惹你不開心?”

    “沒什麼……”外表嬌蠻撒潑,但蜜絲其實內心脆弱如稚兒,偏偏又倔強得不許別人看穿。“我只是從家裏溜出來晃晃,一路上可開心著,哪兒不開心了?”

    “那就好……”張伯冠端詳她好一會兒。雖然知道她是在虛張聲勢,卻也不勉強戳破了。“沒事就好。”

    “我……要回去了。”蜜絲注意到有人正看向他們這對小夫妻,許是先前公開溫存的舉止引人側目了吧?她不大自在地偏了偏腦袋,避開他擦發的動作。“你也快回去市集忙吧!”蜜絲對張伯冠半途拋下生意追來的舉動,又感動又過意不去呢!

    “我送你。”他溫聲卻堅持地挽起她的手。

    他的手又大又結實,些微的粗糙揉蹭著她柔軟的掌心,有點刺刺的,也有點癢癢的,一揉一蹭之間,蜜絲頓時覺得自己被揉蹭的不單單是一雙小手,還有一顆受了委屈的心。

    情不自禁,她將螓首嬌軀往他胸膛靠攏過去,小腦袋瓜更如波斯貓般擦擦磨磨,引來他半詫半憐的睇凝。他唇邊漾起一絲淺笑,沒有預警地將手臂攬上她的腰肢,引來她的嬌嗔。

    “你真討~~厭哩!異鄉人。”呵,任誰都聽得出來,不同於以往,蜜絲嬌嗔中半點潑氣全無,有的只是濃濃的小女兒情意,“討~~厭”得很呢!


    “蜜絲,以後我儘量會回來吃午飯,然後你傍晚時可以在門口等我,我們再一起到附近吹風納涼散步,你說好不好?”

    一邊為蜜絲繞來繞去穿戴紗麗,張伯冠一邊覺得有趣至極。小小一塊布竟能學問大如斯,而且他還發現不管是怎麼紮、圍、綁、裹、纏,紗麗就是會呈現出它的純豔美感,教他是愈上手便愈過癮。

    蜜絲一聽,開心得笑顏逐燦,“真的嗎?你以後要每天陪我嗎?擊掌許諾吧,辦不到的人要學小狗叫喔!”

    “汪!”張伯冠先叫一聲給她聽。

    “哈哈!”蜜絲抱著肚子,笑得都快發疼了。

    “汪汪汪!”張伯冠小狗——呃,語誤,張伯冠可一點都不想當小狗,果然五天內有三天都可以趕回來跟她吃午飯,陪她一起在附近悠閒地散步,卿卿我我聊天的模樣,恩愛得教人看了不眼紅都不行。

    漸漸地,蜜絲原先驕傲撒潑的脾氣有了很大的改進。屋子裏少了她的大吼大叫、蹦蹦跳的身影,倒還真少了幾分“熱鬧”哩!

    夏末秋來,張伯冠月前輾轉托人送回中原的家書,也終於有了回音。

    打開雪白的信紙,張伯冠迫不及待讀著有關家鄉的消息。

    “異鄉人,你們中原的字怎麼那麼奇怪,變那麼多種形狀,一下子方方的、一下子又扁扁的?”

    倏地從他背後探出腦袋,蜜絲還索性把下巴靠到他一邊的肩窩處,把重量賴到他身上去了。

    漢字很奇怪?咳,他看梵文也差不多嘛!

    張伯冠將一手往後拍拍她的後腦勺,示意她安靜,好讓他先將信看完再說。

    百般無聊的蜜絲起了惡作劇的念頭。

    “咳嗯!”她刻意挺起上半身,用她的豐滿慢條斯理地在他的背部,由上而下溜了一遍,再逆向由下往上滑了一回,男性的肌肉回應地微微抽搐了一下——

    “哎,姑娘。”倏地揚臂將她帶入自己懷裏,張伯冠扔下信,無可奈何的決定要先來“安撫”小妻子……

    不知道經過了幾個回合,雲雨終於暫告一段落。

    “蜜絲,”滿足的男人,將吻烙在佳人光滑的裸背上。“還沒醒嗎?”

    “對,我睡著了。”蜜絲賭氣地大叫,“不要來吵我休息。”

    “嗯,不吵你休息。”張伯冠一挑眉,忍俊不禁。“你睡你的,其他的……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嚇?!威脅、威脅,這分明就是威脅!她一骨碌翻身滾開他觸手可及的範圍,戒備地瞪著他。

    “可惡!”他那怡然自得的笑容,不禁教她跳起來拿東西往他便砸。

    “哈!”她精神充沛的模樣令他爽朗一笑,一點都不在乎她枕頭加棉被的攻擊。

    噯,這對小倆口,感情可真“好”哩!



    一年一度,光之城中的卡修拉荷大神節來臨。

    寺廟被重新粉刷,打掃得乾乾淨淨,擺滿供奉用的糖蜜和又香又美的鮮花,空氣中飄散歡愉的氣息。

    紗麗及其他布料的訂單接得手軟,不論男女老少,都希望在慶典時穿得光鮮亮麗。

    阿古斯家的織坊,從早到晚忙個不停。阿古斯和張伯冠這對嶽婿,也是一天到晚張羅、調度人手、拜訪客戶、督促織工進度,忙得連一餐飯都只是胡亂吞食幾口了事,更不用說晚上倒頭便睡。

    張伯冠操勞的模樣讓蜜絲看得十分不舍,卻又偏恨自己是女兒身——

    “如果我是男的就好了,可以幫著你一塊兒做事。”夜裏,蜜絲給癱在榻上的丈夫捏肩膀捶腿,忍不住有感而發。“你就不會這麼辛苦了!”

    “別這麼說,蜜絲。”張伯冠倒是很能心平氣和,對她笑一笑,還帶著一絲調侃,“倘若你是個男的,反倒是有許多事,我們都不能一起做了呢!”話中有話,聽得蜜絲臉紅紅,輕輕賞他一巴掌,任他笑著撲倒她……

    慵懶溫存地抱在一起好一陣子,張伯冠輕鬆地枕在她的大腿上,要求她喂給他一塊塊切好的水果,模樣極為滿足。

    或許,張伯冠自己也還沒察覺到,這是他二十多年的人生中,最為放鬆且自在的時刻,蜜絲更是他除了手足之外,第二個能卸下溫文莊重面具的物件,而且他至今仍不明白蜜絲是怎麼辦到這一點的。

    “蜜絲呀蜜絲……”呢喃她的名字,一回回,他的心沁著甜蜜。

    “什麼事?”好奇地彎腰俯首,蜜絲等著他的下文。

    “我——沒事!”硬生生改口。

    “什麼啊?”昏倒!蜜絲沒好氣地啐他一口。這個異鄉人啊,什麼溫文莊重呢!大家——包括她在內,可真是大大看走了眼。“不然你叫我是做什麼的?叫好玩啊?!”

    “是呀,是很好玩。”張伯冠想了想,居然也同意了這一點。

    “哼!”蜜絲把預備喂送水果到他嘴裏的小手一縮,轉向自己吃下去。哼,欺負他!


    卡修拉荷大神節當天。

    張伯冠發現,其實天竺人節慶的方式和熱鬧程度,和中原是大同小異的。

    一隊由白色聖牛拉行的車輛緩緩遊著街。為首的車裏擺設一尊男性神袛像,金光閃閃、珠光寶氣,再接下來從第二輛車開始,乘坐著一名曼妙女子,面容木然,身上穿著他不曾看過的白色紗麗,肅然的氛圍和周遭熱鬧的笑語,形成極大的對比。

    “她們是誰啊?”張伯冠轉頭問向阿計程車。

    阿古斯一家出遊,但女眷們不准跟著男人們擠來這裏看熱鬧,張伯冠再極目張望,發現兩旁夾道圍觀的眾人,清一色都是男的。

    “哦,她們是今年要奉給卡修拉荷大神的廟妓。”阿計程車還沒回答,張伯冠右手邊的男人,就已經好心的解釋了,“今天是個好日子,卡修拉荷大神將納新廟妓哩!”

    “廟……妓?”何謂“廟”,張伯冠知道,“妓”這個字他也聽得很清楚,但是這兩個字擺在一塊兒,那就真的有聽沒有懂了。

    “廟妓是嫁給大神的妻妾。”這回換阿古斯的次子解釋了。“而且廟妓會是所有男人的共有財產,將來任何男人都可以到廟裏去找她們享受一下。”

    “你是說……這些女人將嫁給你們的大神,但是任何男人都可以去找她們……呃,享受一下?”這真令人無法置信!

    “嗯,沒錯。”阿計程車為首,一票男人全都點頭給他看。

    還“沒錯”?!根本是大大的“錯”了才對吧!算了,這是天竺的風俗習慣,他不予置評便是。但是他也心生不忍,不想再觀看這場遊行,逕自退出圍觀的群眾。

    “咦,遊行結束了嗎?”女眷們正在一處樹蔭下納涼休息,蜜絲一看到丈夫隻身返回,驚訝莫名。

    “我先回來了。”搖搖頭,張伯冠望著她仰起的小臉,在心中重重發誓,下回絕不再去看這種遊行了。

    “你等很久了嗎?”看她露出喜悅的笑容,這才想起近來忙於工作,已經好一陣子沒陪她去散步了,便徵求在旁的岳父母大人的同意,“我想帶蜜絲到那色泉去走走。”

    “去吧!”阿古斯也很爽快地一擺手,對女婿嬌寵女兒的模樣滿意得很。“在晚飯前回家就可以了。”

    “那……”張伯冠再看看岳母,蓮修卡照例是抿唇不出聲,既不贊成也不反對。“我們就先告退了。”

    “走吧走吧!”蜜絲可已經樂昏頭了,挽著他的手就一直甩呀甩的,好不開心。

    “嗯,走吧。”張伯冠再對另外三個大姨頷首示意,便任蜜絲拉著跑出去,好像要飛了起來。

    九月份的那色泉畔,葉草秋色,沿著水線更是長滿一羅列芳香的小小花苞,鄰近的樹林中拂出陣陣涼風。

    “太好了,好一陣子沒來了呢!這裏還是開了這麼多花啊!”興奮地一馬當先摘下朵朵香嫩,取出其中一枝含苞別在耳畔,蜜絲回頭笑得甜美可人。

    “異鄉人,我有沒有像花一樣美?”

    “沒有,”張伯冠相當老實地搖搖頭,在她要變臉的前一刻,再慢條斯理地補了句,“你比花更美。”

    “嗯嗯!”當下轉怒為嗔喜,不好意思地左右各握住一束花朵捧頰,烘托得更為香豔可人。

    “原來你也會害羞啊?”欣賞地凝望小妻子,好整以暇靠在一株結實的樹幹上,張伯冠對蜜絲的一番嬌態看得十分滿足。

    得妻如此,夫複何求——

    驀地,不遠處傳來了一陣叫囂怒斥,粗暴的男性謾駡,夾雜幾聲微弱的孩童泣聲。

    濃情蜜意的動作暫且打住,他們互相對看了一眼,那陣隨風飄送的噪音弱了下來直到完全靜止,教人心生不祥地起了疙瘩。

    兩人不約而同地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沒多久又有噪音響起,但這回是那些粗暴男音的吃痛聲。

    “啊!他咬破了我的手。”

    “該死的‘罪子’!站住!”

    “快追上去,那小子真會跑。”

    夫妻倆才急急穿越那片小樹林,就看見一個幾近半裸的男孩,沒頭沒腦沖了過來,撞到了張伯冠,而被他一把揪住。

    “哇——”男孩一看到揪住自己的又是個男的,不禁放聲大叫,完全是那種恐懼到歇斯底里的叫法。“哇哇哇哇——”

    “大神啊!”往上翻個白眼搗住耳朵,蜜絲終於看清這個莫名出現的男孩身上的服飾。“你是卡拉修荷寺的罪子?”

    “罪子”?一直阻止不了穿腦魔音,張伯冠索性將男孩瘦弱的身軀一臂攔腰挾緊,另一臂伸掌搗住他的嘴巴。“稍安勿躁,孩子,你快把我的耳膜給叫破了。”

    “別碰他,異鄉人。”蜜絲急忙勸阻他,“罪子是那些廟妓所產下的不祥後代,比奴僕更加沒地位的。”

    “什麼?”對蜜絲的話正一肚子納悶,那些吆喝的男人也終於出現在他們面前。

    “原來你在這裏啊,臭小子。”為首者露出殘忍快意的笑容。“現在看你還能往哪里跑?”

    “嗚……”男孩一看見這群男人,全身一僵,眼淚大滴大滴流下,滴在張伯冠的手背上。

    “乖……”心生惻隱,張伯冠下意識只想護住男孩,反手便將他護在自己身後。“你們想抓他?為什麼?”

    “哦,你是阿古斯的新女婿?”不就是那個異鄉人?怪不得不懂得規炬。為首男人先行緩下臉色,也說出和蜜絲一模一樣的話,“請把那男孩交給我,別去碰罪子。”

    “是呀,罪子很髒,不是您這等尊貴身分的人該碰觸的。”

    “別讓罪子沾汙了您。”

    “是呀是呀,這罪子——”

    “停——”從頭到尾弄得一頭霧水,現在眾人再這麼你一言我一語的,令張伯冠更不舒服,他斷然舉起手掌,果斷的氣勢果然成功平息了這陣騷動。

    “我只想問一件事,你們要帶這孩子去哪里?做些什麼?”肯定不會是什麼好事,否則男孩怎麼會怕成這樣?

    “他們……”眾人都還沒回答,躲在他身後的男孩便已經顫巍巍開口了,“我不要……他們要帶我去卡修拉荷寺去……說要我做寺裏的閹人。”

    “閹人?”張伯冠一怔,慢了半拍才領悟,震驚道:“你們要把這孩子送去做閹人?”

    這麼過分、這麼殘忍,他們卻看起來是這麼的理所當然?

    “我不要!”男孩一想到自己會被任人“宰割”,立刻又想撒腿就跑。

    這一回,張伯冠反應很快,往後抄臂便攔下他,男孩不假思索張口用力往他的手臂一咬。

    “哎呀!”蜜絲把花束一拋,生氣地跑過來打人。“你這個小鬼!”“咚!”一記敲到他的頭頂上。“再打!”咚咚咚咚——

    “夠了,蜜絲。”趕快制止蜜絲,張伯冠任男孩咬著自己手臂不放,半轉過身,用另一邊空著的手臂,摟住妻子的腰肢。總算一手一個安置好了,張伯冠一點也不在乎眼下這奇待到有點好笑的光景,從容的面對這一票男人。

    “各位,我想留下這孩子,不知道可不可以呢?或者我該補償供奉什麼給寺廟,求得大神同意?”

    “啊,什麼?”為首男人的下巴險些兒掉下來。“您想留下這個罪子?”

    “這、這真是——”

    “有沒有搞錯啊,那可是罪子哩!”

    一時之間,此起彼落的不贊成——包括蜜絲在內。

    “不行嗎?”張伯冠環視眾人。“難道有什麼律法規定我不能這麼做?”非常老實無辜地不恥下問。

    “我只是看這孩子似乎還不錯,自己也缺個貼身打點的小廝,順便囉~~”

    “可以……是可以!”為首男人有些遲疑,“但是沒有人這麼做過。要收一個罪子為自己的奴僕,得安排黃道吉日向大神供奉一頭雪白無雜色的聖牛才行。”聖牛一頭價值一袋黃金,尚未有人破天荒為個小小的罪子做這種散財事。

    “好,”張伯冠用力將頭一點,“我會這麼做的。”真的破了天荒。



    將男孩帶回阿古斯家,張伯冠頭一件事便是稟告岳父母,並表示將從自己的盤纏中來支付給卡修拉荷寺的這筆款項。

    “好。”

    “不!”

    阿古斯和蓮修卡的反應是兩個極端,阿古斯一口應允毫無難色,蓮修卡卻激動得表情扭曲,夫妻不同調。

    “異鄉人,你所做所為太過分了!別以為你可以仗勢欺人。”蓮修卡道:“我不接受,這個罪子會汙了這房子和我們的生活,你敢接他進來,我會把他活活打死。”

    “母親,異鄉人並無惡意,他只是好心罷了。”儘管也不是很同意張伯冠的決定,蜜絲仍站在夫婿這邊為他求情。

    “你住嘴!”被盛怒燒昏腦袋,蓮修卡頭一次對這個素來冷落的小女兒說話——或者該說是大吼。“賤人,你住嘴!”

    “夠了!”阿古斯厲聲肅臉,喝止妻子繼續更不得體的言行,“來人,服侍夫人回房休息,動作快!”

    “不必服侍我!”蓮修卡再也無法忍受似的,轉身昂頭快步離去,留下一股又沉又悶又尷尬的氣氛。

    這件事的議論就到此不了了之……嗯,也該說是定案了。張伯冠先將男孩送到奴僕房去,便急著回房找受到刺激跑掉的小妻子。

    蜜絲將自己縮在牆邊角落,小小的一團身影,看起來好悲傷好難過,聽見他靠近的腳步聲而抬眸,裏頭飽含晶亮的水氣。

    張伯冠沒有說話,陪著她落坐在牆角,並肩相倚,兩隻眼睛注視兩雙大小粗嫩不一的腳丫子,陰與陽,便是這麼天經地義的對比。

    “母親……”輕輕的將頭靠到身旁的寬肩上,蜜絲的聲音好空虛。“我不明白,母親在這麼多孩子裏,為什麼獨獨不喜歡我,而且還……恨我。”從小到大飽受的冷落委屈,終於找到適當的缺口傾倒,先是涓涓細流,漸漸變得豐沛,一股腦兒和盤道出,娓娓款款,聽得他心痛心惜,也心生納悶。

    或多或少,在和阿古斯這一家人共同生活的這段期間,他不得不承認,蓮修卡對蜜絲這個女兒的厭惡明顯且嚴重,為什麼一個母親會有這樣的心態呢?

    他有滿籮筐的問題想問,但不是現在,現在他要把體貼的耳朵借給她,默默地聆聽。

    她說他聽,時間眨眼飛逝,蜜絲幾乎說出了從小到大所有的事。

    “渴嗎?”末了,蜜絲像只可人小貓靠著他,有些疲累地點點頭。

    張伯冠暫且離開她,不一會兒便又拿了杯水回來。

    “嗯?”她伸手想接過水杯,他卻故意把手臂“咻”地打直,害她聯手帶人撲個空,讓她柳眉一豎。

    “欸欸欸!”嘖嘖有聲,張伯冠搖頭歎息又調侃。

    喝!不服氣的蜜絲跪高、打直了身子,雙臂再次作勢往水杯突襲,哪曉得他將水杯高舉過頭,她反而一頭撞進他的懷中,狼狽不堪!

    “異、鄉、人!”他一定是故意的!蜜絲氣得動手掐他的臉!這招果然奏效,張伯冠邊笑邊閃躲,手中水杯再也拿不住地掉在地毯上,一片濕意立即暈染開來。

    “你把水打翻了!”她指責著,賞一拳過去洩恨。“說,這該當何罪?!”

    啊,這種“生氣蓬勃”的模樣才是他的蜜絲呀!張伯冠佯裝“受創甚深”不住呼疼,來取悅她的一絲笑意,教她忘卻那些不快往事,付諸東流。

    水又倒來了一杯。這回,張伯冠先是討好地朝她雙手奉上,在她把手伸過來時居然緊急往後收手,三兩下就拿回來,仰頭一口氣咕嚕咕嚕灌下去!

    “哇啊!這是我的水!”爆出抗議的咆哮,蜜絲不服氣地搶過水杯時,裏頭早就涓滴不剩,她整個人則被順勢拉過去,張伯冠低頭給她一記纏綿長吻,將滋潤的水由口腔中哺喂入她的,睇視她漲得嫣紅的臉蛋。

    “嗯,你還是發起脾氣來時最可愛了……”他情願看見她火到蹦蹦亂亂跳,也好過意志消沉。

    情人眼裏出西施……這句話果然不是沒道理的。

[ 本帖最後由 niknki 於 2008-12-1 03:30 PM 編輯 ]
作者: niknki    時間: 2008-12-1 02:51 PM

第五章

    男孩名叫阿沙,黑眼睛骨碌碌的,對他的新主子可是感激得三跪九拜十八叩。

    “感謝主人的大恩大德,大神賜福,阿沙從今以後會為主人赴湯蹈火碎屍萬段粉身碎骨魂飛魄散,都在所不借呀!”一邊滿口大話,一邊用力拍胸口保證。

    “你大可不必做到這種地步,阿沙。”張伯冠好笑地看著男孩。“我只是要你來服侍我而已。我想日後一些打點行李、跑腿、做雜活什麼的,都要交給你了,成嗎?”

    “是是是是……”阿沙用力點頭應道。

    自此之後,張伯冠身後便多了個跟班。

    阿沙勤奮得緊,事事交代下去,樣樣都做得極好!舉凡為張伯冠打點外出衣物,甚至跟著到市集賣場去幫忙手腳,讓張伯冠愈來愈習慣支使他。阿沙家中跟著、外出隨著,甚至連就寢,他都還想睡在房門口,好讓張伯冠能在第一時間內找得到自己。

    但是,讓眾人詫異的,卻是蜜絲和阿沙的“主僕情誼”激增的程度。

    話說第一回合——

    “異鄉人,來來,你今日穿這件綠的,好看嗎?”蜜絲笑呵呵地幫丈夫做了件新衣裳……呃,袖口是松了一點,褲管是短了一點,上衣是大了一點……沒問題啦!反正異鄉人穿上去一定會好看又英俊的。

    “主子,阿沙認為您穿這件紅色的才夠威嚴。”阿沙手捧另一套衣飾。“別忘了您今天要去見塔幹斯城的首富,一定要穿得氣派雍容才好順利談成生意。”

    可惡!

    第一回合,蜜絲敗得不甘心,咬牙切齒地啃著被留下來的新衣裳洩恨。

    不打緊!話說第二回合——

    “異鄉人,來來,這是我親手做的酸乳酪餅,嘗嘗看,很好吃的。”興致高昂得很,她可是在廚房裏守了一個下午才做出這些點心的。

    “夫人,您、您該不會是擅自用放在牆角處的羊奶做成餅吧?那壺羊奶是我們奴僕聞了覺得酸臭了,準備要喂給牲口吃的!”在張伯冠準備要拿起第一塊餅時,阿沙突然想起這件事而提醒道。

    可惡!第二回合,蜜絲敗得顏面掃地,一大盤餅全嘔氣地拿到牲舍喂掉。

    沒關係!還有第三回合——

    簡而言之,張伯冠和阿沙的主僕關係是崇敬有加,可是阿沙和蜜絲嘛……咳咳,那就是槓上了。

    “總有一天我非勝過那小鬼一回合不可!”吃吃吃,將甜點塞得滿滿一小嘴,瞧瞧多點糖味兒,是不是就能少點怒氣。

    哼,長到這麼大,蜜絲從沒氣過自己生為女兒身的性別及身分,倘若她不是一個女的,也不是阿古斯家的小姐,是不是就可以像阿沙那樣光明正大,成天跟在張伯冠屁股後頭四處走呢?

    “我的天!”是夜,在閨房床第間,張伯冠對蜜絲孩子氣的嘟嘟抱怨,簡直是笑不可抑,還險些兒失態地翻下床哩!“蜜絲,你怎麼會有這種好玩有趣的想法?”

    “好玩?”哼!“有趣?”哼哼哼!“我可是認真的!”哼哼哼哼!

    “是,認真,很認真。”識時務的才是俊傑,張伯冠不再取笑逗弄妻子,他安慰的拍撫輕吻蜜絲。“可是,就算阿沙再怎麼懂得服侍我,也絕不可能像我們這樣水乳交融地親熱。你是我的妻子,也只有你可以跟我共用床第喲!”

    “——說得也是!”柳眉微微舒展開了,蜜絲仍然有一點點想不開,“可是……可是我還是覺得阿沙比較佔優勢。喏,他會幫你跑腿、更衣、打點東西,還可以幫你做生意哩!那我呢?異鄉人,你有什麼是我可以幫得上忙的?”她不喜歡自己看起來這麼沒用!“教我做點什麼吧?”

    “你可以——生個娃娃給我囉1張伯冠一手從她一邊腋下穿過,大膽地握住一邊的赤裸渾圓,一手則是往她平坦柔潤的小腹擱放著。

    娃娃呀!或許這具嬌小柔嫩的體內已經懷了一個呢!小小的、哇啦哇啦愛哭的……張伯冠為這未知的可能,湧出一抹渴望及溫柔,男性面容露出慈愛。

    “唔……你喜歡娃娃嗎?”為他滿含渴望的言語羞了面容,蜜絲醉倒在其中。

    娃娃呀!她的小手也不自覺擱在小腹上,是男的或女的?抱起來會軟軟的對吧?蜜絲正為自己的想像感到一絲絲甜蜜,笑容也多了抹燦亮。

    “那我一定會為你多生幾個。一個?三個?五個好不好?還是七個才足夠呢?”多子多孫,福氣會跟著添多哩!

    “嗤,小母豬。”張伯冠取笑地用力捏她鼻尖,逗出她咕咕噥噥的抗議聲,她的小手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拍打,令他莞爾揚唇。

  
    拗不過蜜絲三天兩頭的強烈要求,這日,張伯冠靈機一動,想到一件可以讓她做的事。

    “學中國字?好哇好哇!”點頭如搗蒜,蜜絲可樂了。

    “我馬上去為主子準備——”守在門口的阿沙話還沒說完,張伯冠便對他含笑搖頭,親點人手,“蜜絲,你來。”

    “嗯!”異鄉人特別指定自己耶!她不是沒有用的喔!很孩子氣地對阿沙投去勝利的一眼,蜜絲從張伯冠的行李裏找出筆墨紙硯,興匆匆開始準備。

    “倒水!”

    “洗筆!”

    “磨墨!”

    “攤紙!”

    張伯冠一連串吩咐,蜜絲手忙腳亂地完成這一切。雖然,水倒得有些灑了出來,筆洗得有點分叉,墨磨得有點稀淡,紙攤得有點淩亂,可是她做得好高興呀!

    “夫人,這些事怎麼好勞煩您動手,阿沙來代勞就可以了。”這下可就換人覺得自己沒有用了。

    “哼!”翹鼻子吐舌頭,蜜絲偷偷扮鬼臉,完全落入張伯冠眼中;阿沙也忘了主上僕下之分,弄個鬼臉扮回去的神態,也盡入張伯冠眼底。

    唉,這就難怪蜜絲和阿沙“主僕情誼”會迅速激增哪!一個是大小人,一個是小大人,當然會一拍即合,鬥法鬥個你死我活羅!

    “好了,來看我寫——”輕咳一聲,張伯冠言歸正傳,在拉回這一大一小的注意力後,揮毫落款,寫下“一”字。

    “呀!這讓我猜猜,父親說過,中國字有些是很容易懂的——這一畫,一定是中國字的‘一’!”瞎貓還真是碰上死耗子!

    “沒錯。”張伯冠嘉許地點點頭,蜜絲大大咧嘴而笑,小鼻子一翹,神氣的模樣馬上刺激到敗兵。

    “主子啊,這簡單,阿沙也懂得。中國字,簡單嘛,這一畫是‘一’,那兩劃就是‘二’嘛!”

    “這誰不會呀?三畫便是個‘三’了。”

    “是呀是呀,‘四’不就是四畫,阿沙也曉得了。”

    “對嘛對嘛,‘五’就是五劃——”

    拚命邀寵的喧嘩聲,這下子吵得張伯冠根本連個“一”字都再也寫不下去了。

    這對大小人和小大人……

    索性棄筆啜飲茶水,張伯冠欣賞眼前精采的口角,含笑地發現為何自己會第一眼便決定要留下阿沙這小子,正是因為他們這種“似曾相識”的親切感吧?

    當蜜絲和阿沙已經激辯到“十二”時,張伯冠終於決定自己聽夠了,輕咳外加舉手示意,好不容易才吸引他們一絲注意力。“那個——”

    “什麼事?!”兩道一模一樣的咆哮噴了過來,轟隆隆,差點毀了他的耳膜。

    隨後兩人馬上驚覺不對,阿沙更臉色一變,跪倒在地拚命磕頭。“請主子原諒我的無禮!”咚咚咚咚地好不響亮!

    蜜絲是沒磕頭,但也是面露悔意——別誤會,不是後悔的悔,而是自己講得意猶未盡,而被人半途截斷的悔哩!

    “我並非要故意打擾,而是想告訴你們——”一邊說著一邊動筆,揮毫有如行雲流水。“中國字的‘四’是這麼寫才對。”

    “什麼?”待這對大小人和小大人看清楚張伯冠所書寫下的數字時,異口同聲詫呼出聲。“中國字的‘四’怎麼會是長這副德行?”

    長這副德行……張伯冠差點摔倒。敢情他們是把字當成人的長相五官來看待的?呵……呵呵呵……

    “這是‘五’……這是‘六’、‘七’,‘八’、‘九’……”張伯冠一一下筆,沒多久,工整漂亮的毛筆字便浮躍紙面上。“這是‘十’——”大功告成了!張伯冠慢條斯理再度擱筆,任他們把宣紙搶過去看個過癮。

    “什麼?這樣一橫中間加一豎就是‘十’喔……”那口氣還頗為失望哩!

    就這樣,學中國字的課程熱熱鬧鬧持續進行下去……


    “很好,明天就送五百匹紗麗到宮裏來吧。”全身掛滿金銀首飾,真喀絲王在哈哈大笑中與張伯冠達成協定,大手筆買下阿古斯家的織品。

    “謝謝您!”張伯冠鄭重地站起身行禮,真喀絲王笑容未止,招手要他坐下。“靠過來一點,異鄉人,晚上就留下來吃飯吧,我很喜歡同你聊天哩!”

    欸,怎麼自從來到天竺後,有那麼多人喜歡跟自己聊天啊?難道就因為他看起來很“老實”嗎?不,也許應該說是“物以稀為貴”吧?!若是長安城內來了個金頭髮的胡人,一樣也會處處惹人注目吧?!

    張伯冠對自己老是這麼“搶眼”的情況已安之若素,更懂得利用這種優勢賺到不少筆生意,何樂而不為呢?

    不過,“王上,真是對不起,小人的妻子這兩天身體微恙,小人想快點回去陪伴她。”張伯冠略帶歉意拒絕了。

    “哦?你家夫人怎麼了?需不需要我派宮裏大夫給她瞧瞧?”真喀絲王關切地問了一聲。

    “謝謝王上關懷。小人的妻子沒病,是有喜了。”初為人父的喜悅及驕傲毫不保留地流露出來。

    “有喜了?那真是件喜事啊!”

    是的,日昨蜜絲突然暈倒在地,經大夫診斷確定有喜後,張伯冠便恨不得一日十二個時辰都守在她身邊,免得再嘗到一回膽戰心驚的滋味。

    白天,他工作、與人談生意,或接受阿古斯的教導,但是心裏頭總會留塊牽掛蜜絲的角落,小小的、甜甜的,都是她一顰一笑的豐姿。

    晚上,他喜歡把她抱滿懷,不論是坐著或臥著,一雙眼睛總移不開她,專注的模樣瞧得別人看了都要臉紅。

    “蜜絲,異鄉人好疼你呢!”大姊語帶豔羨。“如果戴本裏家的兒子有異鄉人一半的溫柔體貼,我便心滿意足了。”

    大姊的親事也訂好了,婚禮將在一個月後舉行。為此,家中幾個女孩子最近老往大姊房間跑,姊妹情深,能多相處一刻便是一刻,將來各自嫁入夫家後要再聚首就很難了。

    “未來姊夫也一定會很疼你的,大姊。”

    “是呀,要叫他也快點給你疼個娃娃出來喲!”

    “你們這些三八的!”大姊臉紅地啐了一口。

    蜜絲笑著抓起一把醃棗子,一粒一粒往嘴裏送,好平息近來酸意不斷的胃,卻一點也沒影響到她快樂的心情。


    “異鄉人,你知道嗎?嫁給你後,我發現我現在每天都過得好快樂喔!”是夜,蜜絲窩在張伯冠懷裏,有感而發地說了這麼一句,搏得他疼溺的淡哂,溫柔地輕輕吻她,甜甜伴她入夢。

    快樂能長亦能短,長若一生一世,短似鏡花水月。

    幾天後,張伯冠收到最新的家書,還沒讀完,臉色就變了。

    他馬上找上阿古斯。

    “我爹他得了嚴重的寒病,已近回天乏術了……”張伯冠口吻中有著少見的驚惶不安。“舍弟希望我儘快挪空趕回家去。”

    “這是應當的。”阿古斯不待女婿說完話,就用力點頭。“我會叫人馬上幫你打點行李。”

    張伯冠要離去的消息,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

    不僅僅是阿古斯一家人為他送行,就連左鄰右舍和他打過交道的商販,主顧等,全都聚集了過來。

    “異鄉人要走啦?”

    “不會吧?異鄉人,你會再回來吧?”

    “他當然會再回來,他只是回中國去處理一些事,很快就回來的。”

    蜜絲必須緊緊咬著下唇,才不會因為這些耳語而掉淚。

    可是,“異鄉人,你好壞,怎麼可以丟下我自己一個人跑掉?”

    臨行前,他們最後一次依偎,張伯冠雙手緊緊抱著她,怎樣都捨不得放開!

    “蜜絲,我不是說過了嗎?有喜的身子不宜遠行的。天竺到中國,千里路途萬里沙,傷了你和肚子裏的娃娃便不好了。放心,我去去便回,你安心養身子待產,好不好?”

    “不好!”蜜絲許久不曾如此撒潑了。“你不許走!要不就帶我一起走!晚上沒你伴著我,我一定連覺都睡不好;吃飯沒你伴著我,我一定什麼都吃不下。這樣,我會生下一個又瘦又難看的娃娃,到時你可要負責的!”

    “我的妻,我的兒,當然是我要負責!”張伯冠為她這略帶稚氣的恐嚇莞爾,若不是離愁正濃,他怕會大聲笑了出來,而不是現在這樣忍俊勾勾嘴角便罷。

    “我要你承諾我,飯得好好吃,覺得好好睡,別胡思亂想的。”他的指尖攫取一顆蜜絲眼角的晶瑩。“別哭,我可不希望你生出個淚娃娃。”

    “討厭!”舉起手背用力擦拭眼角,蜜絲再次要求,“帶我一起走。”

    “不行。”張伯冠跟她比頑固,按捺下想帶她一起走的衝動,嚴聲拒絕。“我說過了,你的身子有喜——”

    “哇——”聽不下去了,蜜絲用哭得比較快。“討厭討厭討厭……一起走一起走一起走啦!”

    張伯冠何嘗不想?但——

    “蜜絲,這給你。”想了想,他取下脖頸掛的玉塊,慎重地交付給她。“這玉塊是我平日貼身佩戴的吉祥物,如今你佩戴著,便代表我心時時陪在你身邊,讓你睹物思人。你一天練習一個中國字,當你由‘一’練到‘九十九’時,我便回來了。”

    “這是你說的喔……”收下玉塊,蜜絲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威脅著,“當我練到‘九十九’時,你若食言沒趕回來,我就會生個淚娃娃、醜娃娃給你。”

    “是是是。”張伯冠最後再緊緊摟她一回,不敢再回眸,怕自己真的離不開。

    “阿沙,替我仔細照顧夫人。”經過男孩面前,他特別吩咐著。

    “是,主子。”阿沙也是眼睛水泡泡的,不過沒有蜜絲那麼嚴重罷了。

    如同來時,高大溫和的男人翻身上馬,四蹄翻飛,出了城門揚長而去,告別一票揮手示意的男女老少。

    沒有人想到,這一場生離,竟是死別的開始……


    “一……二……三……四……”這是異鄉人說的,只要把中國字練到“九十九”,他便會回來了,對吧?那她勤奮地一天練到“十”、“二十”,甚至“三十”,是不是不出幾天,便可以再看見他了?

    但是蜜絲的中國字還沒練到一個段落,平靜的等待日子便起了偌大的變化。

    最先,只是一戶人家的牛只死去;再來,是幾戶人家的雞群病倒,不出數日,瘟疫的黑色死亡氣氛迅速彌漫整座光之城。

    牲口死,事小;人死,教人聞之色變!

    瘟疫蔓延,家家戶戶人人自危,率先病倒的是年紀較老的長者,衰老的生命在夜裏驟然逝去;再者,是幼嫩的孩童,稚聲稚氣的歡樂笑語不再充斥街頭巷尾,取而代之的是呻吟哭喊聲。

    男人們心急如焚地聚在一起商量對策。

    女人們含淚看護一個個病人。

    大夫除了替病人放血、開一些草藥處方外,束手無策,最後只能萬般無奈地將沉屙的病人,一一搬到遠郊外的廢屋荒廟裏,任憑自生自滅。

    “女人身體比較弱,都不准出門,免得染上瘟疫。太可怕了!”阿古斯如此嚴厲叮嚀著,可言猶在耳,他卻是第一個病倒的人。

    “好熱……好熱呀……”不管怎麼打水擦拭他的身體,阿古斯高溫始終不退,照顧他的奴僕也一一病倒,心急如焚的蜜絲也顧不了那麼多了,挺著開始圓大的肚子,在父親的病榻前服侍。

    “不,蜜絲你快走開,這病……會過身,你肚子裏的孩子……”高燒起起落落,奮力保持著最後一絲清醒,阿古斯急著要趕人。

    “但是……但是只有我能來照顧您了,父親。”蜜絲不肯離去。她不要父親落到被送出城的命運,那太可怕了。“母親和大姊正在照顧其他人,請讓我來照顧您。”換句話說,偌大一個家,正處於瘟疫肆虐的淒慘狀態。

    “唉……”阿古斯也沒力氣再斥喝了。

    蜜絲示意阿沙幫忙扶著父親坐起來,服侍他喝下幾口茶水,阿古斯才又找回聲音說話。“蜜絲啊,早知道我應該要叫你跟異鄉人一起離開的,我好擔心你也會染上瘟疫,到時該怎麼辦?沒人會照顧你的。”

    “還有母親在呀。”蜜絲很自然地提醒道。蓮修卡就算再怎麼不喜愛她這個女兒,可總是一家人,會相互照應的。

    “是啊,你母親……”阿古斯握住女兒的手,“千萬別介意你母親待你的態度,好嗎?她……待你已經盡力了。”

    原來,蜜絲並不是蓮修卡的親生女兒,而是阿古斯所戀上的廟妓之女,按照律法規炬,蜜絲不該是平民富商之女,而是廟妓所生的“罪子”!但是,阿古斯不忍看見自己與戀人的子女淪落到那種最卑下的地位,於是求助於正妻——

    “求求你,請假裝為了調養身體待產,離開光之城一年後再回來好嗎?”等他和戀人的孩子生下來數個月後,再由蓮修卡帶回城裏,應該就不會有問題了吧?

    “你竟然這樣羞辱我!”蓮修卡臉色僵青的應道:“叫我接納一個罪子,還要假裝是我生的?是什麼樣可怕的丈夫會向妻子提出這種要求?大神會懲罰你的!”她用力搖頭,“我不答應。”

    “你非答應不可!”阿古斯求也求了,如今為了捍衛這個心肝骨肉,他馬上態度強硬起來。“難道你要強迫我把你休掉?!”

    “我不是母親生的?”蜜絲除了茫茫然外,還是茫茫然!“我……我是個罪子?那種永生永世的不潔之身?”她驚得哆嗦,嘴唇發白,雙臂緊緊抱住自己用力摩擦著,好似身子變得又涼又冷,急需生熱取暖。

    “不……”阿古斯吃力地安撫她,“我不相信大神會那麼殘忍,將你母親或你判為那種低下的身分。蜜絲啊,以前你是我阿古斯家的女兒,現在你是異鄉人的妻子,那是多麼尊貴的身分,任何人都不許說你的不是,明白嗎?”

    這也就是為什麼,阿古斯會附和著張伯冠一同“設計”蜜絲的緣故。

    阿古斯打從心底清楚得很,要為蜜絲找個一輩子可靠的保障,非張伯冠不可!正好這異鄉人也擺明瞭對蜜絲有意,他當然就順水推舟了。

    “是……我明白。”蜜絲哽咽地抹著淚水,聽懂了父親的言下之意。

    “算算時日,異鄉人也快回來了。”阿古斯真是擔心蜜絲,張伯冠不在,自己又倒下了,不知素來嫌恨蜜絲的妻子會不會……“阿沙,你每天都到城門外去探一下,看看異鄉人的商隊回來沒。”愛女心切,阿古斯心中隱隱浮現不祥的預感,教他不為這個女兒擔憂都不行。


    阿古斯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的。

    沒幾日,他便病得不省人事,蓮修卡夥同好幾個城中祭司與一票人手,沖入蜜絲的房間,大聲指責,“就是她,她不是我生育的,而是阿古斯一時糊塗,與廟妓生下來的罪子!現在光之城的大神知道了,才會震怒,降下這場瘟疫來懲罰我們!”

    “抓住她!”

    “不可以!”阿沙跳出來反抗,用他小小的身子捍衛在蜜絲的身前,對幾名欲動手的大漢又抓又咬,激烈得很,可是終究不敵成年人的力氣,被牢牢扣住。

    “不許動他!”蜜絲也被人抓住了,她不敢置信,呆若木雞,但一看到這些人也要把阿沙一塊架走,馬上揚聲警告道:“阿沙是異鄉人重金買下的奴僕,除了異鄉人這個主子,沒人有權處置他!”

    “你……”蓮修卡恨不得一次把這兩根大小眼中釘給拔掉,可蜜絲說的話,又有理得教眾人不得不放手。

    “很好,我動不了他,總動得了你。”末了,她陰惻惻地笑了出來。

    阿古斯家裏病的病、倒的倒,現在就是她這個女主子最大!

    “叱!”黃沙隨風漫天狂卷。

    張伯冠重返天竺,在絲路一路上的驛站便聽到天竺光之城的瘟疫病情,他心下為蜜絲擔憂不已,沒日沒夜地趕路,希望能再縮減一些抵達的時日。

    要快要快……再快再快再快!

    每過一日,他的內心便緊張過一日,冥冥中,仿佛有個聲音在告訴自己些什麼,不斷催促著他快馬加鞭,好趕得上、趕得上——趕得上什麼呢?

    光之城城門終於遙遙在望,“阿沙?”緊急勒韁停馬,他認出了哭倒在城門口的小小身影。“你在這裏做什麼?”

    “主子!”阿沙破涕為笑,“您終於回來了……快!他們在城內廣場的祭壇那兒,快……”情急之下,他只說得出這幾句話。

    原來,眾祭司和害怕瘟疫的城民們,將蜜絲綁在木樁上示眾三日後,決定要把蜜絲這個違逆天理的罪子,施以焚刑來平撫大神的怒氣。

    “不——”馬蹄以瘋狂的速度沖進城裏,沖進大街小巷,震怒的咆哮聲傳遍每一戶人家的每一扇門窗。

    “蜜絲!蜜絲——”廣場不是在城中而已嗎?怎麼路這麼遙遠?再快一點,再近一些……他的蜜絲呵!

    “叱叱叱叱……”赤著雙眼揮鞭抽馬,一鞭又一鞭,夾雜馬匹吃痛的嘶鳴聲,趕往廣場時,木樁下的材薪已經有一半被烈火熊熊燃燒。

    “蜜絲!”


    蜜絲!

    恍惚間,她好像又聽見張伯冠那樣激烈纏綿地叫著自己。

    被懸綁在這裏已三天,日夜交替,她忍耐著腹下流血作疼的痛楚,忍耐著蓮修卡睨視她的得意與惡毒,忍耐著城民一夕色變的鄙視,只想專心地等待張伯冠回來,再見他最後一面。

    還需要用到焚刑嗎?她慘澹一笑,自腹中胎兒在黑夜中無聲無息地流去後,她的身子虛弱,高燒不退,只奢望著可以撐到再見張伯冠一面,她就別無所求……

    但是,她畢竟是個罪子,大神不肯理會她的默禱吧?在第一簇火舌卷上腳趾時,皮肉燒灼的疼痛,根本比不上心頭的。

    她閉上限,努力在記憶中尋找張伯冠溫文的笑臉、輕柔憐惜的動作、甚至是那雙敦厚中夾雜一絲狡黠的眼神都好!那都是他,是他呵……

    蜜絲!蜜絲!蜜絲——

    “蜜絲!”

    嗯?這聲叫喚未免太真實了些,蜜絲緩緩睜目,看見一騎快馬正朝廣場逼近。

    “異鄉人!”熱淚瞬間滑下臉頰。

    “讓開!讓開!”張伯冠瘋了似的,騎馬硬闖入人群,逼近熊熊燃燒的木樁。

    “嘶……”馬兒畏火,不肯再向前一步了,張伯冠想都沒想,跳下馬就沖了過去。

    “啊!”群眾立即爆出驚呼聲。“異鄉人沖進火場去了。”

    “他會被活活燒死呀!”

    “快打水來滅火!”

    “不,不行!”蓮修卡鐵石心腸,硬是阻擋。“蜜絲這個罪子是大神要罰她的,若要救,也只有大神才能決定該怎麼做——”

    她話未說完,頭頂青天就忽地陰下一片影子,再一怔,一記悶雷遠遠響起,眾人都傻了,烏雲和著雷聲迅速佈滿天空,下起傾盆大雨,澆熄焚刑燃起的烈焰。

    “我不信……”蓮修卡呆在當場,看著自己費心一手布的局竟就這麼給毀了!“我不信!”她試圖沖過去阻止張伯冠解救蜜絲的行動。

    “轟!”一道雷打下,直直從她腦門貫穿,蓮修卡當場全身焦黑,在眾人驚嚇的疊聲叫喊中倒地氣絕。

    “蜜絲……”好不容易弄開那些縛綁的繩子,抱住受了火焚又雨淋的蜜絲,張伯冠與她相望,此時此刻,浸透兩人的水,是雨還是淚?

    “異鄉人……異鄉……人……”明明心中有著千言萬語,最終只化成一句呼喚,僅此一句,更勝千言萬語。“異鄉人呵……”

    “是,蜜絲……”張伯冠戰慄地發現她的呼息愈來愈薄弱了。“我馬上抱你去看大夫,馬上治好你的灼傷,馬上——”

    “我……就要死了……”蜜絲又痛又累,身子虛軟,意識模糊,唯一的欣慰便是終究見到張伯冠——大神完成了她見最後一面的宿願呵。“異鄉人……”

    “誰敢說我張伯冠的妻子會死?”雖然看著她的生命在他眼前靜靜消逝,但他怎麼也不肯正視這個殘忍的事實!“我馬上抱你去看大夫……”

    “聽我說,異鄉人……”氣若遊絲的聲音,成功地阻止了他的暴喝怒吼。“我好不甘心……我好想同你生活一輩子,好想將腹中的娃娃生下來,好想……”

    蜜絲喘不過氣,略略停了一會兒,再娓娓喃道:“異鄉人,我死後一定要去跟大神求情,求它別讓我有這些醜惡的記憶,乾乾淨淨重生,與你在一起……我再也不要做天竺人了,哪怕只做個奴僕,也要做中國人的……萬一,我還是個奴僕,是個罪子的話,你還會不會要我?”

    “我會!不論你變成什麼樣的人……就算你是白癡醜八怪,我都會要你!但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我要抱你去看大夫——”

    “異鄉人……”得到承諾,她心滿意足,任他抱在懷裏狂奔,掙扎著呢喃道:“我一定要與你在一起,異鄉人,我好想同你生活一輩子,腹中娃娃……”話說到愈後頭就愈沒個章法,最終仍只剩下一句——

    “異鄉人……”淡淡的、淡淡的,她笑了……

[ 本帖最後由 niknki 於 2008-12-1 03:32 PM 編輯 ]
作者: niknki    時間: 2008-12-1 02:53 PM

第六章

    “異鄉人……”

    張伯冠驀然從回憶中驚醒,瞪著臥在床上,不知何時開始夢囈的異兒。

    七年前的回憶與夢魘,他時時刻刻苦苦壓抑著,如今卻這麼輕易便被這個瞧起來神情有點呆,年紀有點小,舉止有點笨的丫頭給破功了!

    天不知何時亮了起來,從窗外投射入房內第一道明亮刺眼的曙光。

    張伯冠轉頭瞪向窗外,怔怔地看了好一陣子後才又轉向床鋪,卻看見床上的人兒已然清醒,眨巴著眼睛,對他露出開心的一笑,手腳並用地爬下床,不假思索便撲到他的身上大聲叫道:“異鄉人!異鄉人!”

    原本的煩悶,不解,在她一聲聲的叫喚中,忽地全部轉變成怒氣,張伯冠倏地站起身,讓她重重摔在地上。

    “誰准許你這樣大不敬的叫我了?再怎麼說,我都是錦繡莊的主子,你理當叫我一聲大當家。你是誰?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主子?”張伯冠拚命用怒火來掩蓋緊張、不安,和……一絲絲的期待?

    “我是……是……”她被他的口吻嚇到了,囁囁嚅嚅了老半天,“我是異鄉人,異鄉人……”這事連她自己也解釋不出來。玉兒姊姊說她昏睡七年,清醒時睜眼張嘴第一句話便是“異鄉人”,而她更以為自己就叫“異鄉人”,不然,這三個字怎麼會念出來這麼順口又順耳?

    “你是異鄉人?”張伯冠一聽,怒火不降反升,惡意地往跌坐在地上的小丫頭俯身,故意用半邊猙獰的臉孔面對她、恐嚇她。“那你又口口聲聲叫我‘異鄉人’是什意思?說!是不是你知道了些什麼,以為我這個主子好欺負,故意在我面前亂說話,還是有什麼企圖要惹我注目?”

    儘管擁有生意人的頭腦及手段,但七年前的張伯冠,可說是“人性本善”的優良典範,但是自從蜜絲在他懷中斷氣那一刻起,他的性格劇變,從天竺回到錦繡莊後,更是陰陰冷冷、戚戚鬱鬱,教人在他面前不敢喘一口大氣,一張半人半鬼的五官嚇走每一個派來服侍他的奴婢。

    但是,為何這個小丫頭到現在連一點兒懼色都沒有,反而又搖搖晃晃站了起來,一張小臉頂認真地由下往上看了老半天,臉上閃過一點點難受加上一點點失望,偏偏就是不見恐懼的神色?

    “異鄉人……”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覺得”啦!“你以前好好,不是壞壞的。”

    “誰教你這樣說話?!”既驚且怒,張伯冠被踩到痛腳,掄起一手,可是對上那張小臉時,巴掌竟然怎麼樣也甩不下去,只是不上不下地僵在半空中,這一幕教站在半敞的門口外的張仲亞先是一看就緊張,再看就納悶,三看轉而啞口無言,四看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插話進來。

    “咳嗯~~”先用咳嗽聲打破僵局,小的那一個是糊裏糊塗回過頭來看他了,可是低頭瞪人的那一個大的卻保持原姿勢,動也不動,連白眼也不肯施捨一記……可人家是大哥,他這個做人小弟的只有認了,不然還能怎麼著?

    “唔,”異兒眼睛眨眨,“二當家!”她想起了這個長相俊美的男人是誰,馬上規規矩矩行了個禮,可在行禮完畢後,卻又把雙掌合十,再鞠了個躬才算數。

    “你是在拜拜嗎?”張仲亞有些失笑了,“我又不是什麼神仙!”

    “嗯?大家不是都這樣行禮的嗎?”好奇怪,她的想法有錯嗎?每次她這樣行完禮後,玉兒姊姊就會糾正她說不對,其他人也會用有點怪怪的表情看著她,異兒真是不明白為什麼呀,她不是很有禮貌了嗎?真怪!

    張伯冠聞言渾身一僵。

    的確,雙掌合十鞠躬才叫行禮——在天竺的話,正是如此……

    “你怎麼會認為大家都這樣行禮?”張仲亞發現這小丫頭純憨中又透著一抹不是很明顯的嬌蠻潑氣。

    按常理來說,這兩種截然不同的特質不該同時並存在同一個人身上,但是這個名叫異兒的新來丫頭倒有點不太一樣。

    張仲亞這時倒能理解兄長一直盯著她看的緣故了。她……很耐人尋味啊!

    “你……再過來一些。”忍不住向她招招手,見她順從地走了過來。張仲亞想將異兒看得更清楚仔細些。

    “咦~~啊!”異兒才踏出第一步,左臂就被張伯冠出手拉住,突兀得讓異兒差點往前傾跌,卻又及時被他往後一扯,仰倒入他的懷抱。

    “異鄉人?”異兒才來得及說完這句話,就被張伯冠扣住下巴,往上抬著,對上他低俯的臉孔。

    由於背著光線的緣故,張伯冠被火燒過的傷處看來更教人毛骨悚然,張仲亞這個旁觀者都想用力吞口水了,更遑論那個被欺壓在下方的小丫頭片子?張仲亞兩道很是憐憫的目光凝了過去。

    但那顯然是多餘的!異兒被迫看著張伯冠的臉,她眨了眨眼睛,鼻頭掀一掀,嘴巴微啟,臉上就是不見一絲害怕,反而是愈看愈……入迷?

    “好久好久沒看見了呢!”異兒著迷道。

    張伯冠的手勁終於略一放鬆,異兒沒有馬上掙脫逃開他不說,反而踮起腳尖想把臉湊得更近。“異鄉人啊,再讓我多看一會兒吧!”她請求的口吻不嬌也不媚,但就這麼理所當然似的,他竟也順理成章地定住身形不動,任她看了起來。

    中邪!這絕對是中邪啦!張仲亞在一旁張口結舌到不行,俊臉完全沒有形象可言。但,到底是誰中了誰的邪呢?

    是呀,是誰中了誰的邪呢?

    原來以為已經死寂的心湖,現在又滾滾波動著,張伯冠扣住她下巴的指尖放緩力道,轉為徐徐的磨蹭,粗糙的手指摸著她,令她舒服地眯起眼睛,任他俯首在自己耳邊拂息低語——

    “那摩斯戴——”如果她是“她”的話,理當知道這句天竺語的含義。

    “你好。”她應得又自然又快樂,下意識的,毫不考慮的。

    她話才說完,他的臉色一變,雙手改為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將她用力摟入懷裏,緊緊緊緊的,完全沒意識到懷中人兒用小雞般的力氣在掙扎反抗。

    “大哥,松一下手吧!這丫頭快換不過氣來了。”張仲亞,在場人中唯一沒“中邪”的那一個,雖然不怎麼情願,也只能姑且“棒打鴛鴦”一下了。

    “仲亞。”張伯冠聲音平平地叫喚道。

    “呃?”張仲亞卻是整個人都被叫得呆住了。

    這可不能怪他,張伯冠這七年來口中除了“蜜絲”外,對其他人根本視若無睹呢!

    “是,大哥?”強忍滿心狂喜,張仲亞彷佛又看見“死去”七年的大哥,再度復活了過來,就是因為這個新來的丫頭嗎?

    “我要她來服侍我。”張伯冠表情依舊是那麼冷沉,可是內心情緒卻是那麼激動,擁抱著異兒的雙臂是放鬆了一點,卻不曾真正放開……而且,這輩子再也不會放開!



    異兒從一個小園丁一躍而成大當家的貼身丫頭!

    這前所未有的情形,在錦繡莊裏引起一陣喧然大波。

    不少在織坊或是別的所在地工作的長工、僕婦、丫頭等,都陸陸續續、三不五時前來一睹異兒的真面目。

    “欸,還只是個小不點,能耐得了什麼呢?”

    年紀較長的評頭論足後,用力搖搖腦袋,很是擔心異兒能在陰陰冷冷的大當家身邊熬上多久?

    “異兒呀,姊姊會擔心啊!若真受不住的話,要告訴姊姊,姊姊一定會去哀求大管事,把你調回織坊來的。”

    玉兒也沒想到這個七妹會這麼厲害,一跳跳到去服侍恐怖的大當家!嗚嗚嗚,異兒會不會留個全屍回來呀?

    “異兒呀,你可要多擔當一些了。大當家真的是個好人哪!儘管現在是不苟言笑了點,面容破相了點,可是,千萬別在他面前露出害怕或嫌惡的表情,那可會傷了大當家的心哪……”

    大總管和老趙等元老級家僕則是一片苦口婆心。

    雖然沒人知道,張伯冠是哪里不對勁,竟在七年來不准生人近身後,又找了異兒做貼身丫頭?可是這貼身丫頭,除了要幫主子打掃房間,端飯送菜,侍立在旁外,倘若主人在夜間要求就床侍寢,也是不容拒絕之事。

    這就難怪每個人都忍不住對異兒那平凡無奇——最多只能說是清秀有餘的容貌——再三打量的原因了。每個人心底都在納悶著,大當家究竟“看上”她哪一點呢?

    也或許是他們想太多了?!瞧這異兒又憨又平凡的模樣,一定是異兒先前不知道哪里惹到大當家了,他故意要整她才讓她當貼身丫頭的吧?唉唉,異兒,先為你念聲“阿彌陀佛”!

    “我為什麼要怕異鄉人大當家啊?”異兒被東問一句,西詰一句,還夾帶了一大堆奉勸與安慰的詞兒,愈聽愈糊塗了呢!“你們也為什麼那麼怕他呢?”

    “呃……”眾人料想不到,異兒竟會提出這種反問,一時間啞口無言。

    “異兒,你不覺得大當家的臉傷得很嚴重、很可怕嗎?”

    搖頭。

    “異兒,你不覺得大當家總是冷冰冰的瞪人,不開口說話,會教人喘不過氣來嗎?”

    再搖頭。

    “異兒,你不覺得大當家……”

    頭搖得像波浪鼓一樣!

    接二連三的發問,也終於讓異兒動氣了,“異鄉人大當家臉上是有傷,可是還是長得很好看哪!”

    “異鄉人大當家,他不愛說話沒關係,那就異兒說給他聽嘛!”

    “異鄉人大當家——異兒喜歡他、和他在一起都來不及了,又怎麼會討厭他呢?”

    “啊?”這個……異兒每一句話都不是他們想像中的答案哩!眾人面面相覷。

    “好了,請姊姊、各位伯伯叔叔、阿姨嬸嬸別擋著我了!我要給異鄉人大當家送中飯了。”

    好不容易突破層層人牆,異兒一看時間不早了,便急呼呼邁開小腳往冠居跑去,怕飯菜涼了,怕他餓著肚子了。

    “異鄉人大當家……”這稱呼,是異兒的堅持加上眾人強力糾正的綜合結果。

    她走入冠居外的庭苑時,赫然發現他並不是一如往常地伏首在屋內桌案之前,而是面對一排青蔥高木佇立著,背手仰首注視。

    他是在看著那一片片被輕風吹拂的長大葉子?還是由樹縫葉隙間灑落而下的斑斑陽光?

    異兒內心忽地緊繃了起來,淚水簌簌從眼眶中滑落下來。

    好奇怪,她既不敢上前去驚擾他,一面卻又想從後頭狠狠抱住他……

    嗚嗚嗚……地為什麼會哭呢?她在難過些什麼呢?誰能來告訴她一個答案啊?嗚嗚嗚……

    “怎麼,午飯是被你燒壞了,還是被狗給吃掉了?”張伯冠不知何時已走近站到她的面前,半冷半涼的詢問聲中,夾雜著一絲溫暖的關懷。“不然是你還沒用過飯,肚子餓壞了不成?”

    “嗚……唔……”見她急忙用手背揩淚,仰頭一笑,笑得慘兮兮的,同時肚子竟也真的傳來一陣咕嚕嚕的聲響。

    嘴角一束肌肉在抽搐著,張伯冠悶不吭聲掉頭走入屋內,落坐桌旁,等著她一一從飯籃中取出菜肴,再乖乖站在他的身邊侍立——這是昨兒夜裏玉兒為這個小妹“惡補”的貼身丫頭規炬之一。

    “坐下。”反手撈來一張板凳安在身旁,張伯冠如是命令道。

    “不可以。”異兒把頭搖給他看。“玉兒姊姊說,我要先服侍你吃飯後,才可以自己吃飯。”

    “坐下。”既然是他的貼身丫頭,自應奉他的話為圭臬才是。這個異兒顯然連最基本的服侍規矩——順從,都還沒學會呢!還敢在那裏振振有詞。

    “不可以,我是異鄉人大當家的——”

    “坐下!”張伯冠一掌拍向桌面,也拍得她嚇得跳到板凳上,乖乖把小屁股放下去。

    嗚嗚嗚——“你以前不會這麼凶……”低下頭咕噥著,沒主意到他夾菜的手,因為她說出來的話,而微頓了頓。

    “你以前好好的、笑笑的,都——咦?”怎麼會有一塊魚肉飛到她嘴巴裏去了?異兒也不及細想,便一口咬定——香滑可口!再抬眼,看見他唇邊若有似無的淡哂,原來,他現在還是好好的、笑笑的嘛!異兒開心地發現這一點。

    張伯冠又開始慢條斯理地用筷子夾起另一塊雞肉。

    “咕嚕!”異兒忍不住咽著口水,巴巴地蹭著身子挨過去,還先睜大眼睛,小嘴圓張地等待哩!

    張伯冠用眼角餘光瞄她,夾肉的筷子停頓在半空中默數一二三,再喂入。

    “啊——啊啊啊!”異兒由期待慘跌入失望深淵,張伯冠將雞肉送入口中細嚼慢嚥不說,還咂然有聲哩!

    “你欺負我!”異兒馬上嚴正指控著,而那隱含一絲嬌蠻撒潑的口氣,對他而言是如此地熟悉,也是如此地心痛……他倏地轉臉面對著她,把她嚇到了,眼睛不住地眨巴眨巴。

    她是被嚇到了沒錯,可是當張伯冠又開始夾菜時,她又開始急呼呼眼巴巴地靠過去,雙眼和小嘴還同時自動自發“就定位”哩!

    這就像水池中的鯉魚,只要一有人影倒映在水面上,條條尾尾就飛快趕聚過來,等人撒飯渣兒吃,一旦有人故意拍打水面,就又一哄四散;可是等下一次人影又再度出現時,馬上又游呀游呀遊過來……

    嗯,張伯冠這回又慈悲地喂她一口青菜,可是下一匙的熱湯便落入自己腹中,再下下一口喂給她一口白飯,以及一塊燒鵝……

    他本來都要將燒鵝送入自己的嘴裏了,但突然略一遲疑,就連異兒都大感意外之下,筷子不按照輪流次序地將燒鵝送到她的小嘴前。

    “呃……”這下子,她反而嚇得身體一繃,脖子一縮,連小嘴都牢牢閉緊著,只敢拿她那雙睜得大大的眼睛“懷疑”他。

    “我是在這塊燒鵝上抹毒了不成?”張伯冠將一記白眼殺過去,當下“嚇開”她的小嘴。

    “異鄉人——”“大當家”這三個字還沒說出來,咕咚!燒鵝精准無比地被丟入她的嘴中。

    “叫我‘異鄉人’。”下一塊雞肉,隨著這句冷冷的命令,又一古腦兒被丟入她的嘴裏。



    從用膳開始,張伯冠巧妙地將異兒拉入自己的生活步調裏。

    “我要寫字。”大老爺他一開口,貼身丫頭便忙著開始進行準備。

    異兒跑來跑去的慌張模樣落入一雙靜靜等待的視線中,她倍覺這情景眼熟親切,不知不覺也跟著張伯冠喊出——

    “倒水……洗筆……磨墨……”

    突然間,沒有聲音了,張伯冠的喉頭梗了一大塊作疼的東西,教他再也命令不下去。

    反倒是她,手忙腳亂之餘竟還能夠自得其樂起來。

    她手頭上一面動作著,嘴巴則即興地哼哼唱唱——

    “倒水……洗筆……磨墨……倒水……洗筆……磨墨……”繞口令似的唱了一遍又一遍。

    異兒果然真倒了水——嗯,灑了些出來。洗了筆——呃,筆尖分岔開了毛。磨了墨——唔,磨得太淡了。

    “倒水……洗筆……磨墨……”咦,為什麼好像還少了點什麼?才三項事情嗎?還少了一項吧?三缺一呀三缺一……

    到底是少了什麼呢?異兒停下手頭上的工作,交叉起雙臂環胸偏頭,努力思考的模樣,可愛又熟悉得令他心弦大動。

    “攤紙!”神情乍然一亮,她拍拍手,興匆匆地張羅。

    而張伯冠一點也不意外看到她將一張紙鋪得有點皺摺有點淩亂——真的,他一點也不意外。

    在她忙得正高興時,他抬起眸光,靜靜落定在她身上……

    “好了!”大功告成囉!異兒末了揮灰塵似的拍拍兩手,嘻嘻一笑看向他。

    張伯冠覷了她的笑容一眼,挪手提筆振書。

    他才書寫了一橫下去——

    “一!”異兒突然叫了出來,喜孜孜又得意。“這是‘一’!”

    張伯冠提筆的手頓了一下。“你讀過書?”

    “沒呀。”異兒一邊著了迷似的盯著白紙上的那一橫,一邊漫不經心應道。“可是我知道呀!這是‘一’,對不對?”她沒察覺到自己的話正互相矛盾著。

    “然後‘二’……”她伸出手指來當筆用,懸空在白紙上頭比畫著,畫了兩下。

    “三……”畫了三下。

    “四……”指尖忽地略略遲了一下,好似在決定是不是該畫四下,好像有哪里怪怪的?

    張伯冠微一揚眉,故意提筆在“一”下頭又添了三畫。“四?”

    “不不不,”異兒跳了起來,哇啦哇啦道:“‘四’才不是長得這副德行呢!是,是……”指尖也跟著激烈揮動著,張伯冠不動聲色的將筆遞過去,她接手,又慢又專心地畫著,終於寫出個歪歪扭扭的“四”字。

    然後,“這是‘五’……這是‘六’、‘七’、‘八’、‘九’……”終於,“一橫中間加一豎,就是‘十’囉1異兒抬臉,露出燦燦笑靨。“我沒記錯吧?”

    “沒錯。”是的,沒錯呀……張伯冠雙眼光華燦燦,必須竭盡力氣才能夠讓自己冷靜下來,可是落筆的動作仍然有著一絲細微的顫抖。

    那絲顫抖細微到只有他自己知情……



    星斗滿空,一隻散著檀香的大浴桶被搬入了冠居。

    搬運大浴桶的阿丁阿奇是對兄弟,幾年來都在做這項搬浴桶、備熱水的工作,而張伯冠往往等他們離去後才會現身,然後兄弟倆在翌日一太早才又前來冠居收拾,所以根本和張伯冠這大當家沒什麼接觸的機會。但現在異兒可算是最親近張伯冠的人了,因此阿丁阿奇有滿肚子的問題想要問她。

    “異兒呀,服侍大當家很辛苦吧?”

    “不會。”怎麼又有人在問她這種問題呢?就異兒來看,服侍張伯冠真是一件“利人又利己”的工作啊!

    想想,服侍他吃飯,她可以順便一起吃;服侍他寫字,她可以順便一起學;服侍他散步,她可以順便在庭苑裏溜達溜達!怎麼想都是何樂而不為的美事,如何“辛苦”得起來呢?

    “說真的,我是很敬仰大當家啦……”嘩啦啦,阿丁將一桶熱水倒入大浴桶裏。“可是他那張臉真的太駭人了!教我多看一眼都不敢,也甭提跟大當家多說上幾句話了。”

    “對對,我也是。”阿奇猛點頭附和著,“倘若大當家肯笑一下,或不要老是把表情擰得那麼緊也好,否則咱們做下人的,連氣都不敢喘一下哩!”

    “是呀是呀,大當家那張臉——哦!”講得才在興頭上,後腦勺就被一隻騰空飛來的硬東西給砸個正著,阿丁痛得手中熱水桶一翻,燙得自己哇啦哇啦叫。

    站在阿丁對面,阿奇可把經過都看得一清二楚了。“欸!異兒,你怎麼脫鞋兒來砸人——啊!”他也中“鞋”了,當下又失手打翻了另一桶熱水,被熱水燙著痛得又叫又跳。

    “哇啦啦!異兒!”總而言之,這對兄弟是變成了鞋靶子,被打得落花流水,而且還來不及找人算帳呢!異兒一看兩隻鞋兒都砸了,房裏一時間也沒什麼東西可以順手拿來“繼續”的,索性小腳一邁,身形一沖——對,把自己整個人給砸了過去。

    “不許你們說他的壞話!異鄉人一點都不凶,他人好好又笑笑的,和以前一樣的!”

    咚!咚!咚!“瞧我用頭砸死你們……”撞過去!

    啪!啪!啪!“瞧我用手打死你們……”巴過去!

    還有,“瞧我用——”

    “這是在做什麼?”門口響起不怒而威的斥喝,張伯冠一瞧清楚異兒騎在大男人身上,掄拳揍人的模樣,再怎麼冷靜也不禁啞然,旋即眯緊雙眼往前走來,毫不考慮地傾身抄臂,僅用一隻手便將正在“與人把命拚”的嬌人兒從阿丁身上拽下。

    “放開我!放開我!”情緒仍是激動得很,異兒在他雙手合攏的臂彎中扭得比毛毛蟲還要嚴重。“我要打阿丁阿奇——”

    兩個被點到名的男人捧著屁股,狼狽地閃到一邊,怕怕地能離多遠就離多遠,若不是張伯冠在場,直瞪著他們瞧,他們就算軟著腿用爬也想爬出去啊!

    好、好可怕啊!剛剛是誰說服侍大當家這差事會很“辛苦”的?恐怕是被服侍的大當家才會很“辛苦”吧!

    “怎麼回事?”張伯冠好不容易壓制住異兒後,才有心思分一眼過來瞪人,詢問阿丁和阿奇。

    如果說,莫名其妙生氣打人的異兒是只張牙舞爪的母老虎,那麼,用一雙深冷森寒的眼睛瞪人——不不,是吃人的大當家,就是頭不知在想些什麼的狼了!阿丁和阿奇欲哭無淚,互相抱在一起用力發抖!

    “異鄉人走開啦!”發現自己被牢車箍緊無法如願打人的異兒,索性舉起小手連他都一起打下去。“我要打他們!你才不凶,是他們在亂說,他們才很壞!”打人的理由是稚氣了點,卻認真無比。

    凶和壞?張伯冠腦筋一轉,稍微有點頭緒了。

    “你們方才是說了些什麼?”口氣平平淡淡,沒有任何的慍惱,但就足以嚇得兄弟倆變成除了搖頭和發抖,就什麼反應也沒有的可憐蟲。

    低低冷冷一笑,張伯冠哪會不知道他們在懼怕些什麼?怒氣交織心頭,讓他不自覺的厲聲斥喝——

    “滾出去!”

    可是這聲斥喝對兄弟倆而言卻如同大赦,他們跌跌撞撞地連滾帶爬逃出了冠居,瞧那模樣,就算是冠居裏擺滿了金銀珠寶,他們也不敢再踏進一步了。

    “不要跑——”異兒仍不放棄地在張伯冠懷裏邊掙扎邊喊,待他終於肯鬆開她,追出去時,哪還看得到兄弟倆的人影?連個鬼影都沒有哩!

    “都是你啦!”異兒回過頭來找他出氣,雙手擦腰三七步,架式比誰都還要凶。“你不早點兒放開我,害我打不到人。”

    “打不到就算了。”注視地面上一片濕漉漉的熱水,再看看只裝到四分滿的大浴桶,張伯冠若有所思,盯著那清澈的水面一會兒,然後回頭瞟她一眼。“我要洗澡,替我寬衣。”

    “哦。”異兒一聽,他居然沒有討回公道的志氣,反而還下令支使她做事,雖然很不服氣,卻也只能依令行事。

    她走到他身前,用著仍不熟練的動作為他拉開衣襟,裏頭尚有裏衫,腰際還有紳帶,下裳裏頭有長褲、裹腿,鞋子。

    “好怪,好麻煩喔!”脫著脫著,小手好累,忍不住要抱怨了。“為什麼男人要穿這麼多東西在身上呢?為什麼不像……不像……”

    “不像什麼呢?異兒……蜜絲?”問句很輕,雙眼一狡一亮,故意在叫喚她時試探地多喊了一聲——那個令他魂牽夢縈的名字。

    不像什麼呢?異兒也恍惚了。為什麼她的眼前會浮現著張伯冠穿著完全不同的另一套服飾的模樣?他胸膛赤裸,下身著裙,發不梳髻而綰束於頸後,意態溫和中別有番瀟灑……

    “是呀,你應當要那樣穿才對。”不知不覺的,異兒將心中思緒全都一字一句說了出來。

    “是嗎?”強忍著心裏萬般激越,張伯冠只敢先用手背輕撫愛憐著她的頰膚……突然抽手轉身,逕自跨入了大浴桶裏。

    應該還不到時候,但是他禁忍七年之久的欲望卻已經蘇醒了。他泡在大浴桶中背對著她,想要好好沉澱一下自己的心思,弄清楚他這些日子以來的衝動是怎麼回事。

    衝動?是衝動沒錯。他第一眼見到這丫頭時就衝動了,正如第一次見到了他的蜜絲。

    那是種體膚發燙、脈搏加速、連呼吸都變得困難的衝動!不……這或許不是什麼衝動,而是種沒有藥石可救的絕症,甘願歡喜患上一生一世的絕症。

    也是因為這種衝動,他聽進了她似是而非的言語,任其字字句句撞擊拍打著他的心頭,想起了蜜絲臨死前的囈語,他更加無法自拔。

    我好不甘心……我好想同你生活一輩子……

    我死後,一定要去跟大神求情……乾乾淨淨重生,與你在一起……哪怕只做個奴僕……你還會不會要我?

    “我怎麼會不要你呢?蜜絲……”想得哀傷,不覺渾然忘我,張伯冠既酸苦又甜美地低語:“我的蜜絲……”

    異兒先是傻呼呼杵在原地,搞不清楚張伯冠為什麼突兀地轉身入了大浴桶的舉止,她也沒有半點男女區別的觀念——誰教她一覺睡了七年,什麼思考都睡得有點笨了呢!玉兒是教過她要把張伯冠當主子看,可卻忘了教她要把張伯冠當成男人來看!否則早該在張伯冠命令她替他寬衣時,就該臉紅耳赤心跳跳了,哪還會去抱怨什麼衣裳怪不怪、麻不麻煩之類的。

    就像現在,她算是飽足眼福,大看了一場裸男出浴圖,口乾舌燥是沒錯,卻也沒想到男女授受不親的問題,只想到——

    “啊!”猝然小小驚喊了一聲,她往大浴桶跑了過去。

[ 本帖最後由 niknki 於 2008-12-1 03:34 PM 編輯 ]
作者: niknki    時間: 2008-12-1 02:55 PM

第七章

    耳邊才聽到一記輕喊,張眼欲轉身,頭頂上便多了一雙緊張的小手。

    “忘記了,忘記了……”她九官鳥似的反覆著。

    原來,她剛剛是幫他衣也寬了,鞋也脫了,獨獨忘了解開他頭上的梳髻幘巾,不知道現在補救來不來得及?

    手指拙拙地一扯,幘巾鬆開,髻落發散,她這才寬下心,小手不覺一松,那塊幘巾便不知怎地越過他肩頭,一路飄落到大浴桶內,在水面上打漂兒。

    “哎呀!”想也沒想的往旁邊跨了一步,橫在他的身前,異兒衝動地一手抓著桶子邊緣,藉勢使力把身子往前一伸,半懸著身子想構到那幘巾——

    “哇啊——嘩啦!”前面是她慘遭失敗的尖叫聲,後頭那一聲則是她整個倒栽蔥跌入水中的巨大水花聲,真個是“好不痛快”啊!

    “異兒!”慢了一步的張伯冠只來得及傾身伸臂探入水中,從她身體底下,由下往上把她給撈了起來,救了她差點丟了的小命!

    “你……”他又駭又怒,激昂的情緒將他的左半臉扭曲得更是醜惡恐怖。“你在做什麼?你差點就沒命了!”他先是用力抓著她的肩膀搖晃,旋即又把她狠狠摟入懷中揉弄著。

    “呃……”一下搖、一下揉,可不管是搖晃或揉弄,都教異兒吃不消地哀哀叫。她開始扭身反抗,想掙脫出這陰晴不定的懷抱。

    “放開我、放開我啦!”她才一動,他的雙手十指就倏然緊緊掐入她的雙臂皮肉裏,讓她更是痛喊著,“我要離開——”

    離開?“我不許!”張伯冠的腦海中浮現一片赤紅的霧氣。那赤紅,是蜜絲當年腹下腿間的血流,還是燒在她身上的火焰?啊,他眼花了、看不分明瞭,可是,他手中的觸感卻是真實存在的,他怎能輕易松放?

    “我不許……”他又將她狠狠摟入懷中揉弄了,可是這一回更順勢吮上她的小嘴。

    突兀且強烈的偷襲,教異兒想起第一次見到這個眼熟的主子時,自己也是這麼激動的強吻上去……這算是“一報還一報”?

    “唔……唔唔……不要了……”異兒毫不保留地流露出最純最真的反應,教他再也無法克制欲望,“嘩啦”一聲在水中站了起來,將她往床邊抱去,亦將自己的身軀隨後重重覆上……


    從那一夜開始,異兒便不曾回到丫頭們所睡的大通鋪去。

    錦繡莊上上下下沒有人端詳得出張伯冠究竟是瞧上異兒的哪一點?

    這個異兒明明長相很普通,身材也尚可,說話動作也沒特別聰敏到哪去呀……

    可是,納悶歸納悶,在涼颼颼的大當家面前,又有誰敢多吭一句什麼呢?就算是有一床染了一小團紅漬的被褥給拿了出去,交由洗衣房去清洗,依舊是大夥兒張大嘴巴你看過來、我瞧過去的,然後嘴巴一閉,就什麼聲音都沒有了。



    天熱,冠居庭苑的涼亭裏,清茶一壺、糕點餅果數小盤,配上兩個當家的帳本、算盤,以及一些織物的相關記錄、錦繡莊本家與各地分號的每月呈報等,全都散放在桌面上或椅子上。

    原來,這不是一場清閒片刻的閒話家常,而是三個月一回合的核帳以及批閱呈報的時刻。

    可是人再忙,總是要給自己找點樂子嘛!所以,張仲亞給自己倒杯茶、咬塊餅,帶點興味和刁難的,提出這個問題,“大哥是否想把異兒那丫頭納為側室,還是只是讓她侍寢而已?”

    張伯冠查閱帳本的動作一頓,片刻後才抬起散發冷光的雙眼瞪他。“多事!”

    “嗯,是小弟多事……”張仲亞聳聳肩,不痛不癢,“但那也只能怪大哥對待異兒的態度太過特別,特別到有心人都不得不多事一下,否則太對不起自己囉1

    “哪里特別?!”

    “嗯……好比說,大哥與她夜夜同宿,冠居只許她一介女子出入自如,還有那些菩提樹——”他努嘴比了比,遙指在涼亭一段距離外的那一排高大綠樹,樹下有個活潑的小人影正在努力跳高,將手不斷伸長,像是和那些高高在上的長大葉子卯上了!

    “七年來,大哥你最寶貝那些不惜血本,也要從天竺千里迢迢移植過來的花草樹木不是嗎?別說是可以放任人這樣扯葉子來玩了,就算是有人好奇地想摸摸樹幹,你都把人給斥退,不是嗎?”張仲亞邊講邊吃,更是一邊察顏觀色。

    張伯冠反射性地將目光投向菩提樹下奮戰不懈的嬌小影兒,冷凝三分化柔、七分化軟,讓張仲亞瞧得嘖嘖稱奇,更是自信自己猜測得正確。

    “大哥,小弟並無惡意,但是異兒這丫頭既然如此討你歡喜,不如就給她一個名分,讓她光明正大待在你身邊吧,免得人家這麼不明不白跟著你,平白受些不必要的委屈或歧視——”

    “誰會?誰敢?”張伯冠低吼,左半臉又微微猙獰起來。那神情,是個能為保衛心愛之人而死的戰土。

    “唔,錦繡莊的人確實是不會也不敢。”張仲亞不受兄長黑臉的影響,兀自侃侃而談,“但是莊外的人呢?即使不是有意的,遲早有一天消息會外流,若是左鄰右舍甚至全長安城的人都知道了,會怎麼想她呢?

    “當然啦,一個做主子的收個暖床的,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是是錦繡莊那個陰陽怪氣又鬼臉的大當家收個暖床的——‘哎呀呀,她好可憐’或‘哼哼,她是怎麼辦到的’……這種指指點點,再少不更事的人,總有一天會懂得的,到時她還能笑得如此坦率可愛嗎?”

    “哈哈哈……”菩提樹下,確實是銀鈴清音笑聲琅琅,異兒回過頭,迎上張伯冠凝視過來的目光,便炫耀似的,雙手高舉起一片新拔下來的完整葉片,他不自覺對她頷首示意,眼神裏儘是露骨的疼惜。

    哎呀呀,整個人都已經陷下去了,怎麼腦袋卻還沒開竅呢?張仲亞決定再點醒他一記。

    “不過話說回來,這丫頭笑起來還真可愛,難怪大哥會這麼‘欣賞’了。”

    張伯冠回眸瞪他,張仲亞笑得可無辜了。“咦,我說錯了什麼嗎?”

    張伯冠悶不吭聲又調回視線。

    就是因為張仲亞每一句話說得都該死地對極了!想“錯”都不行,自己才會這般慍惱的吧?

    張仲亞等於是變相在點醒他,倘若他“欣賞”得出異兒的可人之處,再加上流言的推波助瀾,那早晚也會有另外一個男人——或者是更多的男人,同他一樣“欣賞”異兒的,到時異兒若想求去,既無賣身契也無任何名目,他拿什麼留人?什麼屁都沒有!

    “……我會考慮的。”終於,張伯冠如是開口,告訴張仲亞,也是告訴自己。

    張仲亞微牽唇角,“這樣就好。”

    是的,這樣就好——至少張伯冠願意正視這問題了,間接也等於是願意試著敞開閉鎖的心房,甚至化虛為實,踏出冠居之外也是指日可待的。

    雖說大哥七年來足不出戶,設計思考出上千百種織物的新產品,為錦繡莊賺入難以計數的銀兩,但是張仲亞有時卻希望沒有這麼一個“拚命三郎”的自閉兄長,寧可錢少賺一些,也想換回張伯冠一抹往昔的溫文笑容。

    公事又繼續進行了個把個時辰,這期間,陽光不知何時一點一點散去,雲雨佈滿天際。

    “啊,下雨了。”直到第一滴清涼點上異兒的眉間,她才仰頭發現這件事。

    “傘!”放下滿懷的長葉,咚咚咚咚跑進屋內,再咚咚咚咚跑出來時,自個兒撐了柄傘,手中再拎著另一柄趕往涼亭。

    “異兒真乖巧。”既然下雨了,水花或多或少會濺灑進來,也就不好在涼亭裏頭繼續弄這些帳本呈報了。

    張仲亞一面將攤開的本本冊冊闔起,一面看著放下傘的異兒也要過來動手幫忙,他含著笑,像是意味深長的讚美。

    異兒也回報他甜甜一笑,小手仍是笨拙,本本冊冊堆疊得不甚整齊,忽地,最上頭剛擺上去的書冊一掉,起了連鎖反應,整座小書山都搖搖欲墜。

    “小心!”不約而同同時出手,張仲亞護的是這堆珍貴的資料,但張伯冠卻護著異兒,怕她會被倒散的本本冊冊打到。

    “對不起!對不起!”異兒沒想到自己只是想盡丫頭的本分,幫忙收拾,哪想得到會愈幫愈忙呢?書冊倒散的時候,她正蹲在石凳旁撿其他的東西,要躲也來不及,若不是張伯冠眼明手快,及時一把圈住她的腰閃開,那些有點厚度的書冊,一定會把她的頭打得很痛。

    張伯冠用嚴厲的視線上上下下來回審視她,見她無恙,才放下一顆懸起的心。他意識到張仲亞饒富興味的打量眼神,耳根開始發燙,但是卻又有點不甘示弱,回瞪一眼,直接拉著異兒起身,反將張仲亞一軍地命令道:“慢慢收吧!”作勢要離開涼亭。

    “啊?”異兒搞不懂這對兄弟的“眉目傳情”,看張伯冠打開傘並將另外一柄順手遞給自己時,才後知後覺想起一件事,“糟糕,傘只有這兩柄而已……”而他們卻有三個人哩。

    “哎呀,那你還敢用這柄傘啊?做人奴婢的可以讓主子淋雨生病嗎?”閑閑看大戲,張仲亞對兄長這樣照顧保護異兒的模樣,可是感到新鮮有趣極了,不由得想看更多一點。“這柄傘應該要讓給我用對吧?”

    “是呀。”異兒點點頭道。

    冠居很少有人踏足拜訪,常往這裏跑的也就只有張仲亞一人,所以屋裏才會只擺兩柄傘以備不時之需,更不可能在此時此刻憑空多出第三柄來供人使用……唔,有了!

    “異兒先打傘送異鄉人大當家進屋,再拿他的傘來接二當家吧!”真高興,她可以想得到這種兩全齊美的方法,不賴吧?

    “不可以!”張仲亞故意板起臉來刁難她,間接的是在刁難兄長。“我要趕快去叫我的小廝來收拾這裏的東西哩。”

    對,我是存心的沒錯!張仲亞對兄長質問般的視線這樣看回去。

    他在逼,逼張伯冠對異兒這丫頭公開表態。

    “……”張伯冠陰惻惻地撇過視線,改對異兒吩咐,“將傘給他。”

    “嗄?”異兒好訝異好訝異,不怎麼開心地嘟起小嘴答應。討厭!異鄉人大當家真壞,真要教她淋著雨進屋啊?兩記白眼又嬌又潑地瞠去,是抗議,也是撒嬌。

    張仲亞略感失望地接過傘。嘖,這招激將法不成功?沒關係,下回再來試試別的好了。

    其實,往好處想,張伯冠能容納第二個女人進入自己的生活中,對自己再次提起的娶妻納妾一事,也沒有明顯排斥之意,已經是很大的改變了不是嗎?

    張仲亞搖頭晃腦地走了,雨仍滂沱,異兒也不拿眼睛瞪他了,改瞧向雲霧雨霏齊來的天際,正準備咬牙沖入雨簾裏——

    “回來。”他一手按住她的肩頭,阻止她往外沖,將傘交到她手中,然後一個動作將她攔腰抱起。“把傘打開。”他抱著她便要步出涼亭回屋內去。

    呀,有道理!異兒眼睛一亮,趕在他步出涼亭之前打開了傘,將小手半舉高著,好替他擋去雨水。

    兩道合而為一的人影,便在這座下著雨的庭苑中行走著,悠悠游遊,濕意詩意皆有,張伯冠不覺微緩下腳步,而溫順偎在他懷中的異兒,若有所感,抬眸便是對他一笑。

    腳步完全停下,他俯下身,不在意傘面因而偏滑一邊,無法完全遮得住自己——男性唇瓣帶著某種下了決定的斷然,像許下承諾般蓋上女性的小嘴。


    因為張伯冠的……呃,寵愛?異兒在錦繡莊裏的地位整個兒搖身一變,再也不像身為一個小丫頭時的單純。

    好比說,當異兒拿幾件衣服要清洗,馬上就有人會過來搶著代勞。

    “異兒妹妹,我來洗我來洗,我叫春桃,日後還請多多指教、照顧哩。”先巴結了再說。

    異兒走進廚灶裏拿點東西填肚子,大廚用略帶鄙夷的眼神瞧她。

    “小丫頭片子一個……不正經,用什麼手段勾引大當家的?”先不齒了再說。

    異兒想去找姊姊玉兒說話,哪知道還沒開口,玉兒就緊張兮兮趕人了。

    “七妹呀,快回去伺候大當家,別這麼不經心的,萬一害自己失寵了怎麼辦?”先教訓了再說。

    哇啊!異兒只有一顆腦袋瓜,可是現在痛得像要長出第二顆哩!

    她不懂,自己身邊的人,怎麼個個說起話來都像在打啞謎呢?指教、照顧……不正經、勾引……不經心、失寵……哇,全都在她的腦袋瓜裏打架打成一團漿糊了。

    她抱著頭,左搖一圈、右晃一圈,教甫踏入屋裏的張伯冠看傻了眼,不假思索走過去抬手貼上她的前額測溫。

    “怎麼了?”沒燒沒病的,做什麼把自己當成陀螺在打轉?

    “唔……”異兒悶悶地從雙掌間抬起臉來瞟他一眼,旋即又悶悶地垂下頭來,屁股坐著床榻,背靠牆面,身體縮成小小一團——那模樣,瞧起來稚氣可愛,教人恨不得把她當成嬰孩一般,摟在懷裏疼惜。

    “大家都對我說一些怪怪的話……”異兒在他大手一下又一下的愛撫下,頭痛消失了,斷斷續續將剛剛聽到的話,重述給這個抱著她的男人聽。“……那些怪怪的話,真討厭!”

    是啊,那些阿諛諂媚嫉妒中傷的話,確實沒一句是好聽的,真要喜歡還很難呢!不過,“聽過後別理睬便是了。”他不以為意地提供最快的解決之道。

    至少他自己也是這麼做的——在外頭人開始傳言,深居簡出的張伯冠不是死了便是瘋了的時候。“日後,儘量待在冠居裏吧。”免得多聽多傷心。

    “不要!”異兒用力搖頭,不滿意張伯冠這項建議——或者該說命令。“人家也想要能出去走走。”

    沒錯,儘管冠居的庭苑範圍可觀,但是總在固定一個地方,日子一久,再大的地方都會令人悶得發慌的,就是因為如此,異兒今天才會抽空偷偷離開冠居,到外頭跑來跑去,沒想到卻是聽了這麼一些“怪怪的話”回來。

    對喔,話說回來,“我沒瞧你到外頭去過耶,異鄉人。”只有他們兩人在一起時,異兒才會這麼稱呼他,軟軟甜甜的,喊起來格外好聽。“下次你要不要跟我出去走走?”很好心地又問了一句。

    出去走走?或者該說是出去嚇人吧!

    張伯冠頗有自知之明,冷冷一笑,不覺抬手撫向自己的左半臉——若是心思玲瓏一點的話,看見這種舉動便會知趣,不再追問下去。

    但偏偏她不是!“我看你成日不是待在桌子面前看一二三四和寫字,要不就只是在庭苑裏繞圈子,站在菩提樹下發呆,吃飽了飯就只做這些事情,不覺得太無聊了嗎?”異兒好不認真地問著他,一一舉出自己看似漫不經心,實則觀察入微的結果,也就是服侍他的“心得”囉。

    “還有啊,異鄉人穿黑衣裳是挺好看,可是看起來也好重好難過的樣子哩。奇怪啊,異鄉人不是有很多不同顏色的衣裳,為什麼不穿呢?”

    “看著我!”瞧她仍說得意猶未盡的模樣,張伯冠斷然打斷她,挽起她的右手,一鼓作氣貼放在自己左半臉的燒傷上。“你說,這是什麼?”

    “你的臉啊。”她回道,也依樣畫葫蘆地舉起自己的左手拍拍自己的臉蛋。“我的臉。”

    “不是!”他低吼,“我不是說這個!”

    “啊?這不是你的臉嗎?”總不是屁股吧?眼睛一眨又一溜,異兒還真的作勢要繞到他身後去瞧瞧,如果不是他及時抓住她的雙肩,迫使她不得不乖乖站在他面前的話。

    “你——”雖然沒說話,但他就是知道她剛剛心中在打的餿主意。額角不覺滲出薄薄冷汗。籲!大男人的臉差點就這樣丟光了!“我要你看著我的臉,這裏!”還真是燈要點得明、話要講得白,他可不願再這樣讓她“誤解”下去了。

    “這裏?”她歪著頭仰望他的臉,研究了好一會兒。“嗯~~你的五官方方正正,長得都很好看,也沒多長出什麼、缺少什麼……”這就是他要她“觀察”的“重點”?

    “這裏!”發狠似地把左半臉突然逼近到她鼻尖前,張伯冠想起他曾無意間向一名婢女多瞄了一眼,後者便激動得尖叫暈死……

    沒錯,異兒初來乍見到自己,也是好不激動——卻是把自己的臉頰和雙唇全送上門來,或許他真不該為她“不同凡響”的反應感到驚訝才是。

    “這些燒傷,難道你沒看見嗎?難道不覺得噁心恐怖嗎?啊,是了,還是你怕我怕得什麼話都不敢說了呢?”

    不等她開口,他又倏然鬆開她,垂首不斷發出冷笑,笑得自嘲也自卑,那些話與其說是講給她聽,倒不如說是講給自己聽的吧?!

    “你可知道這些燒傷是我自己故意弄的嗎?”情緒激動到了極點,反倒冷靜下來,太過冷靜了,異兒有種比聽到“怪怪的話”,更不舒服的感覺。

    “蜜絲……當火焰燒到身上時,你是不和我一樣,痛得皮肉都麻木了?對任何事情都絕望了呢?

    我好恨自己無法及時救下你……再早一刻,再早一刻的話,你便不會那樣飲恨咽氣了吧?你會不會恨我來不及救你?會不會……”

    “蜜絲……蜜絲……蜜絲!蜜絲!”

    在廣場祭壇那裏,在滂沱大雨裏,張伯冠瘋狂也似地咆哮著,和轟轟隆隆的雷聲分庭相抗,直到雨止日落月西上,咆哮得幹啞,數人再也聽不下去,有人出面要把他拉走,他卻反手奮力奪來一支火把,毫不猶豫往自己臉上燒去——

    “蜜絲……”宛如一場最可怕的夢魘,他的情緒正深深陷入往昔,眼前又看見蜜絲最後也最哀傷的笑容,恍恍惚惚……

    “我在這裏,我在這裏呀!”異兒讀不懂他的悲傷,可再讀不懂也知道,他的悲傷一定需要別人的安撫,所以她乖乖任他再次抓住自己、擁抱自己、親吻自己、放倒自己——呃?!

    張伯冠用唇掩住她準備發出的抗議之聲,即使異兒再純再遲鈍,也知道這種親昵不怎麼適合發生在這看得見日頭、也被日頭看見的地方吧?

    “唔……”那聲音細細小小,卻仍可聽出其銷魂甜美,讓赤裸強健的男體渾身為之一顫,似苦還甜地閉上眼睛。

    蜜絲……蜜絲……蜜絲……

    “叫出來我想聽你的聲音,蜜絲……我想聽你喊我……”

    “異……異鄉……異鄉人……”

    “是了……”他擁抱著甜美柔潤的人兒,滿心饜足,但除了欲望外,又有些什麼?是自己來不及挽回的愛戀?還是背負一生的痛苦?

    或者,是重溫當初擁著心愛的妻子,那死而無憾的心滿意足?

    “蜜絲……蜜絲……”而這口口聲聲他叫喚的對象——那個長髮黝膚的異國人兒,真的實現她臨死前的許諾,重新輪回投胎轉世?或是借屍還魂來與他相會?

    “異鄉人”這昵稱,在中原的家鄉沒有一人知情,所以……他可以這樣奢望嗎?可以嗎?

    鼻息濃濁,體力已經瀕臨極限。

    “哦!”他發出一聲呻吟,傾盡力氣的撞擊,伏倒在她的身上。

    蜜絲……異兒……

    異兒……


    “異鄉人,我穿這個很舒服哩。”猶如一隻小粉蝶,異兒快樂地在樹蔭下手舞足蹈著,穿的不是平日的裙襦,而是他特意從箱底翻找出來的天竺紗麗。

    他尚未開口告訴她穿戴的方式,她就已經興高采烈地拿去換裝。

    緊身衣、襯裙,再巧妙將紗麗繞裙、披肩,華麗的色彩映得她乳膚閃亮,洋溢青澀欲滴的風情。“這個紗紗紗——”

    “紗麗。”

    “對對,紗麗。”她隨手將紗麗的一角一拉,在一陣吹來的風中翻飛。“比衣裳好穿多了。”

    “你愛穿便穿吧。”在張伯冠的眼底視線裏,漸漸地,異兒的五官和記憶中的芳顏交織揉融在一起,不知不覺間,他的意識因迷眩而恍惚了,坐在桌子另一頭的張仲亞還得連喚好幾聲才拉得回他的注意力。

    “……就是這樣,大哥。”張仲亞要說的話是說完了,可是也看出來張伯冠的恍惚出神,便知道自己方才是一場白費唇舌。

    張伯冠也發現自己的失態,他重重咳了一聲,勉強將視線從翩翩起舞的小粉蝶身上挪開。“你說什麼?”

    “我說——”決定先喝杯茶再重新來過,張仲亞將話重新複誦了一回,“今年皇宮的禦衣坊已經內定由我們錦繡莊來提供宮服的布源啦!”

    這種天大的消息,張伯冠居然還可以一絲也不漏的“漏聽”?瞧他凝視著異兒有多出神哪!“所以從下個月起,我們年供綾羅、絲綢、軟紗各千匹,還有紗麗兩千匹入宮。”

    “紗麗的需求數量有那麼多?”

    “這還用說!大哥,你一手指導的錦繡莊織坊所出產的紗麗,如今可是聞名天下了!”這真是與有榮焉啊!有兄如此,弟複何求呢?錦繡莊歷代怕是沒這麼揚眉吐氣過,為張家大大爭光!

    “哦。”這位爭光人物只是漫不經心的虛應一聲,決定回頭繼續欣賞小粉蝶的舞姿,倒是口中已經回復商人的犀利,“那麼,布匹的數量足不足夠?種類都齊全嗎?”

    “綾羅及絲綢數量是不成問題的。”張仲亞頷首,“至於紗麗,恐怕無法趕在同一時間送入皇宮了,紗麗太搶手,前五百匹剛被人訂走,倉庫中仍有一千兩百多匹,剩下的就要教織坊日夜輪班趕工了,不過應該是趕得上期限的。”

    “多派些人手到織坊幫忙。”冷淡不經心的,張伯冠道:“別讓織坊裏的女紅姑娘累病了。同時,全體就從下個月起加一半的薪俸。”

    “是。”張仲亞的口吻意外且訝然,引來張伯冠質詢的眼光,這才笑著解釋道:“我只是在想,這些年來,大哥雖然……嗯,比較安靜了,但仍然是脾氣溫和,善良關懷人的。原來大哥並沒有改變啊……真好。”

    “……你錯了。”張伯冠沈默許久,才淡淡丟出這句話回應。

    其實他的人生已經經歷了兩次重大的改變——一次是蜜絲死在他的懷裏時,一次卻是讓異兒輕而易舉地入侵自己的生活。這兩次的重大改變,全是老天爺安排的,緣滅緣起,指的便是這種失了又複得吧!

    這般複雜的心境,只容自己獨嘗,無法分享。

    “呃……這樣喔。”張仲亞摸摸鼻子,決定將話題再轉個方向。

    “這次的禦衣坊年供,長安幾個比較大的織坊競爭激烈,讓我有點擔心。好比說絲莊周家、衣冠莊徐家等……都不服氣我們錦繡莊能獨拔頭籌,已經放了風聲要我們好看。所以我打算在織坊及倉庫附近,加重看守的護衛,未雨綢繆總是好的。”

    “嗯。”口中應著,凝視異兒舞動身姿的雙眼開始微微眯緊。

    她的舞姿……似乎有點踉蹌?會是他眼花了嗎?或是她的赤足真的輕輕一絆?

    “我啊,比較不擔心衣冠莊徐家,徐世伯雖然為人度量小了點,但是處事還滿光明正大的。可是絲莊的周家,他們新任的當家怕會是個麻煩人物呢!聽說這個周大通是天生輸不起的公子哥兒!尤其是在這回禦衣坊徵選時,不知想了多少辦法在‘打點’哩!”可是再怎麼暗地裏“打點”,還不是讓錦繡莊光明正大的贏了這一場?張仲亞得意地抬頭挺胸,不可一世呢。

    “哦。”可惜唯一的觀眾不專心。張伯冠全副心神都擺到異兒身上了,愈看愈察覺到她的疲態,正要開口叫她休息,卻見她身形一傾,萎倒在地——

    “異兒!”

[ 本帖最後由 niknki 於 2008-12-1 03:35 PM 編輯 ]
作者: niknki    時間: 2008-12-1 02:57 PM

第八章

    “她已經有了兩個多月的身孕。”同一個老大夫,這回卻做出不一樣的診斷,好似一字一閃電,劈得聽者整個人都傻到動彈不得。

    “不會吧……”張仲亞還在一臉晴天霹靂時,張伯冠倒是已經恢復常色,示意守在門外的家僕領著老大夫離去。

    “唔……”咕嚕咕嚕的,異兒發出只有自己才聽得懂的夢囈,臉頰在枕面上翻左又翻右,睡得並不安穩。

    張伯冠施施然走到床邊,俯身一手放在枕面上,等著她螓首轉到這裏。

    “嘻。”她的臉頰柔軟地貼上他的掌心,似是戀上了那份粗糙,微微揉蹭兩下,小嘴呵欠,再度入睡,這次睡得更為深濃安詳。

    一股甜甜淡淡的滋味滑潤心頭,柔了他七年來硬冷的眉眼。

    那一瞬間,他仿佛又是那個笑得溫文忠厚的異鄉人了……

    驀地,他神情又一整,細細思索一會兒後,取下腰際上的那只玉塊,帶著一種物歸原主的使命感,為她系佩上去。

    這只是個小小的舉動,輕輕的,卻帶著他多少溫存及情意呀……

    張仲亞為這一幕微微哽咽著,不敢出聲,悄悄退出房外。或許,他不必再為兄長的終身大事操心了,現在就已經有了瓜熟蒂落的“結果”了不是嗎?


    從異兒一張開眼清醒過來後,天下就變了個樣。

    “大夫人,請用這碗參湯。”白瓷湯碗裏,珍貴的補湯陣陣飄香。

    “啊?”她呆呆的。

    “大夫人,我給您捏腿,還是您要捶捶肩膀?”一雙雙手兒爭先恐後,往她身上招呼著。

    “咦?”她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大夫人,這房裏還有沒有短缺什麼?奴婢馬上給您張羅過來。”

    “唔……”那不是上回就搶著幫她洗衣服的春桃姊姊嗎?現在可諂笑得令她起雞皮疙瘩哩!

    “大夫人,您的新衣是想用綾羅、絲綢,還是錦緞?”

    “欸……”她看著展示在眼前一匹匹的精緻布料,遲鈍的腦袋這才慢慢想通一件事。

    “各位大娘、姑姑、阿姨、姊姊們……”異兒好不納悶,欲舉手發問。

    “大夫人請說!”每一張嘴都異口同聲,每一雙耳朵都洗耳恭聽。

    “呃……你們剛剛都是在叫我嗎?”異兒用手指比著自己。怎麼了?大家怎麼都把眼睛睜那麼大的瞪著她啊?“我是異兒,不是大夫人啊!”

    “砰!”房裏響起一片東倒西歪的摔地聲——昏倒!

    “這個……異兒。”玉兒揉揉額頭,開口便訓誡道:“你在胡言亂語什麼呀?”

    “啊?”她胡言亂語什麼?呆呆的。

    “是啊,大夫人,日後奴婢們得多承您照顧啦!”春桃為首的一票諂媚人馬,笑得更燦爛了。

    “咦?”她還是只能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大夫人,老身從今日起將教導你一些該知道的規矩。這可得從幾句最基本的閨訓開始說起: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

    “唔……”什麼父夫子、夫子父,子父夫的?救人喔!

    “大夫人,您以後不許穿這種一塊布的東西,那是蠻邦胡人才在穿的。來來,奴婢幫您換下來。”

    “欸……”她眼睜睜看著那些紗麗全都要被搬走,忽地——

    “不要不要哇!”她放聲尖叫,一掃呆愣之氣,用力掙脫眾女對她的手來腳去,以奮不顧身之姿撲向準備搬走紗麗的婢女。“我的,不許拿走,這些都是我的!”

    “哇,大夫人發神經啦!”眾女看見異兒披頭散髮、拚命三郎的模樣,馬上有人奪門而出,跑去找其他人救命。

    “快來人快來人快——”春桃跑到走廊拐角處就撞到了人。“喂,你走路不長眼——大當家!”一口謾駡卡在喉嚨裏,恨不得暈死了事。

    在錦繡莊裏,個個奴僕對二當家說有多親近就有多親近,可是對大當家則是說有多“恭敬”便有多“恭敬”。春桃一想到自己居然當著大當家面前罵人……

    “請大當家饒命,饒命啊!”

    “怎麼回事?”張伯冠一看這丫頭是從冠居屋裏跑出來的,心下一緊,口吻一冽,教春桃哆嗦得更加厲害。

    不會是——“是異兒嗎?是裏頭出了什麼事?”張伯冠表情一繃,連帶左半臉的燒傷都在扭曲,嚇得春桃都快翻白眼了。

    “啐!”甩開這丫頭,張伯冠安步當車的速度一下子飛快了起來。“異兒!”

    人影才閃到門口,一隻小香爐便當面扔了過來,張伯冠眼明手快的躲開,這才看清楚屋裏的滿地狼藉。

    只見屋裏不論是桌上、椅上、牆面上、地板上,能拿來砸、拋、丟、甩的東西,全都無一倖免,所有的僕婦鬟婢無不驚險地閃躲著這場無妄之災,雖然很想逃走,偏偏她們又全是派來服侍異兒的,還是不得不乖乖留下來當炮灰,狼狽至極!

    “大夫人,您別——啊,大當家!”一名僕婦眼尖地率先看見張伯冠,簡直像是看到了煞星——不不,是救星!“救人啊,大當家。大夫人她——”瘋了!僕婦硬生生咽下底下的話。

    大當家?異兒也聽見僕婦的尖叫聲了。

    “異鄉人!哇~~你是跑到哪里去了?”停下手中的動作,她睜著一雙汪汪淚眼,朝他跑了過來,撲進他懷裏。

    “仲亞方才來找我去商量幾件事……乖,我這不就是回來陪你了嗎?”張仲亞那小子一大清早就興匆匆拿了各種蟒袍與嫁衣圖樣,來給他挑挑選選,一直弄了個把時辰,現在才結束。

    “嗚……我睡一覺起來就看不到你,好吵好吵,好多人跑進來說一大堆我聽不懂的話,要叫我做一大堆我不會做的事……她們欺負我啊!”小臉在他衣襟上用力蹭著、用力揉著,像非要把淚水鼻涕全擦上去不可。

    欺負?張伯冠徐徐拍撫她的背,輕憐蜜愛,但一轉眼,狠臉瞪向眾人,那教人不寒而慄的視線徐徐掃視四下,眾人被瞧得一身冷汗。

    “你們,誰敢不好好服侍大夫人?”異兒先前可是受到什麼委屈,否則哪會哭成這樣?

    不不,人家是冤枉的啊,大人。當下就有好幾個人腳軟跪了下來。

    “等等……”倒是異兒一聽見他的質疑,立刻抹去一把鼻涕一把淚,瞪大眼睛看著他。“異鄉人,怎麼連你也叫錯了?我叫做異兒,不是大夫人哩!”說著說著才恍然大悟,“玉兒姊姊和這些大娘、姑姑、阿姨、姊姊一定是認錯人了,所以才會對異兒說一大堆聽不懂的話,要叫異兒做一大堆不會做的事囉?1自言自語地逕下結論,快樂地露齒一笑,拍掌定案,把眼淚和鼻涕忘到天邊去。

    呃……這下換張伯冠想昏倒了。

    “這是怎麼回事,你說!”眼光鎮定了玉兒,後者急忙仔細地敍述剛才發生的事情經過。

    “我明白了。”愈聽是愈明白,愈明白就愈……頭大!

    揮手撤下一干僕婦鬟婢,張伯冠維持著坐在床邊,抱她入懷的姿態,兀自思索著,“這個……異兒?”

    “嗯?”很幸福地汲取他懷中溫暖的安全感及淡淡的男性麝香,異兒不哭了,只想咪咪的笑著。這懷抱,比任何床榻枕被要來得更舒服暖和,她所有的不安與嬌潑,都變把戲般地瞬間消失,又回復成平日的憨純可愛模樣了。那可真像只波斯小貓,嬌貴得偏要主人萬般寵溺才行。

    “我問你,除了叫異鄉人外,你是怎麼喊我的?”他決定先起個開頭。

    “大當家,異鄉人大當家囉。”

    “那我再問你,你是怎麼喊我二弟的?”再循循善誘。

    “你是大當家,他是二當家。”

    “那我再問你,我二弟娶的妻又怎麼稱呼?”提示接二連三。

    “叫二夫人,這個我知道——啊!”喜孜孜的笑容一凝,異兒慢了這麼多拍,此時此刻終於有一點點開竅了。“那……大夫人,就是在指異鄉人的……妻子?”結論終於出爐了。

    “是。”張伯冠目光炯炯地等著她的回應。

    異兒的小臉上是一片納悶,再來是疑惑,接著是恍然大悟,可到最末尾——卻是一片慘白!

    “異鄉人……你、你……你有大夫人了?好壞呀,你都沒告訴過我你有大夫人了!那、那我是不是也要服侍她呀?”

    張伯冠差點吐血!說她癡呆笨傻嘛,她又不是真的癡呆笨傻吧?竟然是“聰明”得教他不想懲罰她都不行!

    無語問蒼天,張伯冠雙眼往上一翻,他一定是上輩子欠了老天爺什麼……自我哀悼不一會兒,衣襟便被一雙小手扯得死緊,

    “那大夫人呢?她在哪里?我好去告訴玉兒姊姊她們。這樣,她們就不會把我跟大夫人給弄錯了。”好奇怪,她說這些話時,為什麼會胸口悶悶、眼睛酸酸呢?

    異兒還在百思不得其解,長髮便被人用力一挽,迫使她仰起螓首,承受張伯冠放肆又兇悍的偷襲。

    “你可知我娶大夫人要做什麼嗎?”再給她一次開悟的機會好了,免得日後說他不通人情。

    張伯冠低聲的耳語,宛如美夢的呢喃,“大夫人娶來,是要陪我一起吃飯,一起看書寫字,一起說話聊天,一起擁抱睡覺生娃娃……這些可都是一輩子的事,你可做得到?”這個問題可意味深長了。

    “嗯……”她聽得一怔一怔,也回答得一愣一愣,“異兒可以,異兒做得到啊!”

    “很好。”張伯冠輕輕吻她一記。這句“做得到”,不就是一句變了相的允諾,教他怎能不開心呢?

    可是,“既然這些事,異兒都做得到,你為什麼還要娶個大夫人來做呢?”

    “……”當下又烏雲罩頂,青筋抽顫。


    隨著所謂的“黃道吉日”逼近,異兒小臉上咪咪的笑容一點點退去,苦苦的眉頭一次次打結。

    她不懂為什麼會這樣?聽那些仍然堅持要叫她“大夫人”的大娘、姑姑、阿姨、姊姊們說,成親是人生中的重要大事,再加上錦繡莊的名氣響亮,喜事不辦得盛大熱鬧都不行,所以成天全府上下都有人跑來跑去、忙忙東又忙忙西,一下子有人嚷嚷著要買婚禮上要用的囍燭彩球,一下子又嚷嚷著要殺雞宰羊,大紅燈籠掛門楣,賀客贈禮堆如山,錦繡莊的榮華富貴及一代風光顯露無遺。

    全部的人都興高采烈得很,大概只有異兒鬱鬱寡歡了。

    只要一想到張伯冠準備娶個大夫人來取代自己陪著他一起吃飯、看書寫字、說話聊天,甚至是擁抱睡覺——可惡,那心情說有多不好就有多不好!整張小臉更是垮到不行,完全沒有留意到身旁的人一夕之間對她態度的改變。左思右想,她終於決定——

    “不成,我一定要去跟異鄉人說,叫他不要成親了!”

    轟隆隆!巨雷打下來也不過如此,一時間所有的視線全都直勾勾的瞪著她。

    “不行!”大家異口同聲,咆哮得異兒耳朵都快聾了!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哩!”只不過張伯冠欲成親的對象,的確是有點……

    “更何況我趙老娘算是從小看大當家長大的,早心疼他沒個伴兒的話,老來怎麼辦?”只不過張伯冠欲成親的對象,實在是……

    “全長安城的人都知道大當家要成親了,都在這個節骨眼上了,哪能說不成親就不成親的?”只不過張伯冠欲成親的物件,這個……

    狐疑的視線全集中到異兒身上去了!是啊,張伯冠要成親可真是一件美事,但是這個成親的物件,這個……

    異兒乖乖閉上嘴,但可不代表說她甘心了,是夜,她偷偷摸出了廂房,往冠居悄悄踮腳走去。

    自從張伯冠宣佈他要成親,冠居要改裝成新房,異兒硬是被迫搬到另外一間廂房裏去,晚上是怎麼樣都睡不好。嗚嗚,她想回冠居睡覺啦!不睡床,不睡在張伯冠的臂彎裏,那睡在地上也沒關係啦!

    躡手又躡腳……嗯嗯,為什麼總覺得這個情景似曾相識,好像在過去的某時某地,她也這麼的鬼鬼崇崇過?

    從她現在所睡的廂房到冠居,隔了一段距離,除了要走過廚灶、柴房外,還有一大片庭苑哩!終於,異兒遠遠地看見了冠居視窗透出的隱約光芒,三步並兩步,跑過去敲門。

    “異兒?”前來應門的張伯冠怔了怔。

    “異鄉人!”啊啊,好高興喔!異兒縱身便預備一跳,嚇得他冷汗一冒,淩空就攔下抱住她的腰臀。

    “這太危險了……”把肚子裏的那一個小的跳壞了怎麼辦?張口想惡狠狠的斥責她,卻在見到她全然不保留的歡悅笑靨後消氣,雖然很沒骨氣,但她笑得讓他只想將她抱得更緊一點。

    “你呀……”男性雙唇隨著歎息與她的小嘴溫存,舌尖逗弄著輕憐蜜意。

    “異鄉人……”異兒再遲鈍,也感覺得出他的好心情,難得“聰明”了起來,“異鄉人,不要成親了,好不好?”

    “什麼?!”溫存一掃而空,張伯冠的臉冷下。“不能不成親,你在說笑嗎?!”米都煮成飯,木已造成舟,她竟然還沒有與他共度一生的“覺悟”嗎?

    “是呀是呀,異兒可以一直一直陪你吃飯、看書寫字、說話聊天,擁抱睡覺……有異兒,很好用很方便,你就不必去娶大夫人了嘛!好不好?”

    聞言,張伯冠這才啼笑皆非的發現,原來這異兒還不知道他要娶的便是她嗎?令人絕倒!

    “唔……”罕見的玩心大起,張伯冠表情一整,腦袋一搖,“這是不可能的事,我一定要娶個大夫人。”

    “啊,可是——”她還急切地想推銷自己,卻在他的吻中迅速融化殆盡,接下來的下半夜裏,更是被一遍遍吻得忘了再度提起這個話題……

    第一回合宣告:失敗!

    不死心,異兒隔夜又跑到冠居來了。

    這一夜,冠居視窗透出的蠟燭光更明亮了,仿佛正在期盼著誰的大駕光臨。

    “異鄉人!”按照昨夜慣例,異兒高興地往他懷裏頭跳進去,然後便吻吻吻,吻完以後她很有自信的說:“異鄉人,你成親吧!”

    嗯?張伯冠挑起一邊眉。她開竅了?知道是自己要嫁給他了?正想欣喜地再親吻她,卻聽見了下一句——

    “因為,你娶了大夫人後,我還是可以陪你吃飯、看書寫字、說話聊天,擁抱睡覺,這樣不就成了嗎?”

    喜孜孜地說明自己的想法,窩在他的懷中,異兒邊說還邊陶醉地閉上眼,完全沒發現到某人一臉的鐵青色。

    不必說,這第二回合再度宣告:失敗!

    而且異兒還覺得失敗得好突然、好無辜喔!怎麼上一刻他還抱著她,對著她的小嘴吻吻吻,可是下一刻,他卻突然抓著她的小屁股打打打?會痛的耶!

    第三夜、第四夜、第五夜——

    唉!異兒在庭苑裏停下,對燈火依舊通明的冠居看了看,灰心地一垮雙肩。

    這幾天來,她好說歹說拚命的說,張伯冠到最後還是決定要娶個大夫人!連皺眉頭、扁小嘴、撒嬌潑、擠眼淚……這些通通都宣告無效,敵不過他一句,“我一定要娶個大夫人!”怎麼辦?

    怎麼辦?閑閑地靠在牆邊,從裏往外,由門縫裏凝視著異兒躊躇的嬌小身影,張伯冠對她可是又氣又憐!這異兒可真絕,連幾夜來拚小命說服自己別成親,怎麼就不懂得改說一句“娶我做大夫人”不就結了嗎?笨丫頭,也不想想他還能上哪去找一個對自己的臉傷全然無懼的姑娘呢?

    嘴角勾出一絲又甜又酸的笑,感覺七年前心中那恐怖的創傷,正一點一滴被異兒的顰笑憨潑模樣給撫平。

    冥冥中,他認為異兒是蜜絲的“新生”,是蜜絲為了她臨死前的許諾,以異兒的身分前來重續一份被硬生生中斷的情緣,來與他纏綿一輩子的。只是這異兒也太癡拙了吧?他的明諭暗示究竟是哪里不夠?她怎麼聽都聽不懂呢?

    嬌小身影在踅步子了,跨前又倒退的,在張伯冠引頸盼望中,她卻退縮地掉頭走了,可憐兮兮的模樣教他不忍再這麼逗弄她了。

    好吧,明夜她再來,他會跟她把話說清楚,讓她歡歡喜喜預備做大夫人——他張伯冠的愛妻。

    舉頭望天,明月星光。燦燦亮亮。他真心地笑了。

    舉頭望天,明月星光,燦燦亮亮——異兒只覺得自己快要哭出來了啦!

    “嗚……”夜闌深謐,整座錦繡莊寂靜無比,人人都因為數日後即將舉行的婚禮忙得累壞了,個個都在睡夢裏,走到哪里都悄然無聲,只剩下異兒微微的抽泣聲隨夜風飄散。

    嗚……異鄉人要成親了。嗚嗚……異鄉人說他一定要娶個大夫人。嗚嗚……異鄉人再也不要她陪著吃飯,看書寫字、說話聊天、擁抱睡覺了!嗚嗚嗚……

    哭喪著心情,異兒才轉到走廊的拐角,眼光漫無邊際,沒個焦點,忽地——

    “咦?”小腳停了下來,小小鼻頭因一絲若有似無的木頭焦味而皺了皺,不知不覺尋著這味道一路繞道,赫然發現小路盡頭的偌大柴房,從窗門縫兒內正冒出又濃又嗆的白煙,同時有人手持火把從裏頭跑了出來。

    “啊……”異兒慢了半拍才喊了起來,“失火了!失火——嗯……”

    持火把的男人朝她沖過來抓人,異兒逃避不及,才轉過身,一頭長髮便被人抓牢,後腦勺遭到狠狠一頓重擊!

    “嗚!”異兒吃痛,胡亂掙扎扭動著,連腰際間系的玉塊也鏗然一響落地,被打得昏死過去。

    “哼,算你倒楣!”男人左顧右盼,右手所持的火把焰光映亮他瘋狂殘忍的神情。

    “哼哼,有了……”不知道想起了什麼,左手拖著昏癱在地上的異兒,竟然又一步步回頭走入柴房中,將她扔到一堆乾裂的柴薪旁。

    “姓張的,你們錦繡莊或許贏了我周大通一回,但現在瞧瞧我怎麼扳回這一城吧!”



    咚——

    毫無預警冒出一身的冷汗,張伯冠的胸膛劇烈喘息,深邃的眸子瞪視漆黑的上方好半晌,緩緩別過頭凝視一旁桌案上的燭火。

    燭火在經過幾個時辰的燃燒後,已積了不少蠟淚,宛如一攤春泥。

    僅著一件單衣,爬爬黑髮,在房內繞著桌椅床榻走了幾個來回,一口氣喝完一壺變涼的茶,再重重坐到桌旁,只手撐著下顎,另一隻手則是不斷彈敲桌面,嗒、嗒、嗒地傳入自己的耳裏,好不心煩!

    他不明白自己好端端從睡夢中驚醒的原因。一無噩夢,二無內急的,怎麼就是這麼難以入眠?

    咚!

    重新躺回床榻上,愈來愈是心浮氣躁,雙眼再也閉不起來。

    咚咚!

    整顆心宛如一口大鍾,警告似的撞擊,響得他全副神魂無法安定。

    咚咚咚!

    他幹跪又起身,這回是走到屋外去,看看多呼吸幾口夜涼的空氣,是不是可以睡得安穩一點。

    咚咚咚咚!

    大鍾愈敲愈急了,教他全身熱血跟著沸騰,沸騰到了極點時,卻是一種要滅頂的恐懼。

    這恐懼,他七年前便已經嘗過了一回,在得知蜜絲要被施以焚刑的那一刻起,便入骨鑽髓纏繞住自己,像種根治不好的隱疾,平日沒事,但遇事時便盡數發作了起來!

    咚咚咚咚咚!

    “異兒!”他倏地起身,疾步快走,沒幾步路更跑了起來,再沒多久竟就奔出了冠居,打破了他七年來的閉關!

    夜幕黑沉沉的,鞋底磨擦過地面的聲響刺耳,他張目極望,卻仍想不通自己是在找些什麼!他動作迅速,卻仍想不通自己是在追趕些什麼!就只知道自己要找、要快,否則就要來不及、來不及了……

    下意識穿過冠居的庭苑,張伯冠人才轉到走廊的拐角,猛地就先聞到一股刺鼻嗆人的煙味!

    失火了!他呼吸一窒,腦子像被人狠狠棒喝了一棍,拔腿跑入小徑,直沖盡頭——果然是柴房失火了,焰光正盛著呢!

    “糟糕!”他馬上轉身要去叫人來幫忙撲滅。

    哐啷!

    他急促的鞋尖像是踢到了什麼東西?反射性低頭一瞧,倏地倒抽一口冷氣,同時激動得全身打顫!

    那不是他給異兒的玉塊嗎?!不是該佩戴在她的身上,怎麼會被扔棄在這裏?

    咚咚咚咚咚咚!

    “啪啦!”身後傳來一記木頭被燒毀掉落的聲響。

    “不!”張伯冠立刻回過身,筆直沖入柴房內。“異兒!”


    “我就說嘛,那個周大通會是個麻煩人物!”相當臭屁的,張仲亞將鼻子豎得又高又尖,撇嘴批評,“可是啊,我從來沒想過他竟然會耍這種殘忍卑劣的報復手段哩!”

    商場上的競爭本來就是有贏有輸,而這一回禦衣坊年供由錦繡莊大獲全勝,獨家取得市場,周大通便盤算著要給錦繡莊一些教訓。原先,周大通只想著要破壞錦繡莊的織坊倉庫,奈何守衛重重把關,固若金湯,怎麼樣都進不去,這才把主意打到錦繡莊的主屋上,夜裏偷偷翻牆而入,放火來消怨解恨!

    至於把前來的異兒打昏,則是想給錦繡莊來點下馬威!

    “幸好大哥發現得早……”說到這,張仲亞就不得不問兄長了,“可是,那時候你怎麼會突然清醒呢?”幸好張伯冠清醒了,否則哪只是損失一間柴房這麼簡單?

    對呀!其他在場的奴僕也忍不住豎起耳朵,等著聽張伯冠的回答。

    “……”張伯冠微一聳肩,自始至終只顧凝視著蜷在懷中的異兒,他的手一遍遍順撫著她的長髮,再度抬起臉時,眾人微微屏息。這一回,倒不是因為他左半臉上的猙獰,而是因為張伯冠唇邊那抹溫存的笑意!

    “大當家……”一片靜默無言的感動中,眾人終於明白了些什麼;打量張伯冠和異兒的視線中,也多了些什麼,然後,他們也都跟著笑了。

    “好了好了。”張仲亞清清喉嚨,揮手趕人了,“走吧走吧,這裏就留給他倆靜一靜好了,還有許多事要忙哩!”比方說忙著處理燒毀的柴房,把人扭上衙門送官哩。

    張伯冠用眼神對弟弟表達感激之意。他的身心仍是餘悸猶存,身子淡淡發涼著、指尖輕輕發顫著,非得把異兒牢牢抱在懷中,靠這份真實感來趨走七年前的惡寒。

    當他一意識到異兒可能就在那間大火熊熊的柴房裏,首當其衝,就是想起另一張流著血淡笑地咽氣,教他終身悔恨也挽不回的小臉——不,他承受不起再一次的打擊了。七年前失去蜜絲,他便覺得天地無光;現在,如果再失去異兒的話……

    高大的身軀竄過一陣抖意,他的雙臂加重摟抱的力道,惹得異兒哇啦哇啦叫了幾聲以示抗議,但他沉溺在自己的心緒中沒有發現。

    是的,七年前失去蜜絲時,他覺得天地都無光,但如果再失去異兒的話……不,這並非他對蜜絲、異兒的情感孰重孰輕,而是這種遺憾再來一次,張伯冠便肯定自己再也沒有存活在這世上的動力了!

    “好痛好痛!”他發他的呆沒關係,但她可被他摟抱得好痛耶!小手拚命拍打他的手臂,好不容易才換得他後知後覺的鬆手。

    “異鄉人,我想睡覺覺。”他放鬆了,但她卻又捨不得離開他的懷抱了,反而整個人又密密地貼合上去。“那個——壞人不會再來了對不對?”眼睛閉了又張,她惴惴地要求他一個保證,好讓她將它帶入夢鄉。

    “不會了。”張伯冠克制著自己又想收緊手臂,他輕聲給予保證,“他永遠不會再來了。”雙眼乍露陰悍的光芒。

    周大通這一被扭送官衙,錦繡莊絕對會請求那捕快及官府老爺將他“打點”得很好的。

    “那好好……”打了個呵欠,異兒又想起了一件事,不覺又教她亢奮起來,睡意消散了些。“異鄉人,你是不是一定要成親啊?”

    嗯嗯嗯,這可是她被打得痛得不得了,昏過去的一刹那所想到的點子,“那你可以娶我做大夫人嘛!這樣子,你既可以成親,我也可以繼續陪你吃飯、看書寫字、說話聊天、擁抱睡覺……”再努力想了想,“還有,玉兒姊姊跟我說的:生娃娃抱抱!”嘿嘿,她很“厲害”吧,一個人居然可以做得到這麼多件事情哩!異兒沾沾自喜地搖頭晃腦。

    張伯冠驀地嗆咳了好幾聲,不敢在她的面前“笑場”,免得讓她自卑沮喪。“是這樣嗎?娶你做大夫人喔……”故意正容擺出為難樣。“也不是不可以……好吧,就看在你天天陪我、服侍我,做得很認真的份上,我就娶了你……勉勉強強!”

    啊,這姑娘,到最後緊要關頭還是有變得聰明點了。

    張伯冠含住她的小嘴,吻了好一陣子,才肯慢慢給她透氣的空隙,欣賞她嫣紅興奮的小臉。

    “我的姑娘啊……”輕喟一聲,張伯冠捧著這張嫣紅興奮的小臉,口中的昵稱是對著眼前的異兒,亦是對著心中的蜜絲喊的。

    “異鄉人……”異兒嚶嚀著回應,一遍又一遍,像是要補償過去七年沒有叫的份。“異鄉人異鄉人異鄉人……”



尾聲

    異鄉人,我死後,一定要去跟大神求情,求他別再讓我有這些醜惡的記憶,乾乾淨淨重生,與你在一起……

    但萬一我還是個奴僕,是個“罪子”的話,你還會不會要我?

    我會!不論你變成什麼樣的人……就算你是白癡醜八怪,我都會要你……

    異鄉人!

    異鄉人……我終於可以和你在一起了!



-全書完-

[ 本帖最後由 niknki 於 2008-12-1 03:37 PM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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