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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柳暗花溟 -【美人謀律】《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1-14 02:44 AM     標題: 柳暗花溟 -【美人謀律】《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6-7-28 01:14 AM 編輯

【書名】:美人謀律

【作者】:柳暗花溟

【內容簡介】:

  生在軍戶之家,祖上操賤業,住在貧民區……很杯具了好不好?   

  但是,本姑娘擅長的是洗具!

  且看現代女律師重生為古代女訴師,雖然無錢無權被歧視,好在詭計多端、口吐蓮花,伶牙俐齒能發家。

  內修理極品繼母和親戚,外舌戰流氓惡霸與君臣。

  我的目標是:上得了公堂,下得了監獄,鬥得贏鳳凰,掐得死小強。

  某女拉下窗簾,低聲問:這位郎君,您想要我怎麼做?

  還有,那誰誰,少廢話,和我聊天是要收咨費銀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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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1-14 02:44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7-10 11:27 PM 編輯

第一卷  鐵齒銅牙  幽州篇  第一章  並沒有被奸到

  俗話說,一場秋雨一場涼,九月的幽州范陽縣已有瑟瑟之感。

  趁著晌午時分那絲絲暖意,春荼蘼歪在靠窗的塌上看書。陽光透過厚厚的窗低,仍然曬得她有些昏昏欲睡。

  這時,她所住的西廂門簾一挑,繼母徐氏與她的貼身丫鬟小琴急吼吼地走了進來。

  因為正迷迷瞪瞪的,春荼蘼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窩在暖被中沒動。小琴見了,立即不滿的低聲道,「大小姐好大的架子,見了母親也不起身行禮,自己躺得舒服,倒叫長輩站在一邊等。」

      春荼蘼還沒回話,以八扇屏相隔的里間就跑出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頭,像母雞護小雞似地站在床前,半點不怯的冷笑,「這話說得倒奇了,要不是親家老太太多事,我家小姐能病了足足三個多月嗎?如今才能勉強下地,起身猛了都還眼冒金星呢。太太還沒說話,你一個奴婢不知道體恤主家小姐,還要攛掇著挑禮怎麼著?還有,你扶著太太進屋,之前也不言語一聲,就這麼直闖,打量著抓臭賊呢?」

  這小丫頭名叫過兒,是春荼蘼的貼身丫鬟,剛才正在里間收拾東西。

  小琴登時大怒,「過兒,還有沒有點規矩了?你也太潑了!一個丫頭,小小年紀,在當家主母面前指三指四,活膩歪了吧你!」

  「我可不敢對太太不恭敬,就是看不得人狐假虎威。再者說了,老太爺有話,雖是住在一起,但各過各的。若要教訓數落我,甚至打死發賣,自有老太爺和我們小姐做主,還輪不到你說話!」過兒嘴上說得厲害,但手上卻輕輕扶了春荼蘼一把。

      春荼蘼借機坐起,因為床邊滿滿當當站著三個人,她也沒法下去,只在床上略施一禮,態度大方地問,「不知太太這麼急著找我,可有事?」

  繼母徐氏才年方二十,只比她大六歲,況且進門的過程實在不怎麼光彩,於是那一聲「母親」,她實在叫不出,所以和過兒一樣,稱呼一聲「太太」。

  聽了過兒不客氣的話,徐氏本來氣得臉都漲紅了,但此時聽春荼蘼一問,立即想起自己要說的事,又轉為煞白,急道,「荼蘼,不好了,你爹讓人告了,已經被拘去了衙門!」

  「啊?怎麼回事!」春荼蘼大吃一驚。

  徐氏的臉色像開了染坊,又紅又白。她本就是個蔫了巴嘰的性子,這時候更說不出話,只向小琴猛使眼色。

  小琴沒辦法,囁嚅道,「有個女人……告老爺意圖……意圖……奸淫……」說到最後兩個字的時候,聲音比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

  但就是這樣小的聲音,卻如同在春荼蘼腦袋上閃過晴空霹靂,登時讓她炸了毛,差點從床上跌下來。

  早上出門還好好的,這簡直是飛來橫禍!不過轉瞬,她心中立即升起堅定的信念:她和自家老爹雖然才只認識三個月,但她卻深深堅信,這絕對是誣告。

  古今中外都有一個特別真理的真理,一般情況下,帥哥是不需要用強的。她家的春大山老爺正是男人三十一隻花的年紀,長得花容月貌,又有這年代的女人最愛的健美體格,人品更是杠杠的。有女人想要強了她老爹,她信。說她老爹犯下強奸罪行,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到底怎麼回事?派人去衙門細細打聽過了嗎?」春荼蘼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問。這事要放在別人頭上,她會很理智。但是關心則亂,事情發生在自家人身上,她的心亂成一團。

  「派誰去啊?」小琴搶先道,「老太爺押送人犯到嶺南,這一來一回,能趕上老爺十一和十二月的集中兵訓前回來就算快的。偏犯事的是老爺,家裏再沒頂事的男人。我們太太是婦道人家,我又是個沒用的,哪能上公堂?就算沒嚇著,名聲傳出去也壞了。」

  過兒怒極反笑道,「呵,這話說的。婦道人家上不得公堂,我們小姐還是未出閣的大閨女呢,難道就上得不成?同為奴婢,你是沒用的,我還比你小四歲呢,哪里又是個頂粱之人?」

  春荼蘼拉了一把過兒,低聲道,「事關我爹。這都什麼時候了,還吵?」

  過兒嘟著嘴不說話了。

  春荼蘼問,「門上的老周頭呢?」

      「剛才隔壁的何嫂子看到你爹給帶進衙門,打聽了事由,急急跑來告訴我。我一急,就派老周頭去給我娘家送信了。」徐氏愁道,「我娘家在西邊淶水縣,一來一回最少三天,就怕趕不及煩請說項的人。」

  過兒聞言就撇了撇嘴,春荼蘼也是暗中皺眉。

  她這位繼母徐氏雖已嫁作春家婦,但凡事特別喜歡扯上娘家。其實真正的名門望族,對兒孫後代的教育往往是嚴格的,就算也有紈絝,至少大事小情上還拎得清。反倒是小門小戶的發了財,會教養出不知所謂的兒女來。

  徐家正是如此,徐氏未嫁之前嬌生慣養,模樣生得還算不錯,生活能力卻非常低下,每天除了風花雪月,什麼也不懂。而她的娘,也就是過兒口中的親家老太太,卻是個凡事都要插一手的人。而且說是老太太,也只是依著春荼蘼的輩份叫的,其實也才四十歲。這樣一個精力旺盛、為人強勢、控制欲超強的商家中年婦女有多麼惹人厭,用腳趾頭也想得出。

  「怎麼辦哪,荼蘼。」徐氏眼淚汪汪的,「若你爹給定了罪,我……我……」

  她「我」了兩聲,後面的話卻說不出來了,抽出帕子就要哭,唬得春荼蘼連忙勸,「我爹還只是被收監,哪怕今天立即就審一堂也沒關係。依《大唐律》,事必過三堂才能判決,而且必須是隔一天審一堂。除非是錄囚的上官來本縣,時間上不太夠,才能一天連三審。這也就是說,不算今天,離最後的判決至少還有四天時間,還有轉圜的餘地。」

  徐氏和小琴一聽,登時愣住,難以置信的望著春荼蘼,不知曾經文靜溫柔的嬌嬌女,怎麼會懂得衙門和官司的事。過兒卻心中了然,小姐養病三個月,把那本殘缺的《大唐律》都翻爛了,真不知道那有什麼好看的。她時常勸小姐仔細眼睛,若是實在悶得慌,還不如背背詩,作作畫兒呢,沒想到今天居然派上了用場。

  「你說的可是真的?」徐氏有點不相信,「沒哄我吧?」

  春荼蘼用力點頭,「那可是我爹,我哪能順口胡謅?」

  心話卻說,若春大山陷在牢裏,甚至丟了性命,大不了徐氏和離,或者當了寡婦。這個年代的禮教對女性並不嚴苛,不阻止婦人另嫁,何況徐氏那個極品的娘,早就看春家不順眼,巴不得領女兒回娘家。那時候,徐氏可自奔著新前程去。她呢?爹就一個,換不了。祖父的兒子也只這一個,更加換不了。所以,她比徐氏更緊張春大山,也更介意這樁莫名其妙的案子。

  聽到春荼蘼的保證,徐氏輕吐一口氣,拍了拍胸口,「那就好,那就好。我娘家一定來得及叫人過來。到時候無論花多少錢,不管怎麼打點,好歹也要讓你爹平安回來。」

  「話不是這麼說的,還是要儘早想辦法。至少,不能讓我爹自己上堂。」春荼蘼皺眉道。

  「一屋子婦道人家,有什麼法子好想?」徐氏聞言又要哭。

      春荼蘼心中厭煩,轉過身去,不看徐氏那張讓人冒火的臉。她前後兩輩子加在一起,最最不喜歡徐氏這種人,遇事後,第一時間想的就是找誰幫忙,總要依賴別人,而不是冷靜下來想想,自己要先怎麼做。自己盡了最大的努力,當真辦不了,再借用外力才是正理。

  而且在古代,問案時用刑是合法的,哪講什麼人權?春大山犯起擰來是個死硬的脾氣,審一堂就屈打成招還不至於,可自家老爹挨打,她難道就不心疼?再者,父親是軍籍,對這類人犯法,司法管轄權混亂,如果縣裏審完了,軍中再把父親提溜去,補打一頓怎麼辦?

  徐氏目光短淺,只是要把丈夫救出來,以後能長長久久的守著她就行,沒有顧忌其他。到底徐家是淶水首富,拿銀子上下通融打點,大事化小,小事化無還是辦得到的。反正,罪名只是「意圖」奸淫,就是說並沒有被奸到。

  可從春荼蘼的角度來說,還要還父親一個清白才行。不然,難道讓父親一輩子頂著這不清不楚的罪名嗎?她做事,從來力求不留後患,因為所謂「後患」,都是「無窮」的,哪天條件成熟,被有心人利用,不知道會演變出什麼可怕的結果。自家的美貌老爹才三十歲,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以後說不定還能升幾級官呢,不能埋下隱患,被一樁不清不楚的花案給毀了。

  「那不如這樣。」春荼蘼想了想,當機立斷,「麻煩小琴跑一趟臨水樓,請方老闆娘派個機靈點的夥計,先到衙門去打聽打聽,得了信兒,咱們心裏好有個準譜。過兒,立即幫我更衣梳頭。下晌有晚衙,萬一衙門叫咱們家的人去應對,也省得到時候慌神兒。」說著,春荼蘼掀被下床,硬從人縫中擠出地方來。



第二章  怎麼就不安生呢

      可才一站起,就覺得眼前發黑,金星亂冒,幸好過兒用力扶住了。過兒生得又瘦小,好在手腳麻利,乾巴勁兒也大。但她這身子,也太體虛氣弱了,得了空兒必須改善。

      耳邊卻聽徐氏賭氣道,「不行!臨水樓的老闆娘可不是什麼好人,名聲更差,咱們平時都要繞著她走的,不敢沾惹她這狐媚子,現在還要主動上門求她?」

      「太太,您到底還想不想救父親?」春荼蘼忍著怒,冷著臉道,「春家是軍籍,祖父是衙門的差役,父親還是隊副,若犯的是小事,上上下下好歹有幾分薄面,斷不可能直接叫人拘去衙裏。若是大事,就必須儘快打聽到事情的前因後果,好做應對。左鄰右舍的人全是兵丁,不敢招惹是非,能求的,也就是方老闆娘而已。這時候避嫌,難不成讓父親被人誣陷了去?」

      徐氏抿著唇,露出她那又蔫又強的標準神色來,掙扎了一會兒才極不情願的對小琴說,「你快去快回,把咱們家大姑娘的話帶到了,別說些有的沒的。」

      她發了話,小琴自然不能違背,但臨走時仍然嘟囔了一句,「憑白給那賤人接近老爺的機會。哼,倒不知道大小姐什麼時候懂得官司的事了。」聲音不大,但絕對能讓屋裏的人都聽清。

      徐氏有些尷尬,不等春荼蘼再說什麼,絞著帕子就出去了,氣得過兒跳腳,「您聽那個賤婢說的什麼話?全身上下就那張嘴利索,平時幹活怎麼慢吞吞的?還好意思說人家臨水樓的老闆娘,自家主子是什麼……唉!」後面的話不好聽,到底說不出口,只恨恨地跺了下腳。

      「行行,別氣了,小小年紀,就養成個事兒媽脾氣,可怎麼得了?」春荼蘼哄道,「事有輕重緩急,這種節骨眼兒了,你還和她打的什麼嘴仗,把我爹從衙門裏撈出來要緊。」

      過兒性格潑辣,嘴上不肯吃一點虧,但對自家小姐和老太爺都忠心耿耿,從不違背。此時也只是氣得咬牙,哼哼兩聲就忙活起來。

      春荼蘼借著這個工夫,強行把心靜了下來。猶豫了片刻,她還是選了男裝打扮,因為方便跑來跑去的……身上穿著清爽利索的天青色圓領窄袖胡服,配黑色褲子,腳下是舒適合腳的平底布鞋。一頭長髮梳了髻,戴上黑色襆頭。

      本朝民風開放,女子穿胡服上街,甚至縱馬遊玩也是平常。

      望著模糊銅鏡中稚嫩的蘿莉臉,春荼蘼心中一陣恍惚。

      在現代時,她是一名律師,為成功也曾助紂為虐、傷天害理過。某天,當她打贏了一場艱難的大官司,銀行帳戶上多了數位相當可觀的報酬後,她被被害人的家屬追在後面罵不得好死。

      結果,她真的沒得好死,駕車從高架橋上掉下來了,車毀人亡。

      那一刻她終於知道,這世界上真是有報應這回事的,並發誓來世一定要「女子愛財,取之有道」。不過當她睜開眼睛,滿以為自個兒得上刀山、下油鍋,在地獄中受折磨時,卻沒想卻重生在一個十三歲小姑娘的身上。

      最讓她又心痛又狂喜的是,這一世的便宜祖父和父親,與上一世她的親生祖父與父親長得一模一樣。在現代她上大三時,爺爺和爸爸到學校來看她,給她過二十歲生日,想給她一個驚喜,結果飛機失事,她瞬間失去了唯二的親人。

      一度,她以為爺爺和爸爸也穿越了,算是家穿。但試探很久後,她死了心。這二位是實實在在的古代人,她堅信這是上天在懲罰她之後又給她的補償。而當現代爺爺那滿臉疼愛她的笑容,與春青陽對她小心翼翼呵護的神情重合在一起時,她對春家父子的感情就突然成為那種血濃於水的真實,並牢不可破。於是她認真決定好好重活一回,好好珍惜身邊所有。

      經過三個月的磨合,春荼蘼知道所處的朝代為大唐,卻不是歷史上那個,想來也許是平行時空什麼的。不過,這地方的風俗習慣與歷史上的大唐很相似,當今聖上卻姓韓,如今是第二代君主,是為太宗,年號慶平,定都長安。

      在這個異時空裏,大唐之前,中原廣袤的土地曾經被突厥人佔領過兩百餘年,後被韓氏所取代。現下正是慶平十五年,南方還好,北方則是胡漢雜居。不過韓氏總領天下後並沒有搞種族清洗,風氣基本算是開明自由,胡人的地位低下些就是了。可惡的是突厥人不怎麼消停,雖退回到阿爾泰山脈那邊,但是內部政權分裂混亂,阿史那部自詡正統,不時騷擾大唐邊境,復辟之心不死,所以幽州就成了北方邊疆的軍事重鎮。

      小環境上……春家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不是朱門繡戶,卻也吃穿不愁。儘管在社會地位上,軍籍比不得民籍,良民甚至不願意與軍戶聯姻,父親春大山卻好歹是個小隊副,折沖府最低級的、從九品下階,最低級的武官。祖父春青陽是縣衙大牢的差役,屬父子相傳的賤業,但大小算得公門中人。

      重生在春家,最幸福的是:雖然她的親娘白氏早死,祖父和父親都把春荼蘼眼珠子一樣的疼。春大山生得好,桃花旺盛,卻硬生生熬到女兒十三歲才再繼娶。之前妾也沒討一個,生怕女兒年幼,受了委屈說不出。就算後來娶了徐氏,還是因為有了首尾,才不得不抬進門。

      春家最大的不如意是:子嗣單薄。春青陽這輩子三房兄弟,就春大山一個男丁。到春大山這輩,如今都是而立之年了,膝下卻只有和正妻白氏生的一個女兒,正在向絕戶發展。

      春家最奇怪的地方是:從沒有人提起過白氏,似乎是個禁忌。

      「小姐,您說老爺這回……會沒事吧?」幫春荼蘼系好革帶,掛上香包,過兒擔憂地問。

      「還不知道。」春荼蘼搖搖頭,「不過我爹必不會做那種事的,難道你不相信?」

      「我當然相信老爺!」過兒堅定地說,隨後小臉扭成一團,「就是這世上屈打成招的事情太多了,咱們范陽的縣令人稱張糊塗,可不敢指望他能為民作主。」

      春荼蘼失笑。

      重生三個多月,祖父和父親天天把她當小豬養,她病床上無聊,纏著祖父講了好多縣衙裏的事,還從主典那裏借了本殘缺不全的《大唐律》來翻閱。大概是前世的職業病,別人覺得枯燥,她卻看得津津有味。

      雖說她的興趣從詩詞歌賦上轉到國家律法上,性格也由沉靜變為活潑,令家人生疑。但她是誰?憑著能把黑的說成白的,把死人說活的本事,身邊的人完全信任並接受了她的轉變,並且還更喜歡現在的她。

      同時,她也知道了一些內幕。比如本縣原名張宏圖,因為有軍府在縣進而駐紮,其實他也沒敢有什麼大的惡行惡跡,就是為人好大喜功,偏本人又是竹子和木頭的結合體,一個字:笨!所以,如果表面證據確鑿,他很可能被迅速並徹底的矇騙,做出很昏庸的判決。

      在知道一個昏官,對於百姓傷害和打擊,並不比一個貪官強多少。

      那麼,春大山的案子到底有什麼確鑿的證據,讓張宏圖沒有絲毫猶豫,將他直接拘拿下監呢?如果證據很充分,那設計陷害的可能性就更大了。畢竟,若沒有預謀,以及詳細的事先準備,不可能面面俱到。若是如此,是誰陷害春大山?又有什麼原因,要達到什麼目的?

      府兵們都是住在一起的,有駐地,稱為地團。春家的鄰居也都是府兵家庭,彼此間守望相助,縱與有些人家略有小矛盾,關係也算過得去。加之春青陽、春大山父子為人厚道、樂於助人,也不曾得罪權貴,不管是軍裏,還是衙門,平時人緣倒是挺好。

      頂多是這父子二人為人正派,不懂巴結上司,升職很慢,以至於春青陽四十八歲了,在縣衙大牢苦熬了三十年,卻連個典獄官也沒混上,就連押解犯人這種苦差事也得親自去。但,不會媚上踩下也不至於遭到這樣惡意的陷害吧?到底是誰,要置春大山於險地?

      依《大唐律》,強奸罪處流刑,強奸致人折傷處絞刑。若罪名成立,很大罪過的。所以她才急於知道細節,所謂的受害人死傷如何,人證、物證、驗體的情況、是否未遂……

      范陽折沖府的府兵每旬練兵兩天,在家務農八天,每年十一、十二兩月再集中兵訓。而幽州是軍事重地,也不必上番,也就是不必到京師宿衛。今天,是這輪休息的最後一天。她家美貌老爹大早上就神神秘秘、興沖沖的跑走,顯然有什麼好事,但絕對絕對不是去做針對女性的犯罪案件。否則,他不可能對著女兒露出一臉:好好在家,等爹的好消息的神情。

      如果他是去做那種事情還和女兒顯擺,那就不是個好父親,而是變態中的戰鬥機!若說是臨時起意,她家美貌老爹得多饑渴、多**、多不是人,才在光天化日之下做出那等獸行?

      「你去前面看看,可有消息傳回來?」春荼蘼在屋裏團團轉了一會兒,吩咐過兒。

      「是。」過兒出去了,但沒過片刻,消息沒來,爭吵聲來了。

      春荼蘼歎了口氣,快步出屋。

      唉,這個家,怎麼就不能安生呢?氣場這麼不合,家也不合,所以才會憑白出災禍吧?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1-14 02:44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4-2 02:58 AM 編輯

第三章  老爺的美色

      春家家境小康,在低級武官和軍士混住的地段,春宅算得上數一數二的豪宅,四合院式的青磚大瓦房,門前有顆大棗樹。本來是一進,但以土牆分隔成內外。

      外門處很窄,東邊的廡舍歸老周頭住,西邊堆放雜物。內院正房三間,一明兩暗,是春青陽的屋子。東次間是臥房,西次間平時上鎖,放著春家的貴重東西。明間做為全家會客及吃飯的廳。本來,春青陽想把正房讓給體弱的寶貝孫女,或者已婚的獨子住,但是誰也不敢這麼不孝。在大唐,不孝是與謀逆位列同等的十大罪之一。

      內院的院子挺大,西廂一大一小兩間。大間以八扇屏分隔,裏面是春荼蘼的臥室,外面是她看書、做針線的地方,小間則是過兒的住處。緊挨著西廂房的,是間挺寬綽的廚房。東廂也是一大一小兩間,歸了春大山和徐氏夫婦。旁邊的小東廂是小琴住著,外加存放了徐氏的嫁妝。

      徐氏的娘不岔女兒嫁給一個帶著女兒的鰥夫,又生怕徐家的銀子給了春家花,虧了自己的女兒,所以嫁妝看著挺老多,但沒什麼值錢的。她平時帶給女兒的吃用東西,也儘是只能徐氏用,別人卻沾不到光的。

      此時,爭吵聲就是從外門廡舍那邊傳來的。春荼蘼出門探看時,正巧徐氏也聽到動靜,從東屋裏走出來。但見到春荼蘼,才邁出門檻的一條腿又縮了回去,擺明要她去處理。

      春荼蘼暗中搖頭,很是煩惱。

      徐氏性格內向,而且為人糊塗。嫁到春家,就是一家人了,不管有什麼想法,直接說出來就是,偏她扭扭捏捏,問上半晌也不吭聲,只沉著臉在那兒賭氣,看得人窩火。若逼得急,她就哭哭啼啼,擺出嬌怯怯的樣子來,讓春大山憐惜,簡直就像是牛皮糖,切不得、甩不得。現在什麼時候了,她還有心思避嫌,任兩個丫頭在外門那兒吵翻天,就跟沒她事似的。

      「過兒,你什麼意思?難道我就不擔心老爺嗎?」春荼蘼走到內門時,聽到小琴怒問,「但再怎麼著,規矩禮儀也不能亂,鬧得像市井人家似的!」

      「你少拿規矩兩個字壓我!」過兒冷哼道,「這都火燒眉毛了,你擺什麼譜!不知道的,還以為徐家是公侯門弟呢,也不過就是商家,有兩個臭錢而已。」

      「商家也是良民!還是有錢的良民!」小琴的語氣裏有一絲輕蔑,「春家卻是軍戶,世代承襲,老太爺還是在衙門做事的,將來如果家裏丁員不足五人,後代連科考也不許的。我們徐家肯把女兒嫁過來,算是下嫁!」

      「切,少說得情深意重。說到底,太太還不是貪圖我家老爺的美色!」

      「你說什麼?說你沒規矩,你果然撒潑,可見你就是個沒教養的野丫頭!」

      「規矩?你還敢跟我說規矩,徐家要是真格講規矩的,太太也不會這樣進了春家,親家老太太更不會凡事都插一腳,到處瞎摻和!」

      「閉嘴!」春荼蘼低喝一聲,打斷過兒,同時邁步走到外廊,看到外門倒還關著,不至於讓鄰居看了笑話。

      「平時倒沒看出來,一個個都是有本事的,背後編排起主家來。」春荼蘼冷冷的把目光定在小琴身上,「什麼民籍軍籍,什麼春家徐家,什麼上嫁下嫁,也是你一個丫頭敢多嘴的?你即隨你家主人進了我春家的門,生是我春家的人,死是我春家的鬼。就連想被放出去,也得看我春家點不點頭!怎麼?如今你是太太跟前得力的人,也想當家作主嗎?」

      不知是不是這兩個丫頭心虛的緣故,只覺得春荼蘼板著的小臉倒真有些令人不敢直視。小琴更是冒出一個念頭:小姐自從山上滾下去,傷了腦子,在床上躺了足足三個月,脾氣倒變得硬氣多了,突然就不好惹起來,也不好糊弄了。

      登時,小琴慌忙跪了下去,哆嗦著聲音辯解,「小姐,奴婢該死,往後再不敢多嘴了。」

      「說,到底怎麼回事?」春荼蘼勉強壓下火氣問。

      她前生是個精明強幹的律師,性格是很好鬥的,也沒什麼容人雅量。所以美劇裏常把律師形容為鯊魚,見面就亮牙,很兇殘的。

      但此鬥非彼鬥,上庭,在這裏要叫上堂,就像上戰場,拼的是實力、勇氣和智慧,而不是內宅這些狗屁倒灶的爛事。再說了,她雖然擅長打官司,玩陰謀、耍詭計、習慣咬到別人的弱點,到死也不撒嘴的,可又實在不擅長人事鬥爭,也很不屑於此。

      春家小小一戶人家,三主三僕,總共也才六口人就這麼多矛盾,若是重生在高門大戶,豈不要累死煩死?但平時冷眼看來,這個家也確實過得不踏實,只是現在她沒心思管這些。

      「剛才小姐要奴婢找人幫忙,奴婢已經去了臨水樓說項。」小琴低著頭道,「方老闆娘即刻叫了小九哥去衙門打聽事,說好一會兒就送信兒來。偏過兒等不得,要親自去看看。可是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事,已經托了人的,還要三番五次的催促不成?讓人家怎麼想?於是奴婢就不讓她去,她不聽,三言兩語就吵嚷起來。是奴婢不好,鬧到小姐了。」

      小九哥是臨水樓的夥計,與春家相熟,是個機靈的十六歲少年,很得方老闆娘信任。如果是派他出馬,說明方老闆娘很關注這件事。不過話說回來,以方老闆娘和春大山的關係,不用心才怪了。

      「今天家裏有事,你的錯處先記下,回頭再罰。先下去侍候太太,這裏的事交給我。」春荼蘼瞄了過兒一眼,卻沒有責備。

      小琴很不服氣,卻到底沒敢多說什麼,氣哼哼地施了一禮,快步走了。

      春荼蘼這才板起來臉道道,「過兒,你這個心裏不藏事,嘴上不饒人的脾氣可得改一改了。」

      過兒知道自己衝動之下說錯了話,低著頭道,「請小姐責罰,奴婢就是懷疑她們主僕兩個陽奉陰違,根本沒去找方老闆娘,所以才要再去看看。」

      「我知道你心急,我爹出了事,難道我不急嗎?可你也不能嘴上沒個把門的。」春荼蘼低聲教訓道,「太太進門雖不光彩,知情的人卻只有我們兩家,如今你嚷嚷出來,丟的可不僅是徐家的臉,難道我爹臉上就好看?春家就有臉面了?再者,你一時圖個痛快,可小琴不會把這話告訴太太嗎?太太得知,自然怨恨你。她到底是當家主母,若存心要轄制你,你為我辦事就會事倍功半,耽誤我的工夫。她若糊塗起來,把怨恨加在我頭上,會以為是我這個女兒給她這個繼母暗中下絆子。家宅不寧就不說了,以後她不斷在我爹面前哭訴,我爹這麼疼我,又捨不得責駡,到頭來豈不是他兩面為難,受夾板氣?還有,親家太太不是個省油的燈,太太又什麼都跟她說,那時她不會怪自己女兒不會管教奴婢,卻會認為我們春家人聯手欺侮她徐家女。等老太爺回來,她夾槍帶棒的一通廢話,還不是得他老人家聽著?」

      「奴婢錯了,沒想這麼多。」過兒垂頭喪氣,真的後悔了,「奴婢真是錯了,我就是一時忍不住。」

      春荼蘼只感覺無奈。

      過兒年紀雖小,卻是個爆炭脾氣,必須要磨一磨。不然以後有事倚仗她,忠心處雖然不用擔心,可她被人略刺激一下就不管不顧,那等於在自個兒身邊埋炸藥。剛才就很不像話,連老爺的美色這種詞也說出來了。

      但過兒對徐氏這麼不客氣,固然有骨子裏的輕蔑,還是因為徐家老太太的所作所為。再者說過兒的懷疑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以徐氏的脾氣,不誇張地講,就算家裏著了火,她也得先給她娘家去送信,問問她娘,是先救東屋呢,還是先救西屋?

      「算了,以後你不管說話還是做事,都先在心裏數上五下,不衝動時再動手動嘴。」春荼蘼點了一下過兒的額頭,「現在罰你面壁,本小姐親自在這兒等小九哥。」說完,她從雜物間搬了個小凳子來,就這麼真眉瞪眼的坐在內門和外門的夾道上。

      她心急如焚,卻足足等到未時中,門外才傳來敲門聲。她本來自現代,又生在小門小戶和風氣開放的年代,雖然祖父嬌寵,有丫鬟侍候,卻到底沒那麼多規矩講究,情急之下,自己打開了門,倒把臨水樓的小九哥嚇了一跳,連忙施禮,「春大小姐好。」

      「進來說話。」春荼蘼一閃身。

      小九哥是個機靈的,知道此時春大山被抓到衙門的消息已經傳開了,不知有多少好事的人正盯著這處宅子,當下也不多話,快速進門。

      那邊過兒才要跑過來,又想起小姐的吩咐,快快的數了五下,過來拉住小九哥的袖子,忙慌慌的問,「我家老爺那邊,到底情形如何?」

      過兒又犯了急脾氣,不過春荼蘼更急,也顧不得許多,直接問道,「告訴者是誰?可有人證物證,今天過堂了沒有?我爹如何辯稱的?受刑了沒有?結果是什麼?」



第四章 衙門口,朝南開

      「告訴者是鎮上前街的一個年輕寡婦,倒也有幾分姿色。人證、物證俱在,下午已經過了一堂,春家老爺喊冤,聲稱絕對無此事。沒動大刑,但挨了十杖。」小九哥口齒伶俐,說得清清楚楚,但春荼蘼的心卻漸漸沉了下去。

  她聞到了陰謀的味道,因為這案子表面上聽起來毫無破綻,在她這位現代律師的眼裏,卻又漏洞百出。現在,她能斷定有人要害春大山,幕後人為此還下了大功夫,徐氏那種私下了結的手段是行不通了。

  所以,這官司已經不能回避,必須打!

  因為本身的職業喜好,她之前和祖父聊過關于刑律和訴訟的問題。在這個異時空,大約千年前,已有律師,也就是訟師的鼻祖出現。後來的追隨者,多出身於運途不暢的士人,具有一定社會關係的吏人、幹人、衙役宗室的子弟,以及膽大橫行的豪民。不過,訟師的地位和名聲都不好,甚至神憎鬼厭。在普通人眼裏,訟師全是挑詞架訟的訟棍,絕對不是以法維權的幫手。

  大唐自開國以來,重視以律法治國,所以訟師也成了一種職業。但同時,大唐更重視道德教化,這叫德主刑輔,禮法結合。也所以,訟師還是惡棍的代名詞。重生而來,身為女子,雖然律法上也沒有明文規定不允許女子擔當訟師,雖然她也很願意,但卻仍然不能。因為事關名聲,祖父和父親都不會同意的。

  那麼,必須快點請到一位比較好的訟師才行!

  「過兒,去屋裏拿五兩銀子,跟我去衙門一趟。」春荼蘼深吸了口氣,做了決定。

  「小姐,您不能去!」過兒一聽就急了,「那是什麼好地方,傳出去名聲就壞了。」

  「你別管那麼多,我自有分寸。快去!難不成你要我自己去?」

  過兒見春荼蘼目光堅定,不容拒絕,就知道她說到做到,必是攔不住的,跺了跺腳就跑進去了。自家小姐自從轉了性子,就是個說一不二的,與其放小姐一個人亂跑,倒不如她跟著。

  小九哥在旁邊聽著,不禁有些瞠目結舌。

  固然,春家現在沒有男人在家,但若要婦道人家奔走,也得是徐氏吧,沒想到讓個沒出閣的、才十四歲的小丫頭出馬。就連銀子,也得春家小姐自己出。

  春荼蘼也知道小九哥的疑惑,但是自家事、自家知。徐氏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根本就是個擔不起事的,手上也沒有現銀。為了防止春家占徐家的便宜,她花一個,她娘家媽給一個,沒有餘額。這樣做事,那位親家老太太也不怕女兒被婆家厭棄,偏春氏父子是厚道的,也從不貪嫁妝銀,倒還真沒有為此而為難、看輕過徐氏。

      而此大唐的物價和工資水準,春荼蘼是算過的。一兩銀子是一千文錢,相當於現代的兩千塊錢的購買力,春大山從九品下階,月俸正是一兩。春青陽屬於吏人,工錢也有約莫一兩。再加上分到春家的幾畝耕地,足能維持小康之家的生活,還略有盈餘。不過春荼蘼的私房錢,卻是來自白氏的嫁妝收益。臨水樓的房契地契都屬於白氏,年租有三十五兩,春氏父子全給了春荼蘼自管自用,一來可以讓她吃好穿好,二來要多存嫁妝銀子,家裏從不曾動用過。

  古代的房價地價都便宜,真是讓春荼蘼羨慕得不行。上下兩層,鎮上最好地段的門面,月租只合RMB六千塊,若在現代大城市,這樣面積的寫字樓租金都得加個零,別說是商鋪了。

  可惜在方老闆娘開酒樓之前,店面常有租不出,或者租金很低的時候,再加上春荼蘼生病時花了不少,現在只有不到兩百兩存銀。說來,她算是有四十萬RMB身家的小富婆,可惜這一打官司,指不定要扔到水裏多少呢。

  有道是,衙門口,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

  很快,過兒揣著銀子跑了出來。再看東屋,連一點動靜也沒有。估計這時候徐氏正燒香拜佛,祈禱她娘家快來人,好解救她的相公。

  「春小姐,且等我把馬車趕過來。」小九哥攔了一下道,「這裏雖然離鎮上不遠,走路也要一個時辰,坐車卻只半個時辰就到了。」

  「你駕了車來?」春荼蘼驚喜。

  本朝的衙門都是卯時開衙,中間午休時間相當長,然後申時末閉衙,至於當日是放告,還是聽審,會在衙門前掛上牌子。現在她出門,時間上確實比較緊了,但有了馬車自然不一樣。

  「我們老闆娘吩咐的。」小九哥道,「她說了,恐怕這幾天春家要用人,來來回回的,出門沒車也不方便,叫我暫時不用上酒樓了,就在這邊侍候著。若有什麼事,春小姐直接吩咐我就行。」說著,快步跑走。

  「方娘子多好個人,真不知老爺為什麼沒有娶她。」過兒低聲咕噥。

  春荼蘼瞪了自個兒的丫頭一起,怪她多嘴,心中卻頗以為然。

  患難見人心,且不提春家與臨水樓的租賃關係,也不提方菲方娘子和春大山的交情,就是人家想得這麼周到,惹了官非不避嫌,就足見其心。不過她不是婆婆媽媽的人,先大大方方收下這份心意,有情後補就是。

  片刻,小九哥趕了車過來。

  馬車在大唐是比較昂貴的交通工具,速度比較快,富裕人家才用得起,普通人乘坐驢車或者牛車。春家惹了官非,早就有好事的八卦之徒盯著,所以不管多麼小心,被人指指點點是免不了的,春荼蘼乾脆目不斜視,鎮定如恒的上車而去。

  「果然日久見人心。」過兒摔下車簾,「平時裏倒還熱絡,現在春家有事,一個個唯恐避之不及。這倒罷了,怎麼還有好多看笑話的!」

      「也不能對人強求。」春荼蘼倒是看得開,「隔壁何嬸子特意跑來送信,就是幫了大忙。咱們這片住的全是普通兵丁,貧戶居多,被人稱為糠地,那些人無權無勢,生存不易,遇事當然要自保了。至於其他,這世上氣人有、笑人無的賤人多了去了,不理就是。」

  「對,恨不得人家倒楣的人,全是賤人!」過兒罵道,隨後又擔憂,「那……小姐要去縣衙幹什麼?」

  「今天已經審過一堂,我要從主典大人那兒,看看雙方的供詞。如果可能,再見我爹和那個寡婦一面。打聽到的消息固然重要,但什麼也不如當事人的第一手口供更直接。」

  依大唐律,告訴者,也就是原告,在所告之事沒有判決前,也要暫時收押,稱為散禁,只是不帶刑具,監內條件也相對好些。

  其實,她應該第一時間就自己去縣衙打聽的,到底因為重生後的身份,束縛了手腳,沒敢行動。可現在事急從權,如果等到徐氏娘家來人,黃花菜都涼了。而她是嫌犯之女,本無資格查閱第一堂審的紀錄,所以才要行賄。

  祖父就在縣衙做事,為人老實忠厚,就算不被人看中,薄面也有幾分。不過祖父現在人不在本地,她不出點血,所求之事肯定被推諉、拖遝。

  到了縣衙門口,無事不得擅入,幸好小九哥機靈,說自個兒是主典的親戚,好話說盡,又塞了銀子,三人才得進去。主典也不是官,是吏,但所有案件的文案工作都是由他處理的,現官不如現管,二兩銀子高於他的月俸,只求他行個方便,肯定能成。

  在前世,春荼蘼打刑事案時,經常出入監獄,什麼兇殘的罪犯都見過,雖然古代與現代不同,沒有人權,衙門給百姓的感覺也十分高壓,但卻還鎮定自若。過兒就不同了,平時潑辣的小丫頭,這時候連腿都軟了。反觀自家小姐的平靜神色,佩服得五體投地。

  很快到了縣衙刑司的簽押房,見正好只有主典一人,連忙上前說明原委。那歐陽主典倒是個和氣人,與春青陽也認得。只是人家畢竟是文吏,有點看不上卒吏,平素沒什麼交往。而讓人隨便查閱案件的紀錄是不允許的,當下就躊躇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你要相信縣大人必定會秉公執法,明察秋毫,還你父清白。至於內衙文書,是不能外閱的。」

  「民女不是不信任官大人,只是祖父不在,父親冤枉,民女心急如焚,惶惶不安,只想弄個明白,心裏好有個數,還請大人垂憐。」春荼蘼說著,跪了下去。

  讓她裝可憐,扮同情都沒問題。她皮厚心黑,膝蓋又不值錢。只要能達到目的,她不介意演戲。說話的同時,她已經膝行兩步,快手快腳把銀子塞到歐陽主典的袖袋中。

  歐陽主典坐在椅上,從他的角度只看到襆頭下的白皙額頭,以及濃睫下忽扇的陰影,還有紅唇微微顫抖,似是要哭出來了,真是柔弱可憐,手裏的銀子就有點發燙。又想到她年紀這麼小,卻不得不拋頭露面,實在是為難,心也跟著軟了。

  他想了想,起身從書架上取出一份文書,丟在案上,義正詞嚴地說,「無論如何,於法度有礙的事,本主典是不做的。」然後又輕輕拍了拍那份文書,歎了口氣,「你乃同僚之孫女,也算是我的晚輩,大老遠的來了,喝口茶再回吧。我去煮水沏茶,一柱香時間就回。」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1-14 02:44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7-10 11:46 PM 編輯

第五章  明顯的暗示
      
      這是明顯的暗示!

  春荼蘼當然懂得,所以當歐陽主典一離開屋子,立即蹦起來,快速翻看文書。剛才逼出的眼淚使視線模糊,當即又不在意的抹了一把,連帕子也沒用,直接上袖子了,驚得過兒和小九哥目瞪口呆。 

      「別閑著,快幫我記點關鍵字。」春荼蘼一指桌上的筆墨紙硯,「小九哥可會寫字?」

  小九哥點了點頭,過兒不用人吩咐,麻利地鋪紙研磨。

  時間緊,任務重,但春荼蘼知道,這已經是歐陽主典能給的最大許可權了。家屬或者百姓聽審是可以的,非重大案件,並不秘審,但一旦形成文書,非有功名且擔任訟師者,就不能閱看。 

      大唐律法,自然不及現代法律健全,但也有相應的訴訟程式,聽告、立案、抓捕、堂審的事項等等的規定。正因為知道這些,她才沒有立即往縣衙趕。可張宏圖違反了這些程式,連差票都沒往家裏送,春大山入獄,還是鄰居通知的,明顯失職。

  可是法歸法,下頭操作起來是否嚴格遵守,古代就沒有那麼透明了。張宏圖就是違反了訴訟程式,難道她還敢越級上告縣官不成?官官相護,軍籍又不能隨意遷走,春家以後還混不混了?除非人命關天,否則她不會捅這馬蜂窩。

  在古代當訟師,實在比在現代難多了。沒身份、沒地位、被人誤解、諸多掣肘、法制屈服於人治,動不動就給訟師定罪,真的……很有風險啊。

  三人第一次合作,卻分外默契,等歐陽主典晃蕩回來的時候,春荼蘼已經把文書放回桌面上,就像從沒有動過一樣。

  她長得並不像美人老爹春大山,算不得頂頂漂亮,但卻繼承了白氏的細白皮膚、討喜的細眉彎眼,加上高挑玲瓏的個頭兒,雖然身量容貌才只初初長開,也是姿色上佳。特別是給人的感覺,絕對是人畜無害的類型。

  所以當她狠掐了自己一把,之後眼淚汪汪的向歐陽主典問起訟師的事,歐陽主典毫不藏私的告訴她,「我在本縣已經供職十年,大部分官司都是雙方自辯,偶有事關大戶的案子,有些富家翁不願意自己上堂,覺得丟了面子,倒是有一位訟師相幫。」

      「不知是哪一位,懇請主典大人告知。」春荼蘼連忙問。

      「你往鎮東頭去,一問孫秀才,人人皆知。他平時就幫人寫訴狀,倒是刀筆鋒利,只是他的要價可不低呀。」

      聽起來像個只為富人謀利的、黑心腸訟棍啊,春荼蘼想。但是,管他呢,只要他在公堂上真有本事,順利還春大山清白,她才不管訟師是不是卑鄙無恥的小人。

  對歐陽主典鄭重道謝後,春荼蘼並沒有直接去找孫秀才,而是去了縣衙大牢。

  獄卒們薪俸底,又長年工作在大牢這種陰暗的地方,如果沒點外快,也是無法養活一家老小。就連祖父那一個月一兩的工錢,裏面也是包括了非正常收入。至於辛苦押送犯人到流刑之地去,一是因為別人怕累,推託,二也是為了多拿點差旅費。

  所以常人覺得獄卒狼心狗肺,其實和他們的工作環境與性質有相當大的關係。像洪洞縣的崇公道,範陽縣的春青陽,算是少見的善心人了,算得出淤泥而不染的類型。

  當然,這賄賂也要講究個度。太摳門了,人家犯不著為點小錢冒風險。太大方了,對方反而不敢收。只有求幫小忙,給的銀子即不能少,又不乍眼,大家沒風險,數目差不多相當於受賄者一個月的薪俸就是剛剛好。

  春荼蘼孝敬了牢頭一兩,又拿出一兩說是請人家幫助照看春大山,其實也就是分給其他幾名獄卒的。一共扔出了二兩,這才順利的見到了美人老爹。

  春大山在堂審時挨了十杖,打的是背部,不過他是同行家屬,還是武官,哪怕是低級到幾乎沒品的呢,也不算平民。所以差役們做事留一線,日後好見面,下手並不重。但他因為神情沮喪,就顯得有點蔫蔫的。春荼蘼一見,登時眼淚就下來了,真心疼啊。

      「荼蘼,你怎麼來?」春大山愣住,隨後急道,「快回去,這地方汙穢,哪是你一個姑娘家應當來的。」

      「這世上沒有汙穢地方,只有汙穢的人。」春荼蘼哽咽著,咬牙切齒。

  春大山誤會了,以為女兒恨自己不爭,連忙解釋,「荼蘼,女兒,爹沒有!爹沒有幹壞事!」 

      「我信爹。」春荼蘼擺擺手,心知牢頭給的探視時間有限,不是訴衷情的時候,「但是爹你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是誰害你的!」 

      「你問這個幹什麼?爹沒做過的,抵死也不會招。他們沒有口供,就定不了我的罪。」春大山從牢門的柵欄中伸出手,溫柔的撫摸了一下春荼蘼的頭髮,「你先回去,明天是到營裏點卯的日子,我不去,軍裏自然會著人來問。」

  「這案子,縣衙已經接下,軍中知道也沒有用呀。」府兵衛士犯事,是歸當地衙門管,還是歸折沖府自管,管轄權一向混亂。不過如果不是大人物,雙方也沒必要爭執。說不定,軍中還有其他處罰追加。說起來,不管什麼年頭,也是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啊。

  春大山搖搖頭,勸慰,「別人不管,你魏叔叔卻不會放任的。他出門公幹,估摸著還有七八天就回來了。到時候,他一定會想法子救我。你就別管了,好生在家裏待著,注意門戶,誰說什麼也不要出來亂跑。」

  折沖府的府下有團,團下有旅,旅下有隊,隊下有火,火下有衛士。隊中,有隊長一名及隊副兩名。春大山是一隊之隊副,另一名隊副就是他的好友魏然。兩人負責日常的基層士兵練兵,那位隊長是個凡事不管的甩手大爺。

      確實,在祖父不在家,徐氏娘家不大靠得住的情況下,魏叔叔是最好的外援,也必定會插手的。

  可是,七、八天後?!

  縣令張宏圖好面子,在所謂證據確鑿的情況下結不了案,他必動大刑。春荼蘼不能讓自家老爹受那種皮肉之苦,而一旦動了大刑,不死也得脫層皮。如果犯人還不招,縣令等於騎虎難下。張糊塗絕對不是個有容人之量的,有了錯,抵死也不會認,只會想辦法掩蓋,那就更得治春大山於死地不可。到那時案子已經判了,再想翻案就更難。在封建社會的官場黑暗裏,她絕不能冒這個險!

      「我自然是信得過魏叔叔的,但女兒也不能坐視父親受苦不理。」春荼蘼抓住春大山的衣袖,「至少,您讓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不然哪里吃得下、睡得著?若是再病了,父親和祖父都不在身邊,您叫女兒怎麼辦?」 

      這身體的本尊先前死了,她才得以重生,在家人眼裏,卻是大病一場,現在聽說她吃睡不寧,春大山不禁又擔心不已。不過,他實在不想女兒摻和進這醃臢事,猶豫著問道,「你母親呢?她怎麼叫你一人出門?」

  小九哥機靈又有眼色,看到人家父女相見,怕有什麼不方便同外人說的話,早早就躲一邊去了。但過兒卻一直站在旁邊,此時聽春大山問起,不禁哼道,「老爺快別惦記太太了,出了這麼大的事,太太就只等著親家老太太來,自己在家求神拜佛,別說小姐,連家也不管了。」

  春大山皺眉,張了張嘴,卻沒能出聲。

      夫妻相差十歲,算得是老夫少妻,因而他對徐氏多有寵愛,何況他本身又就是個憐香惜玉的人。倒也不是說他性格軟弱怕老婆,卻總是不忍心調教,所以家裏過得不踏實、不順意,他也是有責任的,此時還能說什麼?春氏父子對家裏人向來溫和,過兒從來又是個敢說的,直接就給了春大山一個沒臉。

  春荼蘼來這個家的時日還短,對家務事的感觸並不深刻,此時怕話題歪了,連忙道,「父親,您知道親家老太太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您趁早把實話告訴我,我幫您請個訟師來料理,省得她來瞎攪和,沒事也變有事了,最後還要在祖父面前炫耀。」

  春大山是極孝順的人,想到老父可能吃岳母的瓜落兒,再也顧不得許多,一咬牙道,「有人要害你爹!」

      「怎麼說?」春荼蘼追問。

  「前幾天,爹私下存了一點錢,不多,但足夠給你打一根銀簪子的。」春大山深呼吸幾次以平靜心緒,慢慢地說,「鎮上萬和銀樓的首飾樣子時新,都是長安來的款式,爹琢磨你十四歲生辰就快到了,想著送你……」 

      春荼蘼很感動,她家美貌老爹是很疼她的。所謂私下存的錢,是自己的那點私房吧?他俸祿也不高,平時都交了家用,軍裏還有些應酬,能攢下一根銀簪的錢,恐怕要很久。

  突然,她想起現代歌劇的一句唱詞:人家的閨女有花戴,爹爹我沒錢不能買。扯上二尺紅頭繩,給我喜兒紮起來…… 

      東西無分貴賤,在乎的是這份心意。若她爹是大富豪,就算給她大鑽石、大珍珠還有大元寶,也及不上這根普通的銀簪難得。

  「然後呢?」她聲音有點發顫。一想到父親為自己去買東西,結果遭人陷害,就感覺自己也有很大的責任似的。



第六章  你們全家都是畜生

      春大山哽了一哽,望著女兒那溫溫柔柔的小臉,還有抓著牢門欄杆的白嫩小手,心中大為愧疚,分外心疼。如果不是自己莽撞,怎麼會害得才十四歲的獨生女兒跑到牢房來探望他。只怕還要給牢頭和獄卒們塞銀子,受到不少嘲笑和委屈,真難為她小小年紀就要如此。

  想到這兒,又不禁怨怪徐氏。徐氏雖年青,卻也比荼蘼大了六歲,還已為人婦,如今卻這麼不頂事。父親日漸年邁,女兒過兩年就要出嫁。以後的日子,還能指望她當起家個家嗎?

  「爹,快說,然後怎麼樣?」見春大山發愣,春荼蘼催促。時間有限,不能耽誤。

  可春大山卻猶豫了,「荼蘼,你問這些做什麼?別擔心,官司的事,爹自有主張,你不能插手。不然,你的名聲壞了,將來怎麼找個好婆家?」

  就算大唐風氣開放,自個兒的爹提起婚事,一般姑娘都會害羞的。可春荼蘼終非「本地」人,因此完全不在意,反而死抓著剛才的話道,「爹您放心,我只會來聽審,不會親自上公堂的。但現在這件事透著蹊蹺,若不小心應對,怕是難過這關,所以女兒為您請了訟師。」

  「訟師?」

  「對,鎮東的孫秀才。他長年給人寫狀紙,也上堂代打官司,經驗豐富。有他代訟,這案子的贏面很大。」

  「可是,我聽說孫秀才的潤筆費很高,上堂銀子怕是更高吧?」

  「只要能把爹救出來,多少銀子也值!」春荼蘼急了,「再者說,若不能還您清白,女兒的婚事也會有礙,只怕沒人肯娶。所以您的清白,是千金難換的。唉,您快別磨嘰了,快給我細細說說事發當天的情況,我好轉告孫秀才,後天晚衙就會過第二堂的!」雖然要過三堂才能判決,但基本上第二堂時,犯人不給口供就會用刑了。之前的十仗,只是小小懲戒罷了。而提起自個兒的婚事,是為刺激春大山配合。

  自古至今,中國人就有個通病:打官司怕花錢。可是,雖說有的律師亂收費是不對的,訴訟成本過高也確實是巨大的負擔,但有專業人士幫助,擺脫困境要相對容易很多,所謂破財免災、以法律保護自己的概念,還是要落在實處啊。

  在春荼蘼再三保證不會親自上堂之後,春大山才把當年發生的事細細說了一遍。最關鍵的部分,春荼蘼還細細的、反復追問。春大山回答之餘,又產生了那種已經消失的怪異感:這個女兒真的和以前不一樣了。他說不清這種轉變是好是壞,但以前他為女兒操心,現在女兒卻為他操心。這讓他有種為人父的驕傲之感,卻也又更心疼了。想當年,女兒初生下來時,才比自己的手掌大一點點……

  獄卒來催時,春荼蘼依依不捨的和春大山告別。然後,把最後一兩銀子也拿出來了。唐律有規定,如果犯人家屬出資,可以請獄卒改善犯人的生活品質。雖說會被克扣一部分,但能讓自家老爹吃得好一點,添床乾淨的被褥,再搽點杖傷藥也行呀。順便,她還撈到一個方便,到女牢那邊去轉了轉。

  這個案子的告訴者名為張五娘,據唐律規定,在罪名查清前,告訴者也要關押,所以她散禁於此。春荼蘼站在牢門外,透過木柵欄往裏看。見那張五娘倚在牆角,才只有二十多歲的樣子,姿色普通偏上,但一看就是個不安分的。

  「你是……」見春荼蘼站在那兒,張五娘不禁眯起了眼問。

  「呀?找人陷害,還不找個漂亮點的?」春荼蘼忽而一笑,「你這模樣,還真不夠瞧的。」

  「你到底是誰?」張五娘的眼睛中閃過厲光,「難不成是那畜牲家裏的?」

  「你說誰是畜牲?你才是畜牲,你們全家都是畜牲!」過兒登時大怒,反罵。這種罵人法是學春荼蘼的現代語,聽起來很喜感。

  春荼蘼抬起手,阻止過兒再說下去。果然,被她一下就試了出來。但凡女人,都不喜歡被人說長得不美,哪怕真的不漂亮也是這樣。但是都到這種時候了,若是個正經人,一定又驚又氣,又委屈又憤怒,哪還顧得到別人談論自己的相貌?可見,這個張五娘絕對不清白。

      「你可知道誣告罪是要反坐的嗎?幸好你不是誣告謀逆,不然直接就是死罪。」春荼蘼神情淡淡的,可威脅力十足,「你又知道什麼叫反坐?就是你告的罪如果不成立,你所告之罪該受的刑罰,就要由你來承擔。強姦罪判處流刑,未遂嘛,根據程度減一等或者兩等,也就是判處徒刑一年半或者杖一百。我看你全須全尾的,沒受什麼傷害,大約仗刑的可能性大些,希望您能頂得住,別直接被打死了。」

  「你威脅我?」張五娘站起來。呵,看起來還挺好鬥的。也是,如果是個溫順的性子,怎麼會夥同他人做這種誣陷之事?

  「是啊是啊,我威脅你。」春荼蘼無辜地眨了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威脅的語氣,臉上卻笑眯眯的,「後天在堂上學乖點,如果直接承認誣告,還少受些苦楚。如若不然,倒了大黴可別怪我沒提醒你。」說完,也不管張五娘的目光閃爍,直接離開了縣衙大牢。

  看著天色已晚,她一個姑娘家,別說在古代了,就算在現代也不好去貿然打擾別人,只好先回家,準備第二天一早去找孫秀才。

  小九哥的家在鎮上,送了她們回去後再往回走,天就太晚了,再者第二天一早再過來也辛苦,春荼蘼就叫過兒把小九哥領到隔壁何嫂子家借宿。春家現在全是女人,招外男來住,實在不太方便,會惹來閒言閒語。這不禁令春荼蘼又懷念起現代來,在那個時空,男女和租都很正常,而今大唐再開放,也比不得現代的自由。

  敲了老半天的門,小琴才站在門內,哆哆嗦嗦地問了句,「誰啊?」

  「是小姐回來了,快開門!」過兒沒好氣地道,然後又低聲喊咕噥,「門戶倒嚴緊,卻不知派人隨行小姐保護,哪怕託付街坊呢?這會兒子倒來問。」

  春荼蘼失笑,知道如果不讓過兒把窩在心裏的氣話說出來,那是不可能的,乾脆由她。再者,過兒說得痛快,其實她心裏也跟著痛快。對繼母徐氏,她也好大意見。只是徐氏是父親的老婆,不管古今,都不是她這當女兒的好插手的。

  才進了內門,徐氏就從東屋裏跑出來,急切地問,「可見到你爹了?他有沒有受刑?」

  「我爹還好,太太暫且放心吧。明天我還要再出去走動走動,您看好家就行。」春荼蘼一邊說,一邊故意露出疲倦的樣子來,好擺脫糾纏,回屋去考慮切實的問題。

  徐氏倒乖覺,倒沒死拉著她沒完沒了的說話。不過春荼蘼真心不理解這個女人,說她對父親沒感情吧?她明明又關心得很,當初要死要活的嫁進來。說她對父親有感情吧?遇到事,她就躲,很有點夫妻本是同林鳥,臨到大難各自飛的意思。

  「小姐,我剛往廚房看了一眼,飲火未動,想是買著吃的,也沒給咱留著。」過兒對西屋抬了抬下巴道,「小姐先等等,我這就去燒火,先給小姐煮水沏茶,再做晚飯也不遲。」這時代的莊戶人家大多只吃兩餐,但家有餘糧的,還是三餐。而且今天跑了一下午,她們主僕實在有些餓了。

  過兒只有十三歲,若在現代,也才上初二。大多數這個年紀的孩子都是蜜水裏泡大的,哪像過兒這樣,家裏外面的活計都拿得起來,讓春荼蘼看著一陣心疼,語氣不禁就軟下來,「西屋那邊你別理了,反正這樣也不是一天半天了。跟她們生氣,自己多划不來。走,我跟你一起去廚房。兩個人動手,好歹會快點。」

  「我的好小姐,您就老實在屋裏歇會兒吧?當初老太爺把我買回來時,我發過誓,只要有我過兒在一天,就不讓小姐幹任何粗活。再說了,您能幫什麼,倒礙手礙腳的麻煩。」

  春荼蘼笑著,在過兒光潔的額頭上點了一指。過兒吐了吐舌頭,跑出去了。

  其實以春家的條件來說,實在不是用丫鬟奴僕之家。

  兩代男主人,一個是小得不能再小的武官,一個是縣衙的差役,日子過得雖然算不裏的緊巴,但也不見得多富餘。只是春家人丁少,春青陽和春大山忙起來的時候,之前就只有一個姑娘獨自在家,後來又添了一個不擔事的媳婦,若沒個老奴照應,春氏父子都放心不下家裏,於是就買下一個價錢最便宜的、沒人要的老奴和一個奄奄一息的小女孩,也就是老周頭和那年才六歲的過兒。

  當時這兩人都生著重病,幾乎就是半買半送。春青陽心腸極好,買下他們,也有救人一命的意思。沒想到花了心力和銀子救治了一番,兩人身子都大好了。老周頭年紀比春青陽還小著好幾歲,就是被上一家主人折磨的,看起來蒼老了些,病好後感恩戴德,在外院守門,還承擔了所有打掃院子、劈些挑水的重活。過兒更不用說,雖然性子是粗率急躁了些,但忠心程度和手腳麻利卻是沒得比的。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1-14 02:44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7-10 11:51 PM 編輯

第七章  措手不及

      這年代不講人權,奴隸就是主人的私人財物,連戶籍都掛在主家下面。可春氏父子是難得的好心人,對老周頭和過兒非常好。月錢嘛,家裏富餘就多給,窘迫時就少給。老周頭和過兒從來沒有怨言,畢竟對於他們這樣像牲口一樣販賣的奴僕而言,只要管吃管住就行。若遇到好主家,就是上天的恩德了。

      但不管過窮日子還是富日子,春氏父子都堅持不動白氏的嫁妝,說以後全留給春荼蘼。所以徐氏的娘根本就是杞人憂天,總怕春家貪了女兒的嫁妝,所以陪送了一大堆個頭大,但不值錢的物件。至於女兒的私房和日常花度,是她每月派人送到徐氏手上,還不斷囑咐:這銀子自個兒花,別給別人。哪怕是自己的相公和公爹也不行。小家子氣十足,真真極品。其實春家父子雖然不是有錢人,眼界卻高,為人立身又正,哪會靠徐家的嫁妝生活?

      甩甩頭,把春家這堆爛事拋開,春荼蘼好好把案情在心裏重演了一遍。第二天一早,仍然是男裝胡服,由小九哥當車夫,過兒陪著,一起到鎮上走訪調查。她的行為引起了過兒和小九哥的強烈好奇,但這兩個都是機靈能言的,問事尋人,倒省了春荼蘼不少事。

      後晌的時候,春荼蘼才找到了孫秀才的家,一個兩進的小院。與普通民宅不同的是,孫家第一進不僅用作下人房,還有間外書房,他們到的時候,正看到一個滿面愁苦的老者,千恩萬謝的從外書房出來,邊走,邊把一張訴狀小心翼翼的放在懷裏。

      「春小姐,剛才在咱們吃中飯的時候,我找人打聽過了。」小九哥低聲道,「這個孫秀才不像別的給人寫狀紙和書信的那樣在街上擺攤,是在家坐候的,寫一張訴狀要一兩銀子,若要代為上堂應訴,價錢另定,而且不能還價。」

      「這麼貴!」過兒瞪大了眼睛。「一兩銀,相當於我家老爺一個月的俸祿了,這還只是寫兩張破紙而已。難道,他一個字就值十幾二十文錢嗎?」

      「據說,在打官司這事上,孫秀才名氣很大,連臨近幾個州縣的人也特意遠道而來找他寫狀子呢。想必,物有所值吧。」

      「那他不是發財了?」過兒驚訝,「沒想到當訟師這樣有前途,比坐官也不差嘛。」

      「可不是。」小九哥也咋舌,「不打聽不知道,一打聽嚇一跳。孫秀才之前只是個連屋住都沒有的窮酸,吃了上頓沒下頓,在贏過幾個大案後,連娶了兩房妻妾。你可別看這院子小,人家屬螃蟹的,肉在骨頭縫兒裏,在城外正經買了地,有莊子呢。」

      過兒瞠目結舌,一邊的春荼蘼笑笑,為自己曾經是一名現代律師,莫名的產生了自豪感。

      狀紙,識字的人就能寫,畢竟是有相應格式的。但若要寫得好,那就難了。一般來說,必須寫清名當事人姓名,所告事由,具體的事實,以及要達到的訴訟要求。在狀紙下方,還要羅列證人、證據,比現代的訴訟文書還要複雜些。能寫出這樣訴狀的人,要求熟知大唐律,文筆好,表達能力強,邏輯條理清晰,字跡優秀,還要有相應的說服力。看起來,孫秀才之前可下了少苦功。

      向官府投訴狀稱為下牒,由主典先過目,決定是否受理。受理之後,對於一般性的案子而言,只要事實清楚,證據確鑿,並附上律法中的處罰條款,主典仔細讀過,會直接書面給予審判意見。然後叫來當事人,當堂問幾句就讀鞫了,就是宣告判詞。

      若有不服,三個月內允許乞鞫,也就是請求複訊。比較大的案子,縣令才會過目相應的文書,或者親審,還必須審足三堂。從這一點上看,訴狀寫得好壞,那是非常非常的重要。

      而且古代的下層百姓,識字的都不多,更不用說具備以上要求了,所以過兒有一句話說得非常對:做訟師真的是很有前途,物以稀為貴嘛。可惜訟師地位低下,在人們眼中屬於惡棍一類,除非惹了官非,不然誰也不願意接觸。也就是說,訟師做好了確實能賺大錢,但名聲這種東西,基本上就別想要了。若得罪了官府,以後的日子也不太好過。

      不過,這個孫秀才確實是亂收費,簡直像是螞蝗一樣,咬一口就要吸足了血。這對於下層百姓而言,訴訟的成本實在太高,打一場官司確實要傾家蕩產。如果找個識字的人,隨便寫寫訴狀,輸了官司就損失更大了。

      快速簡潔的向過兒和小九哥解釋了幾句,這兩個傢夥先是驚歎做訟師的難度和重要性,接著就對春荼蘼流露出了崇拜的意思。養在閨中的嬌小姐,居然懂得這麼多,怎麼能不讓人佩服到死呢。待到孫家的僕人把他們三人請進屋,孫秀才聽了春荼蘼的敍述,開出上堂代訟的價錢是三十兩,預付五兩時,過兒雖然肉疼那相當於臨水樓一年的房租,小九哥雖然暗暗吃驚,表面上卻都還平靜,沒有失戀,倒讓孫秀才有點刮目相看了。

      這孫秀才三十來歲,中等身量,白淨清瘦,本來也算是斯文文雅的模樣,但眼珠子上總像包著一層流動的水似的,給人一種很不舒服的精明感覺。

      「咱們的縣衙逢單放告,逢雙聽審。不過早衙處理日常公務,晚衙才訊問案件,但當天告示牌上會寫明具體時辰。春小姐明日一早就派人去盯著,下午按時到達,就在縣衙裏面的大照壁處等我。」孫秀才收起這時節根本用不著的摺扇,「這個案子陷害之意明顯,但情況又比較複雜,我要斟酌一下才能下筆寫狀,明日上堂才帶去。」

      「先生不聽聽我對本案的看法嗎?」春荼蘼急忙道,「之前,我們也是調查了一番,確有諸多疑點。」自信滿滿是好事,但她雖然還不熟悉大唐的公堂,卻知道再優秀的律師,也要事先做詳盡而認真的準備才行。

      「不巧,我有些急事,必須馬上處理。」孫秀才有些為難地站起來說,斟酌道,「不然這樣吧。請小姐把疑點先寫下來,我叫人侍候紙筆。等我回來,自然細細揣摩。」

      時間短,任務重,訟師又有其他事,也只好這麼辦了。

      春荼蘼應下,在孫秀才走後,坐在書房中足寫了一個多時辰。一來,事無巨細,都要寫明白了。二,她沒有繼承前身的記憶,技能自然也沒得到傳承。雖然神奇的會說這裏的古話,認得繁體字,但寫起來……必須一筆一劃,不然連自己也認不出。對於她的這個改變,還有別說刺繡了,連縫條線都歪歪扭扭的狀況,她只說手指不知為什麼總是發僵,手腕子不聽使喚,倒惹得春氏父子認為她重病未能盡愈,心疼得不行。

      而在她離開之後不久,孫秀才就回來了。他見了桌上的紙,還有紙上那有如小狗爬行的字體,立即輕蔑的團成一團,扔進紙簍。

      僕人納悶,問,「老爺不看看嗎?」

      孫秀才哼了一聲,「一個丫頭,還是軍戶出身的,家裏連考科舉的生員也沒有,能懂得什麼?不過些許識得兩個字,打量著自己聰明,搗亂罷了。我由著她去,只是想她別煩我,難道真指望她還能給我出主意嗎?」

      僕人點頭稱是,又說,「老爺,有一位郎君求見,衣著華麗,不像是平常人,要請進來嗎?」

      「快請。」孫秀才整了整衣冠,吩咐道。

      孫家這邊的事,春荼蘼毫不知情。只是不知為什麼,她總有些心神不寧,飯也吃不下,後半夜連覺也睡不著了,乾脆悄悄地披衣下床,來到以八扇屏相隔的外間,到書桌邊練習寫訴狀。

      過兒住在隔壁,年紀又不上,睡起來死沉死沉的,不會過來嘮叨她。直到天色微明,過兒起床,這才趕著她又去睡了個回籠覺。中午時,小九哥已經打聽到晚衙聽審的時間,春荼蘼匆匆吃了幾口素面,就套車去了縣衙。

      期間,聽說徐氏犯了頭疼病,和小琴窩在東屋裏,連面兒也沒露。

      可是,她在縣衙內的大照壁前左等右等,也沒見到孫秀才的人影,眼看就要升堂,急著差了小九哥去看看。可帶回來的結果卻是:孫秀才有急事離開鎮子了,三天內不會回來。

      這也太沒有職業道德了!春荼蘼立即就炸毛了。

      但轉念一想,卻又覺得疑點重重。三十兩銀子啊,在這個年代,又不是京城,在這種偏遠的軍事重鎮是一筆很大的收入,折合RMB六萬多塊,孫秀才那麼貪財,怎麼可能隨意放棄?他家又沒死人,有什麼大不了的事!

      關鍵時刻玩失蹤,其中肯定有貓膩。

      其一,有更大的案子找來,他能獲得更大的利益。但兩個案子的時間有衝突,他選了更賺錢的,而不是先應下的。但如果是那樣,他又怎麼會不派人來和她說一聲,退回那五兩定金?

      其二,就是她大意了。昨天,她犯了個錯誤,重大的錯誤,從骨子裏對古人下意識的優越感,令她出了大昏招,只想著威懾張五娘,卻忘記這樣做會打草驚蛇,泄了自己的底。假如張五娘背後有黑手,那人知道她請了訟師,可能讓春大山無罪釋放,當然會中途破壞。而今天這事,上上下下透著那麼一股子要打她個措手不及的陰謀感覺。



第八章 小樣,跟我鬥

      「小姐,怎麼辦?」過兒急得真跺腳,「現在請訟師也來不及了!還有一刻就要過堂,老爺要是不招,是會被動刑的啊。」

      春荼蘼把心一橫,吩咐道,「剛來的時候,我看衙門外有擺攤代寫家書的人。」說著從袖袋裏摸出一張紙,「昨夜我閑來無事,也試著寫了訴狀,今天幸好帶在了身上。你立即過去,請人謄寫一份兒。拿五十文錢給人家,終歸是夠的。」

      在衙門前擺攤的,都是識字的,或者有小小功名,卻沒有固定事做的人。這些人做的生意之中,其實也有代寫訴狀這一項。可因為他們只按照委託人說的寫,算是紀錄,對案件沒有幫助,沒有切實參與了訴訟過程,因而收費才三十文,實在沒錢又不識字的人才會請他們。

      過兒忙忙地跑出去,春荼蘼又轉向小九哥,正色道,「麻煩小九哥跑一趟,把昨天咱們找到的證人都給叫到縣衙候著。就說如果肯來幫助,只要說出實話,我春家必有厚報。倘若不肯……你就好言相求。死活說不通的話……」春荼蘼咬了咬牙,「就告訴他們,《大唐律》中有規定,證不言情或者知情不報,也是有罪的。我爹若被人陷害入獄,我春荼蘼一個小女子,也沒什麼情面道義好講,不介意把他們全咬出來!」

      威逼利誘這種事,她做起來沒有任何心理負擔。不過當然,不撕破臉最好。而為了救出春大山,她可以無所不用其極,何況這只是讓證人實話實說而已,又不用昧著良心。

      「春小姐,您放心吧。」小九哥應了一聲,轉眼就跑得不見人影。

      春荼蘼閉上眼睛,又緩慢張開,望著秋日晴朗的天空,堅定心念。

      不知是不是冥冥之中有天意,還是女人的第六感?正因為她莫名其妙的不安,才會也寫了狀紙,現在不至於因沒有訴狀而被縣令打出來。而若她還是原來的春荼蘼,春大山也同樣沒有人能搭救。

      既然靠山山倒,靠水水乾,那麼,這青天之下,她靠自己!

      「輪到你們了。」約莫一刻後,差役前來通傳。

      恰好,過兒滿頭大汗的跑了來。春荼蘼打開一看,狀紙上的字清晰明瞭,雖然帶著急切的感覺,卻比她自己寫的強多了,至少不會讓閱狀的縣令產生反感。

      「快點!難道要讓大人等你等小民嗎?」差役又催。

      春荼蘼深吸一口氣,堅定的邁開步子,首次走進了大唐的公堂!

      一瞬間,時光仿佛交錯混亂,恍惚中,她好像有身在現代,第一次以律師的身份走進法庭的感覺:有緊張,有期待,也有一種略帶嗜血的興奮。那是她的舞臺,不以武力和兵法,而是以智慧和唇槍舌劍取勝。但,其兇殘性,不亞於真正的戰場。雖然沒到一言生,一言死的地步,但絕對可以左右別人以及自己的人生道路。

      她喜歡做律師,但重生以來,為了父親和祖父,她本打算安安分分當一個小戶千金,不損壞名聲,謹守著本分,將來平靜的嫁人生子,只要讓她重新擁有和守護親情就好。即便是春大山惹了官司,她明明可以自己上,卻仍然求助於人。

      可是,命運似乎是一隻看不見的、巨大的、無法抗拒的手,各種巧合與形勢,把她逼迫到牆角,又把她推向了某條預定的路上。她有一種預感,就算她不是以訟師,而是以女兒的身份為父申冤,她安靜的生活還是一去不復返了。

      不過,她一點也不後悔,反而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只擔心父親和祖父要傷心了。

      但,事到如今,她沒有辦法。

      又深吸一口氣,她穿過公堂的大門,那上聯是:仁義禮智信,下聯是:恭寬信敏儉的沉重大門,仰頭看到公堂上方的「清正廉明」牌匾。她不害怕,而是隱約中鬥志昂揚,仿佛血管裏的第一個細胞都在叫囂:小樣的,跟我鬥?必叫你輸得心服口服!來吧!

      公堂上,兩班衙役已經站好。堂下,分左右站著兩個人。右邊的是張五娘,一臉正氣貞潔的模樣,好像一朵無辜的小白花。左邊的是春大山,脊背挺得筆直,身影如山嶽,滿身都表達著一種意思:不管你怎麼說,老子就是沒做過!

      只是當春大山看到自家女兒走上堂來,不禁驚得張大嘴巴。聽審是在堂外,也就是不能邁過公堂那足有一尺多高的門檻。而且除非很轟動的大案,平時是沒什麼人特別來聽審的,堵在門口的人,不是才剛剛審結案子的事主,就是等候自己的案子過堂的。

      女兒不是說要請個訟師嗎?怎麼訟師沒來,就女兒帶著小丫頭過兒來了?

      「荼蘼,你這是……」話還沒說完,後衙傳來三聲梆響。

      三梆一傳,說明縣大人就要來審案了,訴訟當事人除非有功名的,必須全體下跪,包括身有九品下階官銜的春大山在內。

      「爹,別問為什麼,就信女兒一回,容女兒任性一回。」春荼蘼湊上前,低聲道,「您只要想著一件事,如果您不能當堂釋放,女兒有再好的名聲也沒用。爹不在,誰給祖父養老?女兒受了欺侮,又有誰給女兒撐腰?所以今天不管發生什麼,爹的清白才是最重要的!切記!」

      話音才落,大堂門口值班的衙役擂響堂鼓,而兩班衙役則拉長了調子齊聲高喊,「升……堂……!」縣大人張宏圖就在這氣勢的烘托下,慢慢踱進大堂,在公座上入座。

      春荼蘼連忙後退幾步,老老實實跪下。過兒就跪在她身邊,不知是緊張還是害怕,微微顫抖著。春荼蘼悄悄伸出手,緊緊握了過兒的小手一下,安撫。

      「堂下何人?」張宏圖大約五十出頭,年紀不算老,但是有點糟。他這個歲數還坐在知縣的位置上,顯然仕途無望了,於是臉上就帶著點不耐煩的神氣。

      聽春大山和張五娘自報了姓名,張宏圖的目光落在了春荼蘼身上,「你又是何人?」

      「稟大人,民女是春大山的獨生女兒,今日前來,代父申冤。」春荼蘼聲音清朗地說。

      陪審的歐陽主典坐在公座下首,也就是影視劇中師爺們坐的位置。見到春荼蘼的一刻,他也有些驚訝,因為他以為會是孫秀才受請,前來代訟,沒想到這小丫頭自己來的,覺得她有點不知天高地厚的同時,又有幾分訝然和好奇。普通的小姑娘,遇到這樣的陣勢,就算不嚇得驚慌失措,也不可能如此坦然鎮靜,她這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呢,還是胸有成竹。應該……是第一種吧?可是她這麼托大,春大山的案子是沒指望了。

      「小姑娘家家的,膽敢來擾亂公堂?來人,給我轟出去!」張宏圖怒道。

      春荼蘼嚇了一跳,這個鬱悶啊,連忙強調,「大人,民女是代父申冤來的!」

      「你家沒有男人嗎?」張宏圖更加不耐煩了,「就算我大唐律法規定,准許家屬代訟,也不該你一個小丫頭前來。叫你家男人出來主事!」

      「回大人,我祖父出公差在外,暫時回不了家。我父親正在堂上,被惡婦誣告,家裏確實再無男子。孝字當頭之下,民女雖知這般拋頭露面,實在有礙名聲,但也只好勉力為之,請大人成全!」春荼蘼一個頭,規規矩矩磕在地上,但是半點沒有用力。

      她磕頭下跪,是因為這裏的規矩、禮儀,可不是真心要這麼做,所以意思意思就完了,表面看著真誠,私下傻了才對自己這麼狠。而她乾脆把孝字抬出來,抄了張糊塗的後路。

      這個異時空大唐,與中國古代的大唐一樣,孝字非常重要。不孝是大罪,可以和謀反那樣的重罪並列的。她高高打著孝字旗,不信張糊塗敢多廢話。

      果然,張宏圖聽她這麼說,情不自禁地望了歐陽主典一眼,見了歐陽主典微微點頭,一拍驚堂木道,「念你一片孝心,本縣准了,起來說話。」

      春荼蘼暗舒口氣,感覺身邊的過兒都快癱坐在地上了。而這時,外面候審的人及家眷,總共有十幾來口子,見到代父申冤的新鮮事,都漸漸圍了過來。在他們後面,又走過來幾個穿軍服的人,明顯是折沖府的,也好奇的站在門外。

      接下來是例行程式,雙方陳述案情。每一堂都要如此,不斷重複。一來讓頭次聽審的人明白。二來讓縣令重溫案情,以便回憶。三來也是為防止詐偽之言。要知道,謊言多說幾遍就容易出錯。于此案,由原告張五娘先陳情。

      「民婦丈夫早亡,尚幸亡夫留下屋舍兩處,供小婦人收租度日。九月十八巳時中(早上十點),民婦收了租銀,匆匆往家走。哪成想在半路遇到這惡徒……」恨恨的指著春大山,「不知為何,他上前百般調戲。民婦氣弱膽小,拼力擺脫糾纏,逃回家中。可是他竟然跟蹤而至,趁民女尚未來得及關院門,就強行闖入,之後反鎖院門,欲行非禮。民婦不從,高聲叫喊,又奮力掙紮。所幸鄰居李二哥發覺,進得院來,把這惡徒打暈了送官。」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1-14 02:44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7-10 11:57 PM 編輯

第九章  對推

      張五娘這番話,是有證人證明的。她那兩處房舍的承租人,證明她當天早上確實去收了租銀。而鄰居李二,更是關鍵中的關鍵。是他,英雄救美,還用洗衣槌打昏了春大山。

      而春大山辯稱,「九月十八日早上,我去了鎮上萬和銀樓,給女兒打了一隻銀簪子,因為想早點回去,所以抄近路,走了飄香居後面的胡同。可不知從哪冒出來一個小賊,搶了我的錢袋和簪子就跑,我一直追到一處院子裏。那小賊突然不見了,就見這女人撲過來。」他也很確定的指著張五娘,「拉扯之間,我後腦子一疼,就什麼事也不知道了。醒來時,已經上了枷。」

      對於張五娘的供詞和春大山的口述,春荼蘼非常熟悉,都能背下來了。她只能說,如果坐著聽聽,還挺像那麼回事的。陷害春大山的人,可以說下了不少本錢,考慮得也算細緻。但這些內容在她這種律政強人的眼裏幾乎漏洞百出,何況她還現場調查過。

      但是,到底是什麼人,又是什麼樣的仇怨,促使那個人做出此等無恥行徑呢?

      「堂下春家女,你既然要代父申冤,在如此確鑿證據下,可有什麼話好講?」聽完雙方的陳述,張宏圖問春荼蘼。

      春荼蘼從容上前,像男人那樣深施一禮,朗聲道,「大人明鑒,民女有幾個疑點,要問問原告和證人。」

      原告張五娘正在堂上,證人李二和另兩名租屋的證人都在堂下候著。對租屋的證人,她沒有什麼異議,李二卻必須要細細盤問才行。就是她找的證人,希望小九哥快點把人帶上來。至少能來一兩個,把此案拖到第三堂,保證今天春大山不被用刑。

      心念至此,就看向父親。就見春大山面色掙扎、焦慮、幾度欲言又止。春荼蘼知道父親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她。但剛才她的話說得直戳春大山的心窩子,春大山張了半天嘴,也沒說出讓她快快離開公堂,不要管他的話。

      女兒說得對,他不清白,女兒還有什麼名聲、未來?父親年紀漸大,若沒他在身邊,以後又該怎麼辦呢?他不懂刑律,卻也明白雖然人家告的他強奸未遂,可他是軍戶軍籍,對方是良民,地位的差異會加重判罰的。他又不傻,既然有人陷害,那麼他服刑期間,誰知道會出什麼意外,會不會讓他把命搭在裏面呢?

      所以,他必須證明自己無罪。可是看到訟師沒有來,他的心都沉下去了。現在女兒要代他申冤,其實他並不相信一個小姑娘能做什麼。但女兒的眼神卻充滿著一種力量,讓他居然相信一定會沒事的。

      「你且問來。」張宏圖望著堂上那苗條的身影,心中有本能的不屑,「不過本官提醒你,若言之無物,胡攪蠻纏,本官可是會判你蔑視公堂的。依律例,婦人犯法,罪坐家主。你犯的罪過,會罰在你父之身,你可要想好了。若此時退出,本官念你一片孝心,尚來得及。」

      生平最恨的就是株連!春荼蘼心話說。可是,這樣小的案子對她而言是手到擒來,又怎麼會輸掉,以致害了自家老爹?這點自信,身為穿越女,現代人,優勢還是很有的。

      於是春荼蘼上前一步,再度深施一禮,擺出感激涕零的樣子,「多謝大人關愛,但民女堅信父親是被冤枉的。所謂紙包不住火,世上沒有完美的犯罪,總會有破綻露出來。大人目光如炬,待民女一問,您自然就明白了。」

      她轉向張五娘,突然一笑。

      她的模樣生就甜美討喜,眼神清澈透明,一幅人畜無害的樣子,笑起來的時候,唇角邊還有個小小的梨渦。用現代的辭彙講,那是相當的會賣萌。可這一笑,不知為什麼,張五娘突然一哆嗦,好像整個人都被看穿了似的。春荼蘼那靈動的眼神好像對她說:別裝了,我知道你做了什麼。於是她本來心中篤定,卻忽然就不安起來。

      一邊的春大山看到這情景,猶豫的心終於放進了肚子。他這女兒,與眾不同,以前怎麼沒看出來呢?難道是三個月前摔那一跤,病那一場,終於開竅了?

      春荼蘼從袖中拿出新謄寫的訴狀,走到副座那邊,畢恭畢敬的交給歐陽主典。歐陽主典打開後略看了幾眼,露出驚訝的神色,然後立即轉呈張宏圖。

      這邊,春荼蘼已經開口,進入「對推」,也就是犯人互相質問的階段。在現代,是由雙方律師進行的,在古代,是由告訴者、犯人,或者代訟者進行。

      但凡案件,都脫不了五個W的範圍……時間(when)、地點(where)、誰(who)、做了什麼(what)、為什麼(why)?再加上下H(how),就是怎麼做的這幾大要素。

      而法庭辯論的技巧也有很多種,春荼蘼今天打算用以退為進的方法,先假設張五娘說的是實話,再從她所謂的實話中,推論出多種不可能之處,暴露疑點和錯誤。這樣,反而會更讓人覺得原告說的是假話,是在陷害春大山。尤其面對張宏圖這個張糊塗,讓他自己想明白了,比直接對抗要強。不然他為了自個兒的面子使絆子,就會造成她申辯的困難度。

      「張五娘,我且問你,你說九月十八巳時中事發。那麼,巳時中是指你收租銀的時間,是你走在街上的時間,還是我爹追到你家院子的時間?」春荼蘼問。

      這是個陷阱問題。

      張五娘一愣,沒想到春荼蘼問得這麼細緻,脫口而出道,「是……追到我院子的時間。」

      「其實沒差啦。」春荼蘼笑得像只小狐狸,「你出租的屋舍距你家只有一條街,你去收了租銀,走回家,再磨蹭也不過一刻。所以巳時中只是估計的時間而已,畢竟,誰也不能去看土圭對不對?但是,你確認時間是沒錯的,對吧?」

      張五娘驚疑地答,「對。」

      「那麼,你是直接回家了呢,還是在街上逗留?」

      「我是一個寡婦,哪能在外面招搖,自然是立刻歸家。」

      「所以我奇怪啊,短短的一刻時間,我爹恰巧就遇到了你,迷得神魂顛倒,然後就對你百般調戲,最後又追進你家,欲行非禮,好像很趕啊。」

      噗!旁邊一個衙役不小心樂了出來。不過,在張宏圖嚴厲的目光掃射過來後,死死忍住。

      張五娘倒也奸滑,反駁道,「禽獸之人,哪能以常理度之?」

      「問題是,我爹在萬和樓打了首飾,為抄近路,巳時中路過了飄香居後面的胡同。本鎮的人誰不知道,飄香居的位置離張家頗遠,要走上兩刻時間才到。試問,我爹怎麼可能在同一時間出現在兩處地方?」說完,春荼蘼又轉向張宏圖,「大人,關於這一時間證據,民女也有人證。飄香居每天巳時中都會出第一爐有名的荷花酥,九月十八那天,店中的小夥計到後面的胡同倒泔水,差點潑到我爹腳上,所以記得清楚。還有,萬和樓的掌櫃,可以證明我爹確實前些日子訂了一根簪子,約定於九月十八日上午去取。」

      張宏圖看了看訴狀下面,羅列的證人名單,疑惑地問,「可是春大山說,在飄香居後面的胡同裏,有一個小賊搶了他的錢袋和簪子,他一直追過去,這才進了張五娘的院子呀。如果用跑的,春大山身高體壯,一刻之內也是到得了的吧?」

      「正是呢,大人英明。」春荼蘼毫不臉紅的拍馬屁,「昨天我還特意實驗了一回,用跑的完全可以。只是……必須跑得飛快,到案發地點,人基本上累得快趴下了。試問,一個人連氣也喘不過來,如何要調戲婦女,並意圖奸淫?」

      堂上男人居多,一聽這個問題,全體愣住了。是啊,就算再好色的男人,在那種時候也沒有那種閒心吧?就算有閒心,也沒力氣了。

      「這是時間上的疑點,此其一。」春荼蘼伸出左手食指。

      她的手嫩白嫩白,手指柔軟又纖細,但就這一根手指,卻不容人忽略。開始時,包括歐陽主典在內的所有縣衙公務人員,都不相信春荼蘼會問出花來,可現在,卻突然有了不同看法。

      「其二,是地點。」她繼續說下去,「張五娘的家在甘草街,那邊住的都是貧苦人,每天辰時初刻一過,男人女人們都要去做工,只留部分女人、老人和孩子在家,或操持家務,或關門閉戶。誣陷我爹的人,選了這個地方,不是太巧了點嗎?那時候,街上無人,不可能有其他有力人證。可偏偏,李二就看到了整個過程。他是閑的,還是早等在那兒?再者,那條路不是我爹回家的必經之路。他為什麼會去那裏?」

      「不是說追賊嗎?」張宏圖插嘴。

      「就是說,我爹所說的是真的,他確實是為追賊而去。」春荼蘼正等著這句話呢,於是馬上抓住話尾,隨後一指張五娘,「而不是這個女人說的,閒逛到那裏,見色起意!此為疑點之二。疑點之三,就是證人李二。求大人傳李二上堂。」



第十章  繼續推

      那李二是個五短身材,應該叫武大才對。他眼神閃爍,雖然常言道人不可貌相,但還有句話叫相由心生,這廝一看就不是個好東西。剛才他就站在堂下,把堂上的情況看得清楚明白,不禁有點膽顫,可是聽了縣令一聲傳,又不敢不來,連忙自報了姓名,跪於堂上。

      「李二的供詞有何疑問之處?」張宏圖問,很是氣惱。

      本來,他對此案確信無疑,想著涉及折沖府最低級的武官,若速判速決,說不定落個不畏權貴、絕不官官相護、公正廉明的名聲。他一把年紀,這輩子不太可能升官了,於是就想在離任致仕時弄個萬民傘什麼的。至於九品下階的武官算不算權貴?好歹也是官嘛,老百姓懂得什麼。既然這案子沒什麼油水,那踩著春大山露回臉也成。

      可此時,他卻突感不妙,怕是適得其反,不禁深恨生事者。若萬一被翻了供,他豈不是被這起子草民糊弄了嗎?太可恥了!

      「李二供詞的疑點,在於與原告所述中互相矛盾的地方。」春荼蘼侃侃而談,「張五娘在訴狀中言稱,我爹追進了院子,反鎖了院門,欲行不軌。可是既然反鎖了院門,這李二是如何看到的當時情景,並上前救助的呢?難不成,他會隔牆視物,還能穿牆而過?」

      堂上眾人都是怔住,顯而易見,這樣淺顯的漏洞就是沒人發現。大概因為古代人不喜歡打官司,所以訴訟行為非常粗率的緣故。或者,他們對這個案子根本不重視。

      「是民婦慌張之下,所說有誤。」張五娘急中生智,連忙解釋道。

      「對,小的也是氣憤,所以沒注意細節。」李二配合得很好,緊跟著說明,「我就住在張五娘的隔壁,那天聽到呼救之聲,爬到牆頭去看,發現了惡徒正欲行那禽獸之行,於是就跳了過去救人。其實,並不是從院門進入的。」

      「是這樣?」春荼蘼斜睨著問。

      情勢急轉,這兩人顯然沒有更高的急智,雙雙點頭。為了表示真實,還挺用力的。

      「證人會武功?」春荼蘼又問,「不知師從何人?」

      李二很茫然,又覺得春荼蘼這樣問必有陷阱,猶豫著答道,「並不會……」

      春荼蘼唉了聲,「那我就奇了,甘草街那邊的房子,牆都挺高的,可能因為白天沒有男人在家,為了防賊吧。昨天我還特意去張家看了看,隔斷牆也有八尺多高。我爹身高六尺(大唐一尺相當於30.4CM,也就是一米八二),要直接跳過那牆也不能夠,只不知你……」她上下打量李二,不言自明。李二身高五尺來,根本無法輕易攀登兩米四五高的牆,更不用說跳過去。

      李二漲紅了臉,強辯道,「我是……我是踩了水缸……對,水缸!」

      「那我就更奇了。全大唐人的水缸全放在灶間,獨你們家的放在外牆下邊?接土玩哪!」

      「我……我……我是為了防走水。平時儲存了雨水,若有不測,立即就能滅火。」

      「我還得再奇一下下,就你們幾間破土房,窮得家徒四壁。你就是人們常說的,不怕家裏著火,就怕掉溝裏面,因為全家的財產都穿在身上呢,能有什麼可引火的呢?」

      「大人,這丫頭誣衊小民的人品,嘲笑小民的家境,實在是不厚道!」李二被逼得無語之下,居然還懂得轉移重點,向縣大人求助。可是,兩班衙役忍笑忍得快內傷了。

      張宏圖張了張嘴,還沒說話,春荼蘼已經改了風向,拱手道,「好,是民女失了口德,望大人恕罪。」

      她都這樣承認錯誤了,張宏圖還有什麼好斥責的,只好揮揮手道,「繼續,繼續。」

      「那麼,我們假定證人說的是真話,他家確實有這麼一個莫名其妙的水缸。那請問,現在缸還在不在?」她盯向李二。

      「不,不在了。昨天我不小心砸壞了。」李二硬著頭皮編瞎話。

      「真的好巧啊。」春荼蘼冷冷的拖長了聲調說,「好,我再信你。可是有一樁你別忘了,你說那水缸是你放在牆邊以備走水時用,可見放的時間不短了吧?既然如此,牆面和地面必留有印跡,要不要差役大哥走一趟,現場調查個清楚?」

      李二的臉都綠了,可春荼蘼施展窮追猛打之策,抓住他的弱點不斷攻擊,「還有,水缸是個大物件,既然碎了,碎片扔在了哪里?你從這邊爬牆有水缸相助,但從那邊跳下去,高度是很可觀的。難道你屬青蛙的,跳躍能力特別強?要不要一會兒你當著縣大人的面,從衙門外的照壁處跳一下,那裏也不過八尺餘。」

      李二向後縮了一步,不敢答話。好傢伙,八尺高的牆,若這麼直眉瞪眼的跳下去,他那兩條小短腿還不得折成幾斷,甚至直接插在腔子裏啊!

      「你說拿洗衣槌打暈了我爹,請問那洗衣槌從何而來。你一個單身男人,平時衣服幾個月才洗一次,還是求告街坊四鄰的嫂子嬸子們幫忙。人家不願意被你糾纏,不得不答應,都很有怨言。試問,你哪里來的洗衣槌?若說是從張五娘家裏拿的,她家的水井在後院,為什麼單單扔個洗衣槌在前院,還剛好被你撿到,‘順手’英雄救美?這,不也巧合得像是提前安排好的嗎?你若要狡辯,告訴你,你的街坊們都不介意上堂,以證明我所說的真偽。此乃疑點之四。」

      「我……」

      李二試圖解釋,但春荼蘼卻不再理他了,轉而向公座上的張宏圖,「大人,民女還查到一件事,算是與此案相關的旁證。」

      「講。」張宏圖按了按額頭,只覺得頭疼無比。

      「這李二,正如民女所言,是個一無所用的懶漢,平時不事生產,家中的祖業都被他糟蹋光了,窮得叮噹亂響。有時候沒放吃,就四處打秋風,弄得人憎鬼厭。可是就在九月十八日前後的光景,他突然光鮮起來,買了新衣,還出入臨水樓兩次。這一點,福意裁縫鋪和臨水樓都有人可證明。」

      「是我最近手風順,有外財,贏了些銀子!」李二連忙嚷嚷。

      「哦,是嗎?那請問是哪家賭坊?你本錢從何處而來,又是何日何時在何賭局上贏的大把銀子?」春荼蘼轉過身,目光冷冽如刀,「本小姐教你個乖,一個謊言,是要有無數個謊言支撐起來的,你沒有思量好何去何處,就如無地基的房屋,風一吹就跑了,根本不經查。如果我是你,或者張五娘,剛才不妨說院門沒有關緊,你才從外面破門而入的,何必繞了一大圈,越說破綻越多?」

      「對對,其實就是院門沒有關緊。」張五娘愚蠢地接了一句。

      春荼蘼的目的達到了,因為她畫了這個圈,張五娘真的自己往裏鑽。此言一出,堂上有人還相信她的話才怪。

      「李二。」春荼蘼見他臉上已無血色,看樣子快嚇得尿褲子了,又毫無同情心的加上重重一腳,「那筆錢的來路你若說不清楚,大人說不定會問你盜竊罪的。雖說民不舉,官不究,沒有苦主,就沒人上告,但畢竟,本縣的治安更重要。張大人身為一縣之官長,民之父母,公正廉明,豈容盜匪橫行鄉里?這個,可算疑點之五。」

      「沒有……我沒有做賊……沒有……」李二冷汗滿面,只重複這兩個無力的字。

      「那你就解釋清楚,怎麼突然你手裏就有了銀子。哈,看你不懂律法的樣子,來,我好心給你講講。」春荼蘼假裝善意道,「詐偽之罪,或者證不言情,就是說你作偽證,只比照所誣陷之罪反坐。因為你們誣告我爹是未遂之罪,想必只是杖刑。但你若有主動自首的情節,還會減等。咱們張大人如此仁慈,愛民如子,就算有罪之人,仍然會給予機會,所以按律仍可折刑,就是打個幾折。可你若是犯了竊盜之罪,雖然沒有死刑,可卻要按你所獲贓物來判定刑罰,最高可加流役。我琢磨著……你的銀子可不少呢,怕是罪過不輕。還有,別想狡辯說是從你家祖墳裏挖掘出來的,那樣若想查明,可是得掘祖墳。剛才我說了,一個謊言,要一萬個謊言來彌補,你有那麼大的能力嗎?你理得清前因後果嗎?還是想想吧,是挨上幾十杖好呢,還是把你送去東海邊鹽灘做苦工?」

      呼,爽死了。春荼蘼暗松一口氣。古代律法的黑暗之處,利用好了也有幸福感。本來本案的訴訟程式中出現了很大的失誤,比如逮捕春大山時沒有出示差票。若在現代,整個訴訟都是無效的。可在異時空大唐,這種理講不出來。可反過來想,在現代,她剛說的那番話算是恐嚇證人,是絕對不能允許的。可此時,在公堂上她就這麼做了,啦啦啦啦……

      在李二內心掙扎之際,春荼蘼往堂下看了一眼,見小九哥找的證人來了一位,立即非常不厚道的笑了起來。

      哼,敢欺侮她爹?不踩得這二位永遠記住這疼,她就白穿越了!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1-14 02:44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7-11 12:46 AM 編輯

第十一章  制服男

      「大人,我還有個旁證!」她舉起小手,幸好衣袖是窄口的胡服男裝,只露出雪白一段晶瑩的皓腕。可就算是這樣,也把躲在側衙偷看的兩個人,眼睛都晃花了。

  「還有旁證啊?」張宏圖都無力了,腦袋亂哄哄的,只有一件事是清楚的:春大山是被陷害的無疑。可讓他抓狂的是,之後他怎麼讓那兩個沒事找事的賤人招供。難道打了被告,還要打原告?

  因為有這個想法,他看向張五娘和李二的目光兇狠起來。而這二人,之前根本沒有把春家小丫頭放在眼裏過,現在卻只感覺有一根鞭子,抽得他們無所遁形,嚇得腦子空空如也。

      「這位證人,可以側面證明此案中之動機。」春荼蘼笑笑,「也就是疑點之六。」

  「是誰?」張宏圖翻了下訴狀,快速流覽下面的證人名單,驚訝的看到一個熟悉的名字。

      紅蓮!

      這個女人沒有姓氏,只有名字,響噹噹的名字。在范陽縣,但凡是男人,有兩個女人是必然會知道。一個是臨水樓的老闆娘,不過方娘子是做正經生意的。一個就是紅蓮,聽雨樓的頭牌紅姑娘。朝廷有規定,官員不得眠花宿柳,但……也只限於規定。同僚們聚個會,上官視察或者路過,總得有個娛樂的地方對不對?好歹也要紅袖添酒是不是?

  只不過歡場女子,越矜貴就越金貴,名聲就越響,與她們春宵一刻,能擺脫「下流」這兩個字所表達的低級趣味,上升到「風流」的文化高度,甚至傳出佳話,那也是一種境界啊。而紅蓮,就是這樣的美好存在。當然,范陽到底是小地方,相應的標準也會低一些。

  「大人,請傳證人紅蓮上堂。」春荼蘼清亮的聲音,驚醒了還遐想的張宏圖。

  「傳。」他咳嗽了一聲,特意坐得更端正了些。

      紅蓮上身穿著蜜粉色交領短襦,下系同色水紋淩波裙,配著白色半透明的半臂和翠綠輕紗披帛,深秋的天氣裏,嫩得卻如三月春桃。她油黑水潤的長髮挽了個複雜的靈蛇髻,簪著堆紗的牡丹花,旁邊配著銀鑲紅珠的蝴蝶釵,走路之時,蝴蝶的翅膀都似乎會呼扇一樣,格外誘人。

  論五官樣貌,她不及春荼蘼,但那種風情,卻是十分吸引男人眼珠的。所以她一出現,堂上堂下的男人議論聲嗡嗡一片。當她跪倒行禮時,更有人恨不得上前把她攙扶起來。

  「堂下何人?」張宏圖按公堂的程式問,只是不自然的清了清喉嚨。在某些場合,他和紅蓮可真算得上是老熟人啊,彼此特別「真誠坦白」的那種。

  「奴家聽雨樓紅蓮。」紅蓮畢恭畢敬的答,絲毫沒有亂飛媚眼兒,一派規矩老實。

  「咳咳,為何而來?」

  「應春小姐所請,為春大山郎君作證。」說著,紅蓮坦然大方望了春荼蘼一眼。

  春荼蘼立即上前一步道,「大人,剛才說了,紅蓮的證詞,可證明我父被冤枉之案情,從動機上就是無稽之談。沒有動機,又何談後面的事實呢?」

  「你怎麼證明?」張宏圖這回好奇了。

  春荼蘼一指張五娘道,「原告一直聲稱,我父是因貪戀她的容色,方才調戲非禮,乃到後來欲行不軌。不知大人,以為這張氏容貌如何?」

  張宏圖一愣,這叫他怎麼回答啊。可春荼蘼也沒指望他回答,反而轉向堂下,目光所到之處,終於有看審的人忍不住道,「也算有幾分姿色吧?」

  「比之紅蓮如何?」春荼蘼緊接著問。

  「自然是差得遠了。」幾乎同時,好幾個男人答。

  「我再問,若紅蓮與這張五娘都欲與各位郎君相……呃……相處,郎君們選誰?」她差點沖口而出「相好」二字,但身在古代,身為女子,還是要收斂些。

  「那還用說,自然是紅蓮呀。」立即有人高聲答,連猶豫也沒有。

  「若紅蓮肯對我笑一笑,我連自家婆娘都能休了。」更有甚者,這種沒良心的話都說得出。

  「有了稻米飯,誰還吃粟米飯哪。」其實,北方多吃麵食,但這兩樣糧食產量價錢都差距很大,普通百姓也是清楚的。

  「傻了才不會選。」有人做了總結。

      公堂從來都是嚴肅莊嚴的,今天讓春荼蘼一鬧,登時氣氛熱烈了起來,一時之間,七嘴八舌有之,曖昧哄笑有之,指指點點者有之。張宏圖有點無措,只得大力拍著驚堂木,大喊肅靜。

  再看紅蓮,雖然閱人無數,到底是女人,此時難免得色。而張五娘,臉色灰白,被這樣集體的言語羞辱,氣得她幾乎撅過去。原來,在這些男人眼裏,她還不如一個妓女!

  「紅蓮,你可認識我父親。」在眾人還沒反應過來之時,春荼蘼話題轉變。

  「奴自然認得。」紅蓮柔柔地說,目光落在春大山身上。

  春大山入了獄,自然穿著囚服,但一來沒在牢裏待很久,二來春荼蘼使了銀子,因此他除了神情間略有憔悴鬱悶之外,外形沒有受到損害,臉上身上也乾乾淨淨的。

  他五官立體,有一雙大大的丹鳳眼,下巴不似壯漢們應有的方正,而是略有些尖削,容色很是不俗。再加上一幅寬肩長腿的好身板,若是穿了軍裝軟甲,配著巴掌寬的革帶、軍靴、銙奴(褲口紮緊的軍裝褲子),頭上勒著抹額時,雖說按照古代的禮法,所謂子不言父,但春荼蘼還是想說:自家老爹不愧是美色超群的制服男!再加上這年代的男人並不是以宋明時的面白無須為美,而是偏向雄偉矯健的類型,所以雖說春大山年紀稍大,已經三十了,卻還是非常吸引女人的。

  此時,紅蓮的一雙眼睛就水汪汪的,「春軍爺日常去兵訓時,會路過聽雨樓。有一次奴家為個外鄉來客所擾,外人都道奴家是下賤女子,不肯援助,還是春爺仗義出手,解奴家的危急。」

  「這麼說,我父親是個正派的好人嘍?」春荼蘼問。

  讓一個妓女來提供他人的人品保證,聽起來是個笑話。但若放在男女關係上,卻變得非常有說服力了。這樣美麗、風情萬種、地位金錢差些的男人得不到、同時不需要尊重、又讓男人心癢癢的女人……若她肯反追一個男人,而這個男人還不鳥她,足以證明男人心如精鋼,堅定而且純粹。

  所以當紅蓮點點頭,含羞卻又大膽地說出,她愛慕春大山已久,願意與他春宵一刻卻分文不取,並多次明示暗示春大山,後者卻都明確拒絕之時,滿堂的羨慕妒忌恨。不過,卻再也沒人相信春大山會對張五娘有其他想法了。

      說白了,紅蓮那種大餐級別的,讓春大山白吃他都不吃,又怎麼會啃張五娘那種寡淡的菜湯?所以,這最後一個疑點,就連動機都不存在了。

  「本案有疑點六處,大人英明,是青天之所在,望大人詳查,還我父一個清白!」春荼蘼的結案陳詞簡單有力,有吹捧,有憤怒的情緒,之後跪地,一個頭重重磕在地上。

  公堂之上,再一次議論紛紛。隨後,所有的聲音都被一聲嘶啞的大叫給壓下去了。

  「我招!我招!我全招了!」李二終於想明白了,也知道再沒有退路,紅蓮的證詞是壓倒他心理防線的最後一根稻草,他哭喊著,「請大人恕罪,草民做了偽證!所有的事,都是張五娘那賤婦佈置的!」

  他一指張五娘,後者臉無血色,又驚又恨地叫,「你胡說八道!你血口噴人!」

  「明明你才是血口噴人!」李二已經豁出去了,激烈反駁。

  他向著公座上的張宏圖跪行幾步,又重重磕了幾個頭道,「大人,草民不知那張五娘為什麼要針對春大山,但她半月前我給了一兩銀子,叫我打探春大山的行蹤。草民以為,不過是女人愛慕那長得俊俏的郎君,欲行那風流事,也就答應了。可巧,給我得知春大山去萬和樓給打了簪子,約定了九月十八號上午去取,就轉告了張五娘。張五娘得知後,又使了一兩銀子,叫我雇了鎮上的乞丐偷兒,讓那殺千刀的賊小子於九月十八日守在銀樓之外,跟著春大山,到僻靜處搶了他的東西,再跑回到張五娘的後院去躲藏。之後,她又給了我三兩銀子,安排我守在院門之後,等人沖進來,她撲過去拉緊春大山,我就用事先準備好的洗衣槌,把春大山打暈在地。她還許諾,事後讓我為她作證,誣陷春大山欲行不軌,事若成了,再有五兩銀子於我。草民財迷心竅,一時糊塗,還請大人饒命啊!」

      「你胡說!」張五娘尖叫著,「一定是春家使了銀子,叫你反誣於我!你……你……你這混帳東西!你不得好死!大人,請您為民婦做主,民婦冤枉啊!」

  張五娘哭得滿淚鼻涕眼淚,呼天搶地,但沒有人再相信她了。事實,勝於雄辯。當事實擺在眼前,再周密的陰謀,再深沉的心機也是醜陋又蒼白。何況,這個案子本就漏洞百出,就連張宏圖這個糊塗蛋,都心裏明鏡兒似的。

      春荼蘼看著堂上狗咬狗,心情格外舒暢。當她看到春大山那激動又安慰的目光時,心裏就更愉快了。

  她救了父親。她真喜歡在公堂上的感覺啊!



第十二章  這個丫頭有意思

      然而,她無意間看到張五娘求助的眼神瞄到了堂下的人群之中。連忙遁跡望去,卻只見到看審之人的一張張興奮的臉,沒瞧見特別需要她留意的。

  她不禁暗暗皺眉。

  這個案子,她是贏了,甚至小九哥雖然緊趕慢趕,又帶了幾個證人回來,她卻已經不需要了。而張宏圖就算再糊塗,也不會再判處春大山有罪。頂多,再關押個一天,到第三堂時例行公事,給她找的證人做了筆錄,然後讀鞫宣判。可事實上,她感覺這件事還沒有完。至少,留下了不乾淨的尾巴。

      因為,為了陷害春大山,張五娘前後花了十兩銀子,還只是在李二的身上。想她寡婦失業的,怎麼會下這麼大本錢去害一個不相干的人呢?若說是貪圖春大山的美色,因愛生恨,也太說不通,而且太變態了。她還冷眼觀察過,張五娘看向春大山的眼神,並沒有一點情意在,連目光複雜都算不上。

  說到底,幕後人還沒有揪出來,絕對是個隱患。那人下了大力氣,不可能就這麼輕易放過春大山吧。但現在張宏圖心情正不好,她必須見好就收,不能多生事端,提出疑問,否則就是多生麻煩。也只好等回到家,細細盤問自家老爹,看他在外面得罪了什麼人,或者有什麼他和張五娘有關聯的,而他忘記了、忽略了。

  要知道,哪怕最微不足道的小事,都可能釀出大禍,所謂魔鬼藏身于細節之中,這是她前世當了多年律師的寶貴經驗。往後她必須要小心提防,以免再著了人家的道。

      不出所料,張宏圖宣佈退堂,後日晚衙,也就是本案的第三堂再讀鞫。春大山和女兒依依惜別,張五娘和李二則是被差役拖下去了。除了下麵要審的案子所涉及的當事人外,眾人也意猶未盡的散了。他們把這聲官司當成說書先生的故事議論,想必不出三五天的時間,整個范陽縣都會傳遍:春家女上堂救父,小丫頭扭轉乾坤的段子。

  身為律師,春荼蘼很享受這樣的成功,但身為穿越女,她害怕這將給她帶來麻煩。而就在她感情分裂的上了馬車,和喜氣洋洋的小九哥和過兒離開後,衙門側門閃出兩個男人來。

  他們都很年輕,二十出頭的樣子,一個穿著不起眼的普通衛士軍裝,一個隻灰色的布衣斕衫,行事也儘量低調,但仍然掩蓋不住骨子裏散發出的光華。所謂居移氣,養移體,那是屬於權貴子弟的氣質,而且絕不是普通權貴。

      「這個丫頭有意思。」穿著軍裝的男人笑說。

  他個子高大,身形矯健,似乎小一麥色的健康皮膚下面湧動著無盡的力量。他的五官也很英俊,額頭上那根軍裝的普通配件……抹額,細細的一條黑色帶子,卻襯得他那入鬢長眉分外英氣,鼻樑特別挺直。那雙明亮的大眼,目光流轉間,像是盛滿了陽光一般。不,應該說,他站在哪里,哪里就是光源。他身上,有一種非常坦然的、張揚自信的品格和帥氣,偏偏,不讓人反感,好像他生來就應該如此。

  「拉你來看審,你還不來。怎麼樣,若非跑這一趟,看不到這麼精彩的堂審吧?」另一個男人笑駡道,「別只盯著人家小姑娘。」

      這個男人身材只是中等,身形瘦削,皮膚很白,五官柔和,說話的聲音緩慢,似乎含著笑意。任何人站在那軍裝帥哥的身邊,都應該是會被忽視的,可他沒有。他的舉止間有一種非常優雅的散漫感,好像天塌下來,他也只是撣撣身上的土似的。正是那份從容,令他看來略孱弱的身體有一種病態的美感,掩蓋不住,就像一塊上品美玉,本是冰涼,卻又讓人感覺暖暖的。

  「可你不覺得,整個案子其實並沒有什麼,反而那個小丫頭是最大的驚奇嗎?」軍裝帥哥說,「真沒想到,我手下的最低級武官,還能教導出這樣的女兒來。小正你說,咱們自小走南闖北,也算見識過不少女人了吧?但像這樣的,是不是從來沒有過?說起咱們大唐律,真是一套一套的,似乎比你這個大理寺丞還熟悉。」

  被稱為小正的男人微笑搖頭道,「是沒見過。一個小姑娘,以律法威脅起證人來,刀刀見血,口口見肉,眼睛都不眨一下,想必心意也很堅韌。」

  「是心夠黑吧?」軍裝帥哥哈哈一笑,顯得有些興奮,「不行不行,我得趕緊回軍府,調來那個春大山的檔案好好看看。能教出這樣的女兒,說不定是人才,可不能因為出身就埋沒在軍中啊。你也知道的,皇上常說,英雄莫問出處,願意破格提拔有能之人的。」

  「急什麼啊,先吃了飯再說。你不是說,鎮上臨水樓著實有幾個很是別致的菜式,是長安吃不到的嗎?」

  「你一個從長安來的天子近臣,為什麼叫我一個沒油水的守將請客?告訴你康正源,表親歸表親,錢財要分明。我只負責介紹本地風土人情,銀子卻得是你掏。」

  「韓無畏你太不要臉了!」大理寺丞康正源拍了拍軍裝帥哥的肩,「我才官至從六品上,你卻是從四品下的折沖中府都尉,整個范陽折沖府以你為大,這裏算是你的地頭。怎麼,在你的地盤還得我用銀子嗎?」

  「你的官職是比我小這麼兩三級啦。」折沖都尉韓無畏理所當然的眨眨眼睛,「但你領了幽州地界的錄囚差事,算是代天巡獄。幽州這麼大,上上下下的官員誰不巴結你?」說著,以胳膊肘拐了康正源一下,「收了不少好處吧?給表哥這窮武官花用花用,別這麼小氣。」

  「皇上施德政,一片仁慈之心,怕各地冤獄、淹獄過多,才派了人下來。我領了幽州這邊的事,自然盡職盡責,為皇上解憂。」康正源一本正經地說,「不過為官者,哪有完全乾乾淨淨的?水至清則無魚,不然這官也沒法兒做了。所以只要不出大事,沒有太大關礙的,緊著敲打幾句,讓他們彌補、改正,還民一個公道就好,何必弄得官場不穩?我就是皇上的刀,高高舉起,他們知道怕了就成,實在不長眼睛的,才挖了去。至於他們的心意……禮太重的,那證明他是心虛,我不能要。若是小小意思,我要是不收,他們是會不會安的。」

  韓無畏點了點頭,「是啊,民不平,官不穩,是會動搖我大唐根基的。再說了,你和往常的錄囚官員不一樣,官職雖小,架不住爵位高嘛,誰敢怠慢?不過就憑你這身子骨,幽州眼看到冬天了,你項得住嗎?」

  「皇上說,人要三分饑與寒才會壯健,我就是從小養出的富貴病。」康正源抓抓頭,「我出來前,我娘跑去宮裏,跟皇上哭了好幾場也沒用。」

      「哈哈,皇上英明。」韓無畏咧著嘴笑,雪白的牙齒襯著小麥色的臉,特別好看,透著一股天然的野性,「走,我給你弄點鄉野的好風味補補。但,還是你出銀子。」

  「看你那吝嗇的樣子,真丟宗室兵子弟的臉……」康正源笑駡,只是話還沒有說完,就讓韓無畏給提溜走了。

  另一邊,在天擦黑的時候,春荼蘼到了家。因為事情到底還沒有完全結束,小九哥依然留下聽用,也依然借住在隔壁何嫂子那兒。

  「街裏街坊的,給人家銀子顯得外道,就多拿點肉菜米麵和燈油送去吧。」春荼蘼吩咐道。

  「知道啦,小姐,您快跟老太爺一樣嘮叨了,這點子人情,奴婢還是明白的。」過兒一邊伸手拍門一邊說,「不過得過兩天才送,家裏所剩的東西不多了。那兩位也不操持家務,天天要屋子裏關著,打量著要成仙呢。」

  春荼蘼瞪了過兒一眼,卻沒有阻止這丫頭。她算看出來了,若不讓過兒說痛快了嘴,過兒自己憋得慌,她看著也難受。只要不出大格,就由著這小丫頭吧。

  這一回,因為知道春荼蘼主僕是去衙門看審,小琴應門倒是很快,而徐氏也站在當院裏焦急的等著。見了她,立即迎上來問,「怎麼樣?你爹有沒有受刑?沒關係,我娘家人最遲明天就會到了,那時事情就能解決。」

  當衙門是她徐家開的啊,有錢也不能解決所有的事。徐氏純粹是被她娘家養迂了,完全不通一點人情世故,別說只是一個小小縣城的首富,就是全國首富,遇到大案,也不能只用錢就能平得了事。

  「我爹是被人誣告,縣大人已經把事情查明。」春荼蘼斟酌了一下才說,不提自己代父親申冤,當堂辯論,嚇得李二招認的事,免得徐氏反而覺得不真實,不肯相信,「後天晚衙是最後一堂,走個形式就會把我爹放出來的。太太不必再麻煩徐家老太太了,不如趕緊派人送個信兒去,免得白跑一趟。」

  「真的?你爹沒事了?阿彌陀佛,真是老天有眼!」徐氏高興得幾乎跳起來,回手拉住同樣興奮的小琴的手,「來,快幫我準備香燭,我要酬神謝天。」說著,快步回了東屋,把春荼蘼主僕扔在那裏。

  至於春荼蘼說的後半句,徐氏壓根就沒聽見。

      ……        

  錄囚:皇帝和各級官吏定期或不定期巡視監獄,對在押犯的情況進行審錄,以防止冤獄和淹獄,監督監獄管理的執行司法制度。

  淹監:久拖不辦的案子。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1-14 02:44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7-11 12:10 AM 編輯

第十三章  穿越的原因

      晚飯後,春荼蘼洗了個舒服的熱水澡,窩在已經焐熱的被窩裏的時候,才感覺疲憊。

      這是精神緊繃後驟然放鬆的反應,也是因為這個身子漂亮是漂亮,蘿莉也很蘿莉,但體力和素質可不怎麼樣。

      要鍛煉,必須的。

      秉承勤儉持家的方針,為了節省燈火,過兒就坐在春荼蘼的腳邊做針線。才十三歲的小丫頭,一手女紅就非常出色了,繡花、縫衣、做鞋,樣樣做得又快又好,春荼蘼的貼身衣服和全家人的鞋襪是她一手包辦。

      以前是個什麼情況,春荼蘼不知道,但現在她只知道阻攔無效,乾脆把油燈放遠些,然後在小炕桌上放著兩個燭臺,點上蠟燭,這樣又明亮,又能遠離燈油的煙薰火燎味。雖然蠟燭比燈油貴不少,但春家有砸鍋賣鐵也要讓春荼蘼過舒服日子的習慣,所以她以看書怕傷眼睛為藉口,倒沒有人有異議。

      再說,春家到底是公務員和軍官之家,也不是用不起的。只是春青陽總恨不能給兒孫留下錢財傍身,家中儲蓄當然越多越好,所以平日過日子比較儉省罷了。

      只是過兒今天明顯不在狀態,一個荷包才繡了沒幾針就紮了手,發出噝的一聲。

      「怎麼了?」春荼蘼關欠起身子。

      過兒搖搖頭,把手指放進嘴裏吮,轉眼看到春荼蘼手中那冊《大唐律》,不禁想起今天在公堂上的事,讚歎道,「小姐,您今天在公堂上真是了不起哪。您說的那些話,讓李二和張五娘都聽愣了的,就是這本書裏寫的嗎?」

      春荼蘼放下書道,「是啊。你家小姐我厲害吧?你要學嗎?我教你呀。」過兒識字,但是不多,而且不會寫。

      果然,過兒急急擺擺手道,「奴婢可不喜歡讀書識字,每當看到小姐捧著書,一看就是半天,連個姿勢都不換,納悶得很呢,這得多悶啊。」

      春荼蘼笑了,這就是所謂興趣和愛好吧。她就是喜歡法律的東西,如果要她去繡花,她才覺得像上刀山、下油鍋那麼難呢。只可惜這本《大唐律》殘破不全,還是她養病時,哀求祖父找歐陽主典借的。但借的東西總要還,她以後就算再不上公堂,也還是渴望有一套完整的、屬於自己的,隨時可以拿來看看的《大唐律》。

      這年代的書籍是奢侈品,這種事關國家律法的書就更貴,只有有特殊許可的大書局才能刻印出版,而且極為稀少。雖說她手裏有一筆親娘白氏的嫁妝出息,也就是臨水樓的租金,約有小兩百兩,春氏父子也言明歸她使用的,但大宗支出,還是要和長輩說一下。想來整套的《大唐律》,怎麼也得有個幾十、上百兩才買得到。對春家這種小門小戶而言,實在是太貴了。她估摸著,春氏父子未必同意。

      想到這兒,她不禁暗歎:得想辦法賺錢哪。可是她除了擅長打官司,別的優點不突出,更水用民生民計方面了,可以說百無一用是書生,不能像人家其他穿越女,做個香皂什麼的,也不能開酒樓,因為她不會做飯。若她做訟師,她有絕對信心,能比那個黑心且不守信用的孫秀才賺得多得多,但祖父和父親是絕對不會點頭答應的。

      一念及此,她有點沮喪,但隨即想起一件事,「我想起來了過兒,孫秀才還拿了咱們五兩銀子的定金呢。他收了銀子卻不辦事,還差點壞事,明天你和小九哥過去,讓他把銀子怎麼吞的,再怎麼給我吐出來!」

      「放心吧小姐。」過兒握緊小拳頭,「有奴婢在,誰也別想貪咱家一個銅錢!」

      看著過兒咬牙切齒的樣兒,春荼蘼忍不住捏她鼓得圓圓的腮幫子,又順手咯吱她,主僕二人嘻嘻哈哈的笑了一場。但片刻後,過兒卻又歎了一口氣。

      「又怎麼啦?小小年紀,總是唉聲歎氣可不好,有什麼愁事啊?」春荼蘼笑問。

      「奴婢發愁的事明天就到了。」過兒賭氣似的,拿著針在還沒有完工的荷包上亂戳,好像眼裏看到的是一張討厭的臉一樣,「算算時間,親家老太太明天就能登門。她一來,咱家就得雞犬不寧。說起來都要怪太太不好,平時不招惹那位,她還時不時來指手畫腳呢,現在她應了求,就像逮到理似的,還不得把咱家改成徐姓才快意嗎?她自個兒當初招的上門女婿,結果沒生出兒子,只這麼一個女兒,恨不能老爺也去入贅呢。」

      春荼蘼聽過兒這麼說,心情也壞了起來。之前她對徐氏說派人去攔徐家老太太,也是不想讓這種事兒媽來家裏。只是徐氏沒理會,她又琢磨著人已經在半路上了,沒有半路給勸回去的道理,也就沒再深究,可細想想,還真是頭大。偏徐氏也好,徐氏的娘老徐氏也好,全是她的長輩。在這個年代,孝之一字壓過來,在自家爹和祖父不在家的情況下,她還真不好反抗。

      「算了,明天是二十一號,後天二十二號,我爹就被放出來了。到時候女婿在,而且我爹才娶了太太不到一年,也不是成親幾十年的老女婿了,她當岳母的也不好住下,至不過一天的事,忍忍熬熬就過去了。」春荼蘼煩惱了片刻,安慰過兒,也是安慰自己道,「不然,我裝病好了,你又得在屋裏侍候我,那我們就不用出門應付她了。」

      「嗯,這個好。」過兒點頭,「反正老爺也沒事了,太太跟親家老太太一說,她安了心,就不會再來煩小姐了。就說……上回因她而起的病還沒好利索,看她有沒有臉非要小姐去拜見她不可。就看不得她的樣子,裝誰家的老太太啊,仗著輩份兒而已,呸!」

      春荼蘼歎了口氣,她本是伶牙俐齒的人,卻不知說什麼好。

      按理,她該感謝老徐氏,若沒有這位中年婦女多事,逼死了原本的春荼蘼,她也沒機會重生一場,彌補前生做的惡,以及失去的親情。

      事情源於今年六月,徐氏苦夏,身上又不爽利,忽然思念起娘家來。春大山雖然不是怕老婆的人,但對徐氏很遷就,也有一份內疚在,於是就答應她回娘家住些日子。其實這樣也就罷了,偏徐氏多事,也可能是為了顯示繼母對她這個前房女兒的關愛,非要帶春荼蘼也去住上幾天,只當散散心。

      春荼蘼本不願意,奈何性子軟,不善於拒絕,而巧在那時過兒生了場不大不小的病,春大山怕過了病氣給女兒,也點了頭。哪成想到了淶水縣徐家,老徐氏就攛掇要給春荼蘼議親。其實老徐氏只是繼外祖母,人家父親祖父俱在,還輪不到她來做主,但徐氏占著母親的名分,看似很有些意動。

      而原本的春荼蘼被春氏父子嬌養得天真純良,不諳世事,身邊又是徐家的丫頭侍候,沒人幫她傳遞消息或者拿主意,偷聽到這事後就嚇壞了,居然趁著逛集市的機會甩了身邊侍候的婆子,一個人跑回范陽縣。

      她一個嬌小姐,還不到十四歲,哪里認得路,慌亂間迷在山裏,足足一天一夜,還淋了一場大雨。驚恐與饑餓令這個小姑娘滾下了山坡,又撞了頭,結果香消玉殞。活過來的,正是現在的春荼蘼。

      當時,得了信兒的春青陽和春大山都要急瘋了。雖不知道女兒為什麼要自己跑回來,想來到底是徐家沒照顧好,所以春大山揚言,如果女兒醒不過來,立即就要休妻。徐氏心傷憤怒之下,好不容易懷的胎沒能保住,這也是之後春大山對徐氏的愧疚更深一分的原因。

      春荼蘼醒來後,並沒有繼承原主的記憶,但唯獨這一段是有印象的。她腦海裏閃過一段畫面,是老徐氏對女兒說,「你那相公疼閨女疼得像眼珠子似的,就算你生下孩子,也得排在第二。就連你,他正正經經娶回的填房正妻,也不越過他閨女去。更別說春青陽個老東西,恨不得把心都挖出來給孫女吃了。好在那丫頭年紀不小,可以議親了,乾脆遠遠的嫁出去,嫁得越遠超好,最好是南邊,最多不過多貼幾兩銀子的嫁妝。不是我看不起人,春家把家底都貼出去也沒多少。可往後,春家就輪到你作主啦,娘給你什麼,也不用擔心你耳根子軟,手又松,讓春大山把好東西都給糊弄到他閨女那兒。」

      不過這事,她悶在了肚子裏。一來,她才重生,很多情況、很多人都搞不清楚。二來,自從她看到春大山的第一眼,那前世今生父親的臉,心就軟了,不想破壞他的生活。反正徐氏是個沒成算、沒主見的,為人也沒有多壞,只要以後想辦法擺脫了老徐氏的控制,日子還是可以平穩的過下去的。

      春大山已經死了一個老婆,如果再休妻一名,或者和離一次,他以後還怎麼成家?好人家的女兒是不願意嫁過來的。難不成讓父親孤獨終老嗎?她是現代靈魂,有現代意識,知道兒女再好,也替代不了伴侶的作用。



第十四章  不會壞事吧?

      於是蘇醒後,面對祖父與父親的詢問,她只說聽到了議親的事,害怕之下就跑回家,沒提別的。老徐氏的用心沒有暴露,辯稱春荼蘼聽錯了,她只是說幫助留意好親事而已。

      春青陽厚道,沒有怪她多事,也沒多說什麼,但心裏卻似乎全明白了。從那天開始,春家分夥不分家,一個院子裏住著,各過各的,日常花費也各付各的。他是不願意讓徐家人以為春家沾了徐氏的光,也不願意孫女出嫁時,別人硬誣賴白氏留下的嫁妝不明不白。

      春大山是孝子,又是慈父,為此難過得哭了好幾場,不知怎麼讓春青陽勸過來了。但還是堅持把俸祿及種地的所得,分一半奉養老父,養育女兒。

      而現在,春荼蘼已經是真的春家女了,為了自家好,她真誠的希望這個老徐氏不要出現。

      然而事實是,她的希望落空了。第二天的徐家來人中,真的包括老徐氏在內。

      其實身為淶水縣首富之家,女婿惹了官非,身為主母的老徐氏若真正關心,多派得力的人前來相幫才對,事事親自出馬,即沒規矩,又沒用處,還彰顯了她極強的控制欲,什麼事都要掌握第一手。

      過兒一早就跑去鎮上,從孫秀才那兒把聘請訟師的定金要了回來,匆匆回來時,正好在門口遇到徐家的馬車。

      這時代的馬屬於貴重物資,一般人坐驢車或者騾車,女人多坐牛車。而此大唐的館驛和官道比較發達,但雇車卻非常昂貴,跟現代打車似的,以路程算,走一裏路,收費相當於買兩斗米,所以普通百姓要麼合雇,要麼就步行。有車的人家大都有些家底的,有馬車者更是。

      當徐家的馬車在春家門前停穩後,老徐氏要擺親家岳母的譜,不肯在車外等,先由坐在車轅上的老周頭上前拍門,車夫則拿出腳踏侍候著。

      就趁著這點子空隙,過兒在小琴開門的瞬間,哧溜一下先鑽進院子,一邊給自家小姐報信兒,一邊手忙腳亂的扶著春荼蘼躺下裝病。

      早上過兒出門時,已經透露了春荼蘼身上不爽利的意思,可恨徐氏滿心焦慮地等著娘家來人,只客套地問了兩句,都沒進屋去看看。雖說她不來探病更方便,但她這種行為還是說明她對丈夫的前房女兒連起碼的關心也沒有,實在令人齒冷。

      「你去外面代我行個禮。」春荼蘼歪在塌上,吩咐道,「沏茶端水的打個下手,別讓那位事後挑刺兒,又夾槍帶棒的騷擾父親。」

      「人家自有好茶好水,平時都藏著呢,生怕被咱享用了,這會子我去礙什麼眼啊。」過兒哼了聲,「就連燒水看爐子也不會讓我靠近的。」

      「你傻啊。」春荼蘼點了點過兒的額頭,「就是走個形式,說兩句場面話而已,主要是借機會看看老周叔,給他弄點吃的喝的。徐家這麼刻薄,老周叔又一把年紀了,這三天准定遭過罪。」

      「對對。」過兒一下子就跳起來,風風火火地往外跑。

      這時,正好老徐氏跟鳳凰臨門似的,已經大搖大擺的被自家女兒請了進來,後在跟著一直得用的王婆子。

      春荼蘼借屍還魂的時候,因為不宜挪動,在徐家住了幾天,所以認得幾位關鍵人物。那老徐氏皮膚黝黑,個頭瘦小,但一臉精明,說話的嗓門兒特別亮堂。但凡她一開口,身邊的人就插不進嘴了,處處透著強勢。而她身邊最信任的王婆子,春荼蘼一直懷疑是不是男扮女裝,不然怎麼會長得那麼高大強壯,跟摔跤運動員似的。還臉上有痣,痣上有毛,典型壞人形象。

      「過兒給親家老太太請安。」過兒強抑著內心的反感,規矩的行禮道。

      「你家小姐呢,怎麼不見出來?」老徐氏果然上來就挑禮兒,「小小年紀,總窩在屋裏可不好,仔細頭暈。」

      「回老太太,自從上回在山裏迷了路,我家小姐的身子虧虛得厲害,一直沒有大好。這兩天擔驚受怕,又病下了。剛才聽說您往家裏來了,強撐著要來見禮,奴婢大膽,給攔下了。老太太也是個疼人的,若因為這點子虛禮讓我家小姐病情加重了,您豈不是心疼?反倒是小姐的不孝。」再者,小姐迷在山裏,沒遇著猛獸或者強人已經是天大的幸運,這些全是拜你所賜。

      只是這句話,過兒終究沒敢造次說出。僅就提起以前的病根沒好利索,已經噎得老徐氏再不能多話,只皮笑肉不笑的道,「那可得好好養著。春家老爺和老太爺的命根子呢,可不能有了閃失。」說完,再不理過兒,扶著女兒的手進了東屋。一路走,一路數落嫌棄春家的院子太小、房子蓋得不敞亮、院門的木頭用得不對、窗紙不是最白最韌的那種、下面侍候的人少、廚房門口掛著的乾紅辣椒曬得品相差、甚至連天氣,似乎在春家上空都比她徐家差了一截。小小的院子,頂多十幾步路,卻讓老徐氏找出諸多錯處來。

      春荼蘼裝病,本來就是歪在外間的塌上,支愣著耳朵,注意著外面的動靜。此時聽老徐氏雞蛋裏面挑骨頭,不禁悶笑。老徐氏總挑剔春家,以顯示徐家是高門大戶,卻充分暴露了她鄉間的土財主的嘴臉,而且還是暴發戶那種,沒有底蘊,處處小家子氣得很。

      而院中,過兒耐著性子聽老徐氏嘮叨著進屋,看到一邊的小琴戒備又得意地盯著她,冷哼了一聲就進了廚房。小琴愣了下,也立即跟了進來。

      春家的廚房在西廂的隔壁,很大,自從春青陽決定分夥不分家後,就壘了兩個灶,連同著傢伙什兒、柴米油鹽什麼的也是兩套,分為左右。左邊屬於春大山兩口子及婢女小琴,右邊是春氏祖孫和老周頭、過兒做飯的地兒。

      「還不到吃飯的點兒,你這是幹什麼?」見過兒刷鍋煮水,和麵打雞蛋,小琴問。

      「我給老周叔做碗雞蛋面,礙著你什麼了?」過兒沒好氣地說,「他老人家被太太支走了三天,風塵僕僕,一早上大約連飯也沒用就趕回來,還不許吃口熱湯麵?」

      小琴哦了聲,不客氣地吩咐道,「既然如此,你多做點吧。我們家老太太雖然吃不慣粗茶淡飯,但外面還跟著兩個家僕,想必也是沒吃的。還有王媽媽……」

      話沒說完,就讓過兒頂了回去,「奇怪了,你們家的人,為什麼吃我們家的飯?再說,我用的是這邊的米糧,你若是真心疼人的,自己做不就得了。」

      「徐家來人,還不是為了老爺!」小琴瞪眼,「這就是春家的待客之道嗎?」大約因為徐家老太太在,氣勢比平時足。

      可是過兒不吃這套,看也不看她,「我們小姐已經把老爺的麻煩平了,用不著別人。至於說待客,誰請來的誰招待唄!老太爺不是說了,各過各的。怎麼著?老太爺人不在家,咱們當下人的就反了天不成?」她特地把「下人」兩個字念得格外用力,氣得小琴恨不能撲過來,抓花她的小臉。

      但過兒一向潑辣,雖然比小琴小好幾歲,卻從來沒吃過虧,又長期粗活細活一把抓,還很有點力氣。結果,小琴也沒敢怎麼,只扔下一句話,「沒規矩的東西,倡狂的你,早晚有你好受的!」跺跺腳就走了。

      過兒也不理,心想著有小姐和老太爺撐腰,在春家,老徐氏也不好發落她,只管把雞蛋面做好了,趁熱給老周頭送了過去。

      「老周叔,小姐叫我送吃的給你。」她把香噴噴的面端到桌子上,又張望道,「徐家不是跟來了兩個男僕,人呢?」

      老周頭知道小姐向來憐老惜弱,對他更是親切,心中感動,吃了一大口麵,便向對面努了努嘴道,「咱春家小門小戶的,哪有專門待客的房間?何況他們只是下人,我這裏又是住人的地兒,亂得很,只好委屈在雜物間的候著。好在,椅子倒是有。不過,太太的娘不是個體諒下人的,早上和那個婆子在馬車裏吃的,沒理會旁人。我怕那兩個小子也餓壞了,你如果做得有富餘,好歹也給他們送些。小姐一向心軟,知道了必是高興的。」

      「就你們心善,我是壞人。」過兒嘟著嘴道,「不過是點子吃食,我還捨不得?不過是看不慣徐家人大方在表面,內裏涼薄。」但到底還是不忍心,依言而去。

      她回到廚房,見小琴正在煮茶,當下也不搭理,只把剩下的麵湯倒了一盆子,外加兩隻胡餅,一碟子鹹菜,送到了外院的雜物房。

      那兩個僕人還以為得生餓一上午,正揣著手,恨不得啃木頭,見狀自然千恩萬謝。過兒當然借機大大讚揚了自家小姐的仁慈,善待下僕,並隱晦的提及徐家母女的冷漠,然後趁著他們吃東西,跑到老周頭悄悄打聽了下這幾天的情形。

      「我緊趕慢趕,一天一夜就到了徐家。」老周頭憤憤地說,「親家老太太當時就罵咱家老爺不省事兒,害了她女兒。說老爺如果坐了監,定要把太太帶回家。又扯了一大堆什麼當初就不應該嫁過來的廢話。倒是親家老太爺說,趕緊把人救出來要緊。還煩請了淶水縣一個相熟的刀筆小吏,畢竟同行之間好說話。本來親家老太爺不讓親家老太太來,可你也知道,誰攔得住啊。」

      「那位公爺呢?怎麼沒見著?」過兒好奇。

      「讓親家老太太拜託,直接去縣衙了。」

      「啊?這樣不好吧!」過兒吃了一驚,「小姐已經解了老爺的冤屈,就等著三堂讀鞫呢。這樣……徐家這樣,不會壞事吧?」

      老周頭也是一愣,過兒卻已經跑進院子裏。

  ......

  注:其實過去麵條不叫麵條,稱為湯餅。饅頭呢,叫蒸餅。但為了大家的閱讀習慣,就按習俗叫了,特此說明,大家知道就好。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1-14 02:44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7-11 12:15 AM 編輯

第十五章  撕破臉

      「什麼?」春荼蘼一聽過兒的轉述就炸毛了。

      現在是多麼敏感的時刻啊,案子的真相已經大白,但卻等著最後的宣判。這種時候,一動不如一靜,以「平」字為主,絕對不能生事,也不能給別人任何生事的藉口。畢竟古代的官員判案,不會完全依照律法的條文規定,自由裁量比較大。

      德主刑輔,禮法結合,是《大唐律》的重要特徵。就是說,德在法之上。如果判官認為此罪在德行上有輕判或者重判的必要,可以在特定的範圍內加重或者減輕原有刑罰。

      就春大山的案子而言,依律是杖刑。但若張糊塗認為張五娘身為寡婦卻誣陷軍府武官,用心不堪、性質惡劣、上升到婦德的高度,因而改判徒刑,哪怕只有一年呢,事情就變數多多。

      要知道縣一級的衙門若判處徒刑、流刑,是要往州以上的衙門申請核准的。這個過程要經過好幾位州及縣的官吏之手,誰知道其中哪個環節有人刁難,要用大筆銀子才能順利過關?

      民間有雲:衙門口,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這話不是沒有道理的。古代百姓之所以不願意見官,一是因為教育及文明程度不夠,另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訴訟成本太高。在縣府與州府之間走一趟,不死也脫層皮,就算清白,遇到貪官污吏,非得弄得傾家蕩產不可。

      她不怕打官司,畢竟事實確鑿,提請州府核准案件也不耽誤春大山被放出來。但她怕過手的人多了會陡升變數。時間一長,這種好說不好聽的事,到底影響自家老爹的前程,還要把她那點家底全耗光了。

      另一方面,這個案子令張糊塗分外窩火,還好他現在還糊塗著。可萬一有說客上門,還不管不顧的先把銀子扔出來……相當於提醒了他還有摟錢的機會。

      張糊塗為官多年,這點彎彎繞兒還是懂的,意識到名聲沒撈著,但卻能得到不少實惠,他不故意拖遝才怪。若真判了張五娘徒刑,即顯得他官風嚴厲,遇事不姑息,還能在繁雜的訴訟程式之間做不少手腳,他何樂而不為?

      這個姓徐的死女人,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春荼蘼一骨碌跳下床,趿著鞋子就往外跑。因為裝病,她的長髮只松松挽了個髻,斜插一隻白玉簪子。上身是交領海棠紅色家居短襦,下面穿著秋香色紮腳的寬腿褲子,素白著一張小臉,沖出屋門的時候,還差點絆了一跤。

      幸好過兒緊跟著她,上前扶住,急道,「小姐要做什麼,吩咐過兒就是了。」

      春荼蘼定了定神道,「你快去找老周叔,他應該是認識徐家請的那位公爺,叫他立即、馬上、迅速的給我把人攔回來。然後直接送到鎮上最好的客棧休息,從臨水樓訂飯菜,好好地款待,然後……就說明天我爹會親自上門道謝。對了,小九哥有馬車,眼色又伶俐,叫他跟著。」

      過兒應了一聲,抬步就要走。

      沒成想小琴在廚房裏給徐氏燉燕窩,把主僕兩個的對話聽個滿耳,聞言就快步跑出來,也來不及進東屋稟報,直著嗓子就嚷嚷,「老太太,太太,不好了!大小姐可不是失心瘋了,要把咱家請的公爺給劫回來,不許去給老爺請人說情呢。」

      春荼蘼一愣,隨後大為惱火。可還沒等她說話,老少徐氏就一起奔出東屋。徐氏急惶惶的眼裏包著淚,哆嗦著聲音指責,「荼蘼,你這是幹什麼?你不想救你爹了?」

      好嘛,事情還沒弄清楚,一頂大帽子先給她扣在頭上了!

      「太太,老太太。」春荼蘼耐著性子,向二人施了一禮道,「昨天我不是說了,我爹的案子已經審明,他是被誣陷的,明天第三堂讀鞫後,他就會回家。這時候再煩請衙門的人,反而不美。若被有心人利用,怕再生事端。」

      徐氏一聽,立即沒了主心骨,側過臉看她那娘親。那委委屈屈、驚慌失措、三棍子打不出個屁來的窩囊樣子,看著就讓人心頭冒火。

      而老徐氏看到女兒問詢的眼神,皮笑肉不笑的對春荼蘼說,「哎呀,這事你就別管了。你才多點大的年紀,懂得什麼呀。常言道官字兩張口,沒有銀子墊底,他們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的話,哪能就信呢。」

      照你這麼說,律法就是一紙空文嘍?可就算再黑暗的地方,就算律法確實是擺設,但表面文章也得做。難道公堂上說的話,只當是狗屁?哪個官的臉皮厚到那種程度?何況當今聖上聽說是個英明的,下麵的官吏誰敢明目張膽的行惡?

      不過心裏這麼想,嘴裏卻不能跟這位眼裏只有銀子的愚昧婦人說,只道,「荼蘼謝謝老太太一片援助之意,但事不可急,不妨等上一等。若明日縣大人真的不能還我爹的清白,再求人請托不遲。」

      她放了軟話,退了一步,可老徐氏卻仍然覺得受到冒犯,不耐煩的拔高嗓門道,「讓你別管,你就別管了,小孩子家家的。若春家真有頂事的人,也不會求到我徐家頭上了。」

      這話說得很不客氣,其實是親戚之間的事,可老徐氏又把徐家擺在高人一等、甚至恩人的層面上,聽起來真讓人不爽。

      過兒忍了半天,終於還是受不得老徐氏那盛氣淩人的樣兒,插嘴道,「是太太硬要去請老太太,我們小姐可沒請。」

      老徐氏聞言大怒,眼珠子瞪得銅鈴也似。

      春荼蘼伸手把過兒擋在身後,搶在老徐氏開罵之前道,「看老太太這話說的。我雖然年紀小,但也知道孝之一字。牢裏的人是我爹,我哪能不管呢。」

      老徐氏哼了聲,臉色尖刻地道,「荼蘼,我知道你爹疼你。可你今年都十四了,他就算再疼你,也留不了你幾年。到時候你嫁出去,就是人家的人了。所以你要明白,如今春大山首先是我女兒的丈夫,我的女婿。若要做什麼決定,還輪不到你一個即將的外人說話。再說句不好聽的,就算你爹死了,埋在哪塊墳地裏也是我女兒說了算,你不過是上前哭上一場罷了!」

      這話真毒啊!

      春荼蘼不是個好性子,只是一直為了家宅平安,死忍著罷了,此時火頂腦門兒,又明白道理是說不通的,今天若不撕破了臉,只怕不僅這件事,以後還有的好受的。既然如此,還有什麼好顧忌的!

      她深吸了口氣,脊背挺得筆直,小下巴微微揚起,冷冷地笑了,「天幸我爹還沒死呢,而且有我在,也絕不會讓他蒙冤。我又不明白了,如今在這院裏,誰才是外姓人?徐家對春家援手,不過是看在親戚情分上,卻不能代我春家做主。再者說了,徐家搭了人情和銀子,我春家感激,但幫忙之前,為什麼不問問主家,自己就做主行事?到底這兒是春家,還是徐家?」

      「你敢這麼和我說話?」老徐氏急了眼。

      「有什麼敢不敢的,我都已經這麼說了。」春荼蘼淡淡的,但眼神堅定無比,「對不起了老太太,事關我爹的清白和前程,少不得要拂了您一番好意。過兒……」

      「在。」

      「照我說的做,立即叫老周叔去攔人,不得耽誤!」

      老徐氏見春荼蘼根本無視她的存在,早已經氣得七竅生煙。她女兒是個傻的,她卻認為春家這丫頭是她女兒的眼中釘,應該早早拔了去。不過這丫頭以前看著知禮溫柔,像是個好拿捏的,聽說議親的事,都能嚇得自己往山路上跑,可見是沒成算。但自從那一回後,雖然接觸不多,但她卻覺出春家丫頭變了,雖然外表還是溫良可愛,不過似乎只要一招惹,立即就亮出爪子,好像一隻從外頭撿的野貓。

      今日一見,果不其然。

      也許是死過一回,什麼也不在乎了?當初,怎麼就沒摔死呢。如果死了,就算春大山揚言休妻,但那是個心軟的男人,總有轉圜的餘地,勝於今天為難。

      老天真是不長眼!

      不知老天聽到這話,會不會降雷劈她,一心作惡,老天不助,還是老天的不對了。但這就是她這種人的思維邏輯,沒辦法和正常人溝通的。而她一抬眼,看到春荼蘼頭上那只玉簪,雖然式樣樸素,但玉質溫潤,在陽光下似乎隱隱散著柔光似的,絕對不是凡物,也絕對不是自家陪送之物,心中就更為光火。

      好啊,春大山,有這麼好東西不給小了十歲的嬌妻,卻給了女兒,實在不是東西!

      她卻並不知,那簪子本是白氏的遺物,跟她徐家是半文錢關係也沒有的。

      「王婆子,給我攔住那賤婢!」老徐氏咬牙道,「不能讓個糊塗的姑娘壞了大事。那時我女婿坐了牢,春老爺子回來,他的老臉可往哪兒擱?倒似我這個長輩沒有盡力似的!」

      有什麼主,就有什麼樣的僕。那王婆子本身就不是個省油的燈,兼之早就看春荼蘼主僕不順眼,聞言高聲應答,上前兩步,抓住過兒的後衣領。

      過兒再有勁兒,也不過是個十三歲的小丫頭,對上個比男人還男人的婆子,哪里有反擊之力,就像被老鷹捉的小雞似的,瞬間就被提溜了回來,掙扎無果。不僅如此,王婆子得了老徐氏的暗示,還要給過兒幾巴掌。就她那手,熊掌一揚,真拍在過兒身上,這忠心耿耿的丫頭非得吐血不可。



第十六章  全武行

      春荼蘼大怒!

      撕破臉,她是有準備的,但她怎麼也沒料到,老徐氏居然趁著春家兩代男主人不在,上演全武行。這是以大欺小,以強淩弱,在人家的家裏打晚輩的臉,太無恥了!而且,這哪里是要打過兒,分明是要打她。就連那聲賤婢,心裏也是罵她的。

      好,打架是吧?動手是吧?她可不是軟柿子,更不是講究禮節規矩的古代女子。她在現代一會兒裝淑女,一會兒玩野蠻的時候,這群古代人早就變成黃土了!她要保護對自己重要的東西,像個戰士一樣守護!

      於是,她沒有沒含糊,一步躥上前,掄圓了打了王婆子一個大嘴巴。只可惜,王婆子太高大了,目測得有一米八多,比她爹還猛出半寸,所以這一下是打在下巴上了。但她幾乎用盡了力氣,幸好沒有留長指甲,不然指甲都得掀了。

      王婆子哎喲叫了聲,狠狠的踉蹌了幾步,放開了過兒。

      「你是什麼東西!敢打我的人!」春荼蘼喝道,氣勢十足的指著王婆子的鼻子,明明相比之下,她的身材如此嬌小,可卻令王婆子彎下了腰,不敢抬頭,「你也不睜開眼睛看看這是什麼地兒!這是我春家!我爹是折沖府的武官,我祖父是公門中人,就算是軍戶賤業,也不是什麼人都能來撒野的!我告訴你,你再敢碰過兒一下,哪只手碰的,我就砍掉哪只手。別以為回了徐家就沒事,我春荼蘼在此發誓,你若是敢,我只要不死,你那手就是我的!」指桑駡槐誰不會?這種低段數的招兒,都是她不屑於用的。她這是明白告訴老徐氏別打錯算盤,這是她的家,誰也不能在她家欺侮她。

      比彪、比野、比狠,她不會輸的!

      老徐氏只氣得渾身發抖,臉色蒼白,好像要犯心臟病。可是她的身體好著呢,真正是老天沒眼了一回,仍然堅強地挺立著,大叫道,「王婆子,我給你做主,看誰敢要了你的手去!」

      可王婆子哪敢動啊,春家那位大小姐眼睛放寒光,比有回在樹林子裏遇到的野狼還可怕。

      老徐氏見王婆子不動,氣得眼珠子發紅,失去理智,連一直努力維持的假體面也終於掛不住了。她左右一看,從東屋窗下抄起一把掃帚,沖過來道,「下人打不了你的奴婢,我總可以幫你管教。有本事,你把我的手也剁了去!」說著,就朝過兒撲了過來。

      春荼蘼終於,打心底裏服了。

      老徐氏潑婦成這個樣子,她實在沒辦法比肩。她武力保護自己及所愛是可以,但撒潑卻實在無能。是她低估了老徐氏的戰鬥力,以為她起碼還要點臉。但她錯了。而且這年代,孝字最大,就算老徐氏是跟她八杆子打不著的繼外祖母,到底在輩份上占著先,她不能還手的。

      但是,她也不退!絕不退!

      她上前一把抱住過兒,轉過身去,背上生生挨了一掃帚。登時,火辣辣的疼從頭到腳,瞬間傳遍全身,可見老徐氏是下了狠手的。

      徐氏自從見到情勢激烈到失控,就哆嗦著嘴唇,說不出話來了。此時見到自己的娘打了春荼蘼,一下就癱坐在地上。她深知自個兒的丈夫有多疼愛這個女兒,他要知道此事,犯起牛脾氣來,那可是八匹馬也拉不住的。

      「太太!太太!」小琴本來還存了看熱鬧的心,見徐氏軟倒,也慌了神兒。撲過去,又是揉胸口,又是掐人中,手忙腳亂的。

      老徐氏見狀也不追打人了,兒啊肉啊一通亂叫,看向春荼蘼的眼神充滿恨意。

      春荼蘼不理,拍拍過兒嚇白了的臉,「快去,不然來不及了。」

      「小姐,你……」過兒知道春荼蘼為自己挨了一下,心疼得淚水漣漣,又感動,又自責。

      「別婆婆媽媽的,辦正事要緊!」春荼蘼皺緊了眉,那神情令人無法拒絕,只能服從。

      可過兒才跑向內門,老徐氏卻又緩過了神來,大叫道,「快把門堵上!王婆子,你不敢動手,還不敢堵門嗎?若你連這件事也辦不到,我不如趁早發賣了你!」

      王婆子嚇傻了,本能地沖向門口,比一扇豬肉還厚實的身板,果然無法悍動,任憑過兒又踢又咬,也不動分毫,還真是一婦當關,萬夫莫開。

      這時,外院也終於聽到了內院鬧出的動靜。因為家裏來了外男,內門是從裏面反鎖的,老周頭看不到內院情況,只急得在外面敲著門問,「怎麼啦怎麼啦?小姐,可有事吩咐?」

      春荼蘼還沒有回話,老徐氏就對她哼了聲道,「你有本事就叫人進來,我外面還有兩個男僕,不如一道來瞅瞅。到時候有個拉拽,那老僕年紀不小,不知受不受得住。」一邊說,還一邊攔在春荼蘼面前。

      她的意思很明確。王婆子怕的是春家大小姐,可不是小丫頭。只要她把春荼蘼擋住,過兒就越不過王婆子去。而春荼蘼絕不敢跟她動手,那麼只要僵持著,春荼蘼又怎麼去攔人?再者說了,雖然女人在街上和男人聊天也不打緊,可外男進內院卻又是另一回事了。尤其像春荼蘼這種嬌養的,傳出去,看這小賤蹄子還有什麼臉面!

      她不去想春荼蘼為什麼要阻攔徐家請的人去找本縣的刑事官吏,也想不到女婿的案子,甚至她女兒的未來這時候也顧不得,她就是不能輸掉這口氣,讓一個十四歲的小丫頭給治住!

      春荼蘼又深吸了一口氣。

      她多麼想以禮服人哪!可是人家不講理,她也只能奉陪到底。虎狼囤於階陛,她還能談因果嗎?她沒那麼迂腐。於是,也只好什麼鳥,就喂什麼食了。

      她向廚房移動了兩步,但老徐氏反應挺快,一步擋在她面前,冷笑,「想以死相逼?我徐家可不落這個把柄於別人手中,你想也休想!」

      春荼蘼忍不住輕蔑的目光。

      以死相逼?難道以為她要用菜刀抹脖子?老徐氏還不配她用如此激烈的手段。她的小命珍貴著呢,是上天給的第二次機會,絕對要好好保護。她只是……想喝口水而已。剛才嚷嚷了幾聲,她的嗓子火燒一樣,乾得像要裂開了。看來在肺活量上,她還是輸給老徐氏不少哇。

      「老周叔,沒什麼事,您在外面歇著吧。」春荼蘼再度深深吸氣,對外院高聲道,之後壓抑怒火,招手叫還在螞蟻撼大象一般做苦工的貼身丫頭,「過兒,快回屋給小姐我搬把椅子。」

      「啊?!」過兒大為驚訝,不明白為什麼小姐突然變了策略,但她習慣服從春荼蘼了,隨後又「哦」了聲,麻利的搬了張椅子出來,接著抹了把汗。

      推那王婆子幾下,就像搬山似的,比她幹一天的活兒還累。她現在手腳酸軟,只不知小姐這是要幹什麼?

      只見春荼蘼施施然坐了下來,神情平靜,好像剛才那場激烈的戰事與她無關。而一邊的老徐氏也很驚訝,心中又實在沒底。看樣子,這小蹄子是偃旗息鼓了吧?可她那是什麼眼神,胸有成竹,帶著看不起人……

      正思量,春荼蘼發話了,「既然老太太死活要攔著我做正事,我也實在沒辦法。誰讓我年小力弱,又占著晚輩的身份呢?總不能做下那忤逆之事,叫人抓我見官。」她聲音清亮,臉上甚至掛了一眯眯的笑意,可沒來由的看得人心裏發毛,「不過我把話說在前頭,只要徐家請的公爺與我們范陽縣的刑吏搭上關係,不管有沒有壞了我爹的事,我必把太太怎麼嫁給我爹的詳情傳遍整個范陽和淶水縣。讓所有人都看看徐家這樣的『大戶人家』,有什麼好家教!」

      抽氣聲響起,卻是才剛醒轉的徐氏。但立即,她倒方便得很,兩眼翻白,又暈過去了。

      老徐氏一聽,臉也唰的白了,尖叫道,「你敢!」

      「您看看,您看看,您又這樣說。我既然做得出,還談什麼敢不敢的呢?」春荼蘼笑魘如花,看在老徐氏,卻像小惡魔的面孔,「除非您殺人滅口,不然我爹、我祖父來了,也攔不住我!」

      「你!」老徐氏恨不得咬死眼前的少女,「你以為這是丟我家的臉嗎?你爹又有什麼顏面?」

      「剛才老太太不是說了?我年紀大了,頂多幾年就要嫁人了,就是外人。我爹首先是太太的丈夫,老太太的女婿?既然如此,我一個即將的外人還顧慮這麼多幹什麼?到底,我爹故去時,我連墳地都不能幫著選,只能上前哭一場呢。」春荼蘼反問。

      哼哼,多好的交叉質證,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你的話反過來質問你,氣死你得了!

      老徐氏終於也站不住了,往後退了兩步,差點跌坐在地。好在她還真堅強,硬是挺住,咬了半天牙才吩咐說,「王婆子,躲開那兒。既然有人不識抬舉,硬要送親爹去坐牢,我們也不管了!走,我們回屋!」

      王婆子巴不得這個命令,速度閃走。在老徐氏的授意之下,抱了還在暈倒中的徐氏,與小琴等四人,一起進了東屋,門也被重重摔上。

      「還不快去!」春荼蘼推了一把過兒,「記得一定要打聽清楚,到底那位公爺有沒有和咱們縣衙的人說上話。如果說上了,還要細打聽打聽。萬一要壞事,咱們得有準備。」

      過兒點了點頭,飛也似的跑出去了。

      春荼蘼這才松了口氣。

      娘的,累死了。不過吵嚷兩句,胸腔裏倒是挺痛快的感覺。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1-14 02:44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7-11 12:36 AM 編輯

第十七章 沒有男人惦記的姑娘,不是好姑娘

      春家所在的這片地方,屬於地團,也就是府兵軍戶聚居的地方,地理位置上處於城外,畢竟府兵們戰時是士兵,平時就是農民,還要種地的。而普通百姓,還把這裏稱為「糠地」,只因為很多軍戶窮困。他們雖說不用繳田稅,但古代生產力低下,出產本就不多,還得看老天爺的喜怒,日常的軍務裝備還得自己擔負,實在過得艱難。

      因而,春家的宅子在糠地中很顯眼,東邊緊鄰著家境稍好的何嫂子家,西邊是一條容一輛馬車通行的阡陌小路,後面是自家菜地,再旁處,就是大片普通民居了。

      春荼蘼坐在當院裏,提防老徐氏又出什麼蛾子。雖然有點冷,好在剛才戰鬥了一場,又是近晌午時分了,身子倒還是溫熱的。

      不過她坐了會兒,忽然覺得不自在起來,似乎有人窺探,循著那種異樣感望去,就見到一個年輕男人正趴在西方臨街的牆頭上,津津有味的凝視她,見到她看過來,咧嘴一笑,牙齒白得閃光,像要咬人似的。

      這人是誰?長得很是不錯。他在那兒趴了多久了?都聽到了些什麼?大白天的爬牆也太大膽了!雖說現在這個時辰,男人們大多外出做活了,可軍戶家的女人孩子也都挺厲害,叫嚷起來,他就得被圍起來打。可是,看他似乎沒有惡意……

      因為太突然了,一時之間,她有點發怔。而她自己不知道,迷惑的神情在她的臉上,奇異的形成了微妙的蠱惑力。在那位牆上君子的眼裏,她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小花,飽含著一種急欲怒放的肆意,恨不得讓人立即摘下枝頭。

      「小姑娘挺凶的啊。」男人的笑容加大,帶點戲謔地說。

      「凶你妹!」春荼蘼的胸中正還有點餘火,又遇到這種不守禮的爬牆傢伙,當即暴發,「還不快滾,等著我叫人來賞你吃小炒肉嗎?」

      牆頭男一愣,定定地望著春荼蘼,不明白凶你妹是怎麼個凶法。

      春荼蘼只覺得自個兒的臉都要被那雙格外明亮的眼睛灼傷了,怒得站起,「看什麼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來!」

      牆頭男又一愣,隨即唇角上彎,似乎要大笑。但這時,因為春荼蘼聲音大了,東屋聽到了動靜,門簾一挑,小琴鬼鬼祟祟的探出頭來。

      春荼蘼冷冽的目光狠狠甩過去,嚇得小琴一哆嗦,趕緊又縮回屋了。春荼蘼再看向西邊牆頭,那不知哪里跑來的野男人也不見了蹤影。想必,是路過西牆外的小路,聽到動靜,多事的來看熱鬧。好在她似乎也沒說什麼緊要的事,應該不礙的。

      其實,她根本不會把自家美貌老爹娶徐氏時的那點難言之隱說出來,但她算准了老徐氏不敢賭。道理講不通,武力上不占優,威脅別人這種事,她做起來並沒什麼心理障礙。但剛才那個男人是誰啊?雖然大唐風氣開放,但隨便爬人家的牆,也實在不是正人君子所為。何況她家的牆是很高的,難道外面有墊腳的東西?不行,待會兒得讓老周叔去看看。祖父和父親都不在家,一院子女人加一個老人家,還是安全第一!

      就在她胡思亂想之時,牆頭男已經快步離開春家的範圍。同行的,還有一個看起來身體有點孱弱,但緊跟著走了半天也沒有氣喘的俊俏郎君。

      「春家姑娘挺不錯的嘛。做事爽利、果決,卻還給人留三分餘地。」牆頭男停下腳步,半轉過身回望,正是折沖府都尉韓無畏。不過,他還是穿著低階衛士服,若不注意他的容貌和氣質,就像普通的軍中少年。

      跟他在一起的,自然是大理寺丞康正源,也是一般讀書人的打扮。

      「因為你爬人家的牆,她還要請你吃小炒肉?」康正源伸出手,輕按自己的唇,似乎把要打的哈欠壓了回去。他唇紅齒白,手指如玉,兩相一襯,說不出的好看,卻又絲毫不女氣。

      「你不懂,這是本地的方言。請吃小炒肉,是指要拿棍子打人呢。」韓無畏英眉一挑,很有興味的笑笑,「她這是心疼我嗎?提醒我快走,而不是直接叫人打我?啊,我就知道,本都尉實在太過英俊,是女人就會生出愛慕之情的。」

      「表哥,你噁心人也有點限度好嗎?」康正源做了個要嘔吐的樣子,「若她也像京中貴女們那樣,見了你就百般示好,也就不過爾爾了。我看,人家是家裏有事,嫌你煩呢,恨不得快把你打發走。我在下面聽著,好像人家叫你快滾來著。」

      「女人嘛,總是口是心非,說不定她表面凶我,心裏是為我好的。」韓無畏聳聳肩,大言不慚地說,「可惜你沒看著她那俏模樣,明明是舊衣素顏,頭髮都散了,可就像華服貴履,妝容精美似的,特別坦然大方。你說,別的姑娘突然見到牆頭上趴著個不認識的男人,不嚇得尖叫,也得驚慌失措吧?至少,因為自己形容狼狽,也得有點尷尬吧?她呢,敢跟我對視,還揚言要挖出我的眼珠子。嘖嘖,了不得。」說到後面,不由得讚歎。

      他卻不知道,那是春荼蘼在現代職場和法院所歷練出來的淡定和從容。另外,就是她心裏放著春大山的事,顧不得別的。

      「我又不是登徒子,不做無禮之事,自然看不到牆內春……呃……雷霆。」康正源道,「再者說了,你從小苦練武功,難道就是為了今天爬牆?」

      「你站在牆根下頭聽,就很正派嗎?別臭美了,咱倆是一對登徒子,你不過是個放風的而已。」韓無畏堅定不移地把康正源拖下水,「但也怨不得咱們,院內吵的聲音這麼大,正好路過的人,誰還沒點好奇心?」

      「是正好路過嗎?你是特意拉我來的吧?」康正源毫不留情的揭發道。

      韓無畏笑笑,繼續向前走,兩人邊走邊說。

      「昨天我回軍府,急調了春家的記檔來看。春大山的父輩,本來是兄弟三人,他們家是三房。因為春青陽那輩上已出兩丁,春青陽就沒進兵府,而是去縣衙當了差役。你也知道,為避免逃避當兵員的,律法規定軍戶不得分家。可是春家大房和二房,居然沒生出兒子來,就此絕戶了。總共只三個女兒,嫁到了外縣。到春大山這輩,沒辦法,隔房頂了他大伯父的缺。」

      「春大山現在也沒有兒子吧?若有,也不會叫個姑娘家上堂去代父申冤。」康正源問。

      韓無畏點了點頭,「可若不是有這一出,我也不會注意到春家。只是想不通,一個內宅的小姑娘,我打聽過,平時也不像其他軍戶女那樣拋頭露面,嬌養著呢,卻怎麼會那麼熟悉大唐律法,還能運用得如此熟練?」

      「這個……昨天我約見了縣衙的部分官吏,倒是私下問了。據說,春荼蘼三個月前大病了一場。養病期間實在無聊,她祖父就從衙門主典那兒借了《大唐律》給她看。想必,是那時候熟悉的吧?但短短三個月就有如此實力,就算不是過目不忘,也是天分超常呀。」

      「看她上堂的樣子,倒像是個老手。只是她土生土長在范陽,並無特殊經歷,也只能以天分來解釋了。」韓無畏輕蹙了下眉頭,「至於說春大山,他二十一歲為丁,九年時間,從衛士到小火長,再到隊副,一級級升得不算快。不過近十幾年來,阿爾泰山那邊內訌不斷,擾邊的也只是在幽州北部邊界的小打小鬧。沒什麼戰事,就撈不到軍功,升遷無望。春大山是個忠耿的性子,不擅溜鬚拍馬,家裏也沒有得力的親朋,這樣還能升官就已經很不錯了。」

      「春大山長成那般樣子,極招惹女人的,上官不妒忌就好了。」康正源笑道,「關於女人緣這事上,你是深有體會。你想提拔他,不會是同病相憐吧。」

      「若是人才,沒必要不提拔是不是?軍府還正好有個職缺。但我是想,他有個如此不俗的女兒,必定也有不俗之處。」韓無畏攤開手,「但今天過來也不是為了什麼,就想來看看,哪成想還真遇到好戲了。春大山武藝不錯,練兵也有一套,可惜家宅不寧。不能齊家的人,在軍中能有大作為嗎?我覺著,還是再看看吧。對了,你什麼時候走?」

      「我身邊的幕僚麻煩得很,出門必看黃曆。」康正源抓抓頭髮,「他說三日後正是出門的好日子,所以我那天一早就走。范陽有你坐鎮,本沒什麼大案要案發生,我先往幽州北邊去,趁著數九寒天下大雪之前,把那邊先巡察完畢,然後再往回走。如果趕不及回長安過年,最後還是落腳在你這兒。」

      「行,那我等你,正好可以和我一塊兒過年。」說到這兒,韓無畏又是一笑,「不知春家那丫頭過年時穿得喜慶點,是個什麼樣子?」

      「你別總惦記人家姑娘好不好?」康正源也笑道,「哪有點折沖府最高官員的樣子。」

      「這你就不懂了。姑娘就是給男人惦記的。沒有男人惦記的姑娘,不是好姑娘。」兩人說笑著離去。

      春大山不知道,他升官之路,就因為徐氏母女而耽擱了下來。而被惦記著的好姑娘春荼蘼同學,此時還在家中焦急的等待著衙門的消息。



第十八章  瞎子點燈白費蠟

      一直等到下晌未時中(下午十四點),春荼蘼派出的人才回來。小九哥不方便進內院,就由老周頭來報告。

      春荼蘼就一直坐在當院,身上都涼透了。好在聽到的是好消息,也算值得。老周頭回報說今天恰好縣衙非常忙碌,因為有上官巡察獄況,刑房的官吏們急著準備陣年舊案的文檔,連那時間超長的午休都省了,還閉了衙。

      「老奴和小九哥考慮那位鄰縣的公爺一時進不了縣衙,找不到人,勢必要得找個落腳的地兒,於是就沿著縣衙外面的茶樓酒肆一間間尋過去,果然找到了。按照小姐吩咐的,我們把那位公爺安排在福清樓先歇下,小九哥親自去臨水樓叫了上等席面,方老闆娘還特意找了那位頂頂會說話的二掌櫃的親自做陪,說之後還有樂呵的節目,叫小姐不用操心。」老周頭壓低聲音說,不時瞄一眼東屋。

      春荼蘼一笑,也以同樣的低聲道,「放心,我知道她們支愣著耳朵。可是院子這樣大,除非她們長了兔子耳朵,否則聽不到的。納悶死她們,急死她們,哈哈。」

      老周頭從來只見自家小姐的嬌柔天真,哪有這麼小小嘎壞的模樣,也不禁莞爾。

      「老周叔做得好,但您是自家人,我就不多說什麼了。至於臨水樓的方娘子,這次真的幫了大忙,咱們有情後補。」她站起來。

      她沒有繼承這身體原主的多少記憶,所以不太清楚春大山和方菲的交情。是江湖朋友?紅顏知己?還是小小曖昧?她不能確定。事實上,她自穿越而來,還沒見過那位本縣有名的兩個女人之一,臨水樓的方老闆娘呢。但這次她爹的官非之事,人家不惜力的幫忙,從行事風格來看,此女性格豪爽大方,做事又周到,應該是個不錯的人。等春大山出來,自己去謝就得了。

      「過兒呢?」她站起來,忽然發現少了個人。

      「那丫頭擔心小姐午飯沒吃,說去買些熟食。我怕小姐著急,先一步回來了。」

      「啊,您不說還好。這一說,我還真餓了。」春荼蘼只感覺前心貼後心,空蕩蕩的胃,胃臂摩擦,咕咕的叫。

      但在吃飯之前,她得先辦一件事。所以,她安撫地對老周頭笑笑,然後抬步走到東屋的外面,朗聲道,「太太,老太太,荼蘼有一事稟報。」

      徐氏沒有吭聲,像平時一樣裝死人,倒是小琴打起了簾子。

      春荼蘼好像上午那場架根本沒打過似的,邁步進屋,姿態怪異的行禮。知道老徐氏必定不會那麼容易讓她起來,乾脆也不等所謂長輩的吩咐,自行起身。站直之時,還低低的痛叫了一聲,似乎無意識的反伸出手,輕輕按了按自己的背。

      老少徐氏同時變色,老徐氏是怒的,小徐氏是嚇的。

      上午老徐氏打的那一掃帚,可是實實在在的。春荼蘼此舉雖然有故意的成分,但疼,卻是真疼的。剛才她悄悄摸了摸,已經腫了起來。

      「怎麼,是不是壞了事,找大人來給你收拾爛攤子?」老徐氏哼了聲,掩飾心虛。

      她就是這樣的強勢人,絕不會低頭認錯的。在她看來,打就打了,能怎麼樣?雖然在女婿家打了人家的女兒,在理字上站不住腳,但她要打的本是個丫頭,是春家女自己撞上的,春大山還能打回來不成?至於女兒,也不會有事的。因為她知道春大山心軟,看死了他見不得女人哭,更不會打女人的。

      「那倒不是。」春荼蘼細聲細氣地答,「只是來問老太太一聲,眼看就申時了,這時節,天又黑得早,我父親和爺爺都不在,家裏不好留宿外人。老太太就算了,畢竟是太太的親娘,也是女客。但徐家的那兩個家丁,您看要安排哪里住?還有食宿銀子……我祖父在時,為了免得占太太嫁妝的便宜,已經分夥而居。如今父親不在,荼蘼身無餘錢,怕招待不周。」

      徐氏騰的站起來。

      剛才打開窗縫,看那個老僕與死丫頭嘀嘀咕咕,還當是在外面受了挫折,回來求助的,特別是看到春荼蘼低眉順眼的進了東屋時,她很有揚眉吐氣的感覺。哪想到,這是趕人哪!居然敢!轟她走!

      她這口氣如何咽得下去?可又確實找不到由頭發作,也只能暫時憋回去,大聲道,「你不用多說,既然我徐家幫不上忙,也不叨擾了,這就連夜回去,免得花用些許,小門小戶的承受不起!」

      「老太太明理。」春荼蘼假裝沒聽懂老徐氏的諷刺,「真是自家事、自家知,春家自己過日子時,確實不敢浪費呢。」這話,擺明告訴老徐氏兩件事:第一,她是徐家人,少把手伸到春家來。第二,她這次過來根本沒有用處,所做一切全是瞎子點燈:白費蠟(啦)。

      她第一次面對春荼蘼的伶牙俐齒,被堵得無話可說,只氣哼哼地起身要走。徐氏在旁邊見著,有點發慌,上前拉住她的袖子,卻又不說話,只抽抽答答,看得她氣苦,甩開女兒道,「自個兒的日子自個兒過吧,別沒事就麻煩娘家。到頭來別人不領情,出了錢、使了力也不過是白忙活,還讓人看低了去,何苦來哉。」

      春荼蘼就給她來個不吱聲,以行動表示贊成她的話,擠兌得老徐氏腳底下像長了釘子,急匆匆離開春家,離開了范陽縣,直接回自己家作威作福去了,居然連請來的那位公爺都不理了。

      徐氏見自己的娘走了,心中暗恨春荼蘼刁鑽,突然覺得娘說得對,這個丫頭必須快點嫁出去,不然就沒有她的好日子過。不過她生氣時不吵不鬧,就是不搭理人,所以推說頭疼,擺著冷臉進內間歇著去,春大山官司的事都沒有細問。

      春荼蘼樂不得徐氏別來煩她,雖然徐氏心性的涼薄和陰沉讓她非常不爽,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誰讓自家爹娶了這樣的女人呢,也只好忍了。

      回自己屋後不久,過兒就捧了些溫熱的熟食來。春荼蘼早就餓透了,就著熱茶,風捲殘雲般的吃完,才讓過兒侍候著重新梳頭換衣服,又灌了燙婆子來焐手焐腳。只是當過兒見到她背上的傷時,一下子就哭了。

      「哭什麼,又沒多疼。只要……不碰的話。」她勸著。

      這點情況對於她來說,簡直就是小意思。想當初她當律師助理時,工資少,租的房子又偏遠,每天早上上班時,跟打仗一樣,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似的擠公交、地鐵。她曾經被擠出過車廂,直接摔到水泥地上,膝蓋手掌全破皮流血,可自己擦點消毒藥水,照樣樓下樓下跑。至於說餓幾頓飯,更是常事。

      所以說,穿越到古代後,雖然個性和自由,甚至結婚戀愛受到了限制和壓迫,但如果生在好人家,家境稍富餘點,家人疼愛點,生活方面還是很舒適的。不像現代女性,掙命一樣努力。

      「都是我不好。」過兒自責,「整整一條大血印子,腫了有半寸多高呢。」

      「那也不礙事,也不是有生命危險,你一哭,倒怪喪氣的。」

      過兒一聽,立即抹乾眼淚道,「老爺是武將,兵訓回來時,身上總難免受傷。他從前有很多消腫化淤的藥膏,抹起來挺管用的。不過現今都在太太那兒收著,我去要點來給小姐搽。」

      「她正不待見我呢,你別去自討沒趣。」

      「哼,她敢不給!」過兒一皺鼻子,「明兒下晌老爺就回來了。若知道小姐受傷,還不得心疼死。這孽是誰做下的,太太會不知道?到時候,她倒要好好給老爺解釋解釋。」

      正說著,就聽到外面咳嗽一聲。接著,小琴走了進來,把一個茶色的陶罐放在桌上道,「小姐,這是我們太太讓奴婢送來的。」之後也沒說別的,略施了一禮就又惶惶地退了下去。

      過兒拿起罐子,打開聞了聞,臉上立即露出笑容,「正是這個藥膏。」又壓低聲音,「太太倒乖覺,自己送來了。」

      春荼蘼靈機一動。

      這點傷不算什麼,但她也不能讓人白打。老徐氏到春家,簡直是撒潑一樣,如果能借機讓那死女人收斂收斂,最好以後少登春家的門,那是再好不過了。

      想到這一層,她阻止了過兒要給她上藥的舉動,「明天再用藥吧。」

      「那樣傷口就發起來了!」過兒著急。

      春荼蘼笑得很賊,「傻了吧?不懂了吧?正是要它發作起來呢!」

      「明明是小姐傻了好不好?」過兒挑挑小彎眉,「老爺又看不到傷口,做做樣子喊喊疼就行了,倒不用自個兒受真罪。」

      春荼蘼恍然大悟。

      她大事上算聰明,但細節小事上就有點糊塗。其實是不在意,經常忘記這裏是古代,異時空大唐。像背上這種「隱私」部位,春大山是不能看的,即使他是親生父親。

      說到這個,春荼蘼就有些奇怪:她的癸水已經有了,春氏父子全是男人,那麼是誰教給本尊這些女性的生理衛生知識的呢?難道是徐氏?她嫁過來也快一年了,算算時間倒對得上。不過,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兒,因為徐氏別說母親了,連點姐姐的感覺也沒有,比那沒見過面的方娘子還要生疏些。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1-14 02:44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7-11 12:41 AM 編輯

第十九章 爹,安好

      一夜無話。

      第二天才巳時中(上午十點),春荼蘼就照樣換上男裝胡服,打算去縣衙了。雖然要晚衙才開審春大山一案的第三堂,但她忍不住有些心急。畢竟進城還需要一點時間,到鎮上後還可以先四處打聽打聽。

      可沒想到才出屋子,就見徐氏和小琴已經打扮停當,站在內門前。徐氏的裝扮不可謂不華麗,黃羅銀泥裙,櫻草色衫子,銀紅色帔子,頭上戴了帷帽,看不見髮式和首飾。一邊的小琴一身竹青,衣衫窄窄,襯出玲瓏腰身,也戴著帷帽。那做派不像丫頭,倒像是春大山的妾。指不定,她心裏正有這種想法。

      其實徐氏的五官長得還不錯,但她身材扁平,膚色偏黑黃,不適合鮮豔的顏色。但這時代好像流行這種風格,春荼蘼也不好多做評價。只是從這二位的姿態上,她知道這是要和她一起去縣衙呢。

      「太太,您這是?」她明知故問。

      「你不是說,你爹今天就能被還以清白麼?」徐氏略掀開帷帽上垂著的輕紗,「身為他的妻子,我自然要親自接他回來。」

      「大堂穢氣,縣衙外又人來人往,事多且雜,太太身子不好,再讓人衝撞了可怎麼辦?不如您在家等著,我去接我爹。」

      「不,我要去!」徐氏突然聲音變大,還上前一步,肢體動作表現得十分堅決,「如果大事不好,至不濟……我還能見他一面。」說著,聲音又有些哽咽。

      春荼蘼差點當場發火,好不容易才壓下心緒,抬頭看了看太陽,冷冷地道,「太陽這麼老大的,太太可別說喪氣話,多不吉利。」

      什麼叫大事不好?什麼叫見他一面?難不成她家美貌老爹是要上刑場砍頭不成!

      「我是想,總不能叫你一個未嫁的姑娘出頭露面。等你爹回家,非要怪我這個當母親的不擔事不可。」徐氏緩了語氣,「前兩天你辛苦了,跑來跑去的。我聽說,一直是臨水樓的夥計聽你使喚,今天不如你在家好好等著,也歇歇,讓他趕車帶我過去。」

      春荼蘼明顯感到身邊的過兒繃直了身子,那意思就得打嘴仗,連忙以眼神示意過兒不要開口,然後無所謂的笑笑道,「好啊,那勞煩太太了,我就在家坐等好消息。」說完,拉著過兒就進了屋。

      徐氏沒想到她這麼痛快就答應,倒是愣住。

      身邊的小琴湊過來,小聲道,「太太,咱快走,免得小姐回過神來,又不肯了。自從老爺下了獄,太太日日擔驚受怕,吃不香、睡不著、求著佛祖保佑。就是誠心感天,老爺才能順利從牢裏出來。小姐天天往外跑,看著好像上下奔走,可誰知道太太的心意和苦楚?老爺本來就疼小姐,若再讓小姐這孝女模樣感動了,以後太太在老爺心中的位置,就更不及小姐了。」

      這話說得,前半段讓徐氏非常舒服,因為證明她對春大山出獄很有貢獻。後半段又提醒了她,不能讓春荼蘼更得臉。於是她立即點了點頭,打開內門,叫老周頭去叫小九哥了。

      其實她有這種想法就很糊塗了,春大山與她是夫妻之義,與春荼蘼是父女之情,疼女兒和愛老婆並不衝突。她若做得好,在男人不在家時能頂家立戶,至不濟能穩住男人的後院,讓男人沒有後顧之憂,又爭得什麼寵呢?

      小九哥知道春荼蘼會心急,所以早早套好了車,只是見出來的是徐氏和小琴,並沒有春大小姐主僕,即不敢明著拒絕,又不敢擅作主張,就借著整飭馬車的機會,低低求了老周頭進去稟明情況。

      老周頭也納悶著,於是進了內院,但就站在當院裏,高聲問春荼蘼。

      「馬車小,坐不了四個人。」春荼蘼打開窗子說,「就讓太太去吧,我在家等著就好。」

      老周頭得了准話兒,儘管也很不願意,卻只能去外面傳信。

      春荼蘼關好窗子,回身就撞上過兒氣鼓鼓的模樣,不禁笑道,「唉唉,小小年紀,肝火這麼旺,當心臉上長斑點。」

      「小姐您也真是的!」過兒不服氣,「怎麼就應了太太呢?太太可倒好,先前躲在屋裏不管事,然後又叫了她那不省心的娘來搗亂。好不容易,老爺要回家了,她又來搶功了。」

      「你也知道她來搶功,小姐我能不知道嗎?」春荼蘼點了下過兒光潔的額頭,「可我若不退讓一步,她能哭哭啼啼的跟我耗上幾個時辰,牛皮糖似的,甩也甩不脫。煩人就還算了,耽誤了去衙門接我爹可怎麼辦?」

      「那就讓太太掐尖拔上,淨撿好果子吃呀。」

      「我只要我爹好,他念不念我的情都無所謂。反正我救他,是因為他是我爹,又不是讓他感激我。」春荼蘼很想得開,「再者,我爹雖然心軟,不願意傷人心的時候就和稀泥,但他不是糊塗人,心裏明白著呢。他難道不知道自家媳婦是個不頂事的嗎?你沒瞧見啊,我去牢裏看他時,我在堂上為他辯護時,他看著我的時候,多心疼啊。若不是我用自個兒的名聲嚇唬他,他死也不肯讓我上堂的。」

      過兒想了想,氣兒順了,但仍然有點不甘心,「可外人不知道,會以為太太賣力救夫。太太指不定就是打的這個主意,小姐不管,可就成全她了。」

      「我管外人做什麼呢?」春荼蘼乾脆倚在塌上,又把那本《大唐律》拿出來看,「我心裏有底線,那就是我爹平安。只要他沒事,別的東西我都無視之。」

      「那……小姐不去盯著,第三堂不會有變故吧?」過兒又換了個題目擔心。

      春荼蘼也是心不安,但她強迫自己冷靜,「應該是沒什麼問題的,即便有,我在場也沒有辦法,還得回來再想招兒。對了,你出去關大門時,悄悄叫小九哥細細看審,回來再細細講給我聽。然後,咱們耐心等吧。」

      而這一等,就到了申時。任春荼蘼再做心理建議,也有點坐不住了,過兒更是像熱鍋上的螞蟻般,屋裏院子的四處亂轉。還好,老周頭一臉喜色的跑回家報信。

      「老爺平安回來了!」老周頭喜極而泣,「不過到了咱們這片,好多軍中的同僚都來攔車道賀,耽誤了時間。老爺怕小姐擔心,特地叫老奴回來,先說一聲。」

      過兒在一邊已經念了好幾遍上天保佑,聞言又來表示不滿,「頭幾天家裏著急的時候,一個個當縮頭烏龜,沒有半個人上門幫忙,哪怕跑個腿兒呢,這時候來裝什麼好人?」

      「不要心生怨氣,沒落井下石的,基本就算好人。」春荼蘼笑嘻嘻地道,「誰都要先保護自己和家人啊對不對?難道別人有難,你希望我爹舍了一家子的安危,先去仗義救人?所以我才認為,當遊俠兒的人,最好是家中沒有牽掛的。自個兒落了好名聲,卻牽連的家人的,都不算好漢。也所以你別怪別人,凡事更不要依賴別人幫你,要知道人家幫是情義,不幫是本分,雖說我爹這案子沒什麼大不了的,幫一把手也害不到自家身上,但人家又不欠你的,又不是親朋好友,只是鄰居和同僚而已,你平常心看待就好。」

      「正是這個理呢。」老周頭拍拍過兒的頭,「跟小姐學學吧,這才叫大度,才叫大家子氣派。」

      「知道啦,知道啦,全家就我是壞人行了吧?」過兒其實心裏是服氣的,但面上卻還嘟著嘴。在她看來,小姐真的是變了,說出來的話,讓人的心都寬敞了好多。

      「快快,老周叔,麻煩您打開大門,掃乾淨門前。過兒,煮熱水,煮茶,做飯。我爹回來得洗洗身上的穢氣,還得吃口熱乎的。」春荼蘼一連氣兒的吩咐,「我去預備個火盆,我爹進門前要跨過去,把黴運統統擋在咱們春家大門外!」

      她的高興勁兒,感染得老周頭和過兒也滿心明朗,各自忙活起來。而這一等又是半個多時辰,春大山才到了自家門口,對前呼後擁的人團團緝了一禮,說了好些場面客氣話,這才跨過火盆,進了院門。

      春荼蘼就在內院門那兒等著,見到春大山的身影,忍不住就無聲地笑了。那種發自內心的喜悅和幸福,簡直是語言難以形容的。

      她可以保護家人!她堅信!

      春大山看著女兒,穿著半舊衫子和褲子,頭髮梳成一根大辮子,穿著線鞋。那小模樣說不出的古怪,說不出的家居隨意,又說不出的俏麗,心中不禁一熱,眼睛也跟著湧上熱流。不知為什麼,他又想起女兒才出生時的模樣,躺在他手心裏,心臟在他手指下微微地跳著。

      她是他第一個孩子,也是唯一的一個,當時他想不通,這樣的小東西怎麼會長大,會不會活下去?可現在,女兒真的長大了,大到可以保護他了,怎麼不讓他心情大慰。

      「爹,安好。」春荼蘼甜甜脆脆地問。

      春大山覺得嗓子堵著,說不出話,只點了點頭。他伸出手,想摸摸女兒的頭髮,又忽然意識到女兒是大姑娘了,他當爹的也不能隨意對待,立即改為輕拍女兒的肩膀。

      不巧,春荼蘼正上前要攙扶春大山,這一巴掌正好拍在她的背上,力量不大,卻也疼得她吸溜一聲。

      春大山嚇了一大跳,問,「你怎麼啦?」

      徐氏和小琴本來擠開過兒和老周頭,緊跟在春大山後面,聽到這句問話,雙雙白了臉。



第二十章 情緒污染者

      「進屋再說吧?」徐氏這次的反應倒快。

      可春大山擔心女兒的傷,雖然依言進了屋,卻是直接到了春荼蘼的西屋,急著問,「傷在哪兒?怎麼傷的?」

      春荼蘼還沒說話,緊跟進來的過兒就道,「是親家老太太給打的。」

      春大山簡直難以相信!之後就是暴怒,眼珠子紅了。再之後就是有氣沒地兒撒,拳頭捏得咯咯的響,額頭上的青筋都鼓了起來。他能怎麼辦呢?老徐氏占著輩分的便宜,他又不能打回去。雖然,他很想。

      「爹,其實沒那麼嚴重啦。」本來春荼蘼還想利用這件事,但現在看到春大山的神情,不禁有幾分害怕。她不怕別的,就怕春大山生氣傷心。

      很多時候,有的人能傷害我們,不是因為我們無能,而是因為我們有在意和深愛的人。

      「過兒這丫頭一向心性直,嘴巴利,她說了徐家老太太不愛聽的話。徐家老太太本來要教訓她,可爹知道,她和我情同手足,我舍不得嘛,於是就一擋……」春荼蘼儘量輕描淡寫,但春大山卻紅了眼圈。

      不用說,他都能想像當時的場景。他那位岳母大人借著他被誣陷的事耀武揚威,好像沒有她,他就一定得死在牢裏似的。過兒那丫頭是個倔性的,定忍不住出言頂撞。那老妖婆在家霸道慣了,哪講什麼規矩,也不會以為手伸到親戚家實在是過分,於是女兒才受了傷。

      他的獨生女兒啊,從小到大,他連她一根頭髮都捨不得碰,何況讓外人打?

      「爹!爹!」心中正糾結,旁邊有人呼喚,卻是春荼蘼看到他眼晴死死盯著桌子,咬牙切齒的不知想些什麼,便伸手拉他。

      「爹沒事,等會兒就擺飯吧,爹餓了。」春大山說著,轉向就出去了,直奔東屋。

      徐氏和小琴早把春荼蘼挨打這件事給忘記了,反正疼的又不是她們,剛才突然被揭穿,這會子正噤若寒蟬。見春大山陰沉著臉進來,趕緊迎上去。

      「老爺,洗澡水已經燒好了,您要不要現在沐浴?」徐氏殷勤地問。

      但春大山沒說話,只冷冷地看了她們一眼。家裏總共就這麼幾個人,徐氏、小琴一直跟在他身邊,不用說就知道活是誰幹的。他不介意有沒有人接他回家,他只是不想女兒做粗活。

      徐氏主僕見春大山面色不善,也不敢多說話。好在春大山並沒有發作,直接進了屏風後面去沐浴。春家的宅子不錯,但遠遠不是高門大戶的豪宅,沒有專門的浴房。而且春大山也不習慣由人侍候著洗浴,自己動作又快,不到一盞茶時間就出來了。

      在這段時間內,徐氏和小琴不敢說話,卻一直眼神交流,都非常忐忑,不知道若春大山問起春荼蘼挨打的事,要如何應對。總歸,西屋的那二位一定會說出實情,指不定還添油加醋來著,可打人的徐老太太已經走了,她們要怎麼辦?

      但是當春大山一走出屏風,兩個人的心思就不在正事上了,眼睛就像粘在春大山身上似的。

      春大山本就生得俊美,因為年已而立,就更有一番少年人沒有的成熟感。加上他長年不是務農,就是練兵,還要習武,身材鍛煉得極好。此時墨發溫潤,隨意垂在臉側,粗布中衣半敞著,渾身散發著又柔和、又雄健的美感來。

      徐氏見自家男人如此俊逸,不禁又是得意,又是滿足,連忙上前,拿著布巾給春大山把洗過的頭髮擦乾。一邊的小琴面色暈紅,更是忙前忙後的遞熱茶、拿梳子、打下手,反正就是不離左右。

      「老爺,現在擺飯嗎?」兩女正沉醉之時,門外傳來過兒煞風景的問話。

      春大山猶豫了一下道,「擺吧。不過先弄一盆炭火,你家小姐一貫怕冷的,如今身上還有傷,不能凍著。」說著,看了看小琴,皺眉道,「你別在這兒忤著了,跟著去幫忙。」

      小琴沒料到春大山的態度這樣生硬,要知道老爺一向很溫和的呀,眼裏不禁閃過淚影。但她終究不敢造次,低著頭去了。在她看來,春荼蘼受傷是老徐氏的錯,要怪也該怪太太。如果老爺一賭氣,能睡在她房裏才好呢,現在為什麼拿她撒氣?

      而徐氏,卻又有另一番不高興,心想:老爺只想著荼蘼怕冷,打從一入秋,我也凍得離不得屋,他卻沒點噓寒問暖。

      她倒忘了,身為當家主母,這些事本應該她記著的呀。

      春大山心裏有事,沒注意妻子的神情,趁著小琴離開的空兒,抓住徐氏的手。徐氏還以為是夫妻間的親昵,正含羞帶怯、欲擒故縱地要把手縮回,春大山的聲音就響起了,「以後,別總叫你娘過來了。」

      「什麼?」徐氏一驚,呆呆地看著春大山。

      「她是長輩,哪有經常來看晚輩的道理。」春大山神情認真,絕不是開玩笑,「若你三不五時的想回娘家,我送你回去就是。」

      「老爺,可是……」

      「沒什麼可是的!」春大山打斷徐氏的話,「你既然嫁給我,就是我春家婦,別什麼事都把娘家扯進來。」

      「我嫁給了你,也是我娘的女兒,我娘來看看我,有什麼打緊?」徐氏想著這一切只是為了春荼蘼,覺得丈夫為了女兒,不顧老婆,不禁犯了焉倔之性,「你也說我娘是長輩,難不成她要來,我還能趕她走?我知道你是嫌我娘凡事要插手,了不起……了不起以後我攔著她就是。」

      「不行,這事沒得商量!」春大山有點火了。

      他不是個好脾氣的人,在軍中好歹管著五十個人,很有點威望的。只是他不願意傷了女人的心,這才處處容忍,多多遷就。有時候明明心裏不願意,也只有先忍了。可這,也是有底限的。老徐氏,就是觸犯了他的底限。

      「我若不答應呢?」徐氏戧聲道。

      「簡單。」春大山站起來,自己隨手挽上髮髻。

      他在軍中九年,每年年底十一、十二月還要集中兵訓,他還當了鰥夫這麼多年,女兒都養成一朵花了,生活很能自理,並不用人侍候。

      「若你娘再來,我不會做趕她出去的事。只是……」他深吸了口氣,告訴自己絕對不能心軟,「當她離開春家的時候,你也跟著一起走吧。並且,別再回來!」

      一句話扔在這兒,徐氏呆若木雞。

      這就是說……如果她娘再來春家多事,丈夫就要休了她!在她的記憶裏,春大山做事從沒這麼絕過。看來春荼蘼受傷,根本就是擄了他的虎須。眼睛見春大山說出這話後,頭也不回地去正屋正廳了,想甩臉子不跟上去,又生怕春大山真的惱了。為了嫁給他,她可是費了不少心機,還和娘尋死覓活的才有今日,怎麼能惹毛了他?只好咬著牙,硬著頭皮跟上。

      此時的正屋正廳,已經擺好了飯。

      春家人吃飯,沒擺譜到要下人侍候,但也沒隨便到主僕一桌吃飯。所以過兒和小琴擺了飯後,自去廚房吃,老周頭的飯就送到外間。因為今天算是給春大山的洗塵宴,很是豐盛。不過畢竟是蓬門小戶,沒有什麼精緻美食,所謂大宴也就是豬肉、雞肉俱全,加上一條魚和比較貴的羊肉,或炸或烤,魚用蒸的,典型的北方吃法。然後還有一盆子菹齏,主食是胡餅。

      菹齏是一種醃制的蔬菜,因為價格低廉,普通百姓們也吃得起,故又也稱為百歲羹。春家今天的這道菜主用材料為芹菜,也就是芹齏,中間加了薺菜、蒜泥、還有一點非常昂貴的筍和藕,拌起來吃,非常清爽可口。

      春荼蘼在現代時就是個資深吃貨,在她看來,食物不是精緻才美味,這種民間的家常大鍋菜也非常好吃,而且若是一家人圍坐而食,會更加心情愉快了。

      只可惜今天她能感覺到飯桌上的低氣壓,儘管春大山賣力地說笑,調節氣氛,但徐氏板死著一張臉,瞎子也能看出來她在表達情緒。春荼蘼最恨這種情緒污染者,大家在飯桌上,也算家庭的公共場合,擺臉子明顯就是讓全家人不痛快。有什麼事,就不能私下說嗎?有什麼不高興的,不能飯後再解決嗎?這徐氏,做事如此不大方、沒規矩,可怎麼配得上自家老爹啊。

      為了表達慶賀之意,過兒還準備了酒。普通的黃酒,但在這個年代,黃酒顏色發紅,看起來有些混濁,酒勁兒也大。春大山心裏有事,幾杯下肚就有了醉意,又懷裏摸了摸,拿出個紅布包裹的物事來。

      「十月初十是你的生辰,爹打這根簪子就是想做你的生辰禮。」春大山帶著幾分討好的樣子,把紅布包往前推了推,「縣大人今天堂審時,把那個搶我東西的小乞丐也拿到了,簪子就還了我。你要是不嫌棄它沾了案子的穢氣,就收下吧,也別等正日子了。」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1-14 02:44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12-10 09:39 PM 編輯

第二十一章 爬了床

      春荼蘼不懂古代首飾,但因為是父親的一份心意,打開看了看,自然喜歡得不得了。而徐氏見那銀簪雖不值什麼,可是花樣新奇,簪頭上是一隻小蟲落在一朵蓮花上,小蟲的鬚子卷成兩個小卷兒,顫顫巍巍的,看起來別致又俏皮。

      她想到春大山有好東西只想著女兒,卻不想著自己,不禁又怨恨了幾分,恨不能春荼蘼立即消失,卻沒聽到春大山說這是生辰禮。她這個當繼母的,連繼女的生辰都沒留意,更忘記春大山之前動用私房銀子,送過她那價值超過此銀簪的玉鐲子了。

      說到底,她就是被老徐氏嬌慣出的小家子氣。嫁了男人,身為主母,不想著怎麼操持這個家,而是把自己和春大山的家人放在對立的位置上,時時只想著爭寵,不想愛家人,只想被寵愛著,所以才會諸多彆扭。

      晚飯後,春大山就回屋躺下了。一來是有了酒意,頭暈暈的。二來這幾日在牢裏,精神壓抑又緊張,體力消耗很大。三來,明天一早還要到軍府去。雖說府中的上官們已經知道他為何缺席兵訓,他自己也是要親自去回報一下才行。順道,他還得去謝謝臨水樓的方娘子。

      他這麼倒楣,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人家方娘子一直不遺餘力的幫忙。縱然兩人平日裏關係不錯,這份人情卻是欠下了。

      還有,他心中擱著事,愁思之下,難免困意更盛。張五娘為什麼要陷害他?之前居然特意設了局,顯然是有目的的。若不是女兒機敏、善辯,他絕對是有嘴說不清。他甚至不記得見過張五娘,難道是他無意中招惹了什麼人、什麼事嗎?他一時想不通,頭大無比,直到迷迷糊糊就睡了過去。但臨進入夢鄉前,他還發誓絕不再讓女兒做這種拋頭露面上公堂的事。

      而徐氏見春大山睡了,並沒有在一邊侍候,而是在外間點了燈,連忙的給娘家寫信,叫老徐氏最近別再踏進春家的大門。小琴本來在一邊侍候著筆墨,但眼睛總往內間飄,徐氏看得有氣,乾脆趕了小琴出去。

      到底,春大山真發火的時候,徐氏不敢違背他的意思。她心裏倒也明白,她娘多事,看到春大山出獄,說不定又會借著送吃送喝的機會來指手畫腳。她好不容易才嫁了這個男人,不能讓娘鬧出亂子來。

      至於說她娘看到她的信會不會不高興?老徐氏只有她一個女兒,氣不了多久。等春荼蘼嫁了人,春大山的火氣也會下去,春徐兩家自然可以長來長往了。最好,再讓娘給尋一戶遠點的人家給春荼蘼,只要條件夠好,她再慢慢勸說說,春大山想必也不會不答應吧。

      寫完了信,想好明天一早就托人送回娘家,徐氏忍不住又伸手摸了摸平坦的小腹。春大山沒有兒子,只要她能生出來,她就是春家的功臣,以後就會成為春大山心尖上的人了。春荼蘼到底是女兒,過幾年嫁了人,她就能熬出頭,所以就先忍忍吧。

      她這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西屋裏,過兒正從窗縫中看著東屋的燭火,還有窗紙上映著的徐氏身影,撇了撇嘴,不屑地道,「太太這是幹嗎?要做針線不會去小東屋和小琴湊一起啊。老爺好幾天沒睡好,才躺下,她還用燭火照著,能睡踏實嘛!」

      春荼蘼心裏也有點不樂意,雖然東屋的內外間有屏風相隔,到底睡眠的時候還是黑沉沉的才好,只是父親房裏的事,她當女兒的怎麼好開口?但徐氏不怎麼體貼,總歸是個問題。

      說起徐氏入門,那真是一部通俗劇。千百年來,這種劇情無數回的重複,卻仍然狗血淋頭。

      春大山英雄氣概,可英雄麼,總跟救美兩個字聯繫到一起。一年前春大山帶幾個人到淶水縣公幹,恰巧遇到徐氏上山進香,因為老徐氏愛顯擺自家的富貴,所以,徐家人早就被人盯上了。七八個無賴冒充落草為寇的賊人先是劫了財,之後見還有色能奉送,就想順手笑納了。

      春大山身為軍官,哪能見之不理?為民除害的同時,也救了徐氏的清白。而他長相英偉魁梧,瞬間就俘獲了徐氏的芳心。於是她再不理會老徐氏要幫她尋一門富貴好親的想法,非要嫁給春大山不可。為此,母女兩個鬧得不可開交。徐氏雖然是個蔫巴人,說話辦事從不會痛痛快快的,讓人起火,偏對著她娘是又敢說又敢做。

      可老徐氏也強勢慣了,喜歡操縱別人,自己的寶貝女兒被救,在她看來,不過多謝幾兩銀子就是。窮軍戶,小武官,所圖也不過如此吧?她的女兒,是要嫁到高門富戶裏,去做正房太太的,哪能給個帶著個女兒的鰥夫做填房?

      不過她再有攀高枝的決心,也架不住女兒在此事上膽大妄為。事實上,誰也沒注意到會咬人的狗果然不叫,平日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擺出大家閨秀樣子的徐氏,居然夤夜裏跑去春大山落腳的客棧……那個……爬了床。

      偏春大山當天辦好了公務事,心情愉快之下喝了不少酒,意志薄弱。而他是正常而身體健康的成年男人,再加上他當了鰥夫十幾年,潔身自好,從不在外面胡來,實在是憋得狠了。於是,他犯了男人們經常會犯的錯誤……

      老徐氏看到女兒自主自動的成為了人家的人,除了嫁給春大山外再無他法,氣得差點吐血三升。她感覺被算計了,根本忽略是她的好女兒很沒有廉恥地陰了別人,所以從籌辦婚事到正式婚娶之後,總對春家諸多挑剔和不滿。骨子裏,還總覺得女兒下嫁了,對春家很是輕蔑。她卻不想想,徐家是商戶,社會地位也沒多高。但春家雖是軍戶,到底春大山是武官,將來若有軍功,經兵部尚書批准,是可以脫戶,轉為良籍的。

      後來,又因為春荼蘼的穿越事件,春大山放出狠話說,如果女兒有個三長兩短,就要休了徐氏。徐氏驚嚇之中,小產了。

      要知道,當時她是身上不爽利,才帶著春荼蘼的前身回的娘家啊,居然沒找大夫看看,自己也沒有意識到有了身孕。其實那孩子沒了,誰知道是不是她恰好吃壞了東西,早就落下隱了患呢?最後卻連帶著春大山心疼好不容易才有的孩子,又對她很是愧疚。

      其實這些秘事,本不該春荼蘼一個未嫁的小姑娘知道,但老徐氏鬧騰的時候,很有些不顧臉面,雖然對外封口,但卻不斷責備敲打春大山,好像那是多麼光榮的事,也不管她自己痛快了嘴,卻讓她女兒在春家抬得起頭來嗎?但若非有這個把柄,春荼蘼今天也拿捏不住她。

      這,就是所謂因果吧。

      「別管東屋的事了,說說,跟老周叔打聽到什麼了?」春荼蘼換了個話題,「你剛才飯都沒好好吃,想必問個仔細吧?」

      過兒到底年幼,立即就轉移了注意力,眉飛色舞的道,「老周叔說,幸好小姐沒有親自去接老爺,不然,指不定就給人攔在外頭了。小姐代父申冤的事,已經傳得全縣皆知,今天縣大人審第三堂,看審的人把衙門的入口都堵死了呢。太太和小琴就沒敢下車,還拉著老周頭保護她們。」說到這兒,過兒啐了一口,「自從她們進了春家門,什麼都搶,連風頭也搶。」

      春荼蘼心情複雜,但確實有點冒汗。

      能出名,對一個訟師來說是好事。而且,也意味著她一出手就是巨大成功。可是……她祖父和父親是不會允許她繼續當訟師的,那麼這名聲就可能是壞事了。

      「奴婢一聽老周叔這樣說,立即明白奴婢去找孫秀才要定金銀子時,他說話為什麼那樣酸溜溜的惹人厭煩了。」過兒繼續說,一臉的驕傲,都不忍心讓人打斷她,「小姐不知,當時那孫秀才還銀子倒還痛快,只是一個勁兒套奴婢的話,問奴婢,是不是歐陽主典告訴了小姐什麼案子的關竅。他不相信是小姐為老爺打贏了這場官司,說小姐必有高人指導。切,他以為沒有他不行麼?有什麼了不起的,我家小姐就比他強好多。有這麼……這麼大!」過兒盡力伸開纖細的雙臂,表示自家小姐有多強大。那可愛的樣子,逗得春荼蘼很想笑,心頭卻軟軟的。

      「堂上呢,是什麼情況?」她問。

      「張五娘認了罪。」過兒咬著小牙道,「但張糊塗問她,為什麼要陷害老爺時,她卻什麼也不說。張糊塗要動刑,結果她當堂暈了過去,請了仵作來看,她居然有了……身孕!」說到最後兩個字,就算過兒一向潑辣改言,也不禁紅了臉,聲音更是低了下去。

      畢竟,張五娘是寡婦,怎麼會懷孕?

      春荼蘼皺緊了眉,一個念頭敏銳的閃過腦海:難道,張五娘的身孕,與她陷害春大山有關嗎?她當然不懷疑自家老爹經手了這個孩子,但,其中有什麼情況是被她忽略的呢?



第二十二章 天潢貴胄

      「明天去縣衙打聽,張五娘現在如何了?」張五娘有了身孕,按律連刑罰也暫時免除。產子後一段時間,才再追補受罰。但她如果交得起贖銅,杖刑也是可以抵掉的。

      不過寡婦有孕,各方會如何反應呢?在宋明那種禮教森嚴的年代,張五娘得被浸豬籠,但是這個異時空大唐民風開放,應該不至於付出生命的代價,可是肯定也不會好過的。家族的宗法、鄰里鄉間的輕蔑、親朋好友疏遠……在這種情況下,她的奸夫會不會露出馬腳呢?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令張五娘死也不肯說出他是誰。

      這一夜,春荼蘼翻來覆去的睡不著覺,猜測張五娘要面臨什麼。但大唐人民顯然比她想像的辦事速度還要快,態度還要果決。張五娘把春大山告官後,他夫家當然有人去聽審,並把最後那匪夷所思的結果報告給了族長。

      族長一聽張氏不貞,大叫:這還了得!氣得像得了帕金森綜合症似的,抖了半天。又覺得他們雖然不是高門大族,到底也是有臉面有禮法的人家,於是連夜召喚族中有分量的人開了個緊急會,第二天一早就把張五娘從族譜中除名,讓她至死也不能玷污自家名聲。

      張五娘不在族譜,相當於被休棄,從此不再是夫家的人。那麼她所住和所租的房舍,自然就要收回。她娘家也覺得丟人萬分,不願意把她接回家裏,只有她的娘家親哥哥帶了足額的贖銅,把她從牢裏接了出來。又給了她一筆錢,麻利的收拾了細軟,在鄰居還等著看淫婦的時候,就趕著讓她遠走他鄉。

      春大山九月十八日被誣陷,二十二日無罪釋放,二十三日一早去了軍府辦事。然而,當他晚上回家時,春荼蘼得到的消息是:張五娘那邊居然連人影都沒了,簡直是神速度。這不能不讓春荼蘼感覺怪異,甚至隱隱中嗅到了平靜下的危險氣息,可她對此又毫無辦法。

      她只是個十四歲的小姑娘,家裏沒權沒勢,更沒有幾個得用的人,她有勁兒也使不出。老周頭奔波了一整天,得到這些消息已經非常不容易了,不可能再有精力做別的。其實,在這麼短的時間,張五娘就算離了范陽縣,也不會走太遠。只要能追上、盯死,她相信一定會找出蛛絲馬跡的。

      但是現在,她只能長歎一聲,然後只有不斷提醒自己以後要小心提防。

      「爹今天怎麼回來的這麼晚?」晚飯後,春大山拉著女兒在正廳說話時,春荼蘼問。

      「我也只當半天就能回的,哪想到這事驚動了折沖府的都尉韓大人。我為兵九年,韓都尉調任咱們范陽也有一年多,我還沒和他說過話呢,今天倒被他問了個仔細。」春大山一拍大腿。

      「他責駡爹了嗎?」春荼蘼關切地又問。

      「那倒沒有。」春大山搖頭,「本來我還擔心此事會影響我在軍府中的職位,可別看韓都尉年紀輕,卻是個明事理的,知道我被冤枉,還著實的安慰了我兩句。他說我帶隊練兵不錯,武藝又好,但以後要提防小人。」

      「那他這個人還算是個好上司。」

      「韓都尉的出身貴不可言,很是見過世面,不好糊弄,也當然看得出爹為人正派,又有能力,是個可堪重用的人物。」春大山難免有些驕傲,「你別看他現在只是個從四品下的折沖府都尉,其實前途不可限量。幽州的羅大都督年邁,而韓都尉才二十一歲,早晚那位置是他的。若能得他的賞識,爹的前程也可期待。若將來有軍功好立,怎麼著也得讓咱家脫了軍戶。那時就算你嫁了人,在婆家腰杆也能挺直些。」說著,春大山情不自禁的就摸摸女兒的頭髮,一臉愛憐和愧疚。

      他仿佛在女兒身上看到前妻白氏的影子,兩張甜美可愛的臉,重疊了起來。他鄭重答應過白氏,一定盡全力,讓女兒過上他所能提供的最好生活。

      一念及此,忍不住眼睛有些濕潤,連忙藉由按額頭的機會,順手按了按眼睛。不過春荼蘼卻沒注意這些,想起當今國姓為韓,不禁問道,「難道韓都尉還是皇親國戚?」

      對於她來說,軍戶雖然地位不及良民,但好歹不是賤戶,種田還可以免稅,也不是半分好處沒有,因而她沒有迫切要改戶籍的願望。如果她的生活還算苦,那其他貧困的軍戶呢?還有那些連籍也不得入的、牲口般的賤民們呢?

      當然若有機會,她也會讓春家脫離軍籍,畢竟這是祖父和父親的願望。而且父親年輕,早晚會有兒子的。因為軍戶是父子相傳,不得分家,一想到弟弟一出生就註定將來得參軍,她這還沒當上的姐姐就已經心疼了。

      「正是,還是我家荼蘼聰明,一想就明白。」春大山笑道,「韓都尉是正經的賢王世子,將來要承王爵的。」

      「賢王?」春荼蘼發現她對這個時代還是不瞭解啊。

      「今上的親弟弟,一奶同胞。據說,皇上和賢王的感情自幼深厚,如今也是如此。」

      「哦,皇上的親侄子嘛。」春荼蘼沒什麼敬畏感地說。

      反正生活圈子不一樣,就算爹升官了,他們之間沒什麼交集,所以那姓韓的如何,與她不相干。未來的韓大都督說是現在官職低,可到底也是從四品下,她爹卻是從九品下,差到哪里去了?倒是大都督這個名號怪好聽的,一提這兩個字,她就想起周瑜。

      傳說中周瑜是大帥哥,韓都尉不可能也是吧?她家美貌老爹嘛,應該算得上是中年版。

      她眯著眼睛看春大山,露出了驕傲的笑容。春大山見到女兒高興,就有意說些外面的新鮮事,哄她開心,「對了對了,咱們范陽這幾天還來了一位大人物呢,也是年輕才俊,天潢貴胄。」

      「誰啊?」果然,春荼蘼對親子時間很是重視,八卦之魂不斷刷新。

      「代天巡視天下的大理寺丞康正源。」春大山怕春荼蘼不懂,耐心解釋,「大唐雖是在馬上得的天下,皇上即位前也是帶兵的常勝將軍,但登位後卻以仁禮治國,特別重視獄政,每年都派官員到各地州府縣去錄囚,防止冤獄和淹獄。所以這個人選,一般是皇上信任的臣子,職位不高,但權利很大,說的話,又是皇上願意采信的。而且,這位康大人今年才及弱冠,論年齡比韓大人還小一歲呢。說起來這二位還有親,康大人是皇上的外甥,長公主的兒子。」

      吼吼,金光閃閃的兩位**、皇二代!全大唐地位最高的兩個年輕人!

      春荼蘼驚歎。但,也只是驚歎而已。

      因為她不在乎,倒也沒太興奮,而且思維馬上轉到另一邊:那天老徐氏請人去找本縣的刑官們為春大山一案說情,她急忙叫人去攔。也幸好是上官要看卷宗,全縣衙的人都忙著整理文檔,這才叫她的人攔截成功。這麼說來,那位康正源,倒是無意中幫了忙呢。

      「您今天沒去感謝臨水樓的方娘子嗎?」她突然想起一事。

      「在軍府耗了一天,只好明天再去了。」春大山歎了口氣,但馬上又精神起來,「不然明天爹帶你一起去吧?你知道的,臨水樓最出名的菜是那道芙蓉魚湯,方娘子親自下廚房,秘法不傳外人的。旁人若吃,哪怕是高官巨賈。也必要提前預訂。但咱們關係與她不同,自然可以隨時去的。」

      聽春大山這麼說,春荼蘼飛快的瞄了自家老爹一眼。見春大山臉上有點甜蜜之色,但這甜蜜和小小得意卻如此坦蕩,沒有半分遮掩,不禁對春大山與方菲方娘子的關係感到分外好奇。

      真是紅顏知己嗎?

      似乎是沒有私情,可就是讓人感覺即曖昧又勾結,偏偏還很大方。她沒繼承原主的全部記憶,但就算繼承了,連她這種現代人都理解不了的感情,哪能指望原來的春荼蘼?

      「很貴吧?我說那魚湯?」她刺探了一句。

      「你吃的話,她怎麼肯收錢?」春大山瞪大一雙漂亮又精神的丹鳳眼,「不用擔心,那菜的原料不貴,關鍵是手法。也只有她,能把醃魚做得比鮮魚還鮮,而且不腥氣,明明沒有摻著花瓣和香料,卻美味無比,還雜著濃郁的花香。那可是臨水樓的招牌菜,連你這丫頭一向不愛吃魚的,也很喜歡芙蓉魚湯呢。」

      「這就是說,貴得有道理。」春荼蘼用力點頭,「好,明兒我和爹一起去。咱們就趕在中午的飯點兒到,厚臉皮蹭吃就是。」

      她說得耍賴,神情卻俏皮,看得春大山心頭軟軟,而她卻也真想見見傳說中的范陽兩位奇女子之一的方娘子。等回屋後,她還特地叫過兒搬出衣箱裏一匹料子,打算明天送給方娘子。

      那料子是她的前身受重傷身死時,徐家心虛之下送的,看起來挺貴重。春荼蘼打著不要白不要之心,在替換了靈魂之後,阻止祖父一怒之下要還回去的意思,硬留下來。

      這不,就用上了。

      若她不張羅,她家那時時犯一下傻的老爹,說不定空手去道謝,上下嘴唇一碰,然後還大吃人家一頓。雖說熟不拘理吧,雖說方娘子為人豪爽吧,但到底是女人,還是哄著點好。

  ……

  注:古代的仵作不只驗屍,還會驗傷和驗身。事關婦女,有時候是產婆等人擔當。有的仵作還有一定的醫學知識。

      贖銅,是大唐律法的一條重要內容,類似于現代法律的罰金。不算嚴懲的罪行,是可以以贖銅來抵折刑罰。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1-14 02:44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7-11 12:50 AM 編輯

第二十三章 美人風姿

      第二天中午,父女二人收拾妥當,咬著牙無視徐氏擺出的哀怨神情,帶著過兒離開家。

  春大山穿的是軍裝便服,可以說制服非常襯他的身材,顯得英姿颯颯,惹得大姑娘小媳婦亂丟秋天的菠菜(秋波)。有他在身邊保護,春荼蘼和過兒也沒穿男裝胡服,而是女裝打扮。

  過兒是蔥綠色的襖服,在上衣和裙子的下擺,繡了一串串小黃花,頭上梳著丫髻,戴了兩朵桃花樣的絹花,端得是豆蔻年華、青春逼人。

  春荼蘼則是妃色的襦裙,外面配著牙白色繡著銀朱色花紋的半臂,還搭了一條銀朱色的披帛。她梳的是螺髻,因為喜歡它簡單。她不愛弄好多假髮頂在頭上,搞得那麼華麗。而既然春大山急性子的沒等她生辰就送了銀簪子,她也性急得沒等正日子就戴上了,旁邊配了個翠玉花鈿,看起來就像一隻銀色小蟲趴在一片綠葉上似的,顯得格外俏皮可愛。

  春大山看在眼裏,心中滿是吾家有女初長成的幸福感。隨後又覺得這種幸福不能讓所有人都欣賞,非得逼著春荼蘼和過兒戴上帷帽不可。

  九月已經是冬季,地裏除了翻翻土外,農活不多,這也就是為什麼每年年底集中兵訓兩個月的原因。而因為養馬比較費錢,春大山的職位又低,所以他並沒有配馬,平時上軍府或者去兵訓,都和普通衛士一樣,是拿腿走的。但他心疼女兒走遠路,特別向隔壁何嫂子家借了牛車。

  春荼蘼見狀,突然動了要買匹馬養養的念頭。反正春大山如果能升到隊長,怎麼也得騎馬出行才夠威風。只是那樣一來,家裏的負擔就有點重,除非春氏父子允許她來出銀子。但,要想個什麼辦法,讓父親和祖父同意呢?

  一路上她都在糾結這個問題,直到春大山招呼她下車,說已經到了地方,她也沒想出好辦法來。

  抬頭望去,第一次見到這身子的親生娘親白氏留下的產業,每年出息三十五兩,祖父和父親兩個人的俸祿加起來也才頂其三分之二的臨水樓。

  樓面在縣城最熱鬧的一條街上,兩層高。據目測,每層都有個三百來平方。這樣算算,古代的房價和租金還真是便宜得令人各種的羨慕妒忌恨。

  再看臨水樓的門面,收拾得簇新乾淨,門粱上掛著大大的惹眼招牌,門前人來人往的。此時正是中午的飯點,但又不及晚飯時人流多,上座率大概有個六七成,很不錯的業績。

  「春爺和春大小姐來啦。」迎上來的,是小九哥。

  這小夥計出色地完成了幫助春家打官司的差事之後,繼續回到臨水樓當跑堂。他的眼神伶俐,遠遠就見到春大山父女,連忙來打招呼,又搶著把牛車牽到側門去安置。

  春大山騰下了手,就帶著女兒往裏走。從他對此地以及夥計們的熟絡程度來說,顯然是常來常往的,根本沒有一點「外人」的感覺。

  可就當春荼蘼欣賞完街景,整理了衣服,就要邁進店門的一刻,突然有一條身影跌跌撞撞的從裏面跑出來,直愣愣撞向她和過兒。

  春大山嚇了一跳,但反應超快,一手拎一個,帶著兩個小姑娘躍到街心,堪堪避開了。低頭見女兒倉促之間帷帽都掉了,小臉發白,登時大怒。只是他還沒罵出口,那撞出來的人突然臉沖著牆根,哇哇暴吐起來。

  小九哥才把牛車拴到側門,見狀連忙跑過去,扶著那個人問,「客官,您這是怎麼了?」

  那人吐得天翻地覆,看得旁人都噁心不止,好不容易吐完了,回過頭就高聲大罵,「怎麼了?還敢問爺怎麼了?一定是你們臨水樓做的飯菜不乾淨,我才喝了幾口芙蓉魚湯,胃裏就翻騰……」話沒說完,又吐了起來,簡直像連膽汁和胃液都要吐乾淨了似的。

  此時街上的人正多,那人這麼大聲叫嚷,又吐得驚天動地的,漸漸就有人停步,並圍攏了過來。小九哥為人機靈,怕影響了自家的生意,連忙攙住那人的胳膊,試圖往店裏架,嘴裏解釋著,「客官,胃不舒服是常事,您先進來喝口熱水,指不定早上吃了不合適的,或者走路走得急了,先歇歇再說。不然,就由小的給您請個大夫過來。」

  他這話的意思明確:嘔吐,有多種原因。可能是早上或者昨天晚上吃了髒東西呢?或者趕路時吸了過多的涼氣,如果熱湯這麼一激,胃抽筋了呢?再或者,是本身身體不好呢?這是個男人就罷了,若是女的,說不定是有了身子呢?

  可那人卻不吃這套,用力甩脫小九哥的手,繼續罵,「你什麼意思?是說老子活該?告訴你,老子打從昨天晚上就沒吃東西,身體也一直好得很。就是吃了你們的芙蓉魚湯,立即腹痛如絞!別拿這些好聽的話來填我,也別糊弄老子!叫你們方老闆娘來見我,給我說出個子丑寅卯來。不然……哼哼……你知不知道,售賣有毒吃食是犯法的。今天若給老子沒交待,老子跟你們臨水樓沒完,一起去問官!」說著,忽然走到街心,對越來越多的圍觀者道,「各位,可看好了。一兩銀子一盞的魚湯,貴到死,居然是有毒的!」

  古代生活節奏慢,閒人多,這麼稍一嚷嚷,臨水樓前就圍得裏三層、外三層的了。春大山不禁著急,可又要護著兩個女孩兒,想沖進去勸架而不成。

  春荼蘼冷眼旁觀,總覺得有些地方不對勁兒。

  那嘔吐者是個精瘦的矮子,穿了一套簇新的衣裳,全身上下都給她一種強烈的違和感。而且從這人的行為來看,倒像是故意來找茬的。畢竟,若他是純粹的受害者,反應未免太快,似乎不顧忌自己的身子,知道並無大礙,卻要把事情往大裏鬧的。

  「爹,別急。方娘子既然是開酒樓的,自然應付得了這些鬧事的人,且看著,咱們慢慢往那邊蹭著走就行。」春荼蘼拉了拉春大山的袖子,低聲道。

  她覺得,這三寸丁是來碰瓷的吧?或者是吃霸王餐的。方娘子一個女人,能在魚龍混雜之地做生意,誰也不依靠,還做的是很賺錢的酒樓,沒兩下子是不成的。

  春大山是關心則亂,聽到女兒提醒,心下稍定,依言把女兒和過兒圈在身前,從人群邊緣往臨水樓的方向擠過去。

  「看這位客官說的,無憑無據的,難不成譭謗他人就不是犯法的不成。」一個女人的聲音淡淡的傳來。聲音不大,卻穩穩當當蓋過場面的喧嘩。而且,她的語氣中有一種篤定,一種胸有成竹,乍聽之下,形勢就似乎要扭轉。

  春荼蘼循聲望去,就見臨水樓門前走來一名二十六七歲的女子,身上穿著丁香色鑲月白色滾邊的曲裾襦裙,袖子和腰身都是收緊的,襯托出她纖細高挑的身姿,優雅中透著那麼股子俐落。濃密烏黑的秀髮梳著簡單的蟬髻,除了一隻玉梳壓發,半點飾品也無。

  歷史上的大唐以豐腴為美,此異時空大唐雖然沒有這種說法,但過瘦的女子也被認為是不好看的。可眼前的女子就是極瘦,偏偏並不給人乾巴巴的感覺,就算胸問看起來很是扁平,也不會令人認為沒有曲線美。

  她的五官只是普通的漂亮,高鼻大眼,嘴唇略有豐厚,皮膚偏黑。她的雙手上什麼鐲子戒指也沒戴,指甲未染,修剪得乾淨整齊,看起來就不是個養尊處優的人。但也不知為什麼,她的這些不完美特徵搭配在一起,配合著落落大方的神情,卻讓人覺得嬌柔婀娜,風浪嫵媚。別說男人了,就算是女人見了,也有瞬間的迷惑。

  好一個沉靜版大唐金香玉啊!春荼蘼暗贊。這就是氣質,這就是氣場!非美人而生生表現出了美人的風姿。她雖然是頭回見,卻立即認出這就是方菲方老闆娘。

  再抬頭看自家老爹,看到方娘子後兩眼發亮,雖然沒有男人看女人的那股勁兒,卻明顯見之喜悅。這麼看來,他倆的關係絕對比普通朋友多一點,卻又比男女之情少一點。

  「方老闆娘捨得出來了?」那鬧事的人白著臉,卻是笑得賊,帶著種寧願挨打,也要咬上一口肉的狠勁兒,「要問憑據?反正我在你這兒吃壞了肚子,大家親眼所見。你瞧,我吐的東西裏還有沒消化的魚肉,你無從抵賴,必須負責!」

  「本店的芙蓉魚湯也不是賣了一天半天了,算得上是招牌菜,鎮店之寶,從來也沒聽說過有人吃壞了的。」方娘子的神情仍然是淡淡的,「而且今天這魚湯也不只是客官你點了,來光顧過小店的客官都知道,臨水樓的芙蓉魚湯,一日只做十盞,好巧不巧,你點的是最後一份兒。」

  這話的意思太明確了。十份兒魚湯,別人都沒事,怎麼偏偏他就吐成這樣子呢?而在春荼蘼看來,如果真是胃難受到不行,為什麼要衝出來吐?普通人,大約立即忍不住,就地吐了吧。

  但,所謂風雲突變也不過如此。正當圍觀眾人指指點點,認為方娘子言之有理時。店中突然傳出連續不斷的異樣聲響。其中,似乎有呼疼聲。

  接著,一個小夥計慌慌張張跑出來,急急地說,「不好了不好了,有好幾位客人說是胃腹疼痛,吐了滿地。」

  方娘子平靜的面容,終於變色。



第二十四章 死了人,就是大事

      「哈,方娘子,你現在還有什麼說頭!」那鬧事者突然高聲一笑,雖然看起來因為嘔吐而虛弱,甚至臉色不正常的青白,情緒卻詭異的高漲,「若說我是無中生有,怎麼還有客人也翻腸倒胃呢?分明是臨水樓做的飯菜有毒!」

  這句話才真是毒!

  事情還沒有搞清楚,大帽子先扣上了,到後來就算證明被冤枉的,也會損失商家信譽,對開門做生意的酒樓來說,算得讓巨大的打擊。這,分明是要把事情往大裏鬧。

  春荼蘼輕輕皺眉,突然有很不好的預感。

  如果是敲詐勒索,從自己身上下手是可能的,自己不受點損傷,怎麼能訛出銀子來?但是要讓其他點同樣菜品的客人出現同樣症狀,實在是個很大的工程,非常麻煩,也要擔更大的風險。為什麼會如此?難道對方的目標不是銀子?難道真是臨水樓的食材出了問題,叫別人借題發揮了?可是,眼前的鬧事者又帶著明顯的、預謀性的賴錢特徵。

  那麼,到底是怎麼回事?

  四周,議論聲四起。

  「到對面的布莊子裏去。」正思索,春大山突然低聲對春荼蘼說,並輕推她和過兒出了人群,自己則隻身向人群中擠去。

  「我說句公道話。」春大山大聲道,因為他穿的是軍裝便服,身材高大,又一臉正氣,看起來挺有威嚴的,所以才開口,眾人就停止了交頭接耳,望過來,「臨水樓在鎮上做生意也不是一天半天了,方娘子人品如何,酒樓的菜品如何,不用我說,大家也都知道。」

  眾人紛紛點頭。

  「那今天出的這檔子事怎麼說?」那人不依不饒的跳腳,「大家都睜著眼睛看到,難道是我誣賴,或者我是變戲法兒的嗎?」

  「稍安勿躁,」春大山擺了擺手,卻沒繼續再跟他說,而是轉向方娘子,「快叫夥計把身子不適的客人安頓好,再找人去請了大夫來。」

  方娘子本來心裏有些慌,但面子上還強撐著保持鎮靜,此時見春大山出面,立感安定,低聲吩咐了不知何時也走出來的二掌櫃幾句,又轉身要進店。

  鬧事者不幹了,追上來叫道,「怎麼?想跑?那不成!」說著,就要抓向方娘子的腰。

  春大山起手架住,皺眉道,「你幹什麼?」

  「我才要問你幹什麼?是不是你與這方娘子有奸情,所以處處回護於她?」那人尖叫。

  春大山怒極,拼命忍耐著火氣,放開那人的手腕,大聲道,「你嘴裏切莫不乾不淨,毀人名聲。既然你說吃了臨水樓的東西,中了毒,好歹要先給大夫看一看。你鬧了病是事實,但臨水樓做生意老實規矩也是事實。再者,這裏面說不定有什麼誤會。大家鄉里鄉親的,有什麼事不好商量解決,非得大吵大鬧的?」

  對啊對啊!周圍看熱鬧的人紛紛贊成。還有人認出,鬧事者是本縣有名的潑皮無賴,名為趙老七。眾人一聽是他,頓時連同情心都收起幾分。

  長得好看就是有優勢啊!春荼蘼想。

  她早已經聽話的退到街對面的布莊子外,卻沒進去,而是站在三層高的臺階上往人圈子裏看,反而視線更好。她見自家的美貌老爹頗為服眾,兼之相貌堂堂,更襯得那趙老七十分之猥瑣,心中不禁十分驕傲。老爹那一派有擔當的男人氣場,不讓女人著迷才怪呢,包括方娘子在內。不過,她卻沒留神臨水樓二樓的雅室窗子打開,有兩個男人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不行,我才不上當!」趙老七急喘了幾口氣,嚷嚷著,「事無不可對人言,你們把我騙進店去,指不定想什麼餿招要欺侮人呢。哼,我要在父老鄉親的見證下平了此事!」說完,他按著胸口,又是一陣急喘。

  眾人是看熱鬧的居多,都沒有留神到趙老七的特殊情況,但離得近的春大山、方娘子,和雖然離得遠,卻密切觀察的春荼蘼卻看到了。不知是不是趙老七太賣力了,他似乎體力消耗很大,初冬的天氣裏,又是北方之地,居然汗濕了衣裳。而且呼吸急促,顯然極不舒服。可也許在他眼裏利益大於一切,所以只強撐著在那兒鬧。

  「這人要不好!」春荼蘼低聲驚呼,因為她敏銳的感覺到趙老七臉上閃過一層青灰的死氣。

  一直護在她身邊的過兒一怔,還沒反應過來,就見店裏走出了一個婦人,四十來歲,極為瘦弱,頭髮枯黃,身上的衣服也是簇新的,但套在她身上卻撐不起來,於是顯得更加寒微。

  她一出店門,就向趙老七而去,怯懦的伸手扶他,低聲道,「相公,算了吧。我看你很是不好,不如就進店坐一會兒,等大夫來看看。」卻是趙老七的妻子。

  不過趙老七看樣子才三十出頭,怎麼會有年紀這麼大的老婆,難道是童養媳?或者是因為生活操勞愁苦,所以顯得面相蒼老?

  趙老七甩手就打了老婆一個耳光,破口大駡,「你是死人哪!你相公都要被人毒死了,有冤沒處訴,你居然躲在裏面半天不出來。也不來服侍老子,看我回家不打斷你的懶骨頭!」說著,又要打。

  趙家的嚇壞了,本能的矮下身躲避。那趙老七撲空了,反過身又要追。可不知怎麼,他忽然踉蹌了兩步,之後身體奇異的繃直,就那麼站著,眼睛瞪得大大的,正好面對著方娘子,一言不發。

  「你怎麼了?可是有哪里……」春大山見情況不對,上前詢問。

  可是話還沒說完,趙老七突然哇的一聲,噴出一大口血來,把春大山的衣擺都染紅了。接著,他整個人就像塌倒的破木板似的,摔在地上,痛苦的翻滾,嘴裏叫著,「疼死我了!疼死我了!肚子疼……來人,來人,叫大夫……救……救命……啊……」

  隨著那聲短促的慘叫聲戛然而止,人也沒了聲息。

  那趙家的子先是嚇壞了,此時見此情景,連忙跌跌撞撞的撲到趙老七身邊,拼命搖晃,哭叫,「相公、老七,你怎麼啦?你醒醒,你說句話!」神情間無半分作偽,驚恐而絕望。

  春大山也驚到了,但到底還能做出反應。他兩步上前,伸手在趙老七鼻端一探,再站起身來時,臉色慘白,對方娘子搖搖頭,「死了。」

  趙家的聞言,嗷一聲叫,登時撅過去了。

  前一刻,街上是很吵鬧的。後一刻,這麼多人的地方,居然靜得呼吸相聞。但此一刻,聽到春大山的話,看到趙家的反應,人群就像冷水進了熱油鍋,噝啦一聲爆開了。

  若說吃壞了肚子,也不是什麼大事。加上這趙老七是個橫行鄉里的無賴,就算還有其他人出現了嘔吐反應,眾人也沒以為是多麼重要的事。但現在不同了,出了人命了!

  死了人,就是大事,這是古今中外的至理!

  春荼蘼心裏咯噔一下,冰涼透底。

  但儘管在這種心情和情況下,她仍然保持著幾分理智,扯著嗓子大叫,「保護好現場!」她是沖著春大山叫的,也相信父親聽得到。

  春大山雖然當兵九年,但卻第一次看到活生生的人,立斃於自己面前,心念瞬間混亂。但女兒的聲音,猶如醍醐灌頂,令他又瞬間清醒,「小九哥,快去衙門報案。二掌櫃的,麻煩你護著方娘子進酒樓,再帶著店裏的其他人封上前後門,不要讓人出入。你,還有你……」他指著兩個小夥計,「盯著點牆根處,別讓人碰那堆吐出來的東西。」說完,又向臨水樓內外團團施了一禮,朗聲道,「各位客官請包涵,今天這裏出了人命案,少不得請各位配合衙門調查,暫時不要走開。若是衙門來人之前,有哪位擅自離開,只怕事情說不清,再懷疑到誰的身上,反而不美。還有街上的鄰里親朋,請讓開道路,不然若有人趁機渾水摸魚,做出什麼事來,只怕也要帶累各位。」他這番話先是禮貌請求,後隱含威脅,店內外眾人雖然害怕者有之,慌張者有之,興奮者有之,覺得倒楣者有之,那幾個嘔吐的客人更擔心自己也會暴斃,卻並沒有鬧事的。畢竟,誰也不想這樁突發的可怕事件牽連到自己身上。

  於是,雖然吵鬧,好事者也都伸長脖子看著橫屍街頭的趙老七和暈倒的趙家的,但街上和店裏都沒亂起來。

  春荼蘼暗松一口氣,才要上前去,卻被過兒死死拉住,「太污穢了,小姐不能上前!」

  「方娘子于春家有恩,她有難,我爹也在那兒,我不能不管。」春荼蘼試圖掙開過兒的手。

  可過兒卻用力搖頭,「老爺在那兒幫手方娘子,用不著小姐。外面這麼多人,傷到小姐怎麼辦?不行的!老太爺說過,叫奴婢死也要護著小姐,奴婢絕不讓您出去。」

  過兒犯了牛脾氣,春荼蘼還真掙脫不了她。兩人拉扯之時,二樓那間雅室,卻有人從上面飄然跳下,落在春大山身邊。

  春大山先是一愣,看清來人後,立即行了個軍禮,「末將參見都尉大人!」來人正是韓無畏。

  韓無畏神情嚴肅的點了點頭,狀似無意的抬眼,瞄了一眼那窗口,見康正源的身子半探出來,對他打了個「不要管我」的手勢。

  一邊的春荼蘼只感覺眼前一花,再細看,不禁目瞪口呆。這不是那天爬她家牆頭的登徒子嗎?他如此惹眼,想不讓人記得也難啊。可他怎麼是都尉,那豈不是自家爹的頂頭上司?

  ……

  注:其實唐朝的稱謂,和我們所熟悉的古代稱謂有很大不同的。66特此很認真的查過許多資料。比如老爺這種稱呼是沒有的,僕人管男主人叫阿郎,管少主人叫郎君,管女婿叫郎子。兒女管父親叫大人,而不是稱呼官老爺的。有的媳婦稱婆婆為大家,對皇上要稱聖人,連一個國公都可稱孤的。但本文畢竟是架空,只是設置了唐朝的大背景,並非歷史上的。所以,用了大家習慣的稱謂,特此說明,大家明白就好。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1-14 02:44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7-11 12:55 AM 編輯

第二十五章 有條不紊

      九月二十四日。

  宜:嫁娶、祭祀、祈福、出行。忌:行喪、詞訟、伐木、安葬。

  大理寺丞康正源那喜歡看黃曆的幕僚,選了這一天的未中兩刻,也就是現代時間的下午兩點半,做為離開范陽,出發去幽州北部地方的日子。因為並不是微服私訪,而是光明正大的奉旨巡獄,所以康正源身著官服,由當地軍府的最高長官,也就是表兄韓無畏在臨水樓設宴,為他送行。

  一般人出遠門都是一早走,可那幕僚卻認為吉日選了,吉時也不能錯,反正離范陽縣城不遠就有館驛,不會讓康大人露宿野外就是了。只是沒想到,就在這位大理寺刑司官員的眼皮子底下發生了命案。某種程度上來說,他暫時就走不成了。

  而韓無畏平時出門時不喜歡帶著手下,仗著自己武功高,打扮成軍中普通少年的樣子,獨來獨往的。可今天不同,半公半私的送自個兒的表弟離開,所以也穿著官服,帶了隨從。

  他的護衛個個精悍,但人數不多,約二十名,但隨行保護巡獄使的軍士卻有一百。不過大多數士兵已到城外等候,身邊也只留了二十名。這四十個士兵之前就守在臨水樓的後巷裏,此時韓無畏一聲吩咐,立即就把臨水樓團團圍住了。

  先前春荼蘼一聲喊,春大山已經初步控制住了場面,現在韓無畏和康正源帶人出現,局勢就再也亂不起來了。

  「都尉大人,您怎麼在此?」春大山恭敬地問。

  「湊巧了。」韓無畏答了聲,情不自禁的又往樓上雅室的窗戶瞄了一眼。

  那趙老七沖出臨水樓時,就驚動了正推杯換盞的二人。待窗子打開,沒想到看見的卻是春氏父女。尤其春荼蘼,慌亂中帷帽掉了,露出認真打扮過的妝容來。雖然她算不得絕色,但也是很漂亮的。加之韓、康二人之前見到的是她著男裝,以及披頭散髮的樣子,此一見,著實小小驚豔了一把。

  只可惜情況瞬息萬變,兩人欣賞美貌少女沒多久,趙老七就奪了他們的視線和心神,現在韓無畏想起來,還不禁有點著惱。

  「那這件事,您看……」春大山試探性的問。

  在本朝,司法管轄權有點混亂。按說,當地的案件該由當地的衙門負責,但如果有駐紮的軍府,其長官對本地軍政和民政都有權插手,就算不涉軍士也可管理,只是不那麼名正言順。

  「既然遇到了,哪能袖手?」韓無畏略想了想道,「你帶我的十個護衛,先把街上人的遣散了,都堵在這條街上,影響民生,成何體統。」

  「是。」春大山應了聲,情不自禁的看向對面的布莊子。

  韓無畏似是注意到了,又吩咐道,「那邊是你的家眷嗎?先帶到酒樓裏安置。這會子正亂著,若出了差錯可怎麼得了。」

  春大山正憂心呢,聽這話也沒多想,立即把女兒和過兒帶過來。

  春荼蘼乍見韓無畏時有些吃驚,但她畢竟是現代靈魂,心理承受能力堪比小強,又沒有階級特權意識,所以雖說想到自己曾威脅父親軍中的BOSS,說要挖出他的眼珠子,但那也是某人無理在先。堂堂的折沖中府都尉爬人家的牆頭,他自己也不好意思說出來吧。

  有了這個認知,她神情和舉止就很坦然,跟在春大山身後進了酒樓。在春大山介紹他的上官給女兒時,平靜卻又規矩的施禮見過,沒有一絲慌亂和緊張,好像兩人從沒見過似的。

  而韓無畏表面上端著長官的架子,神情嚴肅,甚至都有些蕭殺,但見春荼蘼完全不怕,不禁覺得這姑娘膽子大,令人刮目相看。除非她沒認出他,不然總不至於忘記,她曾經讓他滾吧?

  就連皇上,都沒叫他滾過。何況,這樣一個小丫頭片子!

  好在他知道正事要緊,所以並沒有刁難。但剛才見到她混亂中還能鎮靜,又回想起她在公堂上的風姿,好奇她會做些什麼,想些什麼,乾脆並不管她,也沒有安置她到樓上的雅室中回避,只由著她站在角落裏觀察。

  這邊春大山把女兒接進酒樓,就去街上維持秩序去了,倒是康正源,從二樓緩緩而下。

  春荼蘼自然不認識這位大理寺丞,但她研究過大唐官服制度,見康正源一身深綠色,銀帶九銙、戴一粱冠,是正經又正式的六品官員章服。又聯想到巡獄使在范陽的傳聞,再結合父親告訴她的事,一下子就明白了此人是誰。於是,在康正源走過她的身邊時,規規矩矩的躬身行禮,姿勢居然很規範,很溫婉,和之前在堂上的咄咄逼人的模樣,簡直判若兩人。

  康正源心頭一動,表面上卻只略點了點頭,態度矜持的沒有多話,只站到韓無畏的身旁。

  韓無畏穿的是櫜鞬服,也就是很隆重的將服,或稱戎服,合著他從四品下的身份。頭上的抹額是紅色的,繡著辟邪的文字,身穿袍、下身穿銙奴、腳登靴、左手挎刀、右邊佩帶箭房弓袋。這傢伙就是典型的制服男,穿著軍裝時,莫名的英姿颯颯,仍然是絕對吸引視線的存在。

  他和康正源站在一起,一文一武,一剛一柔,一個相貌英俊,一個氣質出眾,真真是美少年雙駿圖。但春荼蘼在現代接受過太多視覺男色轟炸,抵抗力強大,只從純欣賞的角度讚歎了短暫的數息,心神馬上又轉到了案件現場。

  這時,衙門來人了,是洪班頭帶著四個差役。同時,本鎮最大醫館也派了有名的文大夫來。

  洪班頭來之前,聽報案的小九哥略講了幾句情況,以為是普通的案件。只因那趙老七是他熟悉的賴子,以為是趙老七訛詐不成,自傷過量致死。雖然出了人命就是麻煩,但也沒有多可怕,拼著大大破財一番,也是可以擺平的。但到了臨水樓,見到都尉大人和大理寺丞都在,他心裏就沒了譜,連忙叫來一名手下,吩咐他立即去稟報縣大人,自己則上前見禮。

  康正源看了韓無畏一眼,後者攤開手道,「我是武將,案件的事,還是由你這正宗的刑司官員負責的好,我只配合你吧。」

  康正源也不推辭,點了點頭,眼角余光看向春荼蘼,見她帶著丫頭,乖乖縮在角落,低眉順目的,若不注意,甚至都不會注意她的存在,嘴唇不禁輕輕翹了翹,便也不多話,連著發出幾道命令。

  「韓大人,請你派一個手下,待會兒拿著我的手令,把鎮外的八十軍士召回,重新安置在軍府裏面。」當著外人的面,他公事公辦,連稱謂也是官稱,「只怕還要叨擾個三五天。」

  「沒問題。」韓無畏招手,立即就有一名衛士過來。

  康正源從袖中拿出一張紙,遞給那名衛士。紙上早寫好了字,蓋好了印,墨蹟和印色都是嶄新。顯然,在二樓時他並沒有閑著,把要做的事都已經安排好了。

  那名衛士依令走後,他又叫來洪班頭,「今天臨水樓的二樓是被韓大人包下的,並無不相干的人。現在,你帶著你的人,把留下的客人都帶到二樓去,佔據東邊的幾間雅室,依次錄下他們的姓名和住址,問清楚他們當時與誰坐在一起,都看到或者聽到什麼異常的情況了。一定要紀錄準確,一次只能問一人,其他人候在別的房間。這是小事,卻要細緻,若做不好,本官惟你是問。」

  「卑職必當盡力。」洪班頭誠惶誠恐的應下,帶著人去了。

  隨後,康正源把自己的人分成三隊,一隊把臨水樓的老闆娘、掌櫃的、夥計跑堂及後廚等所有相關人員還到後院去,分別看押,不許互相說話。一隊把中毒的客人安置在二樓西邊的數間雅室之中,充當診室,由那位文大夫依次看診。至於嘔吐物和灶間、水源、酒樓內各桌的飯食,則由第三隊的人嚴加看管,等著衙門勘驗的人前來處理。最後,他還把韓無畏剩下的人手分為兩隊,一隊繼續看守酒樓前後門及其他可能的出口,另一隊則迅速換了便裝,到街上去四處打探些相關的流言與八卦。

  片刻之間,一切都有條不紊起來。

  春荼蘼暗暗點頭,也松了口氣。

  康正源的手段在現代也許不算什麼,但古代刑偵落後,康正源能及時處理各處的情況,並盡力保護第一現場,並沒有疏漏之處,顯然非但不昏聵,反而很精明。

  剛才,其實她很想提些保護現場和證人的建議的,因為事關方娘子,若現場遭破壞,證人失蹤,嫌疑人串供,將來極可能帶來很不好的後果。但她終究忍住了,沒有冒冒失失開口,打算觀察一下再說。畢竟她只是一個普通的軍戶民女,太冒頭兒的話,怕給春大山帶來麻煩。她打算如果康正源出現昏招,迫不得已時再開口,現在看來完全沒有必要了。

  「兩位大人沒點芙蓉魚湯吧?」她腦海裏突然冒出這個念頭,嚇了一身冷汗,連忙問。

  依《大唐律》,如果中毒之人中有官員,那可是要罪加一等的。反過來說,如果這二位吃了魚湯而無事,他們就是最好的證人,證明過錯不在臨水樓。

  看這二位的模樣,分明是餞行。那麼到臨水樓來,必定會點招牌菜吧?



第二十六章 太不老實了

      「不巧得很。」康正源笑了笑,「但凡桌上有魚,韓大人就會掀桌的。他這輩子,最恨的就是吃魚了。」

  韓無畏一愣,沒想到康正源突然這麼說。自個兒這位表弟一向很矜持的,與京中相熟的貴女們相處時都不冷不熱,怎麼會突然說這種帶點調笑的,或者朋友之間才會說的話?況且,他們現在身上穿著正式的官服,還隔著一層官與民的關係。

  春荼蘼也很意外,雖然她問話有點唐突無理,但這答話也挺不著調的。他們很熟悉嗎?因為上回爬牆的只有韓無畏,在公堂上為父申冤時,韓、康二人又是躲在一邊的,所以她覺得這是她和康正源第一回見面。

  「春姑娘這樣問,是認為臨水樓的飯菜有問題嗎?」還沒回話,康正源又來了一句。

  春荼蘼習慣性的挺直脊背。

  原來在這兒等著她呢。之前說話那麼和藹隨意,就是為了讓她驚訝之下失去謹慎,隨便把心裏所想說出來吧?這位大理寺丞,很陰險嘛。

  「回大人。」春荼蘼神色鄭重地說,「民女以為,刑司之事,必以事實為依據,以律法為準繩,怎麼能隨便臆測呢?」

  康正源一愣,只覺得這句話切中要點,卻不知這種法律原則是現代人都明白的。一邊的韓無畏忍著笑,看自個兒那言詞犀利的表弟被噎住了,暗爽不止。

  「好見解。」康正源很快就掩飾了尷尬,恢復了那讓人如沐春風的態度,「看來,也只有先等調查的結果了。」說著,示意韓無畏與他坐下等。

  春荼蘼一介民女,自然不能也跟著過去,遠遠選了個座,安靜地等著。但這只是表面,其實她心裏卻七上八下的,總覺得這件不是能隨意就能解決的。

  「過兒,你也坐。」她輕輕一拉身邊小丫頭的手,「只怕還要等一陣子呢。」

  春家沒那麼大的規矩,過兒經常和春荼蘼坐在一個塌上做針線或者看書,此時也不覺得多彆扭,在旁邊偏著身子坐了,低聲問,「小姐,方娘子不會有事吧?」

  「難說。」春荼蘼搖搖頭,「但這事鬧得不小,今天晚上方娘子肯定得入監,被證明無罪之後,才能重新回來。」

  「老天爺,那可怎麼辦?」過兒有點發急。

  「從情理上講,方娘子是不會毒殺人的。若是下毒,也不會在自個兒的酒樓,用這麼上明目張膽的愚蠢手段。可一來,她需要事實證明這一點。二來,《大唐律》中有條文規定,若是明知道食物有毒而沒有及時銷毀,甚至還要售賣,也是很重的罪過。現在問題的關鍵是:客人是否因為食用魚湯而中毒?是否是食材或者製作過程中出現的問題?魚湯從出鍋到端上桌,是否有其他人做了手腳?如果有人陷害,是為了什麼?這事,可能是失誤,也可能是人為,很複雜,一時說不清楚。」

  「只死了一個人,還說不定是那個人自己有問題呢。不然,怎麼別人沒事?」過兒疑惑。

  「你不懂,咱們的《大唐律》中說得明白,『脯肉有毒故與人食並出賣』,是以『故犯』為前提,並不以『即遂』為前提。」春荼蘼看過兒一臉茫然,知道沒接觸過律法的人,連這些術語也難以理解,乾脆以歎息結束這一句。

  而過兒聽到情況這麼嚴懲,臉都白了,試探性地問,「那小姐……您要幫助方娘子嗎?」

  春荼蘼一時怔住,不知要怎麼回答。

  從本心,她是想幫助方娘子的。別說人家方娘子在她爹的案子上給了多少幫助,有很大的恩情,單說這個案子,春荼蘼就很想接手。一來,她喜歡打官司,這是她的愛好,也是她所擅長的。二來,上天給了她重生的機會,也讓她重新擁有了祖父和父親,她已經暗中決定為上一世中為了錢而做下的錯事贖罪。如果她多行善,多做義舉,父親和祖父就會平安吧?為了這世上最愛她的兩個男人,她願意付出一切。既然能穿越,她早已經相信了命運。

  只是,她為春大山出頭還好說,唐律規定可以代親申冤的。縱然她做了拋頭露面的事,但一個孝字,就把她行為上的不當之處抹掉了,甚至還揚了好名聲。可她若為方娘子打官司,有什麼藉口呢?再說,春大山固然和方娘子關系親近,但若為了紅顏知己而損害女兒的名譽,恐怕他也不樂意吧。要知道,這年頭的訟師幾乎與惡棍被劃為同類的。

  而她這邊躊躇著,那邊的韓無畏和康正源卻都支愣著耳朵聽著,還互相使眼色。韓無畏武功很高,遠比旁人耳聰目明,春荼蘼和過兒已經很小聲說話了,他還聽得真真的。康正源雖然是文官,但因為從小身子弱,也修習過內功心法,當然也能聽到兩個女孩的交流。

  「你希望她上公堂嗎?」韓無畏把聲音壓得極低的問。

  這種分貝,漫說春荼蘼離他們有四、五張桌子之遠,就算是近在隔壁,沒有半分武功底子的她,也肯定是聽不到的。

  「她若不來,我留下就沒有意思了。」康正源正襟危坐,嘴裏卻似開著玩笑,「我還沒見過咱大唐有哪個姑娘這般熟悉律法,又這般言辭尖銳厲害,從法理上駁得人沒話說呢。難道你就不好奇,她若插手此事,結果會是什麼樣的?」

  「我好奇。」韓無畏突然歪下身子,一手支在桌子上,手掌托著下巴,半轉過頭,眼神亮閃閃的看向春荼蘼,「不過春大山未必捨得女兒做那人憎鬼厭的事呢。你知道,為訟者在民間的名聲非常不好,何況她還是個姑娘家。她還沒嫁人呢。哦,對了,她沒訂親吧?這事得旁敲側擊的問下春大山。」

  「你想幹什麼?」康正源皺皺眉,「這丫頭必不好惹,縱使她無權無勢,可也不是隨意可以逗弄的。」

  他說的是「逗弄」二字,卻根本沒往其他方面想。比方:愛慕之情。因為雙方地位的差距太大了,他和表兄從小就知道,他們的親事是籌碼,不是感情,必須符合利益,家族的,甚至國家的利益,不能隨自己高興。到最後,皇上指婚的可能性比較大。

  而他的表兄外表看起來嘻嘻哈哈,其實心裏再堅定和明白不過,斷不會做無聊且無用的事。

  「沒有啊。」韓無畏的目光還是落在春荼蘼身上,嘴裏卻對康正源說,「這樣好玩又奇特的小姑娘,可不能讓春大山隨便訂出去。雖說我還年輕,卻是她父親的上級,若攀私交,與她父親是平輩。那麼,可當她一聲韓叔叔吧?當叔叔的操心一下侄女的婚事,正常吧?」

  康正源險得一口血沒噴在衣襟上。韓叔叔?虧他說得出來!

  而那邊,春荼蘼發現韓無畏目光灼灼的盯著她,不禁有些羞惱。幸好她是現代法院所千錘百煉出來的,在幾百人面前,在罪犯和法官面前都能侃侃而談,電視直播也不怕,不然真得找地縫鑽進去了。

  「得了空,還真得把這姓韓的眼珠子給挖出來。太不老實了!」她對韓無畏回以禮貌的微笑,可是卻咬牙說著狠話,「這樣的男人,年輕,卻身居高位,一定是家族庇蔭,不是有真本事的。不然,為什麼一臉登徒子的模樣?」

  她卻不知韓無畏聽得到她的低語,只覺得這小丫頭真是有趣啊。若非還在命案現場,恨不得仰天大笑幾聲。至於說有沒有真本事……生在這樣的高門,早習慣被人表面奉承,內心裏鄙夷了。如今這丫頭直說出來,他只覺得有趣。

  一邊過兒也瞧見韓無畏的無禮,氣得站起身,擋在春荼蘼面前,拿後背對著對方。

  「注意身份。」康正源提醒了一聲。

  韓無畏只是惡作劇,又不是真有非禮之心,當下笑笑,轉過了身去,臉朝著外。

  頓時,酒樓內安靜了下來。

  幾個人就耐心的等著,差不多兩刻後,縣官張宏圖帶著歐陽主典和三班衙役、還有仵作等人一起,急急的趕到了。

  「下官見過康大人,韓大人。」張宏圖上前行禮,額頭上冒出冷汗。

  范陽民風淳樸,還有高門大戶坐陣。所以,他雖無大功,卻也無大過。可如今就在兩位上官的眼皮子底下出了這種凶事,雖然也不能怪他,但多少對他的官聲,以及在康大人心目中的印象有壞影響。這位年紀輕輕的勳貴刑司官員,是會直接面聖陳情的,若這個案子處理得不乾淨,他連平安告老的機會也說不定會失去的。

  「嗯,起來吧。先叫人把死者抬到衙門裏去,好好驗屍。」康正源正色道,「再叫人把嘔吐物和有嫌疑的魚湯裝起來,一併帶走。這臨水樓,只怕要暫時封了,特別是廚房,必須派人把守,不相關的人,不得靠近一步。」

  張宏圖連連稱是。

  「還有,把臨水樓的人也都帶回去,本官要親自問審。」康正源說完,站起來就走了。

  春荼蘼心裏一涼,強抑住跟上去的腳步。

  現在,她沒有資格看審。

  ……

  注:在唐朝,管姑娘們是叫小娘子的,前面還要加上排行。比方春荼蘼家裏只有她一個女兒,外人應該叫她春大娘。汗。違和吧,起雞皮疙瘩吧?所以,咱們還是叫姑娘吧。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1-14 02:44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7-11 12:59 AM 編輯

第二十七章 鮐巴魚

      春大山找韓無畏借了個衛士,送春荼蘼和過兒回家,自己則跟去了縣衙。到底,他是不能丟下方娘子不管的。

  春荼蘼到家後,徐氏聽聞臨水樓出了事,先是一臉的幸災樂禍,隨後想到自個兒的夫君去為別的女人操心費力,登時極為不滿。陰著一張臉,摔門進了東屋。

  春荼蘼懶得理她,連勸解一句也欠奉,徑直回了房間。徐氏本來長得就不是討喜的樣,總有些嬌怯怯的,看人很少用正眼,此時沉下臉來,本來的七分姿色,連三分也不到了。

  午飯沒吃成,晚飯也沒心思吃,春荼蘼直等到酉時末(晚上七點)天色全黑,春大山才進了家門。照這個時間算,他肯定是待到了衙門閉衙,還在大牢留連了一會兒才回的。不過就算春大山回來,她這個當女兒的也不能直接把人拉走,畢竟徐氏與他是夫妻,他還是先回東屋。

  「去擺飯吧。」春荼蘼強忍著初冬之夜的寒意,打開窗子,偷聽對門模模糊糊的吵了一陣子後,對過兒說,「我估摸著鬧騰得差不多了。」

  「真沒見過這麼不疼人的。」過兒咕噥道,「自家夫君在外頭跑了一天,得多累啊,也不弄些熱飯熱湯,哪怕擰個熱手巾給老爺擦擦臉呢。」

  「太太這是跟我爹使性子,不因為我爹管了方娘子的事嗎?正吃醋捏酸哪。」春荼蘼敲了下過兒的頭,「她傻才這樣。若是我,必定好飯好茶的侍候著,也不擺臉色,讓男人知道自己委曲求全卻又特別識大體,包管男人以後更愛重她。」

  其實,在這件事上她倒是理解徐氏的。沒有女人對自家男人的紅顏知己有好感。但從另一方面想,人家方娘子于春家有難時,毫不惜力的幫忙,這點子感恩圖報也是做人的必須。小心眼兒沒關係,也得分時候不是?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也是必須的不是?人生在世,誰都得忍受點不喜歡的東西,何況春大山此人正派,絕不會在外面拈花惹草。幫方娘子,也是擺在明面兒上的事,沒有偷偷摸摸的。身為妻子,她應當信任。

  「小姐英明。」過兒拍了句馬屁,「不然再等等,天冷了,一閃神,熱乎乎的飯菜就涼了。」

  「擺吧,太太就是變著法兒的讓我爹重視她,不敢太過分的。若真還沒完沒了,我就東屋外頭喊我爹,正給我爹個臺階下呢。不然由著太太,以後她那脾氣還得見長。」

  「得讓太太掏點銀子給咱們。老太爺明明說過分夥,這兩天她一直不開灶,全從外面買來吃。老爺回來得晚點,就一直跟著小姐用飯。雖說孝敬父親是應當,但也不能便宜了太太。」過兒一邊說,一邊跑出去了。

  春荼蘼等了會兒,見過兒麻利的把飯菜已經擺在正屋的廳裏,春大山卻還沒出來,就走到當院裏大聲道,「爹,飯已經熱過一回了,再不吃就又涼了。您胃一直不好,若犯了老病可麻煩呢。」

  東屋裏,本來隱隱約約有矯情聲傳來。但她一開口,那聲音立時斷了。之後很快,春大山一臉煩惱的走出來,見到女兒有點尷尬,似乎強忍著脾氣沒有發作。

  春荼蘼假裝沒看見,只拉了春大山往正屋走,「爹快點,今天是我和過兒一起做的飯,韭菜炒雞蛋,還有萊菔子湯汆羊肉丸子,熱乎乎的喝下去,可趕寒呢。」萊菔子就是蘿蔔,前朝的時候,有僧人種植了,當貢品送到皇宮。本朝大力種植,漸漸成了百姓們的家常菜。

  春大山見女兒似乎不知道他和徐氏吵架的事,心情略放鬆了些。之前過兒已經在正屋點了炭盆,此時挑起了棉門簾子,一進屋就感覺熱氣撲臉,加上喝下熱湯,連胡餅全是女兒親手掰成一小塊兒一小塊兒的泡在湯裏,片刻後,春大山全身都暖了,心情也好了些。

  吃完飯,過兒收了碗碟,爺兒倆個就坐在桌邊說話。

  「方娘子的事……」春荼蘼吞吞吐吐地問。

  春大山歎了口氣,「今天那位看起來有些瘦弱的年輕上官,正是大理寺丞,代天巡獄的康正源康大人。方娘子倒楣,出了這種凶事,還偏巧讓康大人碰到了!」

  春荼蘼早就認出了康正源,因而並不驚訝,只問,「他難道要從嚴處置嗎?」

  現代的中國法律是重定性,輕量刑,就是定性上特別嚴格,在量刑上,法官有一定的自由度。可古代律法,判官對案件定性的自由度才大,因為要考慮理法禮教什麼的。而對於一個案子而言,如果定性出現差別,最後的結果簡直天差地遠。所以,特別重要。

  春大山搖搖頭,「康大人今天並沒有上堂審理,而是一直親自聽供。他把第一批篩選下來的重要證人,挨個單獨詢問。因為韓大人陪同在一邊,所以我也在跟前,倒是聽了些……覺得對方娘子很不利呀。」

  「都說了什麼?」雖然對康正源問案時允許春大山在場,春荼蘼感覺怪異,但她對本案的關注超越了其他,所以自動忽略掉這小節。

  「除了死了的趙老七,其餘嘔吐不適的顧客都有同樣的症狀。文大夫細細診過,斷定他們確實是食物中毒。只是程度不深,吃幾劑解毒的湯藥下去,過幾天就會沒事了。」春大山細細說給春荼蘼聽,自自己的官非之事後,他不知不覺拿這個才十四歲的女兒當了主心骨似的。

  「是魚湯所故嗎?」春荼蘼又問。

  「正是。因為沒有吃過魚湯的客人,都沒有出現中毒症狀。而且那些嘔吐物中,也沒查出有其他奇怪的東西,包括趙老七吐的。」

  「廚房裏發現毒物了嗎?」

  「沒有。廚房乾淨得很,各色佐料也都查驗過了。那魚湯是方娘子親手做的,盛湯的花盞上面有蓋子,要送到桌上才能掀開,而夥計一路端上時,不可能有機會下毒。」春大山眉頭皺起,「所以,十之八九是魚有問題。」

  「魚有問題,若方娘子不知,她就沒有大罪過,頂多是罰銀了事。」春荼蘼聞言,本想松一口氣,但見春大山還是很發愁的樣子,不禁心中又是一緊,問,「難道還有別的情況?照理來說,應該去查賣魚的人呀。或者,問題的關鍵是:方娘子到底知不知道魚有問題?」

  現在講人權的法律和古代不講人權的律法之間,最重要的區別就是:現代法律,在確認罪行之前是假設無罪,也就是無罪推論。所以,稱被告為犯罪嫌疑人。而古代律法,先假設被告有罪,是有罪推論,所以稱為人犯。對律師或者訟師來說,當然在古代的環境中更難作為。

  「你沒明白,是因為你不知道芙蓉魚湯的用料。」春大山耐心解釋,「一般人做魚湯,都用的是河鮮。因為海裏的魚比較腥,而且撈到岸上時間稍長,就很難保證是活的。做海魚,大多是用燒或者煎炸,要麼就是蒸的,獨方娘子這一味是用海魚做湯,卻比用江河的鮮魚做得還美味,半點不腥氣不說,還有花的清香,味道又濃郁。不然,這道魚湯為什麼又貴又有名呢?而且,方娘子用的還是醃魚。」

  「哪里的海魚?咱們這兒不靠海呀。」春荼蘼在現代時就不愛海鮮,穿越後仍然無愛,所以對吃魚沒研究。

  「是鮐巴魚。離咱們這兩三百裏外,海邊有個運軍糧的小鎮子。其附近,南運河、北運河和永濟渠交匯,稱為三會海口,總有漁人售賣醃好的鮐巴魚。本來我也不懂,但下晌康大人問案時,我才得知,這種魚雖然吃起來美味,但做魚時卻要格外小心,因為稍處理不好,就會使食魚者中毒,特別是魚背上的肉。」

  春荼蘼一愣,這不是和吃河豚類似?

  從另一方面說,這樣方娘子會更難證明自己。如果是有人陷害、投毒,倒是比較容易推託責任,但如果是她的失誤差成食客的死亡,這事就可大可小,看判官怎麼給定性了。畢竟,這魚湯賣了這麼多年也沒出過事故,怎麼會突然出現問題?若有心之人利用這一點,認為方娘子明明知道要細心烹製卻還出了問題,有主觀上的責任,往過失謀殺上靠,那就真是有口難辯了。

  「爹,方娘子情況不妙。我們……要幫她嗎?」春荼蘼想了想,終於問出。

  春大山很糾結,一時說不出話來。

  方娘子跟他有六七年的交情,開始時只是租客與屋主,相處之下,發現彼此性情相投。她雖然是個女人,但做事豪爽大方,待人真誠有禮,很對他的脾氣,互相也幫過很多忙,算是共過很多事的。曾經,他們之間也不是沒有情動,但方娘子總是若即若離的,也從不提及自己從前的事。他不是個死纏爛打的人,覺得人家有難言之隱,也就再不觸及,只當朋友相處。後來又有了徐氏,他徹底再沒動過其他心思。



第二十八章 折衷的辦法

      春家有難,方娘子義無反顧的伸出援手。現在人家有了牢獄之災,不管從哪個方面講,也不能袖手旁觀。回家之前,他去了女牢,方娘子還一個勁兒的讓他抽手,免得受連累。人家把事情做到這個份兒上,他若真的不管,還算個人嗎?

  可是,他不懂律法,他除了奔走之外,無能為力。而女兒的問話,其實是問他,要不要女兒插手這件事。雖然不知道是為什麼,但女兒于律法上,很有些天賦和能耐。只是,要讓他拿命回報方娘子的恩情,他不會皺眉,事關女兒的名聲,他卻真的很不想點頭。

  「最差的情況,會到哪一步?」他猶豫著問。

  「爹,律法雖有則,但上了公堂,案情卻瞬息萬變的。」春荼蘼正色道,「現在因為牽扯到了人命,所以可大可小。若判官裁量為意外,方娘子頂多就是支付傷者賠償銀子,官府所判的刑罰也可以贖銅折抵。但若定性為是過失殺人,雖然也可以贖銅代罰,卻是很大的數目,方娘子非得傾家蕩產不可。」

  「錢財身外物,人沒事最要緊。」春大山道。

  「但殺,分為故殺、戲殺和過失殺,若是定性為故殺呢?」春荼蘼反問,「那可不是能拿銀子擺平的。而且方娘子一介平民,沒有八議之特權,最後會被判絞刑。」

  什麼故殺、戲殺、過失殺,什麼八議、特權,春大山一概不懂,但絞刑他聽清楚了。大唐律中沒有什麼淩遲、腰斬、剮等五花八門的酷刑,只有五種刑罰:笞或者杖刑、役、徒刑、流刑、死刑。死刑只有兩種,一種是絞,留全屍。一種是斬,就是砍頭。

  「為什麼要判方娘子故殺?」春大山愣了愣,臉色全白了,「我聽她說,她做菜時的手法並沒有出問題,不知道魚湯為什麼會有毒的,指不定誰陷害她呢,怎麼還要說她有意殺人?就算是有意,為什麼別人都沒大事,單單趙老七死了呢?」

  「爹,我沒說判官一定認定方娘子為故殺,只是說有這種可能。」

  她在前世念法律課程時就在一家有名的律師事務所打工,後來通過律考,當上律師,接觸過太多的案件。像是指鹿為馬、顛倒黑白、混淆視聽的事見過、聽過、甚至做過很多,所以她很清楚,事實在高手的手中,真的不是最重要的。所謂扭轉乾坤,不外如是。

  任何事情在陽光下都有影子,這就是法律的黑暗之處。

  「那怎麼辦?」春大山急了,「不能眼睜睜看著方娘子被害,不能冒這個險啊。」他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騰地站起來,「不然,咱們給她請個訟師?上回你不是給爹請了一個?」

  「那個人不能相信。」春荼蘼對那位孫秀才極度的厭惡,因為他就是民間所言的吃人不吐骨頭的訟棍。同情心和良心從來沒有,甚至連廉恥和職業道德都欠奉。

  「爹,上回您的案子,我懷疑有人在背後操縱,不然那個張五娘不可能憑白無故的就針對您。之後,又不可能在一天之內消失得乾乾淨淨。而那孫秀才當初應下我的請,後來卻突然不來了,人品的好壞暫且不論,萬一,是有人暗中給了他更多的銀子,讓他閃咱們爺兒倆個一道呢?這樣的人,難保不會第二回失信!」

  「可是……可是……」春大山上下打量女兒,實在捨不得她名聲受損,吞吞吐吐地說,「不然,乾脆我代方娘子上公堂。雖然我不懂律法,但你在家裏教好我怎麼說不就行了。」

  「那哪行啊?堂審時要隨機應變的!」春荼蘼無力地說,「而且除非當事人與訟師,看審者都在堂外,不得入內,萬一有特殊情況,我怎麼和爹說上話啊。甚至非有功名者和訟師,連衙門的調查紀錄也看不得,爹難道要親自去看,然後背誦下來再說給我聽?那得浪費多少時間和精力。就算咱們等得,公堂上的大人們也不肯呀。」

  「可是……」

  春荼蘼打斷春大山的第三回可是,「再者,爹私下裏可以說和方娘子是朋友,但這時候若替方娘子出面,外人會怎麼傳?無親無故的,您護著她算怎麼回事?您的名聲完了,還勢必影響仕途,方娘子更會被人潑髒水。她一個女人,能置辦下這麼一份產業,讓臨水樓成為范陽第一酒樓,多少人眼紅她,就等著這機會在背後下刀子哪。」

  「荼蘼,我是不能讓你毀了名聲啊。」春大山煩惱無比,「若你代訟的事傳出去,以後就說不到好婆家了。咱大唐有規定,女子二十歲不嫁,就會官配。那是由不得人挑的,爹絕對不允許你隨便被配給什麼人成親!」

  「還有六年呢,爹不要擔心,人都很健忘。也許我名聲壞一時,但只要老實幾年,誰還記得這麼清楚?再者說了,就算我不嫁人,爹養著我就是,不過每年交重稅罷了,也不一定走官配這條路。一邊是方娘子的命,一邊是女兒的名聲,孰輕孰重,爹您要掂量啊。」

  春荼蘼努力勸說春大山,其實她也是這麼想的。雖然穿越了,應該入鄉隨俗,但她卻並不以結婚生子為終極目標。如果可以,她真的想以訟師的身份再好好活一場。也不嫁人,就守著父親和祖父,把前一世的遺憾全彌補起來。還有,她雖然不是聖母,但絕對快意恩仇,人家方娘子對春家有恩,她怎麼能只顧自己,對人家的苦難坐視不理?

  春大山站起來,在屋裏來回走動,一直掙扎糾結,根本無法決斷。在他心裏,當然女兒最重要,勝過一切,但如果真像女兒所說的那樣,他也不能白白看著方娘子處絞刑。

  春荼蘼看在眼裏,心疼自家爹才吃了東西,發愁的話會不消化,就出了個折衷的辦法,「不然這樣好了。跟官府報備時,就說我代方娘子應訴,這樣方便我去衙門看調查的案卷。但我們不公開這事,那麼外人也不會得知,影響不了我。如果看過案卷和各方證據、證人證言,覺得方娘子沒有大礙,我就把基本的注意事項告訴她,讓她自己在堂上應對。如果情況不妙……也只有先舍了我的名氣,救了人以後再說。」

  春荼蘼出的主意,算是暫退了一步,春大山只覺得稍微緩了口氣,點頭答應了。鑒於范陽縣衙逢單放告,逢雙聽審,所以明天還有一整天的時間為案子奔走。九月二十六日的晚衙,會開始本案第一堂的公開堂審。

  「小九哥他們放出來了嗎?」春荼蘼又一次感到極度缺乏人手,問春大山。

  「錄過口供之後,不相干的人都放出來了。說不清的,或者關聯比較重要的,還收在監牢裏。」春大山想了想道,「小九哥和幾個夥計倒是沒事,但臨水樓被封,他們都各回各家了。怎麼?你要找他?」

  「我需要人跑腿,要信得過的,機靈的,小九哥正合適。」

  「那沒事,他家就住在鎮上,明天一早我把他找來就是。還有,別看老周年紀大了,但很見過些世面,也可一用。」

  父女兩人又聊了些相關的事,春荼蘼就回屋去了。不過她沒有睡下,而是挑燈夜讀,把相關法條又熟悉了一遍。躺在床上時,還在腦子裏回想各個所知的細節,直到天色濛濛亮時才睡著。但那也不過一個多時辰,緊跟著就爬起來,往縣衙趕。

  衙門開衙早,春大山父女緊跟著傳梆聲就到了。有春大山這個小武官在,又拿了銀子上下打點,春荼蘼很順利的拿到了所有卷宗到靜室中去看,重要處還可以摘錄,比之第一回上衙門的情況要好得多了。

  她細緻研讀了一個上午,期間春大山已經把小九哥找來,在衙門外候著,她一出來就吩咐了一大堆事,由小九哥、老周叔和過兒,外加一個名為小吳的夥計去辦。這小吳和小九哥是一起長大的,關係很親,絕對自己人。

  她卻不知,她這通忙活的場面,全落在康正源和韓無畏的眼中。

  「你要把她捲進來嗎?」韓無畏問。

  「情理上講,方娘子應該不是故意殺人,但她缺乏證據的說服力。」康正源望著春荼蘼遠去的背影道,「春姑娘說得好,刑司之事,當以事實為依據,以律法為準繩。這回,我倒要看看她怎麼解開這個結,怎麼說服我,說服所有人。」

  「所以你故意在卷宗裏暗示了很多會判重罪的證據,好引她來代訴嗎?」韓無畏嘬嘬牙花子,「雖然我也對她的所作所為很好奇,但是這樣做,實在是有點誨人不倦啊。」

  「所謂名聲,還不是上面人怎麼說,下面人就怎麼說?」康正源笑笑,「若真害了她,了不起再使點手段。一時受點委屈,今後只要有大人物褒獎她,民間還不是會趨之若鶩?」

  「一時的委屈也很憋悶啊。」韓無畏誇張的歎口氣,「我這當叔叔的,實在不忍心。」

  「若她沒有堅定的心志,也不過爾爾,不值得關注了。」

  韓無畏聽這話,不禁一愣,「你要幹什麼?難道要讓她多插手刑律的事嗎?」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1-14 02:44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7-11 12:43 PM 編輯

第二十九章 美男如玉

      「你不覺得,她在律法上頭的見解獨到,是我們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嗎?」康正源目光流轉,懶散的眼神中有著別樣的認真,「雖說她是女子,到底難成大器,卻也應當好好挖掘一番。若能真正理解她的所思所想,對大唐的刑獄,說不定會有好處的。」

  韓無畏和康正源是表親,從小又一起長大,彼此深深瞭解。所以韓一聽康正源的話音,略想了想就明白了,不禁吃驚,警告道,「皇上一直說要息訟、平訟、止訟,若你故意還要給她爭訟的機會,豈不是違背皇上的意思嗎?」

  「你不知道。」康正源搖搖頭,「雖說這是我頭回接下巡獄錄囚的差事,但前幾年皇上親自錄囚時,我是跟在身邊的,親眼看到很多冤獄,完全是因為刑官被蒙蔽,而冤者有苦說不出所致。那時我就想,除了要求刑官明察秋毫、秉公執法外,如果有人替冤者說話,不讓他們被惡徒構陷,這世上是不是清明很多呢?」

  「你想要大唐有更多春姑娘這樣的人?」韓無畏愈發驚訝。

  「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康正源苦笑,「只是春姑娘在大堂上的行為,讓我心裏有些莫名的觸動,但我不確定,所以才要再看看。若她上回的表現只是偶然呢?若只是因為擔心父親而生出的莫大力量呢?」

  「我卻覺得,她像是浸淫此道多年的老手,律法於她,仿佛是最趁手的兵器,那種殺伐決斷、意氣風發、進退得宜,比之戰場上的指揮者也不差分毫。可念在她的年紀和閱歷……說不定是天降大才于我大唐的。」韓無畏一臉讚歎的道,「可惜她是女子,你不能提拔她做手下的刑官,我也不能招她至麾下。」

  「那至少可以看清她,學到她的能耐,轉用於別處。」康正源望著長安的方向,「所以,我這樣做並不違背皇上的心意,因為皇上反對的挑詞架訟,怕民間為此爭訟成風,置禮法謙虛於不顧,並不是反對有人為民說話。所以,掌握好那個度是最重要的。」

  「讓你說的,我很期待明天的堂審啊。」韓無畏咧開嘴,牙齒和眼睛都閃閃發光。

  「哦,今天的事還沒做完呢。」康正源無所謂的攤開手,「叫人四處張貼告示,吸引更多的百姓來看審。另外……早上不是聽說她已經決定代方娘子應訴了嗎?得給她找個對手啊。」

  「對手?」

  「是啊,就那個孫秀才吧。」康正源笑得陰陰的,像一隻卑鄙的狐狸,「你不是打聽過,春大山一案,孫秀才失信于春荼蘼,後來春家的丫頭很不客氣地把定金都要回來了嗎?你想,孫秀才自詡是附近幾個縣最了不得的訟師,結果算是被打了臉,那等小肚雞腸的人,難道不會伺機報復,給春荼蘼一個教訓嗎?」

  他這樣一說,韓無畏立即就明白了,接口道,「對啊,那就給他個機會。我猜,只要把春荼蘼要代訟的消息遞給他,他自個兒就會爬來,免費也要為趙老七家的打官司呢。」

  兩人相視一笑,輕輕鬆松就把春荼蘼推坑裏了。

  另一邊,春荼蘼一直在鎮上奔走,詢問證人,調查情況,忙活到天色全黑才到家。可到了家也來不及吃飯,立即伏案做辯護的準備。時間上真是緊,人手真是不足,她累得半死,但精神上卻極度亢奮,好像回到現代的狀態。而且因為不再是為錢而打官司,是真正想幫助人,心情也特別開朗。

  春大山看女兒這麼辛苦,很心疼,可他又深刻感覺到,自家女兒怎麼一打官司就很開心的樣子?而當他注意到西屋的燭火到半夜才熄滅時,突然有點心慌,好像有什麼不同了,女兒正脫離了「正常」的人生道路。但同時又些自豪,他春大山的女兒就是與一般的閨閣女子不同啊。

  第二天吃過午飯,春大山就帶著女兒和過兒去了縣衙。到門口時,一家三口嚇了一跳,就見縣衙門前擠滿了人,比菜場還熱鬧。門口站班的衙役們雖然在維持秩序,卻又不驅趕。

  「這是怎麼的了?」春大山問前來會合的小九哥和小吳。

  「縣衙到處張貼告示,說臨水樓案今日晚衙過第一堂。」小吳皺著眉說,「鎮上認識方娘子的人多,又聽說今天有折沖府的都尉韓大人和大理寺丞康大人來旁審,所以都湧來看審了。」

  春大山怔住,隨即憂心忡忡。

  他們制訂的策略是暫時隱瞞春荼蘼代訟的事,春荼蘼只是暗中幫手,案情實在于方娘子不利時,再由她親自出馬。話雖如此說,但春大山一直期待情況不要太嚴重,那麼就不會暴露女兒。可是現在,這官司怎樣打法,好像已經不再控制在他們手中。

  「荼蘼……」他為難地望向女兒。

  哪想到春荼蘼還是很鎮定的樣子,安撫地拉拉春大山的袖子,低聲道,「爹不要擔心,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至於名聲的好壞,以後自然有定論。說起來,爹是武官,而且沒根沒基,憑自己的本事升上來的。那女兒好歹也算將門虎女,行事作為自然與其他女子不同。所謂謠言止于智者,真正的明白人,不會為此看輕女兒。就算祖父在,知道女兒是救人的,也必然不會阻止。若有糊塗人嚼舌根子,嘴長在別人身上,咱們管他們說什麼呢?爹若是擔心女兒將來的親事就更不必了。那等狹隘淺薄的人家,爹也捨不得女兒嫁過去呀。」

  春大山滿心滿腔的話,就這樣給春荼蘼輕聲細語的堵了回去。見女兒提起自個兒的親事也如此坦蕩光明,心裏不知是什麼滋味。最後,也只得無奈地點點頭。

  一邊的小九哥卻道,「春爺,春小姐,趕緊的,咱們從側門進衙門吧。鎮上的人早傳遍了春小姐代父申冤,如今又幫助租客應訴的事,都好奇著哪。如果他們發現春大小姐在這兒,跑過來搭話可就麻煩了。」

  春大山一聽,再也不猶豫,護著女兒繞到側門去。因看門的衙役是認識的,知道他們一會兒要上堂,痛快的被放行。

  進了衙門後,春荼蘼見時間還早,特意又去了趟縣衙大牢看方娘子,把該囑咐的話又交待了一遍。等聽到晚衙的三聲傳綁響,就准時候在大堂外。過了會兒,又聽得張宏圖說:傳相干人等。她深深吸了口氣,慢慢的、堅定的,再一次走上公堂。

  范陽縣的縣衙很大,也很高,只是光線有些不足,人走在其中,只覺得分外渺小,憑空就生出一種敬畏和恐懼來。而且今天大堂門口擠滿了人,由折沖府護衛設了警戒線,紛紛擾擾中帶著殺氣騰騰,處於眾目睽睽之下的人更容易心慌。

  可春荼蘼不。

  她身子嬌小但挺拔,身上穿著寶藍色簇新的窄袖圓領男裝胡服,一頭青絲向上梳起,戴著同色的襆頭,腳上黑色薄底小靴,腰帶上沒有掛著帶扣、香包、香囊類的東西,渾身上下素素淨淨,乾脆俐落,跟這威嚴陰暗的大堂格格不入,卻又奇怪的和諧。

  寶藍色本來很挑人,若皮膚黑,或者長相憨厚壯實,就會顯得很土氣。但春荼蘼皮膚有如細瓷樣的白潤,於是那討喜中帶幾分嫵媚的長相就被襯得更加妍麗。偏偏,她的舉止與步態都鎮靜自信,一出場就鎮住了所有人。

  古代人不懂得,這就叫職業套裝,職業氣場。

  而堂上,其他人已經到了。

  兩班衙役以水火棍拄地,站得筆直,神情肅穆。方娘子和趙老七家的,跪在堂下。令春荼蘼奇怪的是,孫秀才站在堂邊,與自己相對的位置。

  再看堂上,正中央的公座後,坐著縣令張宏圖,雖然他極力正襟危坐,但明顯有些坐立不安。在公座的右側,照樣是歐陽主典,擔當著法庭紀錄員的角色。而公座的左側,放了一張很大的長條桌子,並排坐著韓無畏和康正源,正是旁審席。

  真是美男如玉啊。這二位,是大堂上惟一令人賞心悅目的所在。而春荼蘼沒想到,自己無意間成了壓軸出場的,登時很有大人物的感覺。

  「民女春荼蘼代犯婦方菲應訴,叩見各位大人。」春荼蘼姿態優雅的伏地行禮。

  孫秀才是有功名的人,上堂不用下跪。她比不得人家,而無功名者代訟,除非是為親人打官司,不管男女,按例都是要先挨二十板子的,並且是脫了褲子打。在古代,這是極丟面子的事情,連妓女都不願意挨板子。好在,大唐的律法有一點好處,非重大到不能折抵的罪行,都可以用贖銅來充當。所以說,她這官司必須贏,不然連那一斤贖銅也賠裏面了。

  看到她顰顰婷婷的跪下,韓無畏左看右看都覺得有趣,遂以胳膊肘一拐康正源,壓低聲音道,「看到了沒?這丫頭一進公堂,兩隻眼睛都亮了,簡直風采逼人。可見哪,她是真喜歡跟人打官司。」

  「閉嘴吧。」康正源做慣了刑官,氣勢上很威嚴,但此時聽韓無畏廢話,有點要破功。

  可韓無畏沒有閉嘴,反而見張宏圖有點發呆,越俎代庖的說,「嗯,快起來回話。」



第三十章 裝13的德行

      康正源此時真後悔把自個兒的這位表兄帶來旁審,韓無畏天生勇武,兵馬和武藝均嫺熟高超,而且頗有智計,但就是行事不按常理,而且故意忽視禮節法度。

  好在除了他,似乎沒有人發覺韓無畏這話的不適當,張宏圖沒有覺得權威受到侵犯,春荼蘼也依言站了起來。

  接下來,就是例行的程式,由歐陽主典簡單宣讀了一下案件的大致情況和調查結果,很快就進入了對推階段。

  到這時,春荼蘼才知道孫秀才是趙家那一邊的訟師。她很驚訝,因為趙家肯定出不起聘請銀子,除非有人暗中資助,或者孫秀才免費提供服務。

  若是有幕後人幫忙,那此案與父親的案子有沒有關係呢?畢竟,才陷害完自家爹,又來陷害自家的租客,關聯性也太大了。方娘子如果因此讓酒樓歇業,她家的租金就收不到了。再往外租,還要費一番心力。

  若是孫秀才不收銀子就肯出力,那指定是報復她,不服氣她上次的表現,想讓她難堪。如此,最後倒楣的一定不是她!這種自信,她很有。

  而按照大唐的訴訟程式,要由被告先提出控訴,於是孫秀才施施然上前。

  大唐是個自由奔放的年代,體現在衣食住行上,就是風格豐富而多變。比方衣服中,即有當代的特色服裝,也有很多人喜歡胡服、漢服,甚至魏晉的服飾。尤其文人士子,自詡風流瀟湘,特別愛廣袍大袖的樣式。

  孫秀才就是如此,他自以為很有文人氣質,可在春荼蘼看來,卻是一派裝13的德行。

  「學生孫雨村,代趙老七的遺孀,訴臨水樓老闆方菲毒殺趙老七一案。」他上前施了一禮。

  孫雨村?她聽過賈雨村,是個貪贓枉法、糊塗斷案的壞官。真好名字,倒是對應啊。

  「所訴何來,講!」張宏圖看了左邊一眼,見兩位上官都沒反應,沒得已,只得親自主持堂審,拍了下驚堂木。

  孫秀才驀然轉過身,一臉義憤填膺之狀,指著方娘子,大聲道,「臨水樓,本縣有名的酒樓。方娘子,本縣有名的富商。而所謂商者,奸人也,為逐利無所不用其極。臨水樓的芙蓉魚湯,遠近聞名,其味固然美矣,但一盞湯取銀一兩,亦暴利非常。然,即是如此,食客仍趨之若鶩。」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你管得著嗎?」堂外看審的人之中,有人嚷嚷了一句,聲音有些模糊,顯然是捏著嗓子變了調的。而此言一出,人群中立即暴發出嗡嗡的議論聲。

  春荼蘼猜八成是小九哥或者小吳,神情半點不動,心裏叫了聲好。

  「肅靜!」張宏圖大喝,並又拍了下驚堂木,「再有多言者,按擾亂公堂處罪,笞十!」

  好麼,雖然是刑罰中最低的那檔,但好歹也算是個罪名了。

  人群立即安靜,孫秀才接著說道,「臨水樓芙蓉魚湯的烹製方法秘不外傳,湯品也是方娘子一手調理,絕不假手他人。那麼,若魚湯有問題,必然是她的錯處,其後果也應該由她一力承擔!而此魚湯的用料是鮐巴魚,極普通的醃制海魚。所謂君子遠庖廚,各位大人可能有所不知,但堂下諸位鄉親父老日日操勞柴米油鹽,卻是明白的,那鮐巴魚雖然美味,但烹飪之時必須格外小心,稍處理不好,就會令食者中毒。試問,這麼簡單的道理,一個開酒樓的老闆娘會不知情嗎?既然如此,為什麼還會出現那樣令人死傷的結果?是店大欺客,不拿上門的客人當回事,只被銀子晃花了眼?還是故意為之,為殺一人而罔顧他人性命!」

  「民女冤枉!」方娘子越聽越急,縱然平時為人沉穩,此時被人如此潑髒水,也有些忍不住了,匍匐在地,高聲喊冤。

  「閉嘴!」張宏圖怒喝,「本官還沒問你,怎敢咆哮公堂!」

  說完,又偷瞄了韓、康二位位高權重的年輕上官一眼。見他們還是沒有表示,韓無畏甚至兩手支在台案上,興趣頗深的樣子,只能硬著頭皮繼續主審下去。

  「孫雨村,你接著說!」

  孫秀才冷笑一聲,望向春荼蘼,心中洋洋自得。可是讓他心裏突然長草的是,他的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明裏暗裏把方娘子往死角裏逼,春家的賤丫頭為什麼還不動聲色?若說是嚇傻了,為什麼她的眼神如此清澈無波,神情也坦然自得,仿佛胸有成竹?

  他一咬牙,繼續攀咬道,「事情發生時,都尉韓大人和巡獄史康大人恰巧在酒樓,目睹了全部事實。而在兩位大人的安排下,本縣張大人和縣衙各位差爺反應迅速,也已經查明前因後果。學生請求傳召證人,一一對質,讓方娘子心服口服。」

  「傳證人!」張宏圖扔下令簽,立即有差役撿了起來,下去帶證人。

  然而此時,康正源突然開口道,「當時我與韓大人確實在場,不過卻只是看到了事件的結果,並不是事實,更不是過程。這個案子的真相是什麼,還請二位訟師辯駁明白。」

  孫秀才聞言一怔。

  他說的話裏布下了文字陷阱,畢竟,如果說是兩位大人目睹了一切,本身就占了幾分說服力。哪想到這位年輕的大理寺丞不是好糊弄的,這點子咬文嚼字的花巧也給指了出來。難道說康大人與韓大人是表親,春大山又是韓大人的下屬,於是在堂上有所偏頗?自打上了堂,韓大人的目光就落在那春家丫頭的身上,難道說是……美人計?韓大人看上那臭丫頭了?

  他髒心爛肺的想著,春荼蘼卻仍然不動不說,神態安然。

  縣衙大堂空闊,下午的陽光把每個人的身影都投射在陰暗的角落裏,影影綽綽的,仿佛禍亂人間的魑魅魍魎。眾人的臉色也各不相同,有春大山、小九哥等人的焦急,有看審眾人的好奇與興奮,有三班衙役的漠然冷酷,有堂上諸官的嚴肅威嚴,有孫秀才的神情閃爍,有方娘子和趙家的忐忑不安。而春荼蘼亭亭玉立的站在那兒,就像一朵開放在淤泥中的小白蓮,好像她所站之處散發著微微的光芒,是吸引所有目光的所在。

  韓無畏望著她,再度用胳膊肘拐了康正源一下,低聲道,「瞧見沒?她自打上堂,看都沒看我們一眼,可見全副心思都在案子上。這種全神貫注,倒真叫人佩服。這丫頭,越看就越是與眾不同。而且,怎麼瞧著……也很漂亮哪。」

  康正源哼了聲,並沒有回話,其實心裏也愈發好奇。春荼蘼,你要怎麼反駁孫秀才呢?可別讓本官失望啊。

  因為證人是早就候在堂外側門處的,所以很快就被帶了上來,是本縣醫術最高的文大夫和縣衙仵作,外加上當日的客人之一黃姓郎君和當天最先到達現場的洪班頭。

  各人報上姓名後,除文大夫有功名外,其餘三人都跪倒在原告和被告稍後一點的地方。

  「請問文大夫,當日您所診治之病患,都是什麼症狀?」孫秀才得了張宏圖的首肯,上前詢問道。

  「都是食用鮐巴魚中毒之症。」文大夫神情坦然,沒有異狀。

  「請恕學生無理,並非學生懷疑您的醫術,而是為了讓狡辯之人心服口服,所以請您說得明白些。」

  他令堂的。這也就是在古代公堂就罷了,若是現代,就單孫雨村這句話,就可以先告對方律師一個人參公雞,外加一個主觀臆測。

  「我是個大夫,並不擅長解毒。但是鮐巴魚是百姓常常食用的魚,也偶有中毒事發生,這些年來,倒也治了幾十例了,並不算什麼疑難雜症。若是不信,可找鄰縣的醫者來,對照診斷便知。」文大會正色道。

  孫秀才滿意的點了點頭,轉向仵作,「我再問你,中毒食客的嘔吐物中,可有其他致毒的東西?」

  「我已經細細查驗數遍,並無其他致毒物。」

  「那趙老七的屍體可曾驗過,有無其他致死之症?」

  「趙老七全身上下並無傷痕,也無其他病狀。就連他的嘔吐物裏,也只有一點魚肉和些許菜蔬,和他當日所點的菜品相當。」仵作很肯定的說。

  孫秀才挑釁似的再瞄春荼蘼一眼,繼而轉向黃公子和洪班頭。

  「黃郎君,你是代表當日中毒之食客的。你可知,一共有多少人中毒?」

  「十道魚湯,毒十五人,死一人。」

  「彼此可認識?」

  「大部分互不相識,但有的因為同居於鎮上,很面熟而已,彼此並沒有搭話。」

  「你們可都點食了芙蓉魚湯?」

  「菜品並不相同,不過芙蓉魚湯是臨水樓的招牌菜,我們這些中毒的人,每桌都點了。」

  「那洪班頭,學生再請問您,這魚湯從出鍋到上桌,可曾經過別人之手。換言之,別人能否做手腳呢?」

  洪班頭挺直脊背,大聲道,「沒有。衙門已經認真調查過,那魚湯要頭天晚上用密法再醃制一回,經過整夜,第二天早上,方娘子親手燉上。期間,那個專做魚湯的小灶間是一直鎖著的,旁人進出不得。我們查過,小灶間門窗並無破壞,也沒有強行闖入的痕跡。而端湯上菜的過程中,湯盅的蓋子也不曾掀開過。這些情況,衙門都有錄下的口供和相關人證。」

  「明白了。」孫秀才高聲一笑,再度手指方娘子,「這說明,下毒害人者,正是臨水樓的老闆娘!人證物證俱在,看你如何抵賴!」

  ……

  注:賈雨村,想必大家都知道,我囉嗦一句,是《紅樓夢》裏串場類的人物。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1-14 10:36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7-11 02:14 PM 編輯

第三十一章 給個理由先

      孫秀才這誅心這語,可謂毒辣之極。

  可在春荼蘼眼裏,卻只覺得可笑,忍不住微笑著諷刺道,「孫秀才,民女雖無知,卻明白公堂上只有主審的大人才可為案件定論。如今你訴過,我還沒應呢,倒麻煩你為堂上三位大人做了決斷,不累嗎你?」

  「哼,小小女子,些許識得幾個字,就以為能顛倒乾坤嗎?」孫秀才輕蔑地冷笑,「逞口舌之利,於事無補!」

  春荼蘼也不理他,向堂上施了一禮道,「三位大人,民女心中有疑,想要問問證人,不知可否?」

  「准。」張宏圖應聲道。

  春荼蘼並沒有擺出孫秀才那樣咄咄逼人的模樣,而是態度溫和認真,甚至有一點討教的樣子,令證人放鬆緊繃的神經,然後先問文大夫道,「醫者父母心,文大夫見到這麼多因喝魚湯而中毒的人,心裏很惱怒吧?」

  「是。」文大夫是個正派人,當下也不隱瞞,正色道,「入口之物,關乎人之性命,不管是吃食還是藥品,都必須慎之又慎,否則就是害人作孽,違了道德和良心。」

  「您說得對。」春荼蘼深以為然,點頭道,「民女也是本縣人,深知文大夫醫德和醫術是極高的,因而絕不懷疑您的診斷,確信那些人是食用鮐巴魚而中毒。但,民女想弄明白的是……」

  話說到這兒,她頓了一下,加重懸疑感和引起聽審之官與看審之民的重視。同時,她百忙之中還抽空觀察了下康正源和韓無畏的臉色,見他倆的胃口全被吊起來了,流露出格外關注的神情,心下滿意,才把問話繼續下去,「您肯定中毒是因為魚湯,但能肯定趙老七之死,是魚湯所致嗎?」

  從古至今,醫者總是習慣不把話說死,因為醫學如科學,有太多的可能。而且,關於趙老七的死,本就疑點重重,做為一個有醫德的人,文大夫是不會給出定論的。

  方娘子的案子,有人食物中毒是事實,眾目睽睽之下,推卸不了責任。所以,她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辯護的重點就是:這起事件是個不幸的意外,或者方娘子是遭人暗中陷害。若坐實這一點,方娘子就也是受害者。用現代的話來講,她本著人道主義的精神賠償些銀子,此事便了了。最差的結果,就是承擔過失傷人罪,罰銀贖銅結束。但過失殺人罪,是絕不能接受的。

  法律,很多時候是利益及損失的衡量和取捨,並不只是非黑即白,又死又生的,而是承擔自己的失誤和惡念。或者,無奈。

  果然,文大夫怔住。沉吟了一下才搖頭道,「不能肯定。」

  堂下看審的人,忍不住又發出了驚咦聲。而孫秀才,臉色驟變。

  可春荼蘼不等他開口反駁,又轉向仵作問,「那請問您,趙老七身無其他傷口和傷痕,嘔吐物中也無其他毒物,但您能否看出,他身上有沒有隱疾?比如心痛之症,那個疼起來也是能要了人命的。還有,若他中的毒是溶于酒水的粉末,從嘔吐物中能否被發現?」

  「不能。」仵作也老實的回答。

  春荼蘼當然知道他不能,因為古代的法醫學非常落後,又不能時行屍體解剖,就算是了不起的宋慈宋提刑,這時候也遠沒有出生,更因為時代的局限,遠遠達不到現代的水準。

  「黃郎君,請問您中毒之後有何症狀?」她轉向受害者代表。

  「就是吐了個翻江搗海,怪不能把腸胃都掏出來洗洗。」黃郎君說到這兒,情不自禁的撫了撫腹部,顯然心有餘悸。

  「很難受?」春荼蘼露出同情的神色。

  「很難受!」

  「沒死?」

  「啊?!」黃郎君一時沒明白,但很快拍拍胸脯,「那當然活得好好的,如果死了,就不可能來做證了。吐過之後,又噁心了半晌,吃了文大夫開的解毒湯,也就沒大事了,我今天中午還吃了一大碗羊肉湯餅呢。」湯餅,就是麵條。

  他說得滑稽,堂上眾人忍不住哄笑,氣氛登時不那麼嚴肅了。

  春荼蘼趕在張宏圖拍驚堂木之前,迅速結束話題,問向最後一個證人,「洪班頭,您之前言稱,從魚湯做好到端菜上桌,其中不可能有人做手腳。不過,在鮐巴魚入廚之前呢?」

  「魚已成魚湯,而且在湯中是不成形的,魚肉做成了魚蓉丸子,所以採購來時,魚是什麼情況,自然是無從得知的。」洪班頭回答得一板一眼,生怕說錯什麼。

  然而春荼蘼卻沒再細問,而是回身面向堂上公座道,「大人,民女已經問清楚了。孫秀才口口聲聲說的人證物證俱在,竟然沒有一個確實之說,如何采信於民?又如何能憑這些間接的旁證和佐證,就定方娘子之罪呢?」

  「這……」張宏圖徹底徹底糊塗了。在大唐,證據中之最就是犯人的口供,但方娘子擺明不召,在前證模糊並且有上官在場的情況下又不得擅自動刑,那要怎麼辦?

  但春荼蘼沒給他思考的時間,接著說道,「還有,臨水樓在本縣已經開張六七年之久,芙蓉魚湯遠近聞名,之前可曾出過半點錯漏?民間食此魚,偶爾還會出現中毒的情況,但臨水樓從來沒有,可見方娘子烹飪之用心。而出事當日,即無突發事件影響方娘子的情緒,她又怎麼會失手做出毒魚湯?又倘若她知道這魚湯有問題,為著酒樓的名聲著想,她也會立即銷毀,至多當天不賣這道湯就是。她還要繼續在臨水樓做生意,犯不著自毀信譽。所以,這事不是出得很古怪嗎?所謂反常即為妖,誰敢說其中無詐?」

  「她從前小心,也不能證明這一次她沒有出錯。」孫秀才終於抓住機會反駁。

  「那你又如何證明魚湯有毒,確實是方娘子的過失?」

  誰主張,誰舉證。這是現代民事法律的原則,在大唐吃不開。但,她先設下文字陷阱,提到了「過失」二字,至少這官司能保底。

  「毒死了人,人命關天!」孫秀才情急之下,果然沒注意細節。

  「這麼多人喝了湯,為什麼單趙老七死了?而且那情形,當時韓、康兩位大人親見,應屬暴斃。我倒不知,一碗魚湯有如砒霜。」春荼蘼諷刺地說,「如果鮐巴魚有這等功效,朝廷恐怕早就禁捕禁食了吧?不然有心人從此魚身上取毒,豈不便宜得很!」

  之後,並不等孫秀才回答,她又突然走到趙家的面前,半彎下身問,「請問趙家嫂子,你家夫君是不是身子弱啊?」

  趙家的沒想到突然問到她,不禁一陣慌亂。本能中,她明白春荼蘼是以她夫君身子虧虛為藉口,好證明被毒死是自個兒的原因,所以連忙辯白道,「回小姐,我夫君雖然瘦小,但身子一貫是結實的,連小病都很少得,左鄰右舍都知道的。」

  「哦,原來身體好得很哪。」春荼蘼拖長了聲調,「我也覺得,他今年連三十都不到,正值壯年,平日裏在鄉間有些強悍的名聲,自然不是孱弱之輩。可我又奇怪了,既然他的身體這麼好,為什麼食用魚湯的人都沒事,其中包括一名七旬老者和一個六歲小兒,怎麼偏偏是他立斃於當地呢?」說完,她看了看孫秀才,見後者臉都氣綠了,心下暗爽。

  她早就料到,孫秀才會以趙老七身體不好,所以中毒程度深,導致死亡為辯護要點。畢竟同樣是傷,弱者先死是常識。所以她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搶在孫秀才之前詢問趙家的,以他的證人,廢了他的心思。

  而且,她提到了趙老七的名聲,有強烈的暗示作用。那就是個遊手好閒,欺軟怕硬,以投機取巧,敲詐勒索為生的人。他有可能為了敲詐,自己服用了不當的藥物,導致猝死,與魚湯並沒有直接的聯繫。頂多,是他沒想到魚湯也出了問題,結果兩害相加,害死了自己。

  「大人,春姑娘縱然巧舌如簧,但抵不過事實如山。」孫秀才反應挺快,馬上不糾纏這個問題,以免越陷越深,「據學生所查知,趙老七之死,其實是方娘子故意為之!」

  呵,這可是重磅炸彈,最為嚴厲的指控。居然,對方也不想定方娘子過失殺人,而是要打一個故意殺人罪?胃口和膽子都不小啊。這得是什麼樣的仇恨,竟然要置方娘子于死地?

  「我倒奇了,故殺,卻在眾目睽睽之下,還在自己的酒樓之內?方娘子又不瘋傻,為何要做這種自暴其罪的事?」春荼蘼冷笑,「她以後還做不做生意了?」

  「說不定,這就是方娘子的聰明之處。」孫秀才也冷笑,「最危險之地就是最安全之地,這個道理大家都懂。她正是要以此迷惑世人,讓世人以為她不會這麼明目張膽的在鄉親們的眼皮子底下和自個兒的酒樓內做下惡事,反而能撇清自己。豈不知法網恢恢,就這點小心思、小算計,又能瞞幾時?」

  「這樣強詞奪理的話,你也說得出?」春荼蘼不怒反笑,「為什麼?方娘子為什麼要這麼做?以酒樓的前程和後半生的生活抵一條不相干的人命?給個理由先!」



第三十二章 恭敬不起來

      「你不知道吧?」孫秀才奸詐地眯起眼睛,「方娘子和趙老七是舊識。趙老七貪慕方娘子的美色,曾經多番撩撥,方娘子不肯,還曾起過衝突。方娘子揚言要趙老七去死,這事,我可是有人證的。」

  春荼蘼看著孫秀才得意洋洋的臉,拼命努力才保持住不變色,但心裏卻「咯噔」一下。因為,這件事她不知道,方娘子從沒有跟她說起過。她毫無準備,應對起來有些被動。

  這件案子的麻煩之處在於,不管是原告還是被告,都沒有確鑿的證據支持自己的觀點,官府也沒查出什麼來。可這種情況一旦耗到最後,吃虧的一定是方娘子,因為這時代的法律是有罪推論,必須要證明無罪。

  此時,她聽到爆出新證據,心念急轉,突然想起上回春大山一案中,調查到的一點關於孫秀才的情況。雖然這樣反攀有點人參公雞之嫌,但對待惡人,她無恥起來特別沒有負擔。對方若胡攪蠻纏,她能加個更字。

  「就是說有殺人動機嘍?」她不禁嗤道。

  「沒錯。」孫秀才大義凜然。

  「有動機就一定有結果嗎?一個動機和一個結果之間就一定有聯繫嗎?」她又反問。

  孫秀才一愣,看著對面少女笑魘如花,突然有很不好的預感。

  「那我聽說……」春荼蘼貌似為難的笑了笑,「孫先生坐享齊人之福,共有兩房妻妾。只是妻娶于微末之日,妾納于發達之時。偏偏孫先生之妻性格剛烈,又自忖有恩于夫君,於是曾因納妾之事,提刀追殺了孫先生三條街。」

  孫秀才一聽這個,臉迅速漲得通紅,額頭上就像要爆血管似的。

  但春荼蘼仿佛沒看到,繼續道,「不過,後來雖然追上了,卻到底沒有動手。不愧是孫氏妻,知道律法禁止隨意殺人,但後來還揚言要殺夫。當時她咬牙切齒,恨意滔天。這件事,我可不止一個證人,當時三條街上有很多人看到。那麼請問孫夫人殺掉你了嗎?大家都知道,妒婦之恨,能讓人不寒而慄。這麼強烈的情緒都沒有導致殺人,何況那趙老七只是言語挑逗,不曾損方娘子分毫呢?方娘子一個女人,為了養活自己不得不拋頭露面做生意,想來會遇到多少無禮屑小之輩,若每個人都要殺死,臨水樓前,豈不早就屍積如山?」

  「你……我……兩件事不可同日而語。我的家事,又怎可作為反駁之據?」孫秀才只氣得渾身發抖,本來相貌也算斯文,此時卻只像斯文敗類了。

  「天下萬事,抬不過一個理字!」春荼蘼驕傲地抬起下巴,大聲道,「你以此因果來推論方娘子之殺人動機,我為什麼不能反推呢?難道說恨不得某人死,說出要殺掉他,就一定會殺人嗎?試問堂上堂下諸位,哪個人心裏沒有厭憎到其恨不得消失的人?可我們有誰,真的動手殺人了?若說無稽之談,牽強附會,也是自你而始!」

  此時辯論激烈起來,堂下眾人也忍不住紛紛議論,場面一時混亂。康正源見張宏圖呆坐在公座之上,目瞪口呆,完全沒有反應,只得輕咳了一聲道,「肅靜!」

  張宏圖回過味來,又連拍了幾下驚堂木,全場才安靜下來。

  那孫秀才被春荼蘼頂得焦頭爛額,怕這刁鑽丫頭又說出什麼來,連忙上前道,「諸位大人,本案之爭的根本,在於魚湯之毒是否因為方娘子故意所得。若是故意,就有殺人之嫌。而要證明這一點,只要方娘子說出芙蓉魚湯的製作方法和用材用料,再由其他做魚湯的行家略研究一下便知。」

  「這個……」張宏圖看向韓、康二人。

  春荼蘼眉頭輕蹙,不著痕跡的走向方娘子,故意擋在她面前。方娘子倒也乖覺,垂著頭低語道,「鎮上有個福運樓,一直試圖模仿芙蓉魚湯的做法,但終究未成。剛才,我好像看到福運樓的大廚子在堂下候著呢。」

  原來還有另一所圖,真是貪心不足!

  春荼蘼眯了眯眼,快步走上前,連現代法庭用語都冒出來了,「民女反對!」

  康正源饒有興趣的一笑,「你反對什麼?」

  「民女反對這樣的求證方法。」春荼蘼一字一句說得清楚,「所謂密方,等同於財產,要受到律法的保護。如果為破案而洩露,那也必須在保密的情況下進行。而且,負責鑒定之人要保證今後不得做出這種魚湯,否則就是對他人財產的侵犯,要承擔律法上的責任!」這叫知識產權保護,可惜古人不懂。

  而她這種說法對堂上眾人來說,確實比較新鮮,康正源和韓無畏不禁對視一眼,露出興味的神情。

  春荼蘼趁熱打鐵,繼續說,「大人們不知道吧?本縣的臨水樓與福運樓是競爭對手,福運樓多年試做芙蓉魚湯而不成。剛才孫先生提出這樣的要求,我又看到福運樓的大廚『恰巧』在堂下看審。若大人們答應就此辦理,只怕那大廚會自告奮勇的前來。畢竟,他是行家嘛。那時臨水樓的招牌菜不費吹灰之力就被福運樓得到了,孫先生真是好算計,會得到不少好處吧?」

  呼,她算明白了,古代的法律秩序真成個問題,對辯訴雙方控制很少。那麼,她當然也可以玩含沙射影、指桑駡槐、挖坑陷害那一套。

  果然,孫秀才臉色數變,最後定格在正義之怒上,大聲道,「你血口噴人!」

  春荼蘼聳聳肩,不說話。那種無所謂的模樣,很得韓無畏的心,令他登時露出笑容,低聲對康正源道,「她說得也不無道理,應當拒絕這姓孫的要求。」

  康正源沉吟片刻,轉頭對張宏圖道,「張大人,依本官看,此案的審理已進了死胡同。而現在晚衙的時間已過一半,尚有其他案子要宣。不如臨水樓一案,待後日再審第二堂。明天一天的時間,讓雙方尋找證據,勝於在某一個問題上糾纏。」他雖是上官,本人的品級和爵位也都高於張宏圖,但畢竟這是在范陽縣衙,於理,他不能越俎代庖。

  而張宏圖聽了他的意思,哪有不點頭的理兒,立即宣佈後日晚衙再審,人犯暫時收押。

  春荼蘼緩了口氣兒,在縣衙側門與春大山等人會合後,提出不回家了,就在鎮上找個客棧住下來,方便調查證據。

  「今天審過第一堂後,我發現必須改變辯護策略。」她皺著眉說,「不然這樣原地踏步,越往後,對方娘子越不利。」

  事關官司,春荼蘼最近偶爾會冒出些從未聽過的辭彙,但大體意思是不難懂的,春大山聞言點頭道,「都聽你的,只是你要怎麼做?不用不回家吧?」

  「爹啊,時間太緊,只有一天。可是要調查的事情卻很多,我有幾個新想法,需要新證據支援,偏偏女兒能使喚、能信任的人不多,哪能把時間浪費在來回的路上?」

  「鎮裏的客棧都不太好,比不得家裏舒服,爹怕你不習慣。」春大山心疼地說,「吃的東西也比不得家,外面還不太安全。」

  「左不過幾天時間,哪那麼多講究呀?」春荼蘼拉住春大山的袍袖,「再說家裏有老周頭看家,替太太跑腿辦事。我身邊有爹在,有什麼不安全的呀。」

  她只有和春大山在一處時,才很自然的流露出小女兒態。可惜身處封建時代,就算父女也不能有太多肢體接觸,於是挽手臂這類動作就變成了抓袍袖。而春大山最架不住的就是女兒撒嬌,當下就點頭答應了,只發愁哪家客棧更舒服些。

  這時康正源和韓無畏相攜走出。

  此異時空大唐的軍服尚黑,今天春大山正穿著黑色軍裝便服。當春荼蘼白玉般的小手搭在黑色的袍袖之上,奇異的美麗,被韓、康二人看個滿眼。

  「見過韓大人,康大人。」春大山正對著側門,看到這二人出來,連忙行禮。

  春荼蘼幾不可見的皺眉,心中腹誹:幹嗎隨隨便便跑到側門來啊?真討厭!

  可是沒辦法,她和過兒等人也得跟著行禮。

  韓無畏明察秋毫,笑著上前扶起春大山道,「我和康大人是微服,現在又不是在堂上,或者在軍裏,不必多禮了。你家女兒心疼你要彎腰,不樂意了呢。看,嘴撅得能掛醋瓶子。」

  他這樣說,雖是開玩笑,春大山卻更尷尬,只得道,「是小女無禮了。」

  春荼蘼不吭聲,給他來個默認。

  興許是兩人第一回正式見面時,韓無畏是個爬牆頭的狀態。所以,春荼蘼對他總也恭敬不起來,而且自己還沒覺得。

  「我聽說,你們要住在鎮裏?」韓無畏話題一轉。

  「是。」春大山應道。

  「客棧怪不方便的,不如我把房子借你們使使。」韓無畏大大咧咧地說,「我雖平日裏住在軍營,但在鎮上有一處院子,雖然不大,僕役和日常用度卻是都有。你帶著女兒,倒是比住在外面舒服些,也安靜。」

  「這……不敢叨擾大人。」春大山猶豫著。

  其實,為了女兒,他很樂意接受。不過是借住幾天而已。韓無畏是自己的頂頭上司,兩人地位差距大,因而這事算不得是人情,倒和賞賜差不多。

  「算不得叨擾。」韓無畏擺擺手,「你自管去住便了,我和康大人近幾日住在軍營時在,反正那院子空著呢。」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1-14 10:53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7-11 02:13 PM 編輯

第三十三章 避嫌

      春大山想答應,但他知道女兒自從經歷過大難,現在很有主見,因而目光詢問。

  哪想到春荼蘼上前一步,躬身道,「謝謝韓大人的好意。只是身為被告的代訴者,是要避嫌的。您和康大人都是本案的陪審官,若接觸太多,怕遭對方詬病,我們還是住客棧的好。」

  在現代,律師是不能和所承接案件的主審法官過往密切的,在歐美法系,律師連陪審團也不能接近,不然若對方投訴你違反訴訟法律,就會導致審判無效。在古代雖然沒這麼嚴格,卻還是要注意一些。

  春荼蘼只是公事公辦的意思,但聽在韓無畏耳朵裏,卻是拒絕和劃清界限,反倒令他生出些逆反心理來,緊跟著道,「若擔心這個,實在大可不必。我是武官,負責一地的軍政,至於民政,還是由文官處理。我剛才已經和康大人說了,不再參與旁審,而是和百姓一樣,在堂下看審。你父親是我的下屬,他既然摻和了這事,也關係到軍中的臉面,這個案子必須是贏下來的,如今我給些方便,哪那麼多講究呀。」說著,看了看康正源道,「對吧,康大人。」

  康正源微笑點頭,後槽牙卻咬著,心道:你剛才哪跟我不再參加旁審了?

  聽韓無畏這樣一說,春荼蘼卻不好再搖頭了。畢竟,人家這麼大的官,這麼高的爵位,讓下屬到自己的院子借宿幾晚,那就是恩典,不能不識抬舉。再說,都已經說明院子空著,他自己和康正源都不會去的。

  可是春大山還沒有道謝,遠遠的就跑過來一個小丫鬟,臨到前來一看,卻是小琴。

  「老爺,老爺,不好了。您快回家看看,太太病了!」小琴焦急地說。

  但饒是如此,神態仍然嬌怯怯的,兩眼含著淚水,似落非落,偏跑得臉頰紅撲撲的,說話時,桃花眼對春大山飄呀飄的。可惜,牡丹花喂牛,春大山完全沒有欣賞的意思,皺眉問,「怎麼回事?我早上出門時還好好的。請了大夫沒有?」

  「請了。」小琴點了點頭,「只是太太的頭疼症是老病,受點涼,思慮略重些就犯,吃著舊時候的藥,可總也不大管用。」

  春荼蘼一邊聽到,差點翻白眼。

  徐氏是個蔫了巴嘰,凡事只在肚子裏計較,表面柔弱,但擰起來特別有准主意的人。不然也不會天天扮小白花,看著窩囊沒用,卻關鍵時刻爬了春大山的床,把所有人都嚇著了。除此之外,她還是個藥罐子,三天兩頭的請醫問藥。

  民間有言,住破屋,用破鍋,家裏躺個病老婆,是男人的三大悲劇,春大山就占了最後一條。平日裏看,那徐氏倒也不裝病,是真正胎裏帶的弱症。不過她這頭疼症就說不準了,這年代又沒有腦CT,請了大夫來,也來來回回就是那一套說詞,總之是死不了,但就是活著折騰人。她抱著頭哼哼,別人也沒辦法拆穿她是不是裝的。就像今天這樣,難以分辨真假。

  八成,她是不願意春大山幫助方娘子,但又不敢明著攔,怕觸怒自個兒的男人,所以玩這套從古至今都用爛了,卻萬試萬靈的招數。可她卻不想想,春大山為方娘子一案忙前忙後,如果最終沒幫上忙,方娘子不管是被判誤殺還是故殺,春大山的名聲也會被牽累的。

  官司贏了,人家會說春大山仗義相助,為人正派。官司若輸了,人家會說春大山為美色所迷,助紂為虐。兩個判決結果,導致兩個長遠的後果。這徐氏,還真是不識大體、小肚雞腸的攪家精!怪不得人家說妻賢夫禍少呢!

  再看春大山,完全陷入兩難。他也懷疑徐氏是裝病,可她畢竟是自己的老婆,萬一是真病了,他哪能置之不理?而且,又是當著兩位上官的面,他若無動於衷,豈不是顯得太涼薄?

  可是,這邊方娘子的案子到了緊要的關頭,女兒又說不回家了,他哪能放心得下?一時之間,他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眉頭越皺越緊。

  看到他這樣子,春荼蘼雖然不忿徐氏所為,到底還是心疼父親,不忍心他為難,努力壓著心中的怒氣,緩著聲音道,「爹不如回家去看看母親,我這邊的事您不用擔心。咱范陽是大唐的領土,軍事重鎮,雖說還不至於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但治安也一向很好的。再者鎮上離家也不太遠,至多這樣,女兒若有事,立即就回家還不行嗎?」

  「不行。你一個姑娘家,從小沒出過家門,獨自住在鎮上,叫爹怎麼放心?」之前,本打算住在韓大人府上,現在卻又不能了。因為他不能留下,一個未出閣的姑娘,無長輩相陪,怎好借宿年輕男子的家裏,就算主人不在,只有僕役也不像話,當真好說不好聽。

  「不然你還是跟我回去,明兒一早再過來。」春大山決定。

  「時間太緊了,哪耽誤得起。」春荼蘼搖頭道,「我也不是獨自住在鎮上客棧,不是還有過兒、小九哥和小吳嗎?不如這樣,叫小九哥和小吳也住在客棧,您若還是不放心,就請小九哥的娘親過來照顧一二。至不濟多花幾個店錢,買您個安心好了。」

  春大山一時躊躇。

  女兒雖然說得有理,可她花骨朵一樣嬌嫩可愛,若不是他親眼盯著,總覺得心中不踏實。

  事發突然,爺倆兒在一邊嘀嘀咕咕,倒忘記身邊帶站著兩位朝廷大員。韓無畏豎著耳朵聽了半天,忽然插嘴道,「春大山,你儘管回家去,你女兒的安全,本都尉負責了。」

  他這麼說,大家都是一愣,各有心思。

  「這位上官真是熱心腸的好人啊。」春大山、過兒、小九哥和小吳想。

  「哪里來的大人,長得比老爺還俊,又這麼年輕。」小琴心思飄忽。

  「他幹嗎不顧身份,總盯著人家春姑娘?」康正源面上仍然帶笑,後牙也依舊咬緊。

  「這個姓韓的熱情過度,俗話說,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他到底要幹什麼?」春荼蘼腹誹著,心裏瞬間轉了好幾個彎。

  她前世是律師,懷疑是她對待事物的習慣,也是職業病。不過她絕對不會自作多情,以為韓無畏是貪圖自己的美色。

  她什麼姿色?倒是很漂亮,卻還不至於讓男人見了就走不動道,再說她身量還沒長開。而韓無畏是當今天子的親侄子,什麼樣的美人兒沒見過,不像那些沒見過世面的小男人,很容易生出歪的心思來。

  那這位爬牆頭的,到底有什麼企圖?幫忙也要有個限度!

  一邊的春大山更進一步的考慮,認為韓無畏此話的意思是,會派兵保護女兒,當下松了口氣,很真誠的行禮道,「既如此,屬下謝大人成全。」

  「本都尉愛兵如子,蔭及家人,你不必介懷。」韓無畏擺了擺手。

  春大山再不婆婆媽媽的,把女兒拉到一邊,又囑咐了幾句,諸如要住最好的客棧,不要怕花銀子,晚上不許出門一類的,之後就和小琴匆匆離開。

  春荼蘼回過身,並不說話,只向韓無畏和康正源彎了彎身,轉身也走了。

  望著她的背景,康正源輕輕搖了搖頭,「蓬門小戶的姑娘,舉止卻如此大方端莊,舉手投足似是精心教導過的,倒是難得。」

  「我怎麼覺得她有點面熟?」韓無畏抓了抓下巴,「我覺得她長得像一個人,可是又一時想不出像誰。」

  「別找藉口。」康正源嘲諷的哼了聲,「你要怎麼保護人家?派幾個衛士?」

  「派什麼衛士,我自己不行嗎?你不知道我是萬人敵?」韓無畏仍然是若有所思,隨後苦惱地甩甩頭,「我真的覺得像在哪兒見過她。」

  「你要跟著她?」康正源想的是另一個問題。

  「我很好奇她要怎麼調查。保護她,就要跟著她,這樣能掌握第一手的情況。」

  而已經離開縣衙的春荼蘼當然不知道韓無畏的打算,她先是帶人到客棧訂房間。沒聽春大山的話,找最貴、最大的,而是就訂了衙門附近的仙客來客棧。一來離衙門近,打官司出出進進的比較省時省力,二來很少有賊盜在官府眼皮子底下為惡的,相對安全。

  她訂了兩間上房,一間是她和過兒住的,隔壁給小九哥和小吳。但她到底沒麻煩人家小九哥的娘親,剛才那麼說,只是為了讓春大山安心罷了。

  不過少了父親,本來就捉襟見肘的人手就更緊張了。她掂量半天,才決定派小九哥和過兒去趙老七家附近,以及他經常活動的地方打聽情況。

  「事無巨細,但凡與趙老七有關的,也不管他做的好事還是惡事,愛吃什麼喝什麼,愛玩什麼穿什麼,平時和誰相處得最好,在花樓裏有沒有相好,家中是什什麼情況,能打聽的,都要打聽。」春荼蘼吩咐,「機靈點,別顯得刻意,想辦法和七大姑八大姨的人搭上話就行。趙老七暴斃,正是大家議論的熱點,應該很多人熱衷說他的事。」

  「是,小姐放心吧。」過兒揮揮小拳頭。

  之所以派他們兩個去,是因為他們都比較機靈,而且他們正是特別容易討中年婦女、也就是八卦主力軍歡迎的那種半大姑娘和小子。

  「小吳,你去盯著孫秀才,就蹲他們家門外,帶上乾糧,等他們家鎖門熄燈再回來。」讓小吳盯梢,是因為這孩子安靜,長得大眾相,沒什麼存在感。

  「交給我吧。就算孫秀才變成蒼蠅飛出來,我都不會跟丟了。」小吳拍拍小胸脯道。



第三十四章 姑娘也爬牆

      安排好這些,又叫小二買了幾身俐落的男裝回來,四個人匆匆吃了飯,就各忙各的去了。

  春荼蘼窩在客房裏看案卷,總覺得自己走了岔路,卻一時想不出錯誤出在哪里。眼見天色漸漸昏暗,撒出去的三個人還沒有回來,她只得換了衣服,留下張紙條,說自己外出傳傳,很快就回來,然後出了門。

  天一擦黑,城門關閉後,街上的行人就稀少起來。不過范陽縣城內的主要商業街和「娛樂場所」所在地,還是燈火通明,人來人往的。而像京都長安和東都洛陽光那樣的大城市,還要實行宵禁制度。

  臨水樓的位置,就在這條主要商業街的中段,店面寬闊,兩層的小樓,後面接了一個極大的院子。院子的格局,她在接手案件之初,就細細研究過,迎面蓋了七、八間廂房,供長住的夥計們居住。東廂設有兩個大廚房和一個小灶間。西廂則修了一個馬廄,外加一連三間的大庫房。院中間有一口水井,井四周種了些搭配用的小菜。不過現在是冬天,光禿禿的只剩下黃土。

  而西廂的外牆,與一間點心鋪子的高高外牆,夾出一條狹窄小巷,平時沒什麼人經過。於是方娘子在緊挨著馬廄的地方開了道小門,通向小巷。在院外的牆面上,挖了一溜碗口大小的凹槽,裏面嵌了石環,是供客人拴馬用的。

  方娘子本人,晚上是不住在這裏的。

  不過,後院緊鄰的那條街一入夜就安靜了下來,甚至黑漆漆的連人影也不見。因為即不是住戶,也不是晚上開的買賣,大多是賣糧食、布匹的地方,或者鐵匠鋪子,賣脂肪水粉、書畫之類的。如此一來,夜晚的臨水樓前後就像兩個世界般,前面熱鬧,後面和側面淒清無比,有著天壤之別。

  春荼蘼來到臨水樓時,天色正好全暗了下來,看著被官府封了的、沒有一絲燈火光明的小樓,還有樓側黑暗的小巷和後街,她心裏突然有些發毛。她要做點違法的事,人少天黑當然更好,不過沒人陪她一起,她也忘記帶燈籠了,更不用說武器,實在是有些瘮人。

  她不怕鬼,因為在現代打過很多刑事案,屍體呀什麼的著實見過不少,同樣也是不怕。事實上,她是無神論者。既然沒有神,自然也不會有鬼的。雖說,這場穿越動搖了她的信念和信仰,但她更怕的其實是人。

  若是碰到心腸壞的流浪漢、乞丐、喝醉酒的惡徒或者乾脆是采花賊,她該怎麼辦?雖然身上穿的是男裝,可她這小身板,連胸也沒勒,一看就是女人。又在這麼偏僻黑暗的地方,真被謀色害命,她真的是一點反抗力量也沒有。

  可是事已至此,沒有往回縮的道理。於是她咬咬牙,一貓身進了側巷。

  臨水樓的院牆有兩人高,春荼蘼左看右看也沒有發現墊腳之物。比劃了一下拴馬環,高及自個兒的胯部。她抬高腳,試圖以此為著力點,往牆上爬。只要她能站上去,再伸直手臂,攀上牆頭是沒問題的。正好,牆面也不知怎麼,有一塊凸起的地方,可以扒上。

  但是當她好容易攀上去,卻趴在牆上不能動彈時,終於明白什麼叫智者千慮,終有一失。她這是怎麼了?大腦進開水了嗎?居然做這種白癡事情。可能是她太急了,所以才失去理智,因為她就算要偷偷進臨水樓,也應該等小九哥他們幫忙才行呀!

  現在怎麼辦?她是絕對爬不上去的,可若鬆開手……這麼高,摔下去一定很疼很疼。

  而正當她驚恐萬狀的貼在牆壁上,猶豫著要不要跳時,身後突然有風吹過,速度很快,接著她的腰帶一緊,身子淩空而起。算她在恐慌中還殘留著一絲絲理性,沒有尖叫出聲,只是低低的驚呼,隨後身體下落,穩穩落在地上。

  情不自禁的,她揪住胸前的衣襟,不斷深呼吸,好像那樣能阻止心臟跳出來似的。

  身邊,傳來男人低沉好聽的笑聲,抬頭一看,驚訝的認出那人是韓無畏。

  再往四周看看,已經進了臨水樓的後院。

  「我頭一回見到姑娘爬牆,姿勢還挺好看的。」韓無畏想保持嚴肅,可他忍不住。

  自從認識春荼蘼,這丫頭就沒給過他好臉色。人哪,就是賤,越是對他冷淡疏遠,毫無敬畏或者討好,他反而對她格外好奇,念念不忘。但他也奇怪,才不過十四歲的小丫頭,怎麼就那麼厲害呢?可今天看到她這麼傻氣兮兮的樣子……先是不自量力的爬牆,然後又像只小壁虎一樣,趴在那不敢動,臉埋著,兩條小腿都哆嗦了,就覺得一直想笑,心裏暢快,似乎此時不是北方的初冬之夜,而是陽春時節,春暖花開。

  「韓大人來抓我?」春荼蘼很快清醒了過來。

  丟人現眼哪,做這種糗事,怎麼偏偏就被這姓韓的發現了?春荼蘼尷尬之極,好在天黑,看不出臉色的變化。但是不對,不可能這般巧法,難道他監視她?可是Why?

  「我是保護你。」韓無畏一本正經地說。

  「保護?是跟蹤吧?」

  「保護你,當然要跟著你了。」韓無畏大言不慚,「我答應過你父親,不會讓你有事。就算那個……摔下牆受傷,也算我保護不周。」說完,哈哈說了幾聲。

  春荼蘼把後牙咬得咯吱咯吱響,但腦子裏卻恢復了理智,問,「既然如此,韓大人應該把我從牆下拉下來才是,怎麼把我丟進院子來?臨水樓被官府封了的,無故進來是犯法,到時候出了罪狀,算民女的,還是算大人的?」

  韓無畏一愣,「你不是要進來嗎?」

  「韓大人,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春荼蘼挺直了脊背,「我只是爬牆,並沒有翻牆而入。只要我沒跨上牆頭,沒有越界,也就是沒有犯法,但腳踩到院內的土地,情況可就不一樣了。可我怎麼會進來的?是韓大人給我扔進來的!」

  「你是說,你是被害者?」韓無畏點了點頭,但看到春荼蘼臉色正經,但眼神狡黠的小模樣,形容上還有些狼狽,忍不住從心頭裏又要笑出來。

  「不管大人有什麼想頭,趁早把我帶出去。民不舉,官不究,我是不會告發大人的。」春荼蘼道。那意思很明顯:我沒犯法,是你脅迫我犯法的。如果誰也不多說一個字,這事就當沒發生過。

  可是韓無畏沒有動,「既然都進來了,不探查一番就走,不是做無用功了?」

  「大人!」

  韓無畏摸摸耳朵,仿佛嫌棄春荼蘼聲音大了,「我不是來抓你的,你儘管放心。」

  可春荼蘼怎麼會放心?常年和法律打交道的人,都很多疑,很少信任人。就算韓無畏是因為看中春大山的本事,想提拔春大山,或者為著軍中的臉面,也不至於幫到這個地步吧?

  「我早說了,不再摻和臨水樓案的審理。現在我只是幫助下屬,而且你看我像是官方的人嗎?咱們現在,是以私對私。」韓無畏又解釋了句。

  春荼蘼這才注意到,他並沒有穿軍服。

  大唐的軍裝是將帥著袍,兵士穿襖。當然官員的品級不同,袍子上繡的紋飾也不同。各種盔甲造型有十幾種之多,配備的武器也是有規定的。前幾回見面,韓無畏一直穿著普通軍士的便服,可今天卻只是平民的袍帶,外面套著半臂,因為也是黑色的,她之前沒太留神。

  這裏要說明的是,男人也有半臂穿的。以前在現代,看小說時以為只有女人才穿。只是男人的半臂穿起來像蒙古服裝那樣,露出一半的肩膀,又因為肩部有小棉墊,襯得人看起來身材雄偉,格外健美。

  「您還穿著官靴呢。」春荼蘼挑刺兒。

  沒辦法,韓無畏雖然擺明自己不在公務期間,純屬私下裏幫忙,而且看樣子是真的,但她的職業習慣就是從細節處找毛病。

  韓無畏一聽,倒也乾脆,把靴子脫下來,丟在一邊,倒唬了春荼蘼一跳。

  「大人別嚇我,快穿上吧,不然民女可罪過了,我相信您還不成嗎?」現在是冬天,又已經入夜,某人腳上受了寒,生了病她可擔不起。

  韓無畏笑嘻嘻的,復又把靴子套上,問,「去哪?查什麼?」

  春荼蘼轉過頭,免得不屑的表情被看到。雖然天很黑了,但適應黑暗後,眼睛還是可以視物的。再者韓無畏是練武的人,說不定眼力特別好呢?她算看明白了,這人不是為了正義,他是覺得查案比較有趣,所以才這麼熱心。

  但想想也可以理解,韓無畏位高權重,但畢竟才二十出頭的年紀。而大唐人成親還沒有早到女子十四五,男人十八九的份兒上,不然他現在也是拉家帶口的孩兒他爸。可在現代,這時候的男生還沒有大學畢業,成天最重要的事就是談戀愛和玩遊戲。

  「這件案子的證據非常少,證人證言雖不足完全采信,卻也沒有漏洞。民女是覺得,還是要到現場來看一看為好。只是衙門不許,他們又查得不仔細,我不得不出此下策。有時候,真相就藏在最微小的細節中。還有很多時候,真理是偶然發現的。」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1-14 11:10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7-11 02:20 PM 編輯

第三十五章 你幹什麼?!

      「這麼說,你剛才是想翻牆進來嘍?」韓無畏抓住機會反問。

  春荼蘼笑得奸詐,「韓大人,您沒有證人證明。所以,這話不過白說說罷了。」

  韓無畏聞言,無所謂笑笑。他算明白了,跟這小丫頭鬥嘴,是沒有勝算的。

  「那麼,要查哪兒?」他問。

  春荼蘼左右看看,垮下肩來。

  剛才她爬牆時就太衝動,沒有前後想清楚。後來吊在牆面上,韓無畏又不由分說就把她順了進來,現在發現,根本就是做白工。因為……雖然晴空有月,畢竟是黑天,她毫無準備,能查出什麼來才怪。

  「韓大人,麻煩您還是把我帶出去吧。」她無奈地說。

  「等著。」韓無畏答得簡短,人影瞬間不見了。

  什麼意思啊,啪的一下出現,又啪的一聲消失?春荼蘼發愣,對我中華民族博大精深的武學有了深刻的體會。這就是所謂輕功啊,了不起,可姓韓的幹嗎去了?

  片刻後,她明白了,因為韓無畏也不知打哪弄來兩盞燈籠,那橙紅色的溫暖光芒,霎時之間的就驅散了黑暗,雖然只是很小的範圍,但也足夠了。

  這個人,看似魯莽跳脫,實際上心細如發,辦事穩妥,若再打交道,一定不能掉以輕心。

  「現在,要查哪兒?」韓無畏二度發問,遞給春荼蘼一盞燈籠。

  春荼蘼搖搖頭,「我也不知道,總之四處看看吧。」

  酒樓內的情況不用調查,那天在等待官府來的時候,她早就觀察了個遍。再者康正源辦事牢靠,連當時食客們坐在哪,店夥計們各自在做什麼,都畫了詳細的位置圖,而且每個人都有兩個以上的證明人。每桌點的什麼菜,吃了大約多少,也有詳細的記載。所以,如果是酒樓的問題,那過錯一定是出在後院。

  「就這樣?」韓無畏很意外。

  「就這樣。」春荼蘼認真的點點頭,「別以為我耍你啊韓大人,要知道,這世上沒有完美的犯罪,只要仔細尋找,總能有蛛絲馬跡留下。也就是說,證據總是有的,關鍵是找不找得到。」

  「打從哪兒找起?」韓無畏也不廢話,行事帶著軍人的風格,要求明確的指令,然後執行。

  春荼蘼看了看側院門,走了過去。

  兩人就從那裏開始,順時針方向,沿著院子走了一圈,連牆縫也看過,然後又到水井附近觀察。可是,卻真的沒找到一絲一毫特殊的地方。雖然事先知道證據難尋,她今晚有可能一無所獲,春荼蘼卻仍然失望透頂。

  「不如和康大人商量一下,明天白天再來看。」韓無畏安慰道,「現在黑燈瞎火的,不知道的,還以為臨水樓進賊了呢。」

  春荼蘼靈機一動,「你說什麼?賊?」

  「對啊,怎麼了?」韓無畏有點摸不著頭腦。

  春荼蘼低下頭去。

  賊?!是啊。既然她能偷偷摸摸進到臨水樓後院,別人也可以。不一定非得有韓無畏的武功,一般小蟊賊也能登梯爬高,穿房越脊。

  而誰會半夜潛入臨水樓,還避過了住在後院的夥計們的耳目,沒被人發現呢?

  有三種可能:一,真正的飛賊。二,想動手腳的人。三,本店的內鬼。

  若是飛賊,就應該有財務損失,畢竟賊不走空是行規。鑒於臨水樓沒發現丟失東西,這一條基本可以排除。

  若是想動手腳的人,確切的說是趙老七,那他的目標應該是小灶間。因為方娘子的密制芙蓉魚湯是在那裏烹飪的,而且要提前醃制一夜,有很大的空間下手。他之所以這麼做,無非人為破壞魚湯,造成事故,最後敲詐勒索罷了,沒想到不知哪里出了差子,令自己死於非命。

  若是本店的內鬼……動機呢?據小九哥講,方娘子對夥計們特別大方、講仁義,所以店內的人員之間,沒有大矛盾,大家對方娘子也很感激。

  說到底,第二種可能性最大。

  這麼想著,她情不自禁又向小灶間走去,舉起燈籠,再度仔細觀察,一絲一寸也不放過。

  據衙門的勘驗紀錄說,小灶間的門窗沒有強行進入的痕跡,鎖也沒有被撬,現在看來,果真如此,別說破損了,連新鮮木渣似乎也沒掉一小塊。可惜古代沒有指紋鑒定什麼的,這裏又經常有人出入,灰尖印跡也是沒有的。哪怕頭天下場雨,在門前的泥地上留下腳印呢?也沒有。

  而且,他們進不去灶間,不能更進一步調查。

  心中想著,她慢慢往側後方退了幾步,想遠觀一下,看有沒有特殊感覺。可突然,韓無畏從身後抱住了她,把她平移到了兩三尺外。

  「你幹什麼?」她有點急了,倒不是以為韓無畏要非禮她,而是被打斷思維後的火氣。

  韓無畏沉下了臉。

  他畢竟是出身顯貴的宗室子弟,骨子裏是很傲慢的,連皇上都對他和顏悅色,京中貴女們又四處捧著他。可他被春荼蘼三番五次的頂撞,如今好心又被當成驢肝肺,心中也有些惱怒。

  他也不說話,只往春荼蘼身後的地面一指。

  春荼蘼望去,就見她剛才站的地方正是小灶間的窗下。那裏有一個花架子,當然現在是冬天了,已經沒有花啊朵的,只餘木架。就在木架的下方,支愣出來一根大鐵釘,尖端朝外,若她再退半步,腿肚子就得被紮個血窟窿。

  韓無畏是習武之人,又擅長觀察,看到之後,出聲提醒已經來不及,只得把春荼蘼抱過來。

  「對不住,怪我不小心,韓大人見諒。」春荼蘼這才知道是錯怪了人,連忙道歉。她為人坦蕩大方,知錯就改,雖然有點難為情,但態度很誠懇,韓無畏的火氣一下就消了。

  「可能是花架被外力撞過,所以鐵釘脫了出來。」他把話題牽到鐵釘上,掩飾略有些尷尬的氣氛。

  春荼蘼很配合的把燈籠放在木架前,蹲下身去看。結果一看之下,發現了問題:那鐵釘足有三寸長,脫出木頭的部分有兩寸,而就在尖端的部分,纏著些東西。

  她毫不猶豫的趴在地上,湊近到鼻尖處觀察,判斷出那東西是一塊碎布,指甲蓋大小,而且是新掛上不久的布,因為沒有乾硬。再細看,似乎上面還有些污漬,像是……血。不過因為光線問題,她不能確定。

  「怎麼了?」韓無畏也趴過來,根本不介意地上髒。

  春荼蘼不說話,而是扒拉了一下木架下的幾片腐味。阿彌陀佛,這幾天沒有刮北方常見的大風,不然可能早就毀了這微小的線索。

  應該是與本案有關的,她有強烈的直覺。

  「韓大人,您是上過戰場的。麻煩您看看,這葉子和布條上的印跡,是不是血?」她遞過一片枯葉,又小心的把那片碎布取了下來。

  韓無畏仔細的看了看,又聞聞,皺眉道,「血腥味淡到消失,但我十五歲時做過斥候,修習過在叢林中追蹤血跡。所以我覺得,這八成就是人血。」說著,他又伸指在釘尖處摩擦了一下,之後聞了聞手指,「這釘子紮傷過人,鐵銹的腥味中有血的感覺,應該不超過三天。」

  臨水樓二十四號出事,今天是二十六號,假如二十三號有人出現在這兒,還被劃傷,可不是沒超過三天麼。

  「韓大人,能否請您把鐵釘取下來?」她問。

  「那有什麼問題?」韓無畏說著就伸手,卻又被春荼蘼攔住。

  「小心!」她叮囑。

  她是怕韓無畏破壞證據,韓無畏卻以為她是關心他,心裏美滋滋的,兩指捏住鐵釘露出部分的後端,用力往回推,很快就把釘子反方向拔出來。

  這是多大的指力啊。春荼蘼暗中咋舌。一個壯漢扛上二三百斤東西也不出奇,但若憑手指的力量把這樣的鐵釘從木頭中拔出來,而且看起來毫不費力,那真是很難做到。

  她爬起來,小心翼翼的把碎布、枯葉、鐵釘包在手帕裏,同時心中又是一動。

  她知道她的思路是從哪里走岔了!

  食客們吃魚湯而中毒,趙老七更因此而死亡,大家一直以為是魚的問題。畢竟,鮐巴魚處理不好,是容易引起中毒反應的。這是人類的思維定式,前面擺著明顯的原因,自然就與後面的後果聯繫上。但,能刺激腸胃,引起神經性過敏的藥物也有很多。說不定,引起中毒的不是魚湯,而是混入魚湯的藥物!

  「想通了什麼?」韓無畏好奇地問。

  「我表現得這麼明顯嗎?」春荼蘼愕然。

  韓無畏點頭,沒說她的眼睛亮起來時真是好看哪。

  「現在不能說,到堂上就知道了,請容我賣個關子。」春荼蘼微笑,「再說,只是一個靈感冒出來,還需要更多的證據支撐。」

  「我都等不及後日開衙了。」

  「能不能請韓大人再跑一趟,帶我去個地方?」春荼蘼問。

  事不煩二主。韓無畏武功那麼高,用他比用小九哥和過兒明顯趁手得多。

  韓無畏毫不猶豫的答應,於是兩人出了臨水樓,又跑去趙老七的家。春荼蘼不認得路,幸好韓無畏除了在軍營裏操練,就是滿范陽縣亂轉,倒是熟悉路。



第三十六章 女遊俠兒

      趙老七家住在縣城以東的、被稱為小東巷的地方,緊鄰著本縣每天開市的大市場,其中的住戶大多在那裏做生意或者做工。房子是一間間方正的小院,牆抵著牆綿延成大片住宅區,或者在唐代,應該叫坊。而坊與坊間的夾成了細長的巷子,僅能容一輛馬車通過,顯示出貧民區的氣氛。

  這裏的住戶密集,院牆都不太高,又因為入夜很久了,街上也沒人走動。所以韓無畏只輕輕一躍,就一手扒在了牆頭上,另一手伸向春荼蘼,「來!」

  春荼蘼本能的伸出手,但又馬上縮回了。這裏不是現代,她要牢記這一點,還要摒棄多年養成的習慣,不然會被認為不守理法的。

  幸好身上的男裝是現買的,不大合適,袖子非常長。她把手縮進袖中,包裹了幾層,這才搭在韓無畏的手上。韓無畏也是沒注意到小節,此時略覺尷尬,又覺得被嫌棄了,當下也不多話,只輕輕一提,春荼蘼也趴在了牆頭上。

  幸好牆面粗糙,她的腳也蹬得上力,不然僅憑她那兩條細細的小胳膊,肯定得掉下去。

  然而才趴穩當,忽然覺得哪里有強烈的違和感。扭頭看了看韓無畏,後者的下巴朝著院內一點,「有人。有燈火。」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就像風捎過樹梢似的,害得春荼蘼的耳朵一陣癢。

  再向院內細看。果然如此。只是那燈火似乎被什麼密密地蒙住了,只在緊閉的門窗處,透出一絲絲曖昧又詭異的光亮。

  情況不對!趙老七家就夫妻兩人,趙老七已經死了,屍體還躺在縣衙的仵作房中。而趙家的因為是苦主,按例散禁在衙門。而且,從沒聽說過趙家有親戚,那麼屋裏的人是誰?這麼偷偷摸摸的藏在其中,有什麼目的?應該不是有人偷住,那會不會是……

  「快閃。」她低低地道。

  韓無畏反應很快,拎著她又跳落到地面上。

  春荼蘼東張西望,想找到落腳的地方。雖說趙家外面恰巧有一棵老樹,可這是初冬,樹上的葉子都掉光了,不但不能隱身,反而能成為靶子。如果想爬樹隱身,真是太傻氣了。

  「得罪了。」耳邊只聽韓無畏說了一聲,她的腰上就又纏上那條鐵臂,身子也淩空而起。

  她很有定力的保持著沒出聲,片刻後就趴在了屋頂上,也就是趙家對面房子的屋頂。想是剛才韓無畏上牆時,看到此處沒有人,迅速做出了判斷。不得不說,這個人眼力好,心念轉得快,做事又果決,實在是難得。所以說,皇二代什麼的也不應該歧視,確實有人中龍鳳。

  「要等著裏面的人出來嗎?」因為隔得遠,韓無畏的聲音大了些,「若嫌麻煩,不如想辦法讓裏面的人出來。」

  「不,等燈火滅了再說。」春荼蘼說著,心裏突然渴望起一種東西:迷香。

  若有迷香,只要往屋裏一吹,她就可以為所欲為了。不過到了古代才知道,窗紙不像影視劇裏演的那樣,在手指上沾著唾沫就能捅破,窗紙是很韌的,不然大風一刮,還不早就爛了?

  韓無畏彎身坐起,解開腰間的革帶,把半臂脫下來,丟在春荼蘼身上,「你以後若還做這樣的事,最好雇請個遊俠兒幫你吧。你身子弱,又沒有武功,反而礙手礙腳。」

  他這話說得不客氣,但春荼蘼知道他是好意,是怕她在寒夜中凍病,或者受傷,只是說得不好聽些,因而也沒生氣,只點了點頭。當然也沒有推辭,而是把那件棉質半臂裹在身上,緊了緊。

  他說的,不就是調查員嘛。米國的司法系統特別發達,所以律師都雇有調查員,幫自己搜集證據。中國雖然沒有,但不妨礙她在大唐發展一個,假如以後她還有官司可打的話。

  而韓無畏見她沒有像京中那些貴女似的,被責備後不是委曲哭泣,就是撒嬌賣嗔,而是落落大方,虛心受教,不禁對她的好感又加深了一層。

  兩人默默趴在屋頂上,看著對面趙家的情況。春荼蘼雖然不近視,但畢竟在夜裏目力不怎麼好,主要還是靠韓無畏觀察,每隔一段時間就告訴她,那邊有動靜。只是監視這種事太無聊了,過了會兒,他們乾脆低聲聊起來。

  「我說,你的小腦袋是怎麼長的?」韓無畏好奇。

  「我的腦袋礙著韓大人什麼了?」

  「剛才在臨水樓,你說真相就藏在最微小的細節中,真理是偶然發現的。還說什麼……世上沒有完美的犯罪,這些話,你是如何想出來的?」

  春荼蘼心裏一凜,知道不管多小心,她的那些現代的觀念和觀點也是深入骨髓,自然則然就會顯露和表達。她不能保證半點不失誤,那樣仔細小心的生活太累了,卻必須想好說詞才行。

  「韓大人為什麼見到飯桌上有魚就掀桌?」她反問。

  「就是不喜歡唄,沒有理由。」

  「我也是自然就有了那樣的想法。」春荼蘼擺出很認真的樣子來,「也不知怎麼,腦子裏就冒出這樣的話。」模棱兩可的話,反而會令人不再追問下去。

  果然,韓無畏轉了話題,隔了片刻又問,「你為什麼會喜歡律法之事?姑娘家的,沒人會喜歡這些的吧?」

  「本來我也不喜歡。」春荼蘼斟酌著說,「只是我的祖父身在公門,為了瞭解祖父,若他做事有煩惱時可以開解,我老早就暗中注意律法之事了。後來我在家養傷,左右無事,就央祖父借了《大唐律》來看,哪想到越看越有趣。」

  「哦?」韓無畏眉頭一挑。他見過的姑娘,不是喜歡詩詞歌賦,就是偷看話本小說,再就是騎馬射箭,律法那麼枯燥,有時候連小正也看不下,說有趣的,春荼蘼是第一個。

  「韓大人不覺得嗎?所謂沒有規矩,不成方圓。而這一部書,包含著人生百態,規範人們的行為。若被壞人利用,就是助紂為虐,律法或成了高門豪強的幫兇利器。但若把它做為保護性的武器,善加操縱,就能救人於水火,不令人間蒙冤,天下清平。律法,本來就應該是保護弱者的,不是嗎?」

  韓無畏生身於身份極貴的皇家,又是武將,對律法之事本來不甚在意,此時聽春荼蘼這麼說,只覺得格外新鮮,但細想起來,卻特別正確,還帶著一股子除暴安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為萬民請命的俠義之氣。

  俠女,他見過,個個英姿颯爽,明朗爽利。遊俠兒,他少年偷偷嚮往過,也偷偷做過。但像春荼蘼這般柔柔弱弱的樣子,卻一身俠骨,滿身俠氣,似乎敢於天地相鬥的模樣,卻別有一番風姿,令他心折。

  而且她一個篷門之家的軍戶女,卻想到天下啊,清平啊,可見目光和胸襟也是了不起的。

  「你這是以文代武的女遊俠兒啊。」他讚歎道。

  春荼蘼笑笑,有一絲苦澀。若他知道,她前世是惡律師,只認錢,不理正義的那種,一定會唾棄她吧。好在上天給了她改過的機會,而真心放下利益和金錢,只遵奉真理時,她全身心真有一種很平靜、很舒暢的感覺。那是她在前世,從來沒有感受過的快樂。

  正要再說些什麼,韓無畏突然噓了聲。

  她立即緊張起來,學著韓無畏的樣子,把身子伏低。夜深人靜,她看一條模糊的黑影,之後聽到有落地聲,接著有馬蹄聲由近及遠,很快消失。

  「怎麼了?」她問,眯著眼睛用力看對院。

  燈火,似乎全滅了。

  「裏面的人跑了?」她有點發急,怕自己錯過了機會。

  韓無畏搖搖頭,「走了一個。」

  「什麼意思,難道院中還有其他人?」

  「走了個男的,女的相送到了牆邊,然後又回屋了,門窗緊閉,燈火才熄。那男的有馬匹藏在街角,之後騎馬跑掉了。」

  春荼蘼皺了皺眉,飛快的推理,「大門從外面緊鎖,院內卻有人,有兩種可能。一,粱上君子造訪。二,有人借住。但既然那名女子仍然留在院中,沒有立即就走,顯然是第二種,是借住在此的。可是她這般偷偷摸摸,顯然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說不定趙家的也知道。趙家出了這麼大的事,跟這個女的有關係嗎?而那個男人,翻牆而去,說明也是見不得人的。他從牆上跳落,雖有聲響,卻又不大,證明他身手矯健,卻又不是練家子。既然他有馬,肯定也不是窮人。我不明白了,趙家出事,此地未必安全,萬一有差役來搜查呢?這就是說,那個女的因為某些原因,不能離開,於是只有躲。而男女夤夜相見,好明顯的奸情感覺啊。」

  「那個男人,可能是軍中人物。」韓無畏突然說。

  「怎麼?」春荼蘼來了精神。

  韓無畏搖搖頭,「我也說不出具體,但從他翻牆和騎馬的動作來看,覺得應是軍旅中人。」

  春荼蘼愣了愣,因為范陽的軍政全是韓無畏的領導之下。再神展開一下,春大山也是折沖府的軍官,現在這個翻牆男也極可能是,這兩者有什麼聯繫嗎?這是否就是春大山和方娘子相繼惹到官非的緣故呢?

  「韓大人,求您件事可以嗎?」她提出要求。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1-14 11:26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7-11 02:27 PM 編輯

第三十七章 龍配龍,鳳配鳳

      她想請韓無畏派兩個衛士守在這兒。

  如果院子裏藏匿的女人和悄悄離開的男人與本案,甚至與春大山案有關,就要提防他們逃掉。畢竟趙家並不安全,那一對奸夫淫婦應該知道,萬一在她離開時,他們找到其他落腳地,就此消失就麻煩了。

  對這點小要求,韓無畏立馬就答應了。他從懷中取出個像袖珍煙花一樣的東西,也不知裏面有什麼機括,只一拔,就躥上天空,爆出一團小火花,有點像現代人們玩的叫「鑽天猴」東西,又像是信號彈。聲音很小,動靜不大,但升空很高,相關的人只要看到,便能迅速趕過來。

  「我不喜歡貼身親衛跟得太緊。」韓無畏解釋道。

  春荼蘼自然就明白了。

  他雖然官職只有從四品下,但畢竟是天潢貴胄。和康正源不同,他不僅是有皇室血統,以高宗皇帝論,他是正經的龍子龍孫。這樣的人,身邊一定有高手保護的。只不過韓無畏本身就是大高手,所以那些親衛都暗中隨行罷了。

  要不怎麼叫做賊心虛呢,外面這點小動靜,一般人都不會注意到的,可是趙家小院中的女人卻似乎被驚到了。就在韓無畏打算帶春荼蘼躍下屋頂的同時,屋門動了一下,開了條小小的縫隙,十分輕微小心。

  韓無畏敏銳的覺察到了,手按在荼蘼的後腦上,壓低她抬起的頭。

  春荼蘼屏住呼吸,向對面的院子望去。

  一朵烏雲飄來,遮住了明月的臉。夜色,更加昏暗了。在這種光線條件下,只能看到人的身形和動作,卻看不清面貌。但,那女人手中正好拿著盞油燈。那一豆火光,搖搖擺擺的映在那女人的臉上,因為黑夜的映襯,雖然陰森無比,卻也更加清晰。

  春荼蘼只覺得心中也驀地點燃了燈火,瞬間就把陰暗的事實全照亮了!

  那個女人,她認識的!這不期然的出現,把她心中一個個謎團似乎慢慢串了起來。不過她還需要好好順一順,然後真相,就能大白!

  她一動不動,身邊做過斥候的韓無畏,更似乎與黑夜融為了一體。過了會兒,那女人大約覺得並沒有什麼危險,也沒看到什麼特殊情況,就退回了屋。可是韓無畏還是沉默著,春荼蘼見此,也不動彈。果然,那狡猾的女人片刻後復又出來,再度確認沒發生什麼事,這才徹底回屋,熄了燈火。

  韓無畏帶春荼蘼躍到街心,快速走到街口去。

  這時,四條身影飄然而至,保持著一段距離,分站四角。那個距離很講究的,韓無畏發佈命令,他們能一刻不停的執行,但如果韓無畏不想讓他們聽到某些對話,他們只要不運功,就絕對什麼也不會知道。

  「要不,直接把那個女人抓起來?」韓無畏低聲問。

  春荼蘼搖搖頭,「草太多太雜,這條美女蛇還不能驚動。韓大人要知道,公堂上的事容易狡辯,還是出奇不意的好。」

  韓無畏點了點頭,半側過身吩咐,「留兩個人,盯死那個院子。」他臉色冷凝,絕無平時吊兒郎當的模樣,帥得很,「不管是誰出現,許進不許出!」

  「是。」兩個人低聲應答,身影轉瞬不見。

  「你們兩個遠遠跟著,隨時候命。」韓無畏再下命令,之後低頭問春荼蘼,「下面,你要做什麼?」

  「回客棧,聽聽我派出去的人怎麼說。」到這個份兒上,春荼蘼也不瞞他了,「不管是什麼案件,細節就像一顆顆珠子,需要一條線串上進心來。明天早上,我要去找找仵作、再探監方娘子、順便看看散禁的趙家的。還要找找文大夫,以及其他證人,會很忙碌。如果沒有出現意外事件,明晚要準備後天上堂的資料。」

  「好,那一起走。」韓無畏當先帶路。

  「韓大人,您這是要去哪兒?」春荼蘼納悶。

  「回客棧啊。」韓無畏又恢復了輕鬆明朗的語調,「為了就近保護你,我定了你隔壁的房間。」

  春荼蘼一愣,沒想到他會這麼做,隨即就有些心喜。因為不管是在軍營,還是他自己的住處,都比住客棧舒服得多了。所以,顯見他對春大山的承諾居然不是隨口說說的。對這種一言九鼎的男人,很難讓人反感得起來。

  怪不得他要穿便裝。他長得那樣子,太容易引人注目,若再穿軍服,恐怕會露了行跡的。

  「謝謝你,韓大人。」春荼蘼由衷地感謝,「不過韓大人只要留兩個人給我就好了,因為我這邊查到了線索,還需要韓大人策應,找到那個可能是從趙家出來的男人。韓大人不是說,他八成是軍中人士嗎?必要的時候,還要監控住他的行動。」

  「你能查得到線索?」韓無畏眼神一亮。

  此事與軍中人士有關,他剛才就想著要怎麼找到那個人。可范陽折沖府不大不小,算是中府,也有一千兵員。偏剛才正趕上雲遮月,他沒看清那男人是誰,就算知道那人有馬匹,調查的範圍也還是太大了。況且,那馬也許是租的,也許是借的。若要用笨法子篩選,倒說不上是大海撈針,但也得相當於在小溪裏撈。

  「我有個想法,還沒有證實。若臨水樓案與我爹的案子相關,說不定明天我就能提供給大人明確的方向。且等等,不要急。不算今夜,離第二堂審還有一天半時間。」春荼蘼說,「所以大人不妨回軍營坐陣,切莫露出形跡。我這邊有了消息,立即請一位暗衛大人去通知就是。另留下一位,保護我就足夠了。我一個小女子,不會有人特別針對的。」

  韓無畏想了想,覺得春荼蘼說得對,當下叫來那兩名暗衛,低聲吩咐幾句,就和春荼蘼分道揚鑣了,行事之間,半點也不拖泥帶水,完全是俐落的軍人風格。

  回到客棧,春荼蘼進了自個兒的房間,兩名暗衛則悄悄隱在隔壁,半點聲響也沒發出。這邊過兒正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見春荼蘼終於回來,這才放下了心。

  「小姐,您怎麼一個人往外跑?」過兒責怪道,「奴婢回來後找不到人,都要嚇死了。幸好小九哥發現您留了字條,但這麼晚回,總歸讓人提心吊膽。」

  「有什麼可怕的,難道還有人要擄走我不成?」春荼蘼滿不在乎的說。

  「那有可能哦。」過兒一本正經的板著小臉,「孫秀才在小姐這栽了跟頭,存心報復怎麼辦?」

  「他還沒栽跟頭哪,之前只是不服氣我自己也能救了我爹罷了。但後天,我會叫他輸得連褲子也當掉。」春荼蘼坐在桌邊,一連氣兒倒了三杯冷茶,灌進肚子裏,過兒都來不及攔。

  她在現代時都沒玩過這麼刺激的,偷進犯罪現場,還飛上了屋頂。她的腎上腺素分泌得太多,口渴難當。前世當律師時,只要尋找並查證證人證言的真偽,細心推理出案件中的不合理之處,找出對對方不利的,對自己有利的就行,然後在庭審時唇槍舌劍就行,哪想到在大唐還得客串偵探。

  古代刑偵不發達,衙門又不好好辦事。不得已,她得做兩份工作。

  「小姐,您衣服怎麼啦?打哪弄得這麼髒?還有,這件男人的半臂是誰的?這個布袋子裏面裝的什麼?」過兒終於看到春荼蘼衣服上的髒汙之處,還有韓無畏的衣服,以及證物袋。

  略想了想,她的臉突然白了,聲音也哆嗦起來,「小姐,您別嚇我,到底了出了什麼事!」

  「能出什麼事,你以為我被人劫財還是劫色?」春荼蘼笑。

  「您還笑得出來!」過兒嚇得叫起來,「快告訴奴婢,到底怎麼了?」

  「唉唉,你想哪兒去了?」春荼蘼趕緊安慰小丫頭,壓低聲音道,「我偷偷跑到臨水樓去找證據,要翻牆嘛,衣服自然就髒了。那布袋子你可千萬別動,裏面是證物哦。至於說這件半臂……是韓大人的。他答應我爹要保護我,自然幫了很大的忙。」

  「阿彌陀佛,平安無事就好。」過兒雙後合十,對空拜了拜。

       「說說,你們都打聽到了什麼?」春荼蘼借機把話題拉了回來。

  不然,過兒好奇之下會打聽韓無畏幫的什麼忙,對她有沒有不規矩等等。說不定,最後還會拐到粉紅色遐思上。畢竟,夜深人靜,孤男寡女的。

  只是那樣一來,八卦話題可能沒完沒了了。可在大唐,縱然民風開放,其實骨子裏等級觀念很重,真正的龍配龍,鳳配鳳,王八蛋配雜種。她不像其他穿越女,一門心思要嫁個好男人,平安度日。生命有限,重生難得,她要糾正前生的錯誤,保護前世所愛的人,不會浪費在沒有機會的事情上。

  了不起,她出家做道姑。在這個時空,出家人的地位很高,就連在公堂上作證,他們的證明力都要高於普通良民,甚至某些貴族。

  「不打聽不知道,那個趙老七,真不是個東西。」說起這個,過兒義憤填膺,「他本是外鄉人,當年大雪,他凍餓在路邊,都快死了,被趙家的發現,好心救了。趙家的父母就只這麼一個女兒,見他是外鄉人,無親無故,人也還算不錯,就招了女婿。所以趙老七原本不姓趙,是後來娶了老婆後,改了岳家的姓。」

  哦?難道整件事情中,還有其他隱情?春荼蘼來了興趣。



第三十八章 堂審

      「哪想到這趙老七成親之後,立即就變了嘴臉。」過兒繼續道,「他不僅不事生產,成天遊手好閒,還做慣了欺壓良善、調戲婦女的事。」

      「就沒人反抗他,管管他?」

      「別看他瘦小伶仃,卻是個有武藝的,力氣也特別大,而且心腸兇狠。之前裝成文弱的樣子,好像手無縛雞之力,其實只是為了名正言順的占了趙家的女兒和家產,在咱們范陽落地生根。聽說,趙家兩老和女兒反抗過的,還告過官,但後來不知怎麼被他威脅,撤了訴狀。街坊鄰居有看不過去眼的,都被他狠狠禍害過,趙家的一位舅爺還暗中被人砍掉了手,至今沒找到行兇的人,可大家知道就是趙老七。久而久之,誰還敢惹他?那邊住的全是貧戶,人人一大家子老小,就算身強力壯的男人不怕他,但男人總得出門賺錢養家吧。只剩下婦人孩子時,這趙老七是什麼都敢做的。有一家曾經無緣無故失火,差點燒死了臥床的老娘,家私也全沒了。當然,也是沒找到兇手的。能日日當賊,還能日日防賊不成?」

      「這不成了惡霸了嗎?」春荼蘼越聽越氣,只覺得趙老七死得好。

      不要懷疑天理,這種惡人,老天真的會收了他。只是之前,善良的人也必須想辦法保護自己,不然在這惡棍死之前,得有多少人受他的禍害?!

      「可不是嘛。」過兒也說得來了氣,「他就是糾結了不少閑漢,幹那敲詐勒索的事,附近的商戶,無一人沒被他騷擾過。」

      「趙家二老呢?」

      「頭兩年故去了,兩老離世,相隔還不到一個月。」過兒唏噓,「跟這樣的女婿過活。准定是被活活氣死的。他們一去,可苦了趙家的,被趙老七以多年無所出為由,經常虐待打罵。若不是他是入贅的,只怕早就休妻了。小姐,您不知道,趙家附近的嬸子大娘說起趙老七的那些破事。無不咬牙切齒。甚至……甚至說……他連那些婦人的皮肉錢都坑呢。」

      娘的,這個人真是節操無下限。現在她又覺得,讓他這麼死掉。實在是太便宜他了。而且說起來,范陽縣令張宏圖多少有些失職,雖然說民不舉,官不究,到底他治下出了這種無賴流氓,他卻不能保護百姓,無論如何也不能算英明。

      但春荼蘼知道。身為一名律師,最重要是保持冷靜的頭腦,不能激動,免得影響判斷。當下她調整自己的情緒,又細細地問了一些其他趙老七的事,還把重要的內容做了摘錄,直折騰到半夜才匆匆睡下。

      第二天一早,小吳來報,說孫秀才一直沒出過門。春荼蘼知道孫秀才的心思,因為大唐律法實行有罪推論。所以處於下風的是她。如果雙方都沒有切實且不容辯駁的證據,完全支持自己的觀點,方娘子就會被判刑。所以,孫秀才什麼也不必準備,只死咬住殺人一條就行了。

      「辛苦你再去盯著。」她對小吳說,不敢掉以輕心。

      「春大小姐才辛苦,我們老闆娘對我們那麼好,為她做這點小事也應該啊。」小吳歎息了一聲,緊接著出門了。

      小吳頭腳走。後腳老周頭就到了。說是徐氏病得沉重,一刻離不得人。春大山早上都出門了,又被叫了回去。他放心不下女兒,就把家裏惟一的老僕派來幫忙。

      春荼蘼知道徐氏裝病。但不知她用了什麼狠招,加重了症狀。考慮到春大山一個在家,怕應付不了那對主僕,又讓老周頭回去了,「告訴我爹,韓大人履行承諾,派了兩名衛士來保護我,叫我爹放心吧,不會有事的。」

      打發了老周頭回去,她就派過兒和小九哥去繼續打聽些八卦,並且指明了重點方向,然後自己去忙別的。過兒聽說有衛士跟著自家小姐,好歹也能放心。

      安排好一切,春荼蘼馬不停蹄的忙了起來。先後找了文大夫、仵作、洪班頭、又去探望了方娘子,問了她一些很私人的問題。順道跟趙家的聊了幾句,雖然趙家的不怎麼跟她說話,但她故意做出些舉動,還是發現了很多之前不知道的端倪。出衙門後,她把相關的某些情況告訴了一名暗衛,叫他把話傳到韓無畏耳朵裏。

      晚上她精疲力竭的回到客棧,卻還是不能休息,聽過兒和小九哥又講了一些情況,列下證人名單,然後連夜梳理案情,轉天一早就再去安排證人,中午時還把堂審的情況在腦子裏預演了一遍。不到兩天的時間,她簡直算得上連軸轉。

      然後,終於到了第二堂堂審的時刻。

      今天聽審的官員只有康正源一個,但張宏圖並沒有覺得好過一點,因為看審的百姓比第一堂多了兩倍不止,大堂門口黑壓壓的一片,連守門的衙役都感覺鴨梨山大。

      而且,因為大家都很瞭解案情的基本情況,歐陽主典只例行總結了幾句,就直接進入了對推階段。

      「大人,學生沒有其他可說的,只請大人嚴懲兇手,還趙老七一個公道。」作為原告方訟師的孫秀才果然像春荼蘼所預料到的那樣,完全不提供新的證人證據,就等著被告方的代訴人推翻罪證。而且,他是覺得春荼蘼沒辦法推翻,所以姿態很高,甚至是得意的。

      春荼蘼面帶微笑,因為知道自己一定會讓無良訟師孫雨村栽一個大大的跟頭。不敢說從此讓他絕跡公堂,至少讓他幫人寫訴狀時不敢要那麼高的價兒。

      她只當是給平民減負了。

      「堂下犯婦,可有話講?」張宏圖問方娘子。

      跪在一邊的方娘子看了看春荼蘼,當接收到春荼蘼安慰的眼神時,心中不知為何,突然就安定了下來。

      「民女有下情容稟。」看來張糊塗還不習慣女子為他人訴訟,而他既然不理她,她就自動上前,像男人那樣,對堂上的官吏。團團施了一禮。

      兩天來,她只睡了兩、三個時辰,此時略顯蒼白的小臉上,浮現著一對黑眼圈。這本應該讓她看起來十分憔悴的,但她的眼睛卻亮閃閃的,神采奕奕,似乎整個人都散發著微光。竟然看起來十分美麗。

      康正源情不自禁的手按胸口,讓自個兒那脆弱的心臟沒事別亂跳。而堂外,春大山終於及時趕到。擠進了人群,跟過兒等人站在一處。

      「講。」張宏圖應了聲,喉嚨發緊。

      「民女這幾日為了此案不眠不休的思考,想到底要怎麼才能證明方娘子無罪呢?」春荼蘼面色從容地說。從她一開口,整個大堂就鴉雀無聲,只余她清亮甜美的嗓音,帶著餘韻繞粱。

      「各種證據雖然不能直接證明方娘子有罪。但卻也不能完全還她清白。」她自問自答,舉止嫻雅地說,哪有人們印象中訟棍的惡行惡狀,胡攪蠻纏?

      「終於,民女發現,何必要證明方娘子無罪呢?民女只要證明殺人者是其他人,方娘子自然就解除了嫌疑,對否?」

      哦……

      堂上的聽審官,堂下的看審民,幾乎同時輕歎了聲。大堂內外。情緒都被春荼蘼有意無意的控制住了。

      「以此推彼,當日,臨水樓眾多食客中毒嘔吐,情況好不可怕,還有趙老七為此喪命。而因為鮐巴魚稍微侍弄不好,就會有此後果,所以理所當然的,大家就都認為是魚出了問題。自然,責任就落在烹飪並售賣魚湯的方娘子的身上。」

      「這是天經地義之事。」孫秀才插了一句。因為春荼蘼自信的模樣。他有些吃不准了。

      「非也。」春荼蘼擺擺如玉般的纖指,「魚湯有毒,未必魚有毒。畢竟,湯裏還會放其他佐料。甚至有些是方娘子不知道的。」

      「什麼意思?說清楚。」張宏圖聽到這番議論,也好奇起來。

      春荼蘼向上一拱手,「請大人傳被告的證人之一,本縣最有名的大夫文先生。」

      「傳。」張宏圖點頭。

      文大夫早和其他證人一樣,依著春荼蘼的吩咐,在小九哥的帶領下,就在大堂的側門外等候,聞令立即走了進來。因為他也是有功名在身的,不必跪下,只行了個文士禮。

      「文大夫,民女請問,當日臨水樓食客的病狀,是否因中毒而嘔吐?」春荼蘼問。

      文大夫才要回答,孫秀才就不耐煩的插嘴道,「這個問題早就問過,你何必反復糾纏!」

      張宏圖本來也是如此想法,但見康正源的眉頭輕輕蹙起,當即一拍驚堂木,喝道,「本官允許被告提問,你別來打斷。不然,本官判你咆哮公堂。」

      孫秀才嚇了一跳,連忙閉了嘴。

      「文大夫,你回答吧。」張宏圖和顏悅色的說,偷看到康正源眉頭展開,暗道自己猜對了上官之意,真是聰明哪。

      「回大人,是。」

      「那麼,有這種中毒症狀的,一定是誤食未處理好的鮐巴魚造成的嗎?」

      「那倒不是,有幾味催吐的藥物,造成的後果與以相似。從脈象上看,也似中毒。」

      「比如呢?」

      「比如瓜蒂、藜蘆、常山、夾竹桃。」

      底下人嗡的一聲。

      雖然還沒有結論,但這個觀點一出,以前十拿九穩的局面登時產生了裂紋……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1-15 12:09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7-11 02:34 PM 編輯

第三十九章 挖坑讓你跳

      孫秀才臉都綠了,沒等張宏圖允許,就再度插嘴道,「中藥會有藥味,誰都知道,臨水樓的芙蓉魚湯鮮香濃郁,隱有花香。若說是有藥物摻在裏面,有點說不過吧?」

      「若下的分量輕,藥味是會被遮蓋過去的。」文大夫道。

      「可是若分量輕,就只會致人嘔吐,不傷人命。那為什麼,趙老七會當場暴斃?」孫秀才逮到理,大聲反駁。

      「是啊。」張宏圖也這麼認為。

      孫秀才一看有縣官支持,立即又兇猛地反咬一口,「若真用了毒物,一定是方娘子因為趙老七調戲在先,給趙老七的魚湯中加了猛料!」真是連過失殺也不行,非要往故殺上打。

      孫秀才與方娘子無怨,他把人往死裏整,只是為了報復打擊春荼蘼。一條人命,在他眼裏居然輕賤至此,他還只是個小小秀才便如此,若這種人身居高位,可還有百姓的活路?

      所以今天,必讓他一敗塗地,在訟師界再無立足的資格!

      「慢來慢來,先說集體中毒的事,再來談趙老七之死。」春荼蘼穩住局面,轉而向張宏圖道,「請大人傳被告證人二,本縣的仵作。」

      「難道你又要問問趙老七的死況?」孫秀才諷刺道。

      春荼蘼只當他是豬哼哼,根本不理,等仵作上堂後,上前詢問道,「請問,除了屍體,您是否還負責檢驗了其他東西?」

      「依張大人的吩咐,我還檢驗了當日拿回來的魚湯以及嘔吐物。」仵作這時候對眼前的小姑娘已經格外佩服,所以答得恭恭敬敬。

      「這些物證可還在?」

      「在。因為天氣漸冷,雖然不能保證和當日完全一樣,可卻沒有完全腐敗。」

      「那麼昨日,我請您再度檢查了這些物證,可有新發現?」

      仵作深吸了一口氣,點頭道。「有。之前一直以為是魚湯的問題,只是魚肉已成殘渣,無法檢驗,就仔細觀察了魚湯和嘔吐物中有無其他致毒的東西,結果是沒有。但昨天,我又仔細查驗了一遍,發現疑似切碎的生薑。其實並非是真正的薑。」

      「文大夫,小女於醫道上一竅不通,請問生薑可有藥用?」春荼蘼轉而問文大夫。

      「生薑有止吐瀉的功效。」

      「那我就不明白了。若照對方訟師所言,方娘子是故意讓人嘔吐,甚至令趙老七致死,為什麼要放入中和那些症狀的東西呢?要知道魚肉去腥,可不止用生薑一途。或者,那根本就不是薑,而是別的!」說著。她目光閃閃,又看向文大夫。

      文大夫摸了摸鬍子,「那確實不是薑,我找醫館裏藥材的炮製師傅仔細辯認過,那是切碎的瓜蒂,因為浸入俺制了一夜的魚肉之中,從顏色和形狀上很難分清。必須再切碎些,有經驗的藥材師傅才能分辨。」

      「著啊。」孫秀才跳起來,又來撿漏,「方娘子就是以瓜蒂冒充生薑。致多名食客中毒,還毒死了趙老七!」

      春荼蘼眉尖一挑。

      康正源聽到這兒,情不自禁的微笑起來。因為他知道,這小丫頭又挖了坑讓孫秀才跳了。

      果然,春荼蘼露出疑惑的表情道,「剛才孫秀才不是和文大夫論證過,此味藥放得過重會留下氣味,放得輕才遮掩得住?既然放得輕,又怎麼會毒死人?當日的食客都是老饕。魚湯若有異味,怎麼會不知?要不要傳來黃郎君一問?」

      孫秀才被她噎得張了兩下嘴,卻沒說出話來。

      春荼蘼丟下一個輕蔑的眼神,對張宏圖說。「但是,不管此藥下得輕重,都是草菅人命的行為。下藥人雖不能完全說是殺人者,至少與此案有著重大關係。所以,必須把這個找出來!」

      張宏圖聽兩面的話都讓她說著,而孫秀才無論說什麼,她都兩邊給堵住,不禁頭疼,為難道,「那要如何找出來呢?」

      「但凡下藥,必須進入小灶間。畢竟,這藥是充作佐料的。也就是說,下藥的時間,是在方娘子收拾好鮐巴魚,剁成魚蓉,並以密料醃制以後。卻又必須在當夜進行,因為此魚要醃制整夜才能入味,切碎的瓜蒂也才會變色,讓人誤以為是生薑。」

      「有理。」張宏圖點頭。

      「但,臨水樓後院是住著夥計的。酒樓打烊後,夥計們要先收拾乾淨,然後才能各自回屋入睡。民女問過,那時正是戌時末(晚上九點)。若有賊人進入,必在此時之後。而臨水樓的院牆頗高,不會兩下拳腳之人,想翻牆而入卻不驚動夥計,是根本不可能的。」

      「分明是方娘子自己下的藥。」孫秀才涼涼地說,「何必翻牆那麼麻煩?」

      「孫秀才!」春荼蘼冷冷的眼光掃過去,「我敬你是個讀書人,你也不要太辱沒斯文,這樣胡攪蠻纏有什麼意思?人情大道理,誰人不懂?若方娘子真有心殺人,且不說其在眾目睽睽之下,在自家酒樓之中這麼做是否不智,是否因牽連太多人,而惹得官府關注,單說眾人只是略有中毒,偏趙老七暴死就是個巨大的疑點。我正要為諸位大人和在場眾人分說明白,你三番五次搗亂,難不成你與那兇手有關聯?」切,誅心之論,誰不會?小爺懶得說,你真當我不會反擊不成?

      她對孫秀才從沒有故意而直接的針對,在堂上只是就是論事,此時小臉一板,又說得頭頭是道,孫秀才一口氣提不上來,差點憋死過去。都這樣了,他哪還敢廢話,難道不怕張糊塗真的懷疑上他嗎?

      「再胡亂插話,本官就叫人掌你的嘴!」張宏圖正聽到關鍵處,被打斷也分外惱火。而當他轉頭對上春荼蘼,就又換成和顏悅色的模樣說,「你接著說,不要理會那酸儒。」

      春荼蘼點了點頭道,「多謝大人成全。剛才說到,民女懷疑有人趁夜翻牆而入,再潛入小灶間,在醃制的魚肉中投入藥物。此人必定有粱上君子之能,才可不驚動院中住的夥計。再者說,洪班頭當日查得明白,小灶間並無強行闖入的跡象,門窗完好。也就是說,此人必會擰門撬鎖之技。這麼一說,問題又來了,此人為什麼那麼做呢?是臨水樓的競爭對手,故意壞臨水樓的招牌,雇請人這麼做的?還是有人與方娘子有仇,因而陷害?然後,第二天,趙老七就出現了,請問,這是不是太巧合了呢?」

      嗡的一聲,堂上堂下議論紛紛,就連康正源和張宏圖都露出沉思的神色。

      春荼蘼略等了等,當氣氛漸熱之時,再度開口說話,清亮的聲音,比張宏圖拍驚堂木管用多了,立即四周寂靜,只聽她說,「民女昨天遇到了折沖都尉韓大人,他與民女論及此案,民女就把心中疑惑與他提了。於是韓大人親入臨水樓,倒是查到幾樁物證。」

      她把這事賴在韓無畏身上,也是沒辦法。因為她拿物證就是非法的,可能不會被採用。但韓無畏是此地的軍政大員,涉及民政的事也有權利管。至於他為什麼沒通過衙門,直接就去搜集證據了,誰也不敢問,而且也不覺得有必要問。

      若在現代,非法律規定的程式下取得的證據,都是非法證據,在法庭上是無效的。可古代沒那麼嚴格,特權階級有著無法想像的優越性。

      康正源的眉心,不禁又跳了兩跳,不知道何時他那表兄做了這麼件大事。不過,他並不開口,只是聽著。而見到他的態度,張宏圖當然沒有異議。

      證物是交由過兒帶著的,放在一個託盤裏,上面蓋著布。聽春荼蘼一說,過兒立即就對維持秩序的衙役行了一禮,之後端著託盤上堂。依著早上自家小姐的吩咐,掀開蓋布,沿著大堂走了一圈,讓眾人看清託盤上的東西,最後呈給歐陽主典,再由歐陽主典放在公案之上。

      「這是什麼?」張宏圖納悶。

      「這是臨水樓小灶間的窗下花架。確切的說,是花架子下面的一段木茬。那片葉子是落在花架之下的,碎布則是纏在木茬之上。民女有理由相信……」春荼蘼拖長了聲調,「都是下藥人所留下的蛛絲馬跡,足可證明他是誰!」

      「哦?此話怎講?」張宏圖急著問。

      「民女找臨水樓的夥計問過,那花架當日遭重物砸了一下,導致下端的橫粱碎裂脫出,因為當時太忙碌,就好歹把架子立好,並沒有立即處理,前端留下約三寸長的茬口,比尖刀還要鋒利幾分。所謂做賊心虛,據韓大人和民女推想,當時那下藥人趁夜在醃制的魚肉中做過了手腳,之後又慌亂的跑出來。因為夜黑,又不熟悉地形,於是他不小心撞在這木茬之下,劃破了褲子,紮傷了腿,因而留下了血跡和碎布。」

      「可是范陽這麼大,到哪兒去找這個人?萬一他是有人雇傭的飛賊,做案之後就跑了,又要本縣去哪里尋?」張宏圖皺眉,一臉的褶子都擰在一塊,像一朵盛放的菊花……



第四十章 一切為當事人服務

      「大人,您一問仵作便知。」春荼蘼側身退了一步,那意思讓張宏圖自己問。

      普通的訟師,只想自己說,都想讓對方閉嘴。但春荼蘼從不這樣,因為相關人物的自問自答,有很多時候,比她的話要更有說服力。一個好的律師,要學會如何引導別人說出對己方有利的話,而不是禁絕。

      「你說。」張宏圖一指仵作。

      「回稟大人,那死者趙老七身上留下了奇怪傷痕。」仵作回道。

      「你當日不是說他身上沒有致死的傷痕嗎?」張宏圖瞪眼道。

      「確實沒有致命的,因為那傷在小腿之上。切口參差不平,邊緣處有類似針刺的傷,肌肉中還有沒有挑淨的木刺。從傷口結痂的情況看,頂多是在死前一兩天傷的。」

      「你不早說?」

      「是屬下疏忽了,沒想到這點小傷與命案有關。直到昨日,春家小姐找到屬下,並奉上那截木茬,屬下細細對照,可以斷定他腿上的傷,正由那木茬而來。而且,死者的褲腿破損了一處,以針線縫補過,拆開來看,與那塊碎布相貼,完全吻合。那針線,也是新跡。」

      「原來是趙老七偷入臨水樓的小灶間投毒麼?」張宏圖太驚訝了,幾乎沖口而出。

      堂下也是議論紛紛。

      孫秀才見勢不妙,心思急轉,上前道,「大人,僅憑此事,不足以證明趙老七下毒。也許他是想……是某天想去偷竊,結果誤傷自身。他去過臨水樓的後院又如何,與投毒之事,沒有直接的聯繫啊。」

      「那好,我就再給你擺擺其他證據,必讓你心服口服。」沒等張宏圖反應,春荼蘼就手指孫秀才。接過話來。

      之後,她向堂上深施一禮,「請大人傳被告證人之三,吉余堂的夥計嚴華,被告證人之四,卜大郎。」她早知道孫秀才會負隅頑抗,也準備了後招。因為真正有風度的輸家不多,那是讓人敬佩的。而孫秀才,沒那種氣度和水準。

      吉余堂是一間小醫館藥鋪,與本縣的回春堂沒辦法比,文大夫就是回春堂的坐館大夫。但回春堂價位稍高。窮人家有個小災小病,還是奔吉余堂去。

      吉余堂的夥計嚴華作證道,「趙老七在九月二十三日晚上,在小店買了瓜蒂,還有一點常山。因為小店出貨入貨都是有紀錄的,所以有帳本可以查。」

      「確定買者是趙老七?」春荼蘼問,是為了加深他人的印象。

      嚴華點頭道。「小的確定。因為趙老七經常騷擾四鄰,我們吉余堂離趙家不遠,他常常拿了藥不給錢的,所以小的太認得他了。」

      「當天他給錢了嗎?」

      「給了。」

      「想必是怕糾纏起來被人注意吧?」春荼蘼主觀猜測,還好對方訟師不懂反對。

      嚴華卻又點了點頭,「他當時的表情是很奇怪,東張西望,之後拿了藥包,扔下銀子就走了,好像生怕被人瞧見似的。」

      「有毒之物。你們吉余堂也敢賣?」張宏圖怒聲道。

      一言出,春荼蘼似乎看到好幾個人的額頭上都冒出一大滴汗。

      張糊塗張大人啊,那兩味也是尋常的藥物好不好,有催吐清痰的功能,只是其性微毒,用之不當會刺激胃部,造成嘔吐。那趙老七把瓜蒂切碎,因為醃制而變了顏色,混在生薑中。其苦味又因為秘制方法所出的花香所掩蓋。加上一點常山葉子,是為了加重效果吧?魚湯的烹飪時間較長,常山說不定化于湯中。古代化驗的方法又落後,所以一時沒有查到實物。

      春荼蘼前生是律師。一貫伶牙俐齒,反應超快,可現在居然被張宏圖的突然插話,生生給梗住了,不知下面要如何進行。可見此人真是個人才,雖然醫術自成其道,但身為從科舉出身的官員,連這點常識也沒有,不是太讓人無語了嗎?

      「第四證人卜大郎,所證為何?」康正源第一次開口,化解了張宏圖的尷尬。

      春荼蘼看了康正源一眼。

      這個男人雖然比韓無畏還年輕一點,但辦事沉穩,不露痕跡的化解僵局,很會辦事啊。

      「卜大郎要證明的是,趙老七有本事偷入臨水樓後院,並且無需破壞門窗和銅鎖,就可自由出入。」她回道。

      那卜大郎是個膽子大的急性子,聞言也不等詢問,自己就上前跪倒,回稟道,「小人是趙老七的鄰居,之前糊塗,見他身有武功,甚為羨慕,曾引為知交。那時小人好酒好菜的招待著他,想拜他為師。他貪圖小人的財物,曾在小人面前演示過,雖算不得飛簷走壁,但兩人高下的牆,可上下自如。後來他又向小人顯擺他的開鎖之術,普通銅鎖,他只需要一根銅仟子就能在眨眼之間捅開,半點痕跡不留。小人見他還有這等本事,才明白他不是個好人,與他斷絕了來往。後來的事證明小人眼光不錯,這趙老七忒不是東西,為禍鄉里,欺壓良善。小人曾想為民除害,哪成想他以小人的老母幼子相威脅,逼小人不敢洩露他的事。小人說的,大人們若不信,可隨便找來附近的街坊詢問,絕無半句虛言。現在他終於死了,死得好啊,真真是老天有眼!」說到後來,他居然擊掌相慶。

      張宏圖咳嗽了一聲,揮揮手道,「下去下去!莫要擾亂公堂。」立即有衙役上來,把差點手舞足蹈的卜大郎帶到一邊。

      春荼蘼再度上前,躬身向張宏圖道,「大人,人證物證俱在,證明臨水樓投毒案,是趙老七一人所為,以至害己害人。還有很多人可以證明,趙老七平日裏以敲詐勒索為生,他此舉的目的不言而明。就是想鬧出事來,一來報復方娘子拒絕其調戲,二來想訛詐錢財。而既然已經證明此事與方娘子無關,她也是被陷害之人,是否請大人當堂釋放方娘子呢?」

      她說得頭頭是道,張宏圖頻頻點頭。但孫秀才卻做了臨死前最後的掙扎,喊道,「學生不服!學生不服!」

      「你有什麼不服的?」張宏圖有點不耐煩了。

      孫秀才一咬牙,「說是趙老七投毒陷害方娘子,學生認!但是之前春家小姐也說過,為什麼老弱婦孺吃了魚湯都只是嘔吐,趙老七身負武功的人卻死了?此乃最大的疑點。方娘子還不能完全撇清!除非,春大小姐真有大本領,再交出個兇手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他現學現賣。

      春荼蘼心中一歎。

      果然,自作孽,不可活。但,孫秀才在徹底讓自栽個大跟頭的同時,也帶累了別人。趙老七該死,所以她明知道是誰下的手。卻本打算含糊過去。律法雖然莊嚴,但也不外乎人情啊。

      她半轉過身,看向跪在堂上,一直一言不發的所謂苦主,也就是趙老七的老婆,那個懦弱可憐的女人,雖然為難,卻不得不硬起心腸。因為,她現在的當事人是方娘子。律師的職業操守深深的刻在她骨子裏:既然接受委託,就一切為當事人服務。

      要怪。就怪那個品格低下,心狠無良的孫秀才吧!

      「趙家嫂子,趙老七待你如何?」她問道,嗓子發乾發澀,聽起來帶些苦楚。

      而她突然轉變方向,令堂上堂下都驚訝莫名,立即都息了聲音,場面一時鴉雀無聲。

      「還……還好。」趙家的也沒料到焦點轉移到自己身上,驚慌之下。結結巴巴地說,雙手無意識的揪著那件簇新襖子的下擺,手指白得沒有血色。

      「還好嗎?」春荼蘼苦笑,「你街坊鄰居的大嬸大嫂子們可不是這麼說的。她們都說。趙老七對你非打即罵,百般虐待。他本是入贅之婿,卻占了你的家產,不給你一口飽飯吃。你辛辛苦苦幫工賺點微薄的銀子,他搶去吃喝嫖賭。還有,你的爹娘就是被他氣死的嗎?」

      春荼蘼說一句,趙家的就克制不住的哽一聲,直到最後淚流滿面,不可自抑。

      春荼蘼微微搖頭,同情無比。在牢裏時,她去看過這女人,見她吃牢飯時都有如美味,可見平時過的是什麼日子。而略一肢體接觸,趙家的就嚇得不行,疼得不行。

      「大人,請您派女監的婆子給趙家嫂子驗身。」她提出要求。

      女監的看守婆,有時還頂著仵作的差事,為女犯驗身啊什麼的。

      張宏圖不知春荼蘼是何意,但卻沒多廢話,照做了。而康正源則閉了下眼睛,全明白了。

      過了片刻,那監婆又把趙家的帶了上來,回稟說趙家的身上傷痕累累,新傷加舊傷,全身上下,居然沒有一塊完好的地方,還有一根手指明顯是斷過的,痊癒後長歪了。而且她瘦得可憐,可見長期吃不飽的。

      眾人聽到這些,全都唏噓不已。而趙家的卻沒有眼淚了,只呆呆跪在那兒,眼神空洞。

      「來人,拿個墊子給她跪。」連張宏圖都起了惻隱之心。

      其實,趙家的很有幾分姿色,只是太瘦弱,頭髮稀薄枯黃,所以看起來憔悴蒼老。

      「他這般待你,為什麼給了你一件新衣,還要帶你下館子呢?」春荼蘼咬著牙,逼自己狠心問下去。

      「他說要狠狠敲方娘子一筆,最好方娘子求到他頭上,他還能討些便宜。」趙家的機械地回道,眼神都無法聚焦,「他說他不吃點苦頭,以方娘子的八面玲瓏,斷不能中招。還說他中毒倒地後,我作為苦主,要陪他告上公堂……」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1-15 12:52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7-11 02:40 PM 編輯

第四十一章 他是誰?

      「你就應了嗎?」

      「不應?」趙家的笑笑,那笑容就像從地獄深處浮上來似的,「不應又能如何?早晚是個死罷了。」

      「然後呢?」

      「然後……就那樣了。」趙家的眼睛中又現出一絲慌亂,迫得她低下頭去。

      「讓我代你來說吧。」春荼蘼歎息了一聲道,「你恨趙老七,恨他騙嫁於你,恨他私占趙家財產,恨他虐待爹娘,恨他殘害毒打,恨他禽獸之行,恨他虎狼之性。你恨不得他死!可是你抗爭不了,於是你忍氣吞聲。但是有一天,機會來了。趙老七要訛詐方娘子,要你隨行。你知道,那魚湯是趙老七提前加了料的,趙老七喝過後,也會出現中毒症狀,於是你想,如果再加點料呢?就能把這個天下間最爛的男人,不知不覺地毒死。為父母報仇,為自己解脫,為街坊四鄰除了這個禍害。」

      「不不不,沒有……沒有……不……不是我!」趙家的突然激動起來,也不知是嚇的還是怎麼的,渾身顫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當時,趙老七是把魚湯和著米飯吃的對不對?」春荼蘼硬起心腸,繼續說,「你們畢竟夫妻多年,知道他最喜歡這樣的吃法。當時,你們的旁桌,坐的正是黃郎君。我問過他,他清楚的記得,趙老七吃飯時都要你侍候,是你幫著他把魚湯倒入米飯裏,攪拌均勻的。」

      「不是我……我沒有……不是……不是……」趙家的繼續否認。但看她的神情,似乎理智早已經不在,只剩下恐懼的本能。

      春荼蘼從袖中取出一物,遞給趙家的看,「這個,是荊花吧?昨天我去散禁大牢去看你的時候,此花瓣從你袖子中掉落的。實話說,若不是你有這個疏忽。我雖然能推論出是你殺了趙老七,卻不知道用的什麼方法。」

      「不,不是,我沒殺人。」

      「荊花不能直接入湯,因為趙老七會看見。為了悄無聲息的下手,荊花必要搗成汁,或者粉狀。那麼。在你家裏一定找得到物證,比如搗蒜槌的上面或者陶碗的裏面。而你們夫妻動手倉促,必來不及收拾。順帶著。還可以從你家找些沒用完的瓜蒂和常山。我猜,不是藏在屋子裏頭,就是埋在院子裏。土若是新翻的,倒也不難看出來。」

      「來人,去趙老七家查找物證。」張宏圖一聽,立即拿起令簽。

      可他還沒扔出去,春荼蘼就攔住他道。「大人且等等,好戲還在後面。到時候要搜查的東西挺多,不如一起,免得差役大哥們要多跑好幾趟,怪累的不說,還浪費衙門的人力資源。」

      張宏圖點點頭,忽然覺得這個小丫頭知情識趣,倒是不錯,但他非常好奇,就問道。「那個荊花,是怎麼回事?」

      春荼蘼高舉著荊花花瓣,「這荊花,在咱們這邊是尋常花草,漫山遍野的長著很多,並不難得。民女也不知道有毒沒毒,但小時候聽聞過一件事,說有人食用了荊花、米飯與魚湯相混的食物,特別是在熱乎乎的情況下。是會毒死人的,而且是暴斃。此說,民女不敢確定,不如逮一頭豬來。當場試試?」

      之後,她又找補了一句,「請大人找一頭待殺的豬,畢竟反正要死的,毒死比挨刀還能減輕點痛苦。而且這毒是不會進入肉裏的,完全不影響食用。」

      康正源忍不住微笑了。

      春荼蘼打起官司來咄咄逼人,對一頭豬卻又如此心軟,真是個有趣的姑娘呢。

      張宏圖此時對春荼蘼已經完全信服,當下叫人去弄一隻豬來,這邊又叫負責牢飯的雜役們煮魚湯,蒸米飯,之後又請康大人一起到縣衙大門外的空地上等著看實驗。

      其時,晚衙的時間都快過了,但是張宏圖沒有散衙的打算,看審的百姓們也沒有離開的意思,大家都興致勃勃等著看結果。

      春荼蘼看到人群中的春大山,見父親一臉擔憂,不由得對他安撫的微笑,遞了一個「您放心吧」的眼神。卻不知春大山疑惑的是:女兒什麼時候聽聞過那麼奇怪的事?女兒自小嬌弱,幾乎不怎麼出門的呀。不過這種情況下,他也沒辦法問,只等和眾人一起等。

      過了會兒,差役牽著一頭足有兩百來斤的豬來。空地上,熱騰騰的米飯和魚湯也擺上了。

      春荼蘼從過兒手中拿過一袋子提前採摘的荊花呈上,張宏圖來了興致,居然挽起官服的袍袖,親自把米飯、魚湯和荊花倒在一個大盆子裏攪拌,然後著人牽豬過來吃。

      百姓們把四周了個水泄不通,連附近屋頂上都站了人,那熱鬧的場景就跟過大年似的。不時的,還要互相議論,嘖嘖稱奇。

      那豬在生命將近之時還吃了頓好的,只是片刻後就滿地打滾,嚎叫著很快死去。

      眾皆譁然,隨即就有些後怕。荊花在范陽到處都是,但之前沒人知道它和魚湯、米飯和在一起,是有毒的。春荼蘼今天也算做了件大好事,不僅證實的真正的殺人兇手是誰,還提醒了當地人,以後千萬要注意啊。

      這一幕,被差役押著的趙家的也是看到了,登時面如死灰。

      張宏圖就算再糊塗,這時候也明白了,一邊叫人驅散看熱鬧的百姓,一邊組織重回到大堂之上,正式審問。

      在事實面前,趙家的再也繃不住了,伏地大哭道,「民婦認罪!確實是趙老七陷害臨水樓的方娘子,也確實是民婦借機以荊花之毒毒殺親夫。可是民婦不悔,因為他該死!他早該下十八層地獄去!」

      「為什麼早不反抗,要逼自己到此時的絕境?」春荼蘼怒其不爭。

      「我……我不敢,我死沒關係,我怕丟了祖宗的臉。」趙氏絕望之下,什麼也顧不得,哭訴道,「他不僅打罵我,還給我下了迷藥。侍候……侍候他那幫狐朋狗友!」

      她悲痛得錐心泣血,春荼蘼聽得頭皮發麻。

      怪不得!怪不得趙家的這樣忍氣吞聲。大唐風氣再開放,女人遇到這種事也只有吃暗虧的份兒。就算在現代,被性訛詐的女人,都是弱勢得不能再弱勢。被人以此要脅,不敢反抗。

      春荼蘼是這樣想,堂上堂下所有正常的、還有心肝的人都氣得不行。又同情得不行。只聽那趙家繼續哭道,「我的爹娘,好心救了他的命。可是他不僅不孝順父母。而是動輒打罵,還不給飯吃。我爹與他爭執,讓他一把推在地上,頭撞到石階,鮮血直流。從那天開始,他老人家就一病不起,就這麼……沒了。我娘連氣帶恨。偏偏為著我這不孝女,不敢吭聲,生生慪死自己。他一手辦理喪事,不讓任何人插手,都沒人知道他的罪行。我的親娘舅,被他叫人砍掉一隻手,如今連冤都無處訴。這叫我除了殺掉他,還有什麼辦法!眾位鄉親,春大小姐,各位青天大老爺。如果不殺他,你們給我指一條路,我要怎麼走!你們說,要我怎麼活!」說完,不住的磕頭,血肉之軀,撞在冷硬的青石地板上,片刻就血跡斑斑。

      「快攔著她!」張宏圖急得直拍桌子,「快攔著她!」在他任上出了這種事。于情於理說出來也不好看。

      有差役上來,拉住趙家的,可她的哭聲卻似乎無數鋼針,刺入每個人心頭最柔軟的部分。

      「你這樣恨他。為什麼早不動手,要等到今天?」春荼蘼強迫自己冷靜,咬著牙問,「別說到現在才有機會!你就招了吧,是誰指使的你。」

      「沒有!」趙家的矢口否認。

      「沒有嗎?」春荼蘼第一次對這個糊塗的女人產生了怒意,「我告訴你,大唐律是怎麼說的。凡預謀殺人的,處徒刑三年,已致傷的,處絞。已致死的,處斬。從犯中對殺人起推動促進作用的,處絞。隨從殺人而不起推動促進作用的,處流刑三千里。最先表達犯意的,即使不參與殺人,仍是首犯。知道什麼叫表達犯意嗎?就是最先提出殺人的人,那才是首犯。就算是你動的手,你也只是從犯。所謂造意者為首,隨從者減一等。難道,你願意為了個豬狗不如的趙老七去償命?難道你不明白,那個教唆你殺人的,並非是出於好意?不過是借刀殺人罷了。」

      趙家的被春荼蘼的話,問得愣住。但她仍然緊咬牙關,眼神雖然掙扎,卻還是不開口。

      春荼蘼再下猛藥,冷笑道,「趙家嫂子,你是好心人,一人做事人一當,不牽累旁人。可是,你為什麼任由臨水樓的方娘子被人冤枉,你知不知道,若她被叛故殺,是會丟命!你是可憐,可難道就能傷害別人?你說你不能丟祖宗的臉,可你的所作所為,就能讓趙家祖宗得臉嗎?」

      這句話,擊潰了趙家的心理防線。

      她掙脫拉著她的差役,撲通一下跪在地上,哭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會這樣,不知道會害人。她說,方娘子頂多被判成過失殺人,交贖銅就會沒事的。臨水樓開在咱們范陽這麼多年,是最紅火的酒樓,方娘子有的是錢。就算我這樣做對不起方娘子,好歹先除了這個禍害鄉里的惡霸才對。以後,至不濟我當牛做馬,還方娘子的恩情就行了!」

      「她說?!」春荼蘼一挑眉,加重了這兩個字,讓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她是誰?」張宏圖忍不住站了起來,欠著身子大聲問……



第四十二章 睜眼說瞎話

      這案子,還真是一波三折啊。一環套著一環,就算抽絲剝繭,到現在也沒見著底。

      「張大人,您可以發令簽了。只要到了趙家,就能把那個『她』捉拿歸案。」春荼蘼不再追問趙家的,而是直接胸有成竹的說。

      只是張宏圖剛要照辦,堂外就傳來一陣喧嘩,聽審的百姓自動向兩邊分開,韓無畏帶著人走了進來。

      他身穿正式的武官戎裝,看起來英姿颯爽,俊美非凡。他的身後,跟著幾名親衛,再往後就是衛士押著的兩個人。

      一男一女。男人也穿著軍裝,三十來歲,長得倒是人模狗樣的,但一臉沮喪和倉皇。那女的倒是認識,正是藏匿在趙老七家的人。

      「張五娘!」張宏圖失聲喊了起來。

      眾皆譁然。

      張五娘這個女人,可能很多人不認識,但最近沒聽過她大名的人卻是很少。春家的女兒在打官司這塊嶄露頭角,就是拜這個女人所賜,此事整個范陽縣都傳遍了。

      可是,那不是春大山案中的犯婦嗎?怎麼又和臨水樓案扯上了關係?聽說這女人不貞,居寡而有孕,是不是她身邊的那個男人經手的啊。

      圍觀者猜測紛紛,春大山卻是震驚的,因為那男人他認識,是他的直屬上司,隊正付貴。

      折沖府最小的武官是隊副,兩個隊副配一名隊正。但平時兵訓,都是他和另一個隊副,他的好朋友魏然負責的。付貴和他們關係非常冷淡,只不知他在這些亂事中扮演著什麼角色?

      「韓大人,您這是……」張宏圖慌得從公座上跑下來迎接。

      康正源也站了起來。

      韓無畏一擺手,一幅公事公辦的樣子,「不必多禮,只是我早就派人盯著趙老七家。今天這女人鬼鬼祟祟的想逃,本都尉就給帶來了。當然,還有接應她的人。」說著,冷冽的目光瞄向了付貴,一眼也沒有看向春荼蘼。

      做事真漂亮!春荼蘼暗暗的道,唇角抿起,免得微笑起來。她沒有囑咐韓無畏。他卻明白要擔起調查的名頭,不然她一介民女是不能把手伸這麼長的。而如果彼此間的顯得熟絡,與她的名聲又有礙了。反觀他現在的表現。半點不拖泥帶水,不錯,實在不錯。

      「這女人怎麼在趙老七家?」張宏圖驚訝,隨即就意識到,趙家的口中的那個「她」,不會真的就是……

      情不自禁的,他望向春荼蘼。好像在這一團團的迷霧中,只有這小丫頭才能撥雲見日。

      春荼蘼沒讓他失望,走到大堂的中央道,「這是一個複雜的故事,不如就由小女子解釋給大家聽聽。」

      「春姑娘請講。」康正源二度開口,眉間掛著舒暢之意,因為他知道,不用第三堂了,今天這案子就會結束。有他在,也不必再走形式。可快速結案。

      另一邊,韓無畏也不見外,由自己的親衛搬了把椅子來,置放在康正源身邊,就那麼大喇喇地坐了下來,端足了威嚴的架子,並不開口說半個字。

      「趙老七之死的造意者、首犯,正是張五娘。」春荼蘼伸出手,白嫩的指尖。正對著那女人一張慌亂中帶著兇狠和不甘的臉。

      「你有什麼證據?」張五娘大叫。

      「別狡辯了好嗎?好歹留點傲性吧。」春荼蘼嘲諷地道,「趙家嫂子已經全招了,你還抵賴個什麼勁兒。」

      康正源怔住,隨即又覺得好笑。

      這不是睜眼說瞎話嗎?這個春家的小姑娘實在是詭計多端。先是詐出趙家的心裏話,現在又來詐張五娘,其中連猶豫片刻都沒有,真是黑心腸啊。

      其他人也是愣住,特別是趙家的,居然一時沒來得及反駁。

      張五娘見狀,信以為真,乾脆破罐子破摔,豁出去的叫,「是我又如何?」轉頭啐了趙家的一口,惡狠狠地道,「你就是個窩囊廢,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活該你男人不把你當人,活該你爹娘被你帶累死!你怎麼不去死,不然也牽連不到我!」

      這話太毒了!

      趙家的此時已經回過神來,本想著為張五娘分辨,把罪過攬在自己身上,卻被她這番話噎得喘不上氣兒,也終於明白春荼蘼說得對,她是想趙老七死,但卻被人當槍使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張糊塗一拍驚堂木,阻止了張五娘繼續罵下去。

      「各位大人,各位鄉親。」春荼蘼又像男人那樣,團團施了一禮,「張五娘無端誣陷我爹的案子審結之後,她轉天就離開了范陽縣。當然,是有人幫她出的贖銅,並安置了去處。那個是誰,咱們待會兒再說,總之與她肚子裏的孩子是有關的。可是那個人不方便露面,於是張五娘就一人外出。不巧,遇到了趙老七。」

      「此事,你是如何得知?」康正源好奇的問。

      春荼蘼輕輕一笑道,「趙老七有很多狐朋狗友,他又是慣愛吹噓的,做了哪些事,豈能瞞得了人呢?何況他是把人劫持到自家去的。」說著,從袖中拿出幾張紙,上前放到歐陽主典的桌上,「這是那些人的口供,是真是假,派人帶他們來,一問便知。」

      康正源側過頭來,以極低的聲音問韓無畏,「這種抓人逼供的事,是表兄代勞的吧?」

      「為不善乎顯明之中者,人得而誅之。」 意思是:在光天化日下做了壞事,人人都可以譴責他、處罰他。

      韓無畏板著臉說了句莊子的話,但心裏卻好笑。

      昨天,堂上那丫頭請他派人捉拿了幾個人,並親自詢問。那方法,嘖嘖……就四個字,威逼利誘。現在想想她那小惡徒的模樣還覺得好笑,可是,卻真真管用啊。嚇唬人的時候往死裏整,給好處時簡直讓人無法拒絕,之後還概不認為賬,只一句:我說謊了。剛才是騙你的,不好意思。哈哈,不得不說,連他都學了幾招,以後逮到突厥的奸細可以用。

      「之後又如何呢?」那邊,張宏圖繼續問案。如果說開始時,他還顧慮兩位上官。現在卻已經完全進入了角色。他為官幾十年,雖然一直沒得升遷,倒也見過些世面。把案子問得這麼豐富有趣的。他還是第一次。

      「趙老七就是個欺男霸女的混帳東西,但卻是有幾分眼色的。他見一個有些姿色的女子匆匆趕路,而且專門走小路,就知道不是正經人家的娘子。正像我之前所說,他立即出手,把張五娘劫持到自個兒家裏。」春荼蘼說得繪聲繪色,就像她親眼看到了一樣。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本來欲圖不軌,可張五娘以身懷有孕為由,保全了自己。」大唐人迷信,男人和孕婦那啥啥,是非常不吉利的。

      「哪想到兩人糾纏之間,竟然發現是彼此認識的。那趙老七雖然沒有看審,但也知道我爹那件案子。而張五娘更是很清楚趙家的情形,心知趙老七覬覦方娘子許久,因不得手而一直不甘。為了擺脫趙老七。也為了報復方娘子,她想出了一條毒計。」

      「什麼方娘子,分明就是個賤婦。四處勾搭男人,卻許看不許吃,引得男人朝思暮想。全是她!所有事全是她搞出來的!賤婦!賤婦!賤婦!」張五娘突然暴發,又掙扎束縛,要跳起來去抓方娘子的臉。其狀似瘋狂,很是駭人。

      因為沒有結案,方娘子還站在一邊。被嚇得差點坐在地上。幸好押著張五娘的兩個衛士很快反應過來,又控制住她。其中一個惱羞成怒,恨張五娘在都尉大人面前給他沒臉,自動掌嘴兩下。讓她暫時噤聲。

      「張五娘知道趙老七的本事,就給他獻計,讓他半夜去臨水樓,破壞芙蓉魚湯的原料,然後第二天去酒樓吃飯,以便訛詐。趙老七不是沒想過這一招,但他擔心方娘子在鎮上做生意日久,人脈很廣,到時候偷雞不成反蝕把米,所以一直沒有動作。可是這一次,張五娘以自己為例,說明自己能從誣陷案中全身而退,只因她在衙門和當地折沖府中有人護著。如果趙老七這回去訛詐方娘子,她能保趙老七無事。」

      「胡說!」聽到這兒,張宏圖不樂意了,「張五娘誣陷春大山一案,本縣秉公依例辦理,哪有徇私枉法之處!」

      「確實如此,本官看得清楚,張大人不必介意小人的誅心之言。」康正源適時開口安撫。

      張宏圖登時精神大振,問春荼蘼道,「本縣有一事不明。那張五娘為趙老七獻計,可以說是為了自己脫身,還為了報復方娘子。但一來,趙老七明知道是自己把人擄來的,怎麼會信任張五娘?二來,張五娘為什麼要報復方娘子?」

      「大人果然英明,真是問到點兒上了。」春荼蘼順手拍了張宏圖的馬屁,「那是因為張五娘抓住了趙老七的心思,約定只要幫趙老七得到方娘子,趙老七就要放了她。她還可以先在趙家為質,這才讓趙老七真正放下心來。她還聲稱,只要趙老七把事情鬧到官府,那位大人物就會利用手中的權利,圓了趙老七的心思。話裏話外,她幾次暗示腹中的孩子與那大人物有關,而且自己和方娘子有仇。趙老七信以為真,又覺得自己手中握著把柄,如何能不聽從?至於說張五娘為什麼要背叛方娘子,就要問問付大人了…… 」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1-15 01:10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7-11 02:48 PM 編輯

第四十三章 最後的機會

      付貴自從被押來,就一直萎靡地跪在一邊。

      突然聽到張宏圖叫,「堂下付貴,你可有什麼可說的?」

      他下意識地挺直身子,隨後也不說別的,只對著韓無畏,伏在地上道,「屬下失德,請大人責罰。」這個「大人」,自然是指韓無畏,而不是公座上的縣官。

      而這話,擺明就是推卸責任了。他的意思很明確:他與這樁殺人案無關,他只是道德品質的問題,與個寡婦有染而已。

      這時候,春荼蘼都忍不住同情張五娘了。看她找的什麼渣男,為這種男人生兒育女、拈酸吃醋,變得瘋狂失態,不可理喻,最後落到殺人犯的份上,值當的嗎?

      而她,絕對不能允許傷害自家老爹的人逃脫法網。

      「張五娘,知道我為什麼要對此案死查到底嗎?」她蹲下身子,冷冷的與張五娘對視,「因為,傷害我爹的人,我春荼蘼必要他十倍奉還!」

      她的話說得鏗鏘有力,擲地有聲,也沒有避諱人的意思,於是堂上堂下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很多人為春大山有這樣的女兒而羨慕的同時,韓無畏和康正源卻擔心張五娘突然暴起傷人。

      但張五娘沒有,因為春荼蘼下面的話,直刺入她的心坎,「兒女之于父母就是這樣,父母之于兒女,恐怕會加個更字。若我有麻煩,我爹也會豁出命幫我。你呢?對你的孩子呢?」

      「我?」張五娘很茫然。但下意識的。她摸摸自己還平坦的腹部。

      「臨水樓一案,趙老七身死,你是首犯,儘管你並沒有動手,卻是你計畫的,也是你給了趙家嫂子荊花。雖然我不知道,你是從何知道荊花與魚湯、米飯相配,就會產生劇毒。」

      「無意的。」張五娘喃喃地說,「有一次,我做了魚湯泡米飯吃。可是不小心,讓院子裏的荊花落在了裏面。後來,我有事走開,一隻野貓聞到了魚味,偷吃了那飯,很快就死了。」她本來還是一幅魚死網破的樣子,但剛才看到付貴的反應。頓時心灰意冷,沒了生志。

      而春荼蘼斷定荊花是張五娘給趙家嫂子的,是因為如果趙家的知道這件事,以她對趙老七滔天的恨意,不會讓他活這麼久。至於她,嘴上說是聽別人說過這事,實際上是在現代時。看到一個古代案件是這樣的。那天突然趙家的從袖中落下荊花花瓣,她立即就想了起來。

      「趙老七該死。」春荼蘼歎了口氣,「他死上十回八回,也不能贖他罪孽的萬一。但是任誰也好,都不能罔顧律法行事,這就是律法存在的意義。你是此案首犯,按例當斬。只是你有了身子,應該是產子一月後行刑。可你想沒想過。孩子將來怎麼辦呢?那個男人,指望得上嗎?」

      張五娘嗚咽了一聲,眼中流露出絕望的神色。

      當律師的,就是要口才好,因為要說服很多人,說明很多事。春荼蘼,就是其中翹楚。雖然在本案中,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但張五娘畢竟也有被可憐的情由。而但凡是個人,總有弱點和不能觸碰的地方。從此處下手,就能打動人心。對張五娘來說,就是未出世的孩子吧。

      「但是,只要你肯主動交待前因後果,包括為什麼陷害我爹,我就答應你,幫你的孩子找一戶好人家,至少讓他長大成人。至於他今後的造化,就要看你怎麼積陰德了。」春荼蘼誠懇地說,「而且,你有自首情節,罪罰可減一等。雖仍免一死,但絞刑,卻可保留全屍。行刑之時,也不用上刑場,讓眾人圍觀。好歹,給孩子留點臉面吧。」

      「你此話當真?」張五娘死灰一樣的眼睛終於亮了起來。

      「舉頭三尺有神明,何況在這大堂之上,在眾位大人和鄉親的見證之下?」春荼蘼站起身來,居高臨下的望著張五娘,「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亡,其鳴也哀。你不為自己的孩子想,也得想想,為這樣的男人……」她一指付貴,「值得嗎?」

      張五娘也看向那個男人,見他縮著身子,抖成一團,眼睛中流露出乞憐之色,不禁一陣厭惡,一陣可笑,一陣絕望。

      爹娘為著豐厚的彩禮,把她嫁給一個病秧子,成親後不久,男人就死了。她年輕守寡,日子過得多麼孤單寂寞,還要提防無賴閑漢的覬覦。那苦處,有誰知道。直到某天遇到付貴,她以為他是個有擔當的真漢子,聽信了他的花言巧語,把一切都給了他。然而,過了很久後她才知道,他心裏卻惦記的是另一個女人。

      她恨,她怨,她想過斷絕這份關係,卻發現自己懷孕了。她從沒有過孩子,肚子裏這塊肉可能是她這輩子惟一最珍貴的。於是她委屈自己,為他做事,只想要他回頭,肯放棄那個得不到的女人,給她們母子一個名分,哪怕遠走他鄉也沒有關係。

      只是,一步錯,步步錯,付貴怕被人發現,不願意親自送她到外鄉。可憐連老天都不放過她,讓她半路上遇到趙老七。為了保全自己、保全孩子,為了報復付貴所惦記的女人,為了絕了付貴的心思,讓他能在意她和孩子,她起了歹毒之心,犯下殺孽。更大的罪責是,她最想害死的,是一個她明知無辜的女人。

      「怎麼知道的?」張五娘問春荼蘼,「你怎麼知道我的奸夫是誰的?」

      「我安排了人盯著趙家,結果看到一個男人半夜三更的從裏面出來,看身手,像是軍旅中人。後來,又認出了偷藏趙家的人是你。」春荼蘼道。

      「原來不是我聽錯了。當晚果然有人在外面。」張五娘恍然大悟,「這是天意嗎?」

      「這不是天意,這叫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春荼蘼目光冷然,「之後,我去牢裏見方娘子,問她有沒有軍中人士對她糾纏不清。她當即就想起付貴,儘管付隊長行事小心,但外人不知道,當事人的方娘子怎麼會不清楚?我打聽到這麼重要的消息。只要報與都尉韓大人,一切不就簡單了嗎?現在,是你最後的機會,快說吧,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賤婦!賤婦!都是你害我!」張五娘還沒說話,付貴突然暴發,大叫著要撲過來。他叫得聲嘶力竭。青筋暴跳,看起來分外可怖。兩名衛士用力抓住他,可他仍然拼命掙扎不止。

      一時,大堂上又亂起來。

      「把他帶下去!」韓無畏低喝一聲,十分威嚴,「簡直丟折沖府的臉!」

      他一開口,付貴就蔫了。兩名衛士立即拖死豬一樣拖付貴下去。看樣子。韓無畏會以軍法處置他。付貴是折沖府武官,而韓無畏有權管轄治下所有人和事。所以,雖然在司法管轄權有點混亂重疊,但他並沒有逾越官場上的規矩。

      張五娘神色平靜,似乎再也不把付貴看在眼裏,放在心裏,不管他是深情款款,還是瘋狂可怖都一樣。她深吸一口氣。口齒清楚地道,「春大山一案,正是付貴暗中佈置,由我照著計畫實行的。」

      「為什麼?」春荼蘼問。

      堂上韓無畏,與堂下春大山也都皺起眉。因為付貴雖然對手下的兩名隊副很冷淡,私下並不交往,但搞到要陷害這種程度,實在之前沒露出半點端倪。

      「一來,他妒忌春大山之能,不管是練兵還是比武,樣樣遠勝於他。他怕自己隊長的位置坐不穩,早晚要被春大山擠下來。二來,他妒忌春大山的女人緣好,走到哪里都受歡迎。三來……就是因為方娘子。他喜歡了方娘子好多年,雖然做得不明顯,但他是死了老婆的,一直想把方娘子娶過門做填房。可他費盡心思,方娘子對他卻一直淡淡的,對他與旁人並無半點不同,反而與春大山很親近。」張五娘聲音平板地說,好像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他覺得方娘子是因為春大山才不給他機會,又認為他一直不能升遷,是因為屬下才能蓋過他,因而他被上官不喜。於是,他安排了那樣的計策,想把春大山陷入泥裏,永遠也拔不出腳。我本不想答應,畢竟會影響我的名節,可我架不住他苦求。後來事情敗露,他仍然不肯出頭,只借我娘家哥哥的手,出了贖銅,要我儘快到高碑店去,他在那邊安排了房子和侍候的人手。可惜,事情不像他想的那樣順利,趙老七劫了我。我想,若不是方娘子,我也不會如此慘法,妒恨之下,我要借機把她陷到獄裏,才能解心頭之恨。所以,我哄騙趙老七,讓他訛詐臨水樓。之後又哄騙他的老婆,利用趙家那糊塗軟弱的東西殺人滅口。最後,再傳信兒給付貴,讓他來救我。哪想到他頭天晚上來,不敢直接帶我走。轉天再來時,卻被逮個正著。」

      說到這兒,她伏在地上,哽咽道,「一樁樁,一件件,俱是民婦所為,均有民婦參與。民婦自知罪孽深重,罪無可恕。只請各位青天大老爺等民婦生下孩子,賜我速死!」

      咚的一聲,一個頭重重磕在地上。至此,這兩件案子全弄清楚了……



第四十四章 姑娘我總是會贏

      全場詭異的寂靜,好半天後,張宏圖才不自在的輕咳了一聲,伸手拿起驚堂木,猶豫著要怎麼讀鞫,也就是宣判。

      正在此時,春荼蘼卻上前一步,大聲道,「大人且慢,民女還有話說。」

      「你還有什麼話啊?」張宏圖都怕了她了。

      「民女當堂決定,要做張五娘和趙家嫂子的訟師,為她們一辯。」

      一邊的孫秀才本來已經灰溜溜的,連存在感也沒了。現在聽說春荼蘼要搶了他的差事,只覺得反正被人抽大嘴巴,以後絕對再沒臉再見人了。

      張五娘和趙家的也很驚訝。

      「所辯何來?」張宏圖不得已,苦著臉問。

      春荼蘼大聲道,「民女一辯,那張五娘雖犯下命案,是為首犯,但剛才她當堂自首,還揭露了前一樁案件中的幕後主使人,依律當減等處置。改斬為絞。況且,她計殺趙老七,是在失去人身自由的情況下,算得上半脅迫的性質,也是為了自己脫身,才行此違背律法之事。所以請堂上諸位大人酌情,改判她流放三千里。產子後,孤身前往,非不赦,不得還。」

      說著,她又走到趙家的跟前,氣勢十足,「民女二辯,趙氏女謀殺親夫,雖為從犯,但趙老七既然身死,依例當絞。只是她此舉,是為爹娘報仇,法不容情,卻情有可恕。想必各們大人們,還有堂上眾位鄉親們都知道。大唐律法,曰有十惡,為萬惡之首。一曰謀反、二曰謀大逆、三曰謀叛、四曰惡逆、五曰不道、六曰大不敬、七曰不孝、八曰不睦、九曰不義、十曰內亂。不孝,乃十惡之七。而何為不孝?其義甚廣,但最基本的就是善待父母。若供養有缺,外出不稟親,返家而不告都算不孝,何況咒駡毆打,不給飽飯?最後,更被淩虐致死?趙老七犯此大罪。當處極刑。」

      隨後,她又拉起趙家的手,讓堂上眾人看到那幾根扭曲的手指,因衣服滑落,連手腕上似被烙鐵燙傷的疤痕也露了出來,看清此情況的人,都感覺心口不適。別過眼去,不忍細看,「民女三辯,趙老七無故毆傷妻妾。毆傷罪,破骨及湯火傷人者,徒一年,折二指、二齒以上、及剪剃人髮者。徒一年半。毆傷妻妾。依大唐律,比照毆傷外人,減一等。」

      「可是趙老七已經死了啊。」張宏圖頭大地說,「他再十惡不赦,人即死,法不究。」

      「雖然不追究,但他犯下的罪行,傷害卻還在。更不用說他橫行鄉里。禍害鄰居。」春荼蘼放緩了調子說,「因而,趙氏女殺夫固然有錯,卻也有可減罪的條件。為妻者,替人贖罪也是應該的。雖然,手段是激烈了點,應該受到懲罰。所以民女以為,趙家嫂子可在絞刑上再減三等,甚至……四等。」

      「這個……」張宏圖看了看歐陽主典。

      歐陽主典立即上前,低聲在他耳邊說,「大人,春家小姐所說,於律法上,確定有這些規定,而且刑罰之對應,分毫無錯。」

      張宏圖聞言,又看了看康正源,見後者點了點頭,還對春荼蘼流露出讚賞的神色,遂輕了輕喉嚨,當堂讀鞫,「犯婦張氏五娘,受人指使,誣陷春大山於先。因妒生恨,陷害方菲於其後,並造意殺人。前罪已罰,後罪按例當斬,卻因自主供述罪證,減一等為絞,又因其受脅迫於先,並非原始本意,再減一等,流放三千里,無大赦,不得返。犯婦趙氏大娘,受人教唆挑撥,謀殺親夫。蓋因其夫忤逆不孝,毆打妻妾,為禍鄉里,殺之,情有可恕,特改叛絞為三年徒刑。犯婦方菲,被告之罪已查明,純屬子虛烏有,當堂釋放。然,其管理酒樓灶間不力,被有心惡徒利用,亦算疏忽,罰其為受累食客支付湯藥及養病銀子。以上。若有不服,可於十日內乞鞫(上訴)。」

      不得不說,張宏圖辦事糊塗,不熟悉律法,但後面這番文縐縐的話,說得還怪好聽的。

      而讀鞫完畢,堂上眾人神態各異,議論紛紛。

      韓無畏和康正源對春荼蘼很是讚賞,韓無畏更是站起身來,鼓了一下掌,對春荼蘼挑起了拇指。由他帶動,掌聲很快響起一片,熱鬧之聲,差點掀翻縣衙大堂的屋頂。

      春大山又是欣慰,又是驕傲,眼眶都濕潤了。一邊的方娘子,對春荼蘼感激無比。而張宏圖則是抹了一把汗,暗歎可結束了。

      另一邊,孫秀才則面如死灰,有如喪家之犬。他想趁著亂乎勁兒偷偷溜走,春荼蘼卻一步劫住他,低聲道,「怎麼樣,可服?」

      「投機取巧。」他沒有認輸的風度,一味嘴硬。

      「記住,在范陽,只要有我春荼蘼出現的大堂,你就給我滾得遠遠的。因為,姑娘我總是會贏的。」春荼蘼笑得像個小惡魔。

      可是,當個這樣的壞人,真是快樂啊。

      再看餘下看審的人,均是高興又讚歎。想不到春家一個小小的女孩兒家,居然在大堂之上侃侃而談,不僅贏了臨水樓的官司,還似把律法掌握在股掌之間,意氣風發,比那跨馬遊街的狀元和凱旋歸來的大將軍也不差嘛。

      此時,案件的當事人,張五娘與趙家的,都癱坐在地上,泣不成聲。她們兩人,算是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結果卻算是被法外施恩,各得其所。張五娘雖然還要流放到苦寒之地去,並且要丟下孩子,孤身上路,但到底本是必死之局,卻有了生路。趙家的縱然坐三年大牢,可卻擺脫了禽獸丈夫的糾纏,還為爹娘報了仇,只覺得分外值得。

      同時。二人對春荼蘼感激萬分,恨不能以命相報。她們對視一眼,忽然有種難姐難妹的感覺,幾乎一起跪伏在春荼蘼腳下,只是磕頭,也說不出什麼話來。

      春荼蘼對四周的掌聲,對張趙二女的感激眼神,也不是無感的。她只是盡了一個律師,不對,應該是一個訟師應盡的職責。卻受到這樣英雄般的對待,實在太有成就感了。可見,古代的百姓太缺乏律法的保護,一切權利都束縛在道德與強權之下。他們,需要有人為他說話!

      她彎下腰,想阻止張趙二女再磕頭。可突然眼前一黑,向前栽倒。接著就失去了知覺。

      眾人都嚇了一跳,韓無畏和康正源都失態的一下子從座位上欠過身子。到底春大山最是麻利,撲過去把女兒扶起,急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只喊著,「荼蘼,女兒。你怎麼啦?醒醒!」

      「文大夫。您快給看看。」方娘子比較冷靜,立即拉了把身邊的文大夫。

      文大夫上前診脈,細細診了回,又診了回,才面皮一松道,「無礙的。想必春小姐這幾天夜以繼日的為案件奔忙,實在太累了。她本來身子就嬌弱,幾天來不眠不休。失於調理,這才突然暈倒。」

      過兒聞言,鼻子一酸道,「可不是。小姐兩天來,總共都沒睡到兩個時辰。這是大病才好沒多久呢,怎麼受得住。」

      「那怎麼辦?」春大山環著女兒,心就像放在滾油裏煎一樣。

      剛才看女兒在堂上的模樣,似乎千軍萬馬也抵擋不住,揮灑風流。可一轉眼,在自己懷裏時顯得那麼脆弱,和當年她才出生時,自個兒捧在手心裏的感覺是一樣的。

      這是他親生女兒啊,惟一的,疼愛到骨子裏的親生女兒啊。

      「無妨,等老夫待會兒開個養身的方子,慢慢調理就成了。」文大夫摸摸鬍子,也不希望這樣有趣的女娃出事,對春大山說,「你現在別搖她,趕緊叫人準備馬車。她這是借此睡了過去,莫吵。」

      「馬車顛簸,不如坐我的轎子走。」張宏圖突然插嘴,「來人,快把本官的轎子抬出來,送春家小姐回府。」旁邊的差役一聽,沒等春大山說話,一溜煙兒就跑走了。

      張糊塗這時候可不糊塗,他瞄見兩位高爵上官,四隻眼睛都掉在這春家姑娘身上,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他本來以為自己年紀大了,沒有拿得出手的政績,可惜膽子小,心又不狠,之前貪得也不多,此生也就是如此。可說不定,巴結好春氏父女,將來就有機會呢。雖然春家小門小戶的,高攀不上天潢貴胄,但有時候妾室說話,可比大老婆管用多了。他家,不就是如此嘛。

      對張宏圖的熱情,春大山本想婉拒,總覺得哪里不妥,可見懷中的女兒小臉蒼白,很有些心疼和不舍,當下硬著頭皮接受了。也沒注意,韓無畏和康正源的眼神,一直追隨他們的身影到消失的時候。

      而這一切,對於春荼蘼來說都只是一睜眼,一閉眼的事。

      她只是陷入無知覺的黑暗中,可能之前時間緊、任務重、她耗盡了心力,累個半死,所以睡個胡天胡地,香甜無比,人事不知。然後,她夢到了爺爺。開始,是現在時爺爺的模樣,後來又變成了春青陽慈愛寵溺的臉。

      不知怎麼,她忍不住的心酸起來,叫了一聲,「爺爺!」猛然就醒了,居然淚流滿面……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1-15 01:44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7-11 02:52 PM 編輯

第四十五章 好白菜都讓豬拱了

      「怎麼啦?夢到什麼?可是哪里不舒服?」關切地聲音就來自床邊。接著,一隻大手輕撫在她的額頭上。

      春大山坐在床邊,一臉焦急,滿眼血絲,顯然是一直守在旁邊的。

      「沒事。」春荼蘼看到春大山,夢裏那種虛無的感覺消失了,特別踏實來著。如果現在讓她穿回去,她還不願意呢。雖然古代生活不便,戀愛不自由,不講人權,可是現代沒有父親和祖父,沒有迫切需要伸張正義的地方。她,不留戀。

      「我夢到祖父了,我想他了。」她哽咽了聲。

      春大山微笑,有點吃味的說,「都快說親的大姑娘了,還像奶娃子一樣,身子一不舒服就要找祖父。」

      「祖父出門的時間很長了哪,不知還要多久才回來。」春荼蘼略怔了怔後,就拉著春大山的袍袖撒嬌,安撫著一顆吃醋的父心,「再說,祖父在外面受風吹雨淋,眼看就要冬至了,爹也心疼是不是?」

      這話說到了春大山的心坎上,他也擔憂起父親,但隨即就又高興起來,「今兒都九月三十了。十一月初一,我就要去軍府,參加歲末的集中兵訓,你祖父說過,之前必會趕回來。左右還不過一個月時間,他總會提前到,所以差不了二十天了。」

      春荼蘼聽到這個消息,也挺高興,但她注意到兩個細節,立即問,「三十號?今天都三十號了?!這麼說。我睡了兩天?」

      案子,可是二十八號黃昏的時候就結了。雖說,判徒刑或者流刑,要送到州府去復核,若是死刑,還要提交刑部復核。大理寺倒不管這一攤,它到底是審判機關,而且主要負責京中百官的。但想來,案子翻供的可能性不大,只是她沒想到能睡這麼久。

      這不成了豬了嘛。雖然之前。她是累得夠嗆來著。

      「是睡了很久,把爹嚇壞了。」春大山似乎還有點心有餘悸。

      這時候,過兒挑門簾進來,笑著接口道,「老爺當時可嚇壞了,又不敢叫醒小姐,硬是把文大夫給拎了來。再診了一遍脈才放心。」

      春大山聞言有點為自己的大驚小怪不好意思,春荼蘼卻感覺心中暖暖的。

      人都道,有後娘就有後爹。意思是男人死了老婆,再娶的話,就不會對前妻留下的兒女有多好。還說,能跟著要飯的娘,不跟著當官的爹。意思是爹不如娘愛兒女。但其實。父親疼起兒女來。有時候比母親還要溺愛,春大山就是個例子。而且在重男輕女的古代,他能這樣無限疼愛女兒,真是極品好男人,可怎麼就被徐氏盯死了呢?

      果然是,好白菜都被豬拱了。就自家老爹這相貌,這身材,這人品。真是一朵男鮮花,插在了女牛糞上。

      「過兒,你有點規矩好不?」為了舒緩春大山的不自在,春荼蘼佯裝教訓過兒。反正這丫頭皮厚,跟她沒大沒小的慣了,根本也不會害怕。

      「在正經人家,哪有老爺說話,你一個婢女隨便插嘴的?」春荼蘼給過兒丟了個眼色,「規矩大點的世家,說不定就打你板子,把你賣出府呢。狠點的,直接杖斃。」

      過兒會意,立即上前,一臉哀求的對春大山說,「老爺我錯了,奴婢下回再也不敢了,您別賣了我!」那小模樣逗得春大山一笑,一指點在她腦門子上,把她推開。

      春荼蘼這時候非常慶倖重生在小門小戶,多溫馨的家庭環境啊,誰願意去高門大宅鬥得雞飛狗跳的,還要面對冰冷的親情,利益的糾紛?可就算她重生在高門大閥,她也不會謹小慎微的活著。有句話說得好,得罪不得罪人其實不重要,因為你沒得罪人,但利益所在,人家還會滅掉你。得罪了人,但有利可圖,照樣親親熱熱的對待。所以,做個有用的人,比什麼都強。

      但在這樣的小家,吃得飽,穿得暖,有屋住,有餘糧,親人相愛,雖然也有各應的事,但卻很幸福了。

      「每旬旬底的兩天,父親不是要去軍府報到嗎?上次就因為張五娘誣陷爹而沒去成,怎麼這次……」春荼蘼笑了一陣後,問。

      「你病了,韓大人特別准了我的假,讓我在家看護你。至於軍裏,你魏然叔叔已然公幹歸來,他頂多辛苦一點,隊裏的事就全負責了。」春大山說著站起身,走到窗根底下。

      那裏原來放著一張條案,但此時搬空了,放置著一個燒炭火的小茶爐子。爐子上,架著一把小銅壺,有氤氳的熱水氣慢慢從壺嘴處彌漫開來,給屋裏溫馨的氣氛添加了柔和感。

      春大山拿起圓桌上的一隻白瓷茶盞,上面帶蓋子的,釉色有點發黃,然後把銅壺中的水倒出來一盞,走到床邊道,遞到春荼蘼唇邊道,「你睡了一天兩夜,水米沒沾牙,先來喝點溫開水,待會兒再吃東西。放心吧,不涼。」

      春荼蘼很受不了大唐的飲茶法,大多喝茶餅,要事先輾成末兒,還要在水中加香料或者鹽什麼的,她這現代的口味實在受不了的。所以,重生以來,她只喝水,春大山自然是知道的。

      春荼蘼猶豫了下,張了張嘴,卻終究有再開口說話,只溫順的喝淨了水,之後肚子裏就傳來咕咕的叫聲。

      「早煮好了雞湯,現在爹去給你下點湯餅(麵條)。」春大山就笑道,「菹齏也預備了,放點芝麻拌一拌就行。是筍齏,你最愛吃的嘛。」

      春荼蘼想說話,春大山卻擺擺手道,「知道知道,多放芫荽,不要臥雞蛋,飛成蛋花。」

      臥雞蛋是北方的說法。也可能只是范陽這邊的口語,意思是把雞蛋直接打在熱湯中,卻不攪散攪碎,到時候麵條熟了,雞蛋也煮成像荷包蛋的樣子,清清爽爽,原法原味很好吃,但春荼蘼不太喜歡。而春大山在娶徐氏之前,是和父親春青陽獨自生活的,兩個大男人養育一個小女娃。所以什麼家務都會做,春青陽甚至會縫衣服的。

      事實上,娶了徐氏後,徐氏也沒做什麼家務。又不是大家族的太太奶奶,她卻連碗熱湯也沒給公爹做過,沒為自個兒的男人洗一回衣服,做過一雙鞋子。更不用提前房的女兒了,算得上是十指不沾陽春水,連春荼蘼也不如。至於她屋裏的事,自有小琴幫手,院子裏其他大大小小的活計都是過兒和老周頭幹的。真不知道,平民之家娶來這種老婆是做什麼用的?她本是商戶之女,卻給她那個娘嬌寵成這般的廢物樣子。

      「爹。我是說。這些事交給過兒做就成。」春荼蘼好不容易逮到個機會,連忙道,「你一直守著我沒睡,現在趕緊歇著去。」

      「爹又不累。」春大山攤開手,「以前做野戰兵訓時,三天三夜沒睡過的事也常有。」

      「那不同。」春荼蘼堅持,「那時女兒沒在您身邊管著。再說,我明天想上鎮上逛逛呢。爹不養好精神,怎麼陪我去呀。過兒,愣著幹嘛,送送老爺。」

      在這個家,過兒最聽春老太爺青陽的話,簡直就當成聖旨。其次,就是自家小姐。此時得了令,沒大沒小的拽春大山的手臂,不容分說,直接給拉到當院裏。

      小琴似乎在院子中偷聽,此時想躲也來不及,連忙扔掉帕子,蹲在地上,假裝去拾,之後又很快的站起來,甜笑道,「老爺要回屋歇著嗎?還是先吃口東西?太太已經都預備好了,放在東屋呢。」

      春大山沒辦法,點了點頭,就向東屋而去。

      小琴忙不迭的跟在後面,過兒看不慣她那扭著腰肢的模樣,氣呼呼的直接跑進廚房,麻利的做好雞湯湯餅,又把醃在小瓦罐裏的菹齏倒出來,加芝麻拌好,放在託盤裏,送給春荼蘼。

      「小姐也是的,老爺想多陪陪您,幹嘛轟老爺走啊。」見春荼蘼猛吃一陣,肚子裏有了點底兒之後,過兒抱怨,「真受不了小琴那個歡天喜地的勁兒,好像咱們西屋是火坑似的。」

      「家和萬事興,我爹又不能休了太太,如果咱們不忍忍,為難的是我爹,何必讓他夾在女兒和妻子之間難做人。」春荼蘼歎了口氣,「無七出之條而休妻,是違反咱大唐戶律之法的。若亂來,我爹的前程還要不要了?若是我爹在我屋裏待的時間長了,太太又得給我爹甩臉子。她那樣的人,也不大吵,就這麼膩歪著,眼淚汪汪,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更讓人受不了。」

      過兒咬咬牙,雖不甘心,卻也沒辦法,只恨聲道,「都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其實這男人娶錯了老婆,一樣像風箱裏的耗子,兩頭受燒。」

      「那是因為我爹心好,咱們家厚道罷了。讓她換一個那不講理的人家看看?」春荼蘼又喝了口雞湯,滿足的歎了口氣道,「不說這些了,告訴我,我昏睡這兩天,家裏出了什麼事?為什麼我爹剛才提起說親的事?」

      剛才,她從春大山的話裏逮到了兩個疑問。一個是今天的日期。第二個,就是春大山說她是「快要說親的大姑娘……」



第四十六章  一夜夫妻百日恩

      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與恨,也沒有無緣無故的話。 可能是無意間說溜了嘴,那也是因為這幾天有相應的意識在腦海裏出現過。看春大山的樣子又很自然,難道是徐氏又說了什麼,或者做了什麼?

  日防夜防,家賊難防,她不得不小心應對,未雨綢繆。

  「細節嘛,奴婢不知道,但斷斷續續聽到老爺和太太吵了幾句。」過兒摸摸小下巴道,「這可得多謝小琴,若不是她一直往老爺跟前兒湊,沒人守在門外,奴婢也沒機會。」

  「吵什麼了?」春荼靡皺眉,「她不是犯了頭疼症?」

  過兒撇撇嘴,「頭疼症最是沒個準兒,她說自個兒疼得厲害,就算大夫來了,還能說她沒事不成?到底怎麼樣,只有她自己知道。反正那兩天拘著老爺,不讓老爺到縣衙去,二十八那天,老爺把小姐接回來後,她聽說方娘子沒事了,臉色就不大好。後來小姐在屋裏睡覺,我隱隱約約聽她跟老爺說,小姐上了公堂,只怕現在一時風光,但名聲卻壞了。人家可能都讚揚小姐您威風又聰明,但誰家會娶這樣的姑娘做老婆?」

  春荼靡沒說話,因為她不得不承認,這次徐氏說得對。人們欣賞你是一回事,能不能娶回家是另一回事了。她本沒有嫁人的打算,就算到了二十歲還單身要收稅也沒關係,她會想辦法賺到銀子的。至不濟,出家當各道姑也行,反正道家不那麼辛苦,可以在家修行的。

  但春青陽和春大山肯定是不會同意的,說不定會傷心。但是,她也不會以為徐氏這樣做是出於好心,不過是想拔掉眼中釘、肉中刺罷了。這個身體的本尊死去,可不就是老徐氏給逼的?現在,小徐氏又出什麼麼蛾子?

  「我爹怎麼說?」她問。

  「老爺半晌也沒吭聲,後來就說會想辦法的。」過兒繼續道,「然後太太也不知低聲說了什麼,奴婢實在聽不清,只聽到老爺發火了,摔了茶杯,然後太太就哭了聲說她是為小姐好。老爺很大聲很大聲的回她說:荼蘑是個有主意的,我的女兒自然不是尋常女子。你不用說了,她的親事,要她自己點頭。若她不應,我寧願養她一輩子!說完,摔了門就出來了,一直坐在小姐床邊,剛才才被小姐轟走了。依我猜,徐氏指不定給小姐說了什麼不堪的人家,不然小姐也知道的,老爺雖然在外面挺有威嚴的,在家卻極少發脾氣。我呀,聽完這話,面兒上半點也沒露,等小姐醒了才稟報。」

  「過兒,做得好。」春荼靡誇獎道。

  她家的丫頭與大戶人家的不一樣,不是非要賞賜銀子的。只要誇一句,就特別高興。其實論起貼心,她們名為主僕,實為姐妹。

  而想到春大山的話,春荼靡心裏熱乎乎的,隨即就踏踏實實的放下了。既然她爹說婚事要由她自己點頭,爺爺只怕會比爹更寵她,那她就不必再擔心了。她不想嫁人,是因為覺得這個時代容不下她這種能上公堂的女性,並非她是獨身主義。可是,她偏偏想利用自己在法律上的能力做點什麼,而不是謹慎的融入這個異時空,安靜的再活一次。但如果有男人能接受,而且她也喜歡的,她其實很樂意嫁人。

  活了兩世,卻連一個男人也沒有,想想也怪悲哀的。只是她才十四歲,過了年才十五,離朝廷規定的二十歲必須成親還有五年,她還有機會和時間,只要老少徐氏別總琢磨她就行。

  「好像沒再鬧起來。」她側耳聽了下院外,輕聲道。

  「老爺真發火時,太太每回都會怕。可老爺一給好臉色,她立馬就作妖。」過兒嗤之以鼻的說,隨後又想起什麼,湊過來,鬼頭鬼腦的笑著問,「小姐,對於親事,您自個兒是怎麼想的啊?」

  「小丫頭片子,別聽風就是雨的。」春荼靡也學自家美貌老爹,一指頭點在過兒光潔的額頭上,「我怎麼想的?我還沒想呢。我啊,現在就想著跟我爹和祖父好好過日子,如果有什麼好機會,讓春家脫了軍籍就好了。」那可是祖父的心願。

      「聽說咱家要脫軍籍,得兵部尚書親自批呢,那老爺得當各大官才行。」過兒一知半解地道,卻還糾纏剛才的問題,「小姐,我瞧那個韓大人和康大人都不錯,比老爺長得還俊俏。年紀雖然大了點,但他們官大又有錢,小姐嫁給這樣的老頭子,也不算太虧。」

  春荼靡忍不住就樂了起來。

  過兒從小被賣,後來生活在春家,性子又直又辣,但卻少了成算,有點不諳世事。韓無畏和康正源是什麼身份,她從一開始就清楚得很,所以半分心思也沒動。就算沒有階級阻礙,她也是不樂意的。那樣的家庭,得多麼複雜,有積極參加宅鬥的工夫,她還不如看案例呢。再者說了,這樣的男人必會三妻四妾。康正源還好說,韓無畏是世子,末來會承爵為王,還可能弄個大都督當當,那樣的人納妾是規矩、祖制,不是他不想就可以拒絕的。

  不過,聽過兒還有些嫌棄那二位,覺得他們配不上自己的樣子,還真是好笑。兩個二十出頭的青年才俊,只因為她年紀小了點,就成了過兒口中的老頭子。如果他們知道,想必會吐血吧?而這個時候,康正源應該離開了范陽,當時他就是被臨水樓案拖住了腳才留下的。

  想了一回,也就扔在脖子後面去了,只笑道,「我呀,我要找個我爹這樣的男人。長得又好看,心地又善良,家世又簡單。」

  「可是這樣的很難找。」過兒苦著臉道。

  「那咱慢慢找,不急。」

  「小姐不急,東屋裏的可急呢。」過兒哼了聲,「不然,等老太爺回來,咱分家吧?」

  春荼靡搖搖頭,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在大唐,父母在,兒女不能分家,除非長輩同意。春青陽是同意,但春大山死活也不肯點頭。再提這事,不是紮他的心嗎?

  有時候,春荼蘑真希望老爹能休了徐氏。她即不能主外,又不能主內,對家裏沒貢獻,還總挑三挑四的。可春大山心軟,春青陽厚道,又認為定春家沒那個休妻的家風,所以在徐氏沒有犯大錯的情況下,誰也開不了這個口。除非,她犯下七出之條。

  所謂七出:是指婦人七去,包括不順父母,為其逆德也;無子,為其絕世也:淫,為其亂族也:妒,為其亂家也:有惡疾,為其不可與共渠盛也;口多言,為其離親也:竊盜,為其反義也。

  仔細想想,有好幾條徐氏都打了擦邊球,可算可不算。比如不順父母,她對春青陽就是表面客氣一下,並沒有真正盡到兒媳的責任,可你也不能說她就虐待了。比如無子,她確實再沒有懷孕過,可是她進春家門的時間也不算長。比如妒,她經常因為春大山和方娘子的關係而表現出不快,偏偏她只是彆扭人,卻沒做什麼。比如竅盜,不是指偷東西,而是存私房。她娘家的東西,從來不肯和婆家分享的,可若說她藏了大把家私,因為老徐氏怕春家佔便宜,所以小徐氏還真沒有。

  愁人啊!

  而且身為女兒,她不知道她爹和徐氏私下裏的感情如何?春大山重情,前妻白氏去世了那麼多年,他都沒有續弦,而所謂一夜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也許他和徐氏是有感情的呢?春荼蘑也不想為了自己痛快,就讓自家爹傷懷。

  最為難的是,春大山已經死了一個老婆,如果再休掉一個,除非將來他真的當大官,不然很難再有清白人家的好姑娘肯嫁過來做填房。

  對這個事,她是左右為難的。但是,若然徐氏不消停過日子,只要影響到她爹的前程和生活,讓春大山痛苦煩悶,她有的是法子把七出之罪安在徐氏的頭上!她一心向善,但論起卑鄙無恥,她也很在行的。

  說來說去,就是遺憾,當初春大山為什麼沒娶了方娘子呢?

  而她這邊才想到方娘子,第二天一早,方娘子就登了門。當時春荼蘑梳洗打扮好,要和春大山到鎮上逛逛。其實,她是想打聽臨水樓案,有沒有什麼後續新聞。

  春大山早就收拾好了,仍然是穿著軍裝便服。因為他的身材健美,穿什麼衣服也不如軍裝好看。春大山自己似乎知道這一點,所以從不穿別的。想來,男人也臭美得很哪。其實,韓無畏也是標準的制服男。

  春荼蘑甩甩頭,心道想那個人幹什麼,差點把帷帽給甩下來。

  過兒正要埋怨她,老周頭就來報,說臨水樓的方娘子求見。

  本來,徐氏和小琴站在東屋的臺階上,說是送他們出門,但一臉迷醉的看著春大山,還給春大山念叨,要捎點什麼東西回來。聽聞此報,一主一僕的臉,叭撻就掉下來了。

  「她來幹什麼?」徐氏尖聲問道。

  「來者是客。」春大山有點尷尬,但更多的是坦然,對老周頭說,「快請進來,正廳說話。」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1-15 02:04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7-11 02:58 PM 編輯

第四十七章 我要走了

      嚴格意義上來說,方娘子的容貌在大唐,或者在現代,都算不得頂美。

  此異世大唐雖然不像歷史上的大唐那樣以胖為美,但審美傾向也是覺得女性要略豐滿些才漂亮。現代不用說,要求是有前又有後,魔鬼身材,天使面容。而不管在什麼時空與時代,東方人的統一要求就是皮膚白。

  方娘子的膚色卻是微黑,身段高挑而瘦削,嘴也略嫌大了些。可是她卻又一雙鎮靜又靈動的大眼,於是舉手投足間,就彌漫著說不清的風情,特別招人。而且她那風情不是流俗的、表面上的,只若隱若現的、若即若離的散發出來,令男人很容易著迷。

  大唐民風開放,體現在細節處就是海納百川,兼收並蓄。比如服裝的風格,就是晉漢、胡服、甚至波斯那邊的款式,加上本朝流行的都肯,算得上百花齊放。方娘子就很知道自己要穿什麼,才能最體現她的優點。

  今天她穿了件櫻桃色的衣裙,腰帶和衣服下擺及袖子邊緣,是兩寸寬的牙白色滾邊,同色繡花的腰帶,一頭濃密烏黑的長髮只以一根珊瑚簪子綰住。衣裙的式樣是漢式的曲裾,特別襯她的身段,走起來路來顰顰婷婷,風擺楊柳般的優雅輕柔。

  這時代的女人喜歡大紅大綠的顏色,但穿得人多了就俗氣了,而且這種顏色不適合皮膚較黑的人,可是這些缺點到了方娘子身上就成了優點了。

  「方老闆娘,您怎麼來了,快裏面請。」春大山迎上去。不知是不是當著徐氏的面兒,言語間的有些客氣。

  「春大哥。」方娘子襝衽為禮,姿態大方,不卑不亢,「有些事情想和您談談。」

  要是自家美貌老爹娶了方娘子多好啊!春荼蘼又忍不住暗中感歎。

  春大山做了個「請」的姿勢,就頭前帶路,進了正房正廳。

  方娘子跟在後面,舉止就像受過特殊訓練似的,連耳朵上那對小玉墜子都不怎麼晃動。經過徐氏身邊時,她略停了停,溫婉的略施一禮。

  她這樣,更襯得徐氏服飾俗豔,而且目光閃爍,半點不大方。不知道的,還以為方娘子是大老婆,徐氏只是個妾呢。

  不過,徐氏馬上反應過來,猶豫一下,咬著牙拉了小琴一把,雙雙跟進了正廳。

  春荼蘼愕然之下,只好帶著過兒,有樣學樣。

  人家方娘子都說有事情要和春大山談,正廳的門又敞開著,而徐氏雖然掛著禮貌的笑,但氣勢卻似捉姦,丟不丟人啊。人家又不是閒聊,犯得著你一個正室娘子作陪,目光爍爍的盯著嗎?真上不得台盤!其實春大山如果和方娘子有奸情,方娘子怎麼會大大方方找家裏來?兩人認識很早,若有些什麼,徐氏也不會有機會進門了。再說,她又一次不信任自己的丈夫,實在令人光火。

  而當春大山一回頭,發現空曠的屋子裏居然擠滿了人,登時尷尬。

  「去烹點茶來。」他吩咐徐氏。

  徐氏卻沒動,指著小琴道,「還不快去。茶餅要碾細一些,但也別讓客人久等。」然後,走到桌邊,看樣子是要坐下了。

  春大山眉頭一皺,強壓著怒氣。

  他和徐氏過得不順之處,方娘子是知道的。所謂知己,就是把心裏的苦向對方倒。他去臨水樓喝酒時,經常把不快的事對方娘子提提,包括對那位岳母的萬分不滿。方娘子還曾給他出過不少好主意,希望他和徐氏能白頭偕老。可徐氏現在這是做什麼?偏偏,他還不好發作。

  但,方娘子卻開口了,神色和語氣都非常坦然,可也很直接,「春家小嫂子,我和春大哥有些生意上的事要說說,可否請您暫時回避回避?」

  徐氏的腿才彎下,卻登時坐不下去了。她還沒有她娘的厚臉皮,話說到這種程度了,她也不能再留下去。於是,尷尬的復又站直,眼神中的惱火都掩飾不住了。

  「即如此……」她看了眼春荼蘼,想拿這繼女當臺階,就伸出手道,「你爹要談正事,你也出來吧。」

  哪知道方娘子卻又說,「荼蘼姑娘倒是要留下聽一聽。一來,我要謝謝你幫我從官非中脫身。二來嘛,這臨水樓的生意說起來也與荼蘼姑娘相關。到底,是前面的大嫂子留下的產業不是?」三來,只怕是有女兒在場,徐氏之後不至於和春大山鬧太大的彆扭吧。

      「好,那我就聽聽吧。」春荼蘼一臉老實,心裏卻樂得打跌。

  春家,包括她在內,就是缺少這麼一個拉得下來臉,關鍵時刻說話不客氣的。方娘子似乎對徐氏不太喜歡,看起來那麼溫雅又會做人的人,居然綿裏藏針。這是告訴徐氏,別總拿著繼母的架子,人家的親娘可留下了大把銀子,至少比你的嫁妝多。

  不過,方娘子是打開門做生意的,每天與各色人等打交道,今天這麼不給徐氏留臉,好像是故意這樣做的,又為的什麼?

  徐氏漲紅了臉,摔下手就走了。

  春荼蘼一見,不禁又歎了口氣。

  如果是她,開始就不會跟進來。但既然進來了,就不會走。前面表現得不大方,後面做事又不硬氣,倒像個小三似的,以後春大山若能升職,官太太們一起交往,以徐氏的行事風格可怎麼辦?真愁死人了!

  「生意的事怎麼了?可是有人去搗亂?」春大山見徐氏離開,直接就問。

  他如此開門見山,半點客套沒有,顯然和方娘子的關係相當好。有些像老夫老妻,卻又想特別要好的朋友。

  「我要走了。」方娘子倒也直接。

  春大山和春荼蘼都愣住。父女二人忍不住對視一眼,再看方娘子,又不像是開玩笑。

  場面一時僵住,春荼蘼連忙上前,微微攙了方娘子一下,微笑道,「方娘子請坐,有什麼事什麼話,慢慢說。爹,您也坐。」

  兩人坐下,各懷心事。

  春荼蘼給過兒使了個眼色。過兒立即跑出去,假意烹茶,其實是守著門,免得人偷聽。春荼蘼自己則悄悄立在春大山身後,靜默不語,決心當透明人,給父親一點空間。

  過了半天,方娘子重複道,「我要走了。」聲音裏卻有著濃濃的歎息。顯然,是不捨得的。

  「好好的,為什麼說走就走?你說說看,到底是怎麼了,讓你連生意也做不下去?」春大山也鎮靜了些。

  方娘子微微搖頭,「沒有。這兩天臨水樓正在修整,也並無人前來搗亂。」

  「那你……」春大山不理解。

  「我做的是酒樓生意,出了中毒的事情,就算事後我被判定為被陷害,不好的影響還是很大的。」方娘子輕聲細語地說,有心疼,卻沒有焦急,很理智清醒的樣子,「而且這樣一來,知道我的人會很多。」

  「你為人如何,行事如何,鎮上的人都清楚。」春大山認真地說,「就算有一時的影響,過一陣子也會好的。若說知道你的人多,你也不是不知道,咱們范陽有兩個女人最出名,說起來縣裏不知道你的人很少,哪兒還有更多的人?」

  「荼蘼這麼本事,這樁案子打得這麼出色,簡直算得上轟動,恐怕以後不止范陽,連京裏甚至南邊都會念叨起這個案子。我本是案中的犯婦,名聲要傳遍大唐呢。」方娘子笑笑,卻隱含著苦澀,「今天我和春大哥說了實話吧。咱們認識這麼多年,你的為人如何,心意如何,我心裏比誰都清楚。只是我身懷隱密,所以沒有資格接受。但是,這輩子能遇見你,卻是我最大的福氣。只請大哥原諒,之前我從來沒有告訴你這些話。」

  春大山臉色微紅,局促走來。方娘子這是把兩人的感情事攤開來說啊,可女兒還站在他身後呢。但,春荼蘼卻一聲不吭,好像老僧入定一般。其實,心裏驚濤駭浪。

  她知道,方娘子說出這番話,證明是非走不可了。從字裏行間中,她看得出方娘子是個有決斷、有擔當的女子,敢於當著別人的面,把對春大山的愛意說出口。之所以她不應下爹的情意,就是因為她說的隱密。而她今天坦白,是證明她要以這種方式報答春大山這麼多年來的照顧和幫助。也是,決然的道別。

  這是個坦率勇敢的女子,那麼,她的隱密事就肯定是解不開的困局,所以她才躲到范陽縣來。年紀輕輕的單身女子,好不容易安身立命,卻因為一樁轟動的官司,不得不再次遠離,隱姓埋名。由此可見,她的隱密不是小事,不然她也不可能如此信任春大山,卻單單隱瞞了這件事。而且,那秘密涉及之人應該是很有能力的。不然,就不會因為一樁官司而查到這裏來,逼得方娘子不得不逃走。那秘密,是不是與方娘子從來秘而不宣的身世有關?

  可若她身上真的背著重大秘密,她就算再好,春荼蘼也不想自家老爹和她有瓜葛了。畢竟在春荼蘼眼裏,天大地大,也大不過祖父和父親的安危。



第四十八章 女人何苦為難女人

      春大山是聰明人,略怔了片刻,也想明白了其中關鍵,不禁內疚道,「說來,都要怪我對不住你,若這官司不打,你就不會要離開了。」

  「當著孩子呢,怎麼能這樣說!」方娘子正色道,「若不是荼靡,我逃不了牢監之災,豈不更容易被找到?說起來,荼蘑是我的救命大恩人。就連你,若不是我的連累,付貴和張五娘怎麼會害你?說到底,我是不吉祥的人,我走了,大哥一定會過得更好的。只可惜這份恩情,只有來世再報了。」

  春大山此時也明白,人,他是攔不住的。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也是方娘子的極限了,其他人家不開口的,他也不方便再問。只是幾年的感情,哪怕只是普通朋友,對他這種重情的的人來說,心裏也是熱辣辣的不好受。

  「你若再有難處,就回來找我。能幫的,我必會幫你到底。」半晌,他才說出這一句。說完之後,就覺得嘴裏心裏都是苦的。這麼些年,他有心事不會和父親說,怕父親擔心,不會和女兒說,女兒太小,倒是方娘子,是彼此最交心的人。可惜,天下無不散之宴席。而就算他這話說了,方娘子再難也不會來拖累他。

  「盤纏有麼?」他實在不知道給予什麼幫助,於是又找補一句,然後緊緊閉上嘴。臨水樓的生意相當好,方娘子可比他有錢多了。

  「不用擔心我,只是此去天涯兩隔,請春大哥保重。」方娘子紅了眼圈道,「臨水樓的房租我付到了年底,這兩個月只當是給你們找新主顧的時間。還有……。」她把一直提著的一個小竹籃放在桌上,「這是我給荼蘑出嫁時的添箱,雖然不知道是哪一天,但我相信,她一定會嫁一個比大哥還要疼愛她、珍惜她的男人。我會每天都為她祈福的。」說完就站起來。

  「以後還能見嗎?」春大山急著說了句。

  方娘子淒然一笑,「可能不會了。除非……我們特別有緣份。」

  「何時走?」

  「明天,也許今晚。」方娘子輕聲道,「不用擔心,我宅子裏的宋媽媽兩口子會跟著我,我也不喜歡別離的場面,所以你別來送我。兩兩相誤,何必呢?」

  春大山默然。

  那一對老夫妻,粗手大腳的,他曾以為是方娘子到了范陽才請的傭人,為她守院子,貼身侍候的,沒想到,居然是一直跟在她身邊的老人。自己,果然是不瞭解她啊。

  「還有,我不叫方菲。我名叫方寶兒。」走到門口時,方娘子轉過頭,輕聲道。

  這是最大的信任了吧?若她一直躲藏的人尋到這裏,知道她的真實名字,就能確認她的身份。她此時告訴春大山,是知道春大山絕對不會說出去。而若真有人來找,春大山雖然免不了麻煩,但到底沒有太大關礙。一個隱姓埋名的女人,和某些男人有點曖昧很正常,未必就是知情人。這些年她始終不與春大山發生太深的瓜葛,其實也是為了保護他。

  她躲的人是誰,讓她怕成這個樣子?春荼蘑不禁好奇,腦子時自然閃出律法的條款:娶逃奴或者逃妻,也是犯法的呀。難道…

  然而不等她再猜測,方娘子已經走了出去。春大山就當真坐在那裏沒動,因為他也是不喜歡離別的。只是他坐得很用力,身子繃緊,好像略一放鬆,就會追出去似的。

  春荼蘑不能讓他追出去,那種身世神秘,背負麻煩的女人,就算再好,也得離自家爹遠點為好。請老天原諒她的自私吧,其實方娘子讓她在一邊旁聽,只怕也是存了讓她攔著春大山的意思。方娘子必是看到春荼靡是個腦子清楚的,春大山也是重視這個女兒的,所以才這樣做。

  於是她上前一步,打開籃子,分散父親的注意力,阻斷他胸中不斷積蓄的某些力量。結果發現,籃子裏面有一隻小巧的紅漆首飾盒子,上面壓著張紙,是臨水樓那處院子的租約。而首飾盒內,則是一整套赤金鑲紅寶的首飾,荼蘑花的式樣,並不像是新打制的,大概只是湊巧罷了,倒應了她的名字。

      「爹,這個太貴重了吧?」她有點猶豫。

  「拿著吧。」春大山歎息了聲,「她是個爽利人,極會說話辦事的,從不拖泥帶水。既然送你,你就大方收著。推託……,反倒寒了她的心。」

  春荼靡點點頭,對外面喊了一句,「過兒。」

  一邊叫,一邊把籃子又蓋好,等過兒進來,就直接交到這小丫頭手上,「先鎖到我屋裏的櫃子中,等我回來再收拾。」

  「噯。」過兒應著,麻利的跑了。大約是為了防止東屋的人好奇,腳下快得很。

  「等會兒回來?你要去哪兒?」真不容易,春大山那紛亂成一團漿糊般的腦子還能思考。

  「反正要出家門,去哪兒到不一定。」春荼蘑拉著春大山的袖子搖晃,讓他沒時間傷春悲秋。自家老爹肯定會難過的,但慢慢的就會好,現在不能讓他一下子陷入負面情緒。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現在有朋要向未知的遠方去,肯定會悲傷。

  也不是她這種時候還要去玩,而方娘子剛來過又走了,以徐氏的性格,肯定會暗中觀察和揣測,然後做判斷,再走些小心思。春大山又肯定不願意讓徐氏看出什麼,還得費力掩飾。要知道強顏歡笑是傷身的,還不如出去大醉一場。當然,在女兒面前,春大山也會不自在,但她想好了做心情垃圾筒的其他人選。

  「爹呀,旬末的兵訓不是只有半天?」春荼靡道「過了晌午,魏然叔叔就會回來了。乾脆爹去接兩步。你們很久沒見了,不如在鎮子上一起吃個飯,晚上再回家?」她琢磨著,春大山和魏然是很好的朋友,還是戰友,春大山應該有發囘泄的管道。再喝點小酒,雖說酒入愁腸不好,但春大山可以借著酒勁兒睡覺,省得徐氏東問西問。

  而且他們父女照常出門,徐氏反而不會多懷疑。如果因為方娘子來了就不去了,後面她嘟嘟噥噥,疑神疑鬼才煩人。

  春大山也確實感覺心中像堵著什麼似的,感覺到女兒的體貼當下就點了頭,但還是擔心地問,「那你去哪里?」

  「我就去鎮上逛逛。」春荼靡努力顯得輕鬆些,「若爹不放心,回頭我讓小九哥送我回來就是了。」

  提到小九哥,春大山一怔。但隨即想到臨水樓要關了,以方娘子的俐落性子,只怕夥計們都被安排回家了,那小九哥定然有時間陪著女兒,於是就猶豫著答應了。而父女二人早就收拾停當,只是因為這意外事件耽誤了這麼一下下,所以立即就能出門。徐氏大約在生氣,根本沒出東屋的門檻。可惜春大山心情正不好,沒有注意到。

  到了鎮上,春荼靡囑咐春大山不要喝太多之後父女兩個就分手。她先是找了小九哥,約定晚上麻煩他一趟。其實說實在的,范陽縣治安算是好,只要她不在天黑後往家趕,就不會出什麼事,只是為了安春大山的心罷了。

  見到小九哥後,悄悄一問,果然方娘子給他們把工作都結了,但沒說自個兒離開,只說臨水樓暫時關閉,但每個人給了好大筆安家費。

  「那些錢,夠我們拿去做點小生意了。」小九哥很沮喪,「雖然方老闆娘沒說,但我們覺得她定是讓這件誣陷的事傷了心。春大小姐,您說話在理,有空您勸勸她吧,那安家銀子我還沒動呢,就等著回去還當跑堂。」

  春荼蘑歎了口氣,當然不能把真實情況說出來,只道,「你雖是好意,人也夠忠誠,但方娘子一個女人,支撐這麼大個店,也實在辛苦。現在她心灰意冷,正要休息休息,你們不自謀出路去,她那樣為人著想,你們豈不是逼她了?倒不如先做點營生,臨水樓重開,你們再過去就好了。家裏也不是沒有其他人,開個小買賣,以後交給家裏人做也一樣呀。」

  小九哥一聽在理,就點了點頭,之後告訴春荼靡一個消息,「我們老闆娘好心,還去大牢裏探望過張五娘和趙家的,聽說她們在牢裏結拜了姐妹,張五娘肚子裏的孩子生出來後,要交給趙家的撫養,倒省得春小姐再費心了。我們老闆娘還拿了筆銀子就存在我這兒,說等趙家的出來,讓我交給她呢。您說,我們老闆娘是不是心眼兒太好了,人家陷害她,她還這麼幫人家。」

  女人何苦為難女人?說不定,方娘子的遭遇與張五娘、趙家的相似,所以起了惻隱之心。

  和小九哥分開後,春荼蘑漫無目的的逛著,心裏想著事情。她不說話,過兒也不說,主僕兩就這麼沉默著。

  所以,當突然有人叫她,實在嚇了她一跳。

  「春姑娘,請上來說話。」聲音不大,但絕對讓她聽得清楚。

  循聲望去,就見街邊是一間酒樓,當然不是臨水樓,而是另一家。就在二樓的窗邊,康正源探出頭來,溫文的說,「有事請春姑娘一敘。」旁邊,是韓無畏明朗的笑容。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1-15 02:27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7-11 03:04 PM 編輯

第四十九章 暖床小妾什麼的

      春荼蘼當下就皺了皺眉。

      她最煩人家喊她春姑娘,聽起來像動畫片中的春天姑娘來了似的,特別違和。而這兩個男人當她是什麼,招之即來,揮之即去麼?就算他們爵位高,權位重,她也不理!

      於是她很規矩的斂衽為禮,但卻並沒有往酒樓走,而是施施然離開了。

      見她纖弱的背影慢慢遠去,康正源一愣。

      韓無畏卻笑道,「我說如何?我跟她接觸過幾次,早知道她是與眾不同的。普通百姓見了官,或者上了公堂,都會害怕的。偏她,非但不怕,好像還很興奮,就像我們當兵的上了演武場似的。不過從她言談舉止中看得出,她對什麼高門大閥、皇親的貴胄,從骨子也真沒有什麼敬畏之意。以勢壓她,她為了自身安危,也不是不會低頭,只是不甘願罷了。」

      「嗯,看出她剛才行的那個禮有多麼敷衍了。」康正源突的輕笑一聲,「那就麻煩表兄去親自請她吧?免得過後還得去她家一趟。就春家那種情況,只怕都沒地兒好好說話。」

      韓無畏怔了怔,「你是真心要帶她走嗎?」

      「真的。」康正源點點頭,一臉正色,「本來,臨水樓的案子,我是想看看她的能力,摸摸她的路子。可結果,我卻更加好奇,很想看看她對那些與她無關的案子有什麼特別的想法和做法。她雖是女子。但她對律法的理解卻真是通徹,在刑獄上做了很多年的官吏,都未必有她思慮精深、運用得當。何況,她的洞察力和在公堂上使用的手段,實在是太……」

      「只怕你是以權謀私,醉翁之意不在酒啊。」韓無畏嘴裏這麼說,卻還是站起了身。也不走門,直接從窗子中跳下樓去。

      「不過才跟著我兩個月,還得回來過年呢,看你捨不得的。到底誰是醉翁啊。」康正源笑駡道。當然是對著空氣。韓無畏早就沒有了影子。

      街上,春荼蘼逛街想事情的心思被打擾了,正有點不爽,韓無畏卻追了上來。

      「春姑娘。」韓無畏擋在春荼蘼前面。若非他長得那樣好看,笑得那樣正派,就好像一個當街調戲少女的登徒子。

      「韓大人,直接叫小女的名字。好吧?」春荼蘼皮笑肉不笑的說,因為實在受不了這個稱呼了。雖然,叫名字會顯得關係比較親近。等等,古代人愛多想,一句話都得翻來覆去的分析出十幾個意思來,那……韓無畏不會誤會,以為她是想拉關係吧。

      想到這兒。她就有點後悔。但韓無畏卻沒有半點不適應。直接說,「那荼蘼,我和康大人確實有很重要的事要和你說,不如到酒樓一聚?不會耽誤你多長時間的。」

      春荼蘼真心想給他跪了,叫名字請連名帶姓的好不好?不然叫她春小娘子也行啊。幹嗎這麼親熱啊,他們彼此很熟嗎?

      這個年代,姑娘家和男人去酒樓吃飯是可以的,特別是小門小戶的人家。更沒有太大的規矩,何況她身邊還帶著丫頭呢。只是,她總覺得韓、康二人跟她不是一路人,太親近的難免惹出事來,本能的就有點抗拒。

      於是,她又後悔為什麼和春大山分手後,因為嫌悶氣,就把帷帽摘了。看吧,現在就麻煩了。可是跟韓無畏走吧,她不太樂意。不走吧,又駁不開面子。沒錯,她是有一顆現代的、崇尚自由與平等的心,但她也不會忘記這裏是古代,是異時空大唐,所謂民不與官鬥,想她一介小人物,也不好把人得罪得太苦太過。韓無畏從四品下,康正源從六品上,她一個白丁若端架子,不是太矯情了嗎?

      「兩位大人都是朝廷重臣、棟樑,有什麼要緊的事和小女子有關哪?」她掙扎道。

      「去了不就知道了?」韓無畏笑得牙齒閃閃,不知為什麼,令春荼蘼腦海裏浮現出鯊魚的形象,「你若不喜歡那個地方,我們去前面的茶樓也可以。只是必須找個雅室,要談的事,不方便讓別人知道的。」

      聽他這樣說,不似有假,春荼蘼產生了一點好奇,當即就坡下驢道,「讓兩位大人久等,倒是小女子的錯了,哪里還敢挑地方?這就去吧。」

      她躬了躬身,擺明不和韓無畏並排走。韓無畏倒也明白,並不多說,帶著她去了酒樓雅間。

      照例,又一番見禮與客氣,假得沒邊兒,可這是禮節,又不得不遵循。等三人坐下,過兒虎視眈眈的站在春荼蘼身後,才正經說話。

      「不知道康大人找小女子何事?」春荼蘼開門見山,因為不想和他們寒暄或者聊天,那都是會拉近彼此距離的,她可不想和這二位有什麼交情和瓜葛。和與自己社會地位相差太大的人交朋友,其實是會很累的,她深知這一點。

      「我奉皇上之命,代天巡獄,主管幽州地帶。那麼,你想不想跟我去巡獄。」康正源也直截了當,倒把春荼蘼嚇了一跳。

      「巡獄?」她眼睛一亮,但隨即又黯淡了下去,苦笑著搖了搖頭。

      她當然想看看大唐河山,想四處走走,重生一場,她不想被困難在宅子裏,可誰讓她是個女的呢?大唐民風再開放,對女子也是有諸多限制。她有什麼理由跟著一個男人到處跑?那樣不僅名聲壞了,還得把祖父和父親氣死。

      幽州很大的,雖然她不清楚具體的地理位置,而且隨著改朝換代,行政區域劃分也不盡相同,但整個東北、京津地區、河北省這塊,應該全包括在內了。康正源據說已經走了一部分地方,而雖說大唐官道驛館發達,可再往其他地方走上一趟,至少也得兩個月,就是說,過年前能回來就不錯了。

      「可是……」她很好奇,「為什麼要帶我一起去?」她堅信人家不是因為看上她了,要帶個暖床小妾什麼的。

      「因為你對律法的理解獨特又準確,判斷和行事也有獨到之處。」康正源很正經地說,「雖然皇上一直以德仁治國,又對刑獄之事非常重視,但各地民間仍有冤獄的存在,這也是我這趟差事的主要目的。而你,雖然只是個姑娘家,我卻堅信你能幫我做出很多判斷。」

      春荼蘼目瞪口呆,雖說被人承認和誇獎是很快樂的事,但康正源的意思,難道是想讓她當助手?如果他真是這個想法,只能說他也是不理世俗理法,敢作敢為的人。

      「我觀之,你是個正真的姑娘,喜歡幫助別人從冤枉中脫身。你就只當就遊山玩水,看看我大唐壯麗江山,乾脆就應下吧。」韓無畏在一邊幫口道。

      春荼蘼暗暗吞了吞口水。且不說康正源這個提議是否驚世駭俗了些,反正她聽了就心動得很。不,應該說是有些狂喜。

      她前世是成功的律師,有很強的職業病,見了什麼事都要分辨明白,遇到不平的事,就想扭轉乾坤。如果說,她真的能與康正源巡獄幽州一帶,能還很多人清白,能把很多惡人繩之以法,她萬萬沒有不願的。只是,她以什麼身份去呢?助手?可以。但表面上呢,總有個由頭吧。

      最重要的是,春大山那關怎麼過?

      韓無畏和康正源對視一眼,見春荼蘼雖然面無表情,但眼神掙扎,心知此事有門,連忙加上一把火。

      「以前我查閱古案,聽聞過一件事。」康正源道,「一老者趁夜溜到自家兒子的廚房,想偷些吃食,結果被當成是賊,當場打死了。官員最後判這個兒子斬首,很多人不服,認為量刑過重,你認為,縣官為什麼這麼判?」

      他這是想以案件吸引春荼蘼的注意力,但韓無畏之前沒聽過這件事,登時大感新奇,插口道,「是重了些吧?畢竟兒子打死老子雖然十惡不赦,可是當時是半夜,光線不明,他又不知道來人是他老子,只當是賊,打死了頂多算過失才對呀。」

      春荼蘼想了想,卻道,「這縣官是誰?判得真是好。」

      「為什麼?」韓無畏不甚理解,一直沉默的過兒也好奇的瞪大了一雙眼睛。

      「他打死老子固然是過失,但,兒子生活富足,家有餘糧可被人偷,卻讓老子餓到半夜去偷食的地步,如此不孝,不奉養父母,為十大惡之一,判斬首都是輕的。」

      韓無畏和過兒幾乎同時驚歎的哦了聲。

      康正源則點點頭,對春荼蘼更加滿意了,笑道,「看吧,一個刑判之官是否糊塗,是否清明,直接關係到百姓的生與死,律法是否公平,實在是非常重要的事。所以,如果春姑娘能幫我,對幽州百姓可是一件幸事呢。」

      不用捧我,我很想去,但是我有切身的困難。春荼蘼心道。

      而正當她不知要怎麼拒絕,也不捨得拒絕之時,過兒插口道,「兩位大人,小姐,奴婢本不該多嘴的,但請讓奴婢說一句逾矩的話:我們小姐畢竟是一位還沒出閣的大姑娘,跟在康大人身邊做事固然榮耀,可只怕于名聲有礙呀。」

      對啊對啊。好丫頭,把小姐我的心聲說出來了。春荼蘼心中讚賞,卻低下了頭……



第五十章 連升兩級

  韓無畏笑道,「你這丫頭不錯。不過,既然是誠心相邀,我們怎麼會不考慮到這一點?荼蘼幫助康大人是好事,若為此陷她於尷尬,或者不利,便是我們的大錯了。」

  他直接叫了春荼蘼的名字,康正源眉頭一挑。

  「那怎麼辦?還有兩全之法嗎?」過兒問。

  「自然是有的。」韓無畏又是一笑,「康大人代天巡獄,來到范陽時,我身為折沖都尉,又是他的表哥,認為隨行他的兵士有些少了,怕一路上會有危險。畢竟,他要為人翻案,調查冤獄,必定得罪不少人的,安全很重要。所以呢,我會派武藝高強的四名衛士隨行于他。」

  「韓大人是想讓我爹跟著?」春荼蘼腦海中一亮,明白了韓、康二人的意思。

  話說,這真是好辦法啊。春大山作為執行公務的衛士,隨行巡獄史,身為他的女兒,如果以順便到外地探望親戚為由,也跟著一起走,雖說還是不合理,卻是合情。而且,有很多人就是這麼幹的,怕路遇強人,就跟著有公務的軍中隊伍一路同行。若嚴謹些的,假裝成兩處人也可以,反正事實上是走在一起的。

  而只要遠離范陽縣,她換了男裝,到時就說是康大人跟前侍候筆墨的小書童,只要不太露面,又沒人太注意,隨行衛士也不會多嘴,蒙混過去是完全可能的。

  「春姑娘果然聰明。」康正源微笑點頭。

  春荼蘼低下頭,擺出「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的模樣,其實心裏一個勁兒的往外冒壞水兒。

  康正源看似真的很希望她能隨行,當然,她也非常樂意。一來,是她自己的願望,行萬里路,不用讀萬卷書,但要辯萬宗案。二來,這樣對春大山也有好處。方娘子突然走掉,讓他寄情於山水,心情會比較開朗吧。而下個月就集中兵訓了,聽說很艱苦,若外出公幹,就能躲過去這回。三來,晾晾徐氏,讓她明白春大山是她的天,離開春大山,她就什麼也不是,以後別再使小性子,背地裏鬧。最好送回娘家住些日子,讓家裏輕省幾天。特別是祖父快回來了,到時家中雖然沒有兒子孫女,好歹也沒徐氏在眼跟前兒堵心。這一趟大約會走兩個來月,動作快點就能趕上回家過年,那時她和父親就回來了,一家人再好好團聚。

  想來想去,這事百利而無一害。而她看准了康正源非常想要她隨行的意思,所以琢磨著要多交換些利益才是。

  「這事對我爹,還有什麼好處?」她直接問。

  都是聰明人,遮遮掩掩的,就噁心了。之所以看向韓無畏,是因為他是折沖府最高長官。

  「臨水樓一案,付貴已經軍法處置,處以流刑,到邊境做軍奴了。」韓無畏慢慢開口。

  春荼蘼心頭一凜,暗道這處罰好重。如果付貴不以軍法處置,頂多就是挨個幾十杖,畢竟他只是教唆誣陷未遂,再加一個知情不報的罪名,比照律法要減等的。可做了軍奴……軍隊中的其他事她不懂,但卻知道軍奴是軍中奴隸,比普通奴隸的地位還不如,平時過著豬狗不如的生活,打仗就是第一層炮灰。就算僥倖不死,後輩兒孫也是讓人宰割的命運。想他一個折沖府的小武官,最後淪落到那般境地,想必和從雲端跌入泥裏的感覺也差不多。

  所以說,雖然防人之心不可無,但最重要的,是害人之心不可有。人在做,天在看,法網恢恢,確實疏而不漏的。

  「所以,他的職位就空下來了。」韓無畏繼續說,「春大山平時練兵認真,武藝也好,而且還比較有人望,所以就由他接替付貴的隊長之缺。」

  哦也!連升兩級。折沖府隊正,是正九品下階。之前的隊副,是從九品下階。不過雖說連升兩級,越過了從九品上階,卻其實卻只有一級,因為同品的上階官,全是文職人員。

  不過不能喜形於色!也不許臉紅燒盤!目標要更遠大!她拼命告誡自己,之後聲音突然小了起來,好像很不好意思似的。實際上,她好意思得很。

  「我……民女還有一個請求,不知可否請韓大人答應。」她「怯怯」地說。

  韓無畏的眉尖抖了抖。

      這丫頭,叫的是韓大人,看來還是和春大山的軍中職位有關啊。怎麼?沒有軍功,沒有背景,連升了兩級還不滿意。小丫頭,很貪心嘛。而為什麼,有被算計的感覺?

  「說來聽聽。」他故意打了個官腔。

  春荼蘼抬起頭來,為難的樣子表演得極好,絕對的影后級別,「其實,民女也知道這樣太無禮了。但,我也是為了能順利跟隨康大人出行才說這番話的。韓大人知道,我爹身為折沖府的武官,只要有軍令,必然不會違抗。但若讓他女兒同行,卻不在軍令的範圍之內。我爹是極疼愛我的,若捨不得我受風霜,就不一定會讓我跟著,哪怕……得罪了上官也不會點頭。」

  韓無畏和康正源怔住。

  只春大山隨行,還有什麼意義?要春大山的目的,就是讓他陪著女兒,免得春荼蘼孤身上路,傳揚出去毀了名聲。可是春大山不是最重要的那個呀。到時候若他死也不肯讓女兒拋頭露面,他們也不好強迫,這番安排就白瞎了。

  他們倆自以為安排得很妥帖了,卻沒把為父者的心理算進去。畢竟,他們都才二十出頭的年紀,再青年才俊,再足智多謀,卻不懂身為人父的責任和思慮的細緻處。再者,他們出身極高,在那種高門之中,舔犢情深這種事,表達得比較含蓄。反倒是小門小戶,父母毫不掩飾的把孩子捧在心尖子上。

  「所以,民女需要一個說服他的理由。」春荼蘼繼續說,「這個理由要大到他不能拒絕,不得不忍下心疼,讓女兒辛苦一趟。」

  「是什麼理由?」韓無畏和康正源幾乎異口同聲的問。哎呀,好好奇啊。

  而一邊的過兒都愣了,不知自家小姐要幹嗎!

  「不瞞二位大人。」春荼蘼歎了一口氣說,「你們可知,壓在我父親和祖父心頭最重要的事是什麼嗎?」然後不等回答,就自己接著說,「是脫離軍籍,改為良民!」

  這樣,就算春大山還要當兵,春青陽還做縣衙大牢的差役,仍然是賤籍,但等春大山生出兒子來,長大了若是聰明好學,就可以參加科考,走上仕途,光宗耀祖。

  春荼蘼對光耀門楣這種事倒不怎麼介意,但一想到將來白白胖胖的可愛弟弟十五歲就要去當兵,然後到五十歲才能退下來就心疼。這還是在有命活下來的情況下,萬一有戰事,那就是九死一生,能不能成親生子都難說。

  而如果,春大山后面生很多兒子呢?現在春大山就是一人肩挑三房,可她卻連那兩房人長什麼模樣都沒見過。她的前身受了那麼重的傷,都快死了,那兩房也沒來人看她一眼。這樣疏冷的親戚,卻根據軍籍不分家的情況,仍屬於一家。也就是說,春大山要生出六個兒子,一房頂兩丁,第七個兒子才得自由。

  當她爹是種馬啊。

  若是有大戰,六個兒子都沒能回來,不是要坑死她家美貌老爹了嗎?

  所以春家脫離軍籍的事,勢在必行。可惜大唐軍法嚴苛,要做到這一點,需要立下很大的軍功,或者由兵部尚書親自批准。

  目前突厥內亂,侵邊時只是小打小鬧,就跟土匪搶劫似的,搶一票就走,還走得飛快,所以立軍功的機會不大,何況范陽折沖府還稍微腹地了一點,不算真正的邊境。再者,她也不想讓春大山立軍功。因為有多大的功,就得付出多大的代價,她可捨不得老爹受傷受苦, 甚至拿命去拼。

  只是,本來一籌莫展的事情,現在突然卻出現了轉機和曙光,她怎麼能不拼命抓住,加以利用?軍功一途走不通,就只能麻煩兵部尚書他老人家特批。她不知道這位老人家是誰,但韓無畏是賢王、也就是惟一的一字王侯的世子,金光閃閃的招牌,再加上另一個金枝玉葉,大長公主的兒子康正源,人情部分足夠了。

  韓無畏和康正源交換眼色,明白了春荼蘼的意思,覺得確實是好辦法。而只是免除一家人小小的軍籍,對他們來說,這點子人情還真不算什麼。不過兵部尚書那人比較剛直耿介,跟他那老子完全是兩個類型。所以,他們如果沒點由頭,只怕也不好開口,吃癟也說不定。

  春荼蘼看到他們的神色,立即又退了一步。畢竟,她想要達成目的,條件可靈活掌握。

  「民女也知道這件事讓兩位大人為難了,那不如這樣。」她誠懇地道,「兩位大人只答應民女,為民女一家求個情,成功不成功的,就要看天意了。不過民女這回跟隨康大人巡獄,必定勤勉努力。若是半路上……有惡徒要對康大人不利,我爹必是拼死保護的。若是如此,我們父女也算是有些許功勞,那時兩位大人就好說話了,是不?」說完,遞了一個「你們懂的」神色。

  韓無畏噗嗤一聲笑出來。

  這丫頭,是當著他們的面,居然就敢慫恿他們糊弄兵部尚書和皇上啊。但是也好,多大點事。就沖這丫頭如此可愛,這點小忙還是幫得的。再說,這是小正第一回單獨錄囚,當然要把差事辦得漂漂亮亮的。小正固然有本事,但有個春荼蘼在旁邊協助,不是更好嘛。到時候……左不過在皇上面前提一句就是。

  「我看行。」他對康正源點點頭。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1-15 02:46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7-11 03:08 PM 編輯

第五十一章 防的就是她

      從酒樓出來,春荼蘼心情舒暢極了。

  人生的際遇就是這樣,開始,她只是想救父親,然後又要幫方娘子,哪想到就遇到了兩個貴人。進而,看起來遙不可及的脫籍之夢,就吧唧一下砸在頭上。

  至於說那點必須的功勞,她堅信自己的實力,會最大程度的幫助康正源。而父親的保護之功就更簡單的,找幾個武生戲子,演一出忠誠手下,盡忠保護上鋒的戲,事先想辦法讓康正源知道並配合。最後,齊活!

  她心裏高興,也不逛街了,繞了幾步路,告訴小九哥不用送她和過兒之後,就直接回了家。

  一路上,過兒都懵懵懂懂的,進了西屋的門,她才狠狠扭了一把自己的臉蛋兒,帶著哭音兒說,「小姐,這是真的嗎?咱們家能脫軍籍?」

  「噓,小聲點兒。」春荼蘼上前把房門關緊,看到小琴在院子裏東張西望,「這事還不能往外說,否則就不定就有變數。只你我、我爹和我爺爺知道就行。」

  「那咱家也沒別人了啊。」過兒想了想,「除了老周叔,就是太太她們了。」

  「防的就是她!」春荼蘼又走到窗邊,拉開一條縫往外看,防止有人偷聽,「雖說這是春家的事,雖說太太是春家的媳婦,但她真的一心在春家過日子嗎?她那個娘,不總吵吵著不行就和離嗎?好像這是多光榮的事似的。」

  「嗯嗯。」過兒小雞啄米似的點頭,「老周叔厚道,不知道就罷了,知道了就怕別人來套話兒,還是瞞著點的好。」隨後又切了一聲,「一個和離的女人,還有誰肯娶?真不知親家老太太腦袋是怎麼長的,心裏是怎麼想的。哼,當自個兒的閨女是金雕玉琢的啊。」

  怎麼想的?她當然就覺得小徐氏是金玉堆出來的,又覺得徐家有錢,小徐氏若真肯離了春大山,到時她再給女兒招個女婿就行。人長得好壞,人品優劣都無所謂的,能讓她隨意擺佈是第一條件。反正,吃軟飯的男人自古就有,而且數量不少。春荼蘼活了兩輩子,第一次見到老徐氏控制欲這麼強的人。

  「你去和老周叔說一聲,我爹只怕會回來得晚。但不管什麼時辰,都讓他先通報我。」春荼蘼吩咐過兒,自己則躺到床上去,把今天這事翻來覆去的想,看看有無漏洞。

  她知道徐氏在窺探她,就努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下午把她那一手絕不能見人的字練了一會兒,又看了會兒書。晚上吃飯的時候,徐氏難得的叫小琴到外面買了飯菜來,招呼春荼蘼到正屋去一起吃。要知道,平時春氏父子不在家,她總是回屋吃自己的,從來不管春荼蘼主僕。

  春荼蘼很坦然,知道徐氏是借著春大山不在的時機,向她打聽方娘子的事,以及今天父女二人到鎮上是做什麼去了,為什麼春大山還沒回來什麼的。她也不好不回答,只撿無關緊要的說了。比如方娘子來是談臨水樓租約的事,父女倆到鎮上只是隨便逛逛,只是正好遇到兵訓回來的魏叔叔,於是就拉著父親一起去喝酒了,她只好先回來等等。

  但凡女人,都有敏銳的第六感。徐氏總覺得春荼蘼說得不儘然,似乎家裏和春荼蘼身上有大事發生,卻又看不出丁點端倪,也只得作罷,不冷不熱,不鹹不淡地假裝關懷了幾句春荼蘼的身體,就各自散了。

  差不多到了二更初刻,也就是戌時末,春大山才回來。按照現代的時候來看,才晚上不到九點,可在古代,人們睡得早,尤其鎮外的鄉間,早就漆黑一片。

  「老爺,您慢點。」老周頭的聲音傳來,「小姐,快來幫忙,老爺只怕有點醉了!」

  春大山沒回來,東西兩屋就都還留有燭火。不過徐氏怪春大山什麼也不跟她說,賭氣不出來接,春荼蘼卻是和衣歪在塌上,聽見動靜,一骨碌就爬起來,跑到院子裏。過兒本來就著燭火做針線,也立即扔下活計,跟上來。因為知道三天后要出遠門,這小丫頭正連夜趕制鞋子呢。

  「爹,怎麼回來得這麼晚啊?入冬了,仔細著涼。」春荼蘼一邊說,一邊把春大山的左臂搭在自己肩頭,用力扶住他。過兒機靈,立即在另一邊攙扶,然後給老周頭遞了個感謝的眼色。

      春大山有些愕然。

  他是喝了點酒,不過他酒量很大,在軍中是有名的千盞不醉,今天又很節制,所以雖有微醺之意,卻並沒有醉。他不知道為什麼老周頭要扶著他,還那麼大聲稟報,更不知道女兒要幹什麼,但只見女兒丟了個眼色過來,就聰明的沒有吭氣兒,生生被架到西屋去。

  他這邊剛進了屋,趴在門縫上偷看的小琴就把情況告訴了賭氣不出來的徐氏。徐氏也不拿架子了,立即就蹦起來,快步到西屋的門口,揚聲道,「荼蘼,可是你爹回來了?」

  這不廢話嗎?老周頭鬧出這麼大的動靜,隔壁家都聽見了,現在還問什麼問?

  雖是這麼想,春荼蘼還是掀開簾子,走到當院說,「是我爹回來了。」

  「怎麼不回東屋呢?」徐氏很少見的當面嗆聲道,「荼蘼,不是我說你。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哪有爹在外面喝多了,直接架到女兒屋子裏的道理。」可見,會咬人的狗是不叫的。她表面上看起來蔫了巴嘰的,但該拉下臉的時候,從來不會猶豫。

  「太太這話說的。」春荼蘼也不生氣,笑嘻嘻的,看起來脾氣好得很,「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和我爹商量呢,耽誤不得。拉到我這兒說幾句,總比當女兒的直接闖進父母的房裏要好吧?」

  「就不能等到明天?」徐氏的聲音壓低了些,又流露出平時那委委屈屈的模樣,幸好沒有外人在場,不然會以為春荼蘼欺侮繼母呢。

  「回太太。」春荼蘼一臉誠懇,「還真不能。」

  徐氏氣得低下頭,嘴唇緊抿。她平時心裏不樂意,但嘴上卻不說時,就是這幅模樣。

  春荼蘼可不理她這些,躬了躬身道,「天太晚了,太太快歇著吧。我跟我爹就幾句話的事兒,完了就送我爹回去。」說完,也不等徐氏答應,轉向就走。

  進了屋,見春大山正坐在塌上喝醒酒湯。那是早做好的,一直在小茶爐上用炭火煨著,此時不涼不熱,剛剛好。這令春大山不禁想到東屋那邊,只怕什麼也沒有預備,連口熱水都沒得喝。而且,他聽見了徐氏在院子中說的話,不禁有點尷尬。

  「荼蘼,什麼事這麼急?」他問,突然想到一種可能,不禁吃驚,「是不是方娘子……」

  「不,爹別亂瞎,跟方娘子無關,是天大的好事呢。」春荼蘼使了個眼色,過兒立即端著個碗,跑到廚房去。

  在廚房門口站著,可以把整個院子一覽無餘。徐氏要想派小琴偷聽,那是門兒也沒有。果不其然,過兒出門時差點和小琴撞上。而當過兒進了廚房,小琴只好悻悻地又回到徐氏那裏了。

  唉,小門小戶就這點不好,聽窗戶根兒、聽壁角這種事太容易、也太經常。

  「什麼好事?不是又有人請你打官司吧?」春大山想了想道,「那可不行。以後啊,爹再也不讓你做那種事。」

  「爹啊,凡事別說滿了。」春荼蘼縮了縮脖子,挨在春大山身邊坐下,「爹要答應我,一會不要笑得太大聲,也先別讓太太知道。太太凡事聽她娘家的,爹您那位岳母又是大嘴巴,若洩露出去,恐怕好事變壞事,最後牽連到咱們春家全家也說不定。」

  「什麼事,還能讓爹大笑出來?」春大山親昵地拍了女兒的額頭一下。

  今天他心情十分不好,那點子酒意也入了愁腸。只是見了女兒這幅鬼頭鬼腦的模樣,整顆心都似輕鬆了不少。他和方娘子是有些超過朋友的情分,卻又沒到心上人的程度,只惆悵幾天就會好起來。

  「爹,我有辦法,讓咱家脫離軍籍。」春荼蘼故作神秘地說。

  「什麼?」春大山怔住,有些難以相信。可又深知,女兒絕對不會和他開這種玩笑。這是他們全家三代人的願望,很沉重的目標,不能拿來說笑的。

  「怎麼說?」他緊接著問。

  春荼蘼就把遇到韓無畏和康正源,以及他們三人之間的約定,詳詳細細的說了出來。除了自己轉的歪心思沒提,其餘全無隱瞞。

  春大山聽了,更是一時無法接受。老實人就是這樣,習慣踏實努力,隨遇而安,對突然降臨的奇跡,總是覺得不真實。

  他熬到一個從九品下的小官,用了多少年啊,可這一眨眼,就是正九品下階了。而且脫軍籍的事,他和父親雖然都極度渴望,但心底深處,卻也覺得其實沒多大機會。這也就是為什麼他沒有兒子,將來死了都沒人頂喪架靈,沒人往墳頭添土,他卻絲毫不著急的原因。

  他不希望他的兒子,從一生下來就註定要上戰場。如果孩子自己樂意當兵倒沒什麼,他只是害怕孩子會跟他一樣,從來沒有過選擇。可是,要接受這個幾乎算天上掉下來的好事,就得犧牲女兒的安靜生活。或許,還有名聲。

  韓康二位大人固然安排得不錯,但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第五十二章 親娘的事

      好半天,他才定下了神,眼神掙扎複雜的看向春荼蘼,遲疑地道,「要不,咱等下次機會?」

  春荼蘼愣住,沒想到開出這樣難以拒絕的條件,春大山卻還不能答應。但隨即,她心裏就升起一股暖流,因為她明白,父親是為她放棄這不會第二回再出現的好事。

  古代,重男輕女,可她的父親卻把她視若珍寶,因為怕委屈她,寧願搭上一家子的前程和夢想。她是如此幸運,所以就要更對得起這難得的緣分。

  「爹,您不要以為我為了脫籍的事受了苦。」春荼蘼老實的承認,「其實,我是自願的。我非常樂意跟康大人走這一趟,因為我喜歡刑獄上的事。我想給那些被踩在腳下的人申冤,我想讓那些惡徒被繩之以法。爹啊,人只能活這一輩子,如果不能做自己喜歡的事,多可惜,死的時候得多後悔啊。」

  「可是,你是個姑娘家……這於理法不容。」

  「我知道我做的這些事有多麼驚世駭俗,有多麼前所未有。可是如果我爹和祖父願意成全我,別人誰管得著?求您了爹,就讓我做點自己喜歡的事吧,行嗎?我這樣做,也算是行善積德,當是給祖父祈福也好。」春大山非常孝順,這話最打動他的心坎。

  「你名聲若是壞了,將來怎麼找個好婆家啊?」說來說去,春大山擔心的重點在這兒,「過了年,你都十五了。而且前兩次的事,已經於你有礙。」

  「已經有礙了,咱也不遮掩,乾脆光棍一點。」春荼蘼果斷地說,「若是有心要壞女兒的名聲,就算埋到墳墓裏的事都能扒出來,何況近跟前兒的事?可是,聽拉拉姑叫,咱還不種莊稼了?再說,介意這些,容不下女兒的,女兒還不稀得他們呢。爹也明白吧?嫁得不好,還不如不嫁,這世上的男人,有誰比爹和祖父更疼我。」

  這話說得,讓春大山分外舒服,但他的擔心和糾結也是真的,「話是這麼說,到底是爹連累了你。若不是我惹了官非……」

  「我可不許爹說這樣的話。」春荼蘼打斷父親,「像您這麼疼女兒的爹,世間打著燈籠也難找。我若倒楣,天底下就沒有不倒楣的了。」

  她又捧又哄,當然也是實話,到底把春大山逗笑了,凝重的氣氛登時輕鬆不少。

  春荼蘼趁熱打鐵道,「別的女子怕嫁不出,是因為娘家不給力。我不同,我有倚仗,爹會一直養我、疼我的,爹只要把身體養得棒棒的,就能保護我到老。再者說了,現在哪里就到了發愁的時候。爹已經是正九品的武官了,將來努力升官發財,別說我只是上公堂當訟棍,就算我是傻子或者殘疾,也有人搶著要。你就把心放肚子裏吧,爹。」

  春大山一想也是,他認識一位親王府的副典軍,從五品上的官位,女兒和離在家,長得醜陋,性格不好,還不能生養,卻照樣再嫁了一次,男人長得不錯,還服服帖帖的,不就是因為娘家爹……荼蘼怎麼說來著……哦,給力。所以,女兒想做什麼,要不……就由著她?只要他努力為女兒掙出前程,想必也不會影響婚事吧?他的女兒多好呀,長得漂亮,人又聰明,還識大體,誰不要是誰沒福氣。再者,他又不要女兒嫁進高門大宅,普通家庭的憨厚孩子就行,還敢嫌他的心肝寶貝?

  只要……別跟白家扯上關係。

  想通這一點,他臉色就松了下來。還有一點原因:康正源開出的這個條件,實在真的讓他拒絕不起。想到要推開這機會,他的心肝都抽緊了。這次要對不起女兒了,以後會加倍補償。

  「好吧,只是你辛苦了。」他歎了口氣,說出這話時,還是有些愧疚的。

  春荼蘼樂得蹦起來,「謝謝爹,我就知道您最疼我了。」她故意說成是春大山成全他,好減輕父親的負罪感。

  「就怕你祖父回來會不高興。」春大山現在完全是患得患失,又顧慮起新問題來。

  「我祖父比您可縱容我多了。」春荼蘼笑得得意,「您不還抱怨說,祖父太寵我了,早晚也不是個事嗎?再說,如果能脫了軍籍,祖父會有多高興啊。」

  春大山想到父親的心願得償,心裏終於好過了些,想了想,又問,「但這事,算是人家點頭幫忙,到最後成功的機會有多大?」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要我們盡到最大努力,女兒瞧著,那韓無畏和康正源都不是言而無信的小人。而且脫離軍籍,對咱們來說是天大的事,於人家,不過是一句話。甚至,都算不得人情。再說,咱也不白利用人,這次的巡獄,您瞧著吧,女兒定能幫上大忙。」

  「姑娘家,怎麼就喜歡律法呢?」春大山本是個爽利乾脆的漢子,只是事關女兒,馬上就祥林嫂了。

  「爹啊,這事我跟您提前說,就是咱爺倆商量商量,您可不能往外說。」春荼蘼談及具體安排,轉移春大山的思緒,「一來,您的任命還沒有下來,軍令也沒下達。二來,這事沒到最後,就存在變數,若被旁人知道了,只怕生出事非。」想了想,加上一句,「尤其不能對太太說。」

  春大山一怔,立即就明白了女兒的意思,苦笑道,「放心吧,那不能。」

  春荼蘼點點頭,「回頭咱們寫封信,說明前因後果,偷偷交給老周叔。等祖父回來,看了信,就一切都明白了。」

  「很快就會走嗎?」春大山還有點不踏實的感覺。

  「應該就這三兩天。」春荼蘼點頭,「畢竟事情太多,幽州又這麼大,若要趕在過年之前回來,時間上就耽誤不得。還有……您看是不是把太太送回娘家去住?咱爺倆都不在家,祖父也還沒回來,她一個女人,事事又都要依賴人的,多少有點不方便,不如送回她娘家,咱家就留老周叔看門就行。」

  春大山想也沒想,立即點頭。

  春荼蘼遲疑了下又說,「咱爺倆還得統一說詞,不然太太會懷疑的。您想,您接到軍令去執行公務,有的可說,怎麼解釋我也跟著?」

  「這倒是個事。」春大山怔住,站起來,在屋子裏踱了幾步,「不然,就說你去走親戚?」

  「我看行。」春荼蘼贊成,因為這和她之前想的不謀而和,「關鍵是,這個親戚的背景要做好。爹要知道,魔鬼總是藏身于細節之中啊。」

  「什麼魔鬼?」

  「沒事,我說著玩的。我的意思是,咱們要編個親戚出來,最好有模有樣,身份背景什麼的都想好,讓人家不會輕易懷疑。」春荼蘼試探性地說,「咱家在范陽也住了幾代了,老街坊鄰居或者是軍中老人都知道咱家的底細,現在突然冒出來一門親戚,不是很奇怪嗎?除非……是我親娘那邊的……」

  春荼蘼說著,就偷看春大山的反應。見他正在走動,卻突然僵住身子,還保持著一腳前一腳後的姿勢。不過因為才走過她的面前,只給了她一個背影。

  難道,這個話題太禁忌了?可是她想了一個下午,才想出這個萬全之策。

  她的親娘白氏在這個家是個奇怪又虛無的存在,過兒和老周頭都是白氏去世後買的人,什麼都不知道,而祖父和父親對生下她的那個女人卻絕口不提。

  按理說,白氏應該不是不受待見的,畢竟人都有愛屋及烏的心思。就算不考慮這一點,父親多年不續弦,除了疼她,也肯定有與前妻的情分在。那為什麼,白氏除了留下的嫁妝,就好像再沒有存在過的痕跡呢?

  今天她和父親提及此事,一來這是惟一掩飾她隨行的好辦法。二,她對這身體的親生母親很是好奇,借機打聽打聽。而從春大山的反應看,白氏,弄不好是這個家裏的傷疤。

  「不行嗎?」看到春大山寬闊的肩膀像要塌下來似的,她忽然很後悔。

  春大山沒回頭,也沒說話,半天,才聲音發苦的說,「大約,也只有這個辦法了。」

  「爹,您是說我娘……」

  「我是說……」春大山轉過身來,臉色平靜,神情堅定,但眼圈有才隱去的微紅,「你親娘的事,除了你祖父和我,范陽沒人知道。當年,是我領回來的,她的家世沒對外透露過。現在,正好用上。」他像是為了保護女兒,毅然揭開心頭的傷痕,眼神中的傷痛,似乎心上正鮮血淋漓,是無論如何努力也掩蓋不了的。

  看著這樣的父親,春荼蘼難過得要命,哪忍心再挖下去?算了,人都已經死了多年,那些身前身後的事,計較那麼多幹嗎?反正她重生後的兩大目標就是:孝順祖父與父親。還有,發揮她在打官司上的能力,多幫助弱勢的人。順帶著,多賺些銀子,讓父親和祖父不再辛苦,也做做悠閒的富家翁。

  「嗯,沒人知道最好,方便我們瞎編。」春荼蘼努力笑得輕鬆,「我聽說,幽州最遠的邊界是遼東郡那邊,就把白家安在那兒,可好?」

  「挺好。」春大山點頭道,「明天我出門一趟,弄出有外地客來找我的假像,到時候就說你外祖家找人捎信兒,想接你去住些日子,正好我公務時把你送去。要不,就說他病重好了,若不見外孫女一面,死不瞑目。」

  也?爹說起白氏的父親,好像沒什麼尊敬似的。畢竟對方是老人,哪有這麼咒法的。何況春大山一向是最厚道、最善良不過的。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1-15 05:58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7-11 03:12 PM 編輯

第五十三章 大戶人家

  韓無畏動作挺快,外出公幹的軍令及升任官職的文書,第二天一早就下達了。因為正九品也是很低的品級,所以任免都無需兵部批准,只要本地折沖府最高長官同意,並在送往兵部的公文上報備就行了。

  春大山接了軍令,立即去軍府辦理相關的手續。他辦起正事來能量不小,順道把白氏老家托人捎信兒,想要外孫女去一趟的戲也演足了。雖然有點突然,但也順理成章。等回到家,左鄰右舍,略有點親好的人來了一大院子,都是祝賀他升職的。

  面子情,卻不得不做。於是春大山很低調的在當天晚上,於鎮上的酒樓擺了幾桌酒席,請來道賀的軍中兄弟和鄰居們吃了個飯。席上說起兩日後啟程公幹,又逢春荼蘼的外祖正好要她去住些日子,他請示了上官,打算一起帶去,免得他不放心女兒一個人上路。然後,又說了些托請各位軍中好友和鄉鄰,幫他多照看家裏的場面話。

  大家自然都熱情的答應下來,表示讓春大山放心外出,等春老爺子回來後,有事自管使喚他們去辦。其實,根本沒人在意春荼蘼去哪兒,雖然她現在大大的有名,卻也只當個小八卦聽聽,還誇了許多父慈女孝,所以上天才給了這麼趕巧的機會的話。也有人暗中嘀咕說,春家的女兒大鬧公堂,潑辣又刁鑽,名聲壞了,這是找個托詞,到外祖家避避風頭哪。奇怪的是,沒有人懷疑白氏的娘家是不是真的在遼東郡。

  所以說,捨本逐末的事大部分人天天做。

  這些事,女眷們自然沒有摻和的份兒,大多是到春家來串個門子,道聲喜。偏這時,徐氏的「頭痛症」又犯了。沒辦法,沒有頂事的女主人,只有春荼蘼一個小姑娘出面。她在正屋的正廳裏擺了些點心水果,烹了香茶,以此招待客人。

  結果,她自己被圍觀了。那些七大姑、八大姨拉住她,問了一大車有關上公堂、打官司的話。而且全是沒營養的,比如:進了大堂,腿肚子沒嚇得轉筋嗎?聽說來了京裏的大人物,長得可俊?咱大唐的律法,你可都懂?真沒看出來這丫頭,平時嬌嬌弱弱的,說起話來連縣大人都得接著。聽說挨板子是要脫了褲子打的,那個陷害你爹的賤婦,屁股白不白?

  正應付得焦頭爛額之際,忽然見東屋的簾子一挑,小琴悄無息地溜了出來,趁人不備,走出了院門。那舉止和姿態,透著那麼一股子鬼祟。春荼蘼心中當即一凜,藉口去看看水燒開了沒,跑進了廚房。

  過兒正忙著蒸點心,嘴裏嘟囔著,「平時也沒見怎麼來往,這會子就跟知親知近的親朋似的,喝了足有一缸水,點心端上去,眨眼就沒,簡直跟鬧蝗蟲沒兩樣。」

  「過兒。」春荼蘼低聲叫她,「把手裏的活兒先放一放。小琴出去了,你去跟著。小心別讓她發現,看清她都做了什麼。」

  「好。」過兒一怔,但沒有多問,隨手解下圍裙,小跑著就出了門。

  春荼蘼微微皺眉,總覺得有哪些古怪。

  得知春大山和春荼蘼在後天就要離家的消息後,徐氏表現得太平靜了。她不是大吵大鬧的人,但安靜順從這種品質,於她而言也只是表面。難道,她憋著什麼壞,打算蔫拱?如果真是這樣,這個女人也太極品了。小事上鬧騰鬧騰就得了,大事上拎不清,那是自找麻煩哪。

  「春大姑娘,快來。」她在廚房才小站了一會兒,就有個大嗓門的嬸子叫,「咱們縣那個有名的孫秀才,聽說還要跟你爭哪,結果在大堂上被罵得狗血淋頭。現今,他都不敢給人寫狀子了呢。快來,細細跟嬸子說說。」

  這都什麼跟什麼!春荼蘼忍著把人轟走的衝動,又回到正廳,但一臉擔憂的說,「嬸子小聲點,我母親犯了頭疼症,在東屋睡著呢,可別吵醒她。」對外,為了維護春家的臉面,還得叫徐氏為母親。當然,徐氏做人不地道,誰都看得明白。

  幾位大媽大嬸聞言,就眉毛鼻子眼睛的一通亂動,互動著傳遞心思,其中一個撇撇嘴,低聲咕噥道,「也不是什麼大家千金小姐,就是有幾個錢,偏要得這富貴病。家裏但凡有事,就得犯上一回,成心扯後腿哪。」好像是自言自語,卻絕對能讓春荼蘼聽到。

      「可不,跟白氏弟妹比,可差得遠了。」又一人說。

  後娘不好當,甚至是邪惡的代名詞,這觀念在中國人的心中是根深蒂固的。其實外國人也一樣,比如白雪公主,比如灰姑娘,沒有後娘不成戲啊。所以,這些人故意讓春荼蘼聽到這些話,有挑撥,但更多是有賣好的意思。因為前房的兒女,對父親後來續娶的,總是有幾分不喜歡,繼母女之間的關係也不會太親密的。

  春荼蘼本待不理會的。畢竟,徐氏沒有直面惹上她,萬一可以改造好,她還是希望父親婚姻穩定。對於一個男人來說,後院平安,前面才能建功立業,也能過得幸福美滿。再說,徐氏再怎麼不好,到底算是春家人,要修理也是自家動手,沒的讓外人插手,反而影響父親的聲譽。

  只是有人提到白氏,她心頭忽地一動,想打聽打聽,可又不能問得太明瞭,好像家裏對她隱瞞著什麼秘密似的,於是就歎了一聲道,「我娘是個沒福的。可惜,她去的時候我還小,什麼也不記得了。」說完這些,目光還專門往那些三、四十歲的婦人們身上掃,看起來好不哀怨可憐。

  裝小白花,她也會。雖然平時不屑,可運用起來還蠻熟練的。

  她過了年都十五歲了,春大山則是三十出頭的年紀,那麼白氏的年歲也應該差不多。論起來,春大山生娃很早,由此可見,要打聽白氏,得找他們的同齡人。

  「你母親那可不是一般人。」有一位姓李的嬸子輕聲道,「她去得早,老春家不喜歡別人提這事,想是你爹太難過了,大傢伙兒自然也不說。」

  「可不,你母親雖是外鄉人,可論起相貌才學和本事,卻是咱們范陽頭一份兒。」另個人也說,「長得多漂亮呀,還識文斷字的,就連你爹的武藝,也是你母親教的哪。」

  啊?春荼蘼愣住。

  她一開始以為春大山的功夫是在軍中學的,哪想到是來自她那能文能武的娘?這麼說,白氏可真夠傳奇的呀。

  「是啊,你母親又有錢,又能幹,家裏外面一把手,為人又和氣。哪像……新的這位。」

  「大山和白氏娘子好著哪,當年那傷心的啊,真怕他就這麼隨著一起去了!」

  這麼說,她爹還是個情種?

  「雖然是流落咱們這兒的,可瞧那模樣,說不定是個好出身。看來後來是找到娘家了,這不,人外祖來接外孫女去住些日子哪。」

  「荼蘼是個有福的。對老人家來說,女兒沒了,外孫女就是心尖子,碰不得的。」

  「可不是!但白家是在遼東郡啊,緊挨著突厥那邊,冬天可冷,怎麼這會子叫孩子去?」

  「大山兄弟不是說了,他那岳父身體不好,怕熬不到明年開春。不過聽說遼東那邊,有錢人挺多,還有不少軍中大員。白家,肯定是大戶人家。」

  「呀,荼蘼一去,老爺子一高興,這病興許就好了。」

  女人們東一句、西一句,春荼蘼認真聽著,搜集著點點滴滴的情報。只可惜,聊八卦的人都習慣性歪樓,很快,話題就轉到縣令大人娶的第八房小妾的身上去了。

  春荼蘼也不好多問,雖然好奇心給勾了上來,卻也只能聽著。

  好不容易挨到了天擦黑,來客們都回家去做飯了。男人們去吃酒席,家裏還有老人孩子要侍候,白天只不過是借著春大山升官的事開了個鄰里婦女大扒踢,白吃了不少果子點心,灌了一肚子茶罷了。之後,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期間,東屋門窗緊閉,徐氏一次都沒出來過。

  春荼蘼收拾了正屋,又打掃了院子,這才轉回自己的房間。還沒坐穩,就聽到大門響。算時間,酒席應該還沒散,那麼就是過兒或者小琴回來了。所以她歪在屋外間的的塌上,並沒有沒動。果然,片刻後過兒進了屋,手裏拿著個荷葉包。

  「買的什麼?」

  「夾羊肉的胡餅。」過兒把荷葉包塞到春荼蘼手上,「今天來來回回的那麼多人,小姐要照應著,指定餓壞了。先墊墊,奴婢待會再做個湯。還有……」她指指東屋,「奴婢跑出去,總得有個由頭,萬一太太問起怎麼辦?奴婢去給小姐去買吃食,就算貪玩,出去的時間久了,卻也說得過。」

  「謝謝你。」春荼蘼對過兒真誠的微笑,但並沒有立即就吃,因為有更重要的事做。

  「怎麼這麼久才回來?」她問,「小琴呢?」



第五十四章 藥

  「不說還好,一說,奴婢就覺得累得兩條腿都斷了。死小琴,也太能逛了。小姐,奴婢坐著回您成不?」過兒略彎下身,伸著拳頭,輕捶著自己的小腿。

  「坐唄,平時沒大沒小的,這時候拿什麼喬。快說。」春荼蘼笑駡,轉瞬又露出疑惑的神色,「小琴跑出去只為逛街?她怎麼就敢扔下太太不管?」

  「她就是四處逛啊。」過兒也很納悶,「主人在屋裏『病』著,她倒是有心情。直接去了鎮上,什麼鋪子都要進去看一看,零七八碎的東西買了一堆,就算徐家有錢,銀子也不是這麼糟蹋的。小姐你說,主人派她出去買藥,她怎麼敢自己先玩,最後才辦正事?徐家,家風還真是好啊,怪道徐家老太太天天吹呢。」過兒諷刺著。

  可春荼蘼是擅長抓住細節中違和部分的人,因此一皺眉,「買藥?太太吃的藥不都是特配的嗎?」徐氏派小琴去了藥鋪子?她早上犯病犯得這麼突然,連大夫都沒請。沒有方子,抓什麼藥?若吃以前的,家裏還有。再說,她那病明明是裝的,扮嬌弱讓春大山心疼憐惜,哪里用吃什麼藥?

  「小姐,奴婢是不是做錯了什麼?」過兒看到春荼蘼的神色,忽地一驚,「哎呀,奴婢應該在她離開後也去藥鋪子,問問她買的什麼!」

  這是習慣性思維啊!春荼蘼暗歎。因為徐氏是藥罐子,所以過兒本能的就認為小琴是去抓治頭疼的藥了,沒想過其他。

  「小姐等著,奴婢現在回去問。」過兒急慌慌的又要出去,被春荼蘼一把拉住。

  「天已經晚了,你還往鎮上跑,不安全。再說,人家藥鋪子也關門了,若非急症用藥,不會搭理你的。」春荼蘼安慰,「其實即便你問,人家也未必告訴你。」這年代,人們還是很講究誠信的,不會輕易洩露顧客的隱私。當然,有銀子鋪路的話另當別論。咳咳……

  「都怪奴婢不好,把事情辦砸了。」過兒很沮喪。

  「吃一塹長一智,下回注意就行了,先不忙自責。」春荼蘼拍拍過兒的肩膀,「你看清楚沒有,她買的藥有多少,什麼包裝,共有幾包?」

  「不知道。」過兒苦惱地搖搖頭,怯生生地回答,「她買了好多東西,混在一起,哪里看得出?剛才她又去東街買饅頭,大概是晚上吃的,我就先回……」說到後來,聲音越來越小。

  春荼蘼心裏又是一凜,古怪的感覺更濃厚。

  難不成,小琴這一通逛,就是為了把藥包混在其他物品中,讓人看不出來?之後小琴買的那些東西就賞給她,還能堵她的嘴。

  不錯嘛,徐氏耍起心機來,還有幾分小聰明。不過,她雖然不知道徐氏具體要做什麼,卻知道凡事必有因,通過她的性格和以往的行為推理她的動機,也不算完全沒有防備。

  什麼藥?用來幹什麼?有什麼好背著人的?

  順著思路捋一下,首先,今天早上,徐氏為什麼突然行動有異?答案是:因為春大山要外出公幹,至少兩個多月,年前才會回來。

  其次,徐氏如果為此行動,目的是什麼?答案是:肯定是不想讓春大山走。

  第三,那她要怎麼做呢?當然,不是要毒死自家相公。鑒於春大山是要遠行,所以只要讓他身體有恙,也就是生個病,那軍中就不得不另換人手……

  這死女人!

  想通了前因後果,春荼蘼不禁大怒。徐氏只會耍小心眼兒,卻愚蠢成這樣!她知不知道這樣會害死春大山啊?他出的是公差!而她掉這花槍,若被人捉住,倒楣的就是春大山。人家不以為是她捨不得男人,而會以為春大山不願吃這趟苦。

  在軍令上做手腳,不是找死是什麼!沒聽過軍令如山啊?那比聖旨也差不到哪兒去!她想把男人拴在她的褲腰帶上,也不是這麼個拴法!就算不被軍法處置,大唐律上也規定了關於自殘以逃避義務時相應的處罰!

  見春荼蘼先是沉默不語,接著像是想到什麼事似的,身子繃得筆直,怒氣衝衝的,過兒明顯嚇著了,輕拉著她的手臂道,「小姐您別生氣,是過兒笨,小姐打過兒幾下出氣。」

  「沒你的事。」春荼蘼強迫自己緩下臉色,「我是想到別的事,與你無關。別擔心了,咱們還有法子補救。那藥也不能乾吃,她們必定要熬的。你盯緊廚房,只要她們把藥端進東屋,等老爺回來後,你就跟我便宜行事。」

      過兒自覺做錯了事,當即用力點頭,抬步就要走。

  春荼蘼主僕佔據的西屋共一大一小兩間,過兒住那間小房。旁邊隔著一條僅容人側身過的小夾道,就是全家的大廚房。如果過兒蹲在自個兒屋裏的窗根底下,廚房那邊的動靜,就能完全掌握。

  「拿上這個再走。」春荼蘼把荷葉包的羊肉胡餅塞給過兒一個,「自個兒弄點熱乎水喝,別喝冷的。」

  過兒見狀,這才相信春荼蘼真的沒有生她的氣,脆生生的答應了,快步出去。因為短塌就貼窗擺著,春荼蘼把燭火挪到側面去,免得在窗紙上映出身影,然後就趴在窗縫那兒聽動靜。

  很快,又有開門聲傳來,小琴抱著大包小包的東西進了院子。

  春荼蘼立即掀起窗子,故意弄得特別突然,嚇了小琴一跳,手裏的東西掉了幾件。

  「小……小姐。」她有點忙亂的略施一禮。然後,饅頭包又掉了,滾出了兩個來。

  這個丫頭,人大心大,雖然很有眼色,反應力也很不錯。只可惜心長歪了,天天惦記著自家那美貌老爹。不過,她可不能眼看著親爹上了圈套。一個徐氏就夠瞧的了,再弄一個刻薄輕浮的丫頭,春家非得從此敗落不可。妻賢夫禍少,家和萬事興,這話是至理名言。

  「哦,是小琴啊。我還以為是我爹回來了。」她故作無意地道,「你怎麼回來這麼晚?去哪兒玩了?從下晌就沒見你。」說著,目光在那些大包小包上巡視。

  「回小姐,我們太太犯了頭疼,看奴婢在眼前就煩心,趕奴婢出去,好清靜半日。」小琴的瞎話張嘴就來,「這不,奴婢又捎了些吃食回來,不知小姐用過晚飯沒有?」

  春荼蘼只點了點頭,並不正面回答,乾脆一手支著窗戶,身子半趴著,笑嘻嘻地說,「都買了什麼好吃的、好玩的?不少東西呢。要不,叫過兒幫你撿起來吧。」

  過兒本來就豎著耳朵聽著外面的動靜,此時聽春荼蘼這麼說,險些立即就出去。但,生生把踏出的腳又收了回來。

  「不用不用,奴婢自己能行。」小琴說著,就去撿掉在地上的東西。大約是怕過兒真跑出來幫忙。可她跟狗熊掰棒子似的,撿一樣就掉一樣,雖然臉色還儘量保持,但動作真算得上手忙腳亂,額頭也冒出白毛汗。

  這擺明瞭心虛啊。

  春荼蘼眯著眼睛,同時,心裏為過兒叫了聲好。果然主僕二人心有靈犀,過兒此時要沉不住氣跑出來,會顯得她們刻意盯著院子裏的事,待會兒就不好監視廚房了,也可能打草驚蛇。

  「小琴,是你嗎?還不進來?」徐氏的聲音,適時的響起。聽起來虛弱無比,好不可憐。

  小琴似乎立即就有了主心骨,也不管掉在地上的了,先抱著懷裏的幾件東西,快步進了東屋。然後又轉出來,把剩下的也撿回去。

  春荼蘼注意到,小琴手中有一個似乎是用藤紙包的小包,被抱得最緊。

  在大唐,紙還是比較貴重的東西,所以連書籍也超貴,算是奢侈品。一般買食物,都用各色洗乾淨的大葉子來包,生食就穿一根繩子提著。衣物什麼的是捆紮得漂漂亮亮的,胭脂水粉和首飾,或者貴重的東西用各色各料的匣子,倒是藥材或者點心,才常用藤紙包起來。

  是點心嗎?還是與她推測的無二,是藥物?能讓春大山滯留在家的藥物。若非她習慣性的多疑,又特別注意了徐氏,父親這回會著了她的道吧。她一個當女兒的,插手不了父親房裏的事,但是,讓父親知道這件事還是必要的。

  如果她所料不錯,徐氏理虧,至少會安靜幾個月吧?

  「我爹怎麼還不回來。」春荼蘼故意在小琴最後一趟來撿東西時,自言自語道。之後,就關緊了窗子,再不出聲。

  她坐在塌上安靜地等,細嚼慢嚥的吃了胡餅當晚飯。過兒在隔壁,也做著同樣的事。兩個小丫頭,就像兩隻小豹子,在撲殺獵物之前,耐心的潛伏。她們聽著徐氏特意高聲叫小琴去煮醒酒湯,說回來給老爺解酒,聽著小琴在廚房鼓搗,卻半點也不發出聲響。直到酉時末(晚上七點),春大山終於回來了。

  雖然因為春荼蘼隨行的事,他內心深處還是不太得勁兒,可到底是升了官,重要的是春家脫離軍籍有望,他心情愉快,席上就喝多了點,此時腳下有點發飄。而進了院子,看東西兩屋都亮著燈,猶豫了一下,還是回了自己的屋子。

  滿身酒氣,熏壞女兒怎麼辦?

  這回徐氏倒殷勤,很快迎出來,親自把春大山扶進去。還特特的小聲道,「莫吵,荼蘼可能快睡了呢。你趕緊進屋,喝點醒酒湯,然後燙燙腳,酒氣就散了。」

  春大山對徐氏這個態度很滿意,而徐氏則向小琴使了個眼色。後者點了點頭,去廚房把煨在火上的小砂鍋拿下來,滿滿倒了一碗湯汁,向外走來。

  ……

  注:在古代,麵食大多以「餅」字為名。前面說的麵條叫湯餅,所以春大山給女兒做的雞湯湯餅,就是雞湯麵啦。而饅頭呢,叫蒸餅。宋代時,因為蒸字與宋仁宗趙楨的名諱聲音有點接近,改名為炊餅。就是,武大郎賣怕那個。反而名為饅頭的,其實是指包子。也就是說,小琴和徐氏這兩個死女人,居然還有臉買包子回家吃。嚴懲鄙視!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1-15 06:17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7-25 04:24 PM 編輯

第五十五章 燈下美男

      「這是給我爹做的醒酒湯嗎?太太真心疼我爹啊。」小琴一出門,就見到春荼蘼笑眯眯的擋在路上,雖說是家常打扮,卻沒有絲毫要就寢的樣子,倒像是等了很久了。

      小琴心中一緊,手上卻一松,端藥的托盤被不知從哪兒竄出來的過兒奪了過去。

      「過兒,別鬧,快給我!」小琴一急,當著春荼蘼的面兒,就訓斥起過兒來。

      「小琴姐姐累了一天了,這湯又不重,就由我端去給老爺好了。」過兒是個一根腸子通到底的直脾氣,平時和小琴不和,開口就嗆聲的,但此時卻客氣得很,倒讓小琴心裏發毛。

      她還要說什麼,春荼蘼卻擺了擺手道,「就叫過兒端著吧,多大點事。正好,我還找我爹有事,就一起去東屋吧?」說著,扭身就走。

      小琴想也沒想就張開手攔住,但春荼蘼似笑非笑的眼神甩過來,也不知怎麼,嚇得她就退了半步,不禁有些訕訕的。

      這位春大小姐,再不是從前那個誰都可以捏一下的軟柿子了。打從死過一回後,雖然表面上看起來還嬌嬌柔柔的,笑得也仍然甜美,可渾身上下卻都透著「別來惹我」的氣息。後來又上過兩次公堂,聽人家說,連打慣官司的孫秀才和縣令大人都讓她問得啞口無言。而兩個本該判死刑的女人,則硬讓她從鬼門關上拉了回來。

      古代人,對知識有一種天然的崇拜,雖說訟師於他們而言是一種反面存在。但仍然不影響令他們心存畏懼。而於小琴而言,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那天就在院子裏,連徐家老太太這麼強勢的人都給壓下去了。事後還惹得老爺對太太大發脾氣,簡直……真是……多大的本事啊!

      小琴就在這種心態的支配下,瑟縮了。不過有的事,容不得她往後縮,不然也落不得好。

      於是她乾笑著,裝著膽子說,「小姐,老爺醉了,身上似乎不大爽利,不如您明天再來請安。您看。天也晚了,讓過兒服侍你去歇著吧。」

      「我爹哪有醉,就是腳下有點輕飄罷了。」春荼蘼略沉下臉,「我當我沒看到,還是當我如此不孝。親爹還沒回來,就踏實地躺下?再或者,你是無故咒我爹生病?」

      這個指控就嚴重了,而且暗合了某些事,小琴嚇了一跳,好在編起瞎話仍然很利索,「小姐,奴婢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擔心小姐和老爺的身子!」

      「不必。春荼蘼的眼神比夜色還冰涼。「你不過是陪嫁過來的奴婢,春家的事還輪不到你來操心,做好自己的本份就行。」說完,繼續向東屋步去。

      過兒哼了聲,緊緊跟上,手中端湯水的托盤拿得穩穩的。

      小琴呆愣片刻。隨即明白自個兒是攔不住眼前這位的。好在春家的院子很寬敞,從西到東要走二十來大步,她有機會追上去道,「小姐,今天的雲遮月的天兒,當院裏怪黑的,您注意腳底下。」一邊討好的說著,還一邊搶上前去,做出要幫助春荼蘼挑簾子的樣子。

      「小琴姐姐,你這麼大聲幹什麼?」過兒就不滿地問,「我們小姐也沒隔著你十萬八千里地,用得著喊嗎?還是……你要通知誰啊。」

      「別胡說。一家子的人,還用通知誰?」小琴瞪了過兒一眼,不過沒什麼底氣。

      「過兒說得有理。」春荼蘼卻接過話來道,「小琴,你這麼大聲,太太倒罷了,吵到我爹怎麼辦?」

      小琴的臉都綠了,春荼蘼是擺明告訴她,她這樣會招來徐氏不假,可也會讓春大山聽到院子裏的動靜。

      而正當她愕然之時,徐氏還真從東屋出來了,看到春荼蘼,臉色立即就陰沉了下來,「這又是怎麼的了?活活鬧騰了一天還不夠?」

      她這是擺太太的架子,拿繼母的份位壓春荼蘼,責怪她招待客人時太吵鬧。可那本該是誰的責任?即便真病了,不方便接待,也該由她這個當家主母出面拒絕,或者再定日子。難道壞事要別人去做,好人由她來當?

      「是荼蘼的不是。」春荼蘼態度良好地說,「不過荼蘼年幼,那些必要的禮尚往來,實在是不太懂的,以後還要請太太教導我。」她這話說得無可挑剔,底下的意思卻是說徐氏不懂人情事故,讓她當女兒的出面,其實更沒臉。

      徐氏聽出這話裏面的意思,氣得就是一梗,但她又沒辦法反駁,只冷聲道,「你回吧,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全然忘記春大山被誣陷時,她眼淚汪汪的,擺出可憐的樣子,凡事都讓春荼蘼出頭時的事了。

      春荼蘼不介意這個。畢竟,她代父申冤上公堂不是為了徐氏,是為了春大山和春家。

      「我有重要的事要跟我爹說。」春荼蘼仍然不急不躁,可態度堅決,半步不退,「反正我爹也要喝醒酒湯,就由我這當女兒侍候好了,也是我一片孝心。」

      她要走上東屋臺階,徐氏卻橫移半步,繼續阻擋道,「上回你不是說,當女兒的,不好隨便闖父母的屋子嗎?」然後緩了緩臉色,軟下聲音道,「先回吧,就算天大的事,等明天早上再說也是一樣。」

      春荼蘼後退兩步,深深吸了口氣。可正當徐氏和小琴都松了口氣時,她突然沖著東屋大喊一聲,「爹!女兒求見。」清脆的聲音在夜色的陪襯下,顯得格外清亮,穿透力當然也相當強。

      徐氏和小琴都嚇了一跳,惟過兒忍著笑,低下頭,心道:小姐這招釜底抽薪真好。

      屋裏的春大山,正斜靠著胡椅上打盹。本來就迷迷糊糊的聽到有人說話,聲音還挺大,攪得他無法入睡。此時女兒的呼喚直灌入耳底,當即就精神了,身子坐直,下意識的回道。「荼蘼啊,進來。」

      春荼蘼嘿嘿一笑,無視徐氏僵硬的神色。帶著過兒進了屋。徐氏狠狠瞪了小琴一眼,也一同急急忙忙地跟了進來。

      「爹。」進了屋,春荼蘼脆生生的叫了聲。

      春大山看到女兒,馬上就聯想起自家脫籍的事全是女兒的功勞,還有自己逃了牢監之災及升官的事,不禁有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感歎,越看女兒越喜歡。可能是有些醉了。慢慢的,女兒的臉似乎與白氏重疊在一起,令他的心陡然溫柔起來,軟著聲音問,「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

      「爹沒回來,女兒如何放心?」春荼蘼笑得像只無辜的小白兔,「不如讓女兒來服侍爹喝醒酒湯吧?」說著,向過兒伸出手,還瞄了徐氏一眼。

      這個時候,若徐氏阻攔,或者她不會做得那麼絕。為人處事,還是留點餘地的好。俗語不是說:凡事留一線,日後好見面嗎?人。不管做什麼,都不能只求痛快,還要顧忌到旁人。所以,雖然她在公堂上寸步不讓、寸土必爭,但私下,絕對沒有那麼強勢。也絕不會把一切都控制在自己的手裏,想怎樣,就怎樣。不然,她不就成了另一個老徐氏了嗎?

      可是她失望了,因為徐氏的眼神裏明顯露出一點慌亂,之後居然變成竊喜!這是要拿她當替罪吧?哈,人若沒有自知知明,那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她是誰?她不陷害別人,別人都得去燒高香還神,何況還反過來?

      於是那碗醒酒湯才端起來,就又放下了。徐氏的心相反,本來放下的,結果又提了起來。

      「爹啊,這醒酒湯其實是太太為您預備的,小琴一直在火邊守著,特別上心。」春荼蘼笑說,「還是讓太太親手拿給您吧。」

      春大山一聽,自個兒那十指不沾陽春水,也不懂得照顧體貼人的老婆這回居然這麼好,不禁也對徐氏笑了笑,頗感欣慰。

      都說燈下看美人,其實看美男也一樣美好。春大山長得本來就好看,又因為醉意而多了一份隨意,一份慵散,那雙眼尾微挑的大眼睛可能是因為困意,雙眼皮的皺褶比平時要深,於是顯得有些眼神迷離,姿色更勝往常。

      春荼蘼看在眼裏,就只是讚歎:自家老爹真是美麗啊!可看在徐氏和小琴眼裏,就變成了迷醉,都吶吶的一時沒說話。

      「誰拿不一樣,快給我吧。」春大山以為女兒是調侃他,有點不好意思,清了清喉嚨道。

      「好。」正當徐氏以為春荼蘼會拒絕時,她卻痛快的應下,讓徐氏的心有如過山車,忽上忽下的。可這正是春荼蘼要送給她的感覺,不然,怎麼對得起她的精心謀劃?

      只是這麼腦殘,這麼不識大體的女人,春荼蘼還是第一次見到。樂觀的角度說,還是慶倖一下好了,畢竟極品不是隨便能遇到的。

      她端起湯碗,作勢要送到春大山的手中。別說一邊的徐氏和小琴了,就連過兒也緊張得屏住了呼吸。眼見春大山就要接過,春荼蘼忽然收回手,變了臉色道,「這湯不對!」

      「怎麼不對?」春大山還在愣怔間,徐氏就急著問。話頭接著春荼蘼的話尾,帶著那麼一股子掩飾不住的急切和令人懷疑的快速反應。

      「有藥味!」春荼蘼端著藥碗聞了聞,「有人想毒死我爹!」她一頂大帽子就先砸下來……



第五十六章 徐氏出品

      其實醒酒湯本身就有些怪味,而且這碗裏的藥味遮掩得很好,她又不是小狗,根本就聞不出來,不過是詐術罷了。

  徐氏一囉嗦,身子向旁邊歪去。小琴連忙抱住她,臉色也是發白。

  春荼蘼暗中翻個白眼,心說當真好漢無好妻!

  首先,徐氏不識大體。春大山是要出公差,是她能攔的嗎?是她應該攔的嗎?她做的這種事,萬一傷了春大山的身子根本怎麼辦?她根本沒考慮過後果。

  其次,徐氏愚蠢。因為這件事前後想來,漏洞百出,首尾有無數把柄。她隨便就能找出五六個能讓人抓的小辮子來,若被有心人利用,就是超級大麻煩。

  第三,徐氏還糊塗,她從來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偏偏骨子裏繼承了老徐氏那種以自我為中心的毛病,恨不能全天下的人都以她為重。

  當年她被春大山所救,又見恩人長得那般英偉,就動了春心,用很下賤的方法強嫁了過來。沒有考慮對方是鰥夫,帶著女兒,守著老父,無錢無權。而做為一個男人,春大山要背負的責任非常多,娶老婆是風雨同舟的,不是娶過來供著的。她若想要男人放下所有事,天天圍著她轉,不如真像她娘的希望的那樣,招一個愛財又沒有骨氣的女婿,多輕省啊,免得後來生出這麼多閒事閑非。畢竟,養條狗也不比養個小白臉省錢。

  總之這個徐氏膽小又魯莽,即粗心又不夠光棍兒,天生就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類型。

  「荼蘼,你說的什麼?」春大山的那點子微不足道的酒意登時就醒了。

  他知道女兒不會開玩笑,登時就向徐氏看過去。

  剛才說得明白,這醒酒湯是徐氏準備的,他還為此欣慰來著。如果說裏面有問題,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都是徐氏的錯。他幾天前才眼看著女兒打了一堂謀殺親夫的官司,深深知道女人如果恨起來,比男人還要可怕。而且,他接到軍令後,徐氏是不太高興的,還裝病不肯幫他招待道賀的人,為什麼晚上突然就變體貼了?反常即為妖啊,徐氏從來也不是個會侍候人的。

  還有,他和徐氏成親後,其實過得並不和美。新婚之時還好,徐氏嬌嬌柔柔的,看起來性格也溫順。但很快,他發現兩人對過日子的想法差距太大。

  徐氏總恨不能讓他陪著風花雪月,還想分出去單過。可他是軍人、兒子、父親,是必須挑起一大家子責任的人。于他而言,娶了徐氏之後,生活並沒有變得輕鬆,反而負擔加重了。他好像……又養了一個女兒,而且是不懂事,與家中其他人關係處不好的那種。特別是,他放在手心裏十四年寶貝著的荼蘼,差點被他那不省心的岳母給害死,讓他心裏如何不存疙瘩?

  都要怪他當年一時把持不定,犯下那個錯。或者,聽了父親的話,早早娶一房老實本份的妻子回來。縱然他的心仍然空著,也好過家裏亂成一團。

  「不是我!」徐氏看到春大山的目光,尖叫一聲。

  「什麼不是太太啊?」春荼蘼接過話來,「是說這碗毒藥不是太太親自預備,小琴一直在爐火邊守著的?」剛才她就是這麼說的,徐氏和小琴為了表功,當時表示了默認。其實她們不知道,這是春荼蘼早就挖好的坑,就等著人往裏跳。若她們主僕有一分不自私的念頭,沒有好事攬在身,壞事推別人的惡習,也不至於掉裏面爬不出來。

  「我……太太是說,那醒酒湯中沒有毒。」小琴反應快,趕緊把話題拉了回來,還拼命點頭以示真實,「對對,沒有毒。真的沒有毒!」

  「可我真的聞到有藥味,又說不出子丑寅卯來,只能往壞處打算。」春荼蘼一臉擔憂,雙手把湯碗遞到徐氏面前,「若沒毒,太太敢不敢喝?或者,小琴來?」

  徐氏和小琴本能的往後縮,拒不接碗。

  春荼蘼也就是這麼比劃一下,當即不給她們反悔的機會,把醒酒湯擺在桌上。

  她肯定徐氏不會毒殺親夫,所以這碗湯是藥湯,而不是毒湯。其實是徐氏心裏愛煞了春大山,這才捨不得他走,想把他扣在自己身邊。可她不明白,春大山不是玩物,不是窩囊廢,怎麼可能天天圍著老婆轉?就算不出公差,十一月也要去集中兵訓練了。這也就罷了,最可恨的是她為達目的,不惜傷害春大山的身體,她春荼蘼絕不容忍!

      對這碗加了料的醒酒湯,徐氏和小琴是本能的害怕,因為它一定有後果。但如果那後果和春大山暴怒相比要輕得多的話,她們一旦想明白了,可能會喝下去。只要不是當場發作,她們就會反誣於春荼蘼,就算春大山不信,就算她們事後有症狀,也可賴在別的方面,但父女間說不定會產生裂痕。

  事實證明,徐家這對主僕,沒有狠勁兒,也沒有擔當。那麼,就別跟人家學詭計不好嗎?

  當然,如果徐氏反應快,當時敢喝,她也不會給的。而徐氏現在這個反應,只能讓春大山疑慮更重罷了。

  「喝不喝都無所謂了,就算是毒藥,我爹那樣厚道的人,也不能看著你們去死。」春荼蘼不給為對主僕時間想,「其實這事簡單得很,去廚房找找有沒有藥渣子就知道了。」

  「不用查!」這下輪到了小琴尖叫,「真的什麼也沒有。」

  「有沒有的,看過才知道。」過兒插嘴。

  春大山聽到這兒,緩緩站起身來,那意思是要上廚房。

  小琴就暗中拉了徐氏一把,遞了個焦急的眼色。徐氏領悟,上前阻攔春大山,無意中看到春荼蘼俏生生的站在那兒,心念急轉,突然大聲道,「夫君,今天家裏人來人往的,保不齊是外人做的手腳。」她這一叫,還真把春大山的腳步拉住了。

  她垂下頭,眼珠子亂轉,換了一種比較委屈的聲調,「今天來的人最少有四五十口子,荼蘼一個姑娘家,照料不周也是有的。那些人,看到夫君連升兩級,心中妒忌,還有什麼事做不出來?借此叫咱們家宅不寧罷了。」

  看看!看看!徐氏就是這樣的人,平時是拙嘴笨腮的樣子,關鍵時刻就牙尖嘴利,半點虧不吃,還把別人拉水裏。她這話是什麼意思?摘乾淨了自己不說,那意思是春荼蘼的疏忽,才造成了現在的局面。

  當時有那麼多人來道賀,春大山難道還一一去調查,肯定吃了這啞巴虧,她也就脫身了。

  可是,春荼蘼怎麼會給她這種機會?

  「這個太太倒說錯了。」春荼蘼正色道,「雖然我年歲小,卻知道廚房是重地,我一直坐在正廳的門邊,就沒看到任何人進廚房。除了小琴……」

  「不是我!」小琴和徐氏一樣推卸責任,語氣,神情,連用詞都一樣。可以打上標籤:徐氏出品。

  「不是你?」春荼蘼繞了一大圈,終於進入正題,找准了對方的弱點下狠手,「你今天可是出去了大半天,在鎮上逛,買了很多東西回來,有的是機會做手腳。給我爹下毒的事,如果是來道賀的人做的,很難查清是誰,而且我爹定不想事情鬧大的。但是,如果是家賊做的就簡單得多,明天去鎮上,把各家藥鋪子都問一問,想必毒殺正九品折沖府隊正大人的罪名誰也不敢擔,你有沒有買了毒藥,不是一查便知嗎?現在不說是吧?好,好得很。明天查到是你買的毒藥就帶你見官!那時,這罪名可不是家法能處置的了。最後是判你脫了衣服當場打板子,讓全鎮上的人圍觀,還是直接處絞刑,就要看運氣了。下毒殺害朝廷命官,那是活得不耐煩!」

  凡事都要有策略,哪怕只是家務事。今天她策略就是讓徐氏和小琴在否認中露出破綻,那樣也比較容易令春大山信服。人,都是習慣更依賴自己的眼睛和耳朵,這是生物本能。然後她再拉一個,打一個,認准一個方向窮追猛打。被打的人會以為自己被孤立,隨著她心理防線徹底崩潰,最後就能說出事實。

  畢竟,犯不著為了這點小事大肆調查,揚了家醜。那樣別人會以為春大山管家不利,于他的前程仍然有損。但,通過這件事也必須讓春大山心裏有個成算,或休或修理,做個決定,順便再打打這主僕二人的氣焰!

  當然,她還不斷重複「毒藥」這兩個字。那是一種很強烈的心理暗示,因為人在慌亂和壓力之下,本能的就會尋找更輕的罪行和處罰。

  這是她在現代時學到的法庭辯論技巧之一,心理戰!

  果然,狡猾又嘴巧的小琴扛不住了,因為她感覺小姐非常生氣,定要人承擔毒殺老爺的罪名,而太太是要拿她當替罪羊。

  她倒沒想到,春荼蘼這樣一番話說下來,嘴皮子利索,一氣呵成,氣勢又足,震得所有人都說不出話,徐氏想救她也開不了口。

  「不是!不是!」她激烈反駁,腦子一片空白,自然吐出心裏話,「不是毒藥!是太太叫奴婢買的瀉藥!」

  哦……瀉藥!太太叫買的!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1-15 06:35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7-25 04:29 PM 編輯

第五十七章 把人丟回去

      要的就是這兩個詞!

      其實,春荼蘼根本不知道徐氏要對春大山下什麼藥,但就這麼讓她把真話詐出來了!

      春大山的臉變得雪白。氣的。

      徐氏倒也精乖,立即跪倒在春大山腳下,抱著他的大腿,什麼話也不說,就那麼嚶嚶的哭起來。小琴當然也照樣學樣,一時之間,房間內被哭聲充斥,雖然不是老徐氏那樣的嚎啕,可仍舊震得人耳膜發疼,喪氣得很,就像家裏死了人似的。

      春大山厭煩的皺緊了眉,深呼吸了好幾次才沒有立即發作。他轉頭見女兒還在場,無奈又苦澀地歎了口氣,「荼蘼,你先出去。」

      春荼蘼二話沒說,立即就回了自個兒屋,還沒踏進門檻,就聽到東屋那邊碎裂的聲音,大約是春大山一怒之下把湯碗砸了。她忽然有點後悔,早知道多拿幾個碗過去,讓春大山發洩一下,怒火老憋在心裏不好。

      她從不贊成打女人,可徐氏這種女人真的很欠抽。不過春大山雖然身材強壯,卻從不對女人動粗。在往常看起來,這是極好的品行,此時就覺得有點不解氣。

      「小姐,咱出來幹嗎?要好好看太太和小琴丟臉呢。」過兒氣鼓鼓的。之前春荼蘼跟她說得也不多,所以她也是到現在才明白徐氏具體做了什麼,氣恨得很。

      「我爹是覺得自己丟臉,才叫我出來。我在,他只會更尷尬。」春荼蘼歎了聲。說著打開一道門縫,往外看了看。之後躡手躡腳的跑到東屋窗根底下,毫無道德感的聽壁角。

      屋裏,春大山甩開徐氏的走,氣得來回踱步。好半天才沉著臉說,「明天,我送你回娘家。」

      徐氏聞聽。立即發出一聲悲鳴,又上前去抱春大山的腳,哭求道,「我錯了!我錯了!饒我這一次吧!夫君,別休了我!不然我沒有活路了!求你別休我!」

      「現在後悔了?那為什麼這樣做?」春大山的聲音冷得像冰,平平的,沒有感情色彩。「你的蔫主意怎麼就這麼正!你怎麼就敢!」

      哀莫大於心死,春大山對徐氏太失望了,所以才會這樣。平時,他再怎麼氣,也鮮少這麼疾言厲色的。

      「我就想讓夫君留下來。」徐氏繼續展開哭功。「幽州這麼大,天氣又冷了,我心疼夫君千里迢迢……是我一時糊塗,求夫君饒了我這一次吧。」

      「你知道荼蘼要去遼東郡的外祖家吧?」春大山提到女兒,突然提高了聲音,「我若去不成,她一個才十四歲的姑娘家,要怎麼去那麼遠的地方?就算跟著康大人的隊伍,一路住官家的驛館而不是民家的邸舍。就算再請托幾個名聲好的遊俠兒護送,到底是她孤身一人,難道我就放心?難道你就放心?你怎麼當人繼母的?還是你跟你娘想的一樣,要害死我女兒,好為你後來再生孩子掃清道路?告訴你,荼蘼的娘留下的哪怕一文錢我也不會動。死了你那份歹毒的心思!」

      這話說得很重,徐氏就想像往常一樣暈倒,但考慮到春大山正在火頭上,愣是硬挺著沒敢暈。只哭道,「夫君冤枉死我了,我哪有那樣的心思。就是怕你吃苦,你去不成,荼蘼也就不去了吧,多少年不聯繫的親戚,這時候上趕著來幹什麼呢?」

      「那是荼蘼的外祖家,你說不來往就不來往了?你這時候拿主意了,平時怎麼不見關心她的飲食起臥!你怕我吃苦?若瀉得輕了,我照樣得走。瀉得重了,你倒不怕那瀉藥霸道,傷了我的根本。」春大山冷笑,並不信徐氏的花言巧語,「你真會異想天開啊!以為我腹瀉就不可以不用出門了嗎?除非我死了殘了,軍令哪那麼好更改的?再者,我今天晚上還吃酒席,明天就瀉得走不了路,會受軍法處置的知不知道!從軍者,連身體都屬於軍中,不好好愛惜,非戰鬥或者訓練受傷也是過錯。何況,那麼多人吃了一樣的東西,為什麼獨我瀉得下不了床,走不了路!你是打算讓上級疑心我,還是手下的衛士們嘲笑我貪吃?」

      徐氏愣住,因為她還真沒想過這些。春荼蘼也有些後怕,因為沒看過大唐的軍中法規,不知道居然這樣嚴厲的。

      「若再被查出我是造假自殘,以逃避公差,幾十軍棍那是輕的,難道你想害死我嗎?」

      「不會的,不會的,我一直很小心。」徐氏解釋。

      「不會?連荼蘼一個小丫頭都看出了破綻,你當那些軍中的上級是瞎子?」春大山越說越氣,伸手拎了徐氏的衣領,「這麼想我死,是好改嫁去嗎?行,我成全你,連夜就把你送回娘家!到時候咱們各自婚配,再無瓜葛!」

      徐氏嚶的一聲,真暈過去了。

      她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不考慮前因後果,想怎樣就要怎樣,果然是被她那個極品娘全養廢了,卻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結果不夠高門中名門淑女的資格,卻成了個連普通日子也不會過,滿腦子不切實際想法的廢物點心!

      說起她有多大錯?錯最多的是她那個極品娘。

      「太太!太太!」小琴聲嘶力竭的呼喚,然後又求春大山,「老爺開恩,太太只是一時糊塗了。可不管怎麼說,太太是老爺明媒正娶來的,求老爺念在往日的情份上,好歹給太太請個大夫看看。求您了,老爺。」

      「她死不了!旁人都死了,她也會覺活得好好的!」春大山只感覺心裏被怒火燒著,沒把徐氏丟出大門外,就算很仁義了。可一低頭,見徐氏面白如紙,似乎不是裝的,到底不忍,上前把徐氏抱起來,放在床上。轉身就出來了。

      請什麼大夫?!徐氏身體不好,不僅頭疼,還有心悸症,常常犯一犯。他久在旁邊看。早就習慣了。只要讓徐氏躺一會兒,喝點熱水便能恢復起來。今晚的事是家醜,對他來說算是極大的侮辱。他不想讓任何外人知道。

      他胸口發悶,急於呼吸冬夜裏涼得帶著舒暢的空氣,可站在臺階上一轉頭,就看到春荼蘼和過兒站在窗戶那兒,不禁有些羞惱。

      「這毛病跟誰學的,以後不許這樣!」他是說聽壁角的事。

      春荼蘼搓搓手,有些尷尬。春大山沖出來的太突然了。院子大而空曠,她一時沒躲開。

      「爹啊,我是關心您。」她解釋了一句,卻又覺得不如不解釋。在公堂上,或者是與公堂環境相似的環境中。她是絕對的伶牙俐齒,可面對在意的人,她的嘴有時候很笨的。

      想了想,乾脆跑過去,拉著春大山的胳膊就往自個兒屋裏走。過兒很有眼色的沒跟著,而是跑到廚房去烹茶。酒醉的人,會很口渴的,老爺剛才又發了脾氣,喉嚨一定乾得很了。

      「爹。您別不好意思,我是您親閨女,還有什麼說不得的。」春荼蘼哄著春大山,知道這件事其實對父親的傷害最大。父親也知道徐氏不是能和他好好生活的,但總想忍耐著過,將就過去這一生便罷。

      「您想怎麼辦?」她小心地問。

      春大山的眉頭皺得死緊。帥臉上彌漫著煩惱和憂愁,讓春荼蘼看著心疼。過了半晌,春大山才慢慢地搖了搖頭。

      春荼蘼以為春大山的意思是說:不休了徐氏。可春大山卻開口道,「沒有時間,爹沒有時間處理家務事了。」他無比煩惱的歎氣,「明天我還要去軍府,與韓、康兩位大人商定出發的時辰。之後,要與隨行的另外三名同僚彼此熟悉一下。下晌,還要把兵訓的準備事宜跟你魏叔叔交待一番。總不能讓康大人因為咱家的家事耽誤了行程,那咱成什麼了?人家也不會等的。」

      「您不是說要送太太回娘家?」春荼蘼提醒。

      休妻,也不是給張紙就完了,大唐的戶律法也算是完整,不能隨意違背。比方嫁妝財產要弄清楚,男方也得請人見證,還得等人把女方接走等等,也很複雜的。

      之前,徐氏沒犯七出之條,休妻之說不可能,可現在她想給相公下藥,休她的理由相當充足,只是正如春大山所說……不管怎麼處理,時間上來不及。就算是她,明天只是收拾行李就得用整整一天。更別說這次走得急,父親也有好多軍務要處理收尾,或者移交別人。

      但徐氏獨自留在春家,就像一顆定時炸彈。所以,徐氏的麻煩,就應該丟給她娘家媽來解決,所謂子不教,父之過麼。而這次,也只有先把徐氏送回家,冷上兩三個月,等他們父女回來後,看春大山的心意再做決定。

      「我在酒席上跟隔壁的老何說好了。」春大山身子向後倚去,顯得非常疲憊,「他只是軍中普通的衛士,平時不用去軍府辦事,我托了他把東屋的送回娘家。老何辦事嚴謹規整,到時候雇輛馬車,再找兩個信得過的人一起跟去,肯定沒什麼問題的。」老何是何嫂子的相公,為人憨厚踏實,確實像託付得了大事的人。而聽春大山的語氣,把徐氏叫成東屋的,可見心裏有多氣了。

      「我待會兒會寫封信給徐家,再叫小琴把細軟收拾了。不管她怎麼鬧,明天一早,必須送她走!」春大山站起來道,「我去給徐家寫封信。」

      「別寫。」春荼蘼阻攔,「太太一回家,自然會說的,父親不必多事。」若寫信,氣勢上就弱了。這種把人丟回去,什麼也不提,讓徐家看著辦的感覺更好。



第五十八章 多美好啊,少年!

      轉天一早,徐氏哭哭啼啼的被送走時,春荼蘼窩在屋子裏裝睡,顧不得什麼相送的禮儀。

  第三天辰時初(早上七點),春大山帶著她和過兒,到鎮外的官道處相候,會合了康正源等人,開始了幽州的巡獄之旅。

  韓無畏自然來送行了,不過是官方行事,因而沒和春荼蘼單獨說話。他穿著一套正式的軍官袍服,也就是櫜鞬服,主色為黑,抹額卻是大紅色的,衣服的袍角和衣袖邊緣繡著類似于吉祥符文的花紋,因為品級沒到三品,也還沒有承爵,倒沒有繡豺狼虎豹鷹隼等猛獸猛禽。但儘管如此,當他騎在那匹大白馬上,端得是風神如玉,英姿颯颯。

  春荼蘼在一邊靜靜的注視,心裏只能發出一句感歎:多美好啊,少年!

  相比起來,康正源就低調得多,身著深綠色官服,銀帶九銙,戴一粱冠,也是因為品級比較底,並不配魚袋。不得不說,深綠色非常配他略顯蒼白的面色,他那懶散中摻雜著玩味的神情和嚴肅的官服奇異的相合,給人一種不由自主的信賴感,會覺得他一定是明察秋毫的。

  春荼蘼只好再歎一聲:多美好啊,少年!

  而她,低調的穿了灰色窄袖胡服,像一隻小老鼠般,隱身在春大山之後。雖然是男裝,但她沒有掩飾性別,因為大唐女子經常穿男裝胡服,倒也不顯得特別扎眼。她頭上還戴了垂了厚厚紗幕的帷帽,春大山是不想讓人多看他女兒,春荼蘼卻為了遮擋風沙。在她身邊的過兒是黛青色的男裝短打,她發育晚,過了年都十四了,此時穿得俐落些,看起來像個小男生似的。

  歷史上,地球上的氣候有幾個特別溫暖的時期,其中大唐就處於其中一個溫暖期,因而北方的冬天不是特別寒冷。即便這一行人先在范陽附近公務,然後深入遼東郡的南部和臨近高麗的北部,也會遇到大雪天氣,但比起後世深冬的零下二三十度,還是要舒服多了。

  這個時代也還沒有棉花,過冬的衣服就是織得厚厚的紡織品,冷的時候多穿幾件,或者是用木棉纖維做填充物的所謂棉服。這樣的衣服自然不如絮棉花的輕暖,可在大唐,連絲字旁邊的綿字都沒有,全是用木字邊的,也只能將就了。

  春荼蘼本人比較怕冷,又因為走得急,來不及現做,只從成衣鋪子買了四件「棉服」,過兒及春大山一人一件,她一人兩件。就這樣,她還考慮回頭弄點鴨絨,自個兒做一件防寒服穿。

  至於被褥,春大山認為姑娘家不應該用外面的,所以過兒就帶了兩套出來,到時候鋪在人家館驛本來的被褥上,又保暖又乾淨。至於鞋帽什麼的,過兒隨身帶了針線和材料,打算路上邊走邊做的。

  韓無畏為人看似粗豪,卻細心體貼,春荼蘼上路後才發現,他也不知打哪找來一隊要趕在年前去幽州各地收年貨做生意的商家,就墜在隊伍後面。這家商隊的主家姓錢,除了老闆和幾個夥計外,同行的還有老闆娘和一個李姓粗使婆子,春荼蘼和過兒被安排與這兩個大嬸坐一輛車,這樣就有成年的已婚婦女照顧她們了。

  錢老闆一家樂不得能機會隨行護送官吏的軍隊,能蹭住館驛不說,還保證了安全。雖說館驛不接待平民,但私下出點銀子,誰也不會多說什麼。這原是常事,但他們知道是沾了春荼蘼的光,因而對她格外客氣周到。

  整隊護軍中,五十名在前面開道,康正源的坐架居中,後面是另五十名。春大山和三個據說是貼身保鏢的折中府衛士墜在更後面,離商隊倒近些。說白了,就是就近保護春荼蘼的。

  不過,一隊人還沒走出五裏地,就有馬蹄聲從後方傳來,到了春荼蘼乘坐的那輛馬車旁邊才停下。春荼蘼先是有點緊張,畢竟她穿越到古代異時空大唐後就沒出過遠門,但她隨意意識到,就在附近保護的春大山並沒有發出示警,於是知道來人必是熟識,就叫李大娘打開了簾子。於是,韓無畏英俊的臉就出現了,牙齒白晃晃的。

  「韓……韓大人,您這是?」春荼蘼很驚訝,然後連忙好心的指出,「我爹在前面。」她以為韓無畏是要緊事情忘記交待了,所以是來找春大山的。

      韓無畏眨了眨眼,只說,「在錢老闆那,有個小匣子是本都尉送給你的,別忘記了看。」說完,兩指放入自己口中,打了個響亮的呼哨,一牽馬頭,又狂奔離開。

  春荼蘼很茫然,不明白韓無畏這沒頭沒腦子的一句是什麼意思,他這樣來去無蹤,又是什麼意思?她看向錢大娘和李大娘,見這二位大嬸正笑得曖昧,倒讓她不好開口詢問,卻很想高聲說:我跟那個帥哥沒什麼的,是非常純潔的下級家屬與上級的關係。而一邊的過兒也不明就理,就連遠遠瞧著的春大山,也以為是韓無畏來囑咐一些讓自家女兒好好幫助康大人的話,就沒有上前詢問。

  第一站很順利,傍晚時分,一行人就到了一處館驛。

  唐代的官道四通八道,設施完備,有的繁華地區,甚至有兩條以上的官道。根據館驛的數量計算,官道大約得有六七萬公里,雖然和現代沒辦法比,但重要的州府間,通行非常方便。

  在官道兩側,除了官設的館驛外,附近還有相應的邸舍,也就是旅店,私人所有,是專門招待過往平民和商隊的。住館驛需要官方的文書,也就是一種紙券。康正源不是一般的朝廷使者,自然有人提前去交涉了,然後就有負責館驛的官吏前來迎接,請他去最好的樓舍中。其餘兵士和隨行人員,另行安排在附近的房間。

  唐代的館驛的規模都很大,包括了驛樓、驛廄、驛廳和驛庫,這麼多人一起湧進來,也完全住得開。康正源為了不讓春荼蘼太扎眼,並沒有給她特殊待遇。但那個驛官是個伶俐人,迎來送往的,早鍛煉出了眼色,從康正源的話中聽出了隱含的意思,給春大山父女安排的房間是僅次一等的,隔壁的兩間。

  冬天天短,眾人住進館驛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因為第二天一早就要離開,大家也不卸車,只把騾馬卸下,由粗使小吏去侍候,然後就拿了隨身用的東西,各自吃飯。

  春荼蘼和春大山父女是和錢老闆一家吃的,雖然不及康正源的精細,卻因為錢老闆使了銀子,倒也很不錯。包括一大盤價格比較高的煮羊肉,一大盆由芥菜、芹菜和蘿蔔拌的菹齏,一大盤炒菘菜(大白菜的前身),還有一個蒸熟後灑了特製調料的昆侖瓜。主食,是一盤子白白胖胖、軟軟乎乎的蒸餅。

  令春荼蘼驚喜的是,所謂的昆侖瓜竟然是茄子!因為還沒有普遍種植,價錢比較貴。非時令蔬菜也是放在菜窖中儲存下來的,普通人根本吃不起。

  托錢老闆的福,春荼蘼吃到了自己前世最喜歡吃的茄子。對這種也稱為胡瓜的蔬菜,不管怎麼做,燒、蒸、炸、做餡,她都愛。春大山和錢老闆看出她的喜好,一個勁兒的給她夾。然後她發現,大唐的講究是很衛生的,給人家夾菜用的是公筷。

  吃了飯,春荼蘼見錢老闆一家臉上帶著倦意,看樣子要去睡了,連忙抓緊時間,問起錢老闆關於某個姓韓的人託付的小匣子。

  錢老闆一拍腦門道,「瞧我這記性。那可是韓大人託付的,我不敢怠慢,並沒有與貨物放在一處,春小姐等等,我這就親自給您送過去。」

  春荼蘼道了謝,說明自己住在哪一間,就回去等。春大山這才問起匣子是怎麼一回事。

  「韓大人說送給我的,送行時可能忘記了,後來追上來,就為了這個事。」春荼蘼坦然又老實的回答。

  春大山心頭微動,思量自己這個上司對荼蘼是不是熱情了點。他雖然想升官,想在軍中一展才華,但絕對不會賣女求榮。韓無畏權高位重,將來要承爵為王,軍中又傳說將來要接任幽州大都督,他這個人雖然不錯,絕對的青年才俊,可卻和自家地位相距太大,攀不上交情也攀不上親,還是保持距離的好。若韓無畏有其他想法,他寧死也不讓女兒給人做妾。

  再說,要跟貴人結緣,被白家發現怎麼辦?

  他這一想,就想多了。隨即又覺得可能是韓無畏愛才,畢竟韓無畏在軍中沒傳出不好的流言,總體上,是個正派有為的好青年。

  但有了這層顧慮,他就沒立即回去,而是進了女兒房間,也沒表明要一起看匣子,只磨磨唧唧地說,「累了吧?一會兒拿了東西早點睡。坐車也很辛苦呢,你又沒出過遠門。」

  春荼蘼還真是腰酸背痛,但見春大山怕她和韓無畏私相授受的樣子又覺得好笑,卻也不揭穿,只笑道,「可不是麼。但是和爹一起出門,還是覺得很值得。」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1-15 07:52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5 10:00 PM 編輯

第五十九章 心坎上的禮物

      這馬屁拍的,春大山渾身舒泰,全天的疲乏一掃而光。

      又過了一小會兒,錢老闆帶著夥計,抬著東西上來了。

      春荼蘼愣住。這叫「匣子」嗎?而且據說是「小」匣子?

      所謂的匣子二尺見方,紅漆,外表並不華麗,看起來倒是蠻結實的,可它不僅體積像個小箱子,看起來還分量十足,不然,用得著一個夥計搬,錢老闆還得搭把手嗎?

      「春小姐請收好這個。」錢老闆奉上一把鑰匙。

      「多謝您了。」春荼蘼點點頭,看到箱子上有鎖,但沒有貼封條什麼的。由此可見,韓無畏要麼絕對相信錢老闆,要麼就是箱子中的東西沒有多麼重要,至少是不怕偷竊、偷看,而且事後方便問責的。

      一邊的春大山在觀察了半天後,也暗松了一口氣。之前,他還真怕那位韓大人會送一些不合時宜的東西。但同時,他又非常好奇。什麼東西這麼重啊,他順手掂了掂,沉得很。要說是金銀,這禮就太大了,可分量卻又太輕。若不是金銀,而衣服吃食首飾什麼的,應當不會用這麼粗笨的傢伙,更不會隨便托人。

      春荼蘼乾脆也不猜,等錢老闆客氣了幾句告辭之後,立即上前開鎖亮箱。

      箱內,整整齊齊、四四方方的碼放著盒子樣的東西,因為上面蓋著塊紅綾,沒有第一時間暴露出真面目。看到春大山愕然又失望的模樣。春荼蘼突然想笑,想起在現代時聽到的一段相聲:說賣止癢藥的,絕對有效,而且好大一包才幾分錢,很便宜。買回家打開一看,白紙包裏套著個紅紙包,紅紙包裏套著個綠紙包,綠紙包裏套著個黃紙包,一共十幾來層,最後只有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兩個字:撓撓。

      哈哈。春大山現在的模樣,就像是需要有人給他撓撓心上的癢。不過春荼蘼還是不會虐父親的,一把揭開紅綾……

      全是書!一套套精裝硬殼,簇新整潔。而當春荼蘼看清上面的書名時,驚喜的叫了聲,撲過去連箱子一起抱住,臉頰還在上面蹭了蹭。更恨不能抱著書親幾口,喜愛之情,溢於言表。

      《大唐律》!全套的《大唐律》!她的夢啊!她的愛啊!以前祖父給她借的那套只是其中一部分,而且殘缺不全,她讀起來總是覺得有什麼梗在那兒。自從重生,她就想一睹整部唐律的真容,今天終於被她得到了。在大唐。平民教育程度不高。識字的都不多,書籍更是等同於奢侈品,尤其這種事關朝廷律法的,雖然不限制購買,卻也不是銀子就買得到的!

      「就那麼喜歡律法嗎?」春大山看女兒兩眼放光,就像見到寶貝似的,不禁好笑又好奇。

      「爹不知道,律法看著枯燥。但若真讀進去,是多麼有趣哪。」春荼蘼站起來,從小箱子拿出一冊書,抱在懷中。心道,這都是我前世的職業病啊!

      「可是……這個禮物太貴重了吧?」春大山略皺了眉。雖然到不了等重金銀的程度,但這麼一套大唐律法書,只怕也價值不菲。他那點俸祿,雖然升為正九品了,月傣也只是多了一兩而已,一年才二十四兩,連十分之一也付不起吧。

      「不礙的,真不礙的。」春荼蘼連忙道,特別怕春大山要把這整套唐律還回去,身子都不由自主的擋在小箱子前,「韓大人一份心意,定是要我更加努力幫助康大人的。律法就是上法庭的武器,就像……就像……寶劍贈壯士,紅粉送佳人是一樣的。好比爹要出征,做為看重爹的上級,也會贈弓箭和駿馬吧?他期待的,不過是打勝仗,我是一定會幫康大人打勝仗的。若爹還不放心,頂多以後我賺了銀子還他!」

      春大山本來還真有把書還回去的一點意思,但見女兒稀罕得什麼似的,心頭就忽然不忍起來。都怪自己沒本事,女兒喜歡的東西,他買不起,也沒地方淘換來。現在,難不成連女兒的這點開心也要搶走嗎?幸好不是私信或者別的見不得光的東西,也只好先收下,有情後補。只是,女兒好好一個佳人,得不到紅粉,得到了重之又重的國之律法書,總讓他感覺有些彆扭。

      「再怎麼喜歡,晚上也不許熬夜。今天累了一天,趕緊洗洗就上炕歇著去,明兒在車上也不許看,仔細花了眼睛。」 春大山想了想,故意板著臉道。

      「那什麼時候才能看?」春荼蘼有點發急,臉上露出祈求之意。

      「到了前面的州縣,康大人自然會停下來,查閱當地的案卷,那時不是有的是時間?」春大山點了一下女兒的腦門兒,又轉過來對過兒說,「盯著你家小姐,不然我回頭寫信給家裏的老太爺,看他怎麼說你!」

      過兒是春青陽的第一號絕對忠僕,提起老太爺,那是連小姐也要靠邊站的,當然就點頭應下。春荼蘼一看父親來這招釜底抽薪,知道不可能偷摸看書了,不禁有點失望,但突然想到也要寫封信回去。不是給春青陽,而是韓無畏。

      這傢伙,看起來大大咧咧的,但細心處,令人覺得十分妥帖。不然,又怎麼會送這麼貼心的禮物呢。他真是只為了讓她更好的幫助康正源嗎?在這個封建朝代,他難道不介意女子習律法,斷刑獄,上公堂嗎?那他,倒真是個特立獨行的人。

      不得不說,韓無畏這份禮真送到了春荼蘼的心坎上。雖然春荼蘼明知道這會增加她對他的好感值,也許他就是討巧,就是故意的,可仍然心甘情願的把好人卡上的分給韓無畏加上不少。

      洗漱完畢,換了家居的舒服衣裳,春荼蘼沒有立即就睡,而是叫過兒去找驛吏討要了紙張和筆墨,提筆給韓無畏寫信。因為唐代的館驛還有通信的功能,所以明天就可以把信給韓無畏捎回去了。

      只是想了半天,也不知說些什麼,乾脆只寫了兩個字:謝謝。

      想必,韓無畏也不是想聽她說得天花亂墜吧?就算她能口吐蓮花,卻也不及這兩個發自內心的真誠字眼更表達自己的意思。

      寫完,端詳了半天,雖然那兩個字扭七扭八的不好看,但這就是她本來寫字的實力呀。她不怕嘲笑,真實展現自我。哼哼,佩服自己一下。

      想著就把信折好,封進信封,然後放在桌上,等著第二天一早,直接交給驛吏就行了。轉頭間,見過兒對著她曖昧地笑,立即明白了她是什麼意思,很坦然地笑駡,「把你小腦袋瓜子裏想的東西統統扔掉,根本不是那回事。」說完,又歎了口氣,古代的女孩太早熟了,雖然在現代,十三、四歲也是情竇初開的年紀,但怎麼也不會聯想到婚姻吧?

      「奴婢看書,哪回事啊小姐?」過兒笑問。

      哎呀,今天被個小丫頭調戲了。春荼蘼簡直哭笑不得,然後正了臉色道,「聽說過一句話嗎?人貴自知之明。韓大人和康大人那樣的男人,咱們家是攀不上的,所以別往歪處想,對咱們沒有好處的。」

      「太上皇可也起於微末呢。」過兒不服氣,「老太爺這回押流犯去嶺南,他老人家臨走之前跟我說起那邊的風俗,還說那邊有句俗語,叫寧欺白頭翁,莫笑少年貧。咱家現在是小門小戶的,保不齊將來就因為小姐大富大貴呢。」

      「沒錯沒錯。」春荼蘼點頭,正色道,「可人家說的是少年,並不是少女。過兒啊,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但是有些話,咱們開開玩笑倒沒什麼,千萬不能真這麼想,不能往心裏去,更不能說啊說啊說溜了嘴,讓外人聽到,不然就會有人覺得咱們癡心妄想,壞了祖父和父親的名聲,說不定還有小姐我的,白白讓人笑話去。」

      「哪有這麼嚴重?」過兒吃了一驚。

      「就有這麼嚴重。」春荼蘼借機敲打一下過兒。這丫頭性格天真爛漫,在家就算了,出門在外,禍從口出,當然要小心。而且,也是要她凡事多想想,別走了歪路。畢竟,這個世界是有等級存在的,而且很森嚴。別說古代了,在現代也何嘗不是如此?不過在現代,不叫階級等級,叫生活和社交圈子。太出圈兒了,自己都累得慌,她可沒有多大興趣。

      「或者有那登徒子,以為我有這樣的念想就是輕浮的,前來糾纏不清。若是好人家,又覺我攀高枝兒,不肯來往。那可就……真的讓小姐我嫁不出去了。」臨了,她又添了把火。

      過兒的臉都白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也不知想些什麼。春荼蘼看她真的有些明白了,也不吵她,自己收拾了床鋪,睡覺去了。

      只是,就算睡覺,她也燒包兒似的抱著一冊書,睡得那叫一個美,一個香。

      第二天一早,春荼蘼醒來後,見過兒眼睛紅紅的,但神色清明,就明白是這丫頭是想了半宿,終於明白有些玩笑是開不得的。主僕兩個心照不宣,都不再提起這事,麻利地洗漱,吃了早餐,就隨隊伍繼續出發。



第六十章 美人做什麼都是美的

      此異世大唐的幽州,轄下幽、易、平、檀、燕、北燕、營、遼八州,北到長城,東至山海關,包括關外遼東郡南部地區,形成一條大致與長城平行的帶狀防禦區。幽州大都督府,治所在幽州城,也就是今天的薊縣附近。

  而巡獄使的出行路線,春荼蘼完全沒興趣知道,也想不去打聽,反正整個幽州的重要府縣都是要走一遍的。怎麼走,先去哪兒,後去哪兒,有什麼關係?

  何況,之前她聽春大山說過,先往遼東郡去,避開冬天最寒冷的雪天,然後再返回,最後到達幽州城的大都督府。據說,康正源要帶去皇帝給羅大都督的褒獎。薊縣離范陽縣很近,所以到了那兒,春荼蘼父女基本就可以回家了。

  就這麼著,一行人走走停停的將近兩個來月,才進臘月就到達了幽州城附近。

  一路上,春荼蘼冷眼旁觀,發現康正源雖然出身高貴,但卻很體諒民間疾苦,絕對算是好官。他錄囚時特別認真,還時常派手下人去明查暗訪,怕有官吏隱瞞淹獄和冤獄的情況。或者是因為當今聖上英武,又或者是因為朝中提倡法禮、律法嚴明,再或者各地知道要巡獄,集中突擊處理過案件。所以,走了那麼多地方,真的沒發現特大冤獄事件。

  春荼蘼離范陽遠了後,就化身為康正源的書童,近距離跟隨他做事。當然,春大山寸步不離,後來看到康正源實在是正人君子,除了公事,從不與春荼蘼多說一個字,才放鬆了些。

  春荼蘼是現代法律界的精英,斷起古案來就格外輕鬆,查閱案件的速度比康正源要快、要准。說白了,雖然古代的刑民司法沒有現代發達,好在其實各類的犯罪也沒有現代這麼花樣翻新。只不過真斷起案來,多是依照推理、經驗、心理、常識方面的知識,刑偵手段是絕對落後的,更不用提驗屍、靜電痕跡提取、各類司法鑒定,以及DNA什麼的了。

  不過,古代肯定也有疑難案件,只是她沒有遇到,而且康正源希望她提供法律意見,不是讓她來辯護的。而她,是想多接觸大唐的案件,萬一將來她有其他想法,現在也算積累經驗。

  但在平州的時候,她算是做了件大好事。當時,那邊有一個案子,引起了春荼蘼的注意。

  被判有罪的是一個二十歲的婦人周娘子,才成親兩年,男人就死了,只守著婆婆吳氏,也是個寡婦。其實說吳氏是婆婆,也不過四十來歲年紀。她們娘兒相依為命的過日子,因為怕惹來是非,儘管民風開放淳樸,周氏卻從不出門,必要的採買,都是婆婆吳氏去。不過周氏非常孝順,每天早早起床做家務,然後給婆婆吳氏送去洗漱的熱水,再去廚房做早飯,然後做針線或者給人漿洗,賺些錢貼補家用,兩年來毫無怨言,婆媳倆也非常和睦。

  可是突然有一天,吳氏上吊死了。等官府的差役到了,周氏卻自首說,是自己昨晚與婆婆發生口角,導致婆婆一氣之下自縊。有人自首,又有強有力的犯人口供,案子很快就結了。因為不孝是大罪,周氏因不孝導致了婆婆吳氏死亡,判的是斬刑,已經報到州府,送刑部核准。

  在古代,自首算不算從輕減等的情節,完全看判官怎麼判,並沒有明確的規定。

  看到這個案子,春荼蘼本能的覺得有強烈的違和感。一來,周氏賢名於外,怎麼會和婆婆吳氏爭吵?最後導致吳氏要上吊自殺?二,這吳氏據聞是個開朗大方的性子,排除了因性格偏執而引起的、出於激憤的自決行為。三,周氏承認罪名太快了,而且一口咬定是自己的錯,總透著一股子急切和想要掩蓋什麼的意味。四,被判刑後,周氏又表現得太安靜了。雖說,街坊鄰居們都吃驚的不小,說沒想到這周氏平時一幅賢良模樣,卻是這種人。可春荼蘼覺得,反常即為妖,於是提出要重審此案。

  「周氏不是自動做供,承認是自己的罪過嗎?為什麼要重審?」康正源皺了皺眉。

  他們走得越來越往北後,康正源的身子似乎有點受不住,三天兩頭的傷風感冒,神情中總帶著一絲病態。但讓春荼蘼覺得自己變態的是,她居然覺得康正源這番有點虛弱模樣,相當有藝術的美感。就像最上等的美玉,看起來很脆弱,一碰就會碎似的。又宛如,易醒的美夢。

       她這才明白,西子捧心為什麼是褒義詞。因為不在於那形態,只在於做此形態的本就是個美人。所以,後來才有東施效顰一說。總之,美人做什麼都是美的。

  這樣的康正源,總會讓人想體貼他,連說話也溫柔起來。偏他的神色看起來懶散,其實卻是堅毅的,拒人於千里之外。那種讓人又憐又怕的感覺特別動女人的心,就連過兒,都恨不能替他病上一場。

  不過春荼蘼並不迷失,她仍然是帶著欣賞美麗的態度,就像對韓無畏時一樣。如果說韓無畏是烈陽,康正源就是冰雪。誰能分得清,這兩樣哪一樣更讓人放不下的喜歡?

  「律法是死的,人是活的。而且雖說民不舉、官不究,但身為上官,要有主動精神,因為生活在最下層的小民,有可能會有說不出的苦衷。律法,本來應該是保護弱者的。難道百姓們受了苦,有口難言,上官們就不聞不問?」春荼蘼正義感爆棚,直言不諱,「一州一縣,主官刑司的官員,也不能因為怕麻煩,明擺著疑點重重,卻草草結案呀。」

  事實上,跟康正源相處日久,她雖然在私事上很劃清界限,但於公務處,只要不當著外人的面,說話一向是直抒胸臆。康正源對此很習慣,而且,似乎很欣賞。

  「哪里有疑點?」康正源問。

  哪怕之前已經共同研究過好多件案子,他已經充分信任春荼蘼,卻仍然公事公辦,若說不出什麼,是不會允許人亂來的。

  春荼蘼沒有說出那些主觀意的猜測,而是提出客觀疑點,「我看卷宗上說,周氏說是頭一天晚上和吳氏吵的,但隔壁的鄰居卻什麼也沒聽到。緊接著第二天早上,周氏發現婆婆已自縊而死,報到了官府。周氏一向起得早,發現時是卯初一刻(五點十五分),而仵作說,吳氏卻已經死了兩個時辰以上了。那時,正是夜深人靜,為什麼周氏沒有聽到吳氏房間裏的動靜?上面可是說,吳氏踢倒了椅子,而且還有一隻鞋掉在了地上。這樣的聲響,除非是睡得特別死的人,不可能聽不到吧?」

  「也許她聽到了,卻因為和婆婆吵架不久,誤以為摔了什麼東西,所以不曾起身去看?」

  「這就是要查明的疑點啊!而且供詞中,周氏也沒有說明這件事,似乎不清楚仵作的證詞似的,必須要查一下才能解疑。」

  康正源輕蹙起眉頭,想了想,然後又指著面前堆積的案卷道,「那就你來負責吧,我在這裏看卷宗。但不要耽誤太久的時間,兩天后我們就要出發去營州。」

  春荼蘼應下,又把相應的卷宗仔細看了一遍,然後點了五個人,跟她出去走了一圈。那五個人,一個是過兒,另四個是以春大山為首的折沖府衛士。這四人說是保護康正源的,實際上一直保護她。這讓她有時候感歎,自己什麼時候能碼起幾個幫手來,以後再有案子時,就有充足人數的調查員了。

  她先去了案發現場,也就是周氏和吳氏的家,仔細巡視了一遍吳氏的臥室,又找附近的鄰居閒聊了幾句,最後去了附近的「市」一趟。這時的市,是指古代商業街,有關衣食住行的商品和服務,應有盡有。不過,這個市是專門面對普通百姓的。大市,在鎮子的另一端。所以不管在哪個年代和地區,貧與富,其實總是涇渭分明。

  都逛完,她就帶人回去了,立即提審周氏。也沒用大堂,就在縣衙後面的私堂上。身邊更沒設差役,而是站著康正源自帶的兵士。

  「說吧,為誰頂的罪?」周氏一帶上來,春荼蘼就問。

  今天,她坐的正位。康正源坐在側座上,歪著身子,托著腮,另一手拿著一盞熱茶,氤氳的白色霧氣,半遮掩著他的神情。但儘管如此,也沒有人能忽視他的存在,或者以為他站沒站相,坐沒坐相。這就叫骨子裏的氣質哇,學不來的。

  春大山見女兒大喇喇坐在主審位上,不禁為她捏了一把汗。他的寶貝女兒怎麼了這是?經歷了一次生死,性格完全變了,以前多膽兒小啊,能被老徐氏個老虔婆嚇得逃跑,可現在居然敢在六品大員、皇親貴戚面前,坐在正位上問話,半點不怯場。

  當然,所謂六品「大員」是相對他而言。

  而周氏,顯然被春荼蘼的開門見山的問話震著了,一時不知所措。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1-15 08:11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5 10:05 PM 編輯

第六十一章 我替你說

      春荼蘼定定的看著跪在堂下的年輕女人,見她算不得漂亮,但五官端正,眼神清明,白白淨淨的,即便在牢裏一個多月了,卻仍然儘量把自己收拾得齊齊整整,很讓人有好感。

  相由心生,不是說漂亮的人就是好人,也不是說醜陋的一定是壞人,但其神色和氣質,確實可以看出一個人的個性與心靈。

  此時看到周氏,春荼蘼更斷定:吳氏之死,與跪在當地的女人半文錢的關係也沒有。

  「問你話呢,如何不答?」她催問。

  周氏掩飾起驚慌的神色,平靜地道,「民婦沒有替誰頂罪,民婦罪有應得。」

  「你堅持這樣說,可是有什麼苦衷?」她放緩了語氣問。

  周氏此時已經鎮靜下來,堅定地搖頭,「民婦沒有苦衷,民婦自知罪孽深重,只求速死。」

  明知道吳氏之死不是周氏造成,春荼蘼不禁對促使周氏這麼做的原因更加好奇起來。不過她知道這是死胡同,乾脆繞道而行,歎了口氣道,「你一味隱瞞,卻不知真正害死你婆婆的兇手還逍遙法外。你說自己不孝,但讓你婆婆死不瞑目,才是最大的不孝!」

  她這話,有如丟進熱油鍋的冷水滴,一下在周氏的心中就炸開了。

  「大……這位郎君,不知您說的是什麼意思?」周氏臉上和嘴唇上的血色瞬間消失。

  想叫大人,是因為春荼蘼坐在主審位上。可又看出她分明是個男裝女子,非官非吏,只得改口,胡亂稱呼。

  「意思是,你婆婆吳氏並非自殺,而是被人殺死的!」

  叮!康正源把手中的茶盞放在桌上,因為屋內所有人都在愕然之中,甚至屏住了呼吸,所以這一聲顯得特別突兀。

  「不可能!不可能!」周氏拼命搖頭,顯得難以置信。

  「為什麼不可能?」春荼蘼緊接著逼問,讓周氏沒有思考的時間。

  果然,周氏沖口而出道,「因為民婦睡覺很輕,可那晚卻沒有聽到任何動靜!若歹徒殺人,怎麼會不發出聲響……」她說到這兒,忽然住了住。情不自禁的,手還按在了嘴上。

  春荼蘼看了康正源一眼,那意思是:如何?我說此案有蹊蹺吧?

  吳氏身死,周氏把罪過攬在自己身上,是要給吳氏之死找個合理的藉口。那麼,她必定知道真正致死吳氏的原因,但基於某種目的,寧死也不能說。

  所以,雖然她剛才只說了一句話,但卻從側面證明了春荼蘼的懷疑。

  「你從何必斷定此案為他殺?」康正源的聲音緩緩響起。

  春荼蘼站起來,踱到周氏的身前,一字一句地說,「首先一點,是周氏剛剛說得明白,她睡覺很輕,卻沒聽見響動。可是木椅沉重,若被踢倒,怎麼可能不發出半點聲響?第二,案卷中清楚的注明,當時吳氏掉了一隻鞋子。試問,人之將死,誰不把自己打扮得俐落些,怎麼會無緣無故的掉了一隻?除非,是在用力掙扎中踢掉的。第三,我注意了卷宗中紀錄的吳氏的身高,以及自縊所用繩子的長度,剛才又去吳氏家裏,觀察了一下房粱……」說到這兒,她看了一眼周氏。

  周氏兩手下意識的揪住衣領,好像要掐住自己的脖子一樣,顯然已經想到了什麼可能。

  春荼蘼不理,繼續說,「把那些高度和長度加加減減,會發現吳氏若要把自己的脖子套進繩套,站在椅子上是不成的,至少也得是桌子的高度。或者,有一個身材高大的人,把她掛了上去。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我在吳氏房間的床前發現了一個泥印子。時間太久了,不容易判斷出是什麼形狀。但顯然,是個男人的腳印!」

  周氏嚶的一聲,已經跌坐在地上。

  「還不肯說嗎?」春荼蘼笑了笑,「那我就替你說。」

  她轉向康正源,「兩個寡婦的家,尤其還是內室之中,怎麼會有男人的泥腳印?我和附近的鄰居打聽過了,在發現吳氏屍體的前一天傍晚下過雨。那片坊間全是沒有壓實的土路,一遇雨雪,就泥濘不堪。而腳印並不明顯,說明那兇手進屋時,雨才下不久,和吳氏的死亡時間對得上號。平時,周娘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且性子文靜內向。而婆婆吳氏,卻是個愛說愛笑的人,凡事也由她出頭露面。所以,若有姦情,當事人必是吳氏!再說腳印,比正常男人的還要大些,所以,其主必是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加之那一片的房子院牆雖然不高,但若要來來回回跳牆不被發現,顯然也得有點功夫。於是我就到鎮上去逛了逛,打聽到吳氏經常把自家婆媳做的繡活兒拿到一家雜貨鋪子裏代賣,再從雜貨鋪子中買些日用品回來。偏巧,那鋪子的老闆王勇,身高有六尺三四(將近一九零),年輕時還做過遊俠兒,有一身好拳腳功夫。再細一打聽,王勇與吳氏青梅竹馬,還有過婚約,只是因為王勇出門遊俠,多年無音訊,吳氏才嫁了別人。最後一點,遇到殺人者,普通人都會掙扎反抗或者大聲呼救,而周氏卻什麼也沒聽到,只能證明殺吳氏的是她所熟悉,甚至喜愛的人。」

      說到這兒,她頓了頓,因為真凶已經呼之欲出了。不過她看向吳氏的目光中,充滿了同情和無奈,「人都說婆婆和媳婦難相處,但吳氏和周娘子婆媳卻很相得。鄰居們都說,吳氏疼愛周娘子如同親生女兒,周娘子侍奉婆母也非常孝順。每天早上,她都很早就起床,為婆婆送去熱水熱茶,好讓婆婆起床後梳洗,日日如此,風雨無阻。我猜,就在某天早上,周娘子照例輕手輕腳的進了婆婆的屋子,偏那天吳氏和王掌櫃的不小心,早上離開得太晚,正被周娘子撞個正著。不,應該是周娘子發現了什麼,慌忙躲了出去,和吳氏心照不宣。對此,王掌櫃必不知情,不然周娘子也會沒命的。可是,做婆婆的被媳婦發現這種事,一定羞愧難當。所以,當吳氏死了,看情形又像自縊,周娘子就以為婆婆是因為羞憤而自盡。於是為保全婆婆的名聲,為免於被追查原由,她自願頂罪,掩蓋事實,以自個兒的駡名換來婆婆的清白。只是,周娘子並不知道,那吳氏因為私情被兒媳發現後,除了羞愧之外,還想乾脆過了明路,和心上人遠走高飛。可那王勇已經有妻有子,和吳氏做做露水夫妻野鴛鴦是可以的,卻不願意拋家舍業。吳氏逼得他急了,他乾脆就把人勒死,掛在房梁上,贊成自縊的假像,唬得周娘子自動頂罪!」

  一番話,入情入理,就像在人們面前重現了那陰暗中的一幕幕似的。旁邊,周氏已經泣不成聲。康正源看向春荼蘼,對她頗為讚賞。隨後又問周氏,「你可還堅持說,吳氏之死是與你口角後,一時想不開所致?」

  周氏神色掙扎,好半天才咬咬牙,一個頭磕在地上,「民婦說了謊,願受相應的處罰。只求大人,為婆母申冤昭雪!」她是個聰明人,只是太孝順了,太想報答吳氏的好,所以堅稱是自己的錯。現在,她明白吳氏的名聲已經保不住了,當然要抓住兇手,才能解她之頭之恨,也能讓吳氏地下安寧。

  「來人,去找縣令拿差票,叫他親自帶人,把王勇捉拿歸案。」康正源輕聲吩咐,但眼神中厲色,一閃而過。

  春荼蘼知道,這裏的縣令要倒楣嘍。畢竟這件案子中雖然有周娘子的自首口供,但衙門也有失察之罪。他們因為有人投案,就疏忽了證據的收集,這是不對的。不管有沒有人認罪,證據都必須完備,否則會讓人找到空子,輕易駁倒,若是別有用心的人,自然會利用這一點。

  王勇被帶來後,立即明白是逃不掉的。他倒也光棍,乾脆招認了全部罪行,免得再上堂連累妻兒,或者因用刑而受皮肉之苦。只是他殺人是出於義憤,因為吳氏要跟他鬧起來,他失手之下,掐死了吳氏,然後偽裝了自殺現場。

  「我每天晚上都夢到她來找我索命,乾脆以命相償,到陰間再分辨清楚。」王勇說。

  最後的判決是:王勇的殺人罪為故殺,但他是在激憤中突生殺念,之前並無殺心,所以只判絞,給了他一個全屍。說來也是報應,他掐死吳氏,自己卻受到絞刑,真是公平之至。

  周娘子,冒認罪行,屬於擾亂公堂。但念其孝心一片,為其婆母的名聲而寧願捨命,算是有大功,因而功過相抵,當堂釋放。不過,周氏的名聲變得更好了,州府還給了嘉獎,那是後話不表。

  對於春荼蘼來說,則進一步適應了古代的司法制度和程式。就這個案子而言,如果是在現代的話,只驗屍就能判斷出自殺還是他殺。但大唐的屍檢,還遠不如有宋慈的宋代,更不用說比現代了,頂多算是在萌芽狀態。其他刑偵技術也一樣,相當落後,所以推理和判斷,心理和技巧,就成了破案的關鍵。若讓她辯護,也當然是辯護的關鍵。

  這一趟,她總算沒跟康正源白來,因為她真正的明白了。



第六十二章 一個貼心,一個貼身

      還有一個案子,是在遼州。

  遼州已經快到幽州的邊界了,到達遼州後,一行就要從另一條線路折返而回。

  巡獄史一行到達的時候,有人攔路喊冤。康正源倒也負責,並沒有發怒,而是叫手下人把上告者帶到了下塌處。不得不說,他所到之處,官員們都熱情接待,好吃好住好招待,還有人給送可暖床的美妞。可康正源同學雖然收點小禮,但出格的不要,而且只住在館驛裏,就算在范陽,韓無畏是他的表兄,他也是住了軍營而已。若對他太過熱情了,他查得反而更嚴,有錯處的,罰得也更狠。到後來,就沒人敢這樣明著暗著賄賂他了。有那工夫,不如把案卷整理一下,該補的補,該改的改倒便宜些。

  不過有人攔路喊冤就是大事了,想想,得多大的冤情才會這樣做啊,嚇得當地州府的刑司官員麻溜兒地跑了來,頭上和手心都是冷汗。他們這些當官的,很少徹底乾淨的,所以不管做沒做過虧心事,底氣都很不足,也想不出到底是誰出了岔子,讓刁民逮住機會上告了。

  可當大家坐在館驛的驛廳裏看到那個上告人,中級官員倒還不怎麼,現管的縣官差點把鼻子氣歪了。因為上告者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典型的東北小夥兒,高大,憨厚,認死理。用東北方言說:有點彪。或者說,是個彪子。

  但春荼蘼看到這個叫劉二郎的傢伙,卻是很喜歡。因為他夠直白,說的話比較容易懂。他所要求的,也非常簡單明瞭,還因為他是戍邊的軍士。

  春大山就是軍人,她愛屋及烏。

  劉二郎要告的,是他的親娘舅王某。三年前,才年滿十八歲的他被調換到邊界戍衛,當時他家在村裏算排名前列的有錢人,足養了五頭牛。在古代,牛是相當重要的生產力,殺牛是犯罪,更不用說吃牛肉什麼的了。普通的農家,有一頭牛就不錯了,何況五頭,所以說,那是很大一筆財產。只可惜家裏除了他,再無旁人,父母和祖父母全都去世了,也無兄弟姐妹,他只好把牛託付給王某來養著。他想,娘舅是很近的親戚,總不能坑他的。

  好不容易,三年期限到了,他又換防回到家鄉。然而,當他找娘舅王某要回牛時,王某卻告訴他,只有三頭了,之前死掉兩頭。他不信,因為他把牛送給舅舅代養時,五頭牛都是才成年的,其中四母一公。而當他偷偷到牛棚去看時,發現牛有快二十頭之多。他找舅舅理論,舅舅除了那三頭,其他全是王家的。

  劉二郎很生氣,因為王家一向很窮,以前還要靠他家來接濟,哪有錢買牛犢飼養?可王某堅稱如此,甥舅兩個人分說不清,就吵嚷起來,連裏正、村長都勸和不了,最後見了官。

  可是這案子要縣官怎麼判啊,他又不認得牛,偏劉二郎拿不出證據,連人證也沒有,於是這無頭官司糾纏了好久也沒個結果。誰也沒想到,為了幾頭牛,劉二郎居然來攔轎告狀!

  真真是,豈有此理!

  康正源也頭大,可以說,他管了這麼多年的刑司之事,第一回頭大如斗。若不接這個案子吧,實在有負皇上所托,傳揚出去也不好聽。因為案不管大小,他的職責就是審理清楚,不然公平就無從談起。若接手吧,還真是哭笑不得。而且他一時也想不出如何判案,何況還有這麼多人看著哪。

  情不自禁的,他看向春荼蘼。

  兩人相處日久,春荼蘼關於各類案件的奇思妙想層出不窮,他不知道那是千百年來,人類在刑司律法上的積累,被法學家們濃縮成知識精華,再被春荼蘼學以致用了,還當她是天縱奇才,越來越有把她留在身邊的想法。

  此時,他遇到為難處,就自動而自然地想聽聽她的意見。

  因為驛廳裏人多,春荼蘼一直不顯山不露水的站在離康正源不遠不近的地方,低著頭,旁邊站著春大山,做足了書童的樣子。此時感覺到康正源的目光,連眨了幾下眼,向廳後努了努嘴。康正源會意,站起身來說道,「此案本官接受了,你過幾天再來聽判。其餘各位大人,也先散了吧,本官才到貴地,要先安頓一下。」說完,起身就走到後面的驛樓去了。

      春荼蘼緊緊跟在後面。

  進了居處的小待客廳,康正源不等坐下,就急著問,「這案子,你有什麼好辦法嗎?」

  春荼蘼頓了頓,腦海裏想起劉二牛那愣怔卻倔強的樣子,忍不住笑道,「那個人還蠻有意思的。再說了,他是戍邊的軍士,若連他的後方也保護不好,令他為國征戰在外,回到家卻連衣食財物也讓人坑了去,只怕寒了將士們的心。」

  「這麼說,這個案子不僅接得好,還要判得漂亮?」康正源發愁道,「只是,也不能隨便把牛判還劉二郎,沒有切實的證據,又似對民不公,怕引來不滿之言。」

  「沒有證據,找證據不就得了?」春荼蘼胸有成竹地說,「或者說,讓被告自動供述,那不就是最直接、最有力的證據?」

  「說說,到底有什麼鬼點子?」康正源見春荼蘼笑得雙眼眯眯,心情也跟著好起來。

  「對付說謊的人,最好的辦法就是以更大的謊言詐他。」春荼蘼毫無道德感的說。

  「說謊?只怕不好吧!」康正源從小受的是傳統教育,一時無法接受。

  但春荼蘼振振有詞,理直氣壯,「謊言本身沒有善惡,只分為善果的,還是惡果的。咱們是為了斷案,說點小謊只是策略。我聽某個姓拿的胡人說過:目標,永遠會證明手段是正確的。」

  康正源立即就敗了,或者說,他本來對那些所謂的正人君子言辭也只是表面尊重,於是就說,「你乾脆直說好了。」至於姓拿的胡人是誰,他沒興趣知道。

  春荼蘼就笑道,「康大人只要發出個消息,說逮到個偷牛賊,公開在縣衙審理。牛誒,偷牛誒,大罪。當然,這個偷牛賊要找當地公門中人假扮,但最好是臉生的。然後,這個賊就供出是兩個人共同犯罪,他的同謀就是劉二郎的娘舅,偷的牛數正好是他牛欄中的數目。我把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康大人可明白了?」

  康正源恍然大悟,臉上也帶了笑,「明白了。這樣一來,劉二郎的娘舅要脫了偷牛賊的大罪,就要解釋他怎麼會有這麼多頭牛。如果解釋不清……會判很重的。為了脫險,他必然會交待,到時候他自己的話,就是證據。」

  「康大人聰明。」春荼蘼小小拍了拍馬屁。

  康正源沒說話,心道:你這丫頭才是鬼精靈哩。天地孕育萬物萬人,真有集其靈秀者。

  第二天,康正源就照春荼蘼的計策辦理。果然那王某嚇得半死,不得已承認那些牛並非偷來的,而是自家外甥寄養的牛,及三年來所生出的小牛。

  如此一來,案子判得乾脆俐落,少不得眾官諛詞如潮。那劉二郎更是高興,四處大力宣揚康正源的清明廉潔,結果他們離開遼州時,康正源居然得了把萬民傘。雖說其實只是幾百個鄉紳、士子或者識字的軍士們共同捐的,但仍然是很大的面子。

  「這是托了你的福。」在返回的路上,康正源對春荼蘼說,然後拿出個包袱來,「這是送給你的謝禮。其實也不是專門給你的,本是給我做的,可惜短了些。」

  看起來,應該是衣物,但春荼蘼並不敢收,畢竟她還指望多辦事,讓康正源和韓無畏高興了,好為春家脫離軍籍的事,和那位兵部尚書多說幾句好話哪,因而堅辭不收。

  康正源多好的眼力,多靈透的心,看出她的顧慮,笑道,「這次出行,因為你的緣故,我比往常跟在皇上身邊還要輕閒。說起來,此次巡獄,你是首功。不過你是女子,所以功勞自然會記在你爹頭上。放心吧,兵部尚書雖然為人古板,做事很少通融,卻還是明理的。」

  有了他這話,春荼蘼自然就不好推辭了。等回到自己住的屋,打開一看,發現竟然是件皮袍子,普通的灰色,也不知是狐皮還是什麼皮,總之拿在手裏雖輕,但那毛油光水滑,摸起來柔軟又厚實,居然是上品裘皮。

  「康大人也送禮給你了?」春大山進了屋,看到她手中的皮袍子問。

  春荼蘼點了點頭,「是怕我凍著吧?」

  到了遼東郡的地界後,她把自己包成了個球狀,兩件填充了木棉纖維的袍子全裹在身上不說,過兒還給她做了手套和護耳,還有一雙大好幾號的靴子,外面縫了羊皮,內裏是好幾層的厚布,還在鞋內填充一種名為烏拉草的野草。

  當地人說,窮人要熬過寒冬,多虧了這種柔軟又保暖的草,不然手腳一定會凍傷的。

  「這個,也很貴重。」春大山摸了摸袍子說,神情間有些不自然。

  這雖然並非白狐、紅狐、紫貂那樣的極品,但也相當不錯了。頭些天,他看到當地官員送了康正源些皮子,沒想到,他轉送給了女兒。

  「要不,還回去?」春荼蘼看到父親的表情,也有些遲疑。

  春大山想了想,歎了口氣道,「留著吧,爹沒本事讓你暖和,難道還攔著?放心,這人情債,有爹來還。你把心放肚子裏,踏踏實實穿你的。等回了范陽,爹打幾隻兔子。往年不知道你這樣怕冷的,回頭叫過兒給你做兔皮靴子,手套和護耳。」

  「謝謝爹。」春荼蘼高興地對春大山笑。

  韓無畏和康正源給的禮物一個貼心,一個貼身,不可謂不好。可她,更愛她爹送的。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1-15 10:22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5 10:09 PM 編輯

第六十三章 球狀少女

      幽州的治所在幽州城,也稱為薊城,南北九裏,東西七裏,開十門,是一座長方形的城市。

      不過巡獄史一行為了能在吉日吉時入城,頭一天有意停止前進,就在幽州城外十裏的地方休整,準備第二天一早再出發。

      古代行軍的速度,輕兵五十,重兵三十。是說輕裝前進,日行四個時辰,約走五十裏。所以從此處進發,最慢一個時辰也能進城。

      這一路行來,他們大多數時候住在館驛,但有時錯過宿頭,或者兩個館驛間距離較遠,也會露宿在野外。只是今天倒不必,因為幽州城外有長年駐紮的軍營。幽州的羅大都督早就得了准信兒,雖然因為官職、輩份兒等諸多原因沒有親自來迎,卻叫手下早做了準備,為一行人妥善安排好了住處。

      康正源只是從六品的小官不假,可他是長公主兒子,今上的親外甥,深得皇上信賴,還擔著皇差的名頭,怠慢不得。只是軍營不可無故進入女眷,春荼蘼主僕就不能跟著了。至於錢老闆一家,因為採買的貨物已經齊全,幽州城離范陽又不遠,所以前天已經分道揚鑣,提前回家了。

      好在,距離軍營不遠的地方,有一處私人的邸舍(私人旅館),專門招待因錯過開關城門的時間而不得進城的人們,環境還很不錯的。

      康正源為了安全著想,又希望春荼蘼住得安靜舒服。本想把邸舍全包下來,但春荼蘼認為這個邸舍的存在就是為了方便行人的,若為了自己,而使得其他來不及入城的人失了歇腳的地方,實在有點於心不忍。何況,今年雪少,他們到遼東郡都沒遇到大雪,但天卻在陰沉了整整三天后,自清晨時飄起了鵝毛大雪。這種天氣露宿於外,說不定會凍死人的。

      「有我爹保護我呢。不會有事。再說了,邸舍離軍營這麼近,那店老闆就是為著安全著想才這麼建的吧?若真有什麼事,順著風大聲嚷嚷都能聽得到。至不濟騎上馬片刻也到了,大人只管安心。」春荼蘼勸康正源,「若大人實在不放心,再派幾個軍士過來不就得了?」

      康正源當然不能拂了羅大都督的好意。必要住在軍營裏的,又見春荼蘼堅決不肯擾民,也只好應了。除了以春大山為首的四個衛士外,又派了八名士兵,雖說沒包下邸舍,卻也占了七間房,足有這家邸舍的一半地方。

      那邸舍的老闆一看是一群軍爺保護著兩個小姑娘住店。而且占了最好的房間。愁眉苦臉的以為店錢是收不到了,哪想到春大山拿著康正源的銀子,花著一點不心疼,出手大方,喜得那老闆好酒好菜的招待。

      春荼蘼等人安頓好時,已經快過晌午了,因為兩個月來一起行路,大家早就混熟了。又都餓得要命,因此並沒有很講究的分桌而食,只是讓店老闆把飯擺在二樓的廳裏,拼起了三張桌子,多多加上炭火盆,大家坐在一起熱熱鬧鬧的吃起來。

      冬天,時令的新鮮蔬菜是沒有的,只以儲存在菜窖裏的菘菜(大白菜)、胡豆(豌豆)和凍豆腐為主要的菜品,如果捨得花錢,還有些自秋天儲存下來的菠菜、芹菜、芥菜等。看著自家女兒因兩個月來不停奔波而瘦得尖小的下巴,春大山絕對捨得銀子,於是店老闆拿出了看家的本事,用足了材料,以「羌煮貊炙」為烹飪方法。

      所謂「羌煮」即為煮或涮羊、鹿肉,「貊炙」類似于烤全羊。當然,絕對沒有現代那麼細緻,貊炙上桌後,要自己用刀割肉吃。羌煮也不是讓客人自己涮著吃,而是煮好了一大盆,熱氣騰騰的端上來。

      春大山本來以為自己嬌滴滴的女兒會不喜歡這種有點粗野的氣氛和吃法,哪想到女兒眼睛亮閃閃的,還捏著袖口給他倒酒,似乎很喜歡這樣的氣氛,也就放下心,不斷用刀把烤肉切成小片,堆放在女兒面前的碗裏。

      其實春荼蘼不但不介意,還很喜歡這種「原生態」的感覺,第一次在古代感覺到了自由奔放。不知為什麼,她忽然想起草莽人士常說的幾個字:大口喝酒,大塊吃肉。只見外面白雪飄舞,屋內熱氣騰騰。燙得滾熱的酒水下肚,雖然酒色渾濁有雜質,卻酒香怡人,身子也立刻暖了起來。搭配著飯香四溢,真的很舒服,心情跟著大好。

      主食,是畢羅。

      那是一種麵粉做皮兒,裏麵包著餡心的、或烤或蒸的一種麵食。常見的餡有豬肝的、羊腰子的、臨海的地方還有蟹黃餡的。當然,只怕皇宮裏也會有。春大山知道自家女兒不愛吃動物內肝,又嫌烤制的麵食發乾,於是早吩咐了下去,單做一種芥菜肉末的蒸畢羅。

      春荼蘼這一世才不到十五歲,身段又纖細,所以飯量不大,加上又陪著自家爹喝了一盞小酒,此時笑眯眯的看著大家盡興吃喝,自己卻只吃了一角巴掌大的畢羅、以及春大山切割好的大半盤子羊肉、鹿肉和一些蔬菜。但所謂肉面飽十分,儘管如此,她也吃得很撐。以致飯後她都不敢坐著,找回了大學時代吃自助餐時那種扶牆進,扶牆出的可笑感覺。進去之時,是餓得抬不起頭,出來時,則是撐的直不起腰。

      也所以,當春大山說要去軍營一趟時,她非要跟著一起去。

      「外面怪冷的,這雪就沒停過。」春大山不願意帶上她,「我是受人之托,到軍營裏送點東西去。你魏叔叔在這邊軍中有親戚,剛才我一打聽,巧了,就在那軍營做事,若此時不去,怕過幾天忙起來就抽不出空。你乖乖在這裏等著。爹去去就回。」

      「女兒是想消消食嘛。」春荼蘼展開撒嬌大法,「羊肉倒飽,剛才一時貪嘴吃多了,克化不動的話,半夜會難受的。而且古語有雲,霜前冷,雪後寒,現在雪正在下,路即不滑,外面也不會太冷的。」

      「你就是想玩雪是不是?」春大山無奈。「咱們這兒冬天不算太冷,倒是有幾年沒下這麼大的雪了。」

      春荼蘼一聽春大山的語氣鬆動,立即上前抱住父親的胳膊,輕輕搖著說,「爹啊,你就讓我跟著吧,頂多我穿得暖和點不就行了?不讓女人進軍營。我就在外面玩會兒,您送了東西出來,咱們再一起回,一來一去也不會在外面多長時間。」

      見春大山猶豫著要點頭,又加了一句,「軍營中自然有好酒好菜招待康大人,可他未必能吃到這麼好吃的畢羅。剛才我對店老闆說了。讓他再烤上幾個好消化又容易保溫的。到時候爹幫我給康大人送過去。雖然是不值什麼的東西,但卻算是咱們有心。他送了貴重的皮袍子給女兒,這算不得還情,好歹用行動告訴他,咱們父女記在心裏了,那畢羅也算個村味兒。」

      春大山哪里說得過她,又被她磨得沒辦法,也就點了頭。只一再囑咐要她穿得多些。

      此時,已是申時中(下午四點),因為大雪未停,天色雖然陰沉,光線卻很好。在過兒的説明下,春荼蘼裏面穿著夾襖夾褲,再穿一層絮了木棉的棉衣棉褲,外面套著康正源送的皮袍子,還戴了在遼東郡時人家送給春大山的皮帽子,拉下兩側的帽沿,全當護耳了。腳上,是大了好幾號,填充了烏拉草的靴子,最後還戴上了手套(類似於手筒,只是袖口紮緊)。只要她把脖子一縮,大半張臉都能埋在領子裏,什麼寒風也能奈何不了。

      當她就這麼像小烏龜一樣蹭啊蹭的到了樓下時,春大山正等著她。見女兒這滑稽樣子,他忍不住笑出來。再看跟在後面的過兒,雖然也是裏三層、外三層的套著衣服,卻還看出個人模樣來。

      「我讓她別跟著,這死丫頭不聽。」春荼蘼告狀。

      「奴婢又不像小姐這樣怕冷。」過兒一臉堅決,「剛才也吃多了,怕停食,就侍候小姐一起走走唄。」

      「給康大人的畢羅帶了沒?」春大山問。

      春荼蘼剛想回話,一邊的過兒生怕不帶她去,已經緊著上前打開邸舍的大門。

      寒風,立即就湧了進來,差點把胖烏龜春荼蘼同學吹倒了。而且她被風噎得說不出話,只舉起了兩隻前蹄,捶了捶胸口,表示在懷裏揣著呢,又逗得春大山想笑。(春律師的雙手因包在手套中,呈圓蹄狀,請自行想像哆啦A夢的前爪。)

      春荼蘼怕春大山再囉嗦,緊跟著過兒跑進雪地裏。

      下了大半天的大雪,地上已經積了很厚,都沒了腳脖子了。春大山出了大門,不知第幾次又想把女兒再送回邸舍裏去。可春荼蘼卻已經跑進大雪裏了,沒兩步,她就因為穿得太多,太笨重了而摔地雪地上。但春大山的驚呼還沒出口,她利索地爬了起來,還追著要抓過兒,一時之間,兩個小姑娘笑得嘻嘻哈哈的。

      漫天風雪,一片銀白,兩個球狀少女在雪地上追逐、歡笑。雖然那天仍然是蒼灰色,此刻在春大山眼裏,卻是無比晴朗。



第六十四章 雪?人

      從邸舍到軍營,只幾步路,因為地勢平緩,遠遠的都能互相看到。不過因為春荼蘼玩得特別高興,春大山微笑著在後面慢慢跟行,卻足走了兩刻多時間。

  對於春荼蘼而言,好像有一萬年沒這麼開心過了。前世的少女時代,都用在了應付繁重的課業之上,好不容易考上了全國有名的大學,進了超難進的法律系,又要參加通過率很低的律師資格考試。也就是在那時候,她失去了惟一的親人,父親和祖父。畢業後,為了賺錢,為了成功,為了填補內心中因為失去親人的空洞和沒有安全感的心靈,她放棄了一切與工作無關的事,錯過了大把美好的年華。沒有朋友,沒有愛情,沒有歡笑。

  然後,當她穿越了時空,回到這個一千多年前的大唐,似乎少女時代也跟著回來了。除了經過苦學和實踐得到了知識,連她的心態也年輕了起來。

  雖然當律師,而且是有名的、勝訴率超過了九成半的高級律師,令她養成了一些極不好的職業習慣,比如多疑,除了親人外,不太相信旁人;比如有的進修過於理智;比如好鬥,不吃虧;比如詭計多端;比如好奇心過重;比如關鍵時刻可以卑鄙無恥黑心腸……

  可不知為什麼,重新獲得了家人,她的內心深處,其實變得純淨了起來,就像,這雪。

  然而不管她在雪地上怎麼撒潑打滾,這段路還是走到了。春大山見她臉色紅撲撲的,別說凍著了,甚至還有些微微出汗,故意板了臉道,「別鬧騰了,剛才雪地上沒人,才許你這麼瘋的,這會兒軍營有人出入,給我安分點。」

  春荼蘼乖巧地點頭,一臉孺幕之情,看得春大山心又軟了。

  他歎口氣,抬步要往軍營裏走,又回過頭,不放心的囑咐,「雪地裏不能出汗,不然容易傷風。」見春荼蘼點了頭,才快步走向軍營。

  在軍營的大門口,有站崗的衛兵,還有定時巡邏的。春大山上前通報,還好那衛兵認得他是跟康大人一起來的,盤問兩句就放行了,然後,目光爍爍的盯著春荼蘼和過兒,好像她倆是窺探軍營的胡人奸細。春荼蘼被他盯得不自在,就拉著過兒往一邊走了走。

  幽州大都督統兵九萬一千人,有馬六千五百匹,分為九個軍。經略軍三萬人,駐紮在幽州城。而城外,有點像前哨的設置,大約只有兵丁一千不到。不過,這個大營建設得倒是很規整的,四面用削尖的木頭圍了柵欄,裏面軍帳的佈置和安放也有竅門,只不過春荼蘼不太懂。但她覺得,大營正門的這個門樓還是挺威風的。

  帶著過兒,春荼蘼沿著大營向南邊溜達了幾步,深呼中,只覺得雪中空氣真是好。向遠方看去,天地蒼茫,近看……咦,神馬東西?

  就在與她所站之地的平行之位,大營的柵欄之下,堆著一個雪人。說是雪人,其實只是個模糊的人形,個頭兒倒是挺大,可惜不精緻,下面一個長方形,上面堆著個圓球。

  「過兒,我們把那個雪人弄得漂亮點吧?」春荼蘼忽然玩心大起。

  「好啊好啊。」過兒今天跟春荼蘼玩瘋了,畢竟不到十四歲的小姑娘,當即點頭答應,隨後又有點犯愁,「弄成什麼樣子呢?奴婢看挺難的,反正雪這麼厚,不如再堆一個。」

  「來不及呀,說不定我爹待會兒就出來了。」春荼蘼邊說邊拉著過兒向雪人走,「這個雪人的形狀挺不錯的,只要稍微修飾一下……」

  說著,已經到了雪人跟前兒。她彎下身去,先是在雪人的身上拍拍打打,手下的感覺很鬆軟,並不像普通雪人那樣,把雪砸得實在。

  「誰堆的呀這是,一點不負責,這樣,風一大就會塌掉的。」她一邊抱怨,一邊用手去撫動上方的圓球,也是就雪人的頭。哪想到雪居然是浮的,抹了兩下,大片大片的掉落。然後在不經意間,她正對上一雙眼睛!

  就像人們遇到絕對無法預料的事,瞬間,她僵在那兒,無法動作也無法思考,只和那雙眼睛對視。那眸子黑沉沉的沒有生氣,卻幽幽發出碧色光芒。

  幾秒之後,她驚呼一聲,「狼啊!」雙腿一軟,一下就跌坐在雪地裏。

  過兒本來站在一邊四處看景,聽到春荼蘼的驚呼,立即就來扶她。抬頭間,也見到那雙眼睛,不由得驚叫一聲。可恰巧在此時,有一陣寒風卷起,生生把她的聲音給頂回到胸腔中,害得她不停的咳嗽。

      兩個人都極度害怕,偏偏腿腳都挪動不得。

  到底,春荼蘼在現代打刑事案時還經常看死屍的,很快清醒過來,見那不管是狼還是人的東西一動不動,不禁又是大駭,又是好奇。

  她咬緊牙,先強迫自己支撐著雙腿爬起來。然而,她並沒有逃走,而是再度小心翼翼地上前,想看看那究竟是什麼東西。

  過兒在後面哆哆嗦嗦的拉她,她忽然犯了倔性,就是不理。

  是……狼的標本嗎?那雙眼睛……看不清,但眸光屬於狼。是被兵士們扔在這兒,因為落了大半天的雪,全身被覆蓋住了,所以剛才她誤以為是雪人吧?可它的樣子,真像個人形。不會在這裏放個死人那麼變態吧!

  她極緩慢的靠近,推了推。

  「雪人」晃動了幾下,卻沒有反應,也沒倒下,眼睛還是死盯著一個方向。可是天哪,這應該是個人吧?她剛才推的時候,好像碰到了肩膀。犬科動物的肩膀不可能這麼寬闊!那這個人是死是活?

  情急之下,她兩下扯下手套,赤著手把「雪人」身上的雪全拍掉。過兒也緩過神來了,急得一直拉她,「小姐,小姐,您要幹嗎啊!小姐,您停手!奴婢去叫人。小姐!」

  幾乎是下意識的,春荼蘼手上片刻不停。很快,「雪人」身上厚厚的浮雪都掉落了,露出下面的人。是的,確實是個人!男人!

  這個男人非常高大,因為他跪在地上,腰板挺得筆直,頭頂幾乎到了春荼蘼的肩膀。他的頭髮又髒又亂,濃密打結,蓬亂的覆蓋在臉上,除了那對綠眸,長什麼樣完全看不清楚。而當沒有雪片阻隔,他身上傳來濃烈的血腥味,顯然有很重的外傷。他的雙手和雙腳都被很粗的鐵鏈子鎖住,長長的延伸,牢牢綁在柵欄內的一棵大樹上。

  「是死人!」過兒顫抖著聲音說,再度跌坐在雪裏。

  春荼蘼被嚇住了。

  她見過死人,數目還很是不少,而且有的死狀相當恐怖慘烈,甚至成為碎肉狀,有的還被燒成鬥拳狀。可從沒有這一刻,她感覺如此詭異。是的,詭異。因為她不確定,眼前的真是死人嗎?若說是死的,她拍打他的胸膛時,似乎感覺到了有微弱的心跳。若是活的,為什麼眼珠子都不動一動,也不發出半點聲響?

  而且,活人應該有熱乎氣兒,在這種天氣裏,呼吸會噴出白霧,雪落在皮膚上,也會融化的。為什麼,他不噴白霧,雪落在他的睫毛上,就慢慢結果了冰花,都不化的!

  無意識的,她的食指劃過那男人裸露的下巴,冰涼一片。而當她伸出食指,哆嗦著、緩慢的、試探的伸到他鼻子下麵時,他動了。

  他張開嘴,雪白的牙齒一下咬在那根嫩白纖細、因為凍了片刻而發紅的手指上。

  春荼蘼再也控制不住,大聲尖叫起來。她都不知道,她能這樣叫的。以前,她總以為自己特別冷靜,絕不會發出這種噪音!

  她幾乎能感覺到手指被鉗制,感覺那口腔裏微溫的氣息,感覺堅硬的牙齒要噬入她的皮膚!

  可怕的是,她連抽了兩下,都抽不出手來。但,那極度的恐慌過後,她又發現手指沒被咬斷!他捉住她不放,卻沒有下狠勁兒。兩人的距離太近了,她又撞入他的眸色,驀然覺得那雙眼睛不正常。這個人,就像沒有魂魄似的。

  而她的尖叫,終於引來了不遠處的衛兵。那衛兵三步兩步跑過來,拎起手中的長槍,狠狠 打在那人的肩膀上!

  嘭的一聲,這樣的力度,這樣的寒天裏,骨頭會斷吧?

  春荼蘼心裏一緊,還是不習慣冷兵器時代的暴力。

  那人悶哼了聲,終於鬆開了嘴,春荼蘼抽手太用力了,往後便倒,把才爬起來的過兒又撞翻在雪窩裏。

  那人受傷頗重,哇的噴出一口血,濺在春荼蘼手上數滴。

  雪白的皮膚,豔紅的雪,看起來妖異異常,卻也淒厲無比。

  「我說小姑娘,你是跟剛才那位春大哥來的吧?好好的,你招惹這個人幹什麼?」衛兵不滿地道。

  「他是誰啊?」春荼蘼問著,可眼睛還粘在那男人的身上。

  只見他剛有了點活人的表現,很快就又陷入那種類似植物人狀態了。身子不動,直挺挺的跪著,眼珠子也不動。好像剛才突然咬他,只是她出現的幻覺。

  可是,提起手,看到食掉上有幾個牙印子。可能是她往回拉扯時太用力了,一處皮膚被劃破,隱約滲出血來。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1-15 10:43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5 10:12 PM 編輯

第六十五章 活下去!

  「小姐,你手流血了!」過兒終於站穩,看到春荼蘼的手,驚呼。

  「沒事。」春荼蘼把手揣在袖筒裏。

  立即,溫暖的感覺包裹住她的指尖,產生微微的刺痛感,被那人的牙齒劃傷的地方,也火辣辣的。

  在前世,她賺錢雖然多,早就是金領一族,卻絕對不穿動物皮毛。因為現代的冬天有各種保暖的設備和衣物,裘皮實際上防寒的作用已經下降為為了裝飾和美麗。很多女明星都是上穿裘皮,下面光著腿穿短裙,露出膝蓋。但古代不同,一切是為了生存。最重要的事,古代人對自然和動物充滿敬畏和尊重,他們不為了手感更好更活剝動物的皮,不會刻意殘忍,且獵人們還會供奉動物為神靈,會對大自然有回饋。

  可此時,她身上穿著暖和的皮袍子,好像風雪都不往身上落似的。面前這個野獸一樣的男人,卻只穿著單薄的一麻衣,可是從他裸露的脖子和手腳來著,卻又沒有凍傷。

  這也……太奇怪了吧?而且對比一下,她覺得自己特別「為富不仁」。瞬間,她犯了心存正義的律師們常犯的毛病:喜歡同情弱者。所以,她的恐懼很快就消散,只剩下憐憫。

  「他是誰?」她再度開口問。

  「本營的軍奴!」那衛兵輕蔑地說,那語氣,好像這個男人連條狗都不如。

  春荼蘼知道,這是個等級森嚴的世界。比方說春家是軍籍,就比不上普通百姓的良籍。老徐氏在祖父面前總是抬著下巴,就是覺得自家女兒良籍商戶下嫁春家,將來生了兒子都脫不了軍戶,算是巨大犧牲。

  比軍籍更低的是賤籍,再下等是奴籍。身為奴隸,像過兒和老周頭那樣,隨主人家的戶籍在官府登記造冊的還算不錯的,有大量奴隸根本不在冊。這類奴隸就像黑戶,像是不存在,是死是活,是殺是賣,都沒地兒說理去。

  但,他們還不是最可憐的,最可憐的是軍奴,他們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是被人踩在泥裏的存在。春荼蘼並不怪這衛兵的態度,因為對於大唐人來說,自己的財產,比如牛羊等等,確實是比軍奴更值錢,更要愛護。

  「那你們也不能這樣對待他,好歹是條性命!」過兒怒道。

  她自己就是奴籍,雖然主人家對她非常好,但此刻突然對這軍奴有點同病相憐的感覺。

  「你們知道什麼?這個軍奴是半個胡人、是瘋子。不僅如此,力大無窮,還身負邪術。若不這麼困著他,誰知道他會不會又傷人!」那衛兵也有點生氣了,覺得眼前兩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什麼也不懂,卻還跟著瞎摻和,「若非羅大都督有令,不得擅殺軍奴,他早就見閻王了!」

  所以,他若被虐待、被凍死在雪地裏,就算不得「擅殺」!看起來,這個人應該來軍營不久,不然肯定挨不過去。但這些話,她只是在心裏想想,卻沒說出來,免得鬧出不愉快,對父親和康大人此行不利。有道是閻王好見,小鬼難纏,這是人家的地盤,她不會那麼沒眼色的。

  「他是瘋子?還有邪術?」春荼蘼假裝好奇的問,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這個軍奴身上。

  大唐西部和北部,胡漢雜居,胡人是很多的。而慶平帝實行民族融合的政策,也並不排擠外族人。在這種大環境下,雖然胡漢通婚的極少,卻也不是沒有。半個胡人什麼的,並不稀奇。

  奇怪的是,這個男人本身。這半天了,他確實在微弱的呼吸,可是呼出來的氣息似乎是冰的,仍然沒有起白霧。而且,雪片落在他的臉上,也仍然不融化。再看他的眼神,空洞、死氣沉沉,就像丟了魂似的。偶爾眼珠子動一動,那目光就像是野獸般戒備、警惕、殘酷,卻又冷漠孤獨,令她的心都揪起來。

  「來的時候就瘋。」那衛兵似厭惡,又似恐懼的縮了縮脖子,「三天了,一句話沒說過,一口水和飯也沒吃過。派他到馬廄幹活,戰馬嚇得不斷嘶鳴、刨蹄子,連草料也不吃。軍中養的獵狗,被他看一眼,就夾著尾巴跑得遠遠的。那可是連虎狼也不怕的凶犬呀。要治服他,最後幾十個人都帶了傷。還有,你叫他,他沒有反應,就像個活死人,用刀怎麼戳他,血流得嘩嘩的,他卻也不喊疼。要不,我試一下你看?」說道,就要抽出腰中的配刀。

     「不用!」春荼蘼連忙阻止。

  就算是個怪物,也不能這樣對待他。她不是濫好人,更算不上聖母,卻絕對不接受無緣無故的暴力。若不能留,若為了公眾的平安,他必須死,至少給他個痛快,給他最後的生命尊嚴。

  他身上那些傷,就是這麼來的吧?可他真是怪物嗎?不,怪物不應該有那種眼神,剛才也不會放過她的手指頭,沒咬斷。明明是她冒犯了,可他卻寬恕了她,咬她的力道恰到好處,即沒有傷害她,也不讓她閃開。

  怪物,會這麼做嗎?

  「你們別不信。」那衛兵似乎是害怕,急於找人分享,所以什麼都對春荼蘼主僕說,「他跪在這兒一天一夜了,我們還用雪把他埋了多半截,看看他,還不是沒死!」

  原來那雪是衛兵們堆的,怪不得這軍奴如此高大,又跪得直挺挺的,卻還是被雪淹沒。能說是營裏的衛兵們殘忍嗎?說不清。她記得在現代時曾經看到過一個報導,那些屠殺猶太人的德國軍官們,上戰場時還帶著家人的照片,溫情脈脈。希特勒是頭號戰爭罪犯,卻為死去一隻寵物而哭泣。

  人,是最複雜的動物。心中有最柔軟的地方,也可能殘酷到令人髮指。

  「他若真是有邪術的,只怕早跑了吧?」春荼蘼柔和了面色,對那衛兵道。同時,動手解開身上的皮袍子。

  那衛兵吃了一驚,不知道春荼蘼要幹什麼。春荼蘼卻一邊解衣,一邊仔細注意著那軍奴的眼睛,發現他似乎有些怔然,但那「人類的表情」一閃而過。

  「兵哥哥,請你吃畢羅。」終於,她解開皮袍,把揣在懷裏,用布包裹了幾層的畢羅拿出來。那本來是給康正源帶的,可是剛才玩得太高興,春大山進營時,父女倆把這茬都忘記了。

  那衛兵愣住。

  叫他軍爺的多了,兵哥哥這詞倒新鮮,而且由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叫出來,在這寒天雪地裏聽著那麼順耳。

  「多……多謝,不必客氣了。」衛兵抓抓頭。

  春荼蘼給過兒使了個眼色。過兒立即上前,把畢羅塞到那士兵的手裏,脆生生的道,「兵哥哥,這也算不得孝敬,不過是想著,您肚子裏有吃食,可以擋寒呢。」

  天寒地凍的,一線暖暖的食物香氣,鑽入衛兵的鼻子。他們兩個時辰一輪崗,在這種鬼天氣裏,他凍得要命,自然也需要食物帶來的熱量。聞起來,這是豬肝畢羅,他最愛的。

  畢羅一共三個,拿給他兩個,另一個還在春荼蘼手裏,而春荼蘼正同情的看著那瘋子。他立即明白是怎麼回事,覺得是小姑娘心軟,同情心大氾濫。不過算了,反正這批軍奴很快就被其他營帶走了,聽說要修什麼防禦工事。這瘋子能力拔千鈞,興許很有用。再說了,這個可惡的軍奴身有邪術,若真死在這兒,指不定誰倒楣呢,乾脆放開手,反正責任落不到他頭上就行。

  「若不是聽到你們叫,我本不能離開大門的。」衛兵把畢羅揣在懷裏,揮了揮手,好心地說,「還是快走吧,當心他咬你們!」說完,就又回到崗位上去了。找個背風的角度,拿出畢羅咬了一口。嗯,真香。要是能有點酒就更好了。

  這邊,春荼蘼略彎下身,把剩下的畢羅遞到那軍奴的嘴邊,「吃吧。若你沒做壞事,可老天非得要折磨你,要你死,你就一定要活下去!」

  被賣做軍奴的人,很多是罪犯,比如臨水樓一案的付貴。但也有很多是被株連的、被冤枉的。不管慶平帝多麼英明,古代司法也有其黑暗和可怕的地方。尤其是關於人的等級制度,有的人有特權,除非謀反等大罪,殺人都不且償命。可有的人則命如草芥,隨便就被充軍為奴。

  「活下去!」她又說,胸中湧著鬱悶能平的氣息。

  那軍奴沒動,但眼睛裏突然浮現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情緒。看不懂,非常複雜。

  春荼蘼暗喜,因為這證明此人的智商沒問題,他表現得不像正常人,可能是心理原因。至於他全身發寒,與這天氣像是融為一體了,或者令動物產生恐懼感,也未必是邪術,說不定是特異功能呢。

  「活下去!」她用力點了點頭,把畢羅又向那軍奴的嘴邊湊了湊。

  那軍奴還是沒反應,但春荼蘼卻犯了倔性,手舉著畢羅,也保持不動。每隔幾秒,她就重複一句,「活下去!」

  這樣也不知多久,那軍奴終於張開了嘴,露出一排雪白整齊的牙齒,放在現代,都能去做牙膏廣告了。

  過兒一邊看到,怕他咬自己小姐,連忙上前阻攔。春荼蘼卻擺擺手,讓過兒別管,雖然她也緊張得心跳加速,可就是不肯躲。



第六十六章 自信的女人最美麗

      終於,手上感覺到了拉扯力,那軍奴終於咬了一口畢羅。而有了開始,接下來就順利得多了,就著寒風,軍奴很快就吃完,顯然已經餓到極致。奇怪的是,他算是吃得狼吞虎嚥,可卻不給人粗魯感。甚至,帶著點從容。

  而此時,春荼蘼的手快凍僵了,可看到軍奴乾裂出血的嘴唇,心想好人做到底,就又跑到一邊,捧了一捧雪給他,權當是水了。只是那軍奴大約渴極,吃得兇猛,到最後一口雪時,舌尖無意中舔到了春荼蘼的手心。那奇怪的觸感,害得她慌忙縮回手,在袍子上猛擦了幾下。

  是她逾矩了,就算對方真是瘋子,也是個男人,她不該赤著手餵食。幸好沒人看到,不然說出去就不好聽。

  「小姐,他咬你啦?」過兒看到春荼蘼的激烈反應,驚問。

  見春荼蘼一時之間沒有回答,過兒大怒,上前撿起春荼蘼隨手丟在地上的手套,抽了那軍奴幾下,「你這個人還知不知點好歹?就算是瘋傻之人,也得懂得感恩吧。你居然還咬我家小姐!我打死你個壞東西!打死你!」她本來對這個怪人極怕,可事關春荼蘼,她連命都豁得出,恐懼感早扔到一邊了,最後更是氣得把手套摜在那軍奴的頭上。

  軍奴並不吭聲。

  春荼蘼上前攔住過兒,漲紅著臉解釋,「沒有啦,沒有啦,他沒咬我。」

  「那小姐怎麼嚇成那樣?」

  只是……舔到而已。

  不過春荼蘼還沒回話,就看到春大山正向軍營的大門處走,連忙一拉過兒道,「別吵,我爹回來了。這事回去不許說,免得我爹擔心,咱們快走吧。」

  想到小姐剛才被嚇到,老爺知道了指定要責怪,過兒有點心虛,當下點頭應下,和春荼蘼快走上前,迎接春大山。

  主僕兩個把那軍奴扔在後頭,沒注意那對綠眸追著她們的身影好一會兒。

  而春大山事情辦得順利,心情愉悅,雖然見到春荼蘼和過兒的臉色都有點發白,還只道是凍的,當下就催著她們往回走。這時候春荼蘼也早就沒有了玩樂的心思,所以一家三口很快回到了客棧。

  當天晚上,春荼蘼不斷做起怪夢。開始時夢到自己赤著雙手雙腳,在一片樹林裏走著,雪有齊大腿那麼深。可是天大地大,除她之外,再無一人。也分不清是白天不是黑夜,整個空間裏只是一片灰暗的光線。接著,她看到前面有一匹狼盯著她,好像它是在等她,等了很久,那雙碧綠的眼睛冷酷地盯著她。她嚇醒了,發現半夜踢了被子,凍得手腳冰涼。迷迷糊糊睡過去後,又不斷夢見逃跑,不知為什麼,就是心中恐慌,只一個勁兒的跑……第二天起床後腰酸腿疼。她明白,這是因為她不常運動,昨天在雪地上玩得太瘋了所致。

  吃過早飯,一行人就收拾了東西,等在客棧之外。他們算是跟隨巡獄史的編外人員,所以不必一本正經的跟著隊伍開拔,待會兒大家過來時,他們墜在後面就行了。

  春荼蘼沒有多事的去看看那軍奴如何了,她既然不能徹底解決問題,就只能盡一絲善念和善行。至於將來怎樣,看各人的造化吧。

  天色,昨晚已經放晴,此時太陽明晃晃的在頭頂上掛著,空氣品質相當好,就是乾冷乾冷的。但很快,康正源的人馬就到了。也不用人吩咐,春大山帶著十幾個人跟在最後面。

  迤迤邐邐隊伍分為了三段,最先一段是軍營裏的士兵,充當開路先鋒,把積雪大致清掃到路的兩邊。中間那段是康正源那一百人的護衛隊,最後面還是軍營裏的士兵,做殿后保護。康正源今天騎馬,身邊還陪著一個職位差不多的軍官。而當他們走到離城門兩裏處時,遇到了羅大都督派來迎接的一隊騎兵。只見駿馬昂揚,甲胄鮮亮。到此時,春荼蘼算是第一次深刻的感受到大唐的華麗之風,那真是……杠杠的。果然不愧是幽州大都督駐紮的地方啊,排場就是大!

  因為皇差也有帶家眷出行的,況且春荼蘼和過兒都是男裝打扮,行事低調,所以倒沒引人注目。於是她調整自己的心情,專心觀察和欣賞沿路的景致。

  可是一直挺順利的,快到城門的時候,突然卻從前方隱約傳來吵鬧聲,隊伍也停了。

      「出了什麼事?」春荼蘼很驚疑。

  「我去看看,你乖乖待在這兒別動。」春大山說著,也皺緊了眉。

  再怎麼說,他實際的任務雖然是保護女兒,但明面兒上的公務卻是康正源的貼身侍衛,還是韓無畏派的。若他遇事只一味縮著,韓無畏面兒上不好看,春家脫籍的事說不定有變數。而且他是軍人,凡事不管,自個兒心裏也會過不去的。

  「爹放心。」春荼蘼乾脆俐落的點頭,不多問,也不多說。

  過了好半晌,春大山才跑回來。春荼蘼見到父親的臉色雖然嚴肅,但也沒有多少緊張,心就先放下一半。

  「城門口本來因為要迎接康大人來而戒嚴。」春大山低聲解釋,「不巧的是,今早有一家出殯的。雖說民比官大,但幽州城這邊的規矩是不能誤了死者的吉期,死者大過天呀。」

  「結果哩?」春荼蘼問。

  「守城門的士兵不肯讓人家通過,到城外的墳地去。偏那家子人至孝,寧得罪官府,也不肯誤了老爺子入土為安的時辰,就鬧了起來。我過去的時候,康大人已經派人去看情況,說死者為大,讓那家人出了城。其實官道這麼寬,本不相干的。」

  「可是這樣迎頭撞上,很不吉利哪。」過兒歎氣道。

  「康大人有皇家真龍的血統,最是驅邪避穢,不怕的。」春荼蘼道。

  當然,她心裏是不信的,但大唐人民相信,她也就不介意隨意說說。而且,她聲音故意放大了,周圍的人聽得直點頭。想必之後就會傳遍全隊伍,事情就慢慢過去了。不管到哪兒,可不要小看群眾輿論的力量呀。

  正說著,隊伍又緩緩向前了,並且仍然佔據著寬大官道的中央位置。而那隊出殯的人,當然再不能衝撞官家,只溜著路邊走。

  春荼蘼有意無意的看了看,可惜她不懂唐代的喪服制度,從服飾上看不出送葬人與死者的關係及互相之間的遠近,不過仔細辨別了下,發現還是有區別的。另外,她還驚異的看到一行二三十人中,居然有一少半是胡人!

  對悲傷的人或者醜陋的人緊盯著看,都是極失禮的。所以春荼蘼雖然有點好奇,但還是很有素質,只瞄了幾眼就不再理會。進了城後,因為她的位置在隊伍的最後,也沒看到羅大都督和康正源怎麼相見歡,只是作為康正源的貼身隨從,被妥貼的安排到了一處別院中。

  到了晚上,羅大都督宴請康正源。人家是從二品大員,還是叔輩的重臣,康正源可以拒絕其他官員的請吃和禮物,卻不能拒絕羅大都督,當然就痛快又高興的應下。奇怪的是,羅大都督先是召見了春大山,之後還點名要春荼蘼參加晚上的宴會。

  「說是家宴,不請外人。」春大山鬱悶,「羅大都督的家眷也會參加的。」

  「為什麼請我?」春荼蘼驚訝到不行。

  「范陽和幽州城這麼近,你上堂打官司的事都傳過來了。」春大山本以為出門這麼久,傳言會慢慢轉淡,哪想到居然越傳越厲害,「羅大都督聽說了你的事,非說要見見不讓鬚眉的巾幗小英雄。」

  聽了這話,春荼蘼心裏覺得硌得慌。

  雖然她是有意以訟師為業,但那只是個模糊的目標。她生在這個時代,我行我素可以,卻也要顧忌父親和祖父的想法,一點一點,循序漸進才成。如果阻力大到她會為此失去家庭和親情,她寧願自己的願望全部不能實現。可是現在,被一個這麼高官位的人捧著,倒像把她架在火上烤似的,連個轉圜的餘地也沒有了。

  可是,她又不能不去。而且當她看到春大山憂愁的臉,心下不禁一橫。她要去!若是她自己惹出的惡名,她就自己承擔!

  到了晚上,她果然打扮得大大方方,帶著過兒,跟著康正源和父親到了幽州大都督府。按理說,春大山是沒有資格入席的,但今天他是以春荼蘼父親的身份論。怎麼說呢,算特邀吧。

  她穿著女裝,上身是桃紅色的短襦,下系櫻草色的裙子,胸前的飄帶和上衣的滾邊全是蔥青色。即沒加件半臂,也沒有用披帛,乾淨利索、清爽自然。頭髮仍然是簡單的單螺髻,故意偏梳,插著春大山在她生日時送的那對銀簪子,除此之外,身上再無半點飾物。

  羅大都督家的女眷,一定都是華服美食泡出來的。她不管多麼精心打扮,也落了下風。所以她不會自暴其短,跟人家比衣服的華麗和料子的高級,或者首飾的精美。事實上,她什麼也不跟人家比,就這麼坦然、自信,到哪兒也不會被人壓下一頭去。雖然打扮普通,卻掩蓋不住她的氣質。剛才上車前,康正源看到了她,嘴上沒說什麼,但眼神中有嘉許之意。

  好笑的是,自信的女人最美麗,這說法到了大唐她才深刻體會到。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1-15 11:06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5 10:32 PM 編輯

第六十七章 很有故事的樣子

      羅大都督單名一個立字,(羅立?蘿莉!汗一個。)五十來歲的年紀。和想像中的功勳老將或者馬上英雄不同,他不是身材魁梧,紫黑臉膛,而是白面美髯公,細高挑的個兒頭,倒像是個儒將。年輕時,想必是「玉面銀槍俏羅成」那樣的人物。不過,他說起話來倒是豪邁,很有執掌一地軍政的番鎮風格。

  拜見的時候,春大山執軍禮,春荼蘼跟著康正源執了晚輩禮。羅立連呼免禮,還叫他們趕緊坐下,威嚴大方中不失憐下與慈愛。

  春荼蘼規規矩矩的跟在春大山身邊,即不多話,更不四處亂瞄。當然,也不會畏縮。羅大都督閱人無數,看在眼裏,心中就暗暗點頭。他雖然笑著,但身上無形的威壓卻在,等閒小點的官員都會有些戰戰兢兢,可這對父女出身低微,卻落落大方,不卑不亢,果然不俗。

  春荼蘼感覺得到羅大都督那探究的目光,卻並不在意。既然點了名要她來,肯定會好奇的嘛,好在她這種能在法庭上侃侃而談的人,是不怕被人盯著看的。況且大廳裏很暖和,她穿這些並不會冷。人在溫暖的環境下,也是容易放鬆的。

  不過,她很快就又感受到了好幾道目光落在她身上。女人的本能第六感告訴她:有幾道不是善意的目光。但還有一道極為怪異的、很熟悉的、卻熱熱的像要在她身上盯出個窟窿來。

  誰呀誰呀?

  「春氏娘子。」忽然,羅大都督叫了春荼蘼一聲。

  她趕緊從椅子上起來,低首垂目地道,「民女在。」

  羅大都督笑了笑,「這是在家裏,不用這麼多禮,坐下回話。」

  「是。」春荼蘼依言,後退了兩步,重又坐回去,言行舉止沒有半分局促之處,明明是小家碧玉的打扮,卻生生散發出大家閨秀也比不得的坦然氣度。

  「老夫聽人說起過你在范陽縣的事。」羅大都督語氣溫和地道,「真沒想到,一個小姑娘卻有如此膽色,心思又縝密,口齒又伶俐。特別是對我大唐律法,竟然爛熟於胸,隨手拈來,運如自如。真如我輩武人,手拿趁手兵器的感覺啊。」

  這一番話,用的全是褒義詞,不過卻是能從兩面聽的。若是好意,自然是誇獎。若是心裏藏著什麼,就可以理解為:一個姑娘家卻心眼兒這麼多,嘴巴那麼利,不學習修身養性的詩詞歌賦,卻這般好鬥。得,好詞全變壞詞了。

  春荼蘼張了張嘴,因為自己是姑娘家,身份地位又擺在那兒,一時不知怎麼回話才好。正猶豫,就聽身邊的春大山恭敬的站起來道,「大人可別再誇屬下這女兒了,屬下慚愧。她平時性子倒軟和,也素喜讀書,只是大病一場,在病塌上無聊,偏屬下找不來其他書給她看,這才讀了讀律法。後來被迫為屬下申冤,不得不拋頭露面,說起來都是屬下的過錯,累及女兒。」

  老爹這話說得好啊,活脫脫一個堅貞文雅的少女,而且是至孝的,這就新鮮出爐了。

  「這怎麼是你的錯。」羅大都督的語氣仍然溫和,「天有其才,必逢其時罷了。」

  春大山一怔。

  這話,連他也不好回了,難道說自己女兒是蠢材?他倒是想示弱裝傻,可卻為女兒驕傲得很,怎麼也說不出口。

  好在羅大都督轉頭和康正源聊了起來,他才重新又坐下。

  春荼蘼借機略抬了下眼睛,飛快地觀察了一下環境。這是一處方正的小花廳,設在大都督府的跨院裏,面積不大,但佈置得很雅致大方,即有武將之家的簡潔俐落感,又透著深郁的文化氣息。此時廳內就四個人,僕從們上了茶就都下去了。有羅大都督、康正源、她爹和她。

  還有……

  她本想稍看一下就收回目光,可當她看到花廳側面的一座紅木彩雕大屏風時,不禁嚇了一跳。因為除了看到兩道俏麗身影緩緩從屏風後面繞出來,還看到了一個想不到的人,韓無畏!

  韓無畏正笑嘻嘻的看向她,兩人目光一對,立即像把她釘死在原位似的。明明剛才進廳的時候沒有他,他什麼時候出來的?看來花廳側面大約還有一個通道,所以以屏風遮擋。這幾個人應該躲在那兒偷看很久了,怪不得她感覺到好幾道怪異目光落在她身上。

      哈,大都督家好嚴格的家教!雖說大唐的禮教不太嚴格,但主人在這邊說話,那邊就有人偷瞄,然後還不經通報就闖了進來,也真夠瞧的了。

  再看明目張膽走出來的兩個姑娘,大約十五、六歲的年紀,竟然是雙生女,不僅長得一模一樣,穿的也一模一樣。同樣的明眸皓齒、高挑豐滿,同樣的對襟寬袖、表面閃光的孔雀羅衫裙,朱紅色瑞錦帔子,梳著華麗的雙刀半翻髻,對襯插著金四蝶,蝶上垂著翠玉珠。

  真是美麗……「凍」人。

  「爹。」兩人走到羅大都督面前,曲膝行禮。然後又轉向康正源,笑著見禮道,「康大哥。」

  原來是羅大都督的女兒,康正源和韓無畏的青梅竹馬啊。哥哥妹妹的,聽起來親熱,還很有故事的樣子。

  「你們怎麼出來了?客人還在,多沒規矩。」羅大都督斥責道,但語氣裏沒有半點責怪的意思,反而很寵溺的感覺。

  來幽州城之前,春荼蘼是做過功課的。這位羅立大都督,戰功多多,老婆也多多。只是他兩個兒子全是嫡子,目前在京城任職。他正妻亡故多年,身邊侍妾一大堆,卻也只得了兩個女兒。雖然是一個妾生的,卻因為是雙生,又是中年得女,所以寵愛非常。一個叫羅語琴,一個叫羅語蘭,顯性就是眼前這二位吧。

  康正源站起來還了一禮,「兩位妹妹好。我來時,我母親還念叨你們來著,何時回京啊?」

  他起身了,春大山和春荼蘼就不能坐著。春荼蘼沒心情聽他們寒暄,只感覺心中一陣陣厭煩。她寧願和底層士兵坐在小酒館裏,吃涮肉、啃畢羅,沒大沒小的吆喝著,也勝於坐在這豪華的大都督府裏,連喘口氣兒也不自由。

  「陪我爹過了年就回。」不知是羅語琴還是羅語蘭的姑娘說。

  「若康大哥年前趕不回去,不如就在幽州城過年吧。」另一個說,「正好年後一起走,還能做個伴兒呢。」

  「看情況。」康正源微笑著,端的是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那神情,標準之極,多一分則多,少一分則少,玩的就是一個剛剛好。特別親切友愛,又隱隱拒人於千里之外,就像天空的白雲似的。看得見,但摸不著。

  而隨後,一片烏雲飄了過來,笑道,「那可不行啊,他回不了京,就要回我那兒。好歹我們是嫡親的姑表親兄弟,砸斷骨頭還連著筋呢。」

  韓無畏仍然是黑色的普通士兵服,同色的抹額,帥氣逼人。只是他說完這話,突然轉向了春荼蘼,咧開嘴,露出白閃閃的牙齒道,「荼蘼,這一路可好?」

  春荼蘼怔住。

  韓無畏直接叫她的名字,顯得比較親近。不僅春大山皺眉,其他人也都露出了些異色。偏此時她不能發作,只得皮笑肉不笑地道,「托韓大人的福,見到了我外祖父,一路墜在康大人的人馬後面,倒是安全得很。」

  大家早商量過,對外,就說她是去遼東郡的外祖家。康正源還特地在那裏多留了兩天,放她出去玩玩,以方便圓謊。雖然有心人一查就能查出來,但畢竟這也只是糊弄普通人的。而她語氣疏離,有意把和韓無畏的關係拉遠。就算襯得韓無畏太輕浮了也沒辦法,誰讓他先挑釁的。

  哪想到韓無畏只是挑了挑眉頭,無所謂的笑笑。

  春大山趕緊借這個空,對兩個姑娘略施一禮道,「見過兩位小姐。」

  春荼蘼沒辦法,也曲了曲膝。見羅語琴和羅語蘭坦然受了春大山的禮,心中一陣暗惱。雖說她們是羅大都督的女兒,雖說她爹只是個小小武官,但她們先是這麼直接闖出來,後來又這麼大喇喇的,實在沒家教得很。果然慈母多敗兒,慈父顯然也一樣。大唐女子本就張揚,這兩個顯然是被寵得不像話的。

  「這位就是那們有名的女訟師?」雙生之一好奇的問道。一雙大眼睛裏滿是天真,就是透著有點假。而這種假,只有同是女人的春荼蘼才看得出來。

  「回小姐,我女兒不是訟師。」春大山搶過話來,「是我這個父親無能,她上公堂,是為父申冤。」

  春大山一直強調這個,因為女子上公堂為訟是毀名聲的,但代父申冤卻是大孝之行。他努力想扭轉別人對女兒的印象,可他越是這樣,春荼蘼就越心疼,對找茬的人就生出怒意來。

  「春姑娘,您是怎麼辯的?我連跟人吵嘴也不成呢。」雙生之二特別佩服的說,只是這話也有點假,當然春荼蘼也聽得出來。

  敵意!強烈的敵意。不用說,她也明白是為了什麼。只是這二位是不是沒腦子啊,羅大都督自然是國家重臣,可她們兩個是庶出,也敢肖想韓世子和康巡獄?

  不期然間,她抬頭看了一眼韓無畏,見後者笑容消失,眉頭皺緊,顯然不知道羅氏雙姝會說出這番話來。而康正源卻向她輕輕搖了搖頭,表示讓她不要生氣。

  ***

  注:唐太宗年間,幽州的大都督就姓羅,他有一個兒子,就是《隋唐演義》中的羅成。本書是架空,但架空的只是人物,背景什麼的,大抵與唐是相似的。這樣做,是為了便於大家理解。說到底,本文是異時空大唐,沒有真正的歷史人物,不然皇帝也不會姓韓,之前也不會被突厥佔領過。以上。



第六十八章 密庫被盜

      他雖是武勳,卻是智計著稱。他明白自家女兒的小心思,也明白可能性不大。但人之愛子女,其實都是不理智的,總想著若年輕人自個兒願意,總有餘地。於是明知此舉不聰明,卻還是愚蠢地做了,但看目前的光景……

  「時候不早了,擺飯吧?」他狀似詢問韓無畏和康正源,正好把話頭截住。

  一頓飯,因為擺明瞭是家宴,唐朝禮法又不太講究,乾脆就圍坐在一起,不論尊卑,只講輩分坐。菜色,自然也是春荼蘼自打重生以來吃過的最好的東西,可她卻味同嚼蠟。

  人哪,吃飯就得舒心。她看著父親強顏歡笑,心裏就不痛快。其實除了在法庭上,她這個人還是很隨和的,但家人是她的逆鱗。

  康正源和韓無畏都看出她不高興,雖然她臉上一直掛著溫順的笑容,但他們兩個就是感覺得出來。看慣了她在公堂咄咄逼人,眼下見她諸般忍耐,心裏也跟著不舒服。不過他們在席上誰也沒有特殊照顧她,康正源始終淡淡的,韓無畏也收斂了之前的笑容。

  兩人見慣京中貴女的做派,又都年紀不小且尚未訂親,自然明白羅氏雙姝為什麼針對春荼蘼,無非以為找到了靶子罷了。若他們擺明對她好,豈不真的拿她當擋箭牌了嗎?可羅大都督在,他們和羅氏姐妹在京中又是相熟的,自然也不好直接給羅家沒臉。

  好在兩位羅小姐畢竟不是市井村婦,餐桌禮儀還是很好的,食不言,寢不語,一頓飯除了羅大都督的勸酒,她們都沒再多嘴,總算順順當當地吃完了。可是才上了茶點,春荼蘼正給春大山使眼色,叫父親找藉口告退,雙生之一,假天真的那位忽然說,「我一直好奇,春小姐莫怪。因為我實在想像不出,弱質女流,怎麼就敢上公堂那樣的骯髒地方去。就算為了父親,民間不也有訟師嗎?」

  春荼蘼一聽,火就頂上了腦門。

  她冷靜理智不假,但那是在公堂上,而且她不慫,本就是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脾氣,還有個有理說理,說不清道理就和人死磕的個性。此時見春大山聞言愣住,似乎又想為她說話,連忙在桌子下面拉住父親的手,做出吃驚的樣子道,「羅小姐怎麼這麼說?」演戲嘛,她擅長,心中怒極,臉上仍然很無辜。

  「這話有錯嗎?」雙生之二說。

  「天下之大,莫大於公理。而公堂乃是我大唐的公堂,自天子禦下,由百官管理,是最最剛正公正端正的地方,如何能說骯髒?皇上每年還要巡獄錄囚,康大……哥這回更是主使,可見皇上對公堂之事的重視,兩位小姐難道有不同看法?」她把大人,緊急改成大哥,又搬出大道理來,雖然明知民間對訴訟之事本就看輕,卻故意拔到國家啊,天下啊,皇上的高度。

  羅大都督臉色一沉,瞪了女兒一眼,只覺得平時看她們聰明伶俐,今日怎麼會被襯得如此愚蠢。這春荼蘼在公堂上都能問得啞口無言,在言語上招惹她,能得了什麼好去?

  可是春荼蘼並沒有說完,接著道,「若說律法,也是皇上命人制訂,正經頒佈的大典。它據聖人之言行,依理法之脈絡,舉天下公義,滅世間陰暗,哪一條不是引人向善,哪一條不是懲善罰惡,哪一條不是生而為人的道理。所謂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律法是約束一切人類的規則,若無律法,世間要怎麼混亂,咱們大唐和蠻夷之地有何區別?俗話說,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可見其威信是不容質疑的,代表著天家,代表著皇上,是天下間最高貴,最神聖不可侵犯的學問和道理,兩位小姐這樣說,豈不是褻瀆嗎?還是不尊重、不服氣?」這大帽子扣得,極其順手。

  羅氏父女三人目瞪口呆,一時讓她言語轟炸得無法反應。春大山很有揚眉吐氣的感覺,而韓無畏和康正源一臉肅穆,擺出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的模樣來,但實際上都忍著笑。心暗道:叫你們惹她。看,毛了吧。除非以權勢或者武力硬壓她,不然絕贏不了。

  到底羅大都督反應快,笑著掩飾尷尬道,「春小姐好見地,應該說給皇上聽聽。」說著,看了女兒們一眼,「你們兩個也學著點,別天天盯著閨閣裏的那點女流玩意兒。」

      「羅大人,是小女逾矩了。」春大山連忙接下話頭,心中對這個比自己不知大了多少級的大都督很有意見。

  看他和邊蠻、還有叛軍打的那幾場仗,可見是個英雄人物。到幽州看到這邊的佈防以及兵訓,也讓人佩服得很,哪想到這樣英明的人物卻是個糊塗爹,把女兒教成這樣,就像是暴發戶家出身,驕縱無知又霸道,連他家荼蘼的一根頭髮絲兒也比不了。

  可是,羅大都督這話裏話外不僅不惱火自己的女兒,還給他家荼蘼挖坑。什麼叫說給皇上聽聽,還嫌荼蘼不夠出名?說什麼閨閣裏的女流玩意兒,意思不就是說他家荼蘼不像個千金小姐,不守婦道嗎?

  春大山個厚道人都聽得出話音,旁人就更不用說了。於是雙生之二,那個假熱情就道,「爹說得是,原是我們姐妹見識淺薄。我之所以好奇,是因為前幾天聽府裏的長史說了一件很麻煩的官司,說等康大哥來了,最好能給斷一斷呢。」

  「在家裏,談什麼公事!」羅大都督攔了一句。

  康正源卻道,「沒關係,說來聽聽?」

  雙生之二立即像得了尚方寶劍似的道,「就在咱們幽州城,有一個繼子殺了繼母。底下主管的官員判了斬刑,可百姓們上萬言書,非要改判,據說負責這事的官正焦頭爛額呢。若不改吧,怕引起民怨,失了民心。改,於律法又不合。這到底要怎麼辦呢?」說著,瞄了瞄春荼蘼。

  康正源似乎懂了羅小姐的意思,大大方方看向春荼蘼,問道,「春小姐,若你是這繼子的訟師,該當如何?」話題又轉到了春荼蘼這邊,羅氏二姝立即露出笑顏,認為康正源多少還是顧念她們多些。

  而春大山當即就來了氣,認為康正源為了和羅大都督搞好關係,故意讓自己女兒這麼下不來台,虧了女兒一路上幫他整理了這麼多案子。

  可春荼蘼卻知道,康正源明是考她,暗是讓她露臉,壓壓這兩個羅小姐的氣餡。兩個來月的時間裏,疑難案子雖然沒多少,但像這種也是小兒科。他是信任她,完全的!

  她眨了下眼,表示承情,嘴裏卻問,「也要看具體情況。他殺人的目的、手段、原因、要達到的效果、有無主觀造意、是主動還是被動、是起意還是義憤。要知道律法刑司之事,哪里是非黑即白那麼簡單的。」她故意賣弄,聽得兩位羅小姐目瞪口呆。

  羅大都督見女兒越比越不堪,心下煩躁,乾脆接過話來道,「這事,我也聽過。只說那孩子的親娘死得早,爹就給他娶了後娘,當時他才六歲。那繼母不是個賢良的,但看在男人的面子上,也好歹給這孩子吃飽穿暖,養到十六歲,還考上了秀才,算是幽州城的小才子。只是後來當爹的癱在床上,身不能動,口不能言,繼母嫌麻煩,百般虐待,又有了姦夫,被這孩子發現了,一氣之下,把人殺了。本來,念在他情有可原,可判絞的。可是,繼母也是母,殺母是大不孝,十大惡,老夫雖然替這孩子惋惜,可是律法如山,擺在那兒呢,又能如何?」說完,也用眼角余光看向春荼蘼,心想:你剛才不是說律法不容侵犯嗎?倒看你要怎麼辯說。

  春荼蘼微微一笑,想也未想就道,「回羅大人和康大人的話,我若是那小秀才的訟師,辯護的方法很簡單。其實剛才羅大都督已經提了,就是一個『孝』字。他那繼母虐待其父,又在外面有了男人……」姦夫二字,才不會從她嘴裏說出來哩。雖然她不覺得這兩個能髒了自己的嘴,可是不能落把柄于羅家人嘴上。這一家子都是爭強好勝的,就算明知道自己錯了,也要逮到她的小辮子,然後扳回一局。

  可她是誰?怎麼會犯這種小錯?

  果然,她看到羅家兩個小姐露出遺憾的神色,倒是羅大都督,一臉正義慈祥,果然薑還是老的辣啊。

  她深吸了一口氣,繼續道,「他父親娶了繼母十年,對他的多般不公都容忍了下來。如今他有了功名,卻偏偏要殺人,可見不合常理。那麼,他這樣做,就是給父親報仇。一報,繼母對父親不仁。二報,繼母對父親不貞。大唐律法,對報仇的案子,若查明,雖然也會判刑,卻是比較寬容的,至少能減一等。」

  「還有。」她頓了片刻後又說,「這位繼母的所作所為,都犯了七出之罪。鑒於那小秀才的父親口不能言,身不能動,身為長子,他可以代父休母。想必,那父親的意思也是如此。不信的話,可以去找人問問,他就算不能說話,還有其他方式表達。也就是說,那繼母早就沒有資格被稱之為母,在她背叛丈夫的那一刻,她已經與這家人毫無關係。既然如此,還有什麼子殺母一說嗎?還涉及孝義嗎?完全是普通殺傷。那這樣說來,從重的情節沒有,從輕的情節一大把。完全給小秀才脫罪是不可能的,但若官司打得好,變成流刑甚至徒刑,絕對可能。」

  一番話,羅氏父女完全嘆服了。而春大山驕傲得很,韓、康二位則是很高興。

  然而,還沒等羅大都督說話,外面就跑進來一個管家模樣的人,慌張地大叫,「不好了不好了,大都督,咱們的密庫被盜了!」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1-16 09:47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5 10:19 PM 編輯

第六十九章 和我沒關係

      「什麼?」羅大都督蹭地站起來,泰山崩於前亦不變色的臉也變色了。

  其餘幾人均是驚詫。

  春荼蘼借機拉著春大山悄悄後退,不招惹這裏的麻煩。大督府中的管家也是見過大世面的人,若非重大的、確定的情況,絕不會如此慌張。她答應隨康正源巡獄,眼看就到了尾聲,現在只想立即回家去。祖父應該在家等著他們過年呢,可不願意節外生枝。再者,既然並非有人蒙冤,大都督家被盜,與她半文錢關係也沒有。這樣的人家,丟點財物算什麼?頂多就是心疼肉疼罷了。就算再重要的東西沒了,羅大都督這麼大本事,也自然會想辦法自己解決的。

  她只希望羅大都督帶人到別處去詢問,或者先讓他們離開。但顯然這個消息太震驚了,羅大都督居然什麼話也沒說。只下意識地問,「你說什麼?」好像再聽一遍,結果會不同似的。

  「被盜……被盜了!密庫被盜了!」那管家很害怕。但,可以理解。因為不是倉庫,而是密庫,那裏面放的自然是非常重要的東西。

  「別慌,說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羅大都督不愧是領兵的人物,很快就鎮定下來。

  受他的感染,那管家蒼白的臉上,恢復了一點血色,「回大都督的話,方才巡邏的府衛來報,說演武閣有一扇窗子是開著的,很有些奇怪。屬下想,從昨天一早到現在,大都督都沒有去那邊,照理門窗都是鎖好的,即便昨夜北風凜冽,也斷沒有無緣無故吹開的道理。屬下心知不妙,立即去看,結果發現……演武閣後面的密庫被打開了……」

  「丟了什麼?」羅大都督本來已經坐下了,問這話時卻身子前傾。雖然他努力克制著面色不變,但肢體語言還是說明,他非常緊張。

  「空……空了。」那管家瑟縮了一下,低下了頭。

  咣啷一聲,雙羅之一的手中茶盞掉在了地上。眾人的心,也都是一沉。

  空了?!是什麼賊有這樣大的本事,居然把密庫搬空,卻絲毫沒被發現。算得上神不知鬼不覺了?這樣大的手筆,會不會有內奸?

  羅大都督的臉色變幻,沉默半晌後突然站起來對康正源說,「小康大人,大都督府出了這樣的事,少不得要勞煩你跟著走一趟。你是負責刑司的官員,對賊盜之事比我這種武夫要有經驗得多。你在這兒,也算不幸中之大幸。」

  康正源當然無法推辭,應道,「羅大都督客氣了,這正是我份內之事。」

  「好。」羅大都督點頭,抬步就往外走。到門邊時,似乎才記起有客,對韓無畏和春大山說,「今天失禮了,還先請回。語琴,語蘭,送客。」一旦決定,他辦事說話倒是乾脆俐落。

  羅氏二女自打出事,就一個字也說不出,此時發愣著還沒應答,韓無畏就在一邊攔道,「兩個妹妹想必嚇壞了,不如趕緊回內院去歇著,春隊正和春小姐就由我來護送吧。」

  這種時候,沒有人還客套,各自點頭去了。

  走出大都督府的時候,雖然府兵和僕役丫鬟們都沒有喧嘩,整個府內也無混亂的聲音,但從所有人都低頭快步行走,特意溜著牆邊,還有無數燈籠火把向西跨院那邊迅速集中的情形來看,仍然顯示出大事臨頭的樣子,連空氣中都似有了火藥的味道。

  韓無畏輕車熟路,帶著春氏父女七繞八繞的,儘量走人少的地方,免得下人或者下級們看到他還要見禮,約摸半柱香的時候,一行三人終於從邊門出府。

  前腳踏出大都督府的門檻,春荼蘼後腳就深深吸了一口氣。她果然不適合深宅大院,只吃了頓晚飯,她就覺得壓抑非常,連呼吸都不痛快。此時,冬夜雪後的清冷空氣灌入肺部,她只覺得說不出的暢快淋漓。

  「對不起。」韓無畏突然壓低了聲音說。

  春大山比春荼蘼還討厭這個地方,已經走到前頭去了,只韓無畏墜在春荼蘼身邊。

  春荼蘼有點發愣,「對不起,為什麼?」

  「我沒想到羅家那兩個丫頭如此無理。」韓無畏擰著眉,有點懊惱,「早知她們有京中貴女的壞毛病,但我還以為在羅大都督面前,多少會收斂些。不然,我絕不會帶她們去偷看你的。」

     「你帶她們偷看?」春荼蘼拔高聲音,有點火。

  春大山走在前面,隱約聽到女兒有生氣的意思,不禁轉回頭來,卻見韓無畏那樣高大的少年人卻略弓著腰,一臉討好的樣子,想了想,終究沒走回去。那樣,女兒也會尷尬吧?對一些不出格的事,他只當看不到好了。女兒心裏比他還有成算,而且畢竟大了……

  「我其實……是想炫耀……想讓別人知道我認識你這樣的人。而且天下間,有你這樣的奇女子。」韓無畏抓了抓頭髮。

  不知他這是心裏話還是假意哄人的,如果是後者,春荼蘼得說,很管用。如果是前者,那就更難得了。但無論是哪一種,她的氣都瞬間消了,哼了一聲道,「奇女子?是想說我是奇怪的女子吧?你跟羅氏姐妹很熟嗎?」說到最後一句,她有點後悔,因為有點責問的意思。她和韓無畏又沒有特別親近的關係,這樣說很不適合。

  可說話這個東西,永遠是這樣,說出來就收不回。後面越描越黑,乾脆說錯了也不解釋。

  果然韓無畏聽她這樣說,心情登時大好,笑道,「羅大都督長年在外征戰,他的兒女們大多在京城,皇上很是看顧的。所以嘛,偶爾一起出遊打獵什麼的,自然就認識了,關係普通。」

  春荼蘼知道大唐的貴族男女喜歡成群結隊的遊玩,很能理解,只是她又沒問韓無畏與羅氏女的關係如何,他何必多此一舉的加上一句?

  於是,她話題一轉,問,「韓大人怎麼會來羅大都督府?」

  「特意接你……和小正嘛。」韓無畏一幅「你不知道啊」的樣子,「當然了,我給自己弄了個公務順便做做,是關於戰馬的事。不然,隨意離開折沖府是不行的。你們在路上時,小正隨時和我通信的,我估摸著快到了,三天前就過來了。」

  「就住大都督府裏?」春荼蘼停下腳步,目光閃閃地問。

  韓無畏以為她是介意他與羅家太熟,心裏莫名其妙的有些高興,笑道,「怎麼樣?本都尉聰明吧?才來了三天,而且還大部分時間和羅大都督在書房討論兵事,還有整個幽州的兵力分佈和防禦情況,只略略參觀了一下整個大都督府,可是卻把路徑都記住了,剛才黑燈瞎火的也半點沒走錯,算得上過止不忘呀。哈哈。」

  春荼蘼暗中翻個白眼,誰問他這個了?她是想知道,他在這裏三天,難道對密庫被盜一事沒有任何發覺嗎?那是密庫,可剛才那管家說什麼演武閣,說明密庫的入口就在演武閣中,這樣的地方出了狀況,前面要想不露出一點馬腳和端倪幾乎是不可能的。

  不過算了,跟她又沒關係。

  見春荼蘼沒有誇獎的意思,韓無畏臉皮的厚道有點撐不住,趕緊說別的,「荼蘼,你剛在宴席上給羅氏二女沒臉,就不怕羅大都督報復,在春家脫籍一事上阻撓嗎?他在兵部的人面兒很廣啊。」

  春荼蘼站下,揚著下巴,冷笑道,「我不怕。春家想脫軍籍,就是為了尊嚴,不想再低人一等,不想為國家拋頭顱、灑熱血,到頭來卻連良民也比不上。可剛才,如果我不反擊,我春家的尊嚴當場就丟了,脫籍還有什麼意義?說句不怕你要惱的話,我沒覺得誰比誰高貴,誰比誰低賤,貴如龍子龍孫的你,低賤如軍奴,在為人的尊嚴上,是一樣的。我先前有本事讓韓大人和康大人答應幫忙,這次機會若是丟了,以後也一定能再想到新辦法。但是,我若低頭任人侮辱,我爹和我祖父也會抬不起頭 。我春家只有站著死的人,絕沒有跪著生的,就算我是女子,也一樣!」

  一番話,鏗鏘有力,擲地有聲,聽得韓無畏目瞪口呆中,又心血沸騰。這個姑娘,就是與眾不同,其氣度,與他見過最高貴的女子也不相上下。

  而此時,銀色的月華照在她柔美的小臉上,渡上一層冷輝,竟然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麗。

  「你放心,我一定會幫你的。」韓無畏沖口而出,聽起來很像承諾。

  春荼蘼沒接話,只笑笑,因為她不知道說什麼,也沒有必要說。所謂大恩不言謝,很多傷筋動骨的大事,彼此心裏記著就行。日子還長久,有的是機會報答。

  看著春大山不遠處的背景,春荼蘼緊走幾步趕上去。若在現代,她就抱著父親的胳膊一起了,可古代不行,只好扯著父親的衣袖。

  韓無畏愣了愣,也追了上去。兩人都沒注意,附近的高牆上黑影一閃,又隱沒在黑暗中。



第七十章 風聲鶴唳

      看到春荼蘼身上的皮袍子,認出是小正心喜的一件,雖然顏色不光鮮,可皮料卻是進貢來的,非常難得。可是,怎麼改小了?

  他心頭一動,卻沒說破。只問,「大都督府密庫被盜一事,你就沒點看法?」

  「我只是幫康大人錄囚,查看有無冤獄和淹獄,若有需要我做的,應該在府衙裏。大都督府什麼的,與我無關。」春荼蘼聳聳肩。

  其實她知道,大都督這個官職的前身是節度使,雖然沒有明確的行政區域劃分,類似于封王封地的,但權力非常大。不僅一地的軍政歸其全權負責,連民政也一把抓,有自己的衙署和官廳,有自己的典獄、執刀、問事和白直。此案別說是發生在大都督府裏的,就算是幽州地界的任何一個地方,羅大都督都有權插手。

  「若以旁觀者的角度,你覺得有無疑點?」韓無畏緊跟著問。

  春荼蘼暗歎一口氣,因為知道康正源攪進這事了,韓無畏是想幫助表弟吧。

  「我不瞭解內情,不方便給意見。」她想了想道,「但是,有點小小的猜測。第一,密庫那種地方,不是外人能輕易得知的吧?就算能探得地點和方位,也很難在不被人發覺的情況下打開。所以此案若沒有內鬼,至少也得準備好久。第二,密庫被搬空了,那得多大的力量和人手才做得到?大都督府有府衛,定期巡視,一個丫頭小廝出去辦點事兒,都會有紀錄,或者是痕跡,這麼多東西怎麼會憑空消失?第三,偷東西之後,不要銷贓嗎?不要藏匿嗎?那也是大工程啊。」

  說到這兒,春荼蘼腦海裏閃過一道亮光,似乎與這案件有關的,可惜沒有抓住,反而湧出一個可怕的問題,不禁驚呼道,「過兒呢?過兒呢?」

  她這一嚷嚷,春大山也嚇一跳。

  過兒跟著來了大都督府,但吃飯的時候,因為沒用下人侍候,就請到另一處吃飯去了。剛才事情急,大家趕著出府,居然把她給忘記了。

  「過兒還在府裏,快,得去把她找回來。兵荒馬亂的,萬一她看到不該看的,聽到不該聽的,或者被誤會了,麻煩就大了。」春荼蘼急得跺腳。她就怕過兒慌神兒,又找不見她,亂闖到不該去的地方。

  「在這兒等著,我去去就來。」韓無畏果斷地說,轉身就消失在夜色中。

  春荼蘼雙眼發澀,自責得不行。春大山握著她的肩膀,也不知如何安慰,其實也是自責萬分。女兒畢竟還小,遇事慌亂是可能的,他一個大男人,居然也急著走,把人給丟了一個。

  好在片刻後,韓無畏就帶著過兒回來了。

  春荼蘼立即上前,眼淚都掉下來了,拉著過兒的手,一個勁兒的道歉,「過兒對不起,你原諒我吧。我剛才跟人生了點氣,又不想被攪和進那個爛事裏,一直以為你跟著我的,結果把你給忘了。對不起對不起……」

  過兒見春荼蘼這樣,反倒緊張了,連忙勸道,「又不怪小姐,是奴婢不夠機靈嘛。一時嘴饞,沒留意外面的動靜。」這小丫頭有點羞赧。

  春荼蘼見她平安無事,吊著的心才放下來,隨後又奇怪,「怎麼這麼快就出來了,從哪兒找到她的?」這一句,是問韓無畏的。

  「就是咱們出來的邊門。」韓無畏也納悶,「我去的時候,看過兒站在門口,很迷糊的樣子。」

  春荼蘼疑惑的看向過兒,哪想到過兒同樣疑惑,「奴婢不知道怎麼回事。當時,一起吃飯還有羅府的丫頭,是羅大小姐和羅二小姐身邊得用的人。她們一邊吃,一邊跟奴婢打聽小姐的事。奴婢想小姐總是說: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又想咱們很快就回家了,跟這種高門大戶的瓜葛不到,就隨便敷衍了幾句。後來,又進來一個小丫鬟,說羅小姐叫她們快回去,她們就慌慌張張的走了。奴婢越想越不對勁兒,就到院子裏看看,突然發現一個人也不見了,可嚇死奴婢了。」

  「你自己跑到邊門那兒去的?」春荼蘼急問。

  「沒有啊。」過兒仍然茫然,隨後就露出很害怕的神情,「小姐,羅府會不會藏著有神通的大仙啊?」她說的大仙,是指狐仙或者鬼魂什麼的,是一種因為畏懼而生的尊稱。

      「為什麼這樣說?」春大山插了句嘴,眼神凝重。

  他畢竟是古代人,對鬼神之說是打心眼兒裏相信的,因而就有一種莫名的敬畏。但春荼蘼不信,卻也想知道發生了什麼。

  「當時奴婢在院子裏,正想要不要去找小姐。」過兒哆嗦了下,似乎有點害怕,「可是覺得腦子一暈。再清醒過來時,就已經站到邊門的門口了。」

  有人幫忙。春荼蘼立即想。有可能是和盜竊案有關的。但不管這個人是誰,至少對她沒有敵意。思慮中,她瞄了一眼韓無畏,見他也是眉頭微蹙,似乎跟她想到一處去了。

  「快走吧。大都督府這事,咱們人小力薄,管不了,就別添亂了。」春大山望了一眼不遠處的豪宅,歎口氣,轉頭走了。

  韓無畏默默送他們回到住處,路上一句話也沒說,一直低頭想著什麼。

  春荼蘼既然不掛心大都督府的事,自然一夜好眠。哪想到第二天清晨,一家三口才到那處宅院的飯廳吃早飯,就見康正源端坐在那兒,眼底下泛起淡淡的青色,顯然是整夜沒睡的。

  她熱情的道了早安,卻什麼也不問,更是當著康正源的面兒給春大山和過兒使眼色,怕自家老爹和丫頭嘴欠,客氣之下問起昨晚的事。那時一問一答,就不好甩開手了。他們春家的人都臉皮兒薄,凡事總不好意思拒絕,或者給人沒臉,於是不斷吃暗虧,就她一個皮厚的,不得不做惡人。

  康正源是多麼聰明剔透的人,自然理解了春荼蘼的意思,當下暗暗苦笑。本是想讓她幫忙的,但考慮到昨晚席間的事,又知道她不樂意,到底沒有強求。

  一桌人默默的吃早飯。期間,康正源心裏有事,用得很少,當春荼蘼才吃一半時,就已經停了碗筷,又想了想,才對春荼蘼說,「這幾天我怕是很忙的,關於幽州城的刑司之事,我會派人把最近的案件卷宗送過來,麻煩你幫我看看。」

  春荼蘼沒料到康正源突然說話,愕然抬頭,就見他滿臉疲憊,心中一時不忍,話到嘴邊才硬生生咽下去道,「康大人放心。力所能及的事,荼蘼不會推辭,也會盡力辦好的。」她這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

  雖然她是因為羅大都督及其兩個女兒的行為,而不願意管這件盜竊案,但實際上,她也管不到。她是訟師,不是捕快。雖然在辯護中,為了支持己方的觀點,又因為古代刑偵技巧和犯罪手段不高,她充當了偵探的職責,畢竟不是專業的。

  康正源點點頭道,「我明白,只是有勞你了。」想了想,又說,「韓大人讓我帶話兒,本來這幽州城的城裏城外,頗有幾處地方,冬日正是好景致。他提早來,就是想帶你和春隊正四處遊玩一番。可惜,羅大都督托他幫忙,將幽州城戒嚴,許進不許出,他不得空,來不了了。」

  春荼蘼一凜,因為聽出這話的隱含意思。

  看起來,那個盜竊案鬧大了,羅大都督震怒,這是要全城搜捕啊。這樣,康正源的壓力也很大吧。他不來還好,到了幽州城,卻正好出了這種事,若抓不到真凶,在皇上那兒只怕也無法交待吧?若說,他還真是倒楣。那會不會是,盜賊故意挑這個時候做案呢?而無論如何,這是康正源警告他們,無事不要出去亂走。

  「康大人放心吧。」猶豫了一下,她還是說。

  早飯後不久,一位本縣的典獄送來了刑司卷宗。春荼蘼壓下心中的內疚,立即就忙碌了起來。不看不知道,一看才明白幽州城治理得極好,惡性案件相當少,最惹人眼球的,就是那起小秀才仇殺繼母案。

  春荼蘼細細審閱案件的細節,又找出一大堆有利於這個小秀才的證據,一條一條的另錄在一張紙上。她的字實在見不得人,春大山左右無事,乾脆給她當助手。這個案子,原被告雙方都沒有訟師,只是判官在判決上找不出合理的說詞,春荼蘼這一插手,那小秀才必能活命,至多是流刑。而大唐對復仇的案子一向寬容,民間甚至還很讚頌,雖然春荼蘼不贊成這樣,可這小秀才到了流放之地,當地官員若想拿他的孝字做文章,他未必會過得辛苦。

  她法律業務熟練,在刑司之事上又見識廣博,所以儘管分外仔細,到天擦黑時,也全部做完了。這時,康正源卻還沒回來。春大山略出外打聽了下,說現在幽州城內人心惶惶。大概羅大都督知道捂不住,乾脆公佈了所丟的財物。除了他多年的搜羅的名人字畫、古董玉器外,最重要的是兩大箱御賜的珍寶。

  御賜的,倒賣都是犯法,這是警告有些做黑市的商人不要收吧?到底這麼老些的財物被偷出後,必須要銷贓,總積在自己手裏,早晚會被抓到。羅大都督這樣做,就是要逼盜賊到死角。

  一時之間,幽州城內風聲鶴唳。大年下的,人心惶惶。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1-17 10:40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5 10:22 PM 編輯

第七十一章 一個可能

      這樣的日子足足過了三天,城裏的氣氛非但沒有好轉,反而更緊張了。就像是有兵亂的時節,本應該家家戶戶置辦年貨的,街上卻連行人都少有。這樣一來,那些就靠年節賣點農副產品來貼補一年家用的窮苦人家,日子就難過了。

      春大山軍戶出身,雖然後來他升了武官,因軍府事多,又因春青陽又有衙門的差事,家裏的田地歸春家大房和二房種,他只象徵性的收點米糧,但他深知底層農民的艱辛,心情就變得十分沉重。

      而康正源照例早出晚歸,忙碌異常,韓無畏更是連人影也不見。康正源身子本就不好,這麼勞累,一下就病倒了,春荼蘼去探病時,見他眼眶深陷,嘴上卻起了一圈火泡,可見又是辛苦,又是焦急。

      春荼蘼瞬間內疚了,雖然知道自己出手也不一定怎樣,但就這麼袖手旁觀,感覺特別不仗義。若康正源開口倒好,偏他咬著牙,也沒有把她拉下水,這就更讓她覺得自己不厚道。

      「案子怎麼樣?」春荼蘼掙扎半天,終於開口問。同時,親手給康正源倒上一杯茶。

      此時,康正源斜倚在塌上,本想起來,但實在太疲乏了,也顧不得禮節,就坐著沒動,只伸手接過茶盞,苦笑道,「仍然沒有頭緒。」

      春荼蘼暗暗又咬了一回牙,才問,「細節……可以給我說說嗎?」

      康正源有些驚訝,因為知道她是多排斥這件案子的。想了想,就半開玩笑地說。「怎麼又肯幫忙了?難不成是為了我嗎?」

      春荼蘼很認真地點點頭,「康大人于我春家有恩,你不用反駁,給了機會就是恩情。照理來說。我不該挑撿,畢竟這趟巡獄之行還沒有結束,本就是我份內的事。所以。請康大人原諒我的任性。再者,我爹心疼快過年的百姓沒好日子過,這兩天對著我長籲短歎,實在逼得我沒辦法了。」

      前半句,她是公事公辦的語氣,康正源還有些局促,但後半句。卻是小姑娘抱怨父親的口吻,又說得直率,康正源的心一下子就放下來了,笑道,「春隊正是個好人。」

      「他是好人。可卻讓我做好做歹。」春荼蘼嘟了嘴,但很快就轉到正題上道,「真的什麼也沒查到嗎?韓大人那邊呢?」

      康正源搖了搖頭,「這件事做得太乾淨,我們懷疑有內應。但大都督府裏查來查去,鬧到人仰馬翻,卻也沒查出有用的東西來。你可知道,那密庫在何處?」

      「不是在演武閣裏嗎?還是不能說的地方?」春荼蘼眨了眨眼。

      康正源疲憊的笑笑,「此案一出。羅大都督就知道密庫的事是瞞不住的,畢竟要查案,人來人往的,怎麼可能再保密?再說那密庫已經空了,他之後再從別處建起來就是,所以這已經不是秘密了。正如你所說。密庫就在演武閣,在後面兵器架子上有機關,扭開後,地下就是密庫。所失財物中,羅大都督自己的東西真不算什麼,關鍵就是那兩箱御賜之物,雖然聽著數量不多,只有兩箱,但每一件都是價值連城。據說還是當年羅大都督力抗西南的叛軍,助先皇順利登位後,先皇賞賜的,其中有好多前朝的異寶。羅大都督說,那本是準備給兩個女兒做陪嫁的,現在全丟了,心疼個半死不說,也是對先皇的大不敬。」

      「羅大都督在幽州經營多年,先是任節度使,後改任為大都督,所以,密庫應該很少人知道才對。」春荼蘼想了想,「而且知情人,也必是心腹吧。」

      康正源點頭,「是的,加上羅大都督自己,也不超過五個人,還都是他極信任的。而且知道機關的,他只有羅大都督一人。說起來,查內應,其實查的是這幾天值班的侍衛,因為那麼多東西要弄出去,可不是一件小事。」

      「這是集團作案。」

      「什麼?」

      「我說是集團作案,意思是這起盜竊案,得有不少人同時動手才行得通。預謀、踩點、策應、運輸、藏匿,而且至少要計畫很久,幾個月甚至一年也說不定……也許,這些人不是常駐幽州的?否則為什麼這麼多年都不動手?當然,也可能最近才有機會。」

      看著春荼蘼秀氣的彎眉輕輕蹙著,康正源恨不能幫她撫平。但是,她的話卻真讓他有一種看到光明的感覺。她腦子很靈活,往往切入點與別人不同。之前,他為什麼沒想到作案人可能是來幽州不久的呢?雖然這種機會只有一半,但也不失為了個突破口。

      一個外來人不好找,若是有很多外來人,目標範圍就小多了。

      「其實,我們可以弄一個時間軸。」春荼蘼突然說。

      而在康正源還沒瞭解什麼叫時間軸的時候,春荼蘼已經到了書案那裏,拿紙筆快速的寫寫畫畫,拿過來給康正源一看,卻是紙上劃著一條橫線,橫線上有幾個點,上面寫著日期。

      春荼蘼指著紙上的點,給康正源解釋,「那天羅府的管家來報告時,非常慌張,原話有幾個要點。一,巡邏的府衛來報,說演武閣有一扇窗子是開著的,很有些奇怪。二,從前一天的早上到報案時,羅大都督都沒有去演武閣。也就是說,之前應該沒有異樣。三,平時羅大都督不去時,那裏是鎖著的。四,管家去的時候發現,密庫中已經空了。而且還有一點,是剛才康大人說的,就算有五個人知道密庫在那裏,卻只有羅大都督一個人知道機關之所在。」

      康正源聽得很認真,不住點頭。

      「別的證據暫且不管,單從時間上已經表明,密庫的失竊時間。應該是在報案前一天的早上到報案當時。康大人可還記得,咱們吃完飯才只有酉時中(晚上六點),雖然冬天的這個時候天色已晚,但大都督府裏。下人們還來回走動,街上也仍有行人,一更天也不到。不可能行盜竊之事。可做這種事需要夜黑風高,也就是說,密庫十之八九是頭一天晚上失竊的。」

      「你說得對,這一點我也想到了。」

      「我要說的重點是,若對方這樣細密的謀劃,必然是盜出東西就立即藏匿。也就是說,當第二天發現時失竊時。他們有整整十二個時辰能把東西藏在事先準備好的地方。所以,這時候再戒嚴已經沒有意義了。」

      「你覺得,東西已經出城了嗎?」康正源一下就坐直了身子。

      「城裏搜查了那麼長時間,幾乎要把幽州城翻個底朝天了,不是什麼也沒查到嗎?很顯然的事啊。」

      聽春荼蘼這麼說。康正源立即沉思起來。假設頭一天晚上盜竊成功,因為城門是關的,必須第二天白天把東西送出城,還要神不知,鬼不覺……而且這麼多東西,必須要光明正大的走城門而不被人懷疑……

      康正源突然眼前一亮。

      幽州城南北九裏,東西七裏,開十門,是一座長方形的城市。但十個門中。有八座為外城的城門,即東西南北,每面城垣各開兩座城門。那天他從東南門進城,遇到了出殯的隊伍。那會不會是……

      「荼蘼,你覺得那出殯的隊伍可有問題?」急切之下,他第一次直呼春荼蘼的名字。居然十分的順溜。

      春荼蘼想起當天案發時,她腦海中的閃光,其實正是這一點,於是點頭道,「確實值得懷疑,但還要查查其他七個城門的出入情況。」

      「可是,就算那個出殯的人家有可疑,萬一他們準備周詳,確實有人去世,依大唐律,官家也不能擅自開棺掘墓,否則於理法難容。他們若死咬著不同意,難道查案要暗中進行?」康正源皺眉道。

      春荼蘼搖搖頭,「刑司之事,必須公正、透明、公開,不然如何服眾?就算羅大都督暗地派人去偷挖墳墓,一來對方可以完全抵賴掉,二來,說出去也不好聽。」

      「那怎麼辦?」

      「依我看……」春荼蘼露出壞壞的笑容,「不如以不能再打擾民生為名,別再戒嚴了,把守城門的官兵全撤掉。康大人想,這件事需要耐心,不能急於破案。對方偷盜了財物,也不是為了埋在那兒不動的。風聲太緊,自然藏著,風聲鬆動,他們就會想辦法取出財物,分贓。只要找好了懷疑的物件,暗中監視不就得了?話說回來,羅大都督也不是丟了這些財物就吃不上飯了,急什麼呢。」

      康正源怔了片刻,終於露出了笑容。

      春荼蘼卻說,「其實也不應該一味的放鬆,應該外松內緊。一來,要查查發現失竊的前一天,八個外城門都有什麼可疑的人物出去。二來,查查近一年來搬到城裏的人。三來,還得查查到底是如何失竊的。說起來我也好奇,對方是怎麼把東西偷走並運出的?」

      「府內府外,都詳查了無數次,真的一點痕跡也沒留下。」康正源歎了聲,「我倒是有些佩服那盜賊了,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做到的。你不知道,現在大都督府裏都有傳言,說是大仙作法,把財物直接卻運走了。就連羅大都督都有些相信了,不然如何解釋這樣的情況?那兩位羅小姐,正張羅著要請天師做法呢。」

      春荼蘼心中一動,突然想到一個可能。



第七十二章 是人就會招的

      「康大人。」她忽然笑笑,在康正源看來,就像拔雲見日般的美麗。

      「有想法?」他微笑著問,從心底對這個小姑娘嘆服。還有欣賞,還有……心跳。

      「人吧,思維有慣性。」春荼蘼解釋,「所謂慣性,就是習慣。這樣,往往一葉障目,也算是燈下黑的道理。這件案子因為是盜竊,所以自然就想到往外運東西,怎麼就不往內想想呢?」

      「什麼意思?往內想?」康正源突然有些興奮,好像有什麼東西要抓住了。

      春荼蘼湊過去,和康正源低語幾聲。

      她是突然起到了古今中外很多越獄的事,還有好幾個外國案件。其核心就是:挖地道。如果那密庫沒有用巨大的岩石或者鐵板墊底或者做四壁,就自然能讓人從外面挖進來。而羅大都督雖然經營幽州十數年,這座大都督府卻是官造,在他之前住過幾任地方官。他接手後,從未大興土木,所以偷偷挖個密庫是可能的,卻不會太堅固。

      康正源聽了春荼蘼的話,也顧不得還在病中,大聲叫人進來,幫他更衣,要立即去找羅大都督。可又想起什麼似的道,「如果贓物已經出城,有沒有可能直接運走了呢?」

      「可能性不大。」春荼蘼搖搖頭,「那麼些珍寶要一次運走,一來不利於逃跑,二來太引人注目,三還要提防羅大都督發現失竊後立即追來。從他們之前的行事風格來看,我猜,他們必定先穩住。等避過風頭才再行動。不然也不用偽裝,直接坐地分贓,之後分道揚鑣就可以了。」

      「這倒是,那樣反倒容易個個擊破。」康正源深以為然。「實不瞞你,羅大都督的人已經追出了方園百里,連一點蛛絲馬跡也沒找到。更沒有抓獲一人。所以我也早就懷疑,贓物必定還在幽州城內或者城外不遠處。」

      「是哪,帶著東西跑,說不定第二天就被追回了。」春荼蘼道,「再者,城外的道路都有哨卡,盤查嚴格時。根本是無法通過的。事實上,我覺得也許做案人都已經分散逃走,隱藏在附近的地方,只等風頭過時,再來化整為零。攜財而去。所以這個案子真的不能急,除非能找到其他證據。比如,密道什麼的。」

      「聽消息吧。」康正源笑笑,半個謝字也沒對春荼蘼說。兩人相處得自在,何苦因為所謂禮節再生分?

      春荼蘼也為能幫上康正源而高興,當天晚上情緒很好,非纏著春大山學得了兩招拳法。另一邊,康正源和羅大都督也算雷厲風行,第二天全城戒嚴解除。韓無畏終於可以回來了,不過他才見了春荼蘼一面就又被叫走幫忙。

      接著,晚上傳來消息,在密庫下面發現了密道。而密道,是通向大都督府後街的一家藥鋪子裏的。按照這條線索,大都督府立即抓到了藥鋪了主人。

      金一。二十三歲,有秀才的功名,一邊行醫為生,一邊讀書,準備繼續參加科舉考試。他是本地人,土生土長。父母早亡,跟祖父相依為命長大。祖父金有德,也是名鄉間醫生,今年五十九歲,沒能等得及六十大壽,因病去世。

      康正源還告訴春荼蘼,那金一就是他們進城當天遇到的出殯隊伍的主家。

      春荼蘼仔細回憶了下,似乎沒什麼特別深刻的印象,只記得大約是個長得萌萌的、個子中等,略有些胖的小夥子。

      「他招了嗎?同夥呢?」春荼蘼問。

      「他不肯招,一直喊冤。」 康正源皺眉,「只說為了貼補家用,把他家的東院租給了來做生意的幾個胡人,不知道那個密道是怎麼來的。」

      「密道確實在他家東院嗎?」

      「確實。」康正源點頭,「他家辦喪事也是真的,他的祖父因病去世,停靈數天后發的喪。」

      春荼蘼又回憶了下,記起那天的送葬隊伍中確實有胡人,十個上下的樣子。她把這個情況和康正源一說,康正源就道,「已經審問過他,他說那些胡人幫著送葬後,就退了房子,說是要回鄉過年了。」

      「過年?倒沒聽說過胡人也過咱大唐的年。」春荼蘼立即找出這話的漏洞,眉頭皺緊,「如果他所說屬實,那些胡人才是真正的盜賊,那麼,咱們之前的推測是對的。盜賊提前做了一年的周密準備,得手後先四散藏匿,要等風聲過了,再取出珍寶分贓。」而且,胡人是大唐人對外族的通稱,具體是什麼民族,其中也是有很大區別的。

      還有,這些胡人怎麼知道羅大都督有兩大箱的財寶,而且帶到了幽州呢?又怎麼知道,珍寶在密庫裏呢?

      「問題的關鍵是,金一不肯招,我們就沒辦法打開墳墓,取回賊贓。」康正源敲了敲自己的額頭,「事情鬧這麼大,弄不好長安都得到了消息,羅大都督就不敢冒險去賭。因為,若打開棺材,裏面是贓物還好說,萬一是死人,面子裏子就都丟了。」

      說的倒是。春荼蘼也有點犯愁。雖然有密道,但誰也不能保證棺材裏裝的是什麼。金有德的死是真實的,因為這年代不像現代人那麼人情冷漠,比鄰而居很久,沒說過話也可能。古代的鄰里間都很熱情,誰家有事都會幫手,大家互相照應。在這種情況下若要作假弄出個詐死什麼的,是很難瞞得過的。萬一打開棺材,發現是一具腐爛的屍體,這不僅是丟臉的問題,還可能惹來大麻煩。在京中,那麼多雙眼睛看著呢。

      而康正源此時正在幽州的地界,開始時或許是助力,現在倒成了掣肘,羅大都督不敢隨意行事。若真有什麼違法的,康正源也沒辦法掩蓋。

      「那就這麼陷入僵局了嗎?」春荼蘼問。

      「羅大都督明天要親審,想必會有結果了吧?」康正源的眼睛裏掠過一絲煩擾。「疑犯找到了,密道也有,卻缺乏直接的物證和犯人的口供。而那個金一看起來為人溫厚,哪想到嘴卻硬。到時候我只怕他要受皮肉之苦。」

      春荼蘼心裏一凜。

      在古代,刑訊逼供是合法的手段。在現代時看影視劇就知道,判官們常說一句話:不動大刑。諒你不招。來人哪……大刑侍候!

      她還在美劇中看到過一句臺詞:是人就會招的。

      所以,事實上的刑司案件,屈打成招的人很多,這也是皇上要每年錄囚的原因。

      但是,羅大都督相當於被逼到了絕路上了吧?他一定會想方設法撬開金一的嘴。首先,那些盜賊太狠決,令羅大都督不得不大張旗鼓的搜捕。然後事情鬧大又一無所獲。無法收場。現在,好不容易抓到了突破口,那是無論如何也要衝過去的。甚至,都不需要金一招供,只要他點頭答應開棺驗「貨」就成。

      只是金一會答應嗎?應該不會。假如他真是被冤枉的。出城門那天,為了死者的吉期,他敢和守城的官兵及巡獄史大人作對,應該是個至孝的人。那麼,難不成真得上大刑?雖然這手段合法,可康正源真能眼睜睜的看著嗎?羅大都督真能不管不顧?

      答案在第二天揭曉了:金一,手無縛雞之力的秀才,長得白白胖胖像個包子,人都說脾氣好得很。卻真的熬住了刑罰,就是不肯吐口,讓官府開他祖父的棺。

      第三天仍然如此。

      然後是第四天……

      春荼蘼不斷聽到消息,心尖上麻麻的。雖然她知道跟自己沒關係,可尋找密道的主意是她出的。如果金一真是被冤枉的,她感覺自己好像助紂為虐了似的。但之前。她哪知道羅大都督會蠻幹?最可氣的是,康正源在第二天就病倒了,不是裝的,是真病了,而且來勢很凶,不致命,卻起不來床。春荼蘼嚴重懷疑是羅大都督為了不讓康正源陪審,阻止他用手段,而在康正源身上做了手腳。

      「有辦法讓這案子轉到小正手裏嗎?」韓無畏找過來,一臉怒氣的問。

      他生氣的物件是羅大都督,連春荼蘼都看出康正源的病有問題,韓無畏如何能看不出?這兩位是天潢貴胄,一般人不敢得罪。可羅大都督是權力極大的一方番鎮,在幽州這個地方像土皇帝一樣,真犯起擰來,韓無畏和康正源都沒有辦法越過他去。很明顯,他被這個案子逼得鋌而走險,甚至不惜得罪韓、康二人,已經有些瘋狂的態度。

      反正,過了這個難關後再努力陪罪,也有轉圜的餘地。平時面兒上不顯,一做起事來,羅大都督就顯出戰場上武夫的狠勁兒和壯士斷腕般的激烈。

      但春荼蘼隱約覺得,這不太可能只是因為那兩大箱珠寶吧?就算再價值連城,就算財帛再動人心,姓羅的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犯不著做這麼多渾事。以韓無畏的脾氣來講,極可能和他發生過衝突,他卻仍然我行我素,難道那箱子中還有什麼要命的東西?

      「正常情況下,沒辦法。」春荼蘼想了想,「非正常情況,有辦法……」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1-18 11:35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5 10:26 PM 編輯

第七十三章 我娶了你唄

      「告訴我要怎麼做?」韓無畏的臉色嚴肅淩厲,顯然是真生氣了。認識他這麼久,春荼蘼第一次看到他真正生氣的模樣。仍然很好看,卻也有點嚇人。

  「那麻煩韓大人帶我去趟大牢,我得見見金一。」春荼蘼看著韓無畏,「做得到嗎?」

  韓無畏一笑,黑寶石般的眼瞳爍爍生輝,「那金一是不允許任何人探視的,但我韓無畏要做的事,沒人擋得住。等著吧。」說完,轉身大步離開。

  春荼蘼愕然。

  等著吧!什麼意思?他馬上就去想辦法讓她見見金一?他能怎麼做?據春大山所言,他將來是要接任羅立,擔任幽州大都督的,此時和老羅鬧翻似乎不大好,畢竟順利交接是壓倒一切的必要。之前,他也好,康正源也好,表現得和羅大都督非常親厚。可是,大都督府的密庫失竊,似乎瞬間就打破了表面上的友好平靜,花團錦簇,很多最深層的利益和糾葛立即浮上了水面。這其中的秘密她不知道,可羅立為了儘快破案,好找回失去的財寶,或者比財寶更重要的東西,不惜用陰私的手段讓康正源病倒,而韓無畏的軍職比羅大都督低不少,又不是在自己折沖府的地盤,如今卻要以下犯上,為自個兒的表弟撐腰。

  在這種條件下,羅立和韓無畏、康正源二人算是心照不宣的撕破了臉,羅立也會謹防著他們二人,那韓無畏如何能帶她去見那麼重要的要犯?

  說起來,羅大都督真是流年不利,丟了東西就算了,偏偏身邊的好事都變成了壞事。

  迎接康正源,是為了借康正源嘴,向皇上稟明幽州在他的治理下有多麼穩定。可沒想到出了巨盜之案,礙著皇差的面兒,他一手遮天的土皇帝做派不能施展,手段用得謹慎小心。不然他直接掀起腥風血雨,也未必不能在第一時間追回贓物。可到頭來,還是得罪了大理寺丞大人。

  請來韓無畏,是為了和京中勳貴兼下任大都督搞好關係,也算是為了給那些不能隨他離任的老部下們鋪人情路子。何況,他那兩個女兒還恨不得瓜分了這兩位年輕權貴。而請韓無畏幫忙帶兵搜尋賊盜,也是無奈之舉。可惜請神容易送神難,韓無畏已經無法被輕易打發走了。

  他做夢也沒想到,兩個他極力要拉攏的人,現在卻成了兩顆釘子,楔在他前進的路上。

  不過春荼蘼對羅大都督這種人並不同情,她就是想了一整天,也想不出韓無畏要如何帶她去大牢。羅大都督對康正源都下手了,自然絕不會讓任何人接近與本案有關的人和事。那韓無畏要怎麼做呢?

  當晚三更天(夜裏十一點到淩晨一點)的時候,答案揭曉了。

  春荼蘼這才發覺,她的思維也進入了一種定式,結果要被韓無畏打破。韓無畏確實沒辦法帶春荼蘼去大牢,卻把金一這個重得不得了的重犯帶到了她面前。

  這麼晚了,春荼蘼自然已經睡下了,只是不太安穩。所以,當房間裏進了人,她立即就驚醒了,猛然坐起。好在尖叫聲還沒出口,韓無畏已經輕聲道,「是我。」

  「你嚇死我了。」春荼蘼有點生氣,「轉過身去!」

  春荼蘼住的地方是一個小巧的偏院,離康正源下塌的正院不遠。院子中有一正兩偏三個房間,春大山心疼女兒,硬逼著春荼蘼住的正房,他和過兒分別住在左右的偏房。

  夜已深,房間內沒有點燈,不管韓無畏為何而來,春荼蘼叫他轉身,是想要套上衣服。

  「不用。」

  「不用?什麼叫不用!」春荼蘼怒了。

  難道,要她當著他的面穿衣服,他把她當成什麼人了?

  「小聲點兒。」韓無畏的語氣中似乎有些笑意,但伴隨著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房間內已經亮起燈火。

      春荼蘼嚇了一跳,連忙裹緊被子,能視物時發現,她床前五六尺處的地上,坐著兩個男人。

  一個背對著她,看那矯健的身姿,那寬肩窄腰,就知道是姓韓的混蛋。他這是擺明非禮勿視,雖然他大半夜闖進姑娘家的臥房,行為已經等同於淫賊了。而正對著她坐的人,身上套著個麻袋,只頭部露了出來。不過他也看不到春荼蘼,因為眼睛上蒙著塊厚實的黑布。

  至於說他長什麼樣……已經完全看不出來了,反正豬頭什麼樣,他就是什麼樣,而且是掉進染缸的豬頭,青青紫紫,傷口遍佈。可以想像,臉上如此,身上如何了。

  春荼蘼看清此人,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立即就知道了這個人的身份。

  有句話叫,山不到我面前來,我就到山前去。同理,她進不了大牢,韓無畏就把人弄到她的住處。看韓無畏的裝束,不是平時愛穿的軍裝,而是夜-行-衣!他居然不顧身份,直闖到大牢裏。可是,他既然能爬牆頭,能偷入閨房,還有什麼做不出來!

  貴族子弟,尤其他這種等級的,儘管有時會行事胡鬧,但總體上是很講規矩的,但像韓無畏這樣說好聽點叫瀟灑不羈,不好聽叫肆意妄為,完全無視行為準則和社會禮法的人,真是少見。不,是奇葩!

  「我實在沒辦法,才出此下策。」韓無畏又道,「你要知道,不僅大牢防守嚴密,此地也有很多暗哨。放心,我已經把他們料理了,等他們醒後也只會懷疑,不會發現什麼。你只要小聲些,不讓隔壁聽到動靜就行。我們坐在地上,也是怕燈影映上窗紙。」

  「你這麼細心體貼,怎麼就不怕影響我的閨譽?」春荼蘼冷笑。

  因為當著外人的面,不知道韓無畏是什麼打算,她沒有向往常一樣稱呼他為「韓大人」。

  「沒人會知道的。」韓無畏似乎有點抱歉,隨後,想也沒想的沖口而出,「真有妨礙……大不了我娶了你唄。」說完,自個兒倒先嚇了一跳。

  他成親算晚,定親也沒有,但惦記他的人頗多,以致令他產生了厭煩心裏,可是怎麼……突然說出這種話!他之前好像沒這麼想過,怎麼就順嘴溜出來了呢?

  他以為春荼蘼會局促、羞澀、甚至憤怒,哪想到她是穿越來的魂魄,對男女感情與婚姻是光明正大的態度,此時只是嗤笑一聲,冷冷的道,「你有什麼資格說這種話?」

  她的意思是,她是不給人做妾的。側妃什麼的,其實也是妾,不過說法上好聽。而且,她也絕對不允許自個兒的丈夫除她之外再有別的女人。當然了,她知道在這古代行不通,所以她有一輩子不嫁人的打算。韓無畏什麼身份,他能娶為妻?既然不能,當然沒資格。

  可韓無畏誤會了,以為她是覺得他配不上她。他是天之驕子,從沒被人嫌棄過,聞言只覺得納悶、尷尬、不服氣,還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好像隱藏在心底的東西,突然擺到明面兒上了。

  這種明明白白的感覺,很不錯。

  「我……」

  「別廢話了,正事要緊。」他才從喉嚨中蹦出一個章節,春荼蘼就不客氣地打斷他,之後把聲音壓得低低的,對著麻袋問,「金一?」

  「你是誰?」金一反問,神情和語氣都很戒備。不過,他並沒有大聲嚷嚷,顯然之前受了韓無畏的囑咐。但他坐在那兒一動不動,說兩句話都疼得臉上變色,可見傷重。

  「我能幫你。」春荼蘼誠懇地道,相信金一感覺得出來。

  人就是這樣,封了其中一種感官,另一種感官就是格外敏銳起來。

  「你應該是相信我的吧?不然,你也不會忍耐著身體的劇痛,跟著跑這一趟。」

  她這話有兩層意思。一,金一肯在這麼痛苦的情況下跟來,就是存了希望。二,韓無畏不可能放金一離開,一會兒必然還要送他回牢房。不管韓無畏是怎麼把他弄出來的,但這件事的性質不是劫獄,而是提審。

  「死馬當成活馬醫。」金一笑笑,又疼得猛吸了幾口涼氣。

  他眼睛上蒙著黑布,看不到春荼蘼。但春荼蘼是女人,又是摻和刑司官司的女人,她的身份是瞞不住金一的。知道她是誰,那麼韓無畏是誰,此地又住著誰,大約不難猜出。所以韓無畏蒙上他的眼睛,並不是要隱瞞身份,只是不想讓他看到春荼蘼穿著中衣,圍著被子坐在床上的樣子而已。

  可是,春荼蘼對這個小胖子產生了點好感。

  一個幽州城的小秀才、小大夫而已,卻能熬下那種酷刑。而面對這樣神秘的夜審,也能做到不驚不燥,平靜安詳,實在是很難得的。

  「你覺得,我會和你說什麼?」春荼蘼又問。

  「只要不是讓我答應開棺查驗,小姐什麼都可以和我說。」金一語氣堅定地道,「祖父于我恩重如山,我寧願萬死,也不讓任何人打擾他的安寧!」

  「我佩服你至孝,但我也沒想讓你點頭答應這件事。」春荼蘼也笑笑,「我有一招,只要你按我說的做,我就能讓你擺脫羅大都督的刑訊,由巡獄史大人接手這個案子。」



第七十四章 她教壞了大唐青年

      「真的?」雖然被黑布蒙著,春荼蘼卻似乎看到金一眼睛一亮。

  「你承認一切都是你做的。」她拋出計畫。

  金一顯然吃了一驚,但他沒有生氣,反而淡淡的笑了,本來圓圓胖胖的臉,腫成了豬頭一樣,這時候看起來有些猙獰。

  一邊的韓無畏也是驚訝萬分,本能的想轉過身來,卻硬生生忍住,肩膀就那麼僵著。

  「小姐還說是幫我,這分明是害我。」金一說著,雖然輕聲細語,聲音卻有些顫抖,可見也不是不憤怒的,只是忍耐著罷了。

  春荼蘼對金一的佩服又加深了幾分。這個男人,看似溫和無害,若有機緣和願望,只怕也是能成大事的人吧?她突然冒出這個念頭,自己也覺得有幾分奇怪。但她隨即搖搖頭,把這些有的沒的和不相干的都丟掉,只輕笑道,「你不信我,我就沒辦法幫你了。」

  「哦?那請小姐仔細說說,我真照著這麼做了,能有什麼好處?」金一語露諷刺地道。

  「你沒做過那件事對吧?」春荼蘼一點不以為意地問。

  金一怔了怔,隨即冷笑道,「我自然沒做過。小姐信也好,不信也好,就是這話!」

  「我信不信重要嗎?但你只要把罪行全承認了,這案子就能轉到康大人手中。那樣,你就不用再受刑,而且也能還你公道!」

  「還不是要我答應開棺!」

  「不用。」

  「請小姐明示。」金一想了想,大約抵不過好奇,壓著火氣問道。

  春荼蘼好整以暇,「你別忘記,康大人來幽州城是做什麼的。他是來巡獄的,查的就是民間冤情。你把自己弄成屈打成招的模樣,把所有罪過全攬在自身,越是和證據不符的,越是要承認下來。而有了犯人的口供,羅大都督不得不判案。對於斷過的案子,康大人就有權拿來審閱。康大人清正廉明,為人聰明敏銳,那些故意留下的漏洞,他會發現不了嗎?發現了,自然就要重審,你的案子不就到了他的手裏?到時候,你再喊冤就是了。所以說,你承認罪行其實是一招以退為進,只要是康大人主審,你再翻供就是。」

  這點卑鄙手段太簡單了,既然一審說不出道理來,還屢受刑罰,與其有一天扛不住,不如人為的加快訴訟速度,直接到達二審。一般情況下,這樣子被告要吃苦頭,但誰讓康正源正在這兒呢?

  金一認罪,羅立審判。康正源重審,金一翻供。看,多麼清晰的程式。

  韓無畏背對著春荼蘼坐在地上,卻暗中微笑:這丫頭實在太壞了,這樣的招數也讓她想得出來。

  金一聽了也有點興奮,好像看到曙光似的。不過他還是多了個心眼兒,問道,「我承認罪行,不是要交待賊贓在哪里嗎?羅大都督非要我說出藏匿之地怎麼辦?難道我當真讓他開棺?」

  「笨!既然要翻供,前面的證詞不是隨便你說?反正那些胡人也跑掉了,你就說他們卷了財物走了,不就得了。他們不仁,利用了你,還在你家挖地道,你何必顧念他們。說不定,他們就是真凶呢。」春荼蘼歎了口氣。唉,好好的大唐有為青年,全讓她教壞了啊。

  「行了,快走吧,別影響我睡覺。」說到這兒,春荼蘼揮揮手,「再者,大牢那種地方,失蹤不宜太久。」

  「謝謝小姐。」金一努力動了一下,彎下了身子,像是鞠躬行禮。

  春荼蘼點點頭,沒有說話。

  她這樣做是應韓無畏之邀,而且她覺得金一很可能是被冤枉的,那她就不能袖手旁觀。基本上,真正被冤枉的人是會跳腳的。若和案子有關係,雖然也會嘴硬、頑抗,但應該不會反應這麼激烈才對。

  韓無畏也沒出聲,只上前拎起那巨大的口袋,一揮手就滅了屋內的燈火。春荼蘼感覺有冬夜的寒風吹拂在臉上,之後周圍就沉寂了下去。

      好半天,眼睛適應了黑暗,看到床前再無黑影,她乾脆又躺回去。只是這麼一折騰,被窩裏涼得像冰,不禁低低咒駡了韓無畏幾句,這才沉沉睡去。

  半夜的這點小插曲,春大山和過兒毫無知覺。過兒就算了,可春大山是練武之人,居然半點沒發覺,春荼蘼覺得肯定是韓無畏做了手腳,上上下下打量著父親,確定春大山沒事,這才放下了心。韓無畏的武功很高,而且做壞事也沒有心理負擔,這樣的人,只應了一句話:流氓會武術,誰也擋不住。

  午飯後,她照例去看康正源,見他的身子已經大有起色,還有精神倚在塌上看卷宗,心情也放鬆了下來。她倒不認為羅大都督這時候會放鬆對康正源的控制,只能說小正同學也不是好相與的,之前他沒料到羅大都督會膽大至此,現在自然是找到應對方法了。

  陪著康正源說了一會兒話,正要告辭,就有隨行的軍士進來,對康正源耳語了幾句。康正源邊聽邊點頭,等那軍士下去,就歪著頭看春荼蘼,真看得春荼蘼都有點發毛了。

  「康大人,您這是何意?」她大大方方地問。

  「你出的主意吧?」康正源笑,因為病後,臉色還蒼白,身子又單薄,那笑容竟如夢境般虛無,可卻又感覺實實在在的。這樣的美色幸好是她啊,一般古代少女哪里扛得住。

  「案子有進展了?」她也不裝傻。

  「金一什麼都認了,實在太突然了。想必……證據裏會有很多引人懷疑的地方。羅大都督是武夫,看不出來,可逃不過我這大理寺丞的眼睛。」康正源極聰明,一下就明白了其中的花招和目的。而且他知道,這絕對是春荼蘼的主意。少不得,他那表兄也起了大作用。畢竟,金一被羅大都督死死盯著,不是誰都能接觸的。

  他好奇的只是,一介平民,沒見過世面的小小秀才,怎麼就有膽魄依計而為?難道金一就不怕春荼蘼陷害他嗎?當然,春荼蘼是不會告訴他昨晚夜闖之事的,相信韓無畏也不會說。

  「康大人保重身體吧,希望疑犯也能平安無事。」春荼蘼沒有明說,但她相信康正源能夠明白。這件事不知道到底牽扯到什麼,誰知道羅大都督會做到哪一步?而案子既然到了康正源手裏,羅大都督就不能完全插手了,他還會繼續施加壓力嗎?甚至,他會做到什麼程度,會不會喪心病狂,直接威脅任何知情者的生命?可是,既然韓無畏敢於這麼做,必然是相信康正源的能力,而且他也肯定有保證安全方面的後招。這些,根本不用她操心。

  「放心吧。」

  三個字,勿需多言。除非羅大都督敢造反,不然他就動不了有了準備的韓康二人。

  春荼蘼好好回到自己的院子,該吃吃,該喝喝,又跟父親練了兩招拳法。她知道自己那是花拳繡腿,春大山陪著她活動活動而已。過兒在一邊做著鞋,笑呵呵的看著這父女二人。其情其景,若是身在范陽縣的家,絕對是溫馨美好的下午。

  「我好想祖父哪。」春荼蘼掏出帕子,秀氣的抹了抹額頭上的微汗,歎道。

  「已經臘月十五了,希望這邊的案子快結束,那時咱們就能回家過年了。」春大山安慰女兒道,但他的眉尖幾不可見的輕蹙著,顯然也為最近的事情擔心。

  春荼蘼一見,連忙把話題扯開。

  晚上,打發了過兒去睡覺後,她不知怎麼,一直心神不寧,翻來覆去的睡不著。北方的深冬之夜,寂靜冷清,約摸三更天的時候,似乎還起了風。寒風在房前屋後遊蕩,發出凜凜的吹動聲。她側身躺在床上,豎著耳朵聽外面的動靜。她不知道,韓無畏那個傢伙,還會不會像昨天一樣摸進來。如果他再這樣,她絕對要怒一把,不能給他好臉色。

  他昨天說娶她,語氣輕鬆隨意,她根本就不當真。但身在古代,她也必須表現出古代閨閣少女的風範來,顯得太隨便了,以後別人就不會尊重她的。

  正想著,門扉忽然輕響了一下。若非春荼蘼一直保持著清醒,還集中著注意力,可能會以為是風吹動門窗搖晃。

  她不禁暴怒,心說你韓無畏也太過分了!想也沒想,抓起身邊的枕頭,向門邊扔過去。同時心中遺憾透頂,為什麼沒拿點板磚一類的東西砸。

  「快滾!」她低聲怒喝。

  然而,瞬間,她發現情況不對。來人不是韓無畏!許是女人的第六感,她感覺身上的汗毛突然全豎了起來。

  有殺氣!這傳說中的東西她從來不理解,但此刻,卻深深感受到了,好像死神突然從黑暗中鑽出來,扼住她的喉嚨。

  電光火石間,她根本來不及思考,只是生存的本能刺激著她的大腦皮層和腎上腺素,讓她做出一些不可思議的舉動。也許是這兩天練拳腳,動作麻利了許多。

  總之,當匕首的寒光閃過,她猛然身子歪倒,滾到了床裏面,堪堪避過這致命一擊。但儘管如此,那兇器的寒冷仍然震動了她的心神,身上還不知被什麼刺了兩下,針紮般的麻痛。之後她想張口呼救,卻不知怎麼發不了聲。再動,身子也僵住了。

  那殺手走上前來,全身包裹在黑色裏。可能沒預料到春荼蘼躲開了,他咦了一聲,之後又笑道,「好貨色啊,直接殺了倒可惜,不如先快活快活。」說著,伸手同春荼蘼抓來。

  春荼蘼害怕了,重生以來第一次那麼害怕。

  然後,她看到在那刺客的身後,浮現出一雙綠色的眼眸,在黑暗中就像有狼潛伏。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1-19 10:53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5 10:29 PM 編輯

第七十五章 不宜宣揚

      一切,都發生得非常快。

  春荼蘼甚至什麼也沒看清,也沒來得及做第二次反應,那個刺客就無聲息地倒下去,濃烈而潮熱的血腥氣撲面而來。黑影重重中,她只感覺身上再度產生了輕微的刺麻感,接著就恢復了自由,周圍也恢復了死寂。惟有夜風,猛的灌進屋裏,刀子一樣割在她的臉上。

  有人要殺她,有人救了她。沒有原因,沒有理由,甚至沒有一句話。就像突然做了個極可怕、極真實的噩夢,然後又猛然驚醒。

  她蜷縮在床裏沒動,劫後餘生的感覺如此強烈,她必須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才能像電影慢放一樣,一幀幀重播前一刻的畫面。

  她肯定剛才的那一幕是真實的!照理說,光線昏暗不明,她沒有練過武功,目力和普通人一樣,不應該看到什麼。而人類,就算是綠眼睛的,也不可能在半夜冒出綠光,畢竟不是野獸。

  可她,就是莫名其妙的認出了救她的人,在黑暗中清楚的撞進了那雙眼瞳。

  那個軍奴!

  就算他也全身包裹著黑色衣服,還蒙著面,但她認出了那雙眼睛。不是癡呆的、不是空洞茫然的,不是死氣沉沉的,而且鋒銳凜冽,像綠色寒冰,偏又寒極生熱,蘊含著強烈的生命感。

  難道她因一念之善而搭救的人,並不是普通人嗎?很可能是這樣。哪有普通人會令上過戰場的戰馬和狩獵用的獵犬害怕得不敢靠近?哪有人能在風雪的戶外待這麼久而沒有凍傷?哪有人可面漠視肉身的傷害,連呼吸都是冰涼的?

  可他到底是誰?有這麼大的本事,卻又為什麼陷入了軍營做了軍奴,還受到那樣的虐待和屈辱?他救她,貌似是報恩,可他怎麼知道有人要殺她?還那麼及時趕到了?

  照金一所說,這件巨盜案有可能是胡人所為,而這軍奴是半胡半漢,那麼,本案和他有關係嗎?他之前被困在軍營中,難道說現在已經成功逃脫了嗎?若他真是做案人,那天她在軍營外救了他,會不會因此把她自己和她家老爹牽連進這個案子?

  深夜遇險,英雄救美,應該是挺浪漫的事,但對春荼蘼來說,並沒有什麼旖旎的心思,只生怕好心辦壞事,冥冥中給春家帶來災禍。

  她不後悔心存善念,而那軍奴肯來救她,且瞬息間就消失,還蒙著面,一個字也沒說,似乎是生怕被她認出來,也應該不想連累她。所以,她應該裝做什麼也不知道,裝作驚慌失措之下什麼也沒看到,只圓了今晚這個謊就行。雖然她很好奇這軍奴的身世,但必須忍住不去打聽,以後回了范陽,儘量別再來幽州城了。

  有的人,是不該招惹的,因為有的秘密,不是隨便能揭開,後果也不是隨便能承受的。她大多數時候不是個魯莽的人,而且有家人的存在,必須謹慎。

  可是,到底是誰要殺她呢?竊賊?羅大都督?肯定是這二者之一,因為她在幽州城沒有仇家,除非是有人不想讓她插手案子,找出真相!這是唯一的解釋!

  前因後果推測了一遍,自己要保持什麼態度也想清楚了,春荼蘼這才下床。其實,她只花了一點時間思考,但渾身卻都凍僵了。赤著腳踩在地上,感覺又涼又濕,她犯起噁心,甚至不敢點燃燭火去看,只隨便從椅子上抓了件外衣披上,就哆嗦著走了出去。

  「爹。」她敲響了隔壁春大山的房門。

  她不知道還有沒有第二拔刺客,所以儘管不願意父親擔心,卻還是不得不叫醒他。何況房間裏應該有大量的血跡,她無法含混過去。

  春大山睡得極輕,若非剛才的事,半點聲響也沒發出,他不可能無所知覺。此時,春荼蘼只敲了一下門,他就醒了,立即就從床上跳起來,點燃了蠟燭。

      北風呼嘯,但月亮卻高懸於空。春大山打開門,借著月色和從房間內傳來的微弱燭光,就看見女兒披著皮袍子,孤零零的站在門口,心頭驟然柔軟,輕聲道,「怎麼?做噩夢了嗎?快進來。大姑娘了,還會怕……」他問著,低頭間,驀然看到女兒還赤著腳,唬得連忙拉春荼蘼進屋,抓起被子就往她身上蓋。

  「你這孩子,做了噩夢就叫一聲,爹馬上就會過去。不然,叫過兒陪你也行啊。這麼大的風,怎麼自己往外跑,受了寒怎麼辦?來,喝口熱水。」一邊絮絮叨叨地說,一邊從壺中倒了杯茶,塞到春荼蘼手中。挺大個男人,在女兒面前就像個老媽子。可他越是囉嗦著責備,春荼蘼越感覺平安溫暖。

  冬天,為了給茶保溫,有條件的家裏,都會備著一種小銅爐。就放在桌子上,只比手爐大一點,上面可以安放銅壺,整夜溫著水。

  春荼蘼握緊茶杯,讓它那熱乎乎的感覺從手心直達心底,情緒又穩定了一些。而這時,春大山又忙著找自個兒的衣裳,想把女兒的赤腳包起來,倒顧不得自己冷了。只是他才蹲下身,就聞到一股子血腥味,登時嚇了一跳。

  「你哪兒受傷了?」他嚇壞了。

  「爹,你坐下聽我說。」春荼蘼儘量把聲音放得平穩,「我沒事,我真的沒事。所以,您聽到我說的,千萬不要亂了方寸,更不要著急。」

  「爹不急,你快說!」說是不急,但肩膀卻瞬間繃得緊緊的。

  「剛才有人要殺我。」春荼蘼深吸一口氣,看到春大山的臉色即刻僵住,連忙接著道,「然後又有人把我救了。我不知道他們是誰,但我確實沒有受傷,爹你別擔心。」

  春大山一把把女兒抓起來,前後左右的看,「真沒事嗎?真沒事嗎?別怕,告訴爹,凡事有爹呢,你真沒事嗎?」

  「爹,我非常肯定,我一點傷也沒受,就是嚇到了。」春荼蘼抓著春大山的手,很認真的說,「我腳上的血是踩到的,那個刺客被救我的人傷了。」

  「現在人呢?」春大山咬牙忍住顫抖。

  他害怕,不是怕別的,是怕女兒出事。若沒人救女兒,明天早上他會看到什麼?他不敢想!

  「不見了。」春荼蘼咽咽唾沫,「救我的人把刺客打傷後,直接拉走了。」

  「你怎麼不呼救?」

  「太快了,我沒來得及。」她沒說突然失聲,又突然恢復的事。是點穴,精神控制或者是邪術,她分辨不清楚。那感覺來得太快,走得也太快。自然,那個軍奴的事,她是不會和父親提起的。否則,父親會去查,誰知道會不會被牽連進更可怕的事?

  「我去看看,再去叫人。」春大山邁步就要走,被春荼蘼死死抓住。

  「爹,別忙,忙則生亂。」她低聲撒了個嬌,「再者,女兒害怕,爹不要離開。」

  「爹不走,先弄點水給你洗洗,再穿好衣服。」春大山安撫道,「今晚不睡了,我這就把過兒叫起來。你待在這兒別動,我就不信,有我春大山在,誰敢傷害我女兒!」

  「我和爹一起。」春荼蘼拉著父親的衣袖不放,「現如今一動不如一靜,有什麼事也等天亮了,回過康大人再說。興許,刺客要殺的並不是我,黑燈瞎火的找錯了地方也說不定。此處雖是偏院,卻緊挨著隔壁的正院。另外,這事情是半夜發生的,爹若鬧起來,近則打草驚蛇,遠則對女兒名聲有礙。」

  春大山聽說有人對春荼蘼不利,暴怒攻心,此時聽春荼蘼說了這幾句話,略平靜了些,覺得自己是太衝動了。畢竟,有男人半夜摸進女兒的房,好說不好聽。女兒就算沒事,鬧大了也架不住長舌婦們胡說八道。

  這件事,是得捂著點。

  他若知道韓無畏半夜去過春荼蘼的房間,儘管是為了公事,只怕也會暴跳,管他是不是上司,非要殺人不可的。

  依著春荼蘼的意思,父女二人先是叫醒了過兒,之後由過兒侍候春荼蘼洗了腳,穿好了衣服,然後一家三口就吹了燈,摸黑坐在春大山的房間裏。因為心中有事,誰也不說話,就這麼沉默到天亮。

  春大山不放心女兒單獨待著,只好叫過兒到康正源那邊報告。很快,康正源親自來了,一個侍衛也沒帶,直接進了春荼蘼的房間。就見房間的門閂不知被什麼利器割斷了,切口極其平滑,嚴絲合縫的門框上只刮掉了一層渣皮,卻沒有其他大損傷。

  房間內,並無劇烈打鬥的痕跡,就是一個枕頭滾落在門邊的地上。若非床前腳踏處有一攤觸目驚心的血跡,昨晚似乎什麼也沒發生過。

  康正源皺緊了眉,「偏院裏,我本安排了人手巡邏,看起來遠遠不夠。」說著,又轉向春大山,「是本官的疏忽,等此間事了,再親自向春小姐請罪。至於今後,春隊正放心,今晚我會再多派人手,絕不會讓春小姐再受到驚嚇。但這事……不宜宣揚。」

  「我明白。」春大山點頭,「只是我怕對方是找錯了人,所以大人也要注意安全。從今天開始,我會親自上夜,叫大人來的意思是要多幫防備,最好還能緝拿真凶。」

  康正源點點頭,並沒多說什麼,只拱拱手就帶人走了。春大山和過兒立即就清洗房間,之後就把春荼蘼的東西都挪到了春大山的房間去。春大山還忙忙碌碌的在房間內外設了些機關暗弩,但不知為什麼,春荼蘼覺得刺客不會來了。



第七十六章 狗急跳牆了

      韓無畏下晌的時候倒是來晃了晃,檢查過門閂後,趁著春大山和過兒不在跟前兒,偷偷對春荼蘼說,「突厥人有一種寶刀,鋒刃薄如蟬翼,能插入最小的縫隙中,卻又削鐵如泥。」

  「你是說,昨天要暗殺我的是突厥人?」突厥人,也被統稱進了胡人的類別。

  「你也知道,其實……刺客並不是找錯了地方吧?」韓無畏歎了口氣。

  春荼蘼點點頭。

  她那樣說是為了安春大山的心,但春大山輕易就相信了,未必不是為了安她的心。有些事情,大家彼此心照不宣,這就是所謂的互相為對方著想,是感情和親情的偉大之處。

  「這麼神奇的寶刀,不是很容易就能得到吧?」她問。

  「你一下就問到了關鍵之所在。」韓無畏無意識的撫摸著門閂的切口,「據說,這樣的寶刀世上僅存三把,有兩把在突厥王族的手中,另一把下落不明。」

  春荼蘼吃了一驚,「不會是突厥王族的人要殺我吧?為什麼呀?我跟他們八杆子都打不到好不好?在人家眼裏,我就是螻蟻般的存在才對呀。難道,是因為這起巨盜案?怕我查出蛛絲馬跡來?不不,不對!你想,既然是突厥王族的人,那兩箱寶貝雖然珍貴,他們也不至於潛伏進大唐,伺機來偷吧?就算為了巨額的軍費開支,但那些寶貝不容易脫手,遠水解不了近渴。」

  還有一句話她沒說:好歹是王族,至於做出這樣雞鳴狗盜的事來嗎?太令人不屑了吧?再說古代和現代不一樣,古代人還是講究一點氣節和氣質的。不像很多現代人,有奶便是娘,做壞人壞事都做得沒格調。

  「我也覺得不太可能,你和他們根本沒有利益衝突。」韓無畏煩惱的扒了扒頭髮說,「要刺殺,也應該刺殺我才對。」

  「得了,也不是什麼得意的事,還要搶著上嗎?」春荼蘼沒好氣的瞪了韓無畏一眼。

  此處房屋的門閂不像普通的那樣,一根扁木,橫插進去了事。而是比較精巧,倒像個搭扣似的。因為是內院,又有人巡邏,前幾天春荼蘼睡覺前總是忘記鎖,而且有時候過兒會跑過來送水什麼的。所以,那天韓無畏闖進來時,根本沒有阻礙。後來春荼蘼怕他跑慣了腿,當晚就把門拴死了。哪想到,又出了什麼專門削門閂的寶刀。難道,她就是半夜被驚夢的命?

  而和韓無畏在一起的時候,春荼蘼總是變得輕鬆隨意,說話做事也極其自然,可惜她自己都沒發現這一點。或者,因為韓無畏本身就是不羈的性子吧。

  「若是盜賊想要殺我……會不會是第三把寶刀在羅大都督的珍寶箱裏?」她突然想到一種可能,「得了珍寶,自然就拿得到寶刀。所以,未必是突厥王族下手,不要局限了思維呀。」

  「有理。」韓無畏認真的點頭,隨後歉疚又真誠的道,「八成,你的災禍是我惹來的。」

  「怎麼說?」

  「你想,就算盜賊想消滅可能會破案的人,就算你的名聲雖然已經顯露,卻只是在公堂辯論的方面,他們犯不著現在就對你下手。這說不通啊。唯一的可能,就是那天我把金一帶來的時候不小心,被盜賊看到了。他們覺得你構成了威脅,不管真假,先殺了再說。」

  「果然是你連累了我。」春荼蘼不客氣地道,但臉上和心裏都沒什麼怒意。

  所謂無巧不成書,很多事都是大大小小的巧合趕上的。僅憑謹慎是沒用的,因為還有一種東西叫天意,叫陰差陽錯。埋怨沒有用,想辦法解決問題就是。

  「知道對不起我,別只是嘴上說說,我家脫軍籍的事,你要多幫忙來彌補我。」她仍然還是不客氣的找補了一句。

  韓無畏點頭,「你放心,這事我說幫你辦,就一定想辦法幫你辦成。只是……」

      「只是什麼?」

  「你覺不覺得,羅大都督在這件案子上反應太激烈了?他屹立兩代朝堂不倒,雖是武將出身,為人處事卻極為圓滑。可這次,幾乎不給人留臉面。說不定,他的那兩口箱子有更重要的東西,不惜讓他鋌而走險的。」

  春荼蘼低下頭,沒有回答這話。

  其實韓無畏也不是想聽她的意見,只是想找人說說罷了。反常即為妖,羅大都督的態度已經表明了一切。若說第三把寶刀真在那兩口箱子裏,想來他再愛武成癡,也應該不至於的。

  若狗血一點猜測,說不定是通敵書信?但那也說不通啊,突厥一蹶不振,內亂不斷,西北兩面的蠻夷雖多,也不過是小打小鬧,不成氣候,誰有病才放著一方藩鎮不做,非得叛國,能有什麼好處可撈?

  說來說去,關鍵在於金一死也不肯答應開棺,各方力量這才絞著住了。只不知狗急跳牆是個什麼樣子呢?說起來,她真的很想收手回家。她喜歡律法之事不假,她也願意為遭受不公平待遇的人出頭說話,為民申冤,可是若涉及到國家和政治什麼的,她只想躲起來。所謂人有多大的腦袋就戴多大的帽子,現在她的腦袋還小得很呢。這不,還沒做什麼,就有人要殺她了。

  「從古至今,有很多懸案疑案的,有的算千古難題,經歷幾朝幾代都解不開。」她想了想才道,「這世上,混沌不明、黑白不分的事多了,我從來不強求一定要真相大白,幼稚的人才那樣想。誰能把整個天下的事都弄得清楚明白?所以,只要儘量把無辜者撈出來就行了。至於珍寶什麼的,不歸咱們操心。」

  她這話說得很明白了,韓無畏當然懂得其中之意。如今金一已經招供,但是漏洞百出,而且失竊財寶的去向仍然成謎。只要把案子挪到小正的手裏,本著良心把金一摘出來就算大功告成。羅大都督今後再想怎樣,讓他自己著急好了。當然,他會把此事密報皇上,羅大都督這樣的老臣若有異動,哪怕是內宅裏的那點事,也要留心。畢竟,幽州防衛著整個長安哪。

  兩人又嘀嘀咕咕的說了一會兒,主要是關於如何保障春荼蘼人身安全的措施什麼的,康正源就走進了偏院。他身體才好,走得不快,身上裹著厚厚的皮裘,黑色的貂皮大氅更襯得他臉色蒼白,雙眸漆黑深邃,有如遠山。卻露出憤怒又無奈的神色來。

  「怎麼了?」韓無畏從小和他一起長大,自然立即看出不妥,迎上去問。

  康正源停下腳步,平息了下急促的呼吸才道,「我方才去都督府的署衙,打算把金一的案子調過來審審,哪成想聽到個天大的消息。」

  「什麼?」春荼蘼和韓無畏異口同聲的問。

  康正源又喘了口氣,問春荼蘼,「荼蘼,你可知盜墓掘墳之罪?」

  春荼蘼點點頭,「判決由,掘墳罪比盜墓罪要嚴重得多,因為盜墓多是為了財物,對屍體並沒有惡意。掘墳就不同了,有侮辱死者的成分在內,所以要根據挖掘的程度不同來判刑。若是發塚已開棺槨,要處絞的。」這也就是為什麼金一不答應,羅大都督就不敢開棺的原因。他不敢賭,因為若開棺後發現沒有財寶,而確實埋葬的是屍體,如果金一反拆他掘墳,他就算功勳蓋世,有減等的條件,也會倒大黴。而且,羅家的臉面也丟盡了。

  若康正源不在還好,可他偏偏在這兒,還頂著皇差的頭銜,羅大都督捂都捂不住。

  《大唐律》中的這個罪名,原先春荼蘼並不清楚,因為之前看的是殘缺的律法書。但後來韓無畏送了她一套完整的,她利用路上的時間遍覽之後,不敢說唐律爛熟於胸,但一理通,百理明,也算胸有成竹。

  「自從抓到疑犯金一,那處墳墓就被幽州所屬的軍士看管了起來,」康正源輕蹙著眉,繼續說,「就連那塊充當幽州城百姓墓葬之地的地界兒,無論白天晚上,都不許人出入。」

  「出問題了?」韓無畏一挑眉,目中立即染滿煞氣,看起來又狠又帥。

  「是啊,重兵把守,居然被人掘開墳墓,打開了棺槨!」康正源哼了一聲。

  「羅大都督好計謀啊。」韓無畏一聽就笑了,冷笑,露出雪白的牙齒,「那金一死也不肯鬆口,他就弄出盜墓的出來,私下開棺。臺面兒上一套,臺面兒下一套,監守自盜這手玩得很溜兒嘛。幽州城的治安還真是好、民風還真是淳樸、羅大都督的治理真是了不得哪!」

  「可惡的是,明知道是他做的,卻沒有任何證據。到時候把那些守墓的兵士草草懲罰了就是,反正怠忽職守卻並無人致『死』,也不是了不得的大罪。」康正源咬著牙說,顯然連被羅大都督擺了兩道,十分生氣,「何況那些士兵眾口一詞,說昨晚墓地鬧鬼,他們被迷了,全部不省人事,才出了狀況。」

  古代人迷信,若這話傳開,十個人中倒有八個是相信的,另兩個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不得不說,羅大都督這手雖無恥,卻釜底抽薪,玩得足夠漂亮。

  「棺材裏有什麼?」春荼蘼急問,因為這才是最重要的。

  果然啊,狗急跳牆了。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1-20 10:28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5 10:36 PM 編輯

第七十七章 棺材是空的

      康正源搖搖頭。

  韓無畏急了,「你這是什麼意思?不知道,還是沒發現?」

  「我的意思是沒有。」康正源的眉頭皺得更緊,「即沒有屍體,也沒有財寶。棺材是空的。」

  空……的?!娘誒,這下子複雜了。

  「那……那怎麼辦?」韓無畏攤開手,大冷的天,腦門子都見汗了。

  春荼蘼靜靜坐在一邊,看著這二位大眼瞪小眼,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其實,羅大都督這事辦得不聰明哪。他雄踞一方慣了,做事已經不習慣示弱。這樣,對咱們不是挺有利的嗎?」

  「願聞其詳。」康正源道。

  「凡事都有度。」春荼蘼想了想道,「若我是盜賊,看到羅大都督丟了這麼多財寶卻反應極小,我會覺得奇怪。但若反應太大,我又會覺得財寶中有更重要的東西,就算想出手,現在也不敢了。或者,要找出來做個要脅。這時,若真個死死的藏匿,要想找到贓物就如大海撈針。」

  康正源和韓無畏面面相覷。

  他們當然知道羅大都督最近的行事很反常,這麼說來,他這件事辦得確實是不聰明。但所謂關心則亂,有了私心秘密,別說羅大都督,不管是誰也都可能看不開的。事不到誰頭上,誰也體會不到那種焦急,這就是人們所說的站著說話不腰疼。當局著迷,旁觀者清,只因為所處的角度不一樣。

  可是,當有心人看得出那兩箱財寶中有要羅大都督命的東西,不知有多少暗中的勢力就像打了雞血似的立即行動起來,都想掐住他的咽喉。這樣一來,找回贓物的事就更難辦了。

  「康大人只是從六品上的大理寺丞,特派到幽州的天使,巡獄錄囚,只要沒有人蒙冤就行了。」春荼蘼又提醒了一句,「若是贓物找不到,雖然結案得不完美,但有道是水滿則益,月滿則虧,面面俱到未必是好。到時候,誰丟的東西讓誰著急去就是了。」

  康正源和韓無畏頓時就明白了。

  他們都出生在皇族,親戚也都是是極其強大的望族門閥,所以,他們從小就處於權利的漩渦中心,看得比常人多,見識自然不凡。只是這兩人的骨子裏都很傲性,遇到難事不願意後退一步,反而往前頂,恨不能做到盡善盡美,所以一葉障目。此時春荼蘼一語驚醒夢中人,霎時就有了計較。

  對於韓無畏來說,他是羅大都督的下級,又是當今皇上的親侄子,還是未來大都督的內定人選。派他來范陽當折沖都尉,即有熟悉北部兵務的意思,也有掣肘牽制的意思。畢竟,幽州地理位置太重要了,是抵禦北部各蠻族的重要防線。而幽州大都督的權利又太大,必須由皇上絕對信任的人擔當。

  而這次的事,他是必密報於皇上的,但與其如此,讓羅大都督繼續上竄下跳,不是更有說服力嗎?皇上的眼睛可亮著呢。況且,羅大都督的東西找不回來,必不會罷手,行事之間也必然會露出更多的馬腳。若羅大都督有什麼隱晦而不能示人的心思,借著亂勁兒,他更好調查。

  對於康正源來說,他是被皇上當大唐的未來棟樑培養的,和韓無畏並稱長安雙駿。不過他畢竟才及弱冠之年,這次出來不到三個月的時間,就把幽城的刑獄之事都梳理了一遍,不敢說絕無遺漏,至少刑治清明,乾坤朗朗,還得了把萬民傘,以皇上賞罰分明的行事風格來說,要賞他什麼呢?可以他的年紀來說,官位已經更高,爵位更是將來跑不掉的,皇恩過重也未必是好事。

  但,如果幽州城這個案子破不了,只保證不讓人蒙冤,那他前面的功勞就都失了色,算是沒有順利完成皇上的囑託吧。當然,真正情形如何,皇上心裏有數,表面上不賞不罰,甚至斥責幾句才好。將來皇上要對羅大都督有什麼舉措,也正好拿他當個臺階。

      兩人想通了這一點,神情就都放鬆了下來。康正源說笑說,「身在局中,是我們太著相了。」

  「你們是太著急了。」春荼蘼聳聳肩道,「我剛還和韓大人說,天下那麼大,那麼複雜,有很多事是掰扯不清的。既然如此,乾脆晾在那兒就是。」

  「對,幽州懸案哪。」康正源露出自嘲的笑容,但眼神卻是輕鬆快樂的,「說不定我能千古留名呢,雖然不是什麼好名聲。」

  「遺臭才能萬年哪。」韓無畏哈的一笑,又道,「快過年了,你乾脆明天就重審金一,定了案趕緊跟我回范陽,離開這是非之地。反正你年前也趕不回長安,天氣又冷,不如開了春再回。」

  「明天不行。」康正源看了眼春荼蘼,「我雖然要重審,但必須有人替金一說話,只怕還要麻煩荼蘼。」

  春荼蘼倒沒推辭,心中雖然歎息了聲,但卻直接點了點頭道,「那不如再拖兩天,我得仔細研究下卷宗,還要找幾個人,私下調查一下。韓大人,借幾個手下用用成嗎?」

  康正源的人,只怕會被羅大都督注意。韓無畏雖然只是折沖都尉,府內衛士又大都留在范陽,但他是龍子龍孫,身邊得用且不顯身的人多了去了。

  「好,待會兒就叫他們過來。」韓無畏即刻就答應。

  康正源瞄了自個兒的表兄一眼,要知道那些暗衛,非特別信任的親近人,他是從來不在表面上說起的,更不用說借來用用了。表兄對荼蘼,態度越來越不同了。

  而春荼蘼和韓無畏都沒注意到康正源的心思,各自忙去了。過了一個時辰不到,春荼蘼就在悄悄見了幾名暗衛,給他們指明了調查方向後,就回屋埋頭研究案卷,做堂審準備。

  春大山和過兒見她忙起來,都知趣的不吭聲,也不吵她,只幫她把後勤工作都準備好。好在,晚上再沒有人跑來暗殺她,也不知是發現她根本沒有被殺的價值,還是外面的護衛保護得太嚴密了。春大山晚上也不肯睡下,一直守在門口。若有人敢傷害他女兒,他非跟對方打個魚死網破不可。

  春荼蘼看在眼裏,心疼不已,暗想為了自家老爹,她也得快點結束這個案子,回范陽去。

  臘月二十這天,幽州城盜竊案終於重審了。因為涉及到私人財產,羅大都督要求不公開審理。也就是說,不能讓百姓前來看審。其實他的要求很無理,但康正源還是給了面子,另外也是不想讓春荼蘼捲入太深。若沒百姓圍觀,也少點人指指點點。

  這個時代,對女性還是很有限制的。關鍵在於春荼蘼沒有顯赫的貴族出身,不然就算做出很出格的事,外界倒是寬容得多。甚至能成為標新立異、與眾不同的代名詞。

  春荼蘼感激康正源的好意,卻有些不以為然。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強,就類似于現代的饑餓銷售,越是捂著蓋著,民眾的興趣就越大,八卦就越狂熱。這個案子那麼轟動,現在又不讓人知情,等著吧,指不定傳出什麼可笑又不符合邏輯,但卻娛樂性十足的「事實」來。

  不過,那與她無關,再怎麼八卦,她也只是個超級大配角,活動佈景板。真正的男一號是羅立大都督,男二號是神秘的盜賊,男三是可憐的金一。第四號,根本沒有。

  想到這兒,她的腦海裏不知為什麼冒出一雙綠色的眼睛。她沒有去打聽城外的軍營中有無軍奴逃脫,也沒去打聽他的背景。萍水相逢,彼此照顧了對方一下,僅此而已。

  幽州城的署衙門樓為聽政樓,此時用作了公堂,面積不小,而且建築風格比較北方化、軍事化,大方而是硬氣,使人一入其中,就感覺強烈的煞氣撲面而來,不由得心驚膽顫。

  最上首的公座,坐著身著官服的康正源。左側偏座,則是羅大都督本人。右側坐著的,是大都督府自帶的典獄。韓無畏根本在堂上沒位置,只是站在側門處偷看。春大山和過兒,一臉擔憂地站在他身旁。

  堂下,三班衙役俱齊,被告金一和他的訟師春荼蘼,早就雙雙跪在那兒等候。

  他令堂的,沒有功名就要跪,為人代訴還要打板子。幸好,可以用贖銅折抵,不然她還沒辯護,屁股就早開花了。而且這一次,她算是公派訟師,康正源早就說明,金一受刑太過,恐無法自行申辯,本著皇上提倡的德仁之念,為金一指定了訟師。

  而且,這是第一次,春荼蘼表明身份是訟師。前兩次,一次是孝女代父申冤,一次是朋友間的幫忙。到底,方娘子是春家的租客來著。

  驚堂木輕輕拍案,因為大堂上人少,氣氛又肅穆,所以發出的聲音清晰無比,還略有回聲。

  「堂下何人?」康正源按照程式問。

  春荼蘼上前一步,深深吸了一口氣,「民女春荼蘼,代金一為訴。」就算大唐民風開放,女子有名子的也算少見,大多叫什麼什麼娘,看在家庭中的排行了。只有貴族,或者特別講究的耕讀人家,才給女兒起名。

  而羅大都督,是見過春荼蘼的,此時不禁眯起了眼睛。跟那天扮演慈祥的叔叔不同,今天他的目光中仿佛掠過一條冰線,能殺人於無形般。



第七十八章 誰敢比他慘

      只是,看到春荼蘼,他暗暗有些心驚。有時候,他在聽政樓議事,連手下的官員都會有些緊張,怎麼這個小小女子卻神情坦然?

  只見她穿著蟹殼青色的圓領窄袖胡服,式樣和衣料都很是普通,還有點長了,腰帶也只松松攏住,卻更顯弱質纖纖,滿頭烏髮整齊地向上梳起,被黑色襆頭罩住,皮膚白皙,明眸皓齒。明明是嬌美的模樣,渾身上下卻散發著不怕捅破天的氣勢和面對千軍萬馬的沉著鎮定。這春氏女果然有點門道,怪不得連那長安雙駿也與她來往密切,連自己的女兒都看不入眼了。

  他不知道,春荼蘼是越到這種地方越來精神兒。若放在別處,說不定就笨拙得很,別看兩世為人,年紀不小,卻和一般幼稚單純的小姑娘區別不大。如果真把她扔到戰場上,第一時間暈菜也是可能的。這就叫: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

  「所訴何事?」康正源再問,「春氏女,起來回話。」

  春荼蘼從容站起,朗聲道,「所訴者有二。」說完,看了身邊一眼。

  今天的金一比那天更慘,或許因為是白天,看得更清楚所致。怎麼說呢,反正看不出本來面目。但他聽到春荼蘼的話,腫成細縫的眼睛看到春荼蘼的目光暗示,立即拼著劇痛,伏在地上,高呼,「學生冤枉!」他有秀才功名,所以自稱學生。但因為被定罪,卻還是需要跪的。而他目前的形象,類似於癱,或者趴。

  真是應了一句電影裏的臺詞:誰敢比他慘!

  「一訴,大都督府盜竊一案,金一無辜被牽連,蒙冤入獄,屈打成招。二訴,金一祖父的墳塋被掘,如今屍骨不知所蹤。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天理人倫乃我大唐立身根本,可今日卻被雙雙破壞,其悲其痛,加諸金一一人之身,還請大人明鑒,還堂下金一公道。」春荼蘼口齒清晰,聲音清亮,可神情上卻不激動,給人非常正義的感覺。而她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樁樁件件都直指羅大都督。

  是啊,她這樣犀利,很是得罪人,可是她有職業操守。既然站在了公堂上,一切就為了案子和當事人服務。若怕,她乾脆就不會來,並不會覺得丟人。

  至於到堂下怎麼辦?一碼歸一碼,到時候再想辦法應對就是。

  羅大都督到底城府深,心中雖惱,但面兒上半點不顯,只對著站在堂下的一個刀筆小吏使了個眼色。早知道康正源會為金一找訟師,所以他也備下了熟悉刑司之人。

  那刀筆吏姓田,人稱老田,約摸四十來歲年紀,長得倒還不錯,但不知是不是刀筆吏當太久了,看起來頗為嚴厲,很不好說話的樣子。

  看到羅大都督的暗示,他連忙上前,對堂上施了一禮道,「康大人,此名女子所辯者,甚為荒唐,算得上是信口雌黃。堂上用刑,那是律法允許。至於說金有德的墳地被挖,是盜墓賊所為,與大都督府的盜竊案何干?」說著,輕蔑地看了春荼蘼一眼,又對康正源道,「我還有幾句話要問問那大膽的民女,請大人答應。」

  「哦?」康正源一挑眉。

  然而他還沒答應,那老田就已經急不可耐地道,「身為女子,拋頭露面,可還有體統?即無體統,還談什麼大唐的立身根本?」他說得義正詞嚴,唾沫星子亂飛。

  春荼蘼一點不生氣,因為她既選了這條前人沒走過的路,在大唐當個訟師,還是女的,就有準備面對禮教的壓迫和別人的輕視,甚至敵視,因而只笑了笑道,「田先生,既然您提起大唐律,豈不知律法並沒有禁止女子代訟,又怎麼沒有立身根本了?難道說,你對皇上頒佈的法典不滿嗎?還是你認為,你比皇上還高明?皇上沒說不許,到你這兒就不許了?」老田是刀筆吏,不是官,所以尊稱一聲先生。

      「你!咬文嚼字,小兒之戲。」老田哼了聲,卻不敢正面回話。

  「律法,就是要摳字眼兒的。」春荼蘼又駁了回去,神色端正,「一字之差,謬之千里。先生若沒有這種嚴格嚴肅的精神,還是不要再上公堂,免得誤人誤己。再者,我上堂不是與人做口舌之爭,而是講事實,擺道理,適用律法,申訴平冤。敢問先生,你上來就針對我,可是對律法應有的態度?」

  老田聽說過春荼蘼的事,但第一次直面體會到她的伶牙俐齒,不禁著惱。但他也算是冷靜的,並沒有暴躁,而是嗤笑道,「說到律法,你敢來上堂,可知諸為人作辭牒,加增其狀,不如所告者,笞五十。若加增罪重,減誣告一等。」意思是:給別人寫狀子,不按實際隨意增加狀況的,打五十板子。如果增加的狀況致使對方罪狀加重的,按照誣告罪減一等處置。

  老田是警告她,金一的反訴這麼狠,但若最後羅大都督無事,她自己會倒楣的。總體上來說,這也算恐嚇了。

  「多謝田先生提醒,只是民女雖然無權無勢,卻明白以事實為依據,以律法為準繩,斷不會冤枉別人,也不會讓別人冤枉。」春荼蘼不卑不亢。

  康正源忍不住翹翹嘴角。這句話,是他第二回聽了,不管從哪方面講,都有理又貼切。

  「堂下金一。」他緩緩開口,努力表現出不偏不倚的樣子,「你要反訴?」

  「是。」金一大約嘴裏有傷,口齒不太清楚,但他努力大聲,語速也拖慢,還能讓人聽得明白,「春小姐所言,均可以代替學生本人。」

  「那麼之前你所招認之事實呢?」康正源有意無意的看了看公案上的原供詞,問。

  「學生當堂乞鞫、翻供。」金一堅定地道,「其餘事項,全權委託給春小姐作主!」這是昨天晚上說好的。

  乞鞫就是請求重審,也就上訴的意思。

  「好,看你傷重,免你跪禮。來人,給金一弄個墊子坐。」康正源和顏悅色地說,堂上風度好得不得了。若主審官都是他這種態度,很容易讓人卸下心防的。

  一邊的衙役到哪兒去找墊子?最後只好弄個草簾子來給金一坐。

  春荼蘼覺得康正源這是給她時間準備,因為直接進入了對推階段,怕她應付不來吧?雖說之前她早顯出了本事,此時畢竟羅大都督在,他怕她怯場。

  感念到這份偏心和體貼,她幾不可見地微微一笑,讓康正源放心。別說所告的只是個大都督,就算要告皇上,她也要在公堂上為委託人說話。當然,前提是委託人敢告的話。

  「田先生,金一乞鞫,反訴之事,你可認?」康正源反過來問老田,仍然態度溫和。

  「不認!」老田態度激烈,好像正義就站在他身後似的,「我倒認為,金一當堂翻供,藐視我大唐律法,大人要嚴懲才是!」

  「田先生就確定當日之供全是事實嗎?」春荼蘼插嘴道。

  「白紙黑字,那還錯得了!」

  春荼蘼見老田完全走進自己的節奏,立即又道,「世間事,惟一個『理』字說通,方才是事實。」

  其實她的意思是,凡事要符合邏輯。但邏輯這個詞太哲學了,太術語了,大唐還沒有,只能以「理」字替代。而所謂邏輯,就是任何事物也無法打破的規律。

  「若是道理說不通,就算點頭認下了,也未必是真。律法,求的不就是真理嗎?」她繼續說,「就說金一這件案子,無外乎三點道理:目的、手段、結果。可偏偏這三樣,他的供詞前後矛盾,錯漏百出,根本經不起推敲,一見就知是屈打成招之下,胡亂說的。康大人,當堂用刑,雖為律法所允許,但卻也有度。若一味用刑,豈是追求事實這態度?也與皇上對刑司之事的態度相悖啊。」

  「那說說,到底哪里不通?」康正源問,心中暗笑。

  這丫頭,特別會把皇上和聖人抬出來當擋箭牌,畢竟,誰敢說皇上和聖人不對呢?

  「首先是目的。所盜者,為何?」她說著,目光卻望向老田。

  「自然是為財。」老田理直氣壯的回答,「金家貧困,要以出租院子才能貼補家用。所以他要偷盜,道理上不是很通嗎?」

  「錯!」春荼蘼比他還理直氣壯地說,「田先生顯然沒有調查過金家和金有德、金一祖孫二人吧?所以說,斷案不能只坐在屋裏,更不能凡間事想當然,重要的是走出去,才能瞭解真實情況。金家祖孫在十五年移居幽州,是編入官府戶籍的良民,金一還考取了秀才功名。而金祖德開了間小小的醫館,金一長大後繼承了祖業。他們祖孫心地善良,經常幫助貧苦百姓,施醫贈藥,寧願自己苦,也行那積德之事。為此,令小康之家陷入艱難,也才騰出部分房屋,租賃給做生意的胡人。請問這樣品格高尚之人,視錢財如糞土,自己的銀錢都舍出去了,怎麼會做出有辱斯文的偷盜之事?」

  「也許他們看不上小錢,卻看中大錢呢?黃白之物動人心,說不定他們之前是偽善,是沽名釣譽!」老田反駁道。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1-22 01:05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5 11:04 PM 編輯

第七十九章 煽動

      「田先生,還是那句話,凡事講究一個理字,要眾人心服才行。你這樣胡攪蠻纏,就沒意思了。」春荼蘼諷刺道,「再者,你說的只是你的臆測,我卻是有證據的。」說著從袖筒中拿出一疊紙,抽出最前面兩張,送到公座右側的典獄手裏。

      「大人,這是金一的街坊鄰居,以及受過金氏醫館恩惠的人,所做之供詞,上面都按了手印,也隨時可上堂作證。」春荼蘼說,「以證明金氏祖孫樂善好施,安貧樂道。從來沒有動機也沒有可能,去做下那一樁驚天大案。」

      羅大都督坐在一邊聽審,雙手無意識的抓緊椅子的扶手。說實在話,他也不相信那個胖胖的鄉間醫生會是盜賊,也絕沒想到他居然能熬刑,是個硬茬。可是,種種跡象又指向這個金一。

      想到這兒,他又使了個眼色給老田。老田得了暗示,高聲道,「對方訟師不要忘記,從大都督府的演武堂下發現了暗道,正是通向金氏醫館的!」

      「這就是我要說的第二點:手段。」春荼蘼侃侃而談,「不錯,密道正通向金氏醫館。可金一已經供稱,那房子是租給幾個胡人,換取租金貼補家用的。金氏醫院的房子分為東西兩個院落,為了彼此不打擾生活,中間築了高牆。」

      「說不定,這就是為了掩人耳目。」老田抓住機會道,「否則,為什麼早不築,晚不築,偏偏等那隊胡人來了才築牆呢?」

      春荼蘼沒有反駁。因為這種問題是糾纏不清的,強辯只能壞了自己的節奏,不如示弱,再提出更強有力的論據。「好吧,不提地上,先說說地下。不管是誰挖的地道。有一個問題希望大人注意。」她面向康正源,「挖地道,得運出土方吧?從大都督府的演武堂,到金氏醫館的西院,中間隔著一條街,遇到地基深厚的地方,還要繞行。請問。要挖空這麼一條密道,土方在哪里?這樣挖法,是不是需要地圖呢?那些胡人不可能整天窩在院子裏。」說著,她又把另幾張證詞呈了上去,「經我的調查。他們表面上做的胡食的生意,只有三個人外出販賣,七個人在家做。但他們起床很晚,要下午才出攤,還有很多人認為胡人懶惰。可今天看來,顯然他們大部分時間在晚上挖,然後趁夜運出土方。問題是,運到了哪里,又如何掩人耳目的?」 幽州城並沒有宵禁制度。可晚上也有衛兵巡邏的。大都督府中,更是定時有府衛巡視。

      聽她這麼說,連羅大都督都不禁身子前傾,關切起來。

      然而春荼蘼卻又改了方向,伸出了白嫩的三根指頭說,「第三點。就是結果。敢問各位大人,定一個人的罪,僅有口供就行嗎?,特別是涉及賊贓的時候。在金一家裏,完全沒有搜到所丟失的財物。不幸的是,金有德的墳墓已被打開,裏面空空如也,自然也是沒有贓物的。既然如此,如何能給金一定罪!」

      金一聽到這裏,突然伏地,嚎啕大哭。

      康正源拍拍驚堂木,冷聲道,「肅靜,不得咆哮公堂。」

      「大人,學生冤枉。學生的祖父更冤枉!」金一哭道,「我祖父一生行善積德,最後竟然曝屍荒野,至今找不到屍骨,老天無眼!老天無眼!」

      「老天無眼,可堂上大人看得到,皇上看得到,天理看得到!」春荼蘼很煽情地說。可惜沒有百姓看審,不然一定會煽動起情緒。在公堂上,控制和操縱情緒,其實是極為重要的技巧。

      老田聽她這麼說,立即就沉不住氣了,大聲道,「若非金一不肯開棺,事情怎麼會到了這一步?他捂著蓋著,盜墓者自以為裏面有財寶,所以才會偷偷挖開?說到底,金有德死後不得安寧,全是金一不孝所致。從此也可看出,連百姓都以為金一有罪,不然那麼多有錢人的墳墓不盜,為什麼偏偏挖了他家的?」

      老田這麼說,實在是不厚道,而且毫無憐憫之心。春荼蘼本來也沒指望他能講理,不禁冷笑道,「結果如何呢?什麼也沒有!再者,田先生這話也不通。你可去實地調查?可親自問過百姓們的想法?」

      老田一臉尷尬,只得揚頭脖子,哼了一聲,假裝不屑以逃避。

      可春荼蘼卻要把他擊倒,所以兩步走向前,與他針鋒相對,大聲道,「問案,律法,刑司之事,必須嚴謹,事無巨細,都要查個清楚明白,因為關乎到別人的前程和命運,若都像田先生這樣閉門造車,不體會民情民心,自己胡亂臆測,好像拍拍腦袋就明白了,簡直辜負天理國法與人情,又怎麼對得起堂前的那幅對子!得一官不榮,失一官不辱,勿說一官無用,地方全靠一官。吃百姓之飯,穿百姓之衣,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你抬頭看看,如此草菅人命,可對得起官字!」她越說越大聲,慷慨激昂,莫說金一,堂上所有人都激動莫名起來。

      「這……這……」老田給擠兌得說不出話來。

      「為官者不查,我卻查過。」春荼蘼繼續道,「所有知道金一被下獄的人,無一不說他是冤枉,因為根本沒有人相信,他會是巨盜!這樣,你還敢說盜墓者誤以為他是真凶,所以挖開了金老爺子的墳墓?!」

      她自己也有祖父,所以她深刻理解金一。若有人這麼傷害春青陽,她和人拼命的心都有!

      「再者……」她話題一轉。

      她打擊得老田,其實也就是打擊得羅大都督夠了,立即把繃緊的弦松松,免得繃斷了,大家不好轉圜。於是,就在金一壓抑的嗚咽聲中,她似笑非笑的問,「聽說,守墓的官兵都被迷了,不是說因妖所為嗎?怎麼能扯到盜墓者身上?」雖是把話題拉回來,卻也充滿嘲諷。

      大家都知道是誰挖開的墳,不如彼此心照吧。

      上堂,其實也是衡量。利益的衡量,結果的衡量。金一想告羅大都督偷棺掘墓,在現在的條件下是不成的,那也只好讓他承擔失職的罪過。然後,為金一爭取更好的結果。可惜,大唐律中沒有國家賠償這一說。民告官倒是有,告官府卻從無先例。

      「關於土方的事,春小姐可有獨到見解?」大堂詭異的沉默了半晌,羅大都督蒼老但威嚴的聲音響了起來。因為空曠,略有回音,聽起來威脅力十足。

      春荼蘼心中有數,可是不想直接說出來。她的目的是要撈出金一,讓官府承諾幫金一找回金有德的屍體,畢竟個人力量有限,這也是她能做到的極致。至於到底這驚天大盜是誰?贓物在哪里?裏面有什麼重要到逼得羅大都督鋌而走險的秘密?不在她的考慮範圍內。她只是一介草民,要救的也是草民,高層的爭鬥,與她無關,她也沒有力量插手。身無靠山,就不要瞎攪和,否則就會牽連可愛的家人。而那,是她拼盡一切也要保護的。

      但是,她可以給羅大都督一些線索。不管羅大都督承認不承認,總是一份人情。最重要的是,可以讓羅大都督忙活起來,不再有心情、有閒工夫找其他人的茬。特別是金一,她會建議他找回祖父的屍體,好好安葬後就離開幽州城。

      「羅大都督。」她略施一禮,姿態優雅端莊,令羅大都督不得不承認,自家女兒受過這麼多年的貴族小姐訓練,比之眼前的女子卻差得遠了。其實,有些東西不能只靠訓練,那種大方和從容是骨子裏的,是春荼蘼在現代生活了快三十年所形成的,屬於職場女子的自信。

      「其實民女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她鎮定地說,「要掩飾土方的事,自然要有其他工程,而且是長達一年、同步進行的大工程。土木這種東西,混在一起,蠶食般消化,才能不被人看出來。還有,要能弄到大都督府的地形圖,好避開不能、或者挖掘起來比較困難的房屋、假山、水池等地。第三點,晚上開工的話,就算是在地下數十尺的地方深挖,也要提防夜深人靜,被巡邏的兵士們發現動靜。所以,那幫胡人也要弄清巡邏的班次吧?這些,外人如何得知。羅大都督,民間有句話,叫日防夜防,家賊難防啊。」

      「多謝。」羅大都督深吸了一口氣,目光閃爍。

      捉賊要拿贓,但現在贓物找不到,就只好從源頭入手。照著春荼蘼提示,要想找到這樣的人也不太難。剩下的,就看他自己怎麼折騰了。

      「羅大都督為國守護邊疆,使萬民安樂,這點小事,是民女應該做的。」春荼蘼畢恭畢敬的道,「只是這金一,即無動機,更無手段,在他身上也尋不到結果。為安撫民心,為嚴正律法,還請羅大都督開恩。更請您念在他一片孝心的份兒上,嚴懲怠忽職守的兵士,幫他找回祖父的遺體。」



第八十章 我名為夜叉

      羅大都督眯起了眼,心中雖然窩火,但當著康正源和韓無畏的面,也不能做得太過。因而道,「本案已經審結,但康大人仔細,發現了異情,遂重新審理。既然金一當堂翻供,本都督也無話可說,只依律法而行吧。」

      因為是巡獄史重審,所以不需要過三堂,直接定了案,當堂讀鞫:金一無罪釋放,發還家產。羅大都督承諾,幫助金一尋找金有德的屍體。當然,金一那些打就白挨了。他自己也知道討不回,也就見好就收。

      而所謂盜墓事件,羅大都督把當時守墓的官兵當成替罪羊嚴懲了之後,也不了了之。至於那些替罪羊今後是升官發財,還是被殺人滅口,就不得而知了。

      因為一些繁雜的小事,康正源一行人在幽州城又逗留了幾日。在臘月二十三小年這天才終於啟程,晚上就進了范陽縣。

      春荼蘼歸心似箭,知道這時候祖父必定在家了,就隨便跟韓、康二人告了個辭,拉著春大山和過兒往家跑。韓無畏和康正源本來還想說幾句話,卻只看到她一溜煙兒鑽進馬車的背影。

      「算了,反正還得送年禮,到時候就見著了。」韓無畏攤開手,無奈的道,並不知道自己此時的表情溫柔,還帶著笑意。

      康正源並不揭穿,只道,「我孤身在外,你備年禮時備上兩份,不用太重。雖說她這回跟我出去兩個多月。吃了不少苦頭,幫了不少忙。不過,她是小門小戶的出身,春大山的官位和薪俸也不高,只送些實惠的就好。不然,人家還禮就成負擔了。」

      他這是暗中提醒一下兩家的地位差距,韓無畏怎麼會不明白,卻裝作不知,笑著說,「這個倒不用你操心。你們外出之時,我已經寫信給京國,說明你要在我這兒過年,不僅我爹和你娘早就派人送來了很多年貨,就連皇上也賞了些。那些貴重的不拿,稀罕的瓜果蔬菜米糧等物卻可以送給春家。再說,咱倆官位雖低。卻也有年資,反正也吃不完,不如送人。只可惜,為著春大山著想,咱們不能經常去蹭飯,咱們兩個大男人,除了醉酒。也沒什麼可樂呵的。」

      「你回去幽州城。羅語琴和羅語蘭不是挺好?」康正源嗤道。

      「我一個人回去有什麼意思,人家要的是兩個。」韓無畏哈哈笑道。

      這兩個人,就算過了年要長一歲,也才一個二十二,一個二十一,平時端著老成持重的架子來,特別是在外人面前,也只有到此刻方像才及冠的少年。

      另一邊。春大山直接把從幽州城雇的馬車趕回了自家門口。一停車,過兒就飛一樣的跳下去敲門,老周頭見是自家老爺、小姐和過兒,高興地連忙進去通報。等春荼蘼下了車,春青陽已經迎到門口了。

      「祖父!」春荼蘼撲過去,一把抱住春青陽的胳膊,「我可想您了,您想我不想?」

      古代的大姑娘鮮少有與祖父、父親如此親近的了,因此她這舉動,更讓春青陽的心融化得只剩下一灘水,眼中的淚意都忍不住了,強行唬著臉說,「這麼大的丫頭,別總咋咋呼呼的。」

      春荼蘼知道春青陽這是不好意思了,倒不是不想她,也不以為意,只嘿嘿笑著,更不顧春大山,挽著祖父就往院子裏走,一邊走,一邊說出無數撒嬌賣乖的話,絕對純出自然,直出胸臆,聽得春青陽的嘴都合不上。

      春大山這個鬱悶,沒想到風塵僕僕的回來,直接被女兒和父親嫌棄了。再看過兒和老周頭也是有說有笑,就扔下他孤家寡人一個。沒辦法,只好先打發了車夫,再自個兒進院,認命的鎖上了院門。

      臘月二十三是小年,從這天開始,家家戶戶就開始過年,有很多事要準備,是非常忙碌的日子。所以,雖然春青陽不知道他們回來,並沒有準備小年飯,但東西都是現成的,早就採購好了,忙活著做就是了。借這個時間,春荼蘼洗澡換衣服,等收拾好,再到正屋吃飯時,一家人已經圍坐在一起了,包括老周頭和過兒在內。

      炭火紅紅,氣氛溫馨,這讓春荼蘼很興奮。而且,在家人面前也不用偽裝出職場女強人的樣子,又令她又很輕鬆。因此,雖說古代人講究食不言、寢不語,她還是一邊吃,一邊呱裏呱拉的說著路上遇到的好玩事。

      春青陽笑眯眯的聽著,時時愛憐的給她夾菜,而過兒是個多嘴的,經常插話,令老周頭也不時露出驚歎的模樣,一家子其樂融融。春大山坐在旁邊,心裏的酸意漸去,只覺得這樣和樂安詳,才是一家人的樣子。

      飯後,春荼蘼累得夠嗆,肚子還飽漲著就睡了,也不怕積食。過兒和老周頭收拾桌子,春青陽就把春大山叫到自己屋裏,問起何時去找徐氏的事。

      春大山把前些日子發生的事說了說,春青陽就歎道,「一步錯,步步錯,唉,也該著你命苦。有句粗話,叫買馬看母的。老徐氏是個不好的,哪能教育出識大體的女兒。可是,咱家不興休妻,說出去實在不好聽。你還是先把徐氏接回來,好好管教,以後不生事就好了。」

      見春大山低頭不語,又道,「我知道你忘不了白氏,可那樣的女子,本不是我們家能肖想的。她給你留下了荼蘼,已經是老天開眼。」

      「什麼時候去接徐氏?」春大山低著頭,悶聲問。

      這快三個月的時間,跟著女兒在外面行走,雖說辛苦,心情卻是暢快的。如今歸了家,又要回到先前的生活,不禁心中鬱結。

      「明年就去接回來。」春青陽道。「她既嫁進了春家,就沒有總在娘家的道理。再說,咱們這兒的風俗,出嫁女兒在除夕夜看到娘家的燈,婆家要一輩子受窮的。」

      聽到這話,春大山自從進了春青陽的房間後,第一次有了笑模樣,「不會不會,兒子已經升了武官,咱家以後還可能脫了軍籍。日子只會越過越好的。到時候,就給荼蘼招個小女婿也成,那樣她就離不了咱爺倆兒的眼前,能看顧她一輩子呢。」

      春青陽這是頭回聽到春家脫籍的事,連忙問起。

      春大山詳詳細細說了。

      春青陽簡直又悲又喜,隨後又埋怨春大山在他不在的時候,讓孫女做了拋頭露面的事。他回家後已經聽說了一些。鎮上的人傳得特別神奇,有說好的,但也有很多人說壞話。左鄰右舍的,流言蜚語也特別多。他本來焦急得不行,聽老周頭說了個大概,卻仍然不明就理。剛才飯桌上本來想問,只是見孫女那麼高興。就忍著沒說。

      「兒子也不想的。只是大小事都趕在關節上,逼到那了。」春大山心情煩亂,也不知是該驕傲,還是後悔,「但是,開始是不得已,後來……兒子就捨不得荼蘼。」

      「怎麼倒成了捨不得那丫頭?」春青陽納悶。

      「爹您不知道,她有多麼喜歡律法上的事。」春大山說起女兒。露出寵溺的神色,「從小到大,她就那麼悶悶的,我從沒見她這樣快活過。所以我就想,那些高門大閥的女子,能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大方又自在,為什麼咱家荼蘼不行?擔憂著她毀了名聲,將來嫁不出,難道就叫她日日不快活?再說,她這樣優秀,嫁給一般人還辱沒了她呢。而那些有眼光的男子,不論出身,肯定能看出她的好處,善待於她。我啊,努力去掙功名,看到時候誰敢瞧不起我的女兒!」

      春青陽之前見過春荼蘼那高興的樣子了,此時聽兒子這麼說,一時為難之極。在他的觀念裏,絕不可能讓孫女去做訟師的,哪怕餓死,也要阻止。但孫女的行為,令春家有了脫籍的希望,加之不想讓孫女不開心,他就猶豫了。

      掙扎了半天,仍然無法決定,乾脆先放下這個事,吩咐道,「大過年的,她也沒什麼機會上公堂,這事先放一放。你先把你的事辦了,好歹接徐氏回家過年。今後,我少接那些出外差的事,有我在,徐氏必定會老實的。到底,我是她的公爹。」

      春大山不甘不願的應下,回了自個屋。

      一夜無話,第二天春大山就去接徐氏,在淶水縣逗留了一夜,第三天晚上就到家了。巧的是,當天上午,韓無畏和康正源送了年禮來,雖然沒有什麼特別貴重的,也無尺頭綢緞、珠寶班玉器等特,但稀罕的吃食卻是不少,讓徐氏的眼睛都不夠看了,露出又疑又喜的神色。

      送她回來的僕人卻暗想:老太太總說春家窮困,軍戶人家沒有好東西。可看看這些,自家算是淶水首富,有錢卻也買不來呢,不禁對春家巴結了起來。

      一家人各自見過,心裏不管怎麼想,到底保持著面子上的和睦,之後忙忙碌碌的,就到了慶平十五年的除夕夜。

      萬家燈火中,街上卻無行人的影子,只有狗兒不時發出一兩聲吠叫。

      在春家的大門外,兩人兩馬,默默的停駐。

      過了半晌,一個胖胖的年輕人輕聲道,「殿下,走吧,這不是我們的節日。」

      「別叫我殿下。」另一個高大年輕的男人低沉著聲音道,「薩滿已死,我同那邊就再沒有瓜葛了。以後,我名為夜叉。」

      「無論如何,您永遠是我的殿下。」胖胖男執拗地說,「只是,您要把春荼蘼怎麼辦?」

      「你利用了她。」夜叉的聲音比夜還冰涼,「儘管你是為了我。所以,我們都欠她的,以後還回來吧。」

      說著,一提馬韁,縱然而行,如風般消失在黑暗裏。

      夜色中,只見他碧綠的眼眸,掠過春家溫暖的燈火……

  (本卷完)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1-22 10:47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5 11:08 PM 編輯

第二卷 口吐蓮花 東都洛陽篇 第一章 生米煮成熟飯

      炮竹聲中,春荼蘼迎來重生後的第二年,慶平十六年。

      這個年代,還沒有以火藥制的鞭炮,而是燒空竹,但儘管如此,街頭巷尾的孩子們還是玩得不亦樂乎。

      春家今年衣食豐足,自家準備的,還有韓康二人送的年貨多得吃不完。初一的早上,春青陽本來說給大房和二房送點過去,叫春荼蘼攔住了。

      「祖父,去年秋天我生這麼大病,他們都沒來人看過。節前,我聽老周叔說,也給他們送了年禮,可他們都沒有回禮,顯見並不想和咱倆來往,您又何苦巴巴的貼上去?萬一人家賺了點錢,會打量著咱們去沾人家的光呢。」她說。

      聽這話,春青陽就有點訕訕的。

      春家在他這輩有兄弟三人,一個爹一個娘的親兄弟,後來那兩房絕戶了,漸漸就連來往也很少了。他以為是那兩房人在他面前抬不起頭來,畢竟他還有兒子,而且是很出色的兒子,因此就不好意思主動上前,現在被孫女一說,暗想親戚之間走成這樣,不禁有點抬不起頭。

      春大山在旁邊聽女兒的話有點重了,連忙找補道,「荼蘼,你小時候,你大爺爺一家、二爺爺一家,都是來看過你的。不過,後來日子過得緊巴,人家上門不好空著手,你病著時就更不用說,所以你心裏不能生出怨怪來。」

      「沒有怨怪呀。」春荼蘼連忙解釋,「就是吧,咱家也只是小康。算不得有錢人家。今年過年的年貨雖然多,卻大多是韓大人和康大人送的。今年咱們給了大爺爺和二爺爺家,明年可還給不?那時候拿不出來,人家生了怨怪才不好呢。」

      這就是人性。也就是常言所說的斗米恩。升米仇。給慣了,一旦不給,厚道的人會想。你家是不是今年有困難,說不定來看看能不能幫忙,對之前的饋贈,也會心存感激。但不厚道的人,反倒會恨起你來。而這個世上,不厚道的人數很可觀。

      她是個有疑問就喜歡調查的性子,所以老早前就從老周頭那裏打聽了不少春家大房和二房的事。春家是軍戶。只要能出丁,就能得到田地耕種,而且還是免稅的,只是軍械馬匹要自己準備,相關費用也要自己。春大山一肩挑三房。他是春家出的丁,論理,田地應該大部分歸他所有,可事實上,每年他只象徵性的拿回些地裏種的米糧,連自家一年的嚼用都不夠,有時候還要上街買。至於蔬菜什麼的,都是春青陽和老周頭在後院自種的。

      春大山年輕力壯,青春陽的身子骨也硬朗。不在軍府或者衙門做事時,侍弄那點子田地是完全可以的。可那兩房大約因為沒有兒子,所以特別貪財,把地全把去,半佃半送給自家女兒和女婿種。就這樣,還經常哭窮。春青陽和春大山父子心軟面嫩。又念著親戚情分,因此也就不多計較,吃了這個暗虧。

      好在春大山升任了折沖府最低級的武官,有俸祿的,春青陽在衙門也有事做,家裏的日子很是過得,也就不去跟那兩房爭田地上的利益。一來二去的,他們倒心安理得起來,忘記是因為春大山才得到那麼大片土地,還生怕三房跟他們搶奪利益,所以故意不來往。

      其實他們也在范陽,就算隔得遠,也是在一個縣內,真就至於逢年過節也不露面嗎?每年都是春青陽在清明祭祖和大年初六這兩天去一趟,還大包小包的帶東西,回來時全身卻光溜溜的,連好衣裳也被換成粗麻的了。開始,春大山也跟著,後來他們話裏話外嫌春大山過去,還要特別招待,春大山就不去了。

      說到底,就是春家大房和二房長期侵佔三房的利益,善良而顧念親情的三房總是吃虧。只不過春青陽和春大山父子厚道,又念在那兩房沒有兒子的份上,不肯計較罷了。他們把那兩房當成家人,可人家未必這麼想,但終究誰也不是傻子,後來春青陽這邊也淡了。

      其實,春荼蘼調查得很清楚,春家的大房和二房過得比他們家還好。因為春家那片田地是上等的良田,旁邊還連著荒山一角。而那山地是出沙石料的地方,副業收入那是相當可觀。也為此,大房和二房更怕三房去搶吧?

      「荼蘼說得對,是我沒想通透。」春青陽馬上明白了,點頭道,「今年冬天冷,把吃不了的東西暫時都放在地窖裏,還能吃好一陣子,倒是省了不少錢。」

      「就是嘛,他們占的便宜已經不少了,也沒聽到個謝字,幹嗎還上趕著讓他們搶劫。」春荼蘼終究忍不住,咕噥了一句。這下,連春大山都有點尷尬了。

      其實她還有話沒說:她沒有繼承這身體本主的記憶,因此對春家大房和二房的人,完全沒有印象。只是,靠著三房,他們才能有好日子過,他們不僅不感恩,卻防賊似的防著三房,自己躲起來悶聲大發財,可見人品絕對不好,而且臉皮極度厚。應該,也是兩家子極品吧。

      這樣的人,少來往,甚至斷絕了親戚關係才好。

      「咱中午做烏米飯吃吧?」春荼蘼話題一轉,高興的提議道。

      她前世和這世都是北方人,雖然喜歡麵食,但也喜歡大米的。只是這個年代,稻米只在南方種植,算是比較金貴的糧食,黃黍米倒是平常些,但擺弄好了,也是很好吃的。

      這次,韓無畏和康正源送來了一大袋子精緻的稻米,可把春荼蘼稀罕壞了。可惜唐代人吃稻米時總喜歡配著魚蒸,生米做成熟飯後,米香和魚香混在一起,特別美味。不過春荼蘼不喜歡吃魚,所以就不太受得了。而她所說的烏米,是以一種烏樹汁把米泡黑。再蒸出來,別有一番風味不說,聽說還有食療作用。

      往年過年,家裏的蔬菜就是菘菜(大白菜)、和蘿蔔。芥菜,秋芹,蕹菜(空心菜)。還有沒有成熟的小葫蘆。大唐人很喜歡吃蒸爛的嫩葫蘆,春荼蘼才穿越來時,很是好奇了一陣。今年有韓康二人送來的藕、筍、昆侖瓜等稀罕物,就顯得豐盛了許多。

      之前春荼蘼還以為藕是特別金貴的,後來才知道大唐人特別喜歡吃藕,所以南北各地都有大量挖塘種植的,所以倒不是稀罕物。

      「你喜歡烏米飯。咱家就吃烏米飯。」春青陽什麼都寵著春荼蘼,「配個炙牛肉可好?」

      「還要紅燒羊肉、韭菜炒雞蛋,炒筍片、涼絆菘菜心。」春荼蘼一連說了好幾個菜,「要不再給我爹清蒸一條魚?我雖然不喜歡,我爹可愛吃呢。祖父不是說牙疼。可能是上火了,涼絆菘菜心正好,加點醋和糖。」

      春青陽和春大山聽她點的菜照顧到全家,相視一笑,心說這丫頭不白疼,倒沒注意她沒給徐氏點愛吃的菜。

      在古代,牛是稼檣之資,隨意宰殺是犯法的,但南邊可以適度宰殺水牛。肉質很好,運到北方就特別貴。羊肉是胡人販賣,漢人並不蓄養。所以肉類裏,豬肉和魚肉比較常見,今天春家是拖了韓、康二人的福,連同牛羊肉。外加飛禽,甚至大雁的肉都有一部分。

      在春荼蘼的張羅下,一家子熱熱鬧鬧的吃了飯。下午,就得準備春大山和徐氏初二回娘家的事。春荼蘼沒想到這個風俗從大唐就有,滿心有點不樂意。因為除氏娘在在鄰縣,要按現代來說,並不太遠,可從范陽到淶水的官道只有短短一段,剩下要走土路,非常難行,一來一去要快三天呢。

      人家娘家遠的,初二就不必回了,偏徐氏窮講究。再者,她這幾天低眉順眼的很老實,提出這個要求時,春家兩代男主人都不好開口拒絕。

      只是回門要帶節禮的,徐氏小年後才回來,家裏的年貨她並沒有跟著張羅,此時為了不太寒酸,自然要找了盒子,撿了幾樣韓、康二人送的東西,還得撿好的,滿滿裝了,讓她帶回去。

      一想到這麼好吃的東西要給老徐氏吃,春荼蘼嘴裏就犯酸。可有時候,就算再不樂意,表面也得裝得大度些,她也只好強迫自己面帶微笑,送自家爹上了馬車,帶著禮物出門。

      「依奴婢看,太太就是惦記著那點子東西。」過兒悄悄對春荼蘼說,「徐家老太太還總說咱們家窮,定是眼皮子淺的,哼,她們徐家才是呢。小姐沒看見嗎?那天送太太回來的那個死老婆子,眼珠子都快掉到咱家的年貨上了。太太非要回娘家,就想把這些有錢沒處買的東西,帶給她娘家嘗嘗。」

      「算啦,就算圓我爹一個臉面吧。」春荼蘼歎口氣,也當是勸自己了。

      她不知道老徐氏看到這些,心裏會怎麼想,但是她絕對沒料到,那死女人兩天后,居然跟著馬車一塊到了,說是給親家來拜年。同行的,還有徐氏的父親,一個面白無須,初看以為是太監的瘦高個中年男。

      春荼蘼不禁警惕。

      俗話說,無事不登三寶殿,這老徐氏,又憋著做什麼怪呢?上回因為她失手打了春荼蘼的事,春大山不許她上門,她這回卻跟了來。可見,臉皮的厚度不比春家的大房和二房差……



第二章 雞窩裏的金鳳凰

      春青陽到底面子上過不去,客客氣氣請了老徐氏進來。至於老徐氏的丈夫,卻推說頭受了風,去自個閨女屋裏躺著去了。

      老徐氏一臉喜色,就像和春荼蘼從來沒發生過爭執似的,不僅給了春荼蘼一個大紅包,還拉著她的手不住的誇獎。不知道的,還以為老徐氏多喜歡春荼蘼,全然不記得半年前還為了要把人家閨女遠嫁,而嚇得小姑娘的本尊自己偷跑,最後香消玉殞。

      大年下的,北方的大姑娘、小媳婦都愛穿大紅。而紅色正襯春荼蘼的膚色和氣質,頭上又插了幾隻春大山在幽州城給她買的、像一串串小花蕾似的絹花,就更襯得俏麗明豔。春青陽看在眼裏,愛在心頭,當然更喜歡旁人誇獎。但他在官門多年,就算為人忠厚,從不害人,眼力卻也練出來了。即看出春荼蘼有些不耐煩、有些尷尬,又覺得老徐氏只怕有話要說,連忙找個由頭,讓自家孫女先下去了。

      春荼蘼溫溫順順的答應,帶著過兒出了正廳的門。才想反身偷聽,就見小琴站在當院的正中,好像在清點徐氏帶回的回禮,卻其實在行監視之職能。

      正廳裏,現在有春氏父子和徐氏母女,只要有重要的事商量吧?

      「小琴,去旁邊坊市的食肆買點乳酪回來。」春荼蘼吩咐,「韓大人和康大人年前送了些頂稀罕的櫻桃,那個和了乳酪吃,最是可口。」

      小琴一怔,很有些不願和為難地說。「小姐,大正月頭,食肆關門了吧?」

      「咱們這兒的店子都是初三開業,你又不是不知道?」過兒搶著說。

      食肆。就是綜合性的食品店。不得不說,比現代的食品店服務還好,不僅賣各種果品、點心和酒類。即能在店裏吃,也能往家裏帶,如果有人要開大點的宴會,還會送貨上門。比較大的食肆,食品非常豐富,可謂是一站式服務。

      「可是,我要把老太太的回禮整整。待會兒要給咱家老太爺過眼哪。」小琴還在推辭。

      「小琴姐姐,親家老太太回的禮都在這兒,這院子裏還有人會偷不成。」過兒冷笑,聲音卻不大,免得屋裏的人聽見。面子上不好看,「再說,你看看,雖說是回春家的禮,看起來還挺豐富的,可各色尺頭、綢緞、棉布,還有點心吃食,可都是太太用得上,吃得著的。擺明借著名義給自家閨女的,別人就算拿去也沒用不是?」

      過兒伶牙俐齒的,春荼蘼又沒攔著,結果小琴就給臊了個大紅臉。她自然知道徐家那位老太太總說自己是淶水首富,但表面上大方,骨子裏小家子氣又摳門。可之前春家人都不說。此時讓過兒叫破,只覺得臉都沒地擱了。這時候,哪還顧得老徐氏讓她守門的命令,從過兒手中拿過一串錢,急急的就走了,跟後面有狗追似的。

      春荼蘼和過兒對視一眼,都笑了。過兒就麻利的把那個回禮暫時收到廚房,而春荼蘼就蹲在正廳的窗根底下,豎著耳朵偷聽。

      正好,前面的寒暄話都說完了,只聽徐氏誇她道,「果然是女大十八變,這才幾個月沒見荼蘼丫頭,真是成大姑娘了,模樣又生得好。唉,這一晃都十五了吧?」

      娘的,老徐氏又要給她說親。

      瞬間,春荼蘼就猜出老徐氏的心思來。不過她並不怕,因為春大山承諾過,不管是什麼樣的親事,必會由她點了頭才做數。她惱的是,明明春家已經擺明態度,不讓老徐氏摻和了,她怎麼又把爪子伸這麼長。這才平靜了多久,怎麼又要鬧騰?大過年的,不是給祖父和父親不痛快嗎?

      她皺了皺眉,就聽自家老爹攔道,「我家荼蘼生日小,正經還差大半年才及笄。」顯然,也是知道老徐氏後面要說的話。

      照理,人家已經往外推了,話就不用說得太過,免得傷了和氣與顏面。偏老徐氏是控制欲超強的人,也不看看是在人家家裏,仍然忍不住指手畫腳道,「女兒家,青春易逝。這好日子一閃就過去,若不抓緊,以後可有後悔的。」

      喵喵的,有她這麼說話的嗎?

      接著,春青陽還沒回話,老徐氏就快嘴道,「我這次來,一是看看親家公,畢竟親戚間是要多走動的。這二來嘛,倒是有門親事,給荼蘼說說。我們淶水有戶人家,那是極好的,家裏人口簡單,小夥子人生得好,今年才十八,年紀輕輕的就中了秀才,家裏還有好大一片地,雖說不算豪富,可也和春家算般配了,親家公不如考慮考慮。」

      什麼意思啊?就是說這樣的人願意求娶春氏女,春家就應該心存感激?

      「謝謝您的好意。」春青陽沉默了片刻說,「不過我就這麼一個孫女,還想在身邊再留上幾年,咱們大唐,女子二十歲不說親,才有官媒上門的。所以,暫時還不想考慮。再者,現在是正月。正月裏頭不說媒,是咱們這兒的規矩。」他聲音平靜,只有親近他的人才知道,語氣中已經帶著怒意了。

      大約春青陽也不能理解,上回孫女兒差點死了,不正是因為婚事嗎?怎麼這親家也太無理了,還敢提出來?

      一邊的徐氏見狀,有些忐忑的叫了一聲,「娘!」那意思,是讓老徐氏閉嘴。

      可這世上,能讓老徐氏閉嘴的人還沒生出來,因而她就笑道,「我這哪里是說媒,說媒自有媒婆子。我要親自說,不是折了孩子的福嗎?我就是告訴親家公,好好參詳參詳罷了。」

      她這意思,她是高層人物,給低等小女子保媒,人家就承受不住她的面子嗎?切,她以為她是誰啊?一個有兩臭錢,卻絕對不夠多的商家婦而已。

      「不用參詳了,我女兒的事,我父親會做主。」春大山冷冷的聲音傳來。

      「你這孩子,我和你父親說話呢,你怎麼就插嘴?」老徐氏不悅道,倒沒想想,剛才她女兒也插嘴來著。還有,春荼蘼是春大山的嫡親女兒。事關女兒的親事,人家親爹不能插嘴,她一個外人難道就能做主了?

      「我也是這話,還是多謝親家母了。」春青陽站了起來,「天色不早,你們一家子必有體己話兒說,我不耽誤你們。我這就去整治一桌酒席,待會兒和親家公好好喝一頓。」這話雖不客氣,但好歹面子上圓了過來。

      一般正常人,肯定見好就收,可老徐氏卻不是正常人,因此不樂意了,提高了聲音道,「我也是為了荼蘼好,你們不知道外面說得多難聽。也是的,人家罵春家,自然不能當著春家人的面,我可是聽了滿耳,到外頭也有些抬不起頭來。」

      春大山一下就怒了,啪的拍了下桌子道,「怎麼了?我家荼蘼做了什麼神憎鬼厭的事,要別人在背後說嘴?有本事當著我的面問問,我們春家的家風堂堂正正,不怕人說!您該怎麼就怎麼,用不著抬不起頭!」

      「你看你急什麼,這是你對長輩的態度嗎?」老徐氏是個不吃虧的,也不想想這是在別人家裏,當場也怒道,「我不過說點實話,倒輪上你拍桌子打板凳了。真這麼端正,為什麼叫自己的閨女在公堂上拋頭露面?這樣的人,誰還敢娶?我好心巴拉的給說了一戶人家,你居然還嫌棄我多事了!」

      「你可不就是多事!」春大山暴怒。

      春荼蘼覺得大過年的打起來不好,又揹運,讓鄰居聽到也笑話,就考慮是不是應該勸。正猶豫著,就聽祖父的聲音冷淡地響起,「我家荼蘼與眾不同,就不是池中之物。早晚,我們家這雞窩裏,就能飛出金鳳凰。所以,您說的那些親事,我們家看不上。還是那句話,春家多謝您想著,只是這事,我家自己做得了主。」

      聽祖父這麼說,春荼蘼的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真的嗎?在祖父心中,她真的有那麼值得他驕傲嗎?祖父是個保守的古人,只怕他也不喜歡她當訟師,可在外人面前,祖父那樣維護她,毫無理由的支持她,讓她恨不能粉身碎骨來回報這份濃厚且永遠不會改變的親情。

      只聽老徐氏冷哼一聲道,「倒看不出,親家公的心還真是大,要春家出金鳳凰呢。實話說吧,我才懶得管你們家的事,你孫女嫁不嫁得出去,與我何干?可是她若做這一行,勢必影響春家的名聲,連我女兒也給拖帶了。今後,我女兒若再生個一兒半女,讓人家怎麼看底下的孩子?兒子就罷了,反正也脫不了軍戶,早晚也不過是個當兵的料。若是個女兒呢?你家荼蘼不嫁,可不能耽誤我的外孫女!」

      「你的外孫女還沒影兒呢。」春大山壓抑不住的發火。

      他根本就不是個好脾氣的,只是心軟,而且懂得心疼老婆。可這不意味著,他能看著從小捧在手心的女兒被人這樣說道。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1-23 10:57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5 11:11 PM 編輯

第三章 必嫁貴婿

      其實這老徐氏就是個糊塗的,前一刻還自處春風細雨,哪怕是假的,至少還沒撕破臉,可兩句話過後,關係就徹底鬧僵了。到時候她拍拍屁股走了,想沒想過自家女兒還怎麼在這個家待下去?或者,她從來就是想把女兒接回娘家。從她屢次對春家的態度,就應該知道了。

      她總自詡是大戶人家,可吵架吵到人家家裏頭,是哪門子的禮儀規矩?平時,她倒還裝個富家太太的樣兒,可只要一言不合,就宛如潑婦般。

      「今天不怕告訴你。」春大山大聲道,「荼蘼就是我春大山唯一的孩子,以後我不會再生一兒半女。到時候我給她招個女婿,外人甭想把她從我春家哄出去。以前這樣,以後還這樣!」

      咚!這話扔在那兒,似乎發出響亮的聲音。

      春荼蘼又一次感動得一塌糊塗。

      有這樣的祖父和父親,她還怕個甚。她瞬間就決定,一定要做一隻金鳳凰!還有,要麼她就不嫁,要麼必要嫁個貴婿,讓祖父和父親可以揚眉吐氣!

      「你聽聽!你聽聽!」老徐氏氣得發抖,也不想想自個兒管到女兒、女婿房裏的事,實在不成個體統,「他都要給你喝避子湯了,你這日子還有什麼奔頭!走,跟我回去!」

      「娘!」徐氏又開始抽抽答答的哭,眼神哀怨的望向春大山。

      這個男人,她絕對捨不得,可是他又說不讓她生孩子。實在也讓她傷心透頂。

      只要有老徐氏在的地方,環境和氣氛就會瞬息萬變,這還不到半個時辰,本來親親熱熱的來拜年。現在卻鬧得像要立刻分家似的。

      春大山開始只是說氣話,此刻聽老徐氏要帶女兒走,登時就犯了牛脾氣。深吸了口氣,對徐氏道,「你可想好,但凡你做什麼決定,我定不攔你!」

      徐氏哇一下就哭了。

      老徐氏大怒,騰地站起來,一甩袖子道。「大年下的,我本來好意為你女兒,趁著她名聲還沒毀到家,趕緊嫁出去,總好過將來連累到別人!你們父子不領情就算了。居然還趕我女兒走。好春家!好家風!我倒要看你們得意到幾時!」說完,強拉著徐氏就走。

      她以為春氏父子會阻攔,可春氏父子居然都冷冷的站在那兒,沒有動。

      門外,春荼蘼當機立斷,風一樣跑到院外去,從沒想過自己的速度能這麼快。過兒緊緊跟隨,半步也沒落下。

      徐家的馬車就停在春家門外,春荼蘼和過兒跑出來。躲在門前的大棗樹後,正好可以觀察到馬車那邊。她驚訝于老徐氏顛倒黑白還理直氣壯的能力,想繼續看看結果。她就不明白,老徐氏那個腦袋是什麼構造,憑什麼所有人、所有事都要圍著她轉?

      她到春家來,也不管春氏父子如何不願。劈裏啪啦的說了一通廢話,尤其處處詆毀人家的女兒、孫女,好像春荼蘼是個垃圾,必須儘快甩掉似的。春氏父子雖說生氣,卻還努力維護著親戚臉面,可她呢?居然就大吵大鬧起來,最後還派了別人一身不是。

      這種人,不理會她是最好的,她早晚暴跳得自己氣死。那時,也算為民除害了。

      才在樹後藏好,就見老徐氏拉著女兒,氣衝衝的出來。可到了馬車跟前兒,徐氏卻用力掙脫母親的手,哭道,「娘,我不回去!」

      老徐氏氣得直抖,揮手就打了女兒一巴掌,「你個沒出息的!春大山有什麼好,他這樣對你了,你還守著他不走?」

      「反正我就是不回。」徐氏犯了蔫倔的性子。

      「你讓我說你什麼好!」老徐氏氣得打了自己一個嘴巴,「我這還不是為你?你沒長眼瞧見哪,春家老的小的都把那個臭丫頭捧在心尖上,你算個什麼東西!那丫頭如今壞了名聲,真的嫁不出去,或是老死在家裏,或是招了女婿,你這一輩子都翻不了身!」

      這話,聽得春荼蘼忍不住翻白眼。

      有這麼比的嗎?本來就是不一樣的關係啊。春大山對女兒的疼愛和對妻子的愛與關懷能是一樣的嗎?根本沒有可比性,也不應該這樣對比。徐氏嫁進春家,一味的索取,可她為這個家做了什麼?好吃好喝都緊著她,她卻連家也挑不起來,更不用說孝順公爹,愛護前房兒女了。

      這是古代!一個孝字能壓死人的古代!對女性要求很多的古代!而徐氏在娘家被嬌寵,就恨不得換個地方繼續被嬌寵,本來就不對,因為當姑娘和做人家媳婦本來就不同啊。其實春家對徐氏根本沒有苛刻的要求,只想平靜過個日子都做不到,她娘家媽還動不動就來春家指手畫腳。這樣春家也沒休了她,如此的丈夫和公爹,簡直打著燈籠也難找了!

      說到底,是春氏父子太善良了。他們總以為,對徐氏不多要求,能滿足的就儘量滿足,以換取和睦的生活就好。但在老徐氏那,她看不到這些善念,結果不但不感念親家能容忍這樣沒用的媳婦,反而覺得這是春家沒有她女兒不行,是上趕著他們徐家、巴結徐家、非徐家不可。

      人,貴在有自知之明。可話說回來,老少徐氏的毛病,也是春家給慣出來的。

      「你就知道哭,我怎麼生了你這麼個沒用的玩意兒!」老徐氏見女兒不說話,又拍了一巴掌,「你若不跟我走,後面你就自己受著。這春家我是不樂意來了,就算請,我也不來!」

      「巴不得你快滾,永遠別踏進我們家的門!誰稀罕你!」過兒氣得咬牙,在春荼蘼身後小聲的嘟囔道。

      春荼蘼把食指壓在唇上,示意她別說話,繼續偷聽。

      「你說說。你怎麼就那麼瞎呢,你看上春大山什麼了?他除得長得好點,渾身上下,哪有一點好處?」老徐氏繼續道。

      這下。連春荼蘼都忍不住了,恨不能沖出去說:我爹那叫長得好點嗎?那是英俊瀟灑,范陽第一美男好嗎?再說。我爹優點可多了。忠厚善良、武藝高強、為人正派、上孝敬父親,下疼愛女兒,中間對老婆縱容,外加上前途無量。就只不拈花惹草一條,有多少男人能做到?我爹明明就是珍珠,你卻當成魚眼睛,真是……乾脆你自挖雙目算了。

      春荼蘼按住腹部。因為忍得肝疼。若論鬥嘴,十個老徐氏也不是對手,偏偏她要顧忌自己和家裏,畢竟一名老年婦女可以撒潑打滾,她若沖上去。名聲就全毀了。

      算了,好鞋不踩狗屎。照老徐氏這鬧騰勁兒,她有強烈的預感,她很快就有機會能收拾老徐氏。因為,連老天也看不過眼的。

      「他家那丫頭倒是有眼光,我在淶水都聽說了,連折沖府的都尉和大理寺丞都對那死丫頭另眼相看,這回你捎回去的稀罕物,可不就是人家那龍子鳳孫送的?你不言不語的。主意倒是正,追著沾上春大山,可怎麼不給我找個人家那樣的女婿回來?」老徐氏語氣中那個酸哪。

      春荼蘼不禁吃驚,沒想到八卦的傳播力是如此之強大。可是,她和韓無畏、康正源根本就沒有什麼。這兩人也是懂禮的,韓無畏還來信說。本來親自要送年貨來,還想拜年來著,但考慮到他們表兄弟的身份,怕給春家帶來麻煩,就叫僕從送了東西來。

      和身份地位差距大的人做朋友都很辛苦,何況更近一步的關係?人是有等級的,說白了就是生活圈子,能突破圈子的不是沒有,只是太少、太辛苦了。

      只是,老徐氏為什麼想得理所當然呢?她春荼蘼好歹是低級武官的女兒,尚且不敢肖想那二位,身為商家女的徐氏,又無傾世之姿、驚世之才,怎麼被老徐氏說得好像……只要徐氏願意,人家韓無畏和康正源就得巴巴的來求娶?實話說,雖然春家是軍戶,但論人才和人品,徐氏連春大山也配不上!

      這下春荼蘼算明白了,為什麼老徐氏這麼強勢,因為她自我膨脹得太厲害,是坐在淶水的井底之蛙,以為天就那麼點子大呢。

      「娘你別說了。」徐氏終於開口,「我早告訴您,別來給荼蘼說親,您偏不聽。怎麼樣,好好的事,倒鬧得兩家不和睦。您快回去吧,夫君和公爹都心軟,我做小伏低一陣,他們就會把這一篇揭過去的。回頭,我再找人給您捎信兒!」

      「孽障,你就是離不開那個春大山!」老徐氏恨鐵不成鋼的道,「若與他和離,娘自然給你找好的,你怎麼就不聽呢!」

      果然啊,老徐氏想讓女兒和離回家。在現代,也絕少母親想讓孩子婚姻破裂的,何況這是在古代呢?所以老徐氏的思維,真心不能以正常衡量。

      見徐氏又恢復到抿著嘴不說話的狀態,老徐氏恨聲道,「算了,我管不了你!我走!」才一轉身,又想起什麼,「你爹呢?怎麼沒看見他。」

      「在我屋裏歇著呢。」徐氏張望了一下,「小琴也不知道死哪兒去,我去叫我爹吧。」說完匆匆地進了院子,但很快又折了回來。

      「我爹不見了。」徐氏詫異道,「明明我親自帶他進屋的啊,跑哪里去了?」

      老徐氏想了想,不耐煩的道,「誰知道他死去哪里了,我不會等他的。他若回來,你讓他自己雇車回去。哼,小琴這個不安分的,怎麼也跑得沒影兒了?」

      「別是帶我爹一塊兒逛去了吧?我爹正經沒來過范陽幾回。」徐氏疑惑。

      「大年下的,有什麼景好逛?」老徐氏邊說邊上了馬車,狠狠甩下車簾。」



第四章 火樹銀花不夜天

      眼見著馬車離去,徐氏回院,春荼蘼才和過兒從樹後出來。

      聽了這老半天,身子都有點凍僵了,兩人連忙回了春荼蘼的屋子裏。想必春青陽和春大山還在生氣,院子裏靜悄悄的,正廳的門也緊閉著。

      過兒向那邊張望,又看了看春荼蘼的臉色,這才猶豫著說,「親家老太太就是要攪得咱們家宅不寧的。要我說,太太真不如和徐老太太回娘家去呢。最好……再也不要回來。」說到後來,聲音小了下來。

      春荼蘼知道過兒的意思,是想讓春大山休了徐氏。這門親結得不好,拖下去大家痛苦。但古代不像現代,離婚比較自由。春家之所以說不休妻,是因為徐氏沒有犯七出之罪,上回給丈夫下瀉藥的事倒可以做文章,可是春大山也會沒臉,那事就壓下去了,現在哪能重提?即使真要休了徐氏,她做女兒的也開不了口,還得看春青陽的。

      不過,徐氏是真心喜歡春大山,雖然她的喜歡非常自私,只是想獨佔春大山,並且不會為春大山改變自己一丁點兒。可真要休她,她肯定賴死賴活,一哭二鬧三上吊都用得上。雖然徐氏表面上很懦弱,可擰起來是個極有准主意的,也拉得下來臉,如果鬧得盡人皆知,勢必又要影響春家和春大山的前程。

      年前韓無畏的來信說了,已經就春家脫軍籍的事開始活動。若這種最關鍵的時刻讓徐氏鬧起來,說不定會影響到大事。

      而春大山長升了官,前程看好,要休妻也得悄無聲息的,理由充足的,完全不受妨礙的休。比如說,徐氏犯下了什麼不可饒恕的過錯,所有人都站在男方這邊。

      「過兒,親家老太太很看不上我爹和我家,想讓太太和離呢。」春荼蘼歎了口氣。「就算是恩愛夫妻,有長輩這麼鬧騰,也會磨沒了感情,再也過不下去,何況我爹和太太這種情況?所以你看著吧,不等我爹休妻,太太也在咱家待不長。親家老太太那個人我不敢說瞭解。卻很清楚,但凡她起了什麼心思,若達不到目的,就難受得要死,非可勁兒的攪和,直到她滿意不可。」

      「小姐是說,親家老太太一定會讓太太和老爺和離?」過兒高興地問。

      「我覺得她不會善罷甘休的。別看她自己說再不來咱家了。」春荼蘼嘲諷道。「自個兒打自個兒臉的事,她做得不少,也沒見她羞愧。所以,咱們不動,讓她鬧去吧,到時候不管什麼樣的結果,都怪不到咱們身上,帶累不了春家和我爹才好。」

      「那咱們給加把火?」過兒眨著大眼睛。露出惡作劇的表情。

      春荼蘼點點過兒的額頭,「聽我的,敵不動,我不動。實話說吧,我覺得今天她在我爹面前丟這麼大臉,這口氣她咽不下,很快就得想辦法鬧一出。有的人,不用跟她打,遞給她一把刀,她自己就掄起來,傷敵不成反傷己。」

      過兒細想想,覺得自家小姐說得對。憤而休妻,是痛快了,遺禍卻無窮。讓徐氏這個女人攪和得家裏過得不和順就罷了,難道還要讓她影響到春家的今後?小姐常說的那句話很對:小不忍,則亂大謀啊。

      「誒?話說小琴去哪里了?」春荼蘼突然想起這茬,「讓她買個乳酪,她別是跟人私奔了吧?這麼久還不回來。」

      「管她呢,她跟人私奔倒好了。」過兒翻翻白眼兒,「就怕她不知上哪閒逛去了,我聽說鎮上有廟會。」

      「你不早說!」春荼蘼瞪了一眼過兒,「早知道去鎮上逛廟會,不在家受那窩囊氣。」

      主僕兩人說笑了一會兒,聽到正廳那邊有動靜,就起身過去了。接著一家人吃了飯,儘管徐氏也在場,可所有人都不想讓別人不高興,就都強顏歡笑,裝作沒事般。可氣場的壓抑,卻是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的。不管怎麼說,這個快樂的春節假期,還是讓老徐氏破壞掉了。

      當天,小琴天色快黑的時候才回來。一問,果然說是去鎮上看廟會了,自然引起了徐氏的不滿,借機發作了小琴一回。

      只不知為什麼,春荼蘼總覺得小琴有點不對勁兒,似乎有些魂不守舍。而且小琴是個機靈的,雖然心思總是不正,但很會做事,這麼不管不顧的貪玩,沒經允許就去鎮上,不是她的風格。自然,乳酪是沒買來的。

      但春荼蘼心中要考慮的事極多,當下沒多注意,過後也就扔到脖子後面去了。而從那天開始,徐氏著實老實了一陣,也能邁出房門,每天早上給春青陽請個安,偶爾給春大山煲個湯什麼的。春荼蘼冷眼旁觀,並不多說。

      轉眼到了正月十五,鎮外沒什麼熱鬧的,但鎮上卻有燈會,聽說官府還有焰火放。春荼蘼很有興趣,所以春青陽和春大山商量了下,決定晚飯早點吃,完了帶她去鎮上看燈。

      春荼蘼高興壞了,古代的年節,之前總是從影視劇中看,今晚要好好身臨其境一把。她一大早就拉著過兒挑了衣服,因為怕人多擁擠,還是挑了男裝,卻不是胡服,而是缺銙袍,左右開衩,直裾大袖,紮口的寬腿褲子,頭上不帶襆頭,而是系勒帶,腳下配著長靿靴。這套衣服本來是春大山的便服,竹青色,春大山嫌顏色太亮,基本沒怎麼穿過,被過兒連夜改小了,正好春荼蘼穿。過兒自己來不及做男裝,只好還穿著原來的胡服。

      春大山的意思是,讓徐氏留在家裏。因為她一向嬌怯,去人多的地方怕不方便,還得派一個人專門保護她。再說晚上冷,凍病了又是個麻煩事。但徐氏也不知是怎麼了。死纏爛打的要跟去。小琴這些天都老實的得過分,卻也哀求徐氏要跟著。最後一家之主春青陽拍板,家裏也不用留人看著,連老周頭在內,全家一起去。

      「不然你怎麼忙活得過來?」私下,春青陽對春大山說,「本來咱們父子只關照下荼蘼和過兒就行了,而且過兒潑辣,本身就頂個小子使喚。現如今去的人多了,就由我看著荼蘼和過兒。你屋裏的兩個。你一個人都照應不過來,不叫老周跟著是不成的。」

      春大山很慚愧,可又不想為此事和徐氏吵起來,再把元宵佳節也毀了,只能死忍著心中的不快。而且徐氏最近一直小心翼翼,他不好那麼硬起心腸。

      當天晚上包了餃子吃,打算全家逛回來後。再煮元宵做宵夜。

      這個時代,餃子是作為餛飩的分支出現的,並沒有明確的叫法和分類。春家這個年過得富裕些,就用了白麵做皮兒,豬肉菘菜的餡。春荼蘼還自作主張和了一個豆芽、芫荽、雞蛋、又加了碎豆腐的素餡,特別受到了春青陽和老周頭兩個年紀偏大的人的喜歡。

      飯後又避了避口,免得被冷風沖到熱乎乎的胃裏。然後。一家人在大門口掛上大紅色的燈籠。又找隔壁何嫂子借了牛,套了輛穩當的牛車,就去了鎮上。春荼蘼還當他們到得算早,哪想到天才擦黑,鎮上已經人山人海,各色美麗的花燈沿著官府指定的幾條街掛了出來,再加上家家戶戶門前的燈籠,簡直應了那句詩:火樹銀花不夜天。

      「沒想到這麼擠。」被春大山護在身前。徐氏還是忍不住抱怨道。

      「爹心疼太太,早說太太不必來嘛,偏太太不聽。」春荼蘼笑眯眯地給徐氏上眼藥,「不然現在讓爹送太太回去?」

      徐氏見春荼蘼這樣說,哪里肯走,咬著牙,死墜著春大山不放。小琴借著人多的機會,裝出害怕擠散的嬌柔模樣,拉住了春大山的手臂,大吃豆腐。這麼多天來,第一次有了真正的笑模樣。

      「我就看不慣她那樣兒!」過兒氣得跺腳。

      「摸一摸又不會少塊肉。」春荼蘼低聲道,「這事不用你操心,太太會修理小琴,你只管看著就行了。」

      說完,轉過身提議道,「咱們去臨水樓吧?那邊的鋪子結束了很久,又還沒有租出去,清清靜靜的,咱們先在街上逛著看燈,差不多時辰的時候,正好上二樓去看焰火。」

      「這麼久沒有人,會不會很髒啊?」徐氏有點不樂意。

      因為一提到臨水樓,就想到了那個方娘子。好不容易那女人走了,徐氏不想讓自家夫君再睹物思人。而且,荼蘼是故意的吧?她非常懷疑。

      春荼蘼哪管她怎麼想,只道,「我年前雇了小九哥去打掃過,不髒的。那條街上是最熱鬧的,臨街的各個酒樓和鋪子早被人占滿了,除了那兒,也沒有其他地方容得下腳呀。」

      「沒有人煙的地方……大晚上黑咕隆冬的……」徐氏還想反對。

      春青陽卻插嘴,問春荼蘼,「鑰匙可帶了?」

      春荼蘼點頭道,「自然帶了。我還叫小九哥準備了點心、瓜果、甜酒,還有好多燈籠呢。」

      「你這丫頭,原來早就打算好了。」春青陽就笑道,「那咱們就去,也算是享了我孫女的福了,我年紀一把,可從來沒有過獨佔一樓的時候。」

      春青陽這麼說了,徐氏哪還敢說個不字,委委屈屈的低下頭……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1-24 10:22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5 11:15 PM 編輯

第五章 貴公子

      清靜有清靜的好,熱鬧有熱鬧的妙。一家子才來鎮上,體力和精神都充沛,自然先在鎮子口寄存了牛車,然後沿著那條最繁華的街,閑閑的逛著。等逛累了,時辰也差不多了,再上臨水樓的二樓,找最好的位置看舞龍表演。

      春荼蘼晚飯的時候本就留了肚子,這會兒見了各色小吃,自然這樣買點,那樣買點,只是春青陽怕她沖了風,不許她邊走邊吃,只由過兒提著,等回家,或者到了臨水樓才吃。還有各色花燈,雖然算不得精緻,卻有野趣,帶著大唐民族胡漢融合的粗獷風格,特別可愛。她看著新鮮,自然也買著了好幾個花樣。

      徐氏看在眼裏,很是不以為然,覺得春荼蘼純粹是浪費銀子,淨買些沒用的東西。可是春家雖沒有分家,但卻分了灶,說白了,各花各的銀子,春青陽愛把銀子給孫女花,就是扔在水裏聽響,也跟她沒有半文銀子的關係,她根本管不著。

      當然,軍戶本來也是不能分家的。

      臨水樓所處的那條街,是鎮上的主要街道,平日裏最是熱鬧,逢年過節的,自然要加個更字。況且官府組織的舞龍隊是必要經過此街的,所以此處人山人海。平時從街這邊到那邊,也不過走個一刻鐘,今天卻足足逛了一個時辰。

      徐氏和小琴走得愁眉苦臉,鬢髮散亂,春荼蘼倒是興致勃勃。她的新身體本來很嬌弱,可經過兩個多月的巡獄之行,一路上摔打顛沛,倒強健了不少。此時到了臨水樓門口,倒是徐氏主僕更想進去歇腳了。

      春荼蘼掏出鑰匙,由春大山上前,先請站在樓前臺階處的人讓開些。然後就打開大門。在摸到門框的瞬間,他不禁有點悵然,想到不久前。方娘子還站在這兒,對他柔和的笑著……

      他的神情,別人沒注意,徐氏卻是看到了,心裏就是一陣發堵,上前道,「夫君別想那麼多。快開門吧,老太爺只怕走得累了。」一句話,酸酸的,還攀扯了別人。

      春荼蘼假裝沒聽到,剛要拉著春青陽進去。就聽後面有人叫道,「春隊正,這麼巧遇到你們啊?」

      不用回頭,就知道說話的人是韓無畏。他的聲音永遠那麼明朗,就連冬天的寒風都似被逼退了似的。而聽說皇上憐惜康正源的身體,不想讓他在年節期間趕路,許他元宵後再回京,想必此時正跟在韓無畏身邊吧。

      對於古代人來說,從臘月二十三的小年開始。直到元宵節,二十來天的時間都算過年。

      果然,轉過身就看到韓無畏和康正源兩個人走過來,後面還跟著十來個護衛。他們兩個都穿著便裝,可除非易容,生就的模樣和氣質就是鶴立雞群的。在人群中根本隱藏不了形跡,一眼就能找到。何況,韓無畏個子那麼高,所以他們根本也不掩飾了,衣著華麗,姿態優雅,渾身上下散發出的風采,令他們的額頭上似乎明確的寫著三個字:貴公子。

      韓無畏穿著深紫色窄袖胡服,因為他不喜歡戴帽子,最冷的天裏也是系著抹額,大約知道那會使他的眼神顯得格外深邃,所以依舊是細細的一根帶子勒在額頭上。同樣的紫色,上面綴著一顆小小的紅寶石。剔透的顏色襯著火光,似乎他的眼睛裏燃起了兩簇小火苗兒。

      康正源則是前漢風采的廣袖博帶的袍子,天青色,高冠革履,略顯蒼白的臉在背後各色燈籠的映照下,像美玉一般。天氣還冷,他呼吸之間彌漫出淡淡的白氣。他整個人,仍然給人不真實的夢幻感。

      他們知道街上人多,沒有「荼蘼荼蘼」的亂叫,而是喊了春大山的名字。

      春大山見狀,連忙上前,雖然他們是便裝,卻仍然執了屬下禮,問道,「二位大人怎麼也在?倒是巧了。」

      「康大人沒看過咱們范陽的舞龍,我特別帶他觀賞觀賞。」韓無畏說著,望向身後的臨水樓,「怎麼,是要上樓去占個好位置嗎?那我可要打擾了,不知可否同行?我往年不愛摻和這熱鬧,就沒想到臨街商家的酒室雅閣都提前訂滿了,剛才找不到座位,讓康大人埋怨了我好大一陣子。」說話的時候,目光穩重,沒有一絲亂瞄到春荼蘼身上。

      春荼蘼知道他私下雖然隨便,但其實是個心細妥帖的,也很知禮儀。對外,絕對是貴族風範。當然,他想不想、會不會真正遵守規矩,就是另一回事了。

      「這是屬下的榮幸,平時請還請不來呢。」春大山客氣道,「說來今天算我的好運道,大人若不肯屈尊,我非要硬拉不可的。」說著,就把人往裏讓。

      韓無畏和康正源見春青陽在此,又有女眷,自己是微服,沒有以官位壓人的道理,自然不肯先走。正推辭間,春荼蘼拉了拉春大山的衣袖,小聲道,「爹,樓裏面黑呢,總得讓人先進去點了燈,略收拾下,怎麼好讓兩位大人這就直接進去?」

      一句話提醒了春大山,立即就告了個罪,讓老周頭、小琴和過兒進樓先整理整理。韓無畏和康正源既然不客氣的要求進人家的酒樓賞景,斷沒有看著的道理,也叫那些隨從跟去幫忙。

      人多好辦事,很快的,臨水樓上下就亮了起來。

      韓無畏和康正源推辭不過,率先進樓。他們一行人到了二樓最正面、也是最大、視線角度最好的房間,分賓主坐下,那些護衛就散坐在各處。過兒和老周頭,麻利的到後廚去燒水,並取了炭盆來。方娘子走得匆忙,並沒有把酒樓內的東西全清理走,所以一切都是現成的,還有餘下的茶與酒,倒也便宜。

      春荼蘼把買來的各色小吃放在桌上。因為沒了外人,就免了拘束,笑道,「祖父還嫌我買的吃食多。這不,正好用上了。可見,韓、康二位大人是有口福的。隨便逛逛都有人請吃。」

      雖然韓無畏和康正源早就跟她混熟了,而且大唐民風開放,並不忌諱男女同席,但當著人家祖父的面,而且還有她那不省事的繼母,自然不好太隨便,免得她讓人說嘴。於是康正源就笑道,「托了姑娘的福,下回改請春隊正一家。」

      韓無畏坐在一邊點頭不語,心下卻暗道:這丫頭在家裏是能幹潑辣的小家碧玉,在外能表現出大家閨秀也欠缺的高雅氣質。在堂上堪比最強悍的戰士,但此時卻一幅小女兒態,真是一人千面,不知哪個才是真正的她呢?

      「兩位大人見諒,荼蘼被我寵壞了,有點不識禮數。」春青陽謙虛幾句,把春荼蘼拉在身邊,不願意讓她和韓無畏、康正源多接觸。

      他是保守的古人,更瞭解貴族與平民之間的地位差異。雖然他看得出這兩個年輕人都對孫女有一定程度的好感。而且他們本身也格外出色,但他不想孫女嫁到高門,只想找個知疼著熱的男人,守著孫女過日子,要離他近些,才好幫襯。

      地位懸殊的婚事。他見到過,可結果呢……徒惹傷心、生離死別罷了。

      春氏父子臉皮兒薄,不會奉承人,好在韓無畏和康正源也不是搭架子的人,三言兩語的寒暄過去,大家倒沒了尷尬,一邊聊著過年的事,一邊吃著春荼蘼買的零嘴,倒也和樂。過了會兒,過兒又把茶和燙過的、加了乳酪的果子酒拿了來,氣氛就更融洽了。

      就是徐氏,仍然是上不得臺面的小家子氣。都說窮養兒,富養女,徐氏這種讓老徐氏用銀子泡大的人,為什麼就不能大方點?再看小琴,逮到一切機會上前侍候,雖然沒到亂拋媚眼的地步,可架不住她總這麼殷勤啊。

      而春荼蘼看出韓、康二人確實是偶遇,也確實是來看燈的,當下就消除了自然產生的懷疑情緒。唉,她這個職業病啊,可怎麼得了。不知為什麼,又想起那個軍奴,當時對那個人,怎麼就毫無防備哩?

      想到這兒,不禁想到上回被咬傷的手指,確切地說是劃傷。她皮膚白細,若有個印子要好久才能完全消失,現在離被咬才只一個月,仔細看的話,仍然有一條淡淡的淺褐色細痕……

      「春小姐看什麼這樣出神?」康正源注意到了春荼蘼突然的沉默,微笑著問。

      「有點睏了呢,怎麼舞龍還不來?」春荼蘼隨意找了個藉口。

      韓無畏武功高,自然耳聰目明的,聞言耳廓一動,接著就站起來,走到窗邊,打開了一條縫往外瞧,隨後笑道,「春小姐,快來看,舞龍隊可不就到了麼。」

      春荼蘼一聽,登時高興起來。

      這間雅室面積大,有三個臨街的大窗。一屋子的人自動分成三部分,春青陽和春荼蘼、過兒佔據了一個窗子。春大山和徐氏、小琴佔據了一個。韓無畏和康正源自覺的用了第三個。老周頭是很講究的人,一直就守在門外,不肯進來。

      眼見舞龍隊還在長街的那一端,蜿蜒的燈火好似自天上,熱烈的氣氛瞬間就濃厚了。而長街這邊的人群也明顯感受到了,登時就開始騷動、擁擠起來。

      正充滿著期待,只聽小琴驚咦了一聲,因為聲音尖細而高,聽到人耳朵裏極不舒服。

      春青陽覺得在貴人面前失了禮,沉下臉問,「什麼事咋咋呼呼的?」

      小琴驚訝的向窗下一指,「那不是王媽媽?老太太跟前離不得的王媽媽!」



第六章 失蹤

      春荼蘼驚住。

      這是女人的第六感,一般來說,她有這樣像被涼水從頭澆到的感覺,就肯定有大事發生。

      情不自禁的,她探出身子往下看,果然見到了那個王婆子,身材魁梧得像個男人,臉上有痣,痣上有毛的天生兇惡相。

      這個婆子是老徐氏的絕對心腹,有她的地方,必有老徐氏,所以徐氏一怔,情不自禁的喊了聲,「王媽媽!」

      人群熙熙攘攘,那王婆子被擠在人群當中,身不由己的走著。徐氏的聲音並不大,照理她是聽不到的。可不知什麼原因,她就是聽到了,還準確的向臨水樓的樓上望來。

      街上燈火通明,但卻及不上樓上更明亮,所以王婆子一下就認出了徐氏。但她不但沒有露出驚喜的神色,反而還很慌張,把脖子一縮,頭緊緊低下,竟然打算裝作不認識,拼命擠開人群就跑。

      徐氏急了,拉了春大山一把,「夫君,王媽媽行事有異,不知我娘家出了什麼事。請夫君把王媽媽追來,我好細細問過。」

      她一臉哀求,春大山猶豫片刻,不好拒絕,抬步就要走。

      春荼蘼眉頭皺緊,極為不快。以王婆子這種情況來說,徐家,確切的說是老徐氏那兒必然是出了事故的,可王婆子擺明撇清,春家沾上去就是麻煩。若兩家的關係親近還好,可十天之前,兩家算是吵起來了……那麼,徐家的事,憑什麼要她爹去插手?就算好歹算作姻親。也得徐家提出來,春家才好幫忙,現在算怎麼檔子事?

      可惜,當著外人她又不好直接開口說什麼。春青陽也是這樣想。又怕人太擁擠,兒子雖然身強力壯,可萬一撞上點陰私之事……

      康正源最是審時度勢。反應又超快,看到春荼蘼沒來得掩飾的臉色,立即就道,「外面雜亂,春隊正不方便行事。不如,叫我們帶來的護衛把人叫上來問個清楚。」一來,護衛身份為公。若是栽贓陷害什麼的,很容易分辨清楚。二來他是深知春荼蘼對繼母家的態度,假如有不好的事,他和表兄的地位在這兒擺著,能做見證。

      他很感激春荼蘼在律法之上給他幫的忙。另外心有好感,就一心向著她。反正若是不方便外人插手的事,到時候他們再避開就是了。

      韓無畏也是這樣想,所以康正源話音一落,還沒等春大山拒絕,韓無畏就出了門,快速吩咐了護衛們兩句,指派了四個人。雖說護衛們不認識王婆子,但那女人的特點太明顯。很容易辨認出來。

      這麼一鬧,看舞龍的心情又被壞了。眼見舞龍隊伍和簇擁在旁邊的百姓,叫著鬧著,一路過來,可那番熱鬧與歡喜,開心愉悅與笑聲陣陣。還有對新年美好的祈禱,好像都與臨水樓上的人無關。春荼蘼不知心中是怒是恨,總之過個年,兩次被老徐氏破壞了氣氛。

      房間內,尷尬的沉默著,等舞龍隊通過了臨水樓的視窗,那四名護衛終是把王婆子帶了來。

      「你怎麼在范陽縣?」沒等任何人開口,徐氏就急問。

      這是人家兩位大人的護衛,把人帶到的好不好?至少先道個謝,然後判斷情況是否可以當面詢問,才能開口啊。怎麼這麼莽撞的?

      「我娘呢?我娘是不是也來了范陽?她老人家是找我有急事?怎麼不派個人來?這大晚上的……是我娘病了嗎?」接著,她又一連串的問,都沒給韓、康二人告退的工夫和藉口。

      那王婆子平時兇惡,也只是狐假虎威,其實遇事卻是個膽小糊塗的,聽徐氏這麼問,還沒怎麼著呢,就先撲通一下跪倒,大哭道,「小姐,小姐,您聽我說。不是老奴要背主,實在是走投無路了。官府要拿了老太太,老奴也沒有辦法。老奴上有老、下有小,不得不顧著這一家子啊!再說,我這樣也是為著老太太著想,將來萬一有什麼……我這也是鋪後路,讓老太太有個退身不是?」

      嗡的一聲,春荼蘼一個頭變成兩個大,而且非常吃驚。

      老徐氏要下獄?怎麼會?雖說她平時耀武揚威,可家裏確實有幾個臭錢,在官家面前又慣會來事兒、奉承,所以在淶水地頭上頗吃得開。她控制欲超強,自私自利、喜歡顯擺、為人強勢,為人非常討厭,但應該還不至於做殺人放火的事。可若不是大案,淶水官府不會拿下她。

      徐氏聽王婆子這麼說,嚶的一聲就要暈,被小琴架住後,渾身抖似篩糠,把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婦的形象擺了個十足十,完全沒有官家娘子的半分沉穩。

      倒是春大山頗鎮靜,問王婆子,「別說那些沒用的,只說說,徐家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這時候,韓、康二人倒不好立即抽身而走了,畢竟主家沒要求,主動離去,似乎是要袖手的感覺,顯得十分冷淡疏遠。可不知出於心底的哪些原因,他們不想和春家生分了。

      而春青陽則是考慮到徐家怕有什麼官非事,出於對老徐氏的深深忌憚,他顧不得家醜,很希望有兩位大人物坐陣,免得以後說不清。於是,還請韓康二人坐下了。

      春荼蘼皺著眉,全神貫注在王婆子顛三倒四的敍述上,搭配著春大山不時的提問,半個時辰後,春荼蘼終於弄清了全部事實,不禁更是驚疑。再看徐氏,已經暈過去了,把這種逃避現實的方式使用得淋漓盡致。

      原來,自從那天老徐氏從春家回去,她的夫君,徐氏的親爹,本名為范建的,就一直沒有回淶水。開始時,老徐氏根本不管,因為范建在入贅前是個秀才,經常開個詩會啥的。拽幾句酸文,也有幾天不回家的經歷。老徐氏把范建管得死死的,知道他不敢在外面玩花活兒,就沒當個事。誰還沒有個怪癖?大部分打壓。小部分放縱,全面接管的同時,好歹留點縫能讓人喘口氣兒。就是她的馭夫之道。

      可是哪想到,范建從那天開始就再也沒回去。老徐氏是從春家揚著下巴走的,自然低不下頭來求著幫忙尋找,只派了人私下做事,還求了范陽縣衙的人,可愣時沒向在縣衙做事的春青陽透露一星半點。

      結果,范陽、淶水、以及相鄰的路上和附近的幾個地方都找了個遍。仍然沒有消息。老徐氏這才急了,可卻還有比她更急的。家裏的生意倒無所謂,本來就是她一個婦人撐著,范建就是個百無一用的窮酸。不過范家貧困,家裏的老母又貪婪。不然也不會讓秀才兒子入贅了。

      范家經常要范建偷拿銀子接濟,范建這一失蹤,銀子拿不回去,范家又大手大腳慣了,一下子就承受不住。本來老徐氏把范建失蹤這事是瞞著的,只說他到外地和朋友遊玩去了,可到底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范家聽說後,心想搖錢樹斷了還了得,非要往大裏鬧。要老徐氏陪一大筆銀子才算。

      老徐氏強勢慣了的,自然不肯,結果兩相說嗆了,驚動了官府。官府收過好處,本不想宣揚,但架不住范家不顧臉面的大鬧。想捂著這事卻捂不住了,只好把老徐氏拿下。

      其實,老徐氏並沒有被關到大牢裏,只是被帶走問話,然後放回家,責令不能出門。可是老徐氏這樣的人,調教不出好手下和家僕,哪怕是她最信任的王婆子,見主人有難,只想撈一把快跑。王婆子身為老徐氏的心腹,生怕被連累,又覺得范建很可能在外面遭了難,於是卷了些老徐氏平時不怎麼注意的細軟,隨便告了個假,帶著男人和兒子一家閃人了。老徐氏雖然生氣,可這節骨眼兒上,哪有心情和時間收拾下僕?

      而王婆子的兒媳不是徐家的丫鬟,而是聘娶的范陽縣清白人家的女兒。因此,他們一家回到范陽縣上,本來要隱匿行跡,暫時不露面的,可今天元宵節,她小孫子非得出來看燈。王婆子心存僥倖,覺得范陽縣說大不大,說小可也不小,不太可能就遇到熟人,就跟了出來。哪想到,世上的事真的就這麼巧!

      「小姐,姑爺,春家老太爺,求您們放過老奴吧。」王婆子哭訴道,「老奴是有私心,可也真是為了老太太著想啊。剛我兒子和兒媳抱著小孫子回家去了,還不知道我這邊的情況。您三位慈悲,好歹放我回去一趟,免得他們提心吊膽。」

      「你這樣,就不怕我娘提心吊膽!」徐氏怒喝一聲,醒得時機很關鍵,「你這忘恩負義的狗奴才,但凡我娘沒事,必不能與你善罷甘休。你和你兒子的賣身契,我娘是賞還你們了,可別忘了,還有你男人!」

      王婆子一聽,嚇得哇哇大哭,吵得春荼蘼腦仁兒疼。無意間轉過頭,見到小琴臉色變幻不定,雙手絞著,似乎要把手指扭斷了似的,表現很是不同尋常。

      春荼蘼突然想到范建消失的那天,小琴也是莫名其妙的消失了大半天,這兩者之間有關係嗎?可是,這與她有什麼關係?春大山于情於理不能不聞不問,可跟她沾不上邊。

      正這兒想著,徐氏突然撲通一下跪在她面前,哭道,「荼蘼,求你救救我娘吧。」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1-25 11:59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5 11:19 PM 編輯

第七章 管得?管不得?

      他令堂的,氣死了!

  什麼意思啊,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跪她?再怎麼說,徐氏占著輩分呢?這是求嗎?這是逼!

  老徐氏對她怎麼樣?徐氏自己又對她怎麼樣?臉怎麼這麼大,這時候還要脅迫她?

  春大山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一把把徐氏揪起來。他強壓著怒火,慚愧地對韓無畏和康正源道,「賤內無狀,讓兩位大人看笑話了,真令某無地自容。」看他那樣子,確實很想要找個地縫鑽進去。

  韓無畏和康正源本想留下幫忙的,但徐氏突然來這麼一出,令兩人都非常尷尬,見狀連忙起身告辭,康正源還說,「春隊正請自便,今日叨擾了,改日再登門道謝。」說完,兩人就快步走出去。

  韓無畏走到門口時停頓了下,略轉過身,狀似無意的瞄了春荼蘼一眼。雖然沒說話,但春荼蘼明白,他是說有困難,可以去折沖府找他幫忙。她心中感激,幾不可見的輕輕點了點頭。

  等韓、康二人一離開雅間,春青陽就惱了,沉聲道,「有什麼事回去再說,在外面鬧騰個什麼勁兒。」說著,拉起孫女就走。

  春大山又愧又怒,當下也不言語,只和老周頭把燈火熄了,胡亂鎖了房門,把王婆子直接丟在街上。然後一家子到鎮口取了牛車,直奔家裏。

  一路上,氣氛壓抑極了,沒有人吭聲,和來時的歡樂相比,簡直是兩個極端。只有徐氏不斷的細聲抽泣。聽得人心煩意亂。

  她就是這樣一個人,你說她沒主意吧,她做事蔫有準兒,你說她有手段吧。她又偏偏弄得周圍的人跟她一起六神無主。像塊牛皮糖似的,粘在手心兒裏,甩也甩不掉。又像紮在肉中的毛刺。明明紮得慌,可就是不好拔出來。有時候,春荼蘼覺得自家老爹還不如娶個潑婦回來得好,好歹把事情擺在明面兒上,真刀真槍幹一場,哪怕上演最低級的全武行呢?總勝於拳拳像打棉花,氣得人的火氣升起又落下。落下又升起,最後憋出內傷。

  到了家,老周頭去卸牛車,小琴和過兒忙活著收拾東西,只有主人一家三口進了院子。春大山一個沒留神。徐氏就跟著春青陽和春荼蘼祖孫二人進了正廳。春青陽那兒才要坐好,徐氏就又立即淚如泉湧,而且還要跪。

  春荼蘼怒頂天靈蓋,也顧不得平時勉強維持的禮貌,伸手把徐氏生生架起,「太太,您若再哭,或者再跪,祖父和父親我管不了。我立馬回遼東郡我外祖家,三年兩載後才回來!」她這話說得很明白,徐氏再來這套哀兵政策,她真的甩手就走,說到做到。當然,遼東郡外祖家云云。是上回跟康正源巡獄時編出來的。

  徐氏一哽,硬生生把哭訴噎了回去。她知道春荼蘼雖然笑眯眯的,卻並不好說話,所以對春青陽哀求道,「爹,我爹現在下落不明,我娘又惹了官非,求您讓荼蘼幫幫我娘家吧?」

  春荼蘼站在春青陽身後,抿著嘴不出聲,因為她深知自己的祖父和父親,知道他們會為自己說話。春大山不是個懼內的,他只是嘴笨心軟,做事總是給人留臉面和餘地。這樣的男人如果遇到懂事的老婆,日子一定過得極其和樂,互相尊敬,舉案齊眉。但結果遇到不識抬舉的女人,比如徐氏,就會登鼻子上臉。

  而春青陽也只是善良厚道而已,卻不是傻的,也不是不敢說話。

  果然,春青陽一臉疲倦的道,「大山媳婦,你說這個話可得摸著良心。我自問,你嫁到我春家後,從沒有苛待於你,甚至身為人媳應該做的事,你不做,我都不多嘴。畢竟,日子是你們小夫妻過的,我還能活幾年?荼蘼又能攪和你們幾年?只是你提出這個要求,自個兒就不掂量掂量嗎?你還記不記得,當初荼蘼被迫上公堂是為了什麼?為了你的夫君被誣陷,你身為他的妻子沒有辦法還他清白,逼得荼蘼不得不小小年紀代父申冤!」

      說到這兒,春青陽有點激動,眼圈都紅了,很是痛惜,「然後,事情一件件來,迫得荼蘼不斷向這條路上走。可是,前幾天你娘來家裏拜年,說的什麼?她說我家荼蘼壞了名聲,連她也跟著抬不起頭來,要隨便把她嫁出去,好為你未來的兒女掃清道路。她既然看不上荼蘼,現在也不用求上來。你又怎麼好意思的?好意思讓荼蘼為你娘的事再上公堂、再奔波、再壞了名聲?你這心,可是肉長的?你怎麼說得出口!」

  「爹,以前都是我不好,是我娘不好。但現在事情到了這個份兒上,求您念在兩家親戚一場,叫荼蘼救救我娘吧。」徐氏仍然忍不住哭道,卻不敢大聲哭,怕若春荼蘼發脾氣。

  「大山媳婦,這事出了快十天了,你娘求人求到了范陽縣衙。」春青陽神色冷淡,「我就在縣衙做事,卻沒聽到半點風聲,可見她是特意要瞞我,是不想讓春家插手。如今你來求,我要是應下,豈不是多事?」

  徐氏怔住,但很快又說,「是我娘糊塗,恐怕也是因為上次的事有愧,所以才瞞著。可這事我不知道就罷了,我既然聽說了,就不能袖手旁觀。我又是個沒能耐的,只能求您、求荼蘼來幫我這一把。如今夫君已經是正九品的武官了,若是岳母入獄,只怕也會影響前程。」她這話語氣軟和,似是哀求,但語意卻透著隱隱的威脅。

  春大山登時就怒了,大喝一聲道,「你別說了!你的意思是,我的官位要拿我女兒的名聲去保嗎?真是混帳!你跟我走,咱回屋好好說道說道!」說著上前死拉著徐氏,不管她怎麼掙扎著不樂意,也把她提溜到東屋去了。

  她這一走,正廳登時安靜了下來。春荼蘼看到春青陽臉色鐵青,厭煩中帶著無奈,就知道剛才徐氏最後一句話對祖父不是沒有觸動的。這個年代,重要的親戚之間確實互相影響,不然為什麼有誅九族之說呢?名聲,就像一座巨大的山,背在每個人身上,令所有人都活得很小心辛苦,特別是女人。所以古代的大家族結親時很慎重,就是因為牽一髮而動全身。

  「祖父,喝點水,壓壓火氣。」春荼蘼從小茶爐上倒了杯溫茶給春青陽。

  「荼蘼,你說,徐家這事……管得嗎?」春青陽接過茶盞,歎息著問,甚至不想看向孫女。

  孫女是他的心頭肉,可兒子也一樣是。自個兒的兒子有多大的雄心,他知道,大山也想建功立業、光宗耀祖,只是自家這種情況,在沒有大戰的情況下,不能給予機會。可誰又讓當時兒子一時不小心,他又一時心軟,招了這麼個禍害進門呢?如今想甩都不是那麼容易了。

  若春荼蘼能傾聽春青陽的想法,一定會樂得蹦起三丈高。因為,春青陽已經有了要擺脫徐氏的意思了!

  「您別著急,再氣個好歹的,心疼的可是孫女和兒子。」春荼蘼坐在春青陽的下首,安慰道,「您長命百歲,孫女才有福氣,所以別為這點子小事傷神。依我說,這事管得,也管不得。」

  「什麼意思?直說吧,別繞乎祖父,頭暈。」

  「我說管不得,是因為徐家老太太是個燙手的,誰沾上誰倒楣。」春荼蘼分析道,「而且咱們幫了她,她還未必會感激,反而會認為咱們拿了她的短處,以後必要找回場子,以後指不定怎麼變著花樣鬧騰呢。」

  「有理。」春青陽點點頭,沒留意自己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開始重視小孫女的意見。

  「我說管得,是因為她若真下了大牢,或者……說句喪氣的話,太太的爹真的死了,而且還和徐老太太有點關係,那我爹是一定會被連累的。人家不說咱們兩家關係不親近,只會說春隊正的岳家如何如何。咱家正在脫籍的關鍵時刻,不能讓別人找到機會說嘴。」

  「可難道……」春青陽恨聲說,「為了咱家自己的事順利,就讓徐家混賴上一輩子?你爹這個老婆娶得能不能做他的賢內助,我已經不要求了。可你爹若發達了,只徐家那位老太太就惹不起,她不天天跑來惹是生非就怪了。」

  春荼蘼一聽有門,春青陽對徐家的態度,是能不能擺脫這家子人的關鍵。於是她趁熱打鐵道,「所以,依孫女說,這事還得管。只是怎麼個管法,可得好好合計合計。」

      「 你這丫頭,有話就直說吧。」春青陽瞪了孫女一眼,愛憐得很。

      「祖父,徐家與春家雖說是親戚,但畢竟是兩家人,親兄弟還得明算賬呢,何況只是姻親呢?」春荼蘼笑得像一隻小白兔那麼可愛,可眼神卻像小狐狸那樣狡猾狡猾的,「做訟師是要收銀子的,叫訴訟費。根據各自的本事不同,收費也不一樣。鑒於我是和大理寺丞一道辦過案的,就定……白銀五百兩。若勝訴,再加一千兩。」



第八章 大丈夫何患無妻

      「這麼多?!」春青陽被驚到了。

      「對窮人當然不用這麼多了,真是特別困難,孫女我不要錢也行,只當為了祖父長壽、父親的前程行善積德了。可是但對有錢人,客氣什麼?徐家可是淶水首富哪,還在乎這些散碎的銀子?若不多多的要,豈不是看不起人?」春荼蘼壞笑,「其實關鍵不是銀子,而是徐家老太太的心思。咱們捏了她的短處,有恩於她,還刮了她的銀子……哈,她本來就不想讓太太嫁我爹,這下非得想辦法讓女兒和我爹和離不可。那樣,我爹就自由了。祖父你也不用擔心以後徐家會連累春家了。」

      「原來你這丫頭打著一箭雙雕的主意。」春青陽恍然道。

      「祖父,你也別瞞我,我就不信太太不讓您頭疼,您心裏就沒有點別的意思。」春荼蘼站起來,走到春青陽身側,低聲道,「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徐家這事,早晚范陽和淶水會鬧到盡人皆知。那時若徐家主動提出和離,大家都會以為是因為徐家對春家有愧,總比春家休妻強,保住了兩家的臉面,徐家老太太巴不得的,咱們家還能落個仁善之名。話說,咱們家是仁善麼。」

      「徐家會這樣做?」

      「放心吧祖父,徐家老太太總是俯視眾生,怎麼能容忍在咱家手裏有短處?太太再想賴在咱們家,也架不住她娘鬧騰。所以我總說,咱家不用動,只要等機會就行。徐家老太太會自己往刀口上撞的。」

      她這話說得形象,春青陽不禁臉色一緩,隨即又發愁道,「只是這樣一來。你爹的親事又成了大問題。他前面死了一個老婆,後面又和離一個,以後得多難哪。總不能讓他孤獨終老。」

      「大丈夫何患無妻?只要咱家有錢,或者我爹以後再升官,就算娶不上名門貴女,家世清白的小戶人家也盡可著我爹挑。就我爹長得那模樣,往大姑娘面前一走,就沒有不樂意的。說起來還是祖父有本事,怎麼把我爹生得那麼好看哪。」春荼蘼故意開解春青陽。逗得老人果然笑了。

      「你這丫頭越來越油嘴滑舌了。」春青陽假意板著臉,「提防讓別人看到,就真嫁不出去了。」

      「我在外面可文雅了,就是在祖父面前才這樣。」春荼蘼拉著春青陽的手臂撒嬌,「之前您總想將就一下。想讓我爹把日子過順了。現在看出來了吧,越將就越緊繃,不如趁早斬斷。」

      「可是,你爹升官的事可遇不可求,咱家又沒錢。」春青陽有點患得患失,總體說來,還是因為擔心兒子。

      春荼蘼攤開手,「一千五百兩哪,很快就會有的!」換算成人民幣。三百萬哪。果然一下子就發了,怪不得律師做好了全是金領。

      「她能給?你能贏?」春青陽沒親眼見孫女打官司,一切只是聽人說起,此時就有點不能想像。另外,他內心深處,還是對春荼蘼上公堂的事比較抵觸。只是事情又逼到了面前。而且先前他已經放出話:他春家的荼蘼是隻金鳳凰,現在自然不能攔著。

      他不知道自己做得對與不對,只覺得心裏不踏實極了。可對於春荼蘼來說,她要當訟師的計畫一步步走到今天,春大山也好,春青陽也好,已經算是足夠開明。一來,這裏民風確實比宋明要開放得多。二來,春氏父子太寵愛她了。於是,她重生不到一年,就接近了自己的目標。

      「她不給,就等著吃官司吧?至於贏與輸……」春荼蘼拖長了聲音,「我是一定會贏的。」

      這番自信,給她的臉上增添了不一樣的光彩。春青陽看在眼裏,心下不禁又是驕傲,又是失落。昔日在他懷裏撒嬌哭泣的小孫女長大了,已經成了他的主心骨。這樣,是不是意味著她要振翅而飛,要離開他的手心了?

      正感慨,就聽東屋傳來咣當一聲響,似乎有什麼東西被丟在了院子裏。接著,徐氏的哭聲傳來。這一次,她沒有壓抑,還故意放大了聲量。

      「看看去吧,就照你的意思。」徐氏的行為,令春青陽終於下定了決心。

      爺倆兒個走出正廳,就見院子裏躺著一個紅漆小箱子,徐氏正跪在箱子前,一邊哭,一邊把散落的衣服又塞進去。這時,過兒和小琴都回到了內院,被站在東屋門口的春大山嚇著了。

      春大山滿臉怒容,壓著聲音吼道,「拿著你的東西滾回你娘那兒去!別總說我們春家占了什麼便宜,自打你嫁過來,我們全家幾口人,沒花用過你一文錢!徐家豪富又如何,你吃的是我的俸祿,現在居然敢拿銀子威脅我?」

      春荼蘼苦下臉。

      徐氏這是鬧哪樣啊!求人的事,她還把姿態擺那麼高?哪有拿娘家財勢壓婆家的。不過想想也可以理解,她爹就是入贅的,她娘平時肯定是這樣看不起男人,潛移默化中,她表面上倒沒什麼,心裏卻學到了,遇事自然而然就模仿了起來。

      可春氏父子是硬氣的,她的親娘白氏留下的嫁妝他們都不樂意沾一點,還能在乎老徐氏掌握下的那點子「恩賜」?何況老徐氏一直防賊似的防著春家,吃穿用度,全是給她自個兒閨女的,吝嗇得很。

      春荼蘼怕再吵下去,驚動了鄰居不好看。再說,好歹是元宵佳節,家宅不寧的話,別影響了一年的運道。於是,她向春青陽使了個眼色。

      春青陽立即喝道,「都給我閉嘴!我看你們是想氣死我!要真看我障眼,不如直說,摔桌子打板凳的幹什麼呢?」

      春大山極孝順,見父親這麼說,不禁又羞又慚,這樣的硬漢子。竟然氣得紅了眼圈,差點掉下眼淚來。

      春青陽到底心疼兒子,暗歎了口氣,故意唬著臉兒子說。「給我滾進屋來!」說完,意味深長的看了孫女一眼,轉身回了自己屋。

      春大山低著頭。不情不願地跟了進去。

      「你們倆,快幫太太把東西收拾進去。」春荼蘼趕緊吩咐嚇呆的過兒和小琴,然後又轉向徐氏,「太太到我屋裏坐坐吧。」一邊說,一邊上前扶起徐氏。

      徐氏跟春大山吵,就是因為她要春荼蘼幫助老徐氏打官司,可春大山不允。說著說著。她就提起自己是下嫁,好好的良民嫁了軍戶,之後又說什麼徐家必有回報,可以幫助春家改善生活的廢話來,還要從那小箱子中拿體己銀子。結果把春大山惹惱了。

      春大山從不打女人,只氣得無處發洩,就把徐氏的小箱子扔在當院裏,叫她滾蛋!現在春荼蘼主動跟她說話,她是巴不得的,立即就跟著進了西屋。

      「荼蘼,你爹在氣頭上,腦子不清楚,但你是個好孩子。可得幫幫我,幫幫我娘啊。」一進門,她就開始哀求,也不等人坐下。

      春荼蘼閉了下眼,深呼吸兩次,這才壓下心中的惱火。這個時候。徐氏還敢說自己的夫君腦子不不清楚?徐氏自個兒清楚嗎?若是清楚的,說春大山的不是,就不怕她不高興?

      「畢竟是親戚,哪有不幫忙的道理。」春荼蘼努力平靜下來說,「我爹不應,還不是因為太太只為娘家想,卻不顧忌婆家的名聲?」

      徐氏訕訕的,但她隨即意識到春荼蘼的意思是肯接這個案子,又是大喜,「真的嗎?那太謝謝你了。放心,若我娘能平安無事,謝禮必不會輕的!」

      「謝禮倒不必了。」春荼蘼神色間淡淡的,「只是我再拋頭露面,只怕這輩子的名聲就洗刷不乾淨了。所以我想,乾脆就做了這個營生,將來嫁不了人,至少還能養活自個兒,大不了一輩子做春氏女就是。」

      徐氏低下頭,看不清神色,可春荼蘼對其真是不齒。只要為了她好,為了她娘好,為了她徐家好,在徐氏眼裏,犧牲掉她一個春荼蘼算什麼,居然連假意的阻攔都懶得做。那她還有什麼好客氣的?

      「不過……」她話題一轉,看徐氏驚得抬起眼來,大約以為她又反悔了。

      她故意猶豫半天,急得徐氏快不行了時才說,「既然當個營生來做,自然要有個收費的章程。照理來說,兩家是親戚,我不能張這個口。可這也算是開張做生意,頭一回又不能壞了規矩,所以這銀子嘛……」

      徐氏也不傻,一聽是要錢,心中倒放下了。還暗想:到底是軍戶貧民,說什麼白氏有嫁妝留下,還不是見錢眼開,眼皮子淺的?虧得春大山往日裏把他自個兒的閨女誇得天上無二,地上無雙的,也不過一身銅臭氣,自然比不得她這樣視錢財如糞土。

      「荼蘼,你放心。只要你肯幫忙,咱們就公事公辦。」她挺直了脊背,眼神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輕蔑。

      春荼蘼看了出來,卻完全不放在心上,笑道,「我就喜歡公事公辦,感情歸感情,錢財要分明。這樣,我開的價是上堂五百兩。若贏了官司,再加一千兩。」

      徐氏本能的點頭,片刻後才意識到這數字,不禁大為吃驚,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春荼蘼不等她說話,就繼續道,「不二價,太太還是想想再決定吧。」

      她微微露出笑意,令徐氏突然覺得這丫頭太可惡了。死丫頭明明是不想幫手吧,所以開高價來嚇人。可她是誰,她娘家是淶水首富,雖然這一千五百兩拿出來實在肉疼,可為了自個兒的面子,為了娘親的官司,她出了!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1-26 11:54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5 11:39 PM 編輯

第九章 勾魂女鬼

      既然萬事談好,春荼蘼第二天一早就要趕去淶水。她絕對恪守職業道德,既然說定,就肯定全力以赴,把老徐氏從案子裏撈出來。

      正月裏沒有兵訓,春大山就帶著徐氏、小琴、過兒,與春荼蘼同行。留在家裏的春青陽也被孫女交待了任務,必須要完成的。

      「祖父,麻煩你在衙門裏告個假。」她偷偷對春青陽說,「幫我盯著點王婆子。」

      「你懷疑她?」春青陽愣住。畢竟他在衙門做了大半輩子了,不僅有對犯罪的敏感,身上也有些工夫。儘管身手比不上春大山,對付一般小蟊賊卻是富餘。

      「祖父,您想想啊,徐家老太太是個什麼樣的人?」春荼蘼眯著眼笑,又露出小狐狸的樣子,「她那麼掐尖要強,不允許任何人和事脫離她的控制。王婆子是她跟前兒第一親近和信任的人,而現在她身上背著官司,王婆子卻跑回兒媳的娘家來,這種行為卻類似於背主。依徐家老太太的性子,就算現在正焦頭爛額,也必不會容忍吧?」

      春青陽一想,深以為然,眼神中就流露出疑惑的神色道,「親家老太太,確實是寧願自傷一千,也要傷敵八百的強硬性子。」

      春青陽厚道,說得含蓄。其實老徐氏的個性總結起來就是五個字:損人不利己。

      「所以啊,王婆子肯定有問題。但凡是犯罪,或者與犯罪有關的事,都要研究當事人的心理。那是很重要的。」春荼蘼繼續說,「那王婆子是什麼人我不知道,可卻絕對不是好人。她說得話,能全信嗎?」

      「那不能!」春青陽搖頭。這件事來得太突然。他一時並沒有多想,對王婆子說的話,竟然全盤接受了。現在孫女一說,也覺出不妥當來。

      「你不會認為王婆子跟整件事有關吧?」他吃驚地問。

      春荼蘼搖搖頭,「若是有關,徐家老太太更不會放過她了。我是覺得……是徐家老太太身上有問題。」

      她這樣說,春青陽更是嚇了一大跳,「不會吧?她總不至於謀殺親夫……」

      「我不能確定,但范老太爺的失蹤。說不定徐家老太太是知情的,只是裝成不知道。您想啊,還是從她的性子來說,夫君不見了,她應該暴跳才對。而不僅是著著急。」想到這兒,春荼蘼習慣性的皺緊了眉,「所以我覺得,這其中肯定有隱情。而王婆子作為徐家老太太身邊的得力人,自然也知道些什麼。為了堵她的嘴,徐家老太太才允許她卷了細軟,跑到范陽來。」

      「有理。」春青陽越想越對,突然拉了孫女一把,「不然。這事你還是別摻和了,若鬧出什麼辛秘之事,沾上身就是麻煩。這傳出去,得多難聽啊。繼外祖父母的私密事,你一個姑娘家給攪和裏頭去了……」

      「祖父,既然應了。咱就不反悔。為人根本謂之誠,人無信不立呀。」

      春青陽不說話了,臉色很不好看。他是為人正直端方,還真做不出背信違約的事來。於是他猶豫半天後,咬牙道,「放心,祖父必把那王婆子盯緊,不能讓她害到你!」

      「辛苦祖父了。」春荼蘼由衷地說,「只是不要露了行跡,也不用做什麼,只讓她不要跑路就行了。不過祖父一個人也盯不過來,不如您去找以前在臨水樓做事的小九哥和小吳幫忙,輪流盯著就行了。這監視的事,可是苦活累活。他們兩個以前幫過我,全是可靠的。」

      「你不用管我這邊。」青春陽點頭,「我和洪班頭關係一向不錯,他嘴又嚴,找他幫忙就行。」

      爺倆兒個又商定了一些細節,春荼蘼就和春大山走了。這一次,特意從鎮上雇了輛馬車。

      春荼蘼坐在車上,覺得有兩件事是當務之急,必須儘快解決。第一,家裏得備匹馬,備輛車,出行方便些。第二,她得雇幾個調查員。若她以後真能以訴訟為業,總不能事事動用自家老爹和祖父。而過兒,到底是個小姑娘家,對嫌疑犯跟進跟出的,比較危險。

      「荼蘼,沿路上要不要走慢些,順便查查有沒有岳父大人留下的蛛絲馬跡?」半路上,春大山問。

      這輛由雙馬拉的大車比較簡陋,就是附近鄉鎮上專門拉腳的車,坐位比較硬,頭上罩著個簡易的棚子。本來一次要拉十幾個人的,但春家有急事就包車了。春荼蘼第一次真切而真實的感受到,大唐的車資真是貴啊。

      徐氏本來諸般挑剔,坐不慣這樣四處漏風而且不舒適的車。春大山見自己的女兒都樂呵呵的忍耐了,徐氏為了她自個娘家的事還彆彆扭扭,登時就陰了臉,半天沒說話。等出了范陽縣的地界兒,才忍不住這樣問女兒。

      「說得是。」春荼蘼還沒回答,徐氏就點頭道,「不然,再雇幾個閑漢幫忙吧。」

      「不用的。」春荼蘼無視徐氏不滿的眼光,「徐家老太太已經報了案,官府的差役自然把應該找的地方找過了,不用咱們自己動手。咱們總共才五個人,有四個是女人,只憑爹一人,再加上幾個幫閒的,怎麼比得過官府的力量?」

      春大山對女兒是絕對相信的,因為她見識過女兒破案和上公堂的本事,當即就點了點頭。

      徐氏還想說什麼,小琴暗中拉了她一下,到底沒再多嘴。

      春荼蘼看到了這些小動作,只裝作沒看見,心中卻決定,等到了地方,先把自家老爹當成調查員利用起來,首要任務就是盯著小琴。

      她沒有證據,可就是覺得小琴隱瞞了什麼,很是不對勁兒。對於懷疑的事物,必須徹底排除才能放心,不然就會使案子發生意想不到的變化。哪怕是最微小的懷疑也不行。

      其實范陽縣和淶水縣是相鄰的,但是因為兩縣之間的官道只修了一段,其餘道路難行,而且要繞很大一圈。因此一來一回要三天。於是在兩縣交界的地方,就形成了一片商業坊市,主要是兩間邸舍和一些賣吃食、用具的。不大的地方。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而在坊市的正前面,臨著一個野湖。看起來是死水,但因為湖面大,水質倒還是可以的。

      兩間邸舍的招牌好像約好了,一家叫吉祥,一家叫如意。如意邸舍離那個湖更近些。風景更好,但春大山在兩地之間跑慣了路,倒是與吉祥邸舍的王老闆相熟。那王老闆也是認識春大山的,很熱情給幾個人安排了住處,一共兩間上房。春大山自然和徐氏一間。春荼蘼就帶著小琴和過兒兩個丫頭同住。趕車的車夫則住了前院的大通鋪,那是專門給僕役睡的地方。

      過兒很不喜歡小琴,可是一來不能給小琴單開一間房,二來春荼蘼想就近監視,也就只好如此。

      正月十六,按幽州的風俗,是「溜百病」的日子。就是說這一天要出門走動,祈禱自己這一年也不生大病。吃了晚飯後,春荼蘼興致很高。雖然今天絕對算溜百病了,可她還想出去走走。恰巧天氣只是微微乾冷,無風無沙的,月色也好,她就拉了全家人一起。

      倒不是她喜歡徐氏和小琴,只是不想讓她們單獨待著。免得又出麼蛾子。

      徐氏不情不願的,好不容易聽了勸,又穿了厚厚的衣服,來到前院,卻正好遇到王老闆要關店門。春大山對王老闆這麼早閉店感到奇怪,而王老闆聽說他們要去湖邊散步,賞冬月,立即變了臉色。

      「若說以前,那湖邊倒有幾分野趣兒,好多文人士子和過路的旅商都喜歡去那裏遊玩,只是現在不行了。」王老闆說,臉上露出驚恐的表情。

      「出了什麼事?」春大山問。

      王老闆左右看看,似乎有什麼隱形人盯著他似的,還誇張的打了個哆嗦,「才過了年沒幾天的時候,有個男人住在如意邸舍。也不知怎麼,半夜睡著覺的時候被夢魘了,大喊大叫,披頭散髮就闖出了門去,還赤著腳,一直跑到湖邊,跌進去,就再也沒有浮上來。」

      一聽這個,徐氏嚶的嚇暈了,小琴和過兒也臉色發白。

      「過兒,快和小琴扶太太回屋。」春荼蘼吩咐道。她不是完全不害怕,但經歷了重生那麼檔子事,就不會那麼容易被嚇到了。

      而春大山畢竟是男人,又是從軍之人,身上似乎帶煞似的,也並不害怕,只皺眉問道,「此事當真?」

      「我的軍爺,小的怎麼敢編這種瞎話!」王老闆就差指天發誓了,「那個湖,以前也淹死過人的,但不過幾天,屍首就能浮上來。年前一場雪,這麼多年頭一回冷得上凍,可湖面在節下就開化了。就算冰水的水沉吧,也不至於這麼多天不浮白呀?再說,出了命案,雖說咱們這兒是兩縣都不太管的,可衙門也派了人來撈,就是任什麼也沒撈出來。軍爺,您說奇不奇怪?」

      「會不會那人自己遊上來就走了?」春荼蘼問。

      「不可能。」王老闆道,「當時那位仁兄跑出去時一路狂叫,好多人被吵醒,追了過去,親眼看到他跳進水裏,卻從來沒人有看到他出來。軍爺,小姐,您們說這事邪性不?也是從那天開始,好多人半夜聽到過女人的笑聲,也有人在湖邊看到過白影子飄來飄去,差點沒被嚇死。」

      春荼蘼和父親對視一眼,都是悚然中帶著一點懷疑。

      「所以哪,您們沒看見嗎?天一擦黑,外面賣吃食的都少了,都關在住處不出來。」王老闆繼續說,「您二位好好住在店裏就沒事,過年時小店貼了木符,防邪祟的,勾魂女鬼進不來。」



第十章 范家來鬧

      「屍體到現在也沒找到嗎?」春荼蘼揪著關鍵的問題,又問。

      王老闆肯定地搖頭,「如果找到,也就沒那麼邪了。到底人的身子不是石頭做的,怎麼會沉到水底,就是上不來呢?」

      「那個人的身份查清了嗎?」春大山問。

      王老闆還是搖頭,「我們兩家邸舍,做的都是附近幾個縣城來往的生意,但那個人卻是生面孔。在櫃檯那記的名字,也只是說姓李。唉,還是客死的孤魂,慘哪。」說完,又是哆嗦了下,回後院自己的住處了。

      「爹,您幹嗎問那個人的身份?不會懷疑那是太太的爹吧?」春荼蘼低聲問。

      「你覺得……可能嗎?」春大山反問。

      「得有動機才成。」春荼蘼攤開手,「這世上沒有無法緣無故的愛與恨,所以,一切皆有可能,卻不能亂猜。只是爹,我不信什麼鬧鬼的說法,但今天晚上是不成了,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您陪我去湖邊看看吧。」不管這世上有沒有鬼,肉身都只是皮囊,除非有尼斯湖怪獸把屍體吃了,不然不可能浮不上來的,那不科學。

      「好,那趕緊回去睡覺,我叫王老闆給你多加個炭盆,別凍到。」春大山點頭道。

      春荼蘼回到房間,見過兒正在鋪床,小琴卻坐在一邊發呆,臉色很白,心事重重的樣子。

      「小琴,你不會膽子這麼小,聽人家說說就嚇到了吧?」春荼蘼假裝無意的問。

      「奴婢就是膽子小。」小琴囁嚅道。

      「沒事沒事。」春荼蘼「安慰」道,「平生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所謂冤有頭,債有主,若沒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天塌下來也不用怕。」

      小琴驚懼的望了春荼蘼一眼。嘴唇動了動,卻始終也沒說什麼。當天夜裏,過兒睡得倒是很香。可惜春荼蘼卻睡不踏實,因為在她床前打地鋪的小琴一整夜都翻來覆去的,似乎心中壓著特別沉重的一件事。

      第二天早飯後,春大山叫徐氏先收拾著東西,然後陪著春荼蘼去湖邊走了一趟。那湖的面積挺大,但視力和視線都好的情況下,可以看到對面。尤其湖邊因為經常有人來玩。既無野草也無樹木,只幾塊嶙峋的怪石,倒是空闊得令人心曠神怡。

      「咱回吧。」沿著湖走了半圈,春荼蘼圍著一塊石頭轉了轉,又踢了踢土。就往回走。

      春大山有點莫名其妙,但見女兒什麼也沒說,也就沒多問,只看了看女兒道,「昨天晚上沒睡好嗎?眼下都是青的。」

      「沒事,我認床呢。」春荼蘼無所謂的笑笑,「待會兒在馬車上補眠好了。」

      「車上冷,還是熬著,到了徐家再睡。」春大山否決道。「你身子本來不好,這幾個月摔摔打打倒是強健了些,但也不能胡來。」

      「還是我爹最疼我。」春荼蘼甜言蜜語的哄著,看春大山不快活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

      又經過半天時間,一行人終於到了淶水縣的徐府大門口。

      也怪不得老少徐氏在春家人面前總有優越感,比起春家那一進隔成裏外的小院子。徐家四進的大屋算得上豪宅了,而且還是地處淶水縣最好的地段。徐氏自從下了馬車,臉上就像蒙了一層光,那股子驕傲是掩飾不住的。

      春荼蘼的前身來過這裏,但她完全沒有印象,卻只見徐家府門緊閉,顯得一片蕭索,連空氣都緊繃著,隱約著惴惴不安的感覺。因為現在還沒出正月,徐家這樣的富戶,來往的人情很多,不可能這樣門前冷落鞍馬稀才對。

      徐氏叫小琴上前叫門,好半天,那扇朱漆大門才打開一條縫,露出一張老僕的臉來。

      那老僕顯然是認識小琴的,驚訝中把門打開,又見到不遠處的徐氏和春大山,連忙跑出來道,「姑奶奶和姑老爺回來啦!老奴馬上去稟告老太太。」照理,徐家這邊沒有第三代,老徐氏的稱呼只到太太這輩。但因為春荼蘼的前身來住過一陣子,她就自動升級了。

      「稟報什麼?我們太太是老太太的親閨女,又不是外人,我看你是老糊塗了!」小琴沉著臉罵道。顯然,到了徐家,她的脾氣也見漲,全忘記昨晚嚇得睡不著的事情了。

      那老僕一疊聲的告罪,臉上惶恐的模樣看得春荼蘼都不忍起來。而姑爺是嬌客,何況春大山還是有武官品級的姑老爺,自然大搖大擺從正門進去。徐氏為了顯擺在徐家的高地位,並不許人通傳,直接就進了內院自個兒原來住的院子,還難得賢慧的安排了春荼蘼和過兒的住處。

      才收拾好,就要去拜見老徐氏時,卻見老徐氏已經得了信兒,急急火火的趕了過來。她的眉頭皺得死緊,語氣很沖的對徐氏道,「你怎麼回來了?」

      徐氏快步上前,拉著母親的手問,「我聽說咱家出了事,立即找夫君和荼蘼來幫忙。您為什麼不給我捎個信兒啊,難道當我是外人?」

      春荼蘼冷眼旁觀,發現老徐氏神色間並沒有感動和安慰,而是分外惱火,更加明白祖父說得對,老徐氏是想瞞著春家的,倒是徐氏多事,把他們父女叫了來,還不知道怎樣收場。可再看老徐氏,確實氣色很差。她皮膚本來就黑,現在又透出些黃來,顯得格外憔悴,臉頰也塌了下來,嘴唇邊一圈火泡,初看之下,似乎老了十幾歲。

      「根本就沒大事。」老徐氏斷然否認,實在有點掩耳盜鈴之嫌,「你別聽外面瞎哄哄,怎麼說風就是雨的脾氣就不改改!我沒事,你們吃了飯趕快回吧。到底是嫁了人的,總往娘家跑算怎麼回事?」居然只留飯,不留宿。

      春大山登時憋了一口氣。可又不好說什麼,只得轉過臉,怕忍耐不住,露出不滿來。徐氏畢竟與他是夫妻。看出他的不快,加上自個兒心裏也惱了,便道。「娘你別瞞著我,我們是親母女,有什麼不能說的。我們在范陽見到王媽媽了,她什麼都告訴我們了。」

      「什麼?」老徐氏登時就像火上房似的,聲音拔高了八度,繞口令似的說,「她都說了什麼?什麼叫都告訴你們了?有什麼好說的!」

      老徐氏這樣。春荼蘼愈發覺得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王婆子拿到了老徐氏的把柄。可這個把柄卻不足以致命,所以她看到主人要倒楣,所以自己先抽身而退以自保。也所以,老徐氏心裏窩著火卻不能發作她。

      「說我爹失蹤!范家的人來鬧騰,非找母親要人。結果連官府都驚動了!」徐氏跺腳道。

      春荼蘼明顯看到老徐氏像松了口氣似的,證明王婆子果然沒全部說出事實。而且徐氏母女對范建還真是涼薄,說了半天話,居然一句沒提那個「失蹤」的人。

      只見老徐氏那雙利眼就在春大山和春荼蘼主僕身上轉了一圈,拉起女兒的手,輕輕拍了拍道,「娘知道你孝順,可是真沒必要麻煩別人。官府的人已經跟娘說過了,再關門閉戶的過一陣子。避避嫌,范家人就鬧騰不起來了。娘是正正經經的良民,誰也誣陷不到。」她故意說起官府,好像很有些門路似的。

      春荼蘼見狀,上前拉了春大山一把。春大山會意,就對徐氏說。「你有話和母親說,我先回避一下。若真無事,也別打擾母親,咱們連夜趕回去就好。」

      正常的岳母聽到這話,就算是客套,也得虛留幾句。可老徐氏卻沒有,其實她倒沒有無理到這個程度,顯見是真心不想讓春家人摻和。

      可徐氏費盡力氣才把春氏父女找來,哪肯就這麼回去,趕在春大山邁出門檻前,一手拉一個,抓住春氏父女,轉身對老徐氏急道,「娘,這時候您還顧忌什麼,夫君是來幫您的啊!」

      老徐氏張了張嘴,顯然當著春氏父女的面,有很多話不好說。偏徐氏就是沒有眼色,生拉著春大山和春荼蘼不讓走,場面一時僵住了。

      這時候,前院隱約傳來一陣騷亂,一個小丫頭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叫道,「老太太,不好了不好了!老太爺家裏又來人了!人已經到了二門!」

      「不是讓你們關緊了所有的門嗎?怎麼又讓他們進來!」徐氏厲聲道。

      「老太爺家……范家的人居然拿了梯子,直接翻牆進來!」那小丫頭也有點氣急敗壞,「他們還不知從哪叫了一幫子閑漢,都蹲在咱們院牆外面看笑話呢。還說……還說要做個見證。范家的二老太……老太爺的親弟弟說,如果今天不把老太爺交出去,縣衙又不受理這案子,他就吊死在縣衙門前!」

      老徐氏聞言,身子晃了晃,差點栽倒。

      徐氏連忙扶住,拿眼睛不住瞄春大山。

      春大山歎了口氣,抬步就要出去,給老徐氏平了這個場面再說。

      春荼蘼偷偷拉著春大山的袖子,不讓父親去。因為,她必須要等老徐氏開口。

      不是她拿喬,是有句話說得好,做事不由東,累死也無功。吃力不討好,事後還落埋怨的事,她不能讓父親去做。就在剛才,老徐氏還態度鮮明的表示:不想讓春家摻和!

      一邊的老徐氏見狀,立即明白了春荼蘼的意思。她到底慌了神,當下咬牙道,「大山,麻煩你去外面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1-27 09:13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5 11:43 PM 編輯

第十一章 詐

      春大山單獨去的外院,不讓女兒露面。可春荼蘼不放心,到底偷偷跟去,躲在一邊看。

      徐氏的父親范建是有秀才功名的,雖然自那之後,不管多少銀子花出去,也不管考了多少次,他再也沒進一步,但在這個年代,秀才在百姓眼中,就是了不起的成就。

      春荼蘼之前以為,能培養出秀才的人家,至少不會太混帳。可事實教育了她,完全不是那麼回事。范建的弟弟名為范百,簡直就是潑皮無賴,撒潑打滾、污言穢語、尋死覓活,不管什麼手段,用來都格外熟練。整個一塊滾刀肉,很難對付。

      開始時,春大山還試圖和范百講講道理,但范百根本不容人說話,跳著叫著要找老徐氏要人,還說他大哥定然是給老潑婦害死了,要在徐家門擺靈堂。甚至,非常直白的懷疑了老徐氏的貞潔和徐氏的出身,越說越不像話,聲音也越來越大。

      他這麼混賴,倒真把春大山惹火了。說老徐氏不貞,有了野男人,嫌范建礙事,於是下毒手,難道不是打徐氏的臉嗎?他身為徐氏的丈夫,算是一起被侮辱了。於是他二話不說,上前把范百小雞子一樣拎起來,既然不講道理,那就揍人好了。

      「快給爺爺滾!」春大山發起脾氣來,那雙大大的深度雙眼皮鳳眼裏,煞氣十足,「你要吊死在哪兒,趕緊的快去。可你記好了,要死就死透了,不然爺爺我親自把你宰了。一刀一刀片下肉,再把你的嘴裏塞上大糞,讓你再敢滿嘴胡沁!你惹得爺爺來火,你們一家子有一個算一個。誰也別逃了爺爺的刀!」

      這一段吼,還真把范百震住了。民不與官鬥,春大山好歹是個正九品的武官。雖然折沖府的軍官管不到淶水的地界兒來,但春大山真發火的時候,身上有股子兇悍氣,范百不由得不怕。

      不過他畢竟也不是好對付的,嘴雖然軟了,氣勢也弱了,卻還嘟囔道。「軍爺也不用嚇唬我,你不講理,我去衙門講理去。我說不信了,咱們大唐國有國法,就容得一個暴發戶的婆子隨便禍害人命!」明明是他不講理。結果卻反咬一口。

      春大山笑了,咬著牙笑的,嚇得范百坐了一個屁墩。

      「好啊,你不去衙門,爺爺還要去呢。」春大山哼了一聲道,「我倒要先問問縣大人,光天化日之下,私闖民宅是個什麼罪過。你說徐家老太太害了你哥哥,可有證據?但你搬了梯子爬進徐家來。卻那麼多雙眼睛看著哪。還有那些蹲牆根兒,起哄架殃子的,也是擾亂之罪,少不得一人一頓荊條抽著,管飽!走,咱們就一併說道說道。現在就去!」說著。伸手去抓范百。

      范百看到那雙蒲扇般的大手,想起剛才掐在自己脖子上那鐵鉗一般的力氣,登時哧溜一聲就閃了,一邊跑一邊沒什麼底氣地叫囂,「你等著。我……我這就見官,還不信沒天理了。有種你別走,你不就是春家的姑爺嘛。我認識比你還大的官,還認識拿殺人不當回事的朋友……」

      其實春大山根本沒想抓他,不然以他那點子本事,如何能逃掉?而當范百和那些個閑漢跑乾淨,春大山立即收穫愛慕的目光及媚眼無數。現在徐府滿院子的女人,卻連一個頂事的男人也沒有。春大山這種相貌、身材,這種氣勢和雄壯,迷倒了全徐府女人的心。

      春荼蘼驕傲之極,感覺胸中那得意勁兒都冒出來了。她家老爹多好啊,真是秀外慧中,才貌雙全。平時拙嘴笨腮的,可跟在她身邊久了,潛移默化,剛才連私闖民宅,擾亂民生的話都說出來了,真是聰明伶俐啊。

      可惜,當春大山無視那些丫鬟媳婦們的目光,令她們的心碎了一地時,轉身看到春荼蘼躲躲閃閃,要跑還沒跑利索的模樣,就皺眉道,「不是不讓你出來嗎?」他早知道那范百是個混橫不說理的,罵的那些髒話會污染女兒的耳朵。雖然女兒已經決定以上公堂為生,可到底公堂上有主官管著,沒有人敢說那麼難聽的。

      春荼蘼施展嬉皮笑臉加撒嬌大法,很快哄好了春大山,爺兒倆個回到內院。這時,早有耳報神告訴了老少徐氏外面的情況。徐氏固然得意非凡,覺得自家夫君果然撐臉面,老徐氏卻心情複雜。一方面覺得春大山替她解了圍,終究是好事。另一方面卻又覺得讓春大山在她面前揚眉吐氣了,以後不好拿捏,實在高興不起來。

      「娘,只怕范家不肯善罷甘休。」回屋後,徐氏勸自個兒的娘,「若我夫君住在這兒,他們就不敢太過分。還有啊,萬一范家再告官,衙門頂不住要拘了娘上堂,也得有人在堂上幫您分說分說才好呀。所以,就讓荼蘼幫忙吧。」

      這話說得,好像能讓他們父女留下,反而是徐家的恩賜似的。春荼蘼惱火地想。

      可老徐氏卻在猶豫!

      春荼蘼實在看不下去了,就說了句,「其實這事吧,關鍵在於把徐老太爺找出來。人好好的站在那兒,范家必鬧不起來的。」說這話的時候,她仔細留意老徐氏的神色。見她雖然面上半點不露,但眼神還是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慌亂。

      春荼蘼心裏一緊:難道范建真的出事了?而且真的和老徐氏有關嗎?那樣的話,她還要不要幫打這個官司?明知道當事人有罪的話,要不要為他(她)辯護?沒想到,在現代時遇到的難題,在古代重現了。身為一名律師,是為正義服務?還是為當事人服務?

      良心讓她往左,可職業道德讓她往右。沒有哪個比較重要,沒有哪個是完美無缺,她要怎麼辦?

      正猶豫。卻聽徐氏說,「對啊,我爹到底去哪里了?娘您真的不知道嗎?咱得趕緊找,若真出點什麼意外……」

      「哪有你說得那麼邪乎?」老徐氏打斷她。「娘沒事。你爹,說不定跟哪個小狐……」下面的話,她沒說下去。但誰都明白是什麼意思。

      春荼蘼想了想,還是決定先要把利害關係跟老徐氏說明白。如果能弄清大概的事實是最好了,就算不能,也得有個切入點,好為老徐氏辯護。

      於是她站起來,略垂了垂頭道,「徐老太太。能不能讓我單獨和您說幾句話。」

      「你一個小孩子,有什麼話好說?」老徐氏本能的拒絕。

      春荼蘼看了徐氏一眼。

      徐氏這回倒是機靈的,勸道,「娘,您就聽聽荼蘼說什麼唄!」說完也不等老徐氏反對。拉著春大山就出去了。

      春大山本來還有點不放心,後來又想到他那岳母不可能把他女兒給吃了,也就離開了。

      房間中只剩下老徐氏和春荼蘼兩個人時,氣氛一下子靜下來。春荼蘼用了點心理手段,暫時並不開口,最後是老徐氏繃不住了,皺眉道,「你這孩子,不是有話嗎。怎麼又不說了?」

      「王媽媽都告訴我了。」春荼蘼突然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

      果然,老徐氏一震。不過她倒真是會掩飾情緒,很快就恢復了平靜道,「這事,剛才你母親不是稟報給我了?」

      春荼蘼愣了愣,緩了會兒才知道所謂的她母親是指徐氏。還真是一時無法適應。不過她很快甩掉這些無關緊要的事,繼續低眉順目地道,「太太知道的不全面。那王媽媽是說……徐老太爺並非沒有回過家,徐老太太您……是見過的。」

      一句話,令老徐氏蹭地跳起來。

      春荼蘼看她的反應,就知道自己所料不假。是的,她詐了老徐氏,因為她有非常合理的推測。王婆子是老徐氏的心腹,若非覺得老徐氏要倒大黴,她不可能放棄在徐府中作威作福、又輕省又飽的差事不做,跑回兒媳的娘家去寄人籬下。而這些日子來,徐府的糟心事,就只有范建的失蹤了。

      但,老徐氏能允許王婆子做出類似於背主私逃的事,而沒有處理她,一是騰不下手,二就是證明她手裏有老徐氏的把柄,可又絕對不是要命的,比如:殺人。那麼剩下的,就是與范建失蹤有關的的事了,比如:老徐氏是偷偷見過范建的。可這次見面,府裏並沒有第三個人知道。

      甚至,老徐氏知道范建失蹤之謎。她咬緊牙關不說,是那件事必會牽連到她。於是,什麼夫妻情義都抵不過自己的安危重要。或者她並沒有殺人,卻有間接推動作用。

      正如剛才春荼蘼所說,找到范建是關鍵。或者,找到他的屍體。

      范建是死是活?范家在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一個人,卻牽連到兩家、幾方、好多人!

      而春荼蘼詐老徐氏的目的,就是想弄清楚真相,打贏這場官司,解決由此引發的一切麻煩事,還自家一個清靜。

      「你覺得衙門會拿我?」半晌,老徐氏緩緩地問。

      「范家這麼鬧下去,衙門不會不管的。」春荼蘼答。不知康正源走了沒有,淶水離范陽這麼近,地方官怕傳過去消息,意思意思也要開堂審理吧?可只要上堂,老徐氏就不太可能全身而退,畢竟人是從她這兒消失的。



第十二章 不要臉的老白臉

      「也好。」老徐氏想了想,突然神色堅定了起來,「范家來鬧,我就請幾個地方上的豪強來坐鎮徐府裏。要上公堂,淶水可也有訟師。大不了,花大價錢到幽州城請一個。幽州大都督治下,那地方能人才多呢。」

      春荼蘼明白了,老徐氏寧願請別人,也絕不讓春家占了她的上風,要了她的強!

      「這是我身為晚輩的提醒。」她站直了身子,神色淡淡的,半點不強求,「徐老太太自求多福吧。我和我爹,今晚就收拾東西回去,徐老太太盡可以放心。」

      老徐氏仍然沒有虛留。

      只是,當春荼蘼走到門口聲,身後傳來老徐氏的聲音,「王婆子沒都跟你說,對吧?」

      「徐老太太,您沒明白。」春荼蘼沒有正面回答,「我知不知道隱情不重要,其實我也沒什麼興趣知道。但若您想請訟師,所有的細節就都要告訴他。」

      律師和當事人之間必須信任,當事人對律師不能隱瞞,哪怕是最說不出口的隱秘,也得提前告知,這是她當了多年律師的心得。否則某些證據被對方掌握,在法庭上就會陷入相當被動的局面。她提醒老徐氏,是做到仁至義盡。

      至於老徐氏聽不聽,就不是她能左右的了。總之,人家不願意春家插手,她離開就是。

      徐氏聽到這個消息,急得要去勸說她娘,卻被春大山攔住了,「岳母這麼做,必有自己的考慮。你不必非得左右。這樣,你和小琴先留在娘家,等此間事一了,我就來接你。或者再有什麼事。你找人捎個信兒去就成。岳母是好臉面的人,我們在這兒,她反而不快。」

      徐氏哭哭啼啼的只是不願。可終究拗不過她的娘,只好去幫春氏父女收拾東西。若依著春大山的意思,立即就要走。可他們到徐家的時候是近中午時分,折騰了半天後,天色已晚,此時離開會錯過宿頭。他帶著女兒,自然不願意女兒跟他露宿野外。只能先將就一夜,打算第二天一早出發。

      當晚,老徐氏安排了豐盛的晚飯給春氏父女送過來,但她自己並沒有露面,還把徐氏給叫走了。在這節骨眼兒上。春大山也不會挑禮兒,和女兒匆匆吃了,就吩咐春荼蘼早點睡覺。

      春荼蘼也確實很疲憊,因為旅行本身就很累,何況古代的條件實在有限。只是她才迷迷糊糊的要睡著,就聽到有人輕輕叩了兩下窗戶,小聲叫她,「小姐,小姐睡了嗎?」好像還刻意捏著嗓子。改變了聲線。

      不是過兒。春荼蘼知道,因為她不習慣叫人值夜,過兒一向是睡她隔壁的。這兩天累得狠了,睡得相當沉。而春大山睡在另一邊的廂房,聽不到這邊的動靜。當然,她也不會以為是女鬼。有哪只鬼會這麼規矩,早應該穿牆而過,在她面前哭訴冤情。

      所以答案只有一個,是小琴三更半夜的不睡覺,找她來說隱秘了。之前,聽說她要回范陽縣,把小琴和徐氏留在徐家,小琴就跟被人抽走了全身的血似的,臉色白得嚇人。看得出,她非常害怕。想必,此時是為了這個來找她吧。

      她披衣下床,點燃了蠟燭,打開了房門。自從在幽州城遇刺,她在外面睡覺,一定是要閂好門的。

      果然,小琴局促地站在外面,還不住的東張西望。

      「進來吧。」春荼蘼沒有表現出一點驚訝,轉身回屋。

      小琴連忙跟了進來,又把房門反手關上。見春荼蘼重新回到床上,圍被而坐,連忙拔了拔炭火盆,又倒了一杯溫茶,遞到春荼蘼手裏。不得不說,她是個眼色極伶俐的丫頭,比過兒強得多了。可惜,正是因為她心思太活,反而容易出狀況。

      「說吧,你和徐老太爺是怎麼回事?」春荼蘼壓低著聲音問。

      小琴吃了一驚,手上一松,差點把茶壺摔在地上。而後,她撲通一聲跪在床前,低低地哭道,「小姐!求小姐救奴婢一命。」

      「別哭,坐下說話。」春荼蘼冷冷的訓斥了聲。大晚上的,她這樣哭起來太瘮得慌。

      這時候的小琴即不敢矯情,又不敢不從,當然更不敢大模大樣的坐凳子,就這麼慌忙爬起來,斜坐在床前的腳踏上。

      「小姐,您怎麼……您怎麼知道?」小琴聲音如蚊的問。

      其實春荼蘼也是通過蛛絲馬跡推測的,但所謂做賊心虛,連老徐氏那麼強大的神經,也會受到衝擊,何況小琴這種耳軟心活,自以為有幾分姿色就分不清東西南北的?

      「徐老太爺失蹤那天,你出門到晚上才回來,雖說解釋了,但你不是沒分寸的人,明顯是有隱瞞的事。」春荼蘼先以誇獎安撫小琴,「之後你一直心事重重,跟我爹來徐府時就顯得不情願,要知道你平時可是很喜歡回徐府的。現在聽說我爹要把你留下,又嚇得半夜來找我,不就更說明你在徐府有怕的人嗎?說到底,不就是徐老太太嗎?你之前不怕徐老太太,反而在徐老太爺失蹤後才怕,這樣聯繫起來一想,還難猜嗎?」

      小琴立即伏在腳踏上,也沒跪,只歪著身子磕頭道,「小姐明鑒!求您救救奴婢!這事怕老太太還不知情,若知道了,非得打死奴婢不可。小姐救奴婢一命,奴婢來生為牛為馬,也要報答小姐的恩情。老太爺興許還沒告訴老太太什麼,但紙包不住火,老太太今天看奴婢的眼神都不對,只求小姐帶奴婢走吧!」

      「這事?是什麼事?」春荼蘼冷聲問。

      其實她有猜測,不外乎爬床一類的桃色事件。不過她必須要聽小琴親口說出,才能確定。

      小琴扭捏了半天,捂著臉道。「奴婢沒臉說!總歸是奴婢失德,現在死的心都有了。」

      春荼蘼不說話。心道,你若真想死,這會兒就不必來了。

      果然。小琴囁嚅了半天才說,「年前老爺送小姐去遼東郡的外祖家,太太被老爺送回了徐府。足足待了快三個月。那時候,老太太天天叫小姐在跟前守著,老太爺沒人管,老太太就叫奴婢去侍候。奴婢任勞任怨,也不知怎麼得了老太爺的眼,於是老太爺就說……就說要把奴婢收進房裏。」說到後來,聲音更小。若非夜深人靜。春荼蘼都聽不清楚。

      「可奴婢雖非家生子,卻也是從小就在徐家的,知道老太太強橫,平時連老太爺開詩會時喝個花酒都要大發雷霆,何況給老太爺身邊放個人?」小琴繼續道。語氣裏有了憤懣,「奴婢不敢說潔身自好,卻也是個好好的女兒家,所以就婉拒了老太爺。」說完,偷瞄一眼春荼蘼。

      春荼蘼垂著眼睛,燭火搖曳,有光影在她臉上一閃一閃,令小琴根本看不清她的臉色和神情,更判斷不出她的心思。

      其實春荼蘼在心中冷笑:潔身自好? 好好的女兒家?不是一直想爬她家老爹的床嗎?若不是徐氏盯得緊。春家又是小門小戶的,不像深宅大院裏機會多,她可能早撲上去了。小琴拒絕范建,大約是知道只要老徐氏活著一天,她就算想為妾也是不可能的吧?

      其實范建雖是入贅的,但老徐氏沒為徐家生下兒子。在這種情況下。大多數人會選擇給這個贅婿再討個小。哪怕是典個妾來呢,有了香火好繼承家業啊。或者,再給小徐氏也招個女婿。

      這,也是老徐氏一直想讓徐氏和她家老爹和離的重要原因吧。

      范建長得還算可以,就是白面書生,不要臉的老白臉那種,比之春大山可差得遠了。小琴若愛俏,除非她瞎了,才會捨春大山而近范建。小琴若愛錢,春家雖然只是小康,但對人卻不苛刻,總比天天對著一毛不拔的鐵公雞強。

      徐家再有錢,范建想多花幾個還得手背朝下,找老徐氏要,接濟范家還得偷偷摸摸的下手才行。她給一個贅婿做小,不死就是幸運,還想穿金戴銀,吃香喝辣?

      所以說,小琴在這方面還是聰明的。只是不知,後來她和范建又怎麼勾搭上的。

      「繼續。」她說。

      小琴似乎更不好意思了,頭幾乎垂到了地上,「老太爺是讀書人,心思比旁人要細,就算奴婢婉拒了,他還是念念不忘。那天老太太帶著回門的老爺和太太回春家,老太爺就硬要跟過去,就是為了跟奴婢多待一會兒。後來老太爺假意不舒服,回了屋後就跑出去了,其實是到酒肆去買醉。那天,小姐叫奴婢去食肆買乳酪,正好路過酒肆。老太爺叫奴婢陪著喝一杯,奴婢不敢不從。哪想到後來全醉了,於是就……就……」

      春荼蘼再也控制不住臉色,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因為,因為太驚悚了!

      那酒肆她是知道的,因為常有人喝醉,後面搭了個簡易的棚子,供醉酒的人睡覺醒酒。聽小琴這話裏的意思,徐老太爺當日夠猛的啊,居然在棚子裏就那啥那啥,這跟野合也沒區別吧?肯定讓徐老太太管了二十來年,心情鬱悶到底了,突然暴發起來,還真是不管不顧的。怪道人家都說,天不怕,地不怕,就怪流氓有文化。

      不過話說回來,小琴也一定是半推半就。她惦記春大山許久,想必發現沒有機會了,於是想搏一搏,至少糊弄點錢在手裏。十之八九,當時范建就給了她不少金錢好處。不然,那棚子四處漏風,她喊叫起來,范建怎麼會成事?可後來燈節上,小琴還意圖揩春大山的油呢。這樣的水性女子,此事一了,必須儘快打發了。

      「你已經是老太爺的人了,是吧?」她得問清楚。事關事實,不能臆測,這是職業病。

      小琴羞愧的點頭。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1-28 10:16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5 11:46 PM 編輯

第十三章 本能

      「那徐老太爺失蹤,與你有關嗎?」春荼蘼又問。

  小琴猛地直起身子,激烈地搖頭道,「小姐,您相信奴婢,奴婢什麼也不知道。」看她那樣子,倒真不像做偽。

  「當日,老太爺對奴婢講,要回來和老太太稟明,收了奴婢進房。」小琴接著解釋,「但老太爺到底有沒有和老太太說,奴婢就不知道了。這些日子以來,奴婢心事重重,就是因為憂心此事的結果。奴婢知道自己一時糊塗,做錯了事,可卻真是怕老太太的雷霆手段。」

  春荼蘼不說話,心中卻想,八成范建和老徐氏透露了一點意思,但沒有說具體。所以老徐氏沒有立即報復小琴,但卻對小琴產生了嚴重的懷疑。畢竟,范建在老徐氏的嚴防死守下,接觸年輕女人的機會不多。

  「小姐,您帶奴婢走吧。」小琴又哭求道,「留在徐家,早晚不被打殺,也會被賣掉的。」

  春荼蘼想了想,點頭應下。

  倒不是同情小琴,只是這丫頭雖然下賤,卻沒有死的罪過。再者,若老徐氏的案子纏綿難結,再找上她時,小琴說不定還有用。對小琴這樣的丫頭而言,憑藉姿色,換取更好的生活是天經地義,畢竟這世上太多人貪慕虛榮。也所以,小琴明知道跟著范建是靠不住的,還是會倒大黴的,卻仍然控制不住去沾惹。因為,那是本能。

  「徐老太爺許了你收房。」她神情冷淡地道,「還給了你什麼現實的好處沒有?」

  「五……當時給了奴婢五兩金子。」小琴低著頭答。

  我x,好大手筆!五兩金子貼身藏著,也不怕被人偷了去。想必這麼大的數目,是范建積攢了好久,做了很多掩護才從老徐氏的帳上挖出來的吧?五兩黃金等於五十兩白銀,說句不好聽的,睡范陽縣紅蓮那樣的頭牌姑娘也能有個二三十回了,還附贈酒菜和香閨。可跟小琴,只有一次不說,酒是自己買來的,還是在四面透風的棚子裏成其好事,若非他當時醉得真是很厲害,就是真心喜歡小琴。

  小琴呢?面對這麼大筆鉅資,加上她本身就是想攀附權貴的,怎麼可能不就範?

  不過這樣就好辦了,因為她雖然答應帶小琴走,卻沒打算讓她回春家。這樣水性楊花又不知廉恥的女人,沒有徐氏盯著,把她放院子裏,她要爬了春大山的床怎麼辦?引狼入室的事她不會做,農夫與蛇的故事她也很清楚。所以濫好人,她是不會做的。

  小琴有錢,就讓她自己去住邸舍,頂多略照應一下,等這件事整個平息了再說。了不起讓小琴自己出銀子,她出面買下身契,給小琴自由。至於以後的日子,就看小琴自己的造化了。

  又敲打了小琴幾句,比如有些事必須保密;逃奴被逮到,懲罰有多嚴厲;到了范陽,為了安全起見,要住在鎮上之類的。見小琴鄭重應了,就把人打發走,她則躺下繼續睡。

  可能因為太累了,她睡得很沉,第二天早上是過兒敲了半天門才把她叫醒。她急忙就著冷水洗漱了,好提提神,然後就去找春大山,讓他把小琴要過來帶走。

  「不用回徐家老太太,小琴是太太的人,爹您和太太說一句就成。」她說。

  春大山有些猶豫,見過兒不在跟前兒侍候,低聲道,「怕徐氏不放人。」說完,臉色尷尬。

  春荼蘼登時就明白了,也有點訕訕的。徐氏日防夜防,防的就是小琴跟她搶夫君,這事春大山也知情,只是不理會罷了。現如今徐氏自己住在娘家,怎麼敢把小琴直接扔到春大山身邊?

  「是我沒考慮周到。」她清了清發緊的喉嚨道,「爹不如跟太太說,羅大都督的女兒,就是那個羅語琴和羅語蘭,邀請我到幽州城玩兩天,我身邊丫鬟不夠,是我借太太的,小琴不用在父親和祖父身邊侍候。」

  她這瞎話編得極順溜兒,反正只是利用一下人名而已。大都督的女兒,在徐氏看來,應該是得罪不起的人,還必須要巴結、結交。這樣,她就算心裏有疑慮,也不會推三阻四的拒絕。

  春大山愣怔了下,見女兒神色嚴肅,自然覺得女兒這樣做必有深意,於是也不再多問,只道,「好,我這就和徐氏去說。」起身走了。等春荼蘼吃好早飯時,春大山回來,身後已經跟著收拾停當的小琴。

      出徐府時,老少徐氏都沒有相送,他們乾脆低調地走了角門。往大門那邊張望,雖然沒有看到范家的人和閑漢,卻看到幾個明顯身負武功的人物,被徐府的管家點頭哈腰地迎了進去。

  「徐老太太的動作真快。」春荼蘼笑著對春大山說,「只不知訟師請到沒有?」

  「她不用咱管,你就別管。」春大山輕拍了女兒的頭一下,「上車,咱回范陽,大把好日子過呢,何必理會不相干的?回頭當心吃力不討好,有肉也都埋在飯下面,她吃了滿嘴,卻裝作看不到,還嫌你的飯粗陋了。」

  春荼蘼笑盈盈的不說話,順從的上了馬車。她當然想過舒心日子,再不被徐家牽累。可是她有預感,這事最終還是得扣在她頭上,她若不早做準備,只會跟著一塊吃瓜落兒。

  馬車路過徐府大門前時,她忍不住掀開車簾,再度往外看。這時代,保鏢還沒有出現,所謂的豪強和遊俠兒,做的就是保鏢的工作。不過遊俠兒為義,很多豪強卻是為利。他們也沒什麼組織和章程,不過是地方上比較強橫,武力值比較高,連衙門也不願意惹的一些人罷了。

  希望老徐氏找得豪強靠譜點,別回頭尾大不掉,給自己帶來麻煩。

  回范陽縣的時候,馬車不是雇的,而是徐府自備的,條件果然是好多了,寬敞舒服,頂棚華麗整潔,坐墊軟軟,車廂內還放了炭盆和茶水、點心等物,春荼蘼甚至還在車上補了眠。大約在傍晚,照樣到達那個兩縣交界的吉祥客棧。

  「爹,我們在這兒多逗留一天行不行?」吃晚飯時,春荼蘼問。

  「那有什麼不行的,咱們又不趕時間。只是,為什麼要留一天?」 春大山納悶地問。

  「就是累嘛,多休息一天再走。」春荼蘼含糊的說,瞄了一眼旁邊的小琴。

  春大山會意,再沒多問。

  第二天,春荼蘼讓過兒和小琴留在房間裏,不要出去亂跑。當然,主要防的是小琴,過兒只是起個監視的作用。而後她和春大山爺倆就把這個不大的坊市逛遍了,找了很多人打聽當天那起夢魘的投水事件。

  春大山穿的是軍裝,問事情倒是很方便。這個年代,普通的百姓,特別是做生意的,對穿制服的都有天生的敬畏,輕易不會招惹。雖然春大山並不是差役,卻還是竹筒倒豆子,有什麼說什麼。雖然提問是一個男裝的小姑娘,問的問題還特別古怪刁鑽,都是特別細微的地方,大家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何況,這兩個人長得都好看,天生給人好感呢。

  「荼蘼,你為什麼要調查這些,徐家不是不讓咱們管嗎?」春大山不明白,「還很厭煩咱們,恨不得趕咱們快走似的。」

  「就只是好奇。」春荼蘼沒有說出自己的預感,「有了奇怪的事,女兒就想把它開明白,找出真相,好像做遊戲。爹就當寵寵女兒,陪女兒浪費了一天時間嘛。」她撒嬌。

  春大山對她的撒嬌大法最沒有抵抗力,責怪了她兩句胡鬧,也就不再追問了。但是,他對女兒沿著如意邸舍,就是當初投湖人所住的地方,到湖邊的那段路來回走了好幾遍,又在湖邊站了好久的事,還是覺得訝異,知道女兒這麼做不是為了玩,目的並不簡單。

  回到范陽縣那天,他們先是繞到鎮上,把小琴安頓在一家安靜又安全的邸舍裏,又囑咐她不要出去亂走,然後才往家裏趕。到家時已是黃昏,在家門口和正從衙門回來的春青陽撞個對頭。小小別離幾日,一家子見到,自然又是一番歡喜。

  徐氏和小琴都不在,春荼蘼不必提防什麼,和祖父、父親熱熱鬧鬧的吃了晚飯後,就把整件事情說了一遍,還說了不能把小琴留在徐家,也不能留在自家的理由。

  「你做得對。」春青陽想想就後怕。若不是孫女考慮周全,萬一小琴算計了自己的兒子可怎麼辦?哪有女人這樣無恥的,侍候了一個男人,回頭又去勾搭這男人的女婿。如果成事,實在是太噁心了,簡直算是滅人倫,那自己的兒子這輩子都抬不起頭了。

  「我就知道親家老太太不會讓春家插手這件事的,結果真是白跑了一趟。不過……」春青陽繼續說,「王婆子那邊,倒還真出了點事。」

  「什麼事?」春荼蘼抓住春青陽的手臂,急問。

  「我不是和洪班頭輪流盯著那婆子嗎?」春青陽拍拍孫女的手,讓她稍安毋躁,「那婆子是認識我的,卻不認識老洪。偏那天她鬼鬼祟祟的不知要出門打探什麼消息時,直接撞上了洪班頭。當時老洪穿的是差衣,沒來得及回家換,那婆子做賊心虛,以為老洪是公幹,是來抓她問話的。結果沒等審,她就說了一堆奇怪的事。」



第十四章 怎麼謝我?

      「與范建的失蹤有關?」春荼蘼直呼其名。

  春青陽點了點頭,把洪班頭所遭遇的事細緻地說了一遍。春荼蘼聽了之後,立即要求第二天見一下王婆子,「我要聽她親自說。」

  「有必要嗎?」春大山疑惑。

  「太有必要了。」春荼蘼有點興奮,因為王婆子所供述的事,與她的推測不謀而合,「我聽說過一句說,叫魔鬼藏身于細節之中。越是細微處,越容易發現致命的漏洞。王婆子的話,經過洪班頭和祖父,已經轉了兩遍,哪有她親自說得更清楚?還有很多關鍵處,要再深挖著問呢。」

  「你這孩子,聽到這些齷齪事,這麼開心幹什麼?」春青陽無奈地道。

  「祖父,這世上哪有齷齪的事,只有齷齪的人呢。」春荼蘼若有所思。

  儘管春青陽不太贊成,可轉天還是安排了孫女和王婆子見面。當然,他不放心,親自在一邊盯著。這時候王婆子已經沒有了顧慮,反正早都說了,也不怕再說幾遍。只是在她敍述的時候,總被春荼蘼不斷打斷,還反復的問一些問題,足足耗了兩三個時辰,才放她走。之前還告訴她說,「你不必想著逃跑了,范陽縣衙已經和淶水縣衙通了氣兒,這時候再走,可是有大罪過的。不僅你,你兒子孫子都要倒楣。所以,若有人來問你什麼,你照實了說就是。至少,能把你摘出來。我這是好話,聽不聽在你。」

  兩邊縣衙通氣什麼的,是她胡縐出來的,但如果范徐兩家打官司,王婆子這個證人是很有用的。假如有狀師發現這裏的彎彎繞的話,她也算暗中幫了一把手。當然,她也不必找人再盯著王婆子了。

  春青陽和春大山父子對她的這種作為也完全鬧不明白,但因為全心信任,倒也沒多問。接著,春荼蘼又拉著春大山去找韓無畏。

  因為還沒出正月,韓無畏住在鎮上自己的房子,並不在軍營,春荼蘼想找他,倒也方便得很。只是康正源在春荼蘼去徐家時,已經動身回京了,托韓無畏給春荼蘼留了禮物,仍然是幾塊皮子。

  「小正說,看你似乎很怕冷。這是他北巡時,當地的官員孝敬的。他帶回去嫌麻煩,又不是什麼特別貴重的東西,就請你收下,算是謝謝你幫他。」韓無畏說。

  「那就卻之不恭了。」春荼蘼大大方方的收下,並沒有扭捏。

  日子還長,這份心意她記下,有機會她一定會還的。

  「還要麻煩韓大人一點事。」她接著說,「也算跟我們家有點關聯,所以是私事,倒有點不好意跟韓大人開口。」

  「你為什麼和我倒客氣了?」韓無畏看了看坐在一邊沉默著的春大山,語氣中有點幽怨。

  春荼蘼假裝沒聽出來,正色道,「因為要跟韓大人借幾個人,似乎有點過分。」

  「不過分,不過分。」韓無畏擺擺手,「只是你要告訴我,要做什麼?」

  「徐家那邊的官司,想必韓大人知道了。」春荼蘼開門見山道,「可惜,徐家老太太並不用我做狀師,但畢竟事關兩家,需要隨時關注。只是范陽和淶水離得遠,怕消息傳遞不及時……」

  「哦,傳信兒啊,這個不難。」韓無畏痛快地應下,「既然是私事,我也不會動用軍府的力量,我的貼身護衛就做得來。兩縣之間,一來一往要三天,但單人單騎,快馬加鞭,一天一夜就可以來回。我派幾個人,輪流跑這趟路,包管頭天早上的信兒,你第二天早上就知道了。」

  「謝謝韓大人。」春荼蘼高興地說,心想真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哪,若非如此,古代消息閉塞,她就算再有本事,也沒辦法施展。

  「能問一下不?您有多少貼身侍衛?」她想了想,又說。

  「荼蘼!」春大山皺眉,提醒女兒要注意分寸。

  春荼蘼何嘗不知道自己要求太多,但她確實缺少人手,不禁就有點尷尬。倒是韓無畏笑著解圍道,「放心吧,不多不少,你用的話,剛剛就夠了。」

  「我是想,再拜託韓大人幫我盯著一個人。」春荼蘼是真有些不好意思了。康正源只是送東西,她以後有能力時還禮就行。可韓無畏搭的是人情,不知道將來拿什麼還呢。

      「盯誰?儘管說吧。」

  「我父親和祖父,那個人都認識,所以他們不能露面。再找別人,一來怕沒有能耐,顯了形跡,打草驚蛇。二來,一般人我也不信任。所以,只好跟韓大人開口。」

  韓無畏一聽這話音兒,是拿他當自己人的意思,立即高興的點頭道,「到底要盯著誰?」

  「我家的婢女,小琴。」春荼蘼拿出一張紙條,「她就住在這間邸舍,上面還有房號。不用對她做什麼,只看她每天做什麼就行,事無巨細,都要留神。特別是她拜訪的以及拜訪她的人。」

  出了韓府,春大山才好奇的問,「小琴的事不是說清楚了,還盯著她幹什麼?」

  春荼蘼一臉高深莫測的道,「天機不可洩露。到真相大白時,您自然就明白了。我現在告訴您,您印象不深刻。」說完,笑著跑掉了,把春大山鬧個哭笑不得。

  事實上,她是不能確定答案,所以才不說。她有推測,但需要證據來證明。

  接下來,她就老老實實的待在家裏,和過兒研發新菜式。前世,她是標準的吃貨,但也僅限於吃,今生要研究用這個時代的食材做出來,還是有些難度的。

  與此同時,除了小琴那邊的消息每日必報外,淶水縣的新聞也不間斷的傳了過來。先是淶水縣衙終於受理了范家的訴狀,按照律法規定把雙方當事人先散禁起來,也就是暫時收押,但關在條件比較好的牢房裏。徐家的被告人,當然是家主老徐氏,范家做為上告者的,卻並不是范百,而是范建的娘,范老太太。

  論理說,就算范建是入贅的,范老太太也算老徐氏的婆婆。可老徐氏哪里是個服軟的,於是兩個多嘴又尖刻的女人隔欄而居,從進去就一直吵嘴,把牢裏的耗子都煩得絕跡了。

  接著,聽說范、徐兩家都請了狀師。范家請的是當地狀師,姓梅,秀才功名,與人為訟二十年,可謂經驗豐富。徐家是從幽州城重金聘請的吳狀師,據聞是從長安回來的,曾經名動京城。淶水縣的單縣令已經發告,要在正月填倉二十五這天,開晚衙審理。

  春荼蘼聽到這個消息,立即跟祖父和父親商量,要去看審。

  「不必了吧?你在家聽消息就是了。」春青陽不同意,「來回奔波的辛苦不算,既然徐家不想讓咱們春家插手,你何必非得露面呢,回頭又讓人不待見你。」

  「祖父,我怕這事會生變哪。」春荼蘼道,「有時候在案子的關鍵時刻,就得速戰速決,遲則就生變。這事,如果我能幫上忙,就算徐家不給我銀子,不願意我插手,我也不能看著。不為了別的,總不能她們陷泥裏,到頭來把咱們春家也拉上。再者說了,以後我若想做狀師,可不得看看人家真正的狀師是怎麼做的。咱們縣那個孫秀才,根本不夠我瞧兩眼的。」

  她就是要當老徐氏心中的刺,紮得越深,徐家就越會急著放開春家。

  春青陽雖然模糊地答應了孫女做狀師,但其實心裏是不願意的,總想著孫女也許就是三分鐘熱度,過去就算,這時候當然不想讓她還去觀摩。春大山和父親態度一致,春荼蘼鼓動三寸不爛之舌,好說歹說,才讓這父子二人勉強點了頭,還弄了約法三章出來。

  一,不得單獨行動,不能自作主張。二,不能往前湊合,遠遠看著就行。三,若有不妥當的地方,立即就走,不得有誤。

  哄完父親和祖父,春荼蘼又借去鎮上買東西的機會,再見了一次韓無畏,告訴他,不用再派人打探淶水那邊的消息了。只派給她兩個人,幫她傳口信回來。

  「聽到我的消息,韓大人直接把人抓起來,押送過去就是。」春荼蘼道。

  「你這個壞丫頭。」韓無畏哈哈大笑,「都已經摸到底了,卻還吊著。」

  「那當然了。」春荼蘼皺了皺鼻子,「人家看不起我,我還巴巴的趕上去嗎?那樣也太賤了吧?再說,我還沒看過兩名狀師當堂對推呢,實在是好奇。」

  「你不是和孫秀才對推過?」韓無畏道,略略偏過去點臉。

  她那皺鼻子的樣子真可愛啊,可卻讓他有點不自在。

  春荼蘼卻暗中滴了兩滴汗,心想:這詞兒,古代是指當堂訴辯,互相拿出有利的證據,駁倒對方、互相質問。若在現代,推倒卻是另有深意。就算她想推,也絕不能是孫秀才那個窩囊廢。韓無畏嘛……模樣上倒還將就。

  正想著,恰逢韓無畏回頭。於是就好巧地看到春荼蘼鬼鬼祟祟的瞄了他幾眼,不禁莫名其妙道,「怎麼啦?」

  「沒什麼。」春荼蘼連忙擺擺手,「我意思是說,我沒看到過別人對推,不包括我自己。總之,請韓大人一定幫這個忙。」

  「幫忙沒關係,回頭怎麼謝我?」韓無畏目光閃閃地問。

  「韓大人請說。」

  「我心裏有譜,必不是讓你為難的。」韓無畏笑笑,「等你這次如了願再說吧。」

  春荼蘼忽然有被算計的感覺,但形勢比人強,她也只好點頭答應。

  至於是否一諾千金……要看情況。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1-29 10:01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5 11:49 PM 編輯

第十五章 綠帽子

      都是大唐司法系統的人,春青陽就托了人情,令春荼蘼在淶水縣的公堂附近也可以任意走動,就為了能讓孫女不和普通百姓擁在一起看審。在他看來,孫女金貴得很,怎麼能在人群中擠來擠去?之後他還囑咐春大山,不要驚動徐家,既然要看審,就只單純地看審好了。

  徐家是淶水富戶,老徐氏的強勢霸道也很有名,所以當范建失蹤,范家又把這件事往大裏鬧出來,就成了轟動性的案件。全鎮的人都各有猜測,但大部分認為范建被老徐氏毒害了。而這種所謂的豪門秘辛,正是老百姓最津津樂道、最喜歡八卦和傳播的事,也是最佳的民間全體性娛樂。於是開審那天,儘管單縣令緊急限定了人數,仍然有很多人堵在門口等著老爺升堂。

  春荼蘼、春大山、過兒和韓無畏派來的兩個護衛一起,就在公堂的左側門。這裏有看審的最佳視線和角度,能把堂上堂下都看得清楚,還很清靜隱蔽。而淶水縣的衙役得了託付,又見春大山和兩名護衛穿著軍裝,態度就變得非常好,還搬了條凳來,讓他們坐著看審,和縣官及堂上小吏差不多同樣待遇了。

  至於雙方的證人等,就候在公堂的右側門處,方便縣官大人傳喚。若有臨時證人,到時候再請差役速度提人即可。右側門處還安裝了一扇偏門,關得緊緊的,是為了防止證人聽到堂上的情況,繼而影響到證詞而設。這一點,淶水縣比范陽縣要科學。

  春荼蘼通過公堂後方的夾道,偷偷轉到右側門處看了看,發現了幾張熟悉的面孔,心中大致有了個數,就又悄悄轉了回來,誰也沒驚動,躲在左側門的陰影處,觀察等在堂下的雙方當事人和她們自請的狀師。

  原告范家,是由范家老太太出面。被告徐家沒得選 ,因為人家告的就是老徐氏,她不得不親自上堂。兩人都衣著華麗,頭髮梳得整齊,髮間攀比似的插金戴銀,顯然都好好修飾過一番。不過范老太太一臉冷笑,很占理兒的模樣,而老徐氏則是一臉不屑和屈辱。這二人,沒一個衣著樸素、態度恭謹的,極不容易令人產生好感。

  她們哪懂得,上堂時,衣著和態度都非常重要。要給判官和民眾留個好印象,要爭取很重要的同情分。那樣做,對自己的利處雖然看不見,但卻是實實在在能感受到的。

  當然,獲得同情分是要大方得體,認真誠懇,而不是哭哭啼啼的裝可憐。在前世,春荼蘼就恨在法庭上表演哽咽、哭泣、暈厥的當事人。法庭也好,公堂也罷,都是莊嚴的地方。

  再看范家請的梅狀師,年已過半百,鬢髮略略染霜,身上著棕色圓領窄袖的袍子,戴黑色襆頭,穿黑色軟底的靴子,神態溫和,衣著斯文中帶著體面,若不是注意他那並不渾濁,反而精光四射的眼神,就像個好好先生那般。

  徐家請的吳狀師才三十出頭,是從幽州城重金聘請的,往遠處說是從長安鍍金歸來的。和徐家人一樣,很是傲慢高調,總透著點高人一等,渾身散發著強大的自信感。他穿得可比梅狀師洋氣多了,松柏綠的翻領大袍,同色的襆頭,黑色小皮子的六合靴。

  所謂翻領,就是袍子前面的一層襟自然鬆開垂下,形成一個翻過來樣子,接近胡服,是一種近年來流行的,比較瀟灑的穿法。可是,襆頭就是帽子,他為什麼選綠色的?太違和了。

  「荼蘼,你看哪邊強?」到了這兒,連春大山也八卦起來。另外,也是有點擔心。不管怎麼厭惡徐家,到底也不想徐家一敗塗地。再說那范家,也不是什麼好鳥。

  「我去那邊看了證人,徐家請的吳狀師事先調查得仔細,搞不好會先聲奪人。」春荼蘼認真的想了想說,「但范家請的梅狀師不急不躁,胸有成竹的樣子,只怕也不好對付。如果非要我品個高下,我覺得後發力的梅狀師似乎更強些。吳狀師嘛,鋒芒畢露了點。」

  「嗯嗯,太扎眼了不好。」過兒一臉深以為然的表情,附和道。

  她那一本正經的樣子把春荼蘼逗笑了,少不得額頭上挨了一記輕輕的毛栗子。接著,春荼蘼就笑道,「鋒芒畢露也不是不好,但也得看具體情況。有的案子上來就要猛,打亂對方的部署,有的案子卻要穩住了。因案而異,哪能一味逞強或者示弱呢?就徐范兩家的案子來看,雙方都有隱瞞,雙方也都有企圖,理不直,氣不壯,先出頭的當然成靶子了。」說白了,兩邊沒一個好東西,調動不起看審者和主審官的情緒、心意和傾向性。這時候還咄咄逼人,不是自個兒找打嗎?

      正說著,鼓綁響了三遍,單縣令上堂。

  他是個四十歲上下的中年男,相貌斯文,比范陽縣的張宏圖顯得精明幹練些。在公座後安坐好後,照例是問堂下何人,所為何事。老徐氏和范家老太太並不開口,而是由雙方狀師做答。

  接下來,直接進入對推階段,由原告狀師,也就是梅狀師先開始。

  梅狀師上前,慢條斯理地說,「學生代表范家,要說的話,都已經呈在了狀紙中。總的說來,就是原告范氏之次子范建,於二十二年前以秀才之身,入贅徐家。徐家當日承諾善待,可慶平十六年初六,距今不足二十日,范建突然無故失蹤,至今生死未蔔。范家找徐家理論,被告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又拒不交人。范家只怕其子凶多吉少,早遭了惡婦之毒手,故而上告到衙門,請縣官老爺明斷。給死者昭雪,為生者平怨!」

  好嘛,事情還沒掰扯清楚呢,先給老徐氏扣個了好大個帽子,真是會咬人的狗兒不叫哪。春荼蘼想著,津津有味的翹著二郎腿,托著下巴看審,那一臉的喜悅,就跟看了自個兒最愛的戲文似的,就差給她手裏放點瓜子糖果,再送上茶水了。

  春大山和過兒分坐春荼蘼左右兩側,一家三口共用一個條凳。春荼蘼如此表現,過兒倒沒如何,春大山卻無奈之極。自家的女兒,那麼嬌柔甜美的小姑娘,怎麼就不愛詩詞歌賦、不愛刺繡女紅、不愛花朵香粉、不愛首飾衣物,偏偏一聽破案審案,哪兒有殺人放火、哪有逼良為娼、哪有為非作歹、哪有偷盜欺詐,就那麼感興趣呢?他和白氏,是怎麼生出這種性格的女兒的啊?若白氏還在,他還有個商量的,現在他又當爹,又當娘,可讓他把女兒怎麼辦呢?

  想著,他就輕輕一推春荼蘼的膝蓋,遞了個惱火的神色過去。讓她規規矩矩的坐好,裝出大家閨秀的端莊態度來。不得不說,女兒裝文雅很是有能力。再加上女兒長得還不錯,只要別擺出那痞裏痞氣的樣子讓人瞧見就好。過兩年,她年數大點,興許會……好點?女兒變成這樣很突然,以後再有什麼變化,他實在拿不准。唉,愁死人了。真愁死了。

  好在那兩個護衛正襟危坐在他們之後的條凳上,並看不清春荼蘼那笑眯眯的神色。

  「被告可有什麼話辯解?」堂上,單縣令問。

  吳狀師哈哈大笑道,「大人明鑒,這本就是誣告,何需辯解,分明就是常識。范建是一個大活人,還是有功名的,可見腦子也沒問題。雖然是入贅,到底是男人,他去了哪里,他的妻子徐氏還整天盯著不成?再者,他失蹤,最急的應該是徐氏,范家怎麼就上竄下跳起來?范建突然不見,焉知不是他卷銀私逃,或者攜女私奔呢?徐氏還沒有找范家理論,范家怎麼有臉來告徐氏!可笑啊可笑。太可笑了。哈哈。」

  春荼蘼也笑了,還不忘記低聲給春大山和過兒講解,「沒想到吳狀師是這個表演路數,倒有點門道。可惜啊,他太造作了,不是骨子裏的疏狂肆意與自信,於是顯得乾巴巴的。換句話說,就是個紙老虎,一戳就倒。三板斧過後,就會沒招兒的。」學李白喝醉酒後的風采,可人家李白是肚子裏有墨水。吳狀師呢,典型肚子裏無本事嘛。於是,這番瀟灑豪邁,反倒顯得心虛。因為公堂上不講風采,只講兩個字:理法。

  「快看,單大人皺眉了,顯然很反感他這種遊戲公堂的不莊重態度。」過兒眼尖,又很是能舉一反三,立即看出不妥當處。

  「可不,看審的百姓也很莫名其妙的樣子,似乎沒聽懂他說的是什麼。」春大山也道,隨後又發愁,「徐家總是這樣,喜歡華而不實的東西。荼蘼說得對,這狀師請錯了,不如姓梅的。」

  「卷銀私逃,攜女私奔?可有證據?」堂上,梅狀師果然開口反擊,卻仍然不急不躁地緩聲說,「那范建就算入贅,也是范家所出之人。范建每年過年期間,都會回家探望老母,今年久等不來,范氏著急,也是人之常情,也值得吳狀師懷疑嗎?難道入贅之婿就不算人?或者徐家還就真拿贅婿不當人。」說到這兒,梅狀師頓了頓道,「徐氏是如何對待自己的夫君,倒是有幾個證人可以說明。」



第十六章 下套兒

      「看到了吧?只一招,就把徐家拉到不利的位置了。」春荼蘼繼續解說。

  再看堂上,足有四五個徐府的僕人出來作證。這些人大約全不是家生的,甚至是簽了活契的,加上范家不知許了什麼天大的好處,反正把老徐氏平時不尊敬夫君,克扣吃用銀子,動輒辱罵,還有一次家暴,當然是女方毆打男方的事都抖落了出來。竟然,還請了當日給范建看傷的大夫出來佐證。

  看審的百姓譁然,聽說過兇悍的婆娘,卻沒見過這麼不講理的,一時議論紛紛,輿論慢慢向范家倒了過來。再看老徐氏,臉色極其精彩,因為這個案子最後就算判她無罪,她的名聲也毀盡了,徐家的家醜,就這麼揚了出來,以後在淶水縣怎麼抬得起頭?

  春荼蘼在一邊聽著,只感覺范家要的就是徐家敗落,這和他們之前表現出的要人、要銀子的態度很是相違。她之前推測出一個答案,這下子正好從側面論證了她的正確。不過,這也說明老徐氏太不厚道,太不會做人,得把人逼成什麼樣,才會有這樣的反擊?

  而范家老太太,竟然當堂兒啊肉啊的痛哭起來,好像篤定她兒子已經死透了似的。旁人瞧著倒還好,春荼蘼卻暗中挑了挑眉。公座之上的單縣令也頭疼的喝止,把驚堂木拍得啪啪響。

  老徐氏請的吳狀師簡直氣壞了,借著堂上肅靜的那片刻,一直沖到公堂當中,高喝道,「就算徐氏與范建的夫妻相處之道與眾不同,但那也不是指責徐氏殺人的理由。正所謂一個巴掌拍不響,夫妻不和,難道只是徐氏一人的過錯?」他年輕力壯,嗓門又宏亮,一時還真把沸拂的群情壓了下去。

  春荼蘼樂了,「這吳狀師要是去唱戲,肯定能成名的。嗓音又高又亮,表情豐富,唱念做打俱佳啊。」

  噗嗤一聲,後面兩個坐得很端正的護衛都忍不住笑了。

  春大山瞪了女兒一眼,但沒什麼威脅力,怎麼看怎麼像寵溺的感覺。他指了指堂上,提醒女兒好好看審,別這麼多廢話。

  「想那范建是身有功名的人,可是卻拋下聖人教化,貪戀富貴虛榮,在並無他人逼迫、家有高堂父母的情況下,自願到徐家入贅為婿,這樣的人,可稱得上男人的骨氣,稱得上人品優秀?」吳狀師接著大聲道,「既然人品這麼差,還有什麼做不出來的!范家有證人,學生這邊也有!」敢上公堂的人,除了地方豪強,大多數是有功名卻無法官職的人,所以都自稱為學生。

  徐家的證人是帳房,還有幾處鋪子的掌櫃,最後是幾名婢女。這些人一來證實范建及范家人經常會到「自家」鋪子裏白吃白拿。二來證實范建通過一些小手段,貪虧了帳上的幾千兩銀子之多。三來……那些婢女證明范建是斯文敗類,在家經常調戲丫鬟,花言巧語的說要收她們進房,將來一起遠走高飛等等。當然,這些婢女全是人品清白正直的好姑娘,正色拒絕了范建的無恥要求。

  聽到這兒,春大山露出羞慚的神色,忍不住歎道,「親莫若父子,近不過夫妻。彼此之間有什麼深仇大恨?為了一樁案子,就把臉撕破了,互相揭短,有什麼意思!」

  春荼蘼沒說話,只牽住父親的衣袖,算作安慰。父親不明白,這世上確實有正直善良的邏輯,可也有自私自利的邏輯。那是普通的好人無法理解的,因為有的人,永遠不懂為他人著想的美德。她卻不同,現代資訊爆炸,就算沒親眼見過,也知道有無數極品的存在,比這無恥好多倍的事都見過,免疫力強大。

  不過,當又聽堂上有人說起,范建最終勾搭上了女兒的陪嫁丫鬟時,春大山坐不住了。

  勾搭別人就算了,所謂的陪嫁丫鬟不就是小琴?都跟著徐氏嫁到春家了,又和原家的老太爺有了首尾,說出去會帶累了春家的家風,更帶累了女兒的名聲!關鍵是,這不是誣告,前幾天小琴已經承認了事實!當初以為這事捂著,過了風頭把小琴扔回徐家就好,現在讓人捅了出來,難道春家真要被徐家害死才算?這一刻,他無比痛恨自己幾年前沒忍住,招了禍害回來。

  「小琴何在?」單縣令問。

  「與徐氏之女一起嫁往范陽,如今並不在淶水縣。」吳狀師答。

      單縣令正沉吟有沒有把小琴帶到的必要,因為涉及到其他縣,公務來往是有規矩、有一套繁雜的程式的,實在是很麻煩。春大山這邊已經騰地站起來,很焦急,生怕萬一扯到春家,扯到女兒身上……

  「爹別急,梅狀師沒那麼菜呢。」春荼蘼又拉父親做下,因為她神色平淡,好歹安撫了下春大山突然暴躁的情緒。

  果然,單縣令還沒做出決定,梅狀師已經上前道,「大人,對方狀師顧左右而言他,已經偏離本案的宗旨。我們告的是徐氏對范建的失蹤負有責任,甚至,可以推想范建是不是遭了毒手,而不是兩口子過日子時那點子錢財,那點子花花腸子。一個泥腿子從田地裏多刨出點糧食來,還惦記著納妾,何況這種大戶人家?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吧?就算范建是贅婿,可是說起來,徐氏招其入贅,就是為了徐家的香火,但二人成親二十餘年,卻只有一女,還遠嫁了范陽縣。照理,徐氏早應該為夫納妾,延續子嗣,好接管徐家。當然了,妒婦之行之思,常人難以揣度,只能以事實和證據說話了。」

  這招好!轉移視線,不糾纏范建的桃色和金錢問題,不讓不利之處落在范建的身上,繼而牽連到范家。春荼蘼暗暗挑了挑拇指,心道這才知道大唐的狀師也不都是范陽縣的孫秀才那樣的,沒有本事,還收費很高。

  單縣令聞言也很高興,因為這樣一來,倒省了他不少事。更不用說春大山抹抹額頭上的冷汗,把好懸沒蹦出來的心,又安放在胸腔之中。而堂下,看審的百姓聽到妒婦什麼的,也不禁都低聲笑起來。

  府裏的老爺收攏丫鬟,雖有醜聞的味道,也很有意思,不過在大戶人家卻也是稀鬆平常的事,倒是妒婦殺夫,顯然更有趣味性啊。

  老徐氏臉色鐵青,只覺得從來沒這麼丟臉過。不過她不檢討自己平時行為失德,關鍵時刻決定失誤,反而怪吳狀師沒本事,也忘記她沒有聽從春荼蘼的勸告,對狀師沒有完全說實話。

  「說到證據和事實……」吳狀師又冷笑了起來,「學生倒有疑問。」

  「是什麼呢?不如說來聽聽?」梅狀師態度溫和的微笑道,不像是在堂上針鋒相對,而是兩個朋友閒聊似的。

  吳狀師明顯看不上梅狀師的手段,哼著罵了句,「惺惺作態。」之後面向單縣令說,「請問大人,若某人自尋死路,他的妻為著他的名聲而隱瞞其死訊,可有罪過?」

  單縣令搖了搖頭,「應判無罪。只是……令其夫的屍骨不能入土為安,只怕也是不妥當的。」

  「若是尋不到屍骨呢?」吳狀師又問。

  「吳狀師,你有什麼話不如直說?」單縣令還沒說話,梅狀師就在旁邊激了一句。

  春荼蘼見此,登時心中雪亮,不禁為吳狀師感歎。

  他是要跳進人家的陷阱了啊,他以為查到了什麼真相,但很可能,那是人家故意讓他知道的,只為最後關鍵處駁得他啞口無言,無法翻盤。這是一招欲擒故縱玩得帥,看來老徐氏告訴了吳狀師一部分事實,可卻沒有說全面,結果讓對方有了可乘之機。

  只是若她上堂的話……

  她露出自信的微笑,看到吳狀師向單縣令深鞠一躬,面露愴然道,「學生代被告徐氏,請單大人垂憐。念其一片愛夫之心,所以前面有所隱瞞。」

  堂上堂下,嗡聲一片,都被突然出現的新情況驚到了。

  隱瞞了什麼了?是不是有更大的醜聞,或者秘聞?太有意思了啊,淶水人民缺乏這種比看戲還要精彩百倍的故事啊,徐范兩家貢獻大啊。

  「肅靜!肅靜!」單縣令不得不再次狂拍驚堂木以維持法庭秩序。

  當看審民眾略安靜後,他對吳狀師不耐煩的道,「有什麼趕緊說,別賣關子了。」

  吳狀師看了一眼老徐氏,才慢慢地道,「范建,已死!」

  轟的一聲,人群再度炸開,猶如投入了重磅炸彈。就連在側門看審的春大山、過兒和兩名護衛,都忍不住驚咦出聲。而他們發出的聲音,居然沒有任何人注意到,完全淹沒在公堂之下的震驚情緒裏。

  范家起訴的就是范建遭殺害,而且殺人者直指老徐氏。剛才堂上辨了半天,不就是說兩人夫妻關係不好,老徐氏兇悍,還有暴力史,而范建手腳和下半身都不太乾淨嗎?可吳狀師是徐家的人哪,怎麼能自己承認?照理,不是應該梅狀師提出嗎?

  退一步講,縱然大家都覺得范建失蹤那麼久,有可能是死了,可現在直接揭出答案,還是很讓人接受不了。

  只是驚訝的人中不包括春荼蘼,她緊緊盯著梅狀師和范老太太,見他們都低頭垂目,明顯知道會有這麼一出,根本不慌亂。可見,她猜的全中,這是范家要下套兒了。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1-30 09:43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5 11:52 PM 編輯

第十七章 老天爺真可憐

      「到底怎麼回事?講!」聽說出了命案,一直溫文爾雅的單縣令也急了。

      吳狀師清了清嗓子,大聲道,「大人,你可聽說過,前些日子在范陽縣與淶水縣交界的坊市出了件奇怪的事。」

      他這一說,人群就又議論了起來。因為古代人迷信,那件事又涉及女鬼什麼的,所以越傳越邪乎,算得上人盡皆知,而且人人盡信。

      單縣令當然也不例外,於是就點點頭道,「那件事與本案有什麼關係嗎?」

      吳狀師點頭,「死者正是范建!」

      「你如何得知?」單縣令也顧不得群情激昂,緊著問,「雖說那塊地方的管轄權模糊,但本官恪盡職守,還是派人去調查過,也打撈過屍體,卻一直沒有下落。」

      「大人愛民如子,是地方之福。」吳狀師拍馬屁道,「但投湖之案在先,失蹤之案在後。兩個案子沒有關聯起來,自然不知道出事的是同一個人。」

      「你是如何把兩個案子想到一處的?」單縣令問,神情間有點不悅。

      一個不明身份的人怪異死亡,一個有名有姓的人離奇失蹤,兩個人的行動軌跡都曾到過那間坊市,很容易就會令人把兩件事聯繫起來。只是坊市之地管轄權不明,縣衙的人不過做做樣子去調查,哪能認真執行公務?若有好處還可說,擺明是件麻煩事,誰愛沾惹才怪。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走個過場就算了。

      但吳狀師這麼想,卻不敢這麼說,只道,「可能是老天不願人間蒙冤,天示於我。也不知怎麼回事,我靈機一動,就有了這樣的想法。」

      單縣令聽他這麼說,神色緩和多了。

      一邊的春荼蘼差點笑場。暗道老天爺多可憐哪,但凡有解釋不清的事,甭管好壞,都推在他老人家的頭上。偏偏。古代的人還真信。她想起上大學時,老師講的一個典故:在某個案件中,雙方各執一詞,審案地官員無法判定真偽,乾脆交給神靈處理。讓雙方在河前起誓,然後交給河神來判斷。怎麼判斷呢?把兩人綁起來,身上墜著石頭。扔進河裏。浮上來的,就是說實話者。最後的結果可想而知,身上墜著大石頭,還綁住手腳,能浮上來才怪!

      這事雖然荒唐,卻折射了古代人的心態和邏輯,那就是解決不了的以及解釋不清的,全是神力作怪。而且。他們對此還堅信不疑。

      「可有證人?」單縣令問。

      「有。」吳狀師點頭,「堂審之前,學生做足了功課。拿著范建的畫影圖形,到坊市那邊去取證詢問。當日,那范建被噩夢所魘,女鬼所迷,大半夜狂叫著從邸舍跑去,落湖而死,是很多人看到的。」

      「這事,學生倒也聽說過。」梅狀師插嘴道,「但學生所聞卻是,有男人披頭散髮而出。狂喊狂奔。當時又是黑夜,怎麼保證那些人所看到的,就是范建呢?」

      「著啊?你怎麼說?」單縣令贊同的拍了下掌。

      吳狀師胸有成竹,「當時確實是黑夜,那人也確實披頭散髮,但他跑得跌跌撞撞。一路上撞倒了三四個人。那天還在年下,坊市那邊多的是人來人往走親戚的人,雖是夜晚,但光線卻很明亮,一路上都掛著大燈籠,所以很多人都看清楚了他的臉,更不用說那些好心追在後面的人,也把他的身材看得清清楚楚。大人不信,盡可提證人來問。」

      單縣令一聽,就把那幾個早就候著的證人叫上堂,詳細詢問之下,證實了吳狀師的說法。

      吳狀師得意洋洋,老徐氏也似乎緩過勁兒來了,輕蔑地瞄向范老太太。哪想到那老賊婆子半點沒有心虛的樣子,倒讓她心裏七上八下起來。

      果然,梅狀師似乎也沒有被打擊到,反而對單縣令和吳狀師都略施了一禮道,「大人,吳狀師,真的可以確定那投湖之人就是范建嗎?」

      吳狀師倨傲地道,「那是自然。這麼多證人被盤問過,還能有假?只是……」他又轉向了單縣令,「這件事,徐氏夫人確實知情,因為夫君失蹤,她不可能不找。想那范建,是在隨徐氏夫人去范陽拜年時突然不見的,所以很自然的私下沿路尋找。但她怕范建被女鬼所迷這種事會帶累了夫君和徐家的名聲,於是有所隱瞞。求大人念在她一片愛夫之心,從輕處罰。」這種知情不報也是有罪的,但大多罰銀了事。徐家有錢,不在乎這一星半點。

      「徐氏夫人的罪過真的只是隱瞞事實這一項嗎?」梅狀師打斷吳狀師的慷慨陳詞。

      吳狀師顯然沒料到有這一句,怔了怔,怒言道,「梅狀師說的什麼?這是公堂之上,若滿口胡言,是要受刑罰的!」

      「當著單大人的面,學生怎敢?」梅狀師微笑著道。而他那淡定又篤定的模樣,沒來由的令吳狀師心中打了個突。快速回想了一下剛才自己的言詞,似乎沒有漏洞啊。

      「你查到了什麼?」單縣令比范陽縣的張宏圖更會操縱公堂上的秩序,適時問道。

      「大人容稟。」梅狀師態度謙恭地道,「吳狀師前面所說,學生沒有異議。但,范建為什麼要投湖?真是是被噩夢所魘,女鬼所迷嗎?鬼神之說,固然有其道理,我大唐百姓,受聖人教化,也應敬鬼神而遠之。但適逢年下,人間的大喜慶日,諸神辟易,鬼怪焉敢出沒?何況吳狀師剛才也說,當夜人來人往,陽氣十足,還有無數燈火,照得坊市明亮?」

      「說得好!」春荼蘼不禁低贊一聲。這位梅狀師,是她自穿越大唐以來,見過的最有能耐的狀師了,掐制對方軟肋的手法相當犀利有效果。

      果然,堂上堂上也一片譁然,顯然大家之前都沒有想到,現在就覺得梅狀師說得極對。

      吳狀師臉色變了,未料到被人抓到了這麼大的漏洞。然後,還沒等他想出話來反駁,梅狀師就接著道。「若非鬼怪所為,那就一定是人禍。想那范健,負有功名,身體健康。又入贅富貴之家,有何理由投水自盡?除非是遭人侮辱,一氣之下而為。」

      「他是失足落水,哪里是投湖?梅狀師又不是范建本人,如何能斷定當時他的心意?」吳狀師也是個反應快的,立即反擊道。

      梅狀師怔了怔,但很快就接話道。「我雖不知范建的心意,卻可以推測。吳狀師去調查坊市落水案時,不可謂不用心,可卻忽略了一點,就是動機。學生剛才說了,不是鬼怪所為,而是人力所致。單大人、吳狀師,還有看審的各位父老。你們不知道吧?那徐氏並不是在范建死後才知道他投水的消息,而是親眼看著范建身死的!」說到最後,他突然提高聲音。

      堂上堂下。被他的話震驚了。

      「我大唐律法言明,殺有故殺、戲殺、過失殺,但無論哪種都是殺人。而殺人,一定要用刀嗎?一定要親自動手嗎?」梅狀師大聲道,一直老好人似的,這時候卻突然變了樣子,攻擊性很強,「需知,言語逼迫也可致人死地,言刀語箭。難道不是兇器嗎?」

      「梅狀師,你是什麼意思?」吳狀師急了。

      然而梅狀師並不理他,而是直接對著公座道,「單大人,請傳我方的證人,徐氏身邊最信任、最得力的王婆子上堂。」

      話音未落。春大山和過兒同時咦了聲,雖然沒有站起來,卻也同時探出了身子,一幅不能相信的樣子。隨後,又齊刷刷一起看向春荼蘼。

      春荼蘼聳聳肩道,「我問過王婆子後,早說會有人找她嘛,所以都不派人盯著她了。這不是,范家找上她了。這個證人,咱們護不住,不如大大方方的擺在那兒,大家來用,只看誰用得好了。」想了想又說,「本堂,徐家必敗。敗在哪兒?敗在徐家老太太沒有對吳狀師說出全部實情。我之前提醒過她,可她還是說一半、留一半,把最關鍵的地方隱瞞,於是只能讓范家抓住短處死命下手。她總是自作聰明,這是最要不得的。」

      「那怎麼辦?」春大山有點發急。

      畢竟,他還是希望徐家贏。不是對徐家有好感,是因為徐家和春家是姻親,多少會有牽連。

      「爹,別慌。」春荼蘼神色鎮定地道,「一般案子要審三堂哪,後面還有翻盤的機會,就看吳狀師有沒有那個本事了。」事實上,她覺得吳狀師比起梅狀師,雖然年輕氣盛,有可能在律法上更嫺熟,道行卻還嫩得很。好在他反應不錯,也許可以狡辯到下一堂。

      在看堂上,老徐氏聽到王婆子的名字,就如一攤爛泥一樣塌在地上。

      真是愚蠢!春荼蘼暗中搖頭,做事的時候不計後果,發現問題後處理不利索,現在被公示出來又變顏變色,完全沒有擔當。徐家這淶水第一富戶交到她手裏,今後必然敗落。

      按程式參見過單縣令,又自報了家門後,王婆子開始回話。



第十八章 所謂家風

      「王媽媽,你知道什麼就說什麼。」梅狀師和顏悅色地道,「你只是個下人,服從主人的命令是你的職責。主人做好做歹,與你半點關係也沒有。把事情說清楚了,你就可以回家了。若不然被打成同謀,一家子可就完了。」他老好人般的臉上帶著誘哄,但語氣中又是威脅。

      王婆子最疼愛的,就是自己的小孫子。她多年巴結老徐氏,為虎作倀,好不容易讓自己和兒子、孫子脫了奴籍,還娶了清白人家的女兒,就是想讓孫子今後讀書,做個斯文人。可若她被定了罪,孫子的前程就沒了。家有罪犯,子孫不得參加科舉。

      於是,老徐氏在她這再有積威,她再害怕老徐氏會報復,也不得不咬牙說出實話。

      「正月初二的時候,已經嫁到范陽縣春家的大小姐和姑爺回娘家,我們老太太就決定和他們一起回去,好給春家老太爺拜個年。」那王婆子老老實實的道,看也不敢看老徐氏一眼,「我們家老太爺不知為什麼,也要同行……」

      「你家老太爺是……」單縣令一時沒明白。

      「就是范建。」梅狀師「好心」的解釋。

      「我們沒在春家多待,可哪想到回來時,老太……范建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因為范建有文人脾性,遇到好山好水,或者能做好詩文的朋友,之前也有過在外逗留的事兒,而且還不是一次半次的,我們老太太……就是徐氏也沒在意,和罪婦一起先回了淶水。沒想到,這一等就是好幾天,范建丁點兒消息也沒有。徐氏這才急了,想起之前范建提過納妾的事,就以為他是帶著外面的女人私奔了。徐氏要顧著徐家的臉面,沒有聲張,對外只假說要巡鋪子。實際上是帶著罪婦和幾個絕對信得過的家僕,估摸著范建可能落腳的地方,到處尋找。因為那個坊市能通向周圍幾個縣,徐氏就想來探探消息。沒想到。范建真的就躲在如意邸舍裏,大約是等著哪個小騷……那個……女人。我們到坊市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徐氏怕驚動旁人,說出來不太好聽,就叫馬車和家僕都在坊市外等著。可巧,如意邸舍有一個後門,閉店前也不鎖。又沒人守著,徐氏和罪婦兩個就偷偷摸進去,找到范建的房間。范建見我們找來,先是很慌亂,然後就提出條件,要徐氏答應他納妾,不然就和離。徐氏登時大怒,對范建又打又罵。」

      王婆子這個人。別的能耐沒有,嘴皮子倒是利索,記性也好。於是在公堂上充分發揮,把當日老徐氏罵的那些不堪入耳,極具侮辱性的言語,清楚明白而詳細的復述了一遍。真是聞者臉紅,就連男人都汗顏不已,因為罵不出這樣的水準和下流等級來。

      春大山漲紅了臉,伸手就把女兒的耳朵按住了。春荼蘼也沒含糊,按住了過兒的。他們身後的兩名護衛嘖嘖稱奇,看口型的意思是讚歎,因為軍中的糙爺們兒也罵不出這許多花樣。

      等春大山鬆開手時。春荼蘼聽到王婆子所說的最後一段話,「范建被氣得渾身發抖,說徐氏有辱斯文,實在欺人太甚。然後又大叫一聲:我不活了!就那麼也不知叫嚷些什麼,跑了出去。罪婦本來也擔心范建,怕他一時想不開。可徐氏說:管他呢。讓他去死好了。這樣的軟骨頭,我還真看不上!」

      一語畢,群情哄然。老徐氏臉色灰白,身體哆嗦成一團。她不是怕,她是氣的,表面上她還要裝貴婦的,如今這層臉皮給自個兒的親近手下生生揭下,今後還怎麼在淶水立足?

      她倒沒想想,這官司打不贏,她若被判了流刑或者徒刑怎麼辦?死刑倒還不至於,畢竟她沒有「造意」,也沒有親自動手。

      而左側門處,春大山悔得腸子都青了。他倒不是震驚于王婆子的這番話,畢竟早就聽說過了,而且也知道女兒心裏有定數。他悔的是,總說徐氏牽連到春家,明明就是他的錯!他和父親都無所謂,可他還有個沒出嫁的女兒哪。要知道所謂家風,就是人的名兒,樹的影兒,絕對掰扯不清的。老徐氏的人品在全淶水縣的見證下,已經低到沒有,而他娶的是徐家女,還是作為荼蘼的繼母,人家說起來能好聽得了嗎?幸好王婆子沒提老徐氏給女兒說親,以及小琴與范建勾搭的事,不然荼蘼的名聲就算毀透了。早知如此,他就不能和徐氏再過下去了!

      這是第一次,他很明確的有了和徐氏分開的想法。

      「大人!」堂上,王婆子一說完,梅狀師立即再度開口,「真相已經是明擺著的,那徐氏招了女婿,雖說給予吃穿用度,卻在心情上百般折磨,欺壓了范建二十餘年。那日,又如此折辱欺淩,令范建激憤之下自戕。雖則她沒有親自把范建推落湖中,可卻與相推何異?特別是在僕人提醒的情況下,仍然不施救助,令那范建落湖而不浮,沉冤深似海,無顏見青天!大人,徐氏先是逼人至絕境,中時不肯救人,最後還要隱瞞事實,三罪併發,不得以贖銅抵罪,求大人嚴懲,還范建一個公道,讓他不用再潛入冰冷湖底,可以重見天日,入土為安!」

      吼,最後幾句說得真煽情,有點結案陳詞的意思。其實什麼落水而不浮,和所訴罪行有關係嗎?但在古代說出來,卻是最拔動人心的。想想也明白,冤枉啊,六月飛雪啊。你欺侮得人家掉水裏淹死了都不願意浮出來,得多大的恨意和委屈啊。

      老徐氏一向強悍,不像她女兒小徐氏,經常嚶的一聲暈過去。今天,她也嚶了,卻只是癱在那兒,死活暈不過去,反而嚇得愈發清醒。上堂前,她還什麼也不在乎,以為最差的結局就是賠銀子而已。直到現在,她才發現這個世界不是圍著她轉的,范家謀算的是她,是徐家全部的家產。只要她坐牢或者發配。徐家就改姓范了!

      她終於明白了,可惜有點晚。現如今,她只有狠命的瞪著她花大價錢請的吳狀師。他不是在長安參與過刑司事件嗎?不是給大理寺卿當過私人文書嗎?怎麼如此不濟事!或者當初她就錯了,應該讓春家那個死丫頭幫她賣命。聽說那死丫頭在公堂上厲害著呢。

      吳狀師接收到老徐氏令人渾身發麻的目光,腦筋急轉。他不知道老徐氏私下曾鬧了這麼一出,還被范家人抓到了把柄。說到底,他還恨呢,若非老徐氏撒謊,他怎會落到如此田地?讓一個鄉下狀師逼得啞口無言。不行,一定要翻盤!無論如何。要做點什麼!

      好在他心思也算轉得快,臉皮也足夠厚,見形勢不好,立即上前。他嗓門本來就大,這下更是以壓倒性的分貝道,「大人明鑒,那范建未必就已經死了!」他這是比較聰明的做法,因為人若未定生死。刑罰律法就不適用,案子就得拖下去,就有的是辦法好想。范家要的不過是銀子。私了也未必行不通。所謂民不舉,官不究,何況徐家還是富戶,抹得平的。

      可是單縣令一聽就怒了,「剛才是你說范建已死的,現在又來反口?」

      「對啊,我事前還曾問,是否確定范建已死,你滿口承認,當著這麼多人點了頭!」梅狀師也道。

      吳狀師一咬牙。本來他身有功名,除非犯了重大的過錯,並不需要跪下,但此時為形勢所迫,也只好撲通下跪,哭道。「學生糊塗!學生一時糊塗,還望大人恕罪,再聽我一言。」

      「他那嘴說的是人話,還是放屁啊。」人群中有人怪叫一聲,接著就是哄堂大笑。

      吳狀師漲紅了臉,卻仍然能保持姿態,沒有因為羞憤跑掉或者自盡,令春荼蘼不由得佩服他的心理承壓能力。只聽他道,「學生犯了個大錯,不該隨便臆測。范建確實落水,可既然沒的撈到屍體,又怎能確定他是死是活?」

      他這是自抽嘴巴的行為,簡直可算得不要臉。可他這不要臉,又確實有點道理,登時堂上堂下就又安靜了些。

      「當日范建落水,很多人看到。」梅狀師不能讓好形勢遭扭轉,於是接口道,「事後,還有很多人圍湖守候,也沒見有人遊上來過。況且那范建不識水性,吳狀師倒說說看,他有何活路?」

      對啊。百姓們想。

      吳狀師怔住,可梅狀師說的話中,有一點提醒了他,登時令他興奮大叫道,「范建奔跑在前,很多好心人追趕其後,從邸舍到落湖,中間有一段距離,只看得到背影,誰能保證中途沒有換人。范建不會水,但若計畫得當,雇傭一個會水的人,穿著、身材與他一樣,大家從背後望過去,誰能確定就是范建落水?」

      他這話相當於胡攪蠻纏了,可偏偏還有幾分歪理。頓時,全不出聲了。

      吳狀師抓住機會,趕緊對單縣令道,「大人,學生還想到一個可能。范氏老太太共育有三子,長子早夭,次子就是范建,三子名為范百,在家侍奉母親。學生無意中聽人說到,那范百水性極佳,都說跟魚兒比鳧水,遊魚也會翻白。他即與范建乃一母同胞,背影相像是很正常的吧?說不定就是他們兄弟同謀,想陷徐氏於牢獄,好謀奪徐家家業!」

      這大帽子扣的,很准!可憐呢,很快就會站不住腳的。春荼蘼暗想。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1-31 09:30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5 11:55 PM 編輯

第十九章 我要她!

      「這樣也行?」過兒可算開了眼界。

  「不行的。」春荼蘼搖頭,「梅狀師很快就會戳破吳狀師的論點。」

  「為什麼不行啊?」過兒不服氣,「吳狀師說得對,親兄弟,大部分情況下,身形必須會相似的嘛。況且,那范百會鳧水,和整個案情就對得上了啊。」

  「魔鬼藏身于細節之中。」春荼蘼再度強調,「那吳狀師只是調查到范百會鳧水,卻沒有做得更細緻些,親眼去見見范百本人。而這個證據一旦被推翻,徐家就被逼入了絕境。因為吳狀師出爾反爾,先說范建已死,又說范建還活著,他的話,信任度已經降低。他提出了一種可能性,就有義務找出證據證明,如果不能……法庭……不,公堂就會主張反方的觀點,也就是取信梅狀師的話。那時,徐家老太太會被判有罪的。」

  過兒本就是個機靈的,把春荼蘼這番話在心裏轉了一遍,立即明白了,驚道,「難道范建和范百是親兄弟,卻長得差別很大嗎?」

  春荼蘼看看春大山,父女兩個交換了個眼色。范百來鬧時,是春大山擋回去了,所以范百是什麼德行,春大山最清楚,這也就是過兒好奇,但他卻明白春荼蘼話中之意的原因。

  范建是個又高又白的斯文人相貌,有點清瘦,若不考慮他窩囊中帶點陰沉,陰沉中又時常閃過猥瑣的眼神,算得上中年版白面書生,皮相不錯。所以當年老徐氏才看上他,非要招他為婿不可。在愛好美男這方面,徐氏母女倆如出一轍。

  反觀范百,卻是個地滾葫蘆黑胖子,兩兄弟之間差別之大,若非范老太太親證這是一個娘腸子爬出來的,任誰也不會相信他們有血緣關係。

  果然,他們在左側門處議論,堂上梅狀師也反應了過來。恰巧,范百就在下面看審,直接叫差役提溜了上來。

  不用說話,大家一瞧就全明白了,直接讓吳狀師以為逮到的寶貝,成了生生抓在手中的便便,頂著風臭出十裏來。

  到這個程度,吳狀師再也翻不出天來了。他拿不出證據支持自己的說法,就只能眼睜睜看著梅狀師大獲全勝,公座上的判官會判對方勝訴。就算當堂乞鞫,重審也得等一陣子。若范家就是為了謀奪徐家財產,有這些時間足夠了。總之,他信心滿滿而來,到頭來一敗塗地。

  只是吳狀師雖然垂頭喪氣,老徐氏卻是個堪比小強的悍婦。她不服!她是誰,淶水第一富豪,怎麼能輸?焦急與不甘之中,她四處張望,好像尋找一切可以拯救她的人和事。

  春荼蘼看機會差不多,故意向外走了兩步,好讓老徐氏能看到她。

  春大山密切注意女兒,見狀就往回拉她,急道,「荼蘼,你不能去!」

  「爹,咱現在是騎虎難下,逃避沒有用。」春荼蘼抓住春大山的手,正色道,「我知道您顧慮什麼,但咱們已經被牽連了進來,只有平了這事才能脫身,不然只能泥足深陷。我知道您不是怕事的人,一切只是擔心我。但您想,現在春家、徐家畢竟是姻親,就算甩手,外人還是會把咱們兩家聯繫到一處說。而且,還落個不顧親戚之名。」

  「那你告訴我要怎麼做?我去!」春大山急得快哭了,「你上公堂就已經很讓人說嘴了,再沾上這些骯髒事,以後可怎麼辦?」

  「爹,嘴長在人家身上,讓他們說去。再者,范陽縣只是個小地方,等咱家脫了軍籍,您帶著全家遠走高飛,東都洛陽也好,國都長安也罷,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難道一輩子困在這裏嗎?到時,誰還知道我之前做過什麼。況且都城什麼地方,女子可鮮衣怒馬,長街揚鞭的,女兒這等作為,未必就被人所痛斥和瞧不起。」

  「可是……」春大山仍在遲疑,拉住女兒的手卻松了。

  「您再想,范家也好,梅狀師也罷,為什麼把徐家老太太的所作所為摸得這般清楚,還找到最有利的證人?正是因為范建真的沒死,和整個范家沆韰一氣,做下這個局。他們謀奪什麼我不管,只不該把春家也拉扯進去,那麼,就誰也別討到好去。犯我者,雖遠必誅!」最後她改了句古語,登時氣勢十足,連那兩個護衛都差點叫出好來。

      好一個犯我者,雖遠必誅!好一個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這是何等的胸襟自由,何等的高絕氣勢。此女子,真丈夫也!

  這兩句,異世大唐的人並沒有聽過,此時就算在了春荼蘼的頭上。對她而言也不知是福是禍,反正後來傳到京中皇上的耳朵中,著實令她在聖心中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不過,幸好春荼蘼沒聽到兩名護衛的心聲,不然得慪死。她才不要做男人哩,做女人雖然有諸多麻煩,卻也有諸多幸福的地方。比如她十五歲了,還能和春大山、春青陽撒嬌,換個男人試試?她才不要做純爺們,正正經經,舒舒服服地要做一生女人呢。

  勸服了春大山,春荼蘼就依計暴露了自己的存在。那老徐氏正六神無主,看到春荼蘼就像見到救星似的,突然在地上爬行幾步,跪到公座正前方,大聲道,「大人,民婦冤枉。而這個狀師……」她憤然一指吳狀師,「根本就是個沒用的,不僅不能幫助民婦,還陷民婦於不利之中。大人,請您允許民婦撤換民婦的狀師,自有別人替民婦分辨。」

  徐家是淶水大戶,這單縣令及縣衙上下,沒少受過徐家的好處,畢竟為商若要順,少不得官府保駕護航。所以老徐氏的面子,好歹要給些。

  於是單縣令故意板緊了臉道,「犯婦徐氏,念在你是一介婦孺,又屢屢喊冤的份兒上,本縣再給你一次機會。若你再說不出所以然來……律法無情,本縣身為一地的官長,自然依律而行,斷無寬恕之理!」

  徐氏一個頭磕在地上,隨後伸手直指左側門處,「新的狀師,我要她!」

  堂上眾人的目光,循著那根手指看去,落在春荼蘼的身上。堂下看審的百姓看不到,紛紛向前擠,被差役們喝罵著又趕回去。

  春荼蘼見單縣令望向她,不慌不忙的深施一禮,然後抬步向堂內走來,舉止優雅,神色間不卑不亢,鎮靜大方,絕對很壓得住場子,令人生出極大的好感來。就連吳、梅兩位狀師,不知為什麼都生出自慚形穢之感。

  而她一上場,就像萬眾矚目的偶像級人物,周圍立即安靜了下來。眾人只見到一個身穿黛紫色窄袖圓領男裝胡服的小姑娘,頭上什麼也沒戴,但挽了男人的髮髻,以一根紫玉簪子固定住,同樣黛紫色短筒靴和革帶,周身再無一點裝飾,於是就顯得沒有半分累贅,清爽利索,而那近似於極深的紫色,更襯得她膚如凝脂,臉若桃花。

  這樣甜美的男裝小姑娘,能當狀師?把兩個大男人掐得死去活來的案子理清楚?

  「民女春荼蘼,叩見單大人。」春荼蘼沒有直接橫穿大堂,而是繞到下面去,才規規矩矩的跪好。她感覺到父親擔心的目光,感覺到無數眼神像得箭一樣射過來,卻仍然平靜自然,那種從骨子裏散發出來的自信,令別人很難輕視於她。

  「起來說話。」單縣令不由得放軟了聲音,覺得自個兒如果嚴厲,就是欺侮人似的。

  而淶水縣離范陽縣比較近,雖然道路難行,但消息還是傳播挺快的,聽她報上名來,立即有人就想起什麼似的,低呼道,「這就是范陽代父申冤的小孝女,後來又打贏了臨水樓的投毒案,十足的能人哇。」

  「就是她?不能吧?看起來才十四五歲,嬌柔成這個樣子,是誰家的小閨女兒,還不及我家那個潑辣,誰大聲說話就得嚇哭了吧?你到底見沒見過,就胡說八道。」

  「是叫春荼蘼沒錯啊。咱們這普通人家,姑娘家哪有正經名字,就隨著排行亂叫,大娘二娘三娘的,有名有姓的很難忘記。」

  「也別說,是有點門道。普通人,別說是小姑娘了,就算大老婆子上公堂,都嚇得什麼似的。你們看她,不溫不火,不急不躁的,就像個豪門千金,大家閨秀,說不定真有可能!」

  「啊,看左側門那邊有位美貌的軍爺。聽說春荼蘼的父親就是折沖府的軍官,又是有名的偉男子,看來沒錯,就是那個會打官司的姑娘!」

  眾人議論紛紛,而且聲音還不小。老徐氏聽了,心中惱火,暗道自己的女兒都沒得到這麼多的誇獎,春家的丫頭憑什麼?只是現在還得用人家,只能忍了。而堂上的單縣令、眾小吏和差役,自然也聽到了這些話,對春荼蘼有了新認識,又不禁好奇起來。

  「春家姑娘,你可要擔任徐氏的狀師?」單縣令溫和地問。

  「不是。」春荼蘼搖搖頭,正當老徐氏臉上快掛不住時,又道,「但徐家是我繼外祖家,民女為外祖家申冤,也是常理,卻當不得受雇傭的狀師之位。」她這話說得明白,不外乎一個孝字而已。

  看著老徐氏變幻的臉色,春荼蘼暗笑:哈,老徐氏用人朝前,不用朝後,她才不會上這個當哩,先賺點子名聲再說。就算她當狀師為世人不容,至少孝道上是可取的。



第二十章 爹親娘親,沒有銀子親

      「好吧。」單縣令點了點頭,「既然如此,本縣便成全你的孝道。只不知,那徐氏的所作所為,事實俱在,你要如何辯解?」

      春荼蘼又施一禮,舉止從容不迫,根本沒有百姓在公堂上的惶恐之感,「大人,您主審了這麼久,想必非常疲倦了。今日天色已晚,民女提議,下一堂再審。再者,民女請求主審的公堂換一換地方,方便大人和眾位鄉親更直接判斷出證據的真偽。」

      她這個要求提得奇特又突然,但前面的半句又讓單縣令很舒服,所以他並沒有覺得這小丫頭異想天開,而是好奇地問,「要換作哪里?有何緣故?」

      「就換在范建落水的湖邊。」春荼蘼認真地道,「那裏是第一案發地,有著重要的意義。但是還得先請大人派差役先守在那裏,以免被宵小之輩破壞了現場。」

      單縣令有點猶豫,雖說春打六九頭,如今已經立春,可還是有些寒冷的,到坊市那邊要走多半天,就算有馬車和官轎也不太舒服。不過轉念一想,只有那些負責刑司的大官,才偶爾有在現場斷案的機會,自己這案子若判得好,說不能美名遠揚,對官聲和官威都是有好處的,吏部的考評分也會高些,何樂而不為呢?於是,就點頭應下了。

      而他這麼痛快答應,還是因為看到春荼蘼一臉胸有成竹的樣子。他辛苦跑這一趟,也是希望案子能辦得漂亮呀。這姑娘,很靠譜。

      「退堂。」驚堂木一響。「後日未時初(下午一點),在范建落水的湖邊開審第二堂!」說完這話,單縣令起身離開了。

      登時,堂下眾人開始議論。都有些為難。不去看審吧,心癢癢的,真想第一時間知道案子的結果。也想看春家的姑娘如何翻案。可去看吧,要走那麼老遠的路,萬一當天退堂得晚,搞不好還得住在坊市那邊。看審雖然不花錢,住店吃飯可得花錢哪。

      春荼蘼不理會這些,徑直向左側門那邊去,打算匯合了春大山。之後一起離開。老徐氏見狀,連忙掙脫了上來押她的差役,大聲道,「荼蘼,你和你爹何時來的?打算住在哪里?不如就家裏去吧?」

      這話說的。照說兩家是這麼近的親戚,他們就應該住到徐家,合著老徐氏的意思,這還是對他們比較客氣嘍?真不知道她這樣的辦事方法,是怎麼接手徐家生意的。春荼蘼忽然想,也許是先輩留下的掌櫃們忠心,但若有意謀之,二十幾年的水磨功夫下來,范建想掏的話。老徐氏早就成了空架子了吧?

      「謝謝您。」她說得極客氣,但也透著疏遠,「太太至孝,擔心老太太的案子,只怕關心則亂,拉著荼蘼不斷盤問。反倒影響了後日的堂審。所以我爹的意思,先住在邸舍,等還了您的清白再回家去團聚。」當著外人,好歹也維護一下兩家的面子。這事她既然已經管了,何必還彆彆扭扭的不痛快、不大方呢?

      老徐氏感覺到春荼蘼的冷淡,卻不好發作。旁邊的范老太太也拖著沒走,見狀就大聲嚷嚷道,「我說這位大姑娘,你可別管這個潑婦的事。到頭來,吃力不討好,說不定還反咬你一口呢。親戚?我呸!爹親娘親,沒她的銀子親!」

      春荼蘼微笑不語,心道果然敵人之間是互相最瞭解的啊。然後再不等老徐氏廢話,斂衽為禮,轉身走了,把兩個都不是善茬的女人扔下,連頭也不回。

      到了邸舍,春荼蘼立即拜託兩名護衛道,「兩位大人能否趕回范陽縣一趟?幫我捎個口信給韓大人,就說……讓他把人給我送過來吧。不過,悄悄的,先不要聲張。」

      兩名護衛本就是韓無畏派來幫助春荼蘼的,立即商量了下,由一人回去辦事,另一人仍然留在這邊,充當保鏢,也提防另外有事。

      只剩下父女二人的時候,春大山不禁好奇,「你讓韓大人把誰給你送來?」

      「後天您就知道了。」春荼蘼笑眯眯地賣了個關子,隨即面色一正,「爹,這件事後,只怕徐老太太跟咱家更隔心,說不定會鬧騰點事出來。今後要怎麼辦……爹心裏早做打算。」她也沒說得太明,相信春大山能理解。

      剛才她和老徐氏離得近,清清楚楚看到老徐氏眼中的恨意。有的人就是這樣,永遠要壓你一頭,你一直在她腳下哈著她,她可能對你還不錯,但如果你比她強,甚至於她有恩,她就要想方設法的傷害你、踩倒你,重新獲得優勢地位,或者與你劃清界限。說白了,就是極度沒有安全感,非得靠壓倒別人才能感覺舒服的糊塗人罷了。

      如今老徐氏的醜事被春家瞭解到了,她還幫助老徐氏脫困,顯然占了上風,那老徐氏如何能容忍她呢?而她要的那一千五百兩銀子,就是推波助瀾用的。事實上,她雖然窮,但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還不至於憑白向親戚伸手。而且那錢,她已經想好用處,自然不會私吞了去。

      一天兩夜的時間,春荼蘼就窩在邸舍中,連吃飯都叫小二送到房裏。她不想被人圍觀,也知道范家必派了人暗中注意她,更知道吳狀師不服氣,想逮機會和她磕牙。她惹不起這些人和事,那就乾脆躲了還不行嗎?

      然後第三天一早天才濛濛亮,她就拉著春大山等人出發了。她本來想,早點到坊市,租一間邸舍先歇著,省得路上遇到前去看審的人,又煩亂,又擁擠,哪想到縣城的城門處,居然已經有好些百姓等著了。幸好她坐在馬車裏,前後有父親和那名護衛守著,才沒被好奇的人們一擁而上的參觀了。

      人多,走得慢,到坊市時已經快午時了。春大山直接帶她到了熟悉的吉祥邸舍,安置她歇下後,就去湖邊探探情況。照例,走到哪都收到娘子們無數愛慕的目光。大唐女子威武,敢於當街火辣辣的表示愛意。

      而單縣令是個仔細的人,不僅派差役守住湖邊,又著人在湖邊搭了漂亮又美觀的草棚,還拉了類似於警戒線的繩子,以免看審的百姓亂擠。不過他還是低估了百姓們對八卦的熱情,本覺著頂多來個幾十人,卻足有好幾百。這數字聽著不大,但烏央烏央的站在那兒,算得上是裏三層、外三層。

      正發愁差役帶得不夠,怕亂起來傷到自個兒,就有人來報,說折沖府的都尉大人帶著幾百士兵來了,說要幫助維持秩序。雖然折沖府設在范陽縣,但附近的地方都歸其防衛,單縣令哪敢怠慢,立即親自去迎接。自然,他也不會以為韓大人是為了他。

      官家有官家的小道消息管道,早聽說韓都尉對春家的姑娘另眼相看,過年時連皇上的賞賜都打包了送去春家一份兒。這春娘子將來的造化只怕不小,當不了王妃或者側妃,當個妾室夫人總沒問題的。再仔細回想,上一堂似乎沒有得罪春小姐的地方,果然小心行得萬年船。

      那邊,春荼蘼聽說韓無畏親自來了時,心下也有幾分高興。就算她從不想高攀,但被人重視,有大人物給撐場面,換作是誰,也不會不開心 。而且,前天回范陽縣的那名護衛也跟了來,悄悄地來告訴她,她要的人已經秘密押了來,就在被趕到湖邊的馬車裏。

      「姑娘放心吧,已經點了穴,那人即不能跑,也不能叫。看他的意思,似乎也認了命,必不會壞了姑娘的大事的。」

      「有勞了,改天叫我爹請吃酒。」春荼蘼由衷的道,直接給春大山派了任務。

      未時初,正刻,春荼蘼在春大山、過兒和兩名護衛的陪同下,來到湖邊的臨時公堂。此時雖然人多且雜,但在折沖府士兵的維持下,秩序井然。春荼蘼到的時候,單縣令已經坐好,人犯、狀師、也已經帶到。草棚兩側,甚至支起了一個大鼓,正時正點時,敲打幾下,表示升堂。

      春荼蘼還是穿著那身衣服,只是因為陽光有點晃眼,頭上戴了個大沿的胡帽,並沒有垂下帷紗,但有多半張小臉都隱在了陰影中,只有略有點尖的下巴露在陽光下。

      規定的程式過後,由被告的新狀師開始對推。

      「上一堂,徐氏的聘請的吳狀師曾有言,范建並沒有死。」春荼蘼的開場白直接明瞭,「民女是贊成這個觀點的。只是吳狀師所提的理由不有成立,所以不妨從另一個角度想想。」才一開口,就吸引了在場眾人的注意力。

      韓無畏坐在草棚下的陪座上,雖然對案子不發言,但他身上有天潢貴胄的貴氣和鐵血軍人的威嚴感,非常鎮場子,看審的人雖然議論著,聲音卻非常低,引不起騷亂。

      「不知春娘子有什麼見教?」梅狀師年紀大,見得多,並不因為對方是個小姑娘而輕視。

      春荼蘼笑淩道,「當日天色已晚,要動手腳的地方多了,何苦找出替身來麻煩。」

      「此話怎講?」梅狀師奇道。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2-2 02:57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5 11:57 PM 編輯

第二十一章 騙局

      「范建落水之處,可是正對著坊市口的地方?」春荼蘼問早候在一邊的證人。

  這些證人已經不是之前的,而是當日落水事件的目擊者,因為都是在坊市做生意的,所以開堂前,春荼蘼只派人支會了一聲,單縣令就叫人都帶到了,以備審案時詢問。

  證人們紛紛點頭,完全沒有異議。

  「那處有什麼與別處不同的特別地方呢?」她又問。

  一個人高聲回答道,「有兩塊石頭,一大一小。在這邊做生意的人,本來要給坊市起個響亮的名字,刻在那塊大石頭上,後來沒人肯出錢找石匠,此事便作罷了。」

  春荼蘼哦了聲,卻沒有繼續往下問,話題一轉道,「再請問各位,當日范建一邊呼喊,一邊從如意邸舍跑到湖邊,是否有很多好心人在後面追趕?」

  眾人再度稱是。

  「那又是誰第一個跟在范建後面的?」她再問。

  但這一次,眾人面面相覷,都很茫然。半晌,才有一個人說,「黑燈瞎火的,雖然月色很足,可坊市的燈火照不到湖邊。大家一心想救人,誰會注意哪位仁兄排在第一啊。」

  「那麼,能確定范建落水後,沒有人從湖中游上來嗎?」

  「我們不知道那人會從哪里浮起,就有人沿著湖跑,一直到對面,也有停在湖邊的。當時雖然天黑,卻真沒看到有人從水中冒出。」某人道,「我記得當初武二哥還在對面喊我,叫我留留心,萬一浮上來呢?哪想到,冤沉似海,就這麼邪性的淹在水底不動。」

  「是啊。」一個粗壯的婆子道,「年前一場大雪,湖面本來凍上了,就算年前後迅速回暖開凍,那水也是冰哇哇的涼。這時候水上水下走一遭,上岸後就得凍僵,哪走得了路?更不用說麻利的跑走,讓大夥兒都沒發現呢。」

  「大人可能不知道。這湖雖是死水,但湖面不小,而且水特別深。」又有某人道。

  「假如我是范建……」春荼蘼提高了聲音,免得大家沉浸在閒聊中,歪了話題,「假如我因為某種原因要詐死,或者要擺脫某人,或者要得到什麼利益,我會怎麼做?」

  她在場中踱來踱去,似乎在苦思冥想,但韓無畏和春大山這些瞭解她的,知道她早已經胸有成竹,只是擺擺樣子,調動眾人的心思罷了。

  哪想到,她再度做了出乎預料的事。正當所有人咀嚼著這番話時,她卻站定了,苦惱地搖了搖頭道,「這世上,最難測者是人心,我們如何能以自己去揣度別人呢?」

  這下,連春大山和韓無畏等人都奇怪了,自己否定自己,又是什麼路數?在場眾人更是納悶萬分,交頭接耳的議論起來。

  「不如我說個故事,請大人和在場合位聽聽,看有幾分可能是真的。」春荼蘼見關子賣得差不多了,就接著道,「有一個男人,秀才功名,儀表堂堂,可他總覺得自己時運不濟,懷才不遇,而且他再也不願意過寒窗苦讀的貧困生活。恰好,他的父母兄弟也都是愛財之人,就攛掇他到本縣的第一富戶去做上門女婿。」

  她說到這兒,所有人都知道這個男人是誰了,頓時表現出濃厚的興趣。

  「剛才說了,這個男人是斯文人,長相也還可以,所以立即就入了富家小姐的眼,招他為婿,日子一過就是二十二年。只是這小姐雖然有錢,性格卻很強硬,成親多年都不肯讓男人插手家中的生意,致使這個男人在吃穿用度上雖然還可以,卻也沒什麼富餘。可是自家貪婪,還指望他接濟著過好日子,回回要手心朝上,找妻子要錢,也回回被數落挖苦。這男人在妻子面前抬不起頭,不禁動了其他花花心思,但無論如何,哪里不需要銀子呢?於是他就想讓那死死把一切都抓在手裏的妻子離開,哪怕是暫時性的離開,比如,妻子坐牢、流放什麼的,好給他機會做手腳,掌控家裏的產業,納妾生子,最後顛倒乾坤,重振夫綱。只要有這樣的機會,什麼手腳都可以做的。若要永除後患,要妻子死在牢裏或者流放途中,也有的是手段。」

  「不可能!不可能!」老徐氏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麼,明晃晃的大太陽底下,卻出了一身的冷汗,拼命搖著頭,嘴裏下意識的否認。

      但沒有人搭理她,官員、百姓、馬車裏的人,都似乎沉迷在這個故事中,只聽春荼蘼繼續講道,「於是,男人設了詐死之計畫,先是非要跟著老婆出門,然後突然失蹤。等到了一定時間,又引誘妻子來大鬧,然後假裝受了刺激,跑出去,鬧出命案來。當然,做這件事要掌握時機,布下這迷陣之前做的種種準備安排,也需要把時間拿捏得恰到好處,這時,就需要一個內線,一個在妻子身邊的內線來與他配合,隨時告訴他,他妻子正在做些什麼。這個人是誰?還有比妻子手下最得力的婆子更好的人選嗎?」

  「王婆子!」老徐氏突然尖聲大叫,惡狠狠有如瘋癲的目光在人群中掃射,不幸被她看到的人,都感覺渾身發麻,不自禁的同情起范建來。跟這個女人過日子,是個男人就得瘋,就得想辦法擺脫她吧?可人家的青春年少歲月也不能白白耗費了,拿點補償也應該,只是這手段實在是……

  「是啊,王婆子。這個媽媽,就是男人的內應!」春荼蘼半接過話茬,「這婆子暗示男人的妻子到坊市這邊來尋找,又通知了男人具體的時間。在此處謀生的人都知道,如意邸舍雖然不嚴謹,可也沒到天色黑了,後門還開著的地步。其實,那是這個男人偷偷打開的,等著妻子找上門來。成親二十來年,他自然知道哪些話能讓妻子大發雷霆,然後他就裝作被罵得受刺激的樣子,沖出門去,直到投湖落水。而那婆子,就成了最好的證人之一。」

  「可是,事實上,人真掉到湖裏了,而且真的沒有屍體浮上來。」單縣令忍不住插嘴,「難道是弄巧成拙了?」

  「人死,而後有屍。如果沒死,哪來的屍體啊大人。」春荼蘼道,「這本來就是一個方方面面都考慮得周密細緻的騙局啊。」

  「那他是怎麼瞞過這麼多人的眼睛的?」韓無畏也問。其實他知道馬車裏的是誰,但其中有些關竅確實不清楚,倒是好奇。

  「魔鬼藏身于細節之中。」春荼蘼說出這句自己一再重複的話,「不然,為什麼要有蛛絲馬跡這個詞?若能細緻到注意蛛絲,還有什麼可隱瞞的。要知道,世上沒有完美的犯罪,總會有把柄留下,關鍵在於我們找不找得到罷了。」

  「繼續說故事吧?」人群中有人喊。

  春荼蘼頓了頓,才說,「男人裝作被刺激的樣子,大叫大嚷著跑出去,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甚至,他一路上撞到了好幾個人,增加人證確認『死者』的機會。他還在大冬天裏穿著雪白的中衣,披頭散髮,在黑夜中特別醒目,容易讓人辨認。而出於事發突然,跑來追他的好心人,至少與他有十幾丈,甚至幾十丈遠的距離,只注意得到他明顯的特徵,卻並不能真正看到他的臉、他做了什麼。事實上,他早就觀察好了地形,知道冬天的湖邊沒有人來,那塊大石頭足以掩藏一個人的行跡,而那塊小石頭非常靠近湖邊,平時搖搖晃晃的不太穩當,有時候風吹大些,都似乎要掉在湖裏。他早在當天天擦黑的時候,就在大石頭處藏好了一包衣服,還備下一根熟銅的撬棍。當時,他按照計畫跑到湖邊的石頭處,先是用撬棍把小石頭推到湖裏,再扔了撬棍,然後借著夜色、陰影和大石的掩護,迅速套上準備好的外衣,挽起頭髮。同時,嘴裏不斷模仿著落水喊救命的聲音。追在後面的人,只看到有人跑到湖邊,然後聽到撲通一聲水響和之後的水花聲,自然就以為那男人掉落在湖中,還撲騰了幾下。大家全是善心人,都拼命想要把人救起來,武二哥甚至仗著水性特別好,還冒著嚴寒入水,卻根本什麼也沒找到,後來受了風寒,著實病了幾日。」

  說到這兒,她又停頓片刻,讓大家有時間消化一下資訊,才接著道,「各位要問了,那個男人去哪了?簡單得很,他換好衣服後,假裝也是來救人的,跟大家在湖邊跑來跑去。在這麼緊張的情況下,誰會注意到他?而他直接跑到湖對面,然後就逃了。當然,他做這事不可能沒有接應。說到底,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他的兄弟備了馬,就躲在不遠處的樹林裏,直接把他接到自己家,藏起來。後來他支使兄弟去徐家鬧,把事情鬧大,鬧到官府。不過他怕自家被搜,就又躲到他在范陽的相好那裏。這樣一來,外人自管找翻了天,也是找不到屍體的,因為他根本就沒死。等他妻子入了獄,女兒又外嫁,他自然操縱暗中埋下的人手,謀奪產業,謀奪妻命,之後再出現,隨便編個神奇的故事,就能名正言順的接管岳家所有的財富了。」



第二十二章 沒一個好東西

      所說的故事講完,全體目瞪口呆,諾大個場地,這麼多的人,居然寂靜得能聽見風吹水流的聲音。

      半天,單縣令才下意識地舔了舔嘴唇道,「你……你可有證據?」

      「有。」春荼蘼答著,從懷中抽出一疊紙來,「這是證人證言,當日我和我父親在坊市這邊逗留過幾日,因為好奇投湖落水的事,我仔細詢問過很多目擊證人,後來把他們所說的話錄了下來。這些證詞上寫有姓名,大人派手下一一核對,令其簽字畫押,即能成為呈堂證供。其中包括如意邸舍的夥計,在天黑後見過范建徘徊在後門。有人能證明范建在如意邸舍通向湖邊這條路上,來回走了很多遍。武二哥還看到過范建在事發當天傍晚,在湖邊大石處出現。」

      這就是她說的「魔鬼藏身于細節之中」的真意。詢問證人時,往往會忽略一些盲點,但如果更細緻和敏銳些,就會在所謂事實之上,尋找到更多真相的腳印。當初,她和春大山在坊市這邊足足待了一天,之後審問王婆子時,又抓住她的話中最微不足道的違和處,追根究底,然後推測出答案。

      「還有物證。」交上那些證詞後,春荼蘼又說,「大人可以現在就派人去看,湖邊那塊小石頭已經沒有了。冬天,本來去湖邊的人就少,出事後更是鮮有人跡,所以現場保護完好。又因為土地冷硬,撬壓的痕跡仍在。當初范建為了省力,在撬棍下還墊了塊尺長的小石。上面隱約殘留有銅粉。」若非因為注重細節,怎麼會留意到湖邊有一大一小兩塊石頭,而且小的那塊已經不見了呢?而這些,被最初的問案差役全部忽略了。

      聽她這麼一說。單縣令立即派人去調查,果然發現和春荼蘼所說一模一樣。當時,還有很多圍觀百姓跟著去看。也都驚奇不已。他們就在坊市附近生活、做工,卻從來沒有人注意過這些,不禁對春荼蘼發出讚歎聲。

      這時候,范家老太太、老徐氏和梅狀師,以及混在人群中的吳狀師已經都說不出話了。事實明擺著,之前感覺那麼複雜的案情,被春荼蘼一個故事就理得清清楚楚。

      吳狀師倒罷了。畢竟老徐氏向他隱瞞的事情太多。梅狀師卻對站在場中的小姑娘佩服得五體投地。范家鬧事,要打官司,於是向他提供了王婆子的情況和范建落水的結果,他收集人證和物證太容易了,這本身就說明一件事:范家是共謀。只是他身為范家的狀師。不便揭穿,一直裝作不知罷了。但春荼蘼完全是旁觀者,卻利用有限的證據抽絲剝繭,還原全部事實,不得不說,實在是太聰明能幹了。春家小娘子簡直天生就是吃狀師這行飯的,只可惜是個姑娘家。

      「那,你可知范建到底去了哪里?」單縣令平靜了下心緒,又問。

      春荼蘼笑笑。那明媚開心的模樣幾乎晃花了韓無畏的眼睛。他抬了抬手,立即有手下兵丁走到馬車旁,一下掀起簾子。

      車內,一個白面無須的中年斯文敗類,五花大綁的坐在車內,眼神裏全是絕望和不安。不是范建又是誰?他不掙扎也不出聲。顯然是被點了穴,控制住了。

      這下,輪到范老太太癱倒在地了。而老徐氏則跳起來,要撲上去把范建撕碎。從來,她從來沒有受過這種屈辱和算計,她現在恨不能把同床共枕了二十多年的男人活活咬死!

      不過這裏到底是臨時公堂,立即有差役上前,把她控制住,仍然按著她跪在地上。老徐氏說起來是受害者,可卻沒有人同情她,大家腦海裏都浮現著一句話:這兩口子,沒一個好東西!

      「帶范建。」單縣令有氣無力地拍拍驚堂木,心中已經只剩下驚歎了。

      韓無畏又抬了抬手,就又有兵丁如狼似虎的上前,解開范建身上的禁制,毫不客氣的把他從馬車上揪下來,丟到臨時公座之前。

      范建摔了個嘴啃泥,倒也算光棍,即沒叫也沒鬧,自個兒掙扎著爬起。他有功名,但也有罪,所以還是得跪好。

      「堂下何人?」單縣令依程式詢問。

      「學生范建。」

      此言一出,全場哄然。縱使大家都猜出此男是誰,但他自己親口承認,終究是不同的。

      「還敢自稱學生?真是有辱斯文!」單縣令罵道,特別生氣。在自己的治下,一個讀聖賢書的秀才做出這種事,他也覺得面上無光。

      「你可知罪?」他氣咻咻地又問。

      「學生知罪。」 范建相當配合的承認了。

      春荼蘼冷眼旁觀,覺得這范建即聰明、又陰險,關鍵是還識實務。他身犯數罪,詐死、誣告、謀奪,雖然都沒有死罪,但數罪並罰也夠他喝一壺的。不如爭取個好態度,在細節上偏向他一點,爭取寬大處理,最好只是罰銀和交贖銅、再杖幾十下了事。

      一般詐死,多是為了逃避勞役、稅賦,或者擺脫奴籍什麼的,他這種情況雖然少見,卻也可套用在大唐律中的詐偽之條款。誣告,身為丈夫誣告妻子,按所告之罪減二等處理。也就是過失殺人減二等。謀奪,大唐律有規定:公取私取皆為盜,謀奪也是盜竊,只比搶劫的處置輕一點罷了。另外,除了誣告,他的別項罪名應該定性為未遂。

      而才認完罪,范建就回過頭,對梅狀師使了個眼色。

      梅狀師是個機靈的,立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上前幾步,對單公座上的人深施一禮道,「大人,學生慚愧,為這樣的屑小之輩代訟。只是,我大唐律法,講究德主刑輔,以尊重禮法和人情。教育百姓為先任。這范建深有悔意,如今好歹沒有命案、重案,不如給他個機會,讓他與其妻說幾句話。若能彼此諒解,勝於反目成仇,也是大人教化治下小民之功。」他這話說得極漂亮。單縣令心中就是一動。如果真的變壞事為好事,於他的官聲只怕更好哪。

      當下抬頭望了望天道,「天色不早,此地離范陽和淶水都遠,若再耽誤,只怕縣城的大門關閉,百姓夜歸。不得其入。百姓受苦,豈不是本縣的罪過?這樣,把人犯一起押回縣衙,後日三堂再審並讀鞫。」說完看了看韓無畏,「韓大人,您看?」

      「這是縣衙的職事範圍,你看著辦吧。」韓無畏淡淡的道。

      於是單縣令宣佈退堂,眾人一邊興奮的議論著,一邊依依不捨的散去。春大山見狀,不知是該哭還是笑,自家的女兒太有本事了,什麼時候因為她的存在,百姓把看打官司當成比看戲還好的樂呵事了。

      「荼蘼,咱們回哪兒?」他上前問。

      「先回淶水。咱們的邸舍不是還沒退嗎?」春荼蘼很堅定地說,「再說,我得看看最後是怎麼判的。而且吧,太太還沒給我潤筆銀子和茶水費呢。」在古代,不叫律師費,因為大部分情況下要寫狀紙。要上堂辯論,所以以潤筆和茶水銀子稱之。

      「不過,范建的功名怕是要革了。」她繼續說,又聳了聳肩,「反正他又不種田,不貪圖減稅賦,更不想再走科舉路,秀才不秀才的也沒多大關係。」

      「他們會和解嗎?」春大山有些擔憂。若姻親中有罪犯,對春家也非常不好。暗中,他再度後悔自己定性不足,結了這門壞親。

      「八成吧。」春荼蘼想也未想地道,「范建是個聰明人,知道打折了胳膊折在袖子裏的極致真理。他應該會和老婆商量,趕緊拿出大筆銀子在縣衙上下打點。因為他們犯的罪說起來可大可小的,就算是徐老太太也摘不清,畢竟負著知情不報罪呢。若真雙雙入了獄、落了案底,徐家及其後輩可就完了。」

      「你是怎麼找到岳……范建的?」春大山問,險得叫出岳父來。還好他生生咽下去,改為直呼其名。

      「這就是我之前和您賣的關子啊。」春荼蘼嘿嘿一笑,「從這邊調查的情況,我推測范建沒有死,而他不可能離太遠,因為要操縱事情的發展,范家一門草包無賴,他不坐陣不行的。當然也不能離太近,免得被找到。那他還能到哪兒去?一定找自己的相好唄。小琴雖然跟我坦白了與范建的事,但她說得不盡詳細,而且擺明是利用我躲開徐家,哪可能說出全部實情?最奇怪的是,小琴遇事總要攀扯別人,可那天我讓她單獨住到外面,她只推託了兩句就答應了,明顯要和其他人聯繫呀。於是我就要求韓大人幫我盯著小琴,哪想到這丫頭狡猾得緊,許久沒動靜,甚至連門也不出。但比耐心她可比不過我,因為我沒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嘛,所以終於叫我逮到機會,查出范建就躲在范陽。然後我又請韓大人把人盯死,前天通知他把人送來就是了。」

      「這麼說,范建和小琴早在咱們跟隨康大人去巡獄時,就……」春大山說不下去了……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2-4 06:03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6 12:00 AM 編輯

第二十三章 誰的種?

      春荼蘼也沒接話,因為知道那後半句是:在那時就勾搭成奸。

      在春荼蘼看來,范建說不定早有那個心思,只是小琴一直惦記著春大山,後來是看沒奔頭兒了,就轉而求其次。只是,小琴是個精明又膽小的人,她敢沒名沒份的和范建,這個無權無錢、被老婆管得死死的中年贅婿偷著來往,肯定是知道更多的事。指不定,徐家已經讓范建掏空一半了,所以她才有恃無恐。

      只是范建怎麼會看上和信任小琴呢?若說為姿色,只能說,小琴那點容貌還不至於讓男人到神魂顛倒的地步。而范建今晚會被關起大牢,連同他兄弟范百一起。想必他會花銀子,讓他能和老徐氏說上話,進行一場監獄談判。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早,梅狀師就來見春荼蘼,叫她同去縣衙大牢,說范建求見。

      春大山一聽就不樂意了,他好好的女兒,為什麼跟個老色狼見面?沒來由的汙了自己的名聲。可春荼蘼卻答應了,因為她知道,她聽到的徐家醜聞越多,她家美貌老爹就離自由越近。

      至於她,在現代時更骯髒一萬倍的事都聽過,這點根本就是小意思。名聲什麼的,她又沒做壞事,只遮掩遮掩就過去了。至於徐家對她的恨,說白了她根本不在乎。

      做這一行就是會被一部分人感激,卻又被另一部分仇恨。在現代,還聽說過某個打離婚官司的律師,被敗訴的男方挖掉了眼珠子,更不用說有些低素質的法官,因為在法庭上被律師打敗而事後報復的。想想,律師或者說狀師也是高危職業。可話又說回來,除了銀子,世上有誰會讓所有人喜歡?

      而韓無畏為了避嫌,不僅昨天當眾沒有和她說一句話。單縣令來請時,還答應去住了單家的別院,只讓那幾名護衛暗中保護春荼蘼。這倒也是省事了,免得他也非要跟去。

      父女二人到了淶水的縣衙大牢。這才覺得果然是有錢能使鬼推磨,居然男女混押了,那老徐氏和范建的牢房是隔壁,而且周圍也沒有其他犯人。當然,獄卒更是半個不見。不知這是使了多少銀子,才能有單獨談判的機會。

      「叫他們父女來做什麼?」看到春荼蘼,老徐氏立即嘶叫道。完全沒有被拯救後的感激。

      「當我們願意來嗎?」春大山也怒了,從來尊敬長輩,吃了虧也忍氣吞聲的他,忍不住露出諷刺的表情,反駁道,「岳母大人,您可不要忘記,若非我的女兒。岳父大人的奸計就得逞了。我春家不圖報答,可也不是隨便就聽人冷言冷語的。」

      春荼蘼低垂著頭,不讓人看到她上翹的唇角。看來。徐家真把春大山惹急了。她家美貌老爹若是丟棄那些維護面子的想法,可不是個怕事的人。

      果然,老徐氏被他噎得半天沒喘過氣來。

      倒是范建很平靜地對老徐氏說,「我要和你談的事,需要有個見證,免得你我到時後悔。」

      「我跟你有什麼好談的?招你這麼個窩囊廢為婿,我已經後悔了!」老徐氏尖聲道。

      春大山一聽這話,拉著春荼蘼就要走。春荼蘼連使眼色,身子卻不動。只要拼著髒一回耳朵,春家就可以徹底擺脫徐家。若說徐家的報復……哼哼。她與她爹都不是池中物,徐家那點子小手段,她還真不放在眼裏。

      「真沒想到,我謀劃了多年,機會抓得巧妙,思慮又細密。卻還是被你破了局。」范建看向春荼蘼,「平時倒小瞧了你。」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范先生,有什麼話您趕緊的說,我還要趕回范陽呢。」春荼蘼連一聲徐老太爺都懶得喊了。

      范建不說話,只繼續打量春荼蘼,眼神陰狠,春大山氣極反笑道,「什麼意思?威脅?今天既然已經撕破臉,我不妨直說。你腦子比不上我女兒,體力比不上我,我們父女同心,任你翻出天底下的花樣,也只有自取其辱。像你們夫妻這樣,過日子同床異夢,互相算計,今天的一切全是你們應得!」

      春荼蘼站在父親身側,一言不發。有父親保護,她樂得輕鬆。

      「范先生,還是有事說事吧。」梅狀師在一邊尷尬地橫插一句,破解了詭異的氣氛。在這麼一種情況梅狀師還肯作見證,可說是冒了風險,只不知得了多大的好處。春荼蘼並沒有半點輕視的意思,養家糊口沒什麼可鄙的,只是好奇。

      那邊,范建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不甘和波瀾,轉過頭對老徐氏開門見山地道,「現如今的情況,想必你也很清楚,不如我們各退一步。我會叫我娘和弟弟撤告,你也不得再反告於我,再多使些銀子,衙門沒有揪住不放的道理。然後,我們舉家搬遷到幽州城去。徐家在那邊有產業,也有不少地,雖說離此地不算遠,但十裏不同天,百里不同俗,那邊認識我們的人少之又少,只要我們小心行事,過幾年風頭就過了,大把好日子在後頭。你看,如何?」

      老徐氏嘲諷地冷笑,「姓范的,你打得如意好算盤,敢情你還做夢呢?好日子?我不把你告到坐大牢就算我仁善,還跟你一起過?你不是失心瘋了吧?」

      「告我?是,我是詐死騙你,謀奪徐家家產,我母親和弟弟還背著誣告的罪名,背後是我造意,可是你別忘記,你也有知情不報的罪過。你不讓我好,我必也死死咬住你不放的。」范建很平靜的說著無恥又狠毒的話,「我無所謂,只是你坐了牢,你放心把你女兒扔在外面?就憑她那個無知懦弱,偏偏又蔫有餿主意、犯起獰來,低頭不語就辦了大事的性子?沒兩天,她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那時候,你不後悔嗎?還有,你徐家也必然快速敗在你手裏,你也能不後悔嗎?你以為,你手下那些忠僕,真的還忠於你嗎?」

      老徐氏聞言一驚。臉色發白道,「你什麼意思?」

      「無知蠢婦!」范建突然罵了一句,神色兇狠起來,「也不想照照鏡子。你是什麼模樣,品德又是如何,當年才二十歲的我,身有秀才功名,若不是為了你的家產,誰會願意入贅?你以為我從青春年少熬到年過不惑,每天像狗一樣被你呼來喝去。指望著你手指縫裏流出的一點散碎銀子過活,就真的甘之如飴,什麼也不做嗎?難道你就不想想,我布下這個局,是經過深思熟慮、布下無數後手和後路的嗎?不怕告訴你,就是因為暗中已經掌控了徐家過半的買賣生意和那些掌櫃管事,只要你消失一斷時間,整個徐家就會改姓范了。我今天來和你談。以你那跋扈性子而言,我若沒有倚仗,能開這個口讓你羞辱嗎?春大山有一句話說對。既然已經撕破了臉,不妨就直說吧!」

      「你你……你……」老徐氏氣得跳起來,手指著范建,哆嗦個不停。

      「我什麼?我今天來和你談,就是念在夫妻一場的情份兒上。」范建又恢復了慢悠悠的模樣,「要麼,咱們雙方忍下這口氣,落個兩好,以圖後謀。要麼,一拍兩散。一起倒楣到底!」

      老徐氏到底也是生意場上的人,雖然氣得渾身發抖,可過了片刻後仍是咬牙道,「好,就依你。只是,你別想再回徐家。我與你……和離。不,我休了你!」倒也乾脆。

      范建呵呵地笑起來,「說你是無知蠢婦,你果然就露餡。剛才不是說了,徐家過半的產業已經被我所控制,難道你是想分家?就算你肯,我還不肯呢。二十多年的時光,人生最好的大半輩子,我耗在你身上,這大大的富家翁,我必要做上。若不行,就全毀掉!」

      「你要幹什麼?」老徐氏尖叫。

      「你不是自以為富貴,把全天下的人都不看在眼裏嗎?我能讓你一夕之間變成乞丐,而且絕對不會被人抓到把柄。」范建陰陰地道,「你以為,人的天下是什麼?其實人的天下,就是狼的天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哪有什麼道義好講。徐家的家財,不知多少人盯著,只要我略放一放手,多少狼撲上來分食,你還指望得到點渣子嗎?笑死人了。只是不知,你和你女兒過慣了好日子,當了乞丐後,能不能要上點殘羹剩飯。」

      怪不得有那樣的無賴弟弟,因為哥哥骨子裏更無賴啊。春荼蘼暗道。在一個慷慨豪俠,講究信義忠誠的年代,范建的思想,實在自私得太超前,也人性黑暗化的太超前了。

      而且,范建和老徐氏這麼多年夫妻,果真不是白做,老徐氏骨子裏看不起范建,所以說不上瞭解。可范建卻把老徐氏看得通透,知道她最受不了是從雲端跌到塵土裏。為了保持高高在上,她什麼都可以妥協。

      其實,范建未必夠狠,只是看得太明白了,掐住了老徐氏的七寸。

      不過范建提起徐氏時,總說「你女兒」,而且眼神裏有一閃而過的厭惡,絕不是父親提起女兒的神色。就算是彼此不親的父女,也不至於這樣啊。再想想,徐氏只和母親親近,卻對父親很冷淡,缺少天性中的親切,難道說,徐氏不是范建親生。

      那麼,是誰的種?



第二十四章 賤人不得好死

      「你到底要怎樣?」老徐氏想了半天,才逼出這樣一句來。

      「我剛才說得明白,把這個官司擺平,所有人都撈出來,以後我們還是夫妻,一起搬到幽州城去生活。」范建直言不諱,「只是你我沒有兒子,將來老了沒人奉養,死了也沒人能頂喪架靈,摔盆扛幡……」

      「原來你還是想納妾。」徐氏冷笑起來,「你以為,我就這麼好欺侮,原諒你的背叛和算計不說,跟你和好,還得給你納妾,看著你跟賤人養兒子。范建,你想得可也太美了!」

      「不用為難,所有都是現成的。」范建惡劣地笑道,「妾,兒子,我都有了,你接受就是。」

      此言一出,震驚的不止是老徐氏了,包括春大山、春荼蘼和梅狀師,都驚得不禁瞪大眼睛。

      這范建動作好快,果然謀劃多年,算計多年,蟄伏多年,就像一條冬眠的毒蛇。

      老徐氏反應過來,撲到木欄上,拼命搖晃捶打,嘴裏尖聲咒駡著不知什麼,其狀瘋狂,把除范建之外的人都嚇到了。春大山下意識的擋在女兒面前,簡直無法想像這是他的岳父岳母。

      范建卻盤腿坐在地上,動也不動,似乎早習慣老徐氏這種突然爆發,好整以暇地說,「你招我的入贅,不就是要生個繼承人,好接手你徐家的產業嗎?可是你自己心裏明白,生你女兒時你傷了身子,今生再不能生養。本來你應該早在我房裏放人,生下兒子,養在你的名下,可你不識大體,凡事爭強好勝,容不得別人半點違背你的意思。所以,我暗中幫你解決了。你看看,我是多麼稱職的夫君。我有兒子,我會讓他認你為母,你只要聽我的吩咐,我以范家祖宗的牌位起誓,保證不令徐家改姓范,不奪你正妻之位,吃喝用度也不會短缺,將來有兒子養老送終,只是再不許你當家作主!你要名聲、臉面,我都可以給你,只是實際上,所有事都不許你插手,就做你的富家太太!」

      不得不說,范建這個提議還是挺不錯的。但老徐氏是誰,她是什麼東西都要捏在手心裏的人,凡事都要操縱,哪可能讓別人控制她?於是當即一口唾沫,啐在范建的臉上,罵道,「你做夢!讓我跟你繼續過日子,讓我把徐家的家產供你揮霍,讓我容忍你和你的小賤人,還有那個小雜種,你想也別想,除非我死了!不,我就算死,也不會放過你的!」

      春大山想捂住女兒的耳朵,不想讓女兒聽到這些污言穢語,什麼小賤人,小雜種的。可是他的手比不上老徐氏的嘴快,待他反應過來時,那邊都罵完了。

      梅狀師一邊搖頭歎息,以極低的聲音嘟囔著,「何必呢?何苦呢?」也不知是說誰,十之八九是說老徐氏吧。

      范建還真有唾面自乾的風度,頭臉連擦也不擦,或者說他忒不要臉了,就那麼穩穩當當的坐著道,「你不答應,我就沒有辦法了。好言好語說與你,你給臉不要臉,我還能如何?大不了魚死網破。我的青春歲月都耗在給你當狗上了,現在還有什麼放不下?」

      「你嚇唬我!我會怕你?你個活王八,大混蛋、窩囊廢!」老徐氏不管不顧的大叫,變成了徹頭徹尾的潑婦,「居然敢跟我討價還價!我呸!發你范家八輩子的春秋大夢!」

      「我不是嚇唬你。」范建仍然慢悠悠地說,「因為人,就怕有短處和把柄落在人家手上。想我在徐家二十來年,該知道的,我都知道。不該知道的,只要有心打聽,也全部心裏有數。而且,我手中還有證據。」

      「你什麼意思?」老徐氏又是一口唾沫,但看起來有點色厲內荏。

      范建這回偏了偏頭,躲過襲擊,忽然又瞄了春氏父女一眼,「你女兒,是你的命根子,她怎麼死乞白賴的嫁到春家去的,要不要我細細地宣揚宣揚?她名聲壞了,你就不在意嗎?」

      春大山的臉騰地就紅了,立即局促不安起來。徐氏爬床的事,很少人知道,他以為春荼蘼也不知情,這時候如果被捅破,他還有什麼臉面在女兒面前站著?

      春荼蘼也皺緊了眉。

      給范建和老徐氏做見證沒關係,反正知道徐家的醜事越多,徐氏和春大山和離得越快,但若是對方不管是名聲還是心情上傷害她家美貌老爹,她絕不允許!

      心念急轉間,還沒想出辦法阻止,老徐氏就冷笑道,「我徐家有的是錢,只要把你個狼心狗肺的傢伙弄死,我巴不得和春家和離,就算休掉我女兒也沒有關係。我本就不喜歡那家子又臭又硬的軍戶,不怕告訴你,我早就找好給我女兒入贅的好人選。春大山要是有種,現在就扔給我女兒一封休書才好!」

      春大山登時怒了,不過才上前一步,就讓春荼蘼給拉回來了。

      「別急啊,爹。」春荼蘼捂了捂嘴,把哈欠擋回去,那邊鬥得狗咬狗,她似乎完全不在意似的,「等徐范兩家解決了他們的骯髒事,咱們再說。就算要休了太太,也不是這麼個休法。」

      聽老徐氏吐了口,見父親氣極,春荼蘼心下是高興的,因為擺脫徐氏的機會就在眼前。不過看到范建篤定的樣子,她知道他必有後招,不如先聽聽。春家不管是和離還是休妻,都要站在道德的至高點上。因為她爹、她爺爺都沒有錯,春家不能有醜聞。

      她可以不在意自己,但為了春大山的前途,為了春青陽堂堂正正做人的願望,名聲、家風什麼的,她必須維護。

      「不就是那個混在豪強中,進了徐府的戲子嗎?」范建笑眯眯的,但語氣和眼神都輕蔑已極,「也是的,你自己的女兒,你自己清楚,就是愛俏,投其所好還不簡單嗎?可惜春大山空長了好皮囊,卻不知情識趣,現在你生死未卜,有個俊俏郎君經常在旁邊開解,就算你那女兒還不至於立即就不守婦道,做出苟且之事,到時候你要死要活非讓她離開春家,不然就斷她財路,她想想戲子,再想想銀子,必然就動搖,遂了你的意。」

      這一下,春大山更是羞憤得渾身發抖。這還沒和離呢,這還沒休妻呢,這老徐氏怎麼可以做如此沒有廉恥之事!為了把女兒重新收回到身邊控制,這老虔婆居然連這種下流事都做!

      就算春荼蘼,一個來自現代的靈魂,算是見多識廣了吧?也不禁瞠目結舌。誰說古代人保守?如果不要臉起來,真是令人歎為觀止。

      但,也好,父親知道了這些事,就再也不會回頭了。

      「你怎麼知道?」老徐氏又驚又怒。

      「我連你身邊的王婆子都能收買,我的眼線深到你挖不出。」范建得意,「我也說過,徐家大半為我所控制,你怎麼就不相信?」

      「那又如何,你以此威脅,我也不會讓你得逞!」老徐氏嘴硬,絕不肯輕易就範。

      范建呵呵笑起來,「你不在乎你女兒的名聲,因為給她找好接腳的男人了,反正那男人和我一樣,貪的是錢,圖的是不辛苦就過好日子。那時,你關緊大門,假裝聽不到外面的話,倒也不礙什麼。可你就不想想,我拿到這麼點把柄,敢和你叫板嗎?我知道的,遠比你想的要多得多,甚至是你不敢想的,比如:你女兒的親生父親是誰?他偷了富人家的小姐,以為會有好下場嗎?他在某地的屍骨,說不定正等著重見天日。當年我給你遮了羞,沖這,你不應該對我好一點嗎?結果,你怎麼做的?還有你們徐家是怎麼發家的?紙包不住火啊,娘子。剛才春家小娘子說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們家以為把事情捋平順了,其實,拔出蘿蔔帶起泥,我這兒有證據,足以讓徐氏全族有一個算一個,都倒大黴!」

      「你胡說!」

      「我有沒有胡說,你不妨聽聽。」說著,他勾勾手指,示意老徐氏跟他耳語。

      老徐氏咬牙切齒,但也猶豫,好半天,才蹲下身去,不知范建跟她說了什麼,她臉色突然變得慘白,完全沒有血色,就像突然被雷劈了似的,隨後,瘋了一樣去抓撓范建,大叫著,「你死!你去死!賤人,你不得好死!」

      她爆發得太猛烈,范建到底是個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讀書人,沒有躲開,臉、脖子,及其裸露的其他皮膚上,登時出現好幾條抓痕,都很深,血珠子一個勁兒往外冒。

      范建疼痛之下也惱了,剛才裝出的坐帳軍帥的德行完全破功,跳起來,隔欄踹了老徐氏一腳,露出兇惡的樣子來,罵道,「對,我是賤人,但你更賤。我就算死,也是等你死後。別敬酒不吃吃罰酒,我在你面前低頭了二十來年,好歹也輪上你了!我又不曾要虐待你,已經比你仁慈多了。你樂意也好,不樂意也罷,要麼聽我的,要麼咱倆手拉著手去死,沒第三條路!告訴你,你請的那些豪強我也收買了,你一個女人鬧不出風浪來,惹惱了老子,你母女連口飽飯也吃不上!你個無知蠢婦,我不過逗弄兩句,你卻連你女兒的後路也挑明瞭給人扣,春家必不會再要她,不聽我的,難道你們母女出去賣啊。就你們母女那個長相,能值幾錢銀子!」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2-6 08:58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6 12:03 AM 編輯

第二十五章 休妻

      「姓范的,你再口出汙言,信不信我打死你!」春大山火了。雖然徐氏母女可恨,但這姓范的也不是個東西。關鍵是話越說越離譜,他的寶貝女兒還在呢!

      春大山的暴吼,令場面詭異的安靜下來,幾個人呼吸的聲音都聽得到。半晌,范建又在天平上加了最後的砝碼,「知道我為什麼非要納小琴為妾嗎?因為我兒子,不,咱們的兒子,已經八歲的兒子的娘,正是大小琴十歲的姐姐,玉琴。還記得嗎?當年因為跟我關係親近,你隨便找了個藉口,幾乎把她打死,扔在亂葬崗子。後來我才知道,無故打死奴婢,也是觸犯大唐律法的。這是你做下的諸多惡事中的一樁,僅此一件就夠你受的。不過她當時沒死,後來給我生了兒子才死的。小琴是那孩子的親姨,總能在你這個嫡母面前看護他!」

      呼,最後一個謎底解開了。春荼蘼有松了股勁兒的感覺。但雖然范建陰狠無恥,她卻不得不佩服他的隱忍和心機。幸好,這個人是要錢不要命,且要錢不要臉的,於是困在民間,若他走上高位,還不得為禍四方?

      另一邊,面色掙扎的老徐氏跌坐在地上,哭得涕淚橫流,聲音有如絕望的野獸在嚎叫。

      她這樣,就表示已經屈服了。可是她不屈服,成嗎?太多把柄在范建手上了,可能無論哪一條,都能置她,置徐家,置她女兒于死地。

      范建走到牢門邊,一臉得意洋洋的對外面說。「你們看到了吧?徐氏已把徐氏家主之位傳給了我,她的夫君,所以我有權決定徐家的任何事。一會兒,麻煩梅狀師幫我們雙方撤告。明天。我們會出監,那時春大山可以把休書拿來。至於嫁妝,我知道那看著很體面。其實卻全是粗笨的傢伙,倒也不用麻煩再送回來了,隨你們春家或丟或賣,從此兩家再無干係。」

      春氏父女怔了一征,對視。

      春大山有一種解脫感,春荼蘼卻在高興中帶著警惕,因為她惦記了很久與徐家斷絕關係的事。卻以這樣乾脆的方式到來,實在出乎她的預料。反常即為妖,太順利了未必就好。

      實際上,她從來不想令徐氏太下不來台,悄悄的一紙和離書就可以。從此男婚女家,誰也別耽誤誰。這也是春青陽要求的,凡事留一線的做人準則。

      只是,徐氏在與春大山還是夫妻的時候就和戲子打情罵俏,相當於給她爹戴了綠帽子。而且范建有利用她的嫌疑,這口氣,她可忍不了。

      「范建,我說了,要休,也不是這麼個休法。不然,我春家成了什麼人家了?媳婦娘家裏有事就落井下石,還是緊急撇清?」她上前幾步,走出陰影,那氣質,自然就逼迫得范建向後退了一步。「你還把我們父女與梅狀師綁上了賊船,然後抽身就走,沒那麼便宜!」

      「我只是讓你們父女和梅狀師做個見證。」她這樣,范建沒來由地心虛,又向後退一步。

      春大山拉她,「別向前。」他擔心范建或者老徐氏伸出手,傷害女兒。

      「爹放心,禽獸放在籠子裏,傷不了人的。何況,女兒還能拔了他們的牙。」春荼蘼笑得寒氣森森,眼睛一直盯著范建,「你倒是光棍,把徐家那些餿的、爛的骯髒事都在我們面前說了出來,是要做什麼?」

      「我說了,是見證。」

      「少來。」春荼蘼神色冰冷的打斷他,「你是不是以為自己特別聰明?事實上,你和你老婆是同一類人,喜歡操縱,不過你比他段數高級太多而已。若真是要脅,就該秘而不宣,那樣殺傷力不是更大嗎?可你雖然豁得出臉面和良心,卻終究膽怯,你當著我們父女和梅狀師的面說了一堆有的沒的,不就是為了訛詐?若真要人見證,為什麼最關鍵的證據你隱而不說?打量著別人都是傻子哪。說白了,你就是需要另兩個人也成為老徐氏的威脅,因為她能滅了你,卻滅不了我們。若真洩露出去,這罪過也要我們父女和梅狀師跟你一起擔。哈,你這小算盤打得挺響啊。可惜,我什麼也沒聽到。父親,梅狀師,你們呢?」

      「我沒有。」春大山反應挺快。

      「我老了,耳朵不好。」梅狀師也說。

      春荼蘼笑得惡劣,「不過雖然沒聽到,偶爾也會有點猜測,少不得要買點補品吃吃。」

      「什麼意思?」 范建目光一閃。

      春荼蘼還是笑,「姓范的,你是個明白人,做什麼不得付出代價?」

      「不就是要錢?」 范建哼了聲,卻也明顯松了口氣,「多少?」

      「什麼叫要錢,是我們應得的潤筆和茶水銀子。我嘛,五千兩。」說完,看了看梅狀師。

      梅狀師膽小,也知道自己本事不及春荼蘼。不只在大堂上,在律法上,就算在機敏上也是如此。比如,他就沒看出范建的惡劣用心。

      所以,他猶豫片刻道,「我,三千兩。」

      老徐氏一聽也不哭了,跳起來罵道,「黑心肝的狗狀師,我徐家所有家業,一年也就……」

      「閉嘴。」范建攔住他,雖然也心疼得要暈過去了,卻咬牙道,「成交。」

      「還有。」春荼蘼卻沒完,「休妻,我們會找個好藉口。無論是什麼,你們都得認可,不許鬧騰。反正徐家女已經有下家接手了,不擔心再嫁不了。」

      「不行!」老徐氏叫。

      「行。」 范建點頭。

      春荼蘼笑得更寒,湊牢門更近,「還有最後一條。那就是:以後千萬別惹我。如果不沾染我們春家半點,我會忘記徐家所有的事,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從此互不相識。但如果你們非逼我想起來這許多事,本小姐有本事讓你們家破人亡,永世不得超生!」

      范建和老徐氏幾乎同時怔住,被春荼蘼眼中的堅定與寒氣凍得根本說不出話。春荼蘼卻知道目的達到。拉著春大山就往外走。

      「這就完了?」走出大牢,沐浴在眼光下時,春大山還有些愣怔。

      「不完了還能怎樣?難道爹還想看加場?」春荼蘼笑道。

      「你說家破人亡什麼的……」春大山試探性地問。

      「撂幾句狠話。嚇嚇他們的。」有些人,就像破車,不打不合轍。但事實上也不是單純的恐嚇,若真惹到她,傷害父親和祖父,她真的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但估計,有那威脅就夠了。

      「那你怎麼還拿他們的骯髒銀子?」春大山又問。

      「爹。我說過好多回了,銀子從來沒有骯髒的,骯髒的只有不好好賺銀子、花銀子的人而已。」春荼蘼道,「再說,我也不是為了銀子。因為您不理解范建那種人。他那麼愛錢,為錢奮鬥了畢生,什麼禮儀廉恥、親情道德全不顧了,所以在他心裏,銀子最重。我們不狠狠敲他一筆,他就不能放心。到時候再來糾纏,就像癩蛤蟆落在腳面上,咬不死人,隔應死人。那還有完沒完了?咱收了銀子,還很不少,他才會踏實,咱們也會一了百了。要不,怎麼說是賤人呢。」

      「那那那,范建說到底。還是得到最大的好處了?」春大山不服氣。從骨子裏,他看不起范建要比看不起徐氏母女的程度要大得多。

      「爹啊,您還真不會看人看事。」春荼蘼無奈的攤開手道,「范建這麼陰險狠毒,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在偽裝。現在撕破了臉,他就沒有優勢了,而老徐氏,您覺得是省油的燈嗎?她操縱別人慣了,能長久老實?能不報復?她現在是被一連串的事打擊懵了,才先順從,之後緩過神來,不會再咬人?這邊入贅個戲子回來,那邊一個後補小妾,外加一個前妾生的兒子?老徐氏給女兒招贅,擺明要把家產傳給女兒。可老范連兒子都有了,可肯雙手奉送?告訴您吧,我敢斷定,徐家會安穩一陣,搬到幽州城,不出半年,一定故態復萌。到時候家宅大戰、互相算計、什麼陰招、損招、喪盡天良的招都用上,徐家敗落是可預見的。萬幸的是,那時候跟咱們再沒有關係了。老范掌握了老徐的什麼秘密,拿了什麼把柄,再與春家無干。」

      春大山想想,雖然他為人忠厚,多少有點不忍,卻也長歎一聲,隨它去了。

      第二天,春大山並沒有登徐家門,而是帶著女兒,跟著長官韓無畏回了范陽縣。稟明了父親之後,以徐氏私賣前妻白氏的嫁妝為由,休了徐氏。雖然范建說那些嫁妝不要了,春青陽還是叫春大山裝了幾大車,給親自送回了徐家。同時,拿回了春荼蘼的五千潤筆銀子。

      春家一向仁厚,所以人緣非常好,傳出徐氏私賣白氏嫁妝的事,大家沒猶豫,立即就全信了。這也是春荼蘼所能想到的,對自家和徐氏傷害性最小的原因,到底,不過是因為婦人妒忌。

      別人家休妻,怎麼著家庭氣氛也會受影響,獨春家,全家上下一片清松,過兒每天哼著小曲做活兒,老周頭也腳步輕快。另外,本以為徐氏會鬧騰起來,但據派去打聽的人說,並沒有。甚至,春大山去送回嫁妝,她都沒露面。其結果就是,令春大山殘留的萬分之一夫妻情誼也冷落得無影無蹤了。



第二十六章 絕對高富帥

      日子輕鬆,就過得快,出了正月,徐家舉家搬遷,在指指點點中,逃也似的走了。不僅帶走了大批細軟,賣宅子的大筆銀子,還有一個小妾,一個外室養的兒子。春荼蘼當然知道他們去了幽州城,但既然兩家再不相干,她自然也不會多嘴多舌。只是這個八卦卻足足令淶水、范陽及周邊幾個縣城議論了好幾年。

      而徐家離開不久,春家突然就熱鬧了起來,媒婆們幾乎踏破了春家的門檻,說媒的對象是……春大山。以春大山那樣的相貌、那樣的人品、那樣的殷實的家境和正經的武官身份,在范陽縣這種小地方,絕對的高富帥。雖說前面成過兩回親,一回是老婆死了,一回是休妻,而且還有個前房女兒,但春青陽和春荼蘼想像中春大山姻緣困難的情況,根本沒出現。畢竟前妻們死的死,走的走,女兒十五了,還能在娘家待幾年?可惜春荼蘼卻無人問津,把春青陽和春大山愁個半死。而春大山才走出破碎的婚姻,也不想找。春青陽無奈,只得把媒婆都打發了。

      只是大唐姑娘潑辣熱烈,敢作敢為,於是主動追求這種事做得也順溜兒。春大山經常能收到繡帕、情詩、香囊什麼的。只可憐了春荼蘼,卻連一個秋波都欠奉,走在街上,連最好色的流氓都不敢調戲她,害怕被她在公堂給告死。

      她這才知道,她凶名遠播。這鬱悶的她!沒錯,她有當一輩子老姑娘的準備,但這和根本無人問津、人見人怕是不一樣的嘛。

      時間匆匆,轉眼到了三月。

      春暖花開的時節,連空氣中都似乎有暖洋洋的青草香氣,春荼蘼心情好了點。畢竟,自家老爹受歡迎,也是一件好事嘛。然後在三月初的大好春光中,好久沒聯絡的韓無畏突然親自登門,並帶來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春家脫離軍戶的申請已獲批准,春家從軍籍變成了良籍。只是春大山因為是有正式任命的正經武官,所以需要繼續在軍中服役,平級調動到德茂折沖府效力,就駐紮在洛陽城外。

      春家上下欣喜若狂,春大山還好,春青陽卻當場失態,落下了眼淚,之後立即告罪,到安放祖宗牌位的小隔斷去祭告祖先了。對他來說,這是幾輩人的心願,在他手裏終究實現,怎麼能不激動?而春大山則張羅著請韓無畏及幾名護衛留下吃飯,順便詢問很多細節問題。

      「爹您陪著韓大人,我去做飯。」春荼蘼高高興興地道。

      如果說春家其他人是因為擺脫軍戶而高興,她則是因為能夠幫助祖父和父親完成心願而開心不已。不管是前世還是這一世,祖父和父親都在為她付出,她從來不知道要如何回報,現在她真心感到了幸福。

      只是她哪里會做什麼飯,不過是到附近的食肆訂上兩桌上等席面。她在前世時,聽說唐朝有著名的「燒尾宴」,只是這時候哪來得及,只不疼惜銀子,撿好酒好菜點。

      大唐的商業不但沒有想像中落後,反而挺發達的,大的食肆完全有能力承辦宴會,所以並不需要春荼蘼多操心。因為彼此都熟悉了,春家又太小,所以一桌放在正廳,春家一家三口陪著韓無畏吃,過兒在一邊侍候。另一桌就擺在寬敞的廚房裏,請了隔壁的何大哥幫助陪席,老周頭侍候,就招待跟來的八名護衛。

      一時,賓主盡歡。

      飯後又說了會兒閒話,韓無畏就起身告辭了。春大山本來要送,韓無畏卻說,「調令已經到了,過十天你就得帶著家眷啟程,還要與親朋告辭,收拾東西,定會非常忙亂,片刻耽誤不得,就不必多禮了。要送的話……」他看了眼春荼蘼,直截了當地說,「就由春小姐代勞吧。」

      他這話其實說得很失禮,哪有直接叫人家沒出閣的女兒送他一個外男的道理?偏偏,他神情特別坦蕩自然,反而叫人說不出拒絕的話,好像若多想了,倒是心思不正似的。

      春荼蘼見韓無畏眼神閃閃,知道他有話說,立即垂首道,「爹,正好女兒要和韓大人商量一下給康大人的謝禮,不如就由女兒相送貴客吧?」

      春家能順利脫軍籍,跟遠在京城的康正源不無關係,送謝禮是必然,大家心裏都明白。好在這個年代沒有三從四德,尤其是北地,規矩講究更沒有那麼多,陌生男女同席吃飯,一起做生意,或者站在街上說話之類的,都很正常,並無人說三道四。

      「好吧。」春大山點點頭,擺出嚴父的樣子,「讓過兒在跟前兒侍候,你不許胡鬧無禮。」

      春荼蘼暗笑,但表面功夫還得做,規規矩矩的點頭應下。待出了春家大門,韓無畏就松了一口氣道,「我真替你累得慌。」

      「我又哪兒惹著韓大人了?」春荼蘼微笑道,同時對過兒使了個眼色。

      看人家那八個護衛,只遠遠的吊著,多懂事啊。

      韓無畏也笑,「明明是個刺兒頭,在祖父面前裝得多乖巧啊。」

      「什麼叫裝?我是真乖巧。」春荼蘼不服,「我渾身長刺兒,只是針對想害我的人,只是在公堂上,在其他時候,我很大家閨秀的好不好?」

      「我不喜歡大家閨秀。」韓無畏突然來了一句,「你……」他沒說下去。

      春荼蘼心尖一抖。

      上回在幽州城,這姓韓的小子夜闖她的香閨,說過一句:我娶你吧。當時她沒搭茬,過後裝沒聽清、不記得了、甚至不知道。韓無畏也很配合的再沒深說,當然也沒表現出什麼,現在這是什麼意思?舊事重提?還是他在開玩笑?

      她不相信他人品有問題,相處日久,算不得了解,但也有信任。況且他這樣的出身,從小教育極好,絕不是胡來的莽撞人。而他能受皇上看中,就絕對不是個愚蠢的。其實,韓無畏此人,外粗內細,胸有錦繡,前途無量,長相英俊,難得的還有一顆正直善良的心。說起來,真是個罕見的好男人,可惜大唐雖然民風開放,等級卻格外森嚴,他們根本就不是一路人。所以不管他是真心還是假意,是她聽錯了還是她自作多情了,她都決定,由她來當蠢人好了。

      「韓大人不喜歡,我就更要做了。我就樂意和人對著幹,看別人難受,我才開心。」春荼蘼好像開玩笑似的說,「我怎麼這麼壞啊?估計除了我祖父和父親,其他長輩都會討厭我吧。」

      韓無畏多聰明的人,哪有不明白她裝傻到底,隱約拒絕的意思。其實他來也沒想如何,只是看到她在席上溫柔嬌美的模樣,再想到她在公堂上的刁鑽精怪,聰明犀利,這樣極致相反的感覺令他心頭一陣冷一陣熱,說不清什麼感覺,只是心裏想的,嘴裏就說出來了。現在他表面上雲淡風輕,其實後悔得腸子都綠了。

      於是他只得轉移話題,「只不知你這壞丫頭,會不會遵守承諾。」

      春荼蘼當下就驚住,腳下停步,一時想不起答應韓無畏什麼了。難道她那天昏了頭,說了不該說的話?

      韓無畏有些失望,臉上卻還掛著笑說,「你辦徐家的這個案子時,曾多次叫我幫忙。當時我問你,要怎麼謝我,你答應聽我的安排,只要不是讓你為難的,你就會做。」

      春荼蘼恍然想起,是有這麼個事。立即,她心頭警鈴大起,懷疑的盯著韓無畏。他不會是想要一夜情什麼的來還債吧?她不否認,春家脫籍,康正源賣了人情面子,但韓無畏在其中起的作用,使的力氣只比康正源還要多,還要大,畢竟這是歸兵部管的事。

      而她這模樣,顯然取悅了韓無畏。他哈哈大笑起來,道,「你想到了什麼?我常說我那位大理寺丞的表弟像一隻狐狸,其實你才像。平時溫溫順順的無害樣子,一碰到戧毛,小尖牙都露出來了。」

      不,不,韓無畏不會那麼沒品。你啊,怎麼眼裏總有壞人,總看得到黑色?春荼蘼歎了口氣,對自己因為職業養成的過分的警惕性也很無奈。

      這麼想著,臉色就緩和了下來,歎氣道,「沒辦法啊,被人追著還債的,總是會緊張。說吧韓大人,到底您讓我如何謝您啊。好歹給准信兒,等著挨宰更嚇人。」

      「天氣多好。」韓無畏突然抬頭望望天空,「正是踏青的好時節啊。」

      「明白了,韓大人要春遊嗎?就讓小女隨行侍候吧!」春荼蘼心下一松,開起玩笑。

      她今天穿著一件水紅色繡著淺綠色小花的偏襟小夾襖,下面是嫩黃半身裙,頭髮松松梳了個歪髻,插著根碧玉簪子,此時襯著春光,襯著細白又紅潤的臉色,說不出的俏皮可愛。

      韓無畏心頭一蕩,神色都柔和下來道,「正是邀春家小姐一起去春遊,就在郊外,這才不辜負了你的姓氏。不過嘛,吃食要你來負責,要親手做,食肆的東西不許訂。就……後日吧。」

      「沒問題。」春荼蘼痛快應下。

      他們一家很快就要去洛陽了,那裏離范陽縣很遠的,以後可能很少見面。韓無畏對她非常夠意思,只為報答,她也不會不答應。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2-8 05:44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6 12:05 AM 編輯

第二十七章 你是誰(上)

      三月裏,春光好,紅的花,綠的草……

      聲聲童謠中,在與韓無畏約定的五日後,春荼蘼穿越大唐以來的第一次春遊,也就是郊外踏青活動開始了。

    韓無畏果真是個體貼的,怕春家長輩不放心春荼蘼單獨與他出來,又怕春荼蘼會遭人惡意的議論,於是特意把這次的春遊辦成了一個貴族子弟們的集體活動。因為在大唐,這類事很平常,青年男女經常結伴出遊,有點像後世的大趴踢。只不過,范陽縣畢竟是小地方,所謂貴族都是打了很大折扣的,沒有京城長安那些標準的太子黨,除了韓無畏是貨真價實的天潢貴胄之外,其餘的人都是普通的官宦子女,包括軍中幾名武官的孩子,還有張縣令的獨女張巧娘。另外,地位最高的是范陽盧氏的兩個少年,算是真正的世家子弟。

      一行六男四女,加上隨行侍候的僕人和護衛,足有四五十人,浩浩蕩蕩的開進了縣城外二十裏外的一座不知名小山。別看山小而無名,但山色卻秀麗雅致,春荼蘼從不知道附近居然有這樣的景致,一時非常後悔沒有和祖父和父親來過。以後,短時間內怕是沒機會了,祖父和父親天天忙得腳不沾地,再過五天,他們就要全家啟程,前往洛陽。

      說到這個,春荼蘼就更感激韓無畏了,他知道春家十天內要出發,要處理的事情很多,就想盡方法幫忙。雖然自己沒露面,因為他太熱情了,反而會讓春家為難,只特意打來了兩個牙人。這兩個人看在他的面子上,辦事非常盡力,半文錢也沒賺春家的,還處處行方便,幫春家把房子和臨水樓的產業在三天內租了出去。

      臨水樓原租金是年租三十五兩,牙人這次介紹的,是要開胡食店的商人,租金提高到年租五十兩,兩年一結,因為方娘子臨走時留下很多傢伙什兒,做價十兩,一起給了後租者,交割手續後,共收到一百一十兩銀子。

      春家的房子,春青陽捨不得賣。因為他是土生土長的范陽縣人,覺得在外待過個十幾、二十年,早晚會落葉歸根的,到時候不能沒有住處。可房子但凡空著,就特別容易破敗,必須有人住著才好。家裏又沒有閒錢雇人看房子,只好就租出去。年租八兩,也是兩年一結,優惠後收了十五兩,租給了來范陽縣做生意的商旅。

      春荼蘼自己的小金庫本身有不到二百兩銀子,但來來回回花了些,還剩下一百六十兩。而春氏父子手裏有多年存下的三十多兩,零零碎碎加在一起約莫三百二十多兩,全家商議後,平均分做五份,由包括過兒和老周頭在內的五個人分別藏著。

      從范陽到洛陽路途遙遠,路上可能遇到各種突發事件,以春荼蘼小心行得萬年船,以及雞蛋絕不放在一個籃子裏的理論,才做了這種安排。這樣,萬一有什麼,五個人只要有一個保住了,全家就有退路。

      當然,春青陽拍過板,等到了洛陽,安頓好了,春荼蘼自己的私房錢和臨水樓的租金,仍然歸春荼蘼所有。就算洛陽的消費水準比范陽高不少,但春氏父子的錢,加上老屋租金有將近五十兩,應該也夠了。在這個年代,蓋上間一進隔成兩進的房子,只要地段不是在最繁華的地段,二十多兩銀子,連裝修和傢俱都能置辦齊全。折合RMB才五萬塊左右,和現代比起來,實在是太太太……太便宜了!

      春青陽的另一個意思是:萬一春荼蘼嫁不出去,好歹還有大筆嫁妝。對於小門小戶的男人來說,也算是有超強的吸引力。

      不是他看低自己的孫女,但連范陽縣的流氓惡霸都不敢招惹自己的小寶貝,也不得不讓他擔憂。怕孫女嗎?銀子能壓驚呀。而且他心裏也有了打算,萬一找不到好人家,像徐氏那樣招個女婿也不錯。只是,一定要找忠厚老實的,絕不能要范建那樣的。當然,最好是能嫁,畢竟肯入贅的,都不是太有本事的男人。自家的孫女,沒點能耐的男人怕降不住的。

      這些大事安排好,剩下的,就是交接公文,以及收拾細軟和往來人情。前一件事好辦,春家只是小康之家,除了隨身的衣物首飾外,東西不多,全家齊心合力,兩天整理好了,總共也不過三五口箱子。在人情方面,自然由春氏父子出面。春家脫籍,春大山平調,春青陽辭工的事,此前早就傳開了,算是莫大的喜事,卻也面臨分別,於是平時交好之人自然要送別,點頭之交的,也要有幾句客氣話兒。

      至於給韓無畏和康正源的謝禮,春荼蘼硬要一力承擔,春氏父子擰不過就由了她。她精挑細選,要求做到即不寒酸,也要符合自家的身分,即不能太疏遠,也不能太親近和巴結,著實費了一番心力。

      她知道韓、康二人不介意禮物,但要的就是個禮儀和意思,倒是答應韓無畏帶的春遊日的吃食,很專心的自己親手做了,用了十足心意。

      貴族青年男女出行,一般是騎馬,韓無畏體貼春荼蘼不會,特意準備了馬車。因為有位於小娘子是他下級的妹妹,是一位很可愛、很聰明又很有眼色的姑娘,之前得了囑咐,所以特地陪著春荼蘼,令她不致尷尬。

      其實,春荼蘼會騎馬,但那是在現代,在馬場中騎訓好的小馬。但她在大唐的身體運動能力如何,她不清楚,就不敢冒險。再者說了,連她爹都沒有馬,她一個小家碧玉,打哪兒學得的騎馬?不好解釋。於是乾脆裝不會,心中卻再次把要給父親買一匹好馬的計畫提上日程。

      春風旖旎,陽光明媚卻不灼人,不得不說,真是出門的好天氣,令人的心情也好起來。路上,一行人說說笑笑,一邊賞著風景。山清水碧,美景無限,令人流連忘返,不知不覺就上到了半山腰。眼見已到午時,氣溫升高,大家也走累了,就在臨溪的一片平地上安頓下來。

      春荼蘼這才知道,人家一人平均帶三四個僕人,還特意有貨運馬車是為什麼。因為要有男僕要負責紮帳篷,有女僕要侍候小姐們更衣,而且人家帶的是食材,到地方現做。就連茶,也是取了山茶現煮現烹。還有人帶了風箏放,有了帶了筆墨畫山水,有人帶了魚杆去釣魚。

      她不禁慚愧又驚歎:古代人比現代人會玩!

      而她,只帶著過兒一個丫頭,顯得單薄又寒酸。好在她根本不介意,而且韓無畏表面上對同行者一視同仁,和每個人都笑眯眯地說話,實際上一直暗中關照的人是她。所以,她自然就有帳篷,還是與那位於小姐一起,要玩的東西,韓無畏悄悄也給備了一套。

      「待會兒你帶的吃食,可不許拿出去。」趁于小姐不在,韓無畏鑽進帳篷,笑著說。

      帳篷帶頂,但四面是紗帳,彼此之間看得見,所以韓無畏並不用特別忌諱。

      「堂堂都尉大人,看您的小氣勁兒。」春荼蘼和韓無畏在一起時總是很自然隨意,「難道別人家的東西,我不能吃嗎?吃了人家的,卻不拿自己的,豈不讓人笑話?」

      「我不管,你親手做的,只能是我的。」韓無畏突然霸道的說了一句,「至於別人……待會兒吃飯時我就在這兒坐著,有誰敢不送來。送來了,你想吃多少沒有?」

      「合著,我就只能沾你的光嗎?不能自己交朋友。」

      「還有幾天你就走了,等你再回來,物是人非,早就不一樣了。既然如此,不用浪費感情了,你巴結我就成。」韓無畏笑得看似沒心沒肺,可黑寶石般的眼睛中卻閃著莫名的光。

      「你做的什麼好吃的?」他突然轉變話題。

      「我啊,做的東西叫三文治。」春荼蘼道。

      她廚藝不佳,在現代時,沒上大學前是祖父侍候她飲食起居,上了大學後就吃食堂、住宿舍,上班後每天忙得叫外賣,家務有保姆,自己開夥兒的時候很少。所以,不是不會做飯,只是不太擅長,除了包餃子之外。

      「三文治,沒聽說過。」韓無畏來了興趣,「到底是什麼?」

      「算是胡食吧?」春荼蘼想了想,不由得發笑。

      之前她考慮很久,真想不出做什麼來,於是只得做古代大唐版三明治。沒有麵包,就用發麵芝麻胡餅,切成巴掌大的三角型,中間剖開,裏面放上鹹肉片,菜味子,白水煮蛋切片,抹了酸乳酪。還有過年時韓無畏送的櫻桃,一直在菜窖中保存,並沒有壞,又放在井水中浸了大半天。來時,在漂亮的黑漆木盒中墊了翠綠的、也在井水中泡過大葉子,邊上點綴著由蘿蔔刻成的五瓣小花。

      表面上像日式的點心,看著漂亮可愛、餐具也精緻,吃起來卻不太有滋味。但實際上,她用料足,也用的全是上好的,所以味道還是非常不錯的。重要的是,樣子蠻有趣新鮮。

      「哈,樣子真別致。」打開盒蓋看了看後,韓無畏贊道。顯然,他很滿意。雖然他還沒有吃,但是否用心了,他看得出。

      「今天不吃這個,我要帶回去。」他當機立斷,搶過盒子,寶貝似的護在懷裏,又問,「為什麼叫三……三什麼文子?」

      「是三文治。」春荼蘼被他逗笑了,「意思是,三文錢制出來的。其實簡單,韓大人不必寶貝似的,回家一看,你家廚子也會做的。」

      「那怎麼同?」韓無畏突然笑了一下,有著淺淺的溫柔,令春荼蘼心尖一抖。



第二十八章 你是誰(中)

      「可惜未時中(下午兩點)就要往回走。」見春荼蘼怔了下,韓無畏又快速轉變話題,「現在天又近午了,沒時間打野味。其他都是從家裏帶來的吃食,總少了點天然趣味。」

      「反正主要是欣賞春光嘛,吃的只是其次。再說,總會有機會……」

      「好,答應你。」韓無畏搶著點頭道,「以後找時間,定要帶你出來打一回獵,真正的打獵。」

      「我沒要……」

      「不用客氣,我韓無畏說話一言九鼎,絕對作數。」說著,不等春荼蘼再說什麼,突然站起身,親昵的輕拍她的頭,轉身出去了。

      「他這是強買強賣?」春荼蘼自詡嘴皮子利索,這一次卻讓韓無畏搶了先,不禁愕然。

      一直站在旁邊沒說話的過兒笑道,「小姐,韓大人這明顯是打蛇隨棍上。他想約小姐去打獵,偏偏鬧得好像是小姐的要求。」想了想又說,「我早知道韓大人心悅小姐。」

      春荼蘼沒有半點嬌嗔,只無所謂的聳聳肩道,「過兒,這話你說說、我聽聽就罷了,千萬別當真。像韓大人那樣的家世,娶的妻子是否令他喜歡,永遠是最後才考慮的事。再說了,過五天咱們就要去洛陽了,也不知多久才能回來,大家從此山高水遠,不能見面。至於韓大人和康大人對咱們家的恩情,咱們牢牢記住,有機會一定報答,不必婆婆媽媽放在嘴邊,但別的想頭兒也不要有。」

      過兒一想也是,就再不多嘴了。倒是春荼蘼興沖沖的翻著韓無畏拿來的小箱子,從裏面拿出一個蝴蝶風箏,笑道,「看起來,午飯一時片刻還不能做好,咱們不如先去放風箏吧。」

      「外面太陽好大。」過兒有點猶豫,「小姐會曬黑的。」

      「有什麼關係?路上不是坐船就是坐車,很快就白回來了。」春荼蘼皮膚本就細白,又不像古代人那樣認為膚白才是美,她倒是喜歡健康的小麥色呢。

      她強拉了過兒出去,正好遇到于小姐和張巧娘,三人就一道去放風箏。其實,主要是春荼蘼在瘋跑,人家兩位小姐都文文靜靜的站在一邊看。韓無畏遠遠地看到,心不禁為了春荼蘼更加柔軟。

      見慣了她在權貴面前,舉止優雅,不卑不亢。見慣了她在公堂上的自信從容,如刀鋒般銳利閃亮。也見慣了她在調查案件時的獨闢蹊徑,如小狐狸般機敏聰慧。今天又見到她另一幅樣子,活潑可愛中帶著散漫和滿不在乎,毫不惺惺作態、也不死守著規矩,竟然別有一番迷人的風姿。

      或者,他可以想想辦法,讓不可能的某些事,成為可能。

      那邊的春荼蘼並不知道韓無畏動了心思,心無旁騖的玩得很開心。豐盛的午飯後,僕人們忙著收拾東西並裝車,少爺小姐們則坐在棚子裏聊天,做一些不太需要體力的遊戲。

      春荼蘼和這些人都不熟,不過其他人看在韓無畏的面子上,雖然春荼蘼小門小戶出身,身邊僕從少,衣飾也不華麗,卻對她都很友好。還有對春荼蘼上公堂之事頗感興趣的,但只要試圖開口詢問,韓無畏就果斷把話題岔開。

      在他看來,春荼蘼是他費盡心思請來的貴客,其他人全是陪襯,這次春遊,其實只是為了她一個人而已,怎麼能讓她滿足別人的好奇心?

      總之,春遊日的一切都很順利,本也可以圓滿結束,算得上是春荼蘼有限穿越生命中的重點記憶了。但偏偏在就要啟程回家的時候,天色驟變。

      都說夏日的天,小孩兒的臉,可此時是春天,清明雖過,夏天卻遠還未到,這種天氣變化也未免太劇烈了點。中午時,那一輪大太陽還曬得草木發蔫,人坐在陰涼處也微微冒汗,轉眼間卻涼風颯颯,碧空被烏雲迅速籠罩,山雨欲來,四周頓時暗了下來。

      「這種天時應該沒有大雨吧?」盧氏的一位郎君抬頭看了看,說。

      「我瞧著雲層並不厚。」一位年輕的軍官也說,「就是看著嚇人,山裏嘛,總有點飛沙走石的,其實不會有大問題,小姐們不要驚慌。」

      春荼蘼看向韓無畏,本能的,她覺得他比較靠譜,更值得她信任。

      韓無畏感覺到春荼蘼的目光,給了她一個安撫性的眼神,神情卻是嚴肅的,皺眉道,「你們不知道,在平地看雨和在山裏看雨是不同的。本不大的雨,但從山川四周彙聚,流到半山或者山腳時,就會變大數倍。」

      「那怎麼辦?」于小姐問題,有些緊張。顯見,在家也是嬌生慣養的。

      「不妨事。」韓無畏想了想,「趁著雨還沒來,我和盧大郎先護送幾位小姐往山上走約摸半裏。那邊有一個很大的涼亭,建在高臺上,四面空曠,山勢緩和,盡可安然避過風雨,然後我們在回來,把東西和其他人帶過去。這時節不會有連雨天,等一會兒就能回家了。」

      眾人見他安排得當,又表現得沉著冷靜,當下放了心,依言而行。因為山風有些大,騎馬的兩位小姐也要坐在車裏,而惟一空著的載人馬車只有一輛,就是來時春荼蘼坐的那輛,所以只坐得下四位小姐,其他女僕丫鬟就只是好等一會兒自己走過去了。

      「小姐,你當心。」過兒不放心地囑咐。

      「我有什麼好當心的?有韓大人和盧郎君相送,又有馬車坐。」春荼蘼不像其他三位小姐那樣,山雨欲來也有點驚嚇,很平靜地說,「倒是你,若是雨來得急,千萬別落單,把咱帶來的衣裳披在身上,能擋一層雨就擋一層,別捨不得,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過兒應下,站在原地看馬車離開,眼淚汪汪的,還揮手再見,就像生離死別似的,逗得春荼蘼想笑。而她輕鬆的表現也感染了其他三位小姐,加之很快就又到了韓無畏說的那地方,緊張之情緩解不少。

      那涼亭比一般涼亭大兩倍有餘,雖說不是紅柱綠瓦,只以原木搭就,但勝在結實,頂上有厚厚的茅草,四周欄杆即高且密,看著就讓人安心。春荼蘼見了,不禁暗道:果然是避雨的好地方,除非山塌,或者暴發山洪,不然絕對安全。

      「我留盧大郎在此相陪,我回去接人,馬上回來。」韓無畏對幾位小姐說,但眼神卻極快的瞄在春荼蘼身上。隨後,又極快的移開。

      春荼唇角上翹,知道他這是特意對她說的。不知怎麼,她心裏有種怪怪的感覺,甜蜜、得意,是那種危急關頭還被人重視的虛榮感。總之,偷偷的愉快。

      只是韓無畏的身影才在前面消失,雨就落了下來。開始並不大,但很快,雨絲就變得極為細密。而且本來薄薄的烏雲也驟然加厚,天空暗如鍋底,本是午後的明朗天色,此時,卻像近黑夜之時。

      到這時候,春荼蘼才知道韓無畏有多麼正確。若在家裏的院子中看,這頂多算是中雨,可在山中,當雨水順著山壁流淌下來,居然彙聚出很大的流量,沖刷而落,立即就像傾盆大雨似的。幸好,那涼亭建在有二十幾級臺階的高臺上,雖然有雨絲隨風捲入,整體上卻如驚濤駭浪中的孤島,有屹立不動的安穩感覺。

      小姐們似乎沒見識過山雨,不住的發出略帶恐懼的驚歎,盧大郎忙著安慰,倒覺得春氏娘子果然與眾不同,鎮靜淡定,沒有大驚小怪,扶著亭柱站在一邊觀看雨景。其實,春荼蘼只是生於現代,比較獨立,神經比之走到哪兒都一堆人侍候的嬌小姐強壯多了。

      「過兒和韓無畏不要被雨淋透了才好。」她望著來時的路,心中焦急地想。因為此時還是春天,淋了雨,很容易感冒的。

      然而,就在細密的雨絲中,有一條身影向著涼亭而來。很快,像是奔跑。可惜雨絲似乎纏裹著一層白霧,令春荼蘼看不太清那人的面容。甚至,涼亭中沒有會武功的人,除了她,其他人根本都沒注意到這個情況。

      但很快的,她覺出不對勁兒來,身體中那種對危險的天然反應令她悚然而驚。那身影實在太快了,快到不可思議,似乎某人一直隱藏在暗處,現在遇到機會,眨眼間就到了她眼前,近到她能看到來者眼睛裏那濃烈的殺意。

      那人一身灰色短打,臉上蒙著塊白色方布,在雨中絲毫不顯眼,似乎融化於其中。但除了那雙凶眼,還有他手上兩尺長的短刀,閃爍著駭人的白光,刺目之極,是絕對實在的存在!

      他就等著韓無畏和兩個軍中年輕的軍官不在,所以才下手。而且,要殺的人,是她!

      幾乎瞬間,她就明白了。雖然,她不知道對方是誰,又是誰要殺她!

      「小心!」她大叫一聲,矮下身子。

      幸好,涼亭的柱子很粗,她身子又細弱,堪堪能夠躲避。耳邊只聽當的一聲,那刀砍在了木柱上,一擊未中,卻幾乎把柱子砍斷,可見那力量。其實以她的水準,是根本閃不過的,只是她有預判。而若躲不開,此時她已經被攔腰斬為兩段!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2-10 11:34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6 12:07 AM 編輯

第二十九章 你是誰(下)

      涼亭中,尖叫聲四起。

      剛才還覺得涼亭內寬闊,此時有莫名其妙的殺手闖入,就顯得特別逼仄起來,根本轉不開身子。那三位小姐和盧大郎都是不會武功的,見狀只是驚慌失措,張巧娘直接暈了過去,橫在地上,結果絆倒了于小姐和另外那位李小姐。

      盧大郎還沒弄明白怎麼回事,但本能的知道有人要傷害他們。他也算個男人,雖然手無縛雞之力,卻還是要保護女性,只能愣頭愣腦子地迎上去,結果被那殺手反手一拳,直接打得暈死過去。

      春荼蘼知道對方為自己而來,早就趁亂逃出涼亭。縱然,外面沒有遮擋,但總比圈在涼亭裏等死好些。況且,若她跑得快,說不定韓無畏正帶著人迎上來……

      可是,才跑出不到五十米……身後,凜風已至!

      一瞬間,春荼蘼似乎又重新體會到了那種感覺,就是穿越而來時那種擁抱死亡的感覺,那種像生命遷徙般的轉移感覺。她甚至來不及害怕,只是茫然,不知道要面臨什麼。之後想到又要和祖父、父親分離,心中痛得無法形容,就像千刀萬剮的滋味,在同一時間疊加起來品嘗。

      她的驚叫憋在喉嚨裏,感覺到背心處一涼。接著,她的身子淩空,被抱進一個寬闊溫暖的懷抱中。巨大的衝力令她,連同身後環著她的人一起向前「飛」出數丈。她什麼也看不清,只覺得眼前陰沉的天空和泥濘的山地快速的轉換,不知滾出多遠才停下。

      一切發生得太快,她的腦海、身體和目光中都無法做出反應,直待身子穩住,耳邊聽到兵戈相交的金屬銳聲,才恍然意識到有人救了她。

      抬頭,雨珠兒飛濺,人影紛亂交錯,白濛濛的雨霧令春荼蘼看不清交手者的面容,只勉強辨識出一灰衣、一黑衣的兩個男人打在一處。灰衣人正是那個殺手,黑衣人的背影則是異常高大,長髮沒有束起,轉身騰躍間,被雨水浸透的黑髮遮住了他的臉。

      涼亭此時已在遠處,被細密的雨簾阻隔,好像是另一個世界。亭中四人,只有于小姐還清醒,她不斷的試圖叫醒其他昏倒的三人,並張大嘴,呼喊著什麼。可惜山雨嘈切,嘩嘩聲掩蓋了所有的聲響。除了,尖銳的金戈之聲,刺破了時間與空間般。

      春荼蘼奮力站起,儘管腿軟得像麵條,她也咬著牙齒不斷後退。因為她知道,有人救,也得積極自救才行,不能坐等。至少,她要躲得遠一點,讓那灰衣殺手哪怕順手,也夠不到她這邊來,也算是幫黑衣人的忙,令他不必再分心照顧自己。

      只是她很疑惑,灰衣人是誰?黑衣人是誰?誰要殺她?誰又要救她?她自認是沒背景、沒權勢的小人物,難道是因為打官司得罪了人?閃電之間覺得,似乎只有徐家和羅大都督被她得罪個透,難道是是他們中之一下的手?

      這個時候,她根本不及細想,算是腦子裏冒出的念頭而已。其實所有的所有,全在眨眼之間發生,又在喘息之間結束。她退出沒幾步,一踉蹌坐在了地上,力氣耗盡了似的。

      同時倒下的,還有灰衣殺手。但他是個狠的,在死去的瞬間,還拼著最後一口氣,向春荼蘼擲出了一柄飛刀。

      你令堂的,死也要拉我墊背!

      春荼蘼暗咒,卻躲不開。最關鍵的時刻,還是那黑衣人飛身而來,狼狽的抱著她,又是就地一滾。他的速度實在太快了,簡直超越的人體物理極限。之前,涼亭四周空闊,灰衣人出現時,黑衣人根本沒露出半點形跡。可當春荼蘼遇險,他宛如天降神兵,突然出現。現在,又如黑色閃電般,瞬間把人救起。只是因為情況太緊迫了,他兩次都只能以極不雅的姿勢救春荼蘼於死亡陷阱之中。

      「沒事?」黑衣人問。

      雨水聲中,他的聲音穩定而醇厚,帶著有一點點令人起雞皮疙瘩的性感。

      春荼蘼抬起頭。

      兩次在地上翻滾數丈,她也好,黑衣人也好,身上、臉上,全被泥漿覆蓋,看不出本來面目。但她仍然透過那墨黑滴水的亂髮,泥水淋漓的表面,撞入那雙綠色的眼眸。

      北方地界多有胡人來往,包括突厥、回鶻、高麗、波斯等等各個種族,所以這種眸色雖稀少,卻也不是絕無僅有。可是,她心裏卻明明確確地知道,黑衣人就是那個在軍營前被鐵鏈捆綁的雪人,是那夜救她於危難的闖入者。不為什麼,她就是深深的知道。

      於是她愣怔住,確切的說是仿佛被定住,就那麼呆呆地看著眼前人,似乎被那汪綠色淹沒。

      時空似乎凝穿到,兩人的目光絞著,半天,春荼蘼才艱澀的問,「你是誰?」

      他沒有回答,只是有嘩嘩的雨聲。

      「你到底是誰?為什麼要救我?兩次。」她感覺眼前的男人身子一動,似乎要離開,也顧不得太多,反手拉住他有衣袖,「告訴我吧。」

      她的眼神太灼熱了,帶著股不弄清楚就不甘休的勁頭兒,執拗又專注,男人有一瞬間的猶豫,嘴唇動了動,就像被什麼蠱惑了般。但他還沒有出聲,遠處就傳來馬蹄聲,還有韓無畏焦急的大吼,「荼蘼!荼蘼你在哪里?」

      接著,韓無畏看到了這邊。見到地上的屍體、歪坐在地上的春荼蘼,還有高大的黑衣男子。

      彎弓搭箭,韓無畏沒有片刻猶豫,速度快得驚人,那鋒銳的箭頭就對準了黑衣男,「我數三聲,立即離開。我保證不追擊,但你若傷她一根頭髮,天上地下,本都尉必取爾之命!」殺氣十足,仿佛就算是虛無的影子,也躲不開他的弓箭。

      別殺他,他是救我的人!

      春荼蘼想喊,可連半個音節還沒發出,身邊一空,黑衣人已經不見蹤影。她突然覺得一切都不真實,有點驚慌,因為太快了,快到她無法思考。不管在哪個時空,她所倚仗的就是自己的頭腦,但此時,大腦死機了,剩下的惟有感覺。

      她覺得冷,才明白剛才是黑衣人幫她擋住了風雨。再看不遠處,韓無畏已經催馬奔來,馬蹄踏起雨水飛霧,如騰雲裏。

      「荼蘼,你沒事吧?」韓無畏的焦急與心疼,還有內疚不安,完全出於自然。

      春荼蘼感覺了下,身上有幾處酸疼,大約是摔倒所致。手掌的膝蓋有絲絲縷縷的刺痛,並不嚴重。可能在翻滾時,黑衣人小心護著她,根本沒讓她被山石所傷。所以……

      「我沒事。」春荼蘼努力冷靜地說,「只是我的衣服,背上大約撕裂了。」

      韓無畏二話沒話,脫掉已經濕透的半臂,胡亂繞在春荼蘼的背上,「對不起。」他突然摟住了她,「我不該把你扔在這兒的。我拉你出來,卻沒能保護你。對不起。」

      「誰能料到呢?跟韓大人一點關係也沒有。」春荼蘼輕輕掙扎開,安慰道,「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有人要殺我。」事情很明顯,因為涼亭中的四個人,除了盧大郎試圖保護她而挨的那一掌外,灰衣殺手沒在別人身上費半點力氣。

      沖的,就是她!

      「我會查清的,我一定會查清的!」韓無畏咬牙發誓,「沒有人在我的安排下,能傷了你而不損分毫。」他臉上的線條極冷峻,宛如山嶽,不似他平時嘻嘻哈哈的模樣。那,也許是他的偽裝。身于皇族,他哪能會那般沒心沒肺呢?

      「我覺得應該從那具屍體查起。」春荼蘼冷得打了個哆嗦。

      韓無畏怔住,之後哭笑不得。

      普通姑娘家,遇到這種事,得嚇得趴在他懷裏哇哇大哭吧?可荼蘼呢?居然還冷靜的提出建議,告訴他要從哪里查起。

      但儘管如此,看到她的濕髮貼著蒼白的面頰,那只蝴蝶髮飾歪歪斜斜的掛在已經散落的髮髻側面,眼睛裏有拼命掩飾的驚慌不安,嘴唇無血色到幾乎透明,真是何處皆可憐,頓時令他的心臟縮緊,有一種強大的、要保護她的願望塞滿了他整個心房。

      他扶起她,緊緊環著她的肩膀,努力把自己身上的熱量傳遞給她,半扶半抱地送她到涼亭處。因為人多,東西也多,他立即命令男人們背身站在涼亭週邊,女僕們則拉起帷賬,令遇襲的幾位小姐先換上乾衣裳,以免著涼。至於受了輕傷的盧大郎,則由他親自看護。

      好在,這場雨來得快,去得急,不過一盞茶的工夫就停了。眼見眾人驚魂未定,韓無畏就指揮大家儘快回家。

      所有人都沒了欣賞雨後清新山色的興致,生怕再遇到什麼事,一路行得極快。路上,韓無畏私下囑咐了每個人,要他們不得說出今天遇到的刺殺事件,免得破壞他追查。其實,最主要是當時在場的四個人保持沉默。盧大郎和于小姐還好,是知道輕重量的,張巧娘和李小姐一直哭哭啼啼,但韓無畏把此事說得特別嚴重,把她們也嚇住了。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可至少,近期不會有什麼消息透出去。再過幾天,春荼蘼就會離開此地,也說不定韓無畏能找到幕後人。

      一行人越走越遠,山路上卻出現兩騎,正是夜叉和胖胖的金一。只是,金一挺正常,夜叉卻是僵直著一動不動,死亡般伏在馬背上。



第三十章 至少,三次

      和與春荼蘼初見時情形不同的是,夜叉的眼睛裏還有一絲靈動和活人氣兒,顯然還沒有完全「僵屍化」。

      金一長長的歎了口氣,又像自言自語,又像是無奈的責備,「殿下,您這是何苦?就算要報恩,也不用搭上自己。無妄神功,雖然會令您在瞬間數倍提升功力,有如神助,可後患卻是無窮。不僅在隨後的一到兩天之內有如僵屍,不能動、不能言,一個普通孩童若有惡意,也能輕易置您於死地,自身還要承受巨大痛苦。當初,若不是為了擺脫薩滿對您的控制,還有這所謂神功對您的傷害,我們何必在幽州城籌畫了那麼多年,布這麼大的局?」

      「我要擺脫的是王庭。」夜叉還能說話,只是極其虛弱,說是氣若遊絲也不為過,而且言語間,他的眉頭皺了起來,顯然每說一個字,都要承受莫大的痛楚。

      可是,他眼神裏仍然劃過一絲傲然地冷笑,「薩滿?哼,父王和諸王,以及部眾們對他奉若神靈,輕易不敢得罪,我卻根本不看在眼裏。宰了他也就宰了,可不曾見天神降罪於我。而我要的,不過是羅立手中的那件東西。」

      曖昧地沉默了下,又說,「對春荼蘼……她喂過我一個餅,給過我一捧雪,對我說過一句話,所以我欠她三條命,必要一一償還。我夜叉,從不欠人情!」

      「好吧,救了她兩次了,現在還欠她一命。」金一妥協地苦笑。

      「不,錦衣,是還欠兩條命。」夜叉的聲音比冰雪還冰涼,「第一次是你為了惹怒韓無畏與康正源,想把這兩人扯進羅大都督的事件中來,所以派人殺她,我只是及時阻止而已,並不算救了她。」原來,所謂的金一,其實名為錦衣,和他的殿下一樣,對外,是沒有姓氏的人,是羞於有姓氏的人。

      「殿下……」

      「我說過了,僅此一次。」夜叉的聲音雖弱,卻有著不容質疑的堅定,「我也說過了,以後不准碰她,連主意也不要打到她頭上。我族中人,有仇報仇,有怨報怨。」話說到此,一陣劇痛突然襲來,排山倒海般,從靈魂莫名的深處,迅速蔓延到全身每一個毛孔,像車裂,像冰寒覆體,像淩遲,像烈火焚燒,饒是他從小慣會忍痛,也禁不住悶哼。

      無妄神功的反噬作用來了!夜叉知道。從前,他懼怕、厭惡這種疼痛,可在薩滿及其背後王庭的操縱下,不得不經常承受這種酷刑。只是現在,他居然願意這痛苦出現。

      因為痛,證明他還活著。

      他憎恨自己的出生,繼而憎恨自己的生命,可惜他在母親靈前起過誓,絕不能自戕。然而上一次,當他為了那個佈局,設計到軍中為軍奴,並動用了無妄神功,結果遭到了比任何一次都更可怕的反噬。除了身體內部仿佛無窮無盡的絕對痛苦外,隔絕了外界的一切,對傷害無從反應,體溫降至人類無法存活的程度,變成了一個真正的活死人。

      那樣不知過了多久,仿佛生命的一個輪回。接著,好像有人敲打著他心靈的窗,他靈魂外堅硬的殼。啪啪啪……啪啪啪……他蘇醒了。後來他知道,那是拍打他身上積雪的聲音。

      然後他睜開眼,看到冰雪世界,以及,整個世界是惟一的存在,她。

      如果雪地上能盛開春天的花,他想,那就是一瞬間他的感覺。

      她對他說:活下去!那樣堅定又倔強的希望:活下去!似乎要與天地相爭,那樣自信,那樣不甘,他突然就覺得,其實他的生命不應該隨意對待或者放棄。哪怕是和老天對著幹,是要令王庭中的某些人如坐針氈,他也要活下去!

      多簡單的話,卻激發出他靈魂深處最大的反抗力量。從那一刻,她就成了他希望和生命的象徵。所以他活下去,也絕不會讓她死。

      至少,三次。

      除夕夜,他本來離開了,除了身邊的錦衣,還有那麼多人追隨他,他做的那攤子事又那麼大,他必須去主持大局,但他還是又折了回來。羅立那老傢伙還沒有找到丟失的兩箱財寶,絕對不會善罷甘休,表面上平靜,看似把事情壓了下去,暗地裏卻是偵緝四出。其實重要的倒不是財寶,而是裏面的秘物,范陽縣又離幽州城那麼近,錦衣曾露出過行跡,他徘徊在春荼蘼附近,確實是冒了巨大的風險。可是他在幽州城潛伏了這麼多年,太瞭解羅立這個人。

      羅立給人的感覺是寬宏有度量的儒將,其實小肚雞腸,凡事都要計較。他這次吃了這麼大的暗虧,找不到正主兒,又不敢牽連韓、康二人,必會找其他破壞過他行事的人報復。

      今日的事說明,果然!

      這麼多日子來,他沒有白盯著春荼蘼,總算能救她一命。只是這場雨太突然,被殺手利用了。他當時藏得遠,被迫不得不動用神功,不然一定會來不及!

      他不後悔,哪怕那疼令他覺得死亡更輕鬆些。可是她說活下去,他現在覺得活下去還挺有意思的。何況,春荼蘼打官司破案時的一幕幕影子浮現在腦海裏,也……很有趣的。

      夜叉腦子裏紛亂地想著,可身子終於僵成石雕一般。金一,不,錦衣眼見著他的變化,又是長歎一聲,「殿下,我還是找個地方,偷偷把您安置起來吧。免得被仇家發現,不管是王庭那邊的,還是大唐這邊的,您不能動手,我不會武功,保護不了您啊。」說著,從懷中的木盒中取出金針,在夜叉身上紮了幾下,減輕他的痛苦,又馬鞍邊的囊袋中拿出了一張大毯子,展開,蒙在不動的夜叉身上。最後牽著馬,慢慢向山中深處走去。

      另一邊,春荼蘼到了家,祖父正在門口張望,怕她在山裏遇雨,出現危險。幸好她早換下了背心破碎的衣服,只說淋了雨,其他都挺好,玩得也開心。過兒也非常配合地說謊,到底瞞過了春青陽父子,只灌她喝下兩碗薑湯才作罷。

      刺殺事件什麼的,春荼蘼無能為力,但因信任韓無畏,乾脆也不過問,心想若有消息,他必定會告訴自己。而且既然瞞住祖父和父親,啟程去洛陽的事就不能耽誤。雖說,若真心有人想她死,新殺手就極可能再度出現,她也只能防備,不能事情還沒發生,就讓家人憑白為她擔驚受怕。可是,她也不能就這麼直愣愣的給人當靶子。而且若只是她自己就罷了,但傷了父親和祖父,以及過兒和老周頭怎麼辦?

      於是,她也做了點準備。

      首先,她掂量了一下自己的私房銀子,打算找韓無畏幫忙,請一位保鏢……這時候還沒有保鏢出現,多是充當護衛的、武功高強的豪俠,一路上暗中保護春家。她想,如果她是那隻被捕的蟬,必須保證後面有捕螳螂的黃雀,以暗對暗,總比她一個人在明處好得多。

      第二,她路上也會小心謹慎,有問題及時示警。要知道她家美貌老爹也不是吃素的,武功一項軍中有名,就算不能單人對付殺手,若像雨中灰衣人似的,搭配著護衛,應該打得過。

      第三,她花言巧語,撒嬌賣乖,死說活說,才把安排行路的權利從父親手中要過來,打著順便遊覽風景的名義,決定陸路水路交替著走,為的就是防止有人半路埋伏。總之,她不會讓任何人知道隔天的路線。

      第四,殺手是誰派來的,也必須快點查出來。畢竟做賊能千日,還有防賊千日的嗎?要知道最好的防守是進攻,總防著別人,提心吊膽的過日子,還不得累死?

      想好了這些,臨行前兩天,她打聽到韓無畏回了鎮上的宅子,並不在軍營,立即前去拜訪。

      見了面兒,她還沒說話,韓無畏就說,「荼蘼,我一直沒問,那天,救你的人是誰?」

      春荼蘼一怔,雖然她早知道韓無畏會打聽,卻存了點僥倖心理,希望韓無畏當那綠眼男也是殺手一夥兒,當初被他的弓箭嚇跑了的。

      唉,真的瞞不過武學的行家,而且是真正聰明人的韓無畏啊。

      「我不知道。」她搖搖頭,垂下眼睛,表面上擺出心有餘悸的樣子,實際上是怕韓無畏看出她的心虛來。

      她是一名律師,不過,在法庭下,她很不會說謊。當然,在法庭上,顛倒黑白什麼的,她做得極順溜兒來著,而且還全無心理負擔。這是個奇怪的反差現象,她自己也沒辦法解釋。

      「我不知道那人為什麼要救我。難道,是要活捉?」她不知道為什麼要瞞著綠眼男的存在事實。或許,是怕兩邊有什麼利益衝突,說到底綠眼男是逃走的軍奴啊。

      「韓大人可查出是什麼人要殺我?」為了不被追問下去,她駕輕就熟的轉變話題。

      「你有想法兒嗎?」韓無畏又把問題丟回來。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2-12 03:54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6 12:08 AM 編輯

第三十一章 誰認真,誰就輸了

      「我在公堂上說過,凡事皆有動機,就像佛教有云,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與恨。」春荼蘼正色道,「我和我們全家都是小人物,與他人利益無衝突。非要攀扯,只能是與官非之事有關的。想來想去,恨得要買兇殺我的,只有徐家和羅家。所以,我才請韓大人從那具殺手的屍體入手。」

      韓無畏點頭,「我仔細查過了,那灰衣人是專職殺手。你可能不知,我們大唐有幾個專門幹這些殺人勾當的黑道組織,行那違反律法之事。而從灰衣人的行事風格、兇器、還有留在身上的印跡、武功的路數來說……只是有銀子,很難請得動他。何況,徐家還沒那麼有錢,一個小縣城的土財主而已。」

      是羅大都督?!

      兩人眼神一對,都從對方的目光中看到了答案。

      「以你的瞭解……」沉默了半晌,春荼蘼皺著眉說,「羅立一計不成,會不會二計又生?」

      「他是不達目的誓不甘休的性子,不然也不能累軍功至這樣高的地位。」韓無畏的眉間隱藏著冷意,「不過,他老了。有的人,年紀越大就越看得開、想得透,知天知命,胸藏人生的道理與感悟。可有的人,活得越久,就會越貪婪、越膽小,越捨不得很多的東西……生命、財寶、權勢,都恨不得緊緊抓在手裏,不肯放開。前一種人不必怕,因為他不會傷害別人。後一種人也不必怕,只要拿住他的七寸就好。」

      「你做了什麼?」春荼蘼一挑眉,立即意識到韓無畏不是只隨便說點裝B的話。

      韓無畏笑笑,目光中閃過狡黠,「我沒做什麼,就是……我到底年輕識淺,很多事只是聽聞,卻沒有親眼見過,也沒親自處理過。於是,我把那灰衣殺手的屍體送到幽州城去,拜託羅大都督幫我調查調查。告訴他說,若你出了什麼事,我韓無畏上天入地,也非要把傷你的人碎屍萬段不可。不僅我,大理寺康大人也一樣會震驚,必要追查到底的。」

      「謝謝韓大人保護。」春荼蘼沒有細問下去,因為已經明白了,乾脆站起來,斂衽為禮。

      羅大都督此人多疑,跟她的多疑不一樣。她是不喜歡別人突然接近,與案件有關的事,喜歡反復論證,追求精確。羅大都督則是在官場上待久了,心中已無好人。雖然她和韓無畏不能確定殺手一定是羅大都督派來的,但這一招卻有敲山震虎的作用。這是告訴羅立,有的人不能碰,就算是無權無勢的小人物,可身後卻有他惹不起的背景。現在,韓無畏已經懷疑他。而韓無畏懷疑,意味著他再不罷手,皇上也會懷疑的。

      「嗯,這個感謝留著吧,說不定以後我有需要你報答的時候。」韓無畏半天玩笑、半認真的說。

      春荼蘼點頭,卻不敢直視他,他的目光有點灼熱和壓迫感。但她也知道,所謂人情,就是有來有往,就是接受,然後找機會償還。除非,彼此是最親近的人,那就什麼也無所謂。

      這並不是勢利,而是正常的人際關係。若她夠無賴一點,這事就得找康正源來解決。畢竟她是為了幫他巡獄,才得罪的羅大都督。

      不過算了,計較那麼多,半個真心的朋友也交不了。她又不是沒經過世事的真正少女,明白這世上不管在哪兒,只要活著,都是要有關係網的。這,就叫圈子。再說人相處久了,一點一滴的,怎麼也會產生各種各樣不同的感情出來。

      而感情,是天下間最真誠的東西。

      「再給你個添頭,回頭再見之時一併回禮給我。」韓無畏又說,「上回辦徐家的案子,借給你的兩個護衛,最擅長隱藏形跡,暗中跟蹤。我把他們再借你些日子,路上就不必太擔心了。」

      「你是怕羅大都督為了顯示殺手事件與他無關,反而會再派人找上我?」春荼蘼想到一種可能。

      「能不能不這麼聰明啊。」韓無畏誇張地做了個苦惱的表情,「你一點就透的話,很難讓我表現運籌帷幄的智慧。」

      「我若連這也猜不出,還要你詳細解釋,就不配韓大人如此費心了。」春荼蘼被感染,也輕鬆起來,「不過他應該不會動真格的,擺擺樣子罷了。」

      「好多事就是這樣,明明大家心裏都明白,可表面上不但不能說,還得唱戲。」韓無畏按了按濃眉上方的細細抹額,「羅大都督就算是擺樣子,也難保沒有試探之心。到時,我的護衛飛身救主,等於告訴羅大都督,我韓無畏說到做到,不是鬧著玩的。看,連人都派到你身邊了。」

      「韓大人往後但有差遣,我春荼蘼莫敢不從。」到了這個份兒上,謝謝兩個字已經沒有意義,多說反而囉嗦,不如靜態。但是臨了,她又找補道,「只要是我做得到的,一定連眉頭也不皺一下。」

      「哦?那……如果,我要你以身相許呢?」韓無畏話題一轉,仍然是半開玩笑,半認真的模樣。但,也有一絲緊張,劃過他燦若群星的眸子。

      「救命之恩,才能以身為報。下回韓大人救了我,咱們再談條件。」春荼蘼笑道。

      不當成是個玩笑,她就沒法回這句話。因為,韓無畏本身也不是完全認真的問,要她怎麼說?這好像是個曖昧的遊戲,誰先認真,誰就輸了。或者說,這也是試探。為了不影響今後的關係,繼續由她做蠢人吧。只要不捅破那層窗戶紙,她就可以裝作不解風情。畢竟她才十五歲不到,有這個裝的資本。

      對韓無畏,她不是沒有好感的。這樣的男人,很難讓人不喜歡。只是她太理智了,知道兩人之間的障礙太多,很多還是不可跨越的。而穿越之後,她又太有目的性,那就是當狀師、幫助人,還有保護這一世難得的親情。所以愛情,男人,于她而言暫時還排不到最前面。

      但也許,她還沒有在對的時間遇到那個對的人,沒有遇到命運般的那個人。因為,能被理智戰勝的,都不是真正的愛情。

      「難道你是要嫁給那個黑衣人?」韓無畏突然又說,眼神深處,戲謔中帶著懷疑。

      春荼蘼一怔。

      「怎麼想到他?」她問,心中瞬間冒出無數個問號。

      「因為……」韓無畏的目光鎖住她,「我們說到殺手的事,你這樣警惕敏感的人,居然沒有把那黑衣人算在內。那麼,你說他是要活捉你,就說不通了。這樣就只有一個解釋……你知道他不會傷害你。」

      春荼蘼繼續發怔。

      韓無畏太聰明了,她就這樣一個小漏洞,就被他抓住了。也說明,他不信她的話,她說不知道黑衣男是誰的那話。

      不過,沉默片刻,她深吸一口氣,骨子裏的驕傲令她抬起下巴,平靜的直視著韓無畏的眼睛,「是啊,我知道他不會傷害我。但他是誰,我是不會說出來的。韓大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不是嗎?」

      韓無畏回望她,震驚於她的直率,好半天才認命似的點點頭道,「果然,這才是你。碰到你不許別人窺探的地方,就立即亮出小爪子來。」

      「說得我這樣可怕。」春荼蘼無所謂的聳聳肩,「那不妨跟韓大人透露一下,我其實是個很壞的人。剛才說救命之恩,以身相許什麼的,也得看我是否喜歡。若救命恩人我不喜歡,多大的恩情也是白搭,我會換別的方法報答。我這個人哪,良心很易變的,說不準是黑是白。」

      她的本意,是告訴韓無畏,她沒有古代人那種委屈自己,知恩必報的「美德」。恩義什麼的,必排在她自己的意願之後。可韓無畏卻以為她是在說,那黑衣人就算救了她的命,她也不會嫁,登時就覺得,這幾天堵在胸口的大石頭被踢開了。他的呼吸,又順暢了起來。

      他平時嘻嘻哈哈的,在軍中沒有架子,和普通士兵也混得很好。但驕傲,是他深刻在骨髓中的東西,他喜歡的姑娘,他想自己保護,不假手於任何人。

      是的,他喜歡春荼蘼,那天看她差點死在殺手刀下時,他就明白了。只是他不能說,這丫頭除了她的祖父和父親,再加上春家的兩個家僕,對誰也不信任。太冒失的話,她絕對會跑掉的。再說,身份問題確實要先解決了才成。

      「黑心的姑娘,提前跟你說一聲,你們出發那天,我軍中有事,就不送了。」他又轉了話題,這一回比較愉快,「答應我,要常給我寫信。好吧,不如這樣,我寫給你,你每封都按時回復就行了。」

      「好!」春荼蘼痛快地答應。

      「還有,上回你做的三文治,我還沒捨得吃,就讓雨水泡了。既然今天算是餞行,你再親手幫我做幾個。」

      「餞行,不是應該你請客吃飯嗎?」春荼蘼訝然問。

      「今天就把大萌和一刀帶走。」他說的兩個人,正是一直幫她忙的兩名護衛,「直接跟他們約定各種暗號就成,倒不必安置,他們自己會潛伏隨行。」

      春荼蘼又感激,又無奈,最後認命的起身去廚房了。其實韓無畏這麼幫她,而她只是做點半成品的吃食,她非常樂意。



第三十二章 洛陽

      轉眼,到了出發的日子,韓無畏果然沒出現,但卻有軍中官員和街坊四鄰相送。大家依依惜別,場面熱烈又感人。春青陽、春大山滿懷著對故土的留戀,春荼蘼穿越過來不到兩年,倒沒什麼捨不得。

      惟一令她感到不舒服的是,春家大房和二房收離別禮和春青陽送的銀子時可痛快了,可今天卻沒一個人露面,心性之涼薄,禮數之欠缺,簡直讓人無語。

      不過,陽春三月好天氣,是出行的好時節,看看蔚藍的天空,聞聞暖醺醺帶著花草清香的空氣,心情立即就變得大好。軍中公文規定,春大山到德茂折沖府報到的期限是四月二十,距今還有一個月,時間很充裕,一家人可以順帶著一路遊山玩水,想想倒也有些嚮往。

      就算在現代,全家一起出遊的機會其實也不多的。

      如果不算突厥人肆虐的那兩百多年,前朝開通的永濟渠從涿州縣直通洛陽城。而從范陽縣東上不遠,就是涿州。依春荼蘼的意思,雖然水路直達,但他們還是一站一站的雇船,不拘在哪個碼頭,只要有興致,就下船去遊覽一番風景名勝。至於行李,他們隨身只帶細軟,那三五箱日常用品就由貨船直接帶到洛陽,那邊有接待春大山的軍士幫忙先收一下。

      她這樣做,完全是出於對安全的考慮。但春氏父子卻以為是她貪玩,縱然覺得這樣即浪費銀子、又耗費精力,但都捨不得拒絕她,於是全家同意。

      曉行夜宿。春荼蘼開始幾天還有點緊張,後來就完全放開了,只當是陪著父親和祖父出門旅行了,雖說條件比不得現代。難得的是空氣好,沒有環境污染,大部分吃食和景色是純天然的。兩旬(二十天)過來,身體確實疲憊,但心情卻格外的好。就連一向溫和、不愛說話的春青陽,臉上也多了明朗的笑容,更不用說精力旺盛的春荼蘼和過兒,她倆都快玩瘋了。只是全家本來是輕身上路,可到後來。行李卻愈見沉重,因為買了好多有用沒用的小玩意兒。

      期間,有三拔可疑人物出現在左近,不過還沒等靠近春家,就讓悄悄墜在後面。以暗號和春荼蘼聯繫的兩大護衛一刀和大萌乾淨利索地料理了。眼見還有幾日就能到洛陽時,春家的周圍,徹底恢復了清靜。

      東都洛陽,是京城長安的陪都,自有一套官僚系統,但除了分管軍事和治安職位外,大多是閒職和散職。也所以,正式文書中說起洛陽的官員,前面要加「東都」二字。據說當今皇上時不時在洛陽住些日子。就住在洛陽城西北方的皇城宮城中。

      總之,洛陽與范陽縣不同,和幽州的治所幽州城也不同,是不折不扣的大都市,而且是世界性的繁華大都市,其程度。僅次於京城長安。

      洛陽城前值伊闕、後據邙山,左渠右澗,洛水橫貫其中,把整座城分為南北兩端,是依山傍水的風水寶地。總體上,洛陽城分為四部分,由宮城、皇城、裏坊區和郭城組成。

      郭城是都城週邊廓,對都城起防護作用,外郭有八門。春荼蘼跟隨祖父與父親進城時,見牆高足有五六米,格外雄偉壯觀。比之范陽縣城的小城牆……春荼蘼油然而生自豪:她何其幸運,穿越到了一個美好的時代,一個身為世界霸主的中華民族。這還只是洛陽,若有機會到長安,還不知要如何繁華和強大呢。

      外郭八門中的正南門定鼎門,與天津橋、皇城和宮城軸線貫通,形成唐洛陽城中軸線。城內有三條大道,居中一條為官道,是文武百官平日著官服晉朝面聖的專用通道,而平常百姓只能通過左右兩側的大道進入城中,且左出右進。

      裏坊是居民宅院、各宗教寺廟、中央或當地行政機構的所在地及西北南三市。裏坊的街巷有東西南北四條大街、還有環坊牆內側的街巷和其他一些小的巷、曲。居民的住宅就分佈在諸巷、曲之內。聽來過此地的人講,洛陽的裏坊一共有一百三十多個,比長安略少,其中三分之一的裏坊分佈洛河以北,大抵貧寒人家居多,其餘分佈於洛河以南的,多為達官顯貴的邸宅住所,中產階級和小康之家,也有不少在這一區。

      皇城和宮城在洛陽城的西北部,旁邊是含嘉倉城,就是巨大的糧庫。南方的糧食,大多從此地中轉,然後經水路運往長安。

      春家是通過上東門進的城,沿著上東門大街,直接到了北市。走到北市附近的碼頭時,春荼蘼被眼前的景象驚到了。河面上,萬船彙聚,河路都堵塞了。河岸上,商販交易的馬車,也把道路堵塞了。見慣了現代大都市的塞車,到古代異時空大唐一看,照堵!

      她很有點後悔在洛陽附近的碼頭沒有改乘船,通過引漕渠直入城內,沒辦法親身體會堵船的感覺。但此情此景,卻足以震撼她的。

      誰說古代不發達?就連人文都比現代強。不發達的只是科技和某些先進民主的觀念而已。

      而他們之所以到北市來,因為這裏酒館、酒家、邸舍雲集。前幾天春大山已經發快信給負責接應他的德茂折沖府人員、名為老苗的一名衛士,告訴他春家抵達的日期和大約時辰。

      剛才在城門處,他們已經會和。老苗為他們預訂了北市一間中檔邸舍的房間,好歹先安置下來。如今才四月十二,還有八天的時間,再看好房子,或租或買了置家。而他們先抵達的物品,老苗也早放在邸舍那邊了。

      一共三間上房,春青陽獨佔一間,春大山和老周頭一間,春荼蘼帶著過兒住一間。不得不說,大城市的邸舍服務態度都不一樣。春荼蘼這才坐下,小二已經上了熱茶和洗臉的熱水。房間內的傢俱和被褥不是新的,卻非常乾淨,半點潮氣也沒有。

      但儘管如此。過兒還是從隨身的包裹裏拿了乾淨的布單鋪在床上,才許春荼蘼躺下去。

      「你個小管家婆,在外面。一切就應該從簡。」春荼蘼癱在床上說。不到地方,她也不覺得累,現在知道前方沒有旅程了,突然全身都無力起來。

      她此時已經洗了手腳,散了頭髮,換上了家常的短襖和寬腳褲,舒服得不想動彈。

      「那可不行。您是小姐,哪能隨便睡外面的被褥,誰知道被什麼人躺過?」過兒很認真地道,「過幾天,咱們有了自己的家就好了。」想了想。又問,「小姐,您說,咱家是買房子,還是先租一間啊?」

      「當然希望能買。」春荼蘼歎了口氣,「畢竟我爹不太可能太頻繁調動,在洛陽鬧不好要待好多年呢,自己的房子住著才踏實。不過,洛陽的物價和咱們范陽可不一樣。貴的不是一倍兩倍,只怕買不起。」

      「洛河北那邊也不行嗎?聽說那邊住的都是普通百姓,房價會便宜點吧?」

      「我爹的意思,寧願租,也要找個安靜又安全的地方。」春荼蘼搖搖頭,不斷轉著心思。

      她知道父親和祖父的意思。希望給她一個好的居住環境。眼看她就要及笄了,那父子二人對她結一門好親的心始終不死,所以不想讓她住貧民區。可偏偏,他們又不肯用她的錢。至於從徐家Q那五千兩鉅款,祖父和父親不問,她也不提,因為她是打算為父親鋪官路用的,不能花在別處。那是徐家欠父親的,自然還在父親身上。

      她心裏想了個主意,在房間吃過晚飯後,就獨自找到春青陽的房間,正好春大山也在。聽父親說,明天就要去一趟折沖府辦理交接公事,然後趁著還有幾天時間,再把行李安置好。這邊和范陽折沖府是不同的,他既然不用種地,還是有品級的官員,就不再是一旬訓練兩天,而是一旬休息兩天,其餘時間都要在軍府裏辦事。那樣的話,他閑在家的時間就不多了。

      春青陽隨兒子上任,自個兒那個獄卒的差事就丟了。因為他不是官,而是小吏,獄吏,自然沒有調動一說。本來他想在洛陽找點事做,可春大山如果長期不在家,在人生地不熟,而且人多事雜,民風不比范陽淳樸的地方,他就需要守在家裏,守著小孫女。不然,家裏沒個正經男人,只一個老奴怎麼行呢?

      春大山到了德茂折沖府,俸祿比在范陽高了一倍,足有四兩。但這麼一大家子人,在洛陽這種物價狀態下,也實在是有點壓力。如果再算上租房子的費用……

      「不如我們買房子吧。」春荼蘼建議。

      春大山和春青陽對視一眼,沒說話。剛才他們已經打聽過,城內裏坊的房價,家裏有點承受不了。事先他們計畫找地方蓋房,到地方一看,完全不搭邊。除非住在城外,哪還有地蓋房?

      可為了荼蘼,他們一定不能住在地段太差的地方。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2-14 04:12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6 12:10 AM 編輯

第三十三章 賣身葬「父」

      「我知道咱家家底不厚,不過,祖父和父親想沒想過給我置產?」春荼蘼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就是拿我娘留下的錢買房子,落在我的名下。這樣祖父和父親和我住在一起,照顧我不是天經地義嗎?而且,省下租房的銀子,存起來,以後有機會再買其他的唄。若爹高升到別處去,洛陽的房子賣了也成,現在太平盛世,沒有仗打,置產是穩賺不賠的。若咱們在洛陽一待就是十幾二十年,我從這裏嫁,房子算嫁妝不是挺好?」

      春青陽和春大山一聽,都有點心動。雖說依靠孫女生活有點丟臉,但不失為一時之計。不過這丫頭怎麼說同出嫁的事這麼大方,好像……不當回事似的。

      「我本來還有一百六十兩,臨水樓的租金一百一十兩,路上花了十兩,還有二百六十兩呢,就算洛陽物貴,也買得起一個院子大點的房子。」春荼蘼見春氏父子神色有些鬆動,接著道,「到時候祖父在家種點菜,養兩隻雞,也有好多事做,又省了吃菜吃雞蛋的嚼用。最好再帶一口獨立的井,或者大樹什麼的,那樣環境也像個樣子了。」

      春氏父子與春荼蘼是直系血親,自然不會跟她見外,之前一直不動用白氏留下的銀子,以及臨水樓的出息,就是為了給春荼蘼做嫁妝的。現在聽她說得有理,哪有不同意的道理?而既然做了決定,第二天春大山就托老苗找了牙人,由於他要忙著軍府的入職事宜,這些家務事就交給了父親和女兒。

      本來,買賣一事就怕著急,尤其買產置業的,要等機會。可趕巧了,牙人手中正好有一處房子要買,就在洛河以南的富人區,臨著建春門大街的榮業坊。出了坊,沿著建春門大街往右拐,走過三坊就是有名的南市。

      洛陽裏坊共有三市,北市有碼頭,最是擁擠熱鬧,各地的商販多在此交易,因而酒樓、酒家也是最多的。西市號稱金市,是聚錢之所。而南市獨佔兩坊之地,則是最繁華的,店鋪最多的所在,據說有一百二十行,三千餘肆,四百餘店,貨賄如山。在它的西南方是修善坊,多車坊、波斯胡寺等。說白了,隱隱有現代城市的市中心感覺。而隔了三坊之地,一坊為一裏,不遠不近,鬧中取靜,靜中又出行方便,實在是很好的地段。更據說,這一帶雖然沒有名氣最大的達官顯貴,也沒有豪華的園林式的建築,但隔壁的隔壁坊,住著一位很有名氣的大文豪。

      這樣一對比,似乎比富人區的中心地段更好。在古代,誰不願意與文化人住在一處?處處顯得有品味,有文化氣息。

      房主也是讀書人,他妻子還是一個沒落的高門之女,因為兒子在外地做了官,夫妻兩個要投奔兒子。大約是不打算回來了,所以要賣房。

      春荼蘼和春青陽去看過,見那是一處兩近的宅院,雖然比之鄰居的房屋,顯得小了些,但勝在精巧規整,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有春荼蘼要求的大樹和水井,院子也夠大。夾在高門大戶間,即不顯寒酸,也不起眼,真是低調又舒服,祖孫兩個一看就愛上了。

      只是這價錢……要二百五十兩,折合RMB五十萬。

      春荼蘼當場就想買下,她手中的銀子剛剛夠,略略有一點盈餘,何況主人家還附送五成新的、很有生活品味的傢俱。她是見識過現代房價的,如果在北京,這種四合院似的房子,得論億元來計量,五十萬基本算是白送。可春青陽是土生土長的大唐人,在大唐除了高級的綢緞絹帛比較貴,可以抵貨幣用,還有就是車馬費要價高以外,土地與房屋的價錢都很適合當地人的消費水準。不然,臨水樓也不可能才那點子租銀。只是春青陽還沒有適應洛陽的高物價,所以就是不肯點頭。

      「老爺子,我是老苗介紹來的,意思就是幫忙,定然不能坑您的,也不報虛價,兩頭吃好處。」牙人勸說道,「您老從范陽縣來,恐怕還不知道洛陽的行情。咱這洛陽,別的不多,就是告老致仕的貴人多,等著走仕途的年輕士子們多。您往前隨便扔一塊石頭,砸到的多半就有曾經的朝廷重臣,或者未來大唐棟樑。但凡在洛陽的各個任上沾過點邊兒,就比別處的官員升遷快。您老的公子在軍中為官,以後的前程不可限量,以後人情有來往,若住的地方不合適,倒叫人笑話了去。看著事小,說不定擔待大。不怕跟您老說,二百五十兩在這個地段已經是非常便宜了。不信,您私下打聽打聽,若不是最便宜的,您摳出我的眼珠子當泡兒踩。」

      牙人嘴巧,很會說,就連春荼蘼都連連點頭,何況春青陽。可是對他來說,這個價錢確實一時難以接受。如果買下這個房子,孫女的私房錢就差不多全沒了,若等再賺出這些銀子,還不得猴年馬月去?若很快就有合適的人家呢?雖說他手頭還有不到五十兩,也難以置辦出好嫁妝,總不能只把個房子當陪嫁吧?

      說到底,他一心想的是孫女,所以才糾結不已。何況,他這一生清苦,沒有一次性出手過這麼多銀子,難免心慌氣短。

      春荼蘼見狀,連忙對牙人說,「買產置業是大事,能不能請您再等兩天,等我父親從軍府回來,我們一家商量商量再決定。」

      牙人有些為難,「人家是急著賣,這……」

      「這房子似乎才翻新過,又被料理得這樣仔細,想必房主是極喜愛這裏的,迫不得已才賣掉吧?」春荼蘼大打感情牌,「您再看我們家,絕對的詩書耕讀人家,我祖父又是愛惜東西的良善人,必定精心住這房子,愛護這院子,總比賣給不懂珍惜、或者粗俗的商賈人家強。您這樣和房主說合說合,說不定人家就同意。要不這樣,也不為難您,三天內給您消息如何?」她從來沒有看不起商人過,但這年代的人會輕視,所以她也不介意拿這個觀念來用一用。

      再窮的士人,官員,也比富得流油的商家強,等級觀念相當森嚴,也深入人心。也就在小地方,她那前繼外祖母才把自家的銀子看成是臉面。

      牙人聽她這麼一說,不禁笑了,「小姐真會說話,我看這事能行。不過三天后,無論這買賣成與不成,您都得給我個實信兒,不然我就兩面不是人了。」

      春荼蘼應下,拉著春青陽走了。老周頭被留在邸舍看東西,只有過兒跟著他們祖孫。

      因為內心掙扎,春青陽沉默不語。春荼蘼幾度張嘴,又把話咽了回去。有些話,她這當孫女的來勸不項用,不如等父親回來,先說服父親再說。

      那個房子實際上有些大,前後院共十來間房,他們才一家五口,就算把大萌和一刀也拉來住,不算廚房什麼的,平均下來一人也兩間多。但是,春荼蘼考慮得比較遠。一來她私下確實打聽過,這個價錢真心不貴。二來,若父親在洛陽多待上幾年,要考慮的事就多些。

      她嫁人不嫁人的沒有關係,但父親總要再娶妻的,那時候太小的院子就不好了。除非是至親血親,人和人之間,是需要一點距離的,太近則生摩擦。通過父親和徐氏的婚姻,她吸取了必要的經驗和教訓。父親是自己的,但繼母終歸隔了一層,生活中保持距離比較安全。

      祖孫兩個都有心事,就都不說話,一前一後的低頭走。春荼蘼的精神更集中在自個兒的想法上,沒留神就撞上了祖父的背,把祖父撞得一趔趄不說,自己也差點坐地上,幸好過兒眼疾手快,在後面扶住她。

      「祖父沒事吧?」她一邊揉著撞疼的額頭,一邊問,「您怎麼停下了?」

      「路堵了。」春青陽指指前面的十字街口。

      春荼蘼伸著脖子望去,見那邊裏三層、外三層的圍著一群人,似乎發生了什麼事。

      「祖父,咱們去看看吧?」春荼蘼拉著春青陽的手臂。

      春青陽有點納悶,因為自家孫女不是喜歡看熱鬧的性子。自孫女一場大病後,性情有些轉變了,看著笑眯眯的,溫柔和氣,其實有些冷情,不相信外人。對自家人特別維護,但對其他人則不冷不熱,絕不輕易接受。這時,又是怎麼了?

      不過他很高興孫女能有點十五歲小姑娘那種好事兒的樣子,當下就道,「好,去看看。可是不能離開祖父身邊,別給擠丟了。」

      「我不會迷路的,我知道怎麼回邸舍。」話雖這麼說,她還是拉緊祖父的手臂,以行動表明決心。 而她突然這麼八卦,不過是為了哄祖父放鬆,有些閒事分散注意力而已。

      她一手拉著祖父,一手拉著過兒,見人群中有一處薄弱,果斷從此處突破,擠了進去。

      人群雖然圍著,可卻自動形成了一個圈子。圈子正中,跪著一個姑娘,因為垂著頭,看不清面貌與年紀,但渾身縞素,顯見是戴了重孝。她的面前,立著一個牌子,寫著:賣身葬父。



第三十四章 撿到寶

      一瞬間,春荼蘼恍惚以為自己進入了某電視劇的拍攝現場。

      緊接著,果然像電視劇拍出的狗血場面一樣,有無良惡少出場,照例是長得磕磣,獐頭鼠目,身後跟著兩個幫兇。

      「小娘子,抬起頭來看看。」惡少說著經典臺詞,「叫本大爺斷一下,你值不值這五兩銀子。」

      一個大活人哪,才值五兩銀子!春荼蘼暗歎,心道真是好人各有各的好,壞人們卻是萬一人面,都這幅找抽的德行。她這時候多希望韓無畏在身邊,可以海扁一頓惡人。春大山雖然也有武功,但她不想自己的父親惹事。韓無畏沒關係,地位太高了,誰惹得起?

      「好可憐。」一邊的過兒抹淚道。

      她也身為奴僕,雖說春家待她極好,小姐更把她看成親姐妹般,但那種被迫賣出自身的悲慘感覺,她深有體會。

      「這三個恐怕是無賴,未必是真正有錢人家的子弟。」春荼蘼低聲道。

      「怎麼呢?」過兒奇怪,瞬間把傷懷之情也扔到脖子後面去了。畢竟她被賣時,年紀還很小,在春家又過得如意,感傷只是片刻。

      「你看他們。」春荼蘼略抬了抬下巴示意,「身上穿的雖然是綢緞衣裳,戴著書生襆頭,但眼神不正,四處亂飄。尤其後面的兩個,眼珠子總在地上和別人腰上的荷包瞄。而且,他們擠進人群時還略提著長袍的下擺,好像怕弄髒了似的。從這些小細節、小動作上看,他們就是冒充斯文人的,其實是偷雞摸狗之輩。」她比福爾摩斯差遠了,人家能從一塊懷錶上看出好多資訊,她只能看到這些表面上東西。但,足夠了。

      過兒信服地點頭,就連春青陽也露出驕傲的神情,覺得自己的小孫女真是聰明得緊啊。

      這時,跪在場中的姑娘已經抬起了頭,人群中立即發出驚歎聲:漂亮,絕對值五兩銀子。

      此女約十六、七歲,正是花朵一般的年紀,柳眉杏眼、粉面桃腮,雖非絕色,但絕對算得是個美人了。難得的是,雖然容顏憔悴,雙目紅腫,顯然是哭過的,但渾身上下透著一股英氣勃勃的勁兒,舉止也大方坦蕩。只可惜,美色迷人眼,那三個無賴看不到本質,只覺得有大便宜可占,登時跟打了雞血似的興奮起來。

      領頭兒的那個從身上摸了半天,拿出幾塊碎銀子,約摸二兩多,既不遞到人家手裏,也不是扔到地上,而是輕浮的砸在那女子身上,大言不慚地道,「客死異鄉的落魄人,用不著風光大葬,這二兩銀子足夠買口薄皮棺材,隨便埋在哪處山疙瘩裏算了。而你模樣雖然還好,但身著重孝,喪氣得很,除了本大爺,沒人敢收留的。銀子拿好,這就跟我走吧。」說著,威脅性的瞪向四周看熱鬧的普通百姓。

      春荼蘼的火不打一處來,為什麼哪里都有這種人?本來就身處底層,卻還要欺侮比他們更底層的人,讓艱難求生的人更艱難。這類混蛋,比為富不仁、草菅人命的高門敗類更可惡!

      這種無賴沒什麼權勢,但粗暴無恥,對於平頭百姓而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誰願意憑白惹上這樣的麻煩,以後就沒有安生日子過了。真是賴蛤蟆落在腳面上,咬不死人,但膈應人。

      而那邊,三個混蛋還低聲商量什麼。可惜因為周圍人聲嘈雜,春荼蘼什麼也聽不到,只是見他們神情興奮,目射淫光,指定是傷天害理的事。

      正琢磨著要不要幫忙,就見那穿孝的女子耳朵尖略動了動。春荼蘼確定不是自己眼花,因為她恰巧站在比較近的角度,又全神注意著場中,認真考慮要不要伸出援手,以及有沒有力量幫助人,春家能否承擔後果,會不會給父親祖父帶來麻煩的這些事,所以看得特別清楚。

      難道,事情終於要向不一樣的方向發展了?

      一般情況下,都是柔弱美麗的少女賣身葬父母,然後是惡少出場調戲,想強行搶人。再然後有大帥哥英雄救美,最後和美麗少女發展一段良緣或者孽緣。每回看這樣的戲碼,春荼蘼都覺得特別違和。這哪里單純的賣身?明明是憑著死去的親人,給自己找了個長期飯票。長得漂亮了不起啊!柔弱了不起啊!孝順了不起啊!到後來還不是得男人來兜底?最可怕的是英雄無意,被救女人死乞白賴的非跟著,美其名曰:報恩。極品一點的,男人不要,女人就各種陷害爭寵,攪得人家後宅不寧,怪不得有句民間古語叫施大恩,如結大仇呢。

      可現在,明顯戲劇的節奏不對了哇!

      她不知道,那女子的耳朵微動,是因為聽到了那三個無賴的話。

      領頭兒的無賴說:這小娘子長得真是不錯,比枕香院的窯姐還好看,弄回家,咱哥仨兒先玩玩。回頭玩夠了,再轉手一賣,就算不是處子,這姿色至少也得十兩銀子。這樣,不但白玩娘們兒,還能賺錢,哪找這好營生去。

      跟班一說:就算一時捨不得買,也可以留在身邊。自己吃不了,剩下的可以單賣給道上兒的兄弟們,人是咱的,還照樣能賺銀子。

      跟班二眼光放得比較長遠,說:不如以後咱們就做這樁買賣吧?到外地去拐來姿色好的小娘子,自個兒先睡,享受夠了再倒手。

      這話要讓春荼蘼聽到,會提醒他們:開始,他們只是缺德。後來,他們就是缺德連帶犯下刑法了。拐賣婦女兒童,在哪朝哪代都是大罪,只是在暗無天日的時期,沒人管罷了。

      可是這三個人正商量得熱鬧,那賣身女子卻動了,抓起滾落在地上的銀子,丟在那三個無賴身上,怒道,「幾位收好銀子,小女子不賣與你們!」

      她說話爽利,動作更是爽利。那銀子不能說是丟出去的,準確地說是打出去的,像暗器一樣,那三個無賴立即哇哇大叫起來,疼得一跳幾尺高。

      這就有意思了。春荼蘼心中一松。

      而所謂無賴,就是不識實務的,若是聰明,此時就該看出這小娘子不是一般人,立即甩點遮羞臉的話,閃人就是。可他們偏不,非要雞蛋碰石頭。

      那領頭的無賴立即不幹了,氣勢洶洶的撲過來嚷嚷道,「你不賣?大爺非要買!這銀子不要就算,你要倒貼,大爺我更樂意。走,現在就跟我們哥仨兒走,我看誰敢攔著?」說著,伸手就拉那女子。拉哪兒不好,非要揪人家胸前的衣服,這時候還要佔便宜。

      那女子登時大怒,居然是個暴脾氣,看得春荼蘼更歡樂了。只見那女子一躍而起,坐著時不明顯,這一站起來卻顯示出高挑身材。據目測估計,春荼蘼是一六五左右,可賣身女子卻足有一七五多。大唐男人身高不矮,尤其是北方,這女子,卻可比肩男人了。但她高歸高,卻身姿窈窕,標準九頭身。若在現代,是當模特的好身材啊。

      三個無賴卻是個矮的,登時從居高臨下變成仰望,唬了一跳。而還沒等他們反應,女子的粉拳己至,拳拳帶風,招式有模有樣。

      春荼蘼不會武功,但春大山會,韓無畏會,而且都還不錯的樣子。再者,她經歷過殺手刺殺,看得多了,就很能分辨武功的好壞,所以當下就判斷出,這女子是個高手!

      不過幾息的功夫,眾人只見亂花叢中穿白蝶,再定晴看,那三個無賴已經躺在地上起不來了,呼疼聲中,還有很多紅的及透明的液體從這三人身上冒出,不是疼的血,就是嚇的尿,白瞎了一身他們不知打哪淘換來的好衣服。

      那女子也不多言,厭惡的看了那三人一眼,轉身又回到原地跪下,擺正身前的牌子,繼續賣身葬父,只是有了這一出,誰還敢再買她?

      春荼蘼動了。她敢買。她也很樂意買。她甚至不和春青陽商量,直接就從腰摸出五兩銀子,那本是預備做買房定金用的,一共二十兩。

      她徑直走到那女子身邊,態度嚴肅認真的遞過去銀子,絕無施恩之態,也不同情,就像是做買賣、談生意,「這銀子你先拿著,辦好你父親的喪事後,來找我。」說完,轉身就走。

      投資需要謹慎,這是不滅真理。但看到合適的,也必須果斷。這世上的好人、好東西都不多,有幸遇到,就必須儘快下手,遲則被人搶走,相當於自身損失了。

      她看出來了,這個女子年紀雖小,只比她現在的身體大一、兩歲的樣子,但剛強、知禮知恩、不是個怕事的,卻不肯占人便宜,有股子傲勁兒,寧願賣身,也不憑白受人恩惠,同時自尊自強。這樣的人,很可用。最重要的是,她有武功啊,還很高強的樣子。

      她如果要繼續做狀師,就需要調查員兼保鏢,雖然韓無畏把大萌和一刀借給了她,但他們畢竟是在暗中行事,也不能進內院,有個女保鏢就不同了啊,可以貼身保護。

      她扔下銀子就走,是最後的考驗,如果這女子不來找她,就當這銀子丟了。若來找,說明這女子人品極佳,以後略觀察觀察,就可以放心使用了。若要信任,就多相處些時日再看。

      而她才走出幾步,那女子就起身追上她,規規矩矩的躬身道,「奴婢名為小鳳,多謝小姐援手。請問,我師父的喪事辦完,要去哪里找小姐?小姐剛才沒有留下地址。」

      春荼蘼微笑,心道撿到寶了。人無信不立,小鳳,明顯是個信人。五兩銀子,買個簽下賣身死契的貼身保鏢,而且為人很誠信,實在是天下掉餡餅的大好事。

      告知了地址和自己的姓氏,春荼蘼突然反應過來,「你葬的是師父,不是父親?」原來是這個「父」啊。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2-16 04:11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6 12:12 AM 編輯

第三十五章 矮油,來者不善

      後來才知道,小鳳是個孤兒,從小被隱居山中的老道姑收養,精心教養到十六歲。所以她這個「父」不但是師父,而且還是女師父。只是情同母女的師父年老,自知天命已到,想到長安探望故人,到洛陽換船時,不幸病逝。

      山中日子本就清苦,僅有的一點銀子還給師父看病用了,到現在小鳳身無分文,只好自賣自身。而她雖然俗家打扮,卻秉承一顆道心,對俗世沒有要求,所以賣身為奴在她看來,是另一種修行,並沒有多麼痛苦的感覺。小鳳性格純良,雖然沒到不諳世事的地步,可也有點愁人的執著、一根筋。這樣相處起來有點費力,但勝在她心無雜念,忠誠正直。春荼蘼想想,覺得自從來到洛陽,運氣一直不錯,果然是撿到寶了啊。

      春青陽最是心善,縱然有點心疼那五兩銀子,但想到救人於危難,還是歡歡喜喜的表揚了小孫女。只是這樣一來,房子的問題就更緊迫了些。春荼蘼還心裡盤算,回頭把兩名暗衛過了明路,反正如果買下榮業坊那個院子,兩進的院子足夠住人了。

      外院的倒坐房,東舍歸老周頭住,西舍改為車馬房,她要為父親買一匹好馬,再買一輛車和架車的青騾。外院的西廂房就歸大萌和一刀,東廂房明亮寬敞,就做為外書房。她心中籌畫著要開個小型的律師事務所,名字還沒想好,但到時候,那邊可做會客之所。

      內院的正房當然還是給祖父居住。父親住東廂,她和過兒、小鳳就住西廂,其餘廚房和庫房都盡夠用了。以後賺了錢,再買個丫鬟和小廝。給老周頭和過兒做幫手。畢竟屋子大,打掃的地方也多,她可不想要祖父親自做家務。

      內院花木扶疏。環境清幽優雅,基本上不用動。後院有水井和空地,可拔給春青陽,讓他老人家閑來種種瓜果蔬菜,省得總想出去找事做。而且家裡有祖父坐陣,不管是父親也好,她也好。出門辦事總是很踏實。因為知道家有人看著,不管在外面多辛苦,總有家在身後,永遠打開大門,溫暖的等在那兒。

      至於說做狀師……只要她打響名氣。一定有生意上門。以她跟康正源巡獄一趟的所見所聞來看,狀師這個行業在大唐是極有前途的。雖然與人訴訟是很低賤的行業,從官到民都特別需要,卻又特別看不起,可是事在人為,說不定她就能扭轉世人的偏見。不過因為她是女的,遇到的阻力和不信任可能更大些,但她有信心克服,更有信心賺大錢。讓祖父安享晚年,為父親的仕途鋪路。

      據她看,洛陽和長安不比幽州,對女性拋頭露面的容忍度是很高的,這幾天她在附近的南市看到太多女人做買賣,有的甚至站在車轅上跟男人爭搶生意。毫不遜色。雖然商人還是被高官士族蔑視,社會地位也不高,但民間卻能夠接受。那麼狀師,早晚也會像商人一樣,不再被妖魔化。她琢磨著,如果她做得好,並不會扯父親的後腿。

      春大山雖然心裡明白,腦子也好使,但到底性格耿直,不夠圓滑,不夠無恥,並不適合官場。但他有雄心,又是武官,比做文官的複雜度低,如果有銀子做靠山,就能避開那些勾心鬥角的麻煩。倘若運氣好,漸上青雲也不是不可能。她研究過,當今聖上用人不拘一格,英雄不問出處。若非有這樣的天子,康正源也沒有胸襟用她一個姑娘家。

      當然,她會努力掌握合適的度,即不讓父親被她牽累,還要得到大大的好處。反正,就算她不做狀師,像春家這種才脫籍的、沒背景的、祖父做過獄卒的,在所謂名聲上也不好聽,照樣被人輕視,倒不如讓她成為刺兒頭般的存在,那樣一來,別人就算不提拔父親,至少也不敢陷害。她越是難纏,越是鬼見愁,父親和祖父就越安全。

      想通順了這些事,她就按部就班的準備起來。第一個要考慮的,還是房子,那是安身立命之所在。

      為了說服祖父,她先得說服父親。所以從外面回來後,她就一直守在邸舍房間的窗邊,等著春大山回來。她的房間位置好,正好可以看到從邸舍門口出入的路。快到傍晚的時候,她眼睛尖的見到春大山在人群中的身影,那樣的卓爾不群,很容易就認出來。

      她立即跑下樓,截住父親,到邸舍大堂找了個安靜的角落,一邊喝茶,一邊密談。雖然她沒有說要開律師事務所的事,但把其他的好處和想法,掰開揉碎了、絮絮叨叨地跟春大山說了又說,包括買了個女僕,以及韓無畏送的兩名護衛一直暗中跟隨的事。春大山被說得心動,最後完全倒向女兒這邊。

      女兒說得對:銀子就得花用才叫銀子,不然就是兩塊銀色的疙瘩,還怪壓手的。

      「這事容我慢慢說服你祖父。」春大山瞪了女兒一眼,「他這輩子都行事謹慎,也沒有你膽大、手寬。在他看來,你這是敗家。」

      「爹你要加快進度。」春荼蘼提醒道,「今天四月十六,到四月十八就得給人家准信兒。然後還能騰下兩天時間搬家。若沒安頓好,父親去軍府也不放心不是?」

      「反正你這丫頭若動了念頭,就一定要成功。」春大山沒好氣地點了女兒的額頭一下,但眼神中滿是寵溺。就是……女兒太能幹了點,好像要一飛沖天,不能被他捧在掌心了,令他有點失落。

      而他這一勸,讓春青陽足足猶豫了兩天。第三天早上,春青陽的決定還沒做出,小鳳已經辦完了師父的喪事,依約來邸舍,自願到春家為奴。可是,還沒拜見完春老太爺和老爺。也沒說明白奴籍落在主家戶籍上的事,邸舍外就傳來喧嘩聲,吵吵嚷嚷,好像是鬧事的。

      春荼蘼本來沒打算理。畢竟萬事與她無關。他們一家子才到,跟任何人的關係還沒建立起來呢。但,店夥計卻慌慌張張的跑進來。焦急地道,「春老爺,大事不好,您快到外面看看吧!」

      春大山那天辦完了軍府的手續公文,這幾天是假期,所以一直陪著父親和女兒,聞言嚇了一跳。蹭地站起來,「怎麼回事?」

      「有三個人非要闖進來。說是……」夥計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水,又瞄了眼垂首站在一邊的小鳳道,「說是貴奴打死了人,要找主家說理呢。」

      小鳳驀地抬頭。一臉詫異地道,「是說我嗎?我沒有惹事啊,一直辦師父的身後事,然後直接就來了。」她是個懂事的,雖然長年生活在山裡,行事倒知道分寸,來主人家,怕主人會忌諱,連孝服也脫了。發誓以後只在心裡為師父守孝。

      「你應該自稱奴婢。」過兒道。

      春荼蘼擺擺手,提醒過兒,現在不是教規矩的時候,只望向春大山道,「爹,女兒和您下去看看。過兒留下陪著祖父。老周叔和小鳳跟著。」

      「好。」春大山點了點頭。

      春青陽本來已經站了起來,猶豫了一下,卻又坐了回去。夥計看在眼裡,心中不禁覺得稀奇。這個家,老爺子雖然和善,可那位軍爺聽說是個官呢,怎麼家裡倒像是小姑娘做主?這麼想著,就多看了春荼蘼幾眼,正驚歎于這小姑娘的鎮定,卻看到小鳳目射寒光地瞪他,大約怪他無理盯著人家姑娘看,不禁覺得後背發緊,趕緊前面帶路。

      到了樓下,發現已經圍了不少人。春荼蘼不禁暗歎:中國人就是愛看熱鬧啊。再看那鬧事者,倒是認識的,就是那天調戲小鳳未成的三個無賴。

      身邊的小鳳驚咦了聲,春荼蘼卻是眯起眼睛:矮油,來者不善哪。倒要看他們耍什麼花樣。

      她本來還想解決房子的事後,再考慮宣傳的問題,得讓人知道她是狀師,才有人來找她打官司啊。在范陽縣,甚至整個幽州,她是有點名氣,可未必能傳到洛陽來。哪想到老天爺對她真不錯。她想吃冰,天上下雹子。她想睡覺,這邊就遞上枕頭了。從小鳳的反應上看,她沒對這三個無賴動手,這麼說是被訛詐了。看來,碰瓷這種職業真是古老啊。

      邸舍的老闆擋在門前,阻止外人非要闖進來的行為。他這所以這樣,是因為三個無賴有兩個站著,手中抬著一個破板子,那無賴的頭目躺在上面,臉色青灰,像是死掉了。

      死人進店,那是多不吉利啊,所以他絕對不能讓開道。而當他看到春大山帶人下來,立即見了救星一樣,委屈的大聲道,「軍爺軍爺,他們是來找您的。求您跟他們外面說去成嗎?小的求您了,我這店小得薄,一大家子人等著養活,實在招惹不起這污穢事!」

      春大山哪是不講理的人,當即就揮揮手,表示不用店家承擔,自己則大步走向門外。他那站如松,行如風的軍人作派很有威勢,加上長得好看,登時就形成了一種叫氣場的東西。話雖然沒說一句,那兩個無賴卻乖乖抬著第三個人,走出店外。但外面的人都圍死了,一行人也走不太遠,就在店門側面十來步的地方停下。



第三十六章 欲擒故縱

      「說。怎麼回事?」春大山坦然又鎮靜地問。

      他的語氣不經意間影響了周圍的人,兩個無賴們本來上竄下跳、神情激動的,聞言卻是一愣。片刻後,胖的那個才想起什麼似的大叫道,「你家奴僕打死了我大哥,這事不算完!」

      「說明白點,沒頭沒腦的。」春大山皺眉,神情間有點訓斥的意思。

      瘦的無賴一哆嗦,卻還是梗著脖子道,「軍爺,您家不是新買了個丫鬟?」說著,向小鳳一指,「就是她。前兩天在十字街口賣身葬父,我大哥好意拉她一把,不過給的銀子少些,她不答應就算了,買賣不成仁義在麼。哪想到,這毒婦居然拿銀子砸我大哥!」

      「這毒婦可不是普通人哪,身上有功夫的。」胖子接過話茬,「當日好多人都看到了,能證明我沒有撒謊。她那哪是扔銀子,根本就是放暗器啊。老天無眼,我大哥行善不成反受辱,這也就罷了,沒成想這毒婦的銀子暗器正打中我大哥的胸口。膻中穴,人體大穴啊,當天晚上我大哥就不舒服,一直嚷嚷心口疼,直折騰了兩天,昨天晚上……昨天晚上……吐了兩口血,就這麼歸西了。」說完,胖瘦二無賴抱頭痛哭,鼻涕眼淚都哭出來了,很是入戲,也很是噁心。

      「不可能!」小鳳聽完,激烈反駁,「我手上有準兒,打的是他們身上肉厚的地方,全在四肢和後臀之上。青紫必有,但絕不會傷人性命!」

      傻丫頭,還沒到哪兒呢,就先承認人是她打的了,這不是自動把把柄送到人家手上嗎?春荼蘼無奈的閉了閉眼。

      「你說打哪就打哪了啊?」果然,那瘦子就等著小鳳開口,於是立即接話道,「傷在我們身上,自然我們說了算。不然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兒,我們脫了衣服讓大家看看!」一邊說,一邊就要拉扯自個兒的衣服。

      大唐民風開放,但當眾脫衣也是極其無恥的行為,何況街上還有很多女人。小鳳見狀,氣得就要衝過去,再度修理這兩個無賴,被春荼蘼眼疾手快的拉住,對父親使了個眼色。

      唉,為什麼她的兩個丫頭全是爆炭性格,沒一個沉著穩重的呢?

      父女連心,春大山立即明白了女兒的意思,斷喝一聲道,「住手!你們還有沒有點禮義廉恥!妨礙風化,難道你們想把衙門的人招來?直說吧,你們到底要怎麼辦?」

      「怎麼辦?」胖子哭天抹淚道,「我們三人情同兄弟,日日在一處,冷不丁的,我大哥就沒了,還能有什麼辦法,直接去見官,還我大哥一個公道!」

      春大山怔住,本以為他們得訛銀子,沒想到要上公堂。情不自禁的,他看了女兒一眼,因為只要是官非的事,他已經習慣依賴女兒了。

      一邊的小鳳一聽,臉就白了,對春荼蘼躬身道,「小姐,是我惹的事,還是由我一人承擔吧。我跟他們去見官,或打或殺,大不了以命相抵,可惜小姐的恩情,只怕我無以為報……」

      春荼蘼擺擺手,阻止她說下去。古代人啊,真是淳樸,哪兒到哪兒啊,就以命相賠?這明顯是個陷阱。不過躺在那兒的無賴頭子不知吃了什麼秘藥,看起來真是和死了一樣,她觀察半天了,那人的胸膛連呼吸的起伏也沒有,只怕拿刀紮他,他這會兒也醒不過來,不得不說他們還挺敬業的。更不得不說,中華醫藥文化真是燦爛哪。

      「我春家既然買你為奴,你做的事,我們自然就會負責。」春荼蘼神情淡然,但帶著一股子主人的氣勢,「記著點規矩,主家說話的時候,沒你一個奴婢插嘴的份兒。」

      「是。」小鳳低下頭,說不感動是不可能的。她還沒簽身契呢,也沒到官府落戶,可春家就一力保著她,更堅定了她今後粉身碎骨也要保護小姐的決心。

      無賴站在一邊,看到這個白白淨淨的小姑娘能主事,瘦子立即就道,「這位小姐,您說怎麼辦吧?」他想走近些,可被春大山一瞪,嚇得又縮回去。

      春大山怎麼能允許這樣的混帳,走到女兒身前?可春荼蘼卻不怕,只點了點頭道,「他們要見官,那就見官嘍。爹,咱有理走遍天下。就算那個人是被小鳳打死了,也不過是失手,陪些銀子了事,還能如何?」哼,跟她玩欲擒故縱?那真是在關公面前耍大刀!

      那兩個無賴一直支愣耳朵聽著春氏父女說話,春荼蘼又沒有刻意低聲,自然聽個清楚,不禁感覺大事不妙。

      瘦子一咬牙,拉胖子上前兩步,有意擋在春氏父女前行的路上,假意商量什麼,但那聲音大的……周圍看熱鬧的民眾都聽得清楚。

      「不能見官,那樣要驗屍的。」瘦子痛心疾首,「大哥已然歸天,不能讓他屍體受辱,還是入土為安的好。再者,那位小姐說得對,縱然是那毒婦下手殺害大哥,可咱們也沒有證據證明她是有意的。既然如此,罷了,還是讓他們出了喪葬銀子,算大哥倒楣。只是以後,再也不做這等善事!」

      「你們要多少?」春荼蘼緊跟著問。

      「五……五十兩。」胖子說,「不能讓我大哥入土還寒酸。」一轉頭,接觸到春荼蘼似笑非笑的眼神,不由得心裡發寒。這小娘兒們,怎麼回事?明明笑著,怎麼像是挖了坑讓他們跳呀。

      春荼蘼笑眯眯的,心裡明鏡似的。不愧是洛陽,連無賴做事都講究策略。

      這三個無賴想訛錢,想必之前已經探過春家的底。知道春家是外來的,到洛陽沒幾天,春大山是德茂折衝府的武官,春家卻沒有背景。而他們要的銀子雖不少,但也不是春家承擔不起的數目。

      在這種情況下,一般的人家應該息事寧人,破財消災。畢竟強龍不壓地頭蛇,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春家正經人家,還大小是個官身,是要臉面的。若真見官,那有個活死人擺著,除非認真查驗,否則很可能糊弄過去。而春家呢,說不定落下縱奴行兇的壞名聲。

      古代人,能不上公堂,都是不願意去的。無賴們利用的就是這種普遍的心理,以謀取好處利益。他們早不找來,晚不找來,就等小鳳辦完師父的喪事、入了春家的門再來,顯然也是估算好時間的。甚至,知道春大山二十號就要去軍府報到,家裡只剩老父幼女,跟他們耗不起。

      可該著無賴們倒楣,今天他們就遇到一個特別喜歡上公堂的人。

      「不行。」春荼蘼一搖頭,「我們家清清白白的人家,不能隨便讓別人誣陷。拼著見官,也要辯個是非黑白。」

      兩個無賴怔住了,沒想到是這個結果,對方態度還很強硬,一時無措。

      到底是瘦子反應快,咽了咽口水,勉強著橫道,「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我們退一步,只是為了大哥的身後事,還怕你們不成?見官就見官,就算你們家有權有勢,可也不能隨便欺壓我們洛陽的百姓!」他很是狡猾,表明春家是官家,是外來人,是想挑起民眾的傾向性。無論古今,平民和官吏相爭,百姓們總認為官吏惹不起,而且一定是官吏的錯。

      春荼蘼自然知道他的企圖,即不急,也不惱,只笑道,「見官的意思,就是看躺在板子上那位,是不是真的死了。實話說,我信我的婢女,她說手上有准,沒打死人,那一定是沒死的。」

      「沒死?沒死!」胖子瞪大眼睛,倚仗的就是地上那位「死」得真,「讓大夥兒看看,這難道還有假裝的不成?」

      春荼蘼又搖頭,「我不看,衙門自有仵作驗屍。不過嘛,我提醒二位,可知詐死或者自殘以逃避勞役,或者謀獲錢財,也是犯法的?」

      胖瘦兩無賴對視一眼,茫然中帶著對未知事物的驚恐。

      「《大唐律》中詐偽篇明確有言:凡詐有疾病,而逃避事情者,處杖打一百。若故意自傷致殘,處徒刑一年半。其中受雇傭或者請求,為人實施傷殘的,與人自傷致殘同罪,因此而致對方死亡的,比鬥毆殺人罪減一等處罰。」春荼蘼大聲道,聲音清脆明晰,令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然後又指著地上道,「這個人若是詐死,就要分析一下你們之間,誰要負的責任比較大。若是真死了,那就要剖開屍體,判斷死於何處之傷,不是你說什麼就是什麼。若是你們兩個殺了此人,以設計謀奪訛詐,那可就是大麻煩了。」

      「就是……就是你的丫鬟打死的。」胖子嘴硬道,但額頭上已經冒出一層白毛汗。

      「你以為,自殘詐死是做表面功夫嗎?從傷口的形狀,血脈的斷折,有經驗的仵作可以判斷出施為者是誰?人在做,天在看,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你們要訛銀子,好啊,但也得想清楚,這個局一旦被戳破,那後果是你們承擔得起的嗎?」

      胖瘦無賴再度對視。

      他們訛人錢財也不是一次半次了,但「死訛」還是頭一回。偏偏,裝死的是老大,也沒想到遇到個硬茬子,律法上的說辭像一座大山般砸過來,聽得他們兩腿發軟。

      就在這時,春荼蘼又加了一把火,「就算官司你們贏了,躺在地上這個人就永遠不活過來了嗎?只要他喘一口氣,就坐實了詐死之名,到時候,我叫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兩個無賴的臉白了,周圍看熱鬧百姓的議論聲鼎沸,沒有人注意到一輛華麗的、車上刻著族徽的馬車自從這齣戲開始就停在那兒,靜靜的觀察春荼蘼。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2-18 06:08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6 12:13 AM 編輯

第三十七章 吊死鬼

      春荼蘼錯後半步,對緊跟在後面的過兒耳語兩句。過兒立即鑽出人群,回到邸舍,很快就又返回,塞到春大山手裡約摸二兩銀子。

      春大山會意,把銀子在手中拋了拋,「想好怎麼辦了嗎?是見官,還是繼續掰扯,我奉陪到底,即耗得起時間,也不怕丟臉面!所謂公道自在人心,黑的也白不了。」他長相英偉,這樣大聲說話時,威信力十足。

      要知道作賊都是心虛的,尤其碰瓷這種事,只要占住了理兒,堅持公事公辦,對方就一定會軟下來。而當春大山說完這話,正見到那兩個無賴目光閃爍,顯然猶豫退縮了,就又著補了一句,「要麼,就把這二兩銀子拿走,也不枉你們白耽誤半天工夫。嚷嚷這麼久,想必嗓子都乾得冒煙兒了,好歹買點茶水或者漿酪喝。」說著,銀子又是一拋。

      二兩銀子沒多少,但就算洛陽物價高於范陽縣兩倍,也足夠三口之家一月的生活所用,或者喝頓肥肥的小酒、外加叫個唱曲兒的姑娘了。所以,當那銀色在陽光下劃出一段弧線,兩個無賴同時意動。

      但,還沒等他們反應,躺在板子上的「死屍」突然跳起來,上前抓起銀子就走,其動作之快,所有人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跑遠了。

      兩個無賴怔了怔,同時追出去,喊道,「大哥!大哥你不能獨吞哪。」話音未落,看熱鬧的百姓都哄笑了起來。真是,訛銀慘案變成鬧劇。這種情節的跌宕起伏比戲文還好看。

      春荼蘼松了口氣,可也真心疼銀子。她正攛掇祖父買下榮業坊的宅子,一分錢恨不能掰成兩半花,憑白又丟了二兩。但她也沒辦法。花點小錢免得大麻煩,若半點好處也不給無賴,他們不肯善罷甘休。為這種事上公堂,真不值當的。

      「今天謝謝各位鄉親見證,都散了吧。」春大山也是又好氣、又好笑,團團向四周施了一禮,帶著女兒和兩個丫頭回了邸舍。

      春荼蘼從人群中看到大萌和一刀的身影,故意慢走兩步,聽「擦肩而過」的一刀低聲對她說。「那個詐死的無賴很奇怪,用的秘藥極難得,似乎不是咱們大唐的東西。」

      「跟去看看,小心點。」春荼蘼低聲吩咐。

      看著一刀和大萌遠去的身影,她忽然產生了奇怪的聯想……在幽州城的時候。那個胖胖的秀才金一,他祖父去世後,屍體不翼而飛,是真死?是假死?是羅大都督動的手腳,還是另有隱情?

      她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隨即甩甩頭,把太豐富的想像趕走。叫暗衛去跟蹤無賴,只是想知道那些混帳傢伙還會不會找麻煩,秘藥什麼的。她沒有興趣。再者,兩地相隔這麼遠,案子之間未必是有聯繫的,有這個想法,完全是她的職業病造成。嗯,一定是的。

      回到邸舍房間。把事情經過和春青陽全說了,春青陽這才放心,點頭認可他們做得對。不過他還是覺得孫女膽子大了些,初到一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哪能硬碰硬呢?

      正說著,牙人求見,說榮業坊那宅子的主人突然家有急事,不想再拖了,想請他們立即過去一趟,那房子到底要不要,直接面談。春青陽還在猶豫,聽到這個信兒,就有點不知所措。

      春大山當機立斷,乾脆說,「爹,這事您也別管了,我帶著荼蘼去看看。若價錢還有得商量,就拍板定下。為個宅子折騰得人心慌慌的,日子還過不過了。」

      春青陽一聽也是,就點了頭。春荼蘼吩咐小鳳和過兒留下,叫老周頭跟著一起出門。

      榮業坊緊鄰建春門大街,但春荼蘼看中的宅子,位置靠內,鬧中取靜,風水也好。進入裡坊的時候,牙人在街上被熟人攔住說事,他就叫春家人自己先進去。眼看再拐過一條小巷子就到了,突然傳來一聲尖叫。

      他們出門的時間比較特殊,正是晌午時分。這時候街上沒什麼人,就算繁華如南市,大部分人也歇晌了。而在這種比較高檔、又沒有高門豪宅的區域裡,人們都關門閉戶,街上也無行人,若非太陽明晃晃的掛在頭上,寂靜無人的感覺就像是半夜似的。

      於是這聲尖叫就特別刺耳,滿帶著驚恐。接著,就是撲通一聲, 顯然有人跌倒了。

      本能的,春大山循聲沖了過去。

      春荼蘼本性多疑,還猶豫著要不要冒然前去,但春大山跑走了,她不得不跟上。結果,眼前的景象把她嚇得也差點叫起來。

      就在她看中的那個宅子門口,一對中年夫婦雙雙跌坐在地上,女的已經暈過去,男的渾身抖似篩糠,身邊的一名健僕已經嚇傻了,就呆站在那兒。

      再往房子看,大門不知何時被砸開了,高大的門粱上懸著一根繩,繩上掛著一個人。年輕的男人,舌頭微微吐出,眼珠子浮凸,似乎要擠出眼眶。看臉色,已經吊死了。門檻附近,倒著一張椅子。

      春大山的第一反應,就是把女兒撈到懷裡,捂著她的眼睛,不讓她看。

      春荼蘼也確實嚇著了,把驚呼聲生生咽進喉嚨。她在現代是打過很多刑事案,見過不少死狀可怖的人,但看見晃晃悠悠還掛著的吊死鬼是第一次。她自詡膽大,現在才明白,那是因為她沒有看到更嚇人的事。

      不過她畢竟見多識廣,很快就清醒過來,輕輕推開父親的手,問那個中年男,「您是這裡的屋主馮經馮老爺?」

      馮經點點頭,茫然而驚恐。

      「這是怎麼回事?這個人,您認識嗎?」春荼蘼指了指吊死的年輕人。

      馮經又點點頭,然後似乎緩過神似的說,「是我遠房表侄。我不知道……不知道他怎麼死在這兒!」

      「要報官嗎?」春荼蘼再問。

      這下。馮經跳了起來,大叫道,「不能報官!不能!我不知道怎麼回事。但是,與我們無關的。我沒殺他!我沒……不不。他是跟我慪氣!我沒……這是為什麼?我沒……」他開始語無倫次。

      春荼蘼皺眉,從中聽出一點苗頭來。但她很快冷靜理智下來,急道。「低聲,您想讓更多人看到嗎?剛才那聲叫,只怕已經驚動鄰居了。」

      「不能讓人知道!」馮經好不容易找回點理智,恍然看到春荼蘼比較鎮靜,立即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樣,哀求道,「小姐救命!小姐救命!要怎麼辦?我真的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吊死在這兒。哪裡是他死。他這是也要逼死我啊!」

      「別叫了。」春荼蘼板下臉,冷喝道,「還不把人落了托,先送進宅子裡,再想其他辦法!」

      落托。是她在現代聽到的俗語。大概因為吊死的人要向上托一下,才能再放下來,所以才有了這個土語。

      馮經聞言,立即招呼那名傻了的健僕,一起動手。可惜馮經手哆嗦得根本使不上力,還是老周頭去幫的忙。最後,把椅子也捎帶進了院中。

      這邊,春荼蘼指揮馮經把那中年女子,也就是他的老婆弄醒。扶到宅子裡去。春大山並不動,一直護著女兒,警惕四周,生怕有什麼冒出來,傷害到自家的心肝寶貝。

      「牙人一會兒就到。」春荼蘼又吩咐滿頭冷汗的馮經,「請馮老爺鎮靜些。告訴他,要和我們家私下細談,牙人的費用一分也不會少他的,還要多加謝儀,把他打發走。如果……你不想更多人知道這件事的話。」

      馮經忙不迭的跑出去,跨出門檻時,還不忘記反手把大門關緊。

      春荼蘼不管他在外面怎麼和牙人說的,只指揮那名健僕和老周頭隨便打開一間東廂房,把吊死的人抬進去。這時候,老周頭顯示出年長之人的閱歷和膽魄來,湊近了細細檢查,然後對春氏父女搖搖頭,「人都硬了,死得透透的。」

      春荼蘼點點頭,叫大家又回到院子當中。畢竟,誰也不願意和死屍待在一個房間內。也在這時,馮經打發了牙人,馮夫人也緩過神來,兩人嚇得抱頭痛哭。

      「二位,先不忙哭,先解決問題是上策。」春荼蘼走上前,耐著性子問道,「說說,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也……我也不甚明白。」馮夫人哽咽著說不出話,只好由馮經說,「死的人,是我的遠房表侄,一直好吃懶做,今年已經二十五歲,即不找事做,也不娶妻,就住在洛河北的老屋之內。是我看在親戚的份兒上,時時接濟他,才沒讓他餓死。」

      他喘了口氣,露出無奈又怨憤的表情,「本來,我家富裕,也不缺他一口飯吃,哪怕他爭點氣,我為他娶妻立業,也無不可。但千不該,萬不該,他還要吃喝嫖賭,欠下巨債。就在十天前,他來找我幫他還債。我氣得不行,又想著要賣了房子,投奔兒子去,就沒答應。他先是求我,後來見我不應,就威脅說,如果我不給,就吊死在我家門前,讓我也得不了好,讓我兒子跟著吃瓜落兒,官路給堵死。我只當他說說罷了,沒那個膽氣和狠氣,哪想到……哪想到……」

      說到這兒,他突然愣怔地問,「請問,你們是誰?」



第三十八章 歪招

      春荼蘼翻翻白眼兒。

      這時候才來問他們是誰?若是有人故意挖坑,他剛才全部坦白,不等於自動跳下去嗎?再者,剛才他打發走了牙人,怎麼就想不出他們的身份?可見,此人的腦子已經亂成了漿糊。

      「是牙人叫我們過來的。」春大山道,「哪想到出了狀況。」

      馮經想了想,才記起是有這麼個事。但偏偏,自己這宅子的門口吊死了人,還讓買主看到了,人家還能買嗎?其實這還是次要的,關鍵是他表侄這件事要怎麼解決?不報官吧?他沒有膽子直接把人找地方私埋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萬一被人知道,他滿身是嘴也說不清。甚至,還會影響到自己兒子的前程。報官吧?他照樣要被牽連,逼死人命也是犯法的呀。

      焦慮中,正對上春荼蘼清澈的目光,頓時眼前一亮,就像立即有了主心骨,又像溺水之人看到了浮木,也不管是否能被帶上岸,也沒有理智去考慮一個小姑娘哪有這份能耐,對春荼蘼一躬到地,哭求道,「小姐救命!求小姐指一條明路!」

      春荼蘼還沒說話,春大山就擋在女兒面前,忙道,「馮老爺這話說的,我女兒年幼,還沒及笄呢,哪懂得許多事,這不是折煞她嗎?您是急糊塗了吧!我看,乾脆就報官,我願意為您作證,咱們來時就看到人已經吊死在這兒了,與馮老爺夫婦沒有半點關係的。」內心深處,春大山還在掙扎,還是覺得既然離開了家鄉,沒人知道女兒之前上過公堂,還是要把女兒嬌養起來。至於侍奉老父,養家糊口,本來就是他的責任。

      春荼蘼很清楚父親和祖父的想法,但她不想走他們為她鋪好的人生之路。只是春氏父子那麼疼愛她,她也不能強行如何如何。傷他們的心,所以心中早拐了好幾道彎,準備用「形勢所迫,不得不從」的無奈態度來達到自己的目的。因此。她不能放過任何一個機會。這樣,積少成多,一步步走到她的路子上,祖父和父親就會慢慢接受了。

      這不是她算計祖父和父親,而是哪怕對親人,哪怕做正確的事,也得要努力爭取才行。

      「若您說的是真話。我可以幫您避過這一劫。」她想了想,突然開口。

      春大山想攔她,可來不及了。又見馮氏夫婦可憐,張了張嘴,再阻止的話就沒說出來。他好歹也是朝廷官員,知道被官非纏上身,多少會影響前程。因為世上有很多事,是好說不好聽的。特別對文官。到底武官最大的倚仗是軍功,對德行上的要求略低些。

      馮經一聽,登時大喜。搶白道,「我說的句句屬實,不敢欺瞞小姐!」

      馮夫人更乾脆,直接撲通跪在地上,求道,「我夫家書香門弟,絕不會做下這等惡事。小姐明鑒,我夫君所說,絕無半字虛言!」想了想,又找補道。「若小姐能幫我們躲過官非,我馮家必有重謝!」

      「重謝不敢當。」春荼蘼擺擺手,「只是不喜歡這種事罷了。」說完,看看父親。心說:今天真倒楣,遇到訛詐兩次,前一次是假死。後一次卻是真正的「死訛」,絕對夠狠!

      所謂升米恩,斗米仇就是如此吧?馮經對表侄多方遷就,按說對遠房表親如此,算是仁至義盡,可他那表侄不但不心存感激,反而把恩惠當成應該應得。自己不學好就算了,只要馮經一決定放手不管,他就覺得被虧待了,表叔可惡,於是死也拉表叔墊背。這世上的人,為什麼沒良心的這麼多呢?他怎麼就敢死得心安理得?

      所以不為別的,也不考慮自己的利益,只為不想讓惡行得逞,她也會幫助馮經。

      「爹,剛才確實沒人看到這邊的事嗎?」春荼蘼問春大山。

      春大山想了想,搖頭道,「這時候,大多數人都在歇晌,聽到叫聲是可能的,但等到跑出來看,咱們已經進了院子。我注意過,當時周圍沒有人窺探。」

      「那,馮老爺,你和牙人說話時,也沒人發覺嗎?」春荼蘼又問。

      馮經很乾脆的搖頭,「我一直跑到前面巷子去,見了牙人。來來回回之間,應該沒有人看到我才是。」

      「那好。」春荼蘼很沉著,「你表侄已經死了一會兒了,之前既然沒有發現,證明就是沒有人看到,否則不可能不報官。

      馮經急忙道,「此處是坊裡,除了早上人來人往,平時若無訪客,確實人煙稀少。」和現代一樣,早上男人們要去上班、孩子們要去上學、操持家務的女人要出門採買,當然會熱鬧一陣。

      「說起來,也是老天眷顧。不然被人發現,早早鬧起來,我也沒辦法幫你了。」春荼蘼介面道,「待會兒,我和我父親先走,你們就等在院子裡,大門緊閉,不要發出聲響。天色黑下來後,你們再把屍體掛在前門的門粱上。」

      「啊?!」馮氏夫婦,外加春大山和老周頭,全部發出驚呼,不知道春荼蘼這是何意。

      春荼蘼也不解釋,繼續說,「但要注意四件事。一,絕對不能讓人看到,做這件事時要分外小心。二,人上吊時,本能的會掙扎,加上自身體重,門粱上必有印跡。所以你們再拴繩子時,一定要與印痕吻合。繩子刮出毛毛的地方,也要對正。三,那把椅子處理掉,不能讓人看到,更不能藏在這宅子裡。四,做完這些事,立即回到你們的住處,裝作不知道這件事。等明天早上,或者今天晚上,有人發現吊死的屍體,報了官,官家來提你們,你們要一口咬定不知情。但,你們表侄與你們的恩怨可以說,他威脅要吊死在你家門口的事,不能透露半個字。只說……你們平時接濟他,可到底是遠親,沒有義務給他還債。官差找到你們時,你們才知道他吊死了。」

      馮氏夫婦愣怔了半天,又對視半天,馮經才道。「不知小姐這樣做,有何意義?結果,不還是要見官嗎?」

      「見官並不要緊的,最主要把你們摘出來。不僅如此。還獲得同情才好。」春荼蘼胸有成竹。中國人就是如此,總是怕見官。這,固然有衙門和律法的黑暗處,但也是觀念問題。中國人不講規則,總講人情,其實很多事,擺在明面兒上更簡單。也更清楚。

      「可是,他還是死在我家門前了,我還是說不清啊!」馮經不放心。

      春荼蘼拉住春大山的衣袖,一邊往外走一邊說,「馮老爺若信我,就照我說的做,一絲一毫也不能辦錯,到了公堂上。你捎個信兒給我,我必能還你清白。不然,我就沒辦法了。是福是禍,馮老爺自己擔著吧。」

      走到門口時,又補充道,「還有第五件事:今天和我們見面的情況是要說的,我和我爹會為你們作證。千萬記得,我們說了會兒話就離開了,房子以二百兩銀子成交,等著明天去衙門辦交割呢。當然,我們談買賣房屋時,並沒見著死人。明白嗎?」

      馮經夫婦和那名健僕。下意識的點頭。於是春荼蘼沒再多話,拉上春大山回邸舍。

      路上,春大山問,「你這又是玩什麼花樣?用什麼律法?」

      春荼蘼笑道,「這不是律法,是反律法。您就當是……黑暗的公正吧?這類訛詐的人。沾上就難以擺脫,牛皮糖似的,而這種死了也不放過恩人的傢伙更是歹毒陰損。那既然律法保護不了好人,就用點別的歪招唄。」

      她的良心是有彈性的,對付壞人,她沒什麼道德原則和人品下限可講,卑鄙無恥的事也做得出來,心腸黑得很。當然了,此事的前提是馮氏夫婦說的是真話。她的第六感告訴她,馮經沒撒謊。只是為了保險起見,再叫大萌和一刀調查一下就好。

      當天晚上,一刀來密報。第一,他們追那三個無賴,居然追丟了,感覺很慚愧。第二,馮經所說不假,他表侄確實一直靠他接濟生活,最近迷上賭博,欠下金銀賭坊五百兩銀子,外加輸了洛河北的祖屋。昨天賭債就到期了,馮家表侄自然沒還上,人也失蹤不見了。而馮經夫婦要賣掉那處宅子,就是因為那表侄天天來鬧,他們實在受不了了,想著快投奔兒子去。這些日子,住的是租屋,在那表侄不知道的地方。

      「這敗家玩意兒!」春荼蘼暗罵。

      在榮業坊的遭遇,春大山和春荼蘼都沒瞞著春青陽。雖說老爺子有些擔心,但家人之間的感應是很敏銳的,能坦誠溝通最好,免得亂猜,反而容易出誤會。

      再者,春荼蘼要再上公堂,無論如何也得讓春青陽有個心理準備。春青陽本來很鬱悶,但春荼蘼把整件事描繪成救人一命。春青陽心善,只得勉強答應。其實春荼蘼也不撒謊,馮家這事不解決,馮經還好說,馮夫人真有可能氣急而死。

      第二天一早,一家人正圍在一起吃早飯,馮家那名健僕來了,見到春荼蘼就直直地跪了下去,頭磕得嘭嘭響,「春小姐,請您救救我們老爺和夫人!」

      他們是在大堂吃的飯,周圍人還挺多。這一大嗓門,嚷嚷得滿堂皆知。春青陽和春大山當場就變了臉色,很不高興,春荼蘼卻暗中滿意。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2-18 09:12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6 12:25 AM 編輯

第三十九章 比壞人還壞

      春青陽從來沒見過孫女上公堂,這次定要跟去看,於是,只留下老周頭看東西,全家人一起浩浩蕩蕩的跟著馮家僕人去了。春青陽見到孫女穿著俐落的男裝,蔥青色斜襟文士袍,黑色文士襆頭,白底青面的布鞋,中規中矩的打扮,卻硬是穿出俏生生之感。剛才他還奇怪為什麼孫女突然換了男裝,可因為姑娘家穿男裝也是常事,他沒有注意。現在恍然有點明白,孫女是正等著來人,好帶她上公堂吧?唉,這個孩子,為什麼就是喜歡律法上的事呢?愁人哪!

      而雖說死了人,但這種小案子還不至於驚動河南府尹,當屬於洛陽縣衙受理。春荼蘼到的時候,馮家夫婦已經跪于堂上。一旁,是馮家表侄的屍體,以白布單覆蓋。兩邊,三班衙役已經站好,公座上坐著縣令竇福。

      春荼蘼看了馮經一眼,目光中滿是詢問。馮經面色蒼白,但經過一夜的心理建設,他和他老婆都還算鎮靜,借著抹去額頭上冷汗的工夫,極快的對春荼蘼點了點頭。

      春荼蘼立即就安心了。只要馮經不露出馬腳,她就有本事讓縣令當堂釋放他們夫婦,包管沾不上半點官非。雖然是弄虛作假,但對壞人麼,就得比較壞人還壞才成啊。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什麼的,只要不傷害善良之人,她做起來沒什麼心理壓力。

      春青陽和小鳳、過兒作為看審者,自然留在堂下,春大山和春荼蘼卻上了堂。因為春大山沒惹官司。又是正經的武官,並不需要跪,但春荼蘼卻免不了這一禮。

      照例的通報姓名後,竇縣令問馮經。「你說春大人父女是你的證人,對否?」

      馮經茫然點頭,因為他已經照昨天春荼蘼說的去做了。下面要怎麼辦,他完全不知道。自從出事,他就又是害怕、又是混亂,讀書一輩子,受聖人教化,遇事卻束手無策,受了蠱惑一般。只聽個小姑娘擺佈。

      竇縣令見馮經確認了,就問起案來,自然全是昨天春荼蘼編好的那一套話。春氏父女沉著應對,就算反復問了三遍,也沒發現兩相衝突之處。最後還叫了那牙人來。對證後也無漏洞。

      這下,竇縣令可發愁了,心說難道又是一樁無頭公案?雖說死者家裡沒有親近人,但若有其他有心人鬧將起來,他也不好交待,乾脆……

      「此案押後再審,本官需要時間派人調查。」他拍了拍驚堂木,又轉向馮經,「不過。到底是吊死在你家門外的,雖說不知死者從哪裡得了鑰匙,但你也脫不了干係,至少有逼人至死的嫌疑。本官今先將你散禁收押,若你是清白的,重審之日必還你公道!」

      馮經一聽就急了。

      散禁也是禁。也得在牢裡待著,就算條件比較好,終究是衙門大牢啊。先不說淹獄有多可怕,一年兩載是它,十年八年也是它,簡直看不到希望。就算很快解決,但他坐過牢,怕對兒子的前程有很大影響啊。

      想到這兒,就有點失去理智,不過他還沒有喊冤枉,就聽到春荼蘼清亮的聲音響起。剎那之間,就如有一汪清泉流過,瞬間澆滅了他的心頭火。不知為什麼,他對只見過一、兩面的春家小姑娘,自然而然地就讓他信服了。或者,是因為她身上有一種與年齡不符的鎮靜。普通人遇到官非事都會慌張,可她卻談笑自若,由不得人不信。

      「大人,民女有言相告。」春荼蘼大大方方地說。

      竇縣令本有些煩躁,但念在春大山是軍府中人,不好得罪的份兒上,壓著性子說,「起來回話。」

      「謝大人。」春荼蘼起身,因為跪得有點久了,膝蓋發疼,所以踉蹌了一下,幸好春大山在一邊扶住。接觸到父親關切的目光,她有些內疚,可有些事,她是必須要做的。

      「我沒事。」她低聲說,給了父親一個「您安心」的眼神,然而面對竇縣令,朗聲道,「大人,民女在范陽縣時,曾擔任過狀師。民女初來貴地,與馮老爺商談買賣房屋之事,也算有些交情。如今不忍好人蒙冤,特別自薦,代馮老爺為訟。」

      春氏父子聞言歎氣,這個丫頭,就是不聽話,非要做這一行啊。

      而除他們之外,所有人卻都是吸了一口涼氣。狀師,洛陽自然也是有的,不過人數不是很多,何況還是女狀師?

      竇福在洛陽為縣令,到底算是見過世面的,最先反應過來。他知道大唐律法中沒有禁止女子代訟的條款,只好問馮經道,「春氏女此言,你可願意否?」

      馮經下意識地點頭,但看他神情,顯然是還沒弄清是怎麼回事?之前,春荼蘼確實說過幫助他,可並不是做他的狀師啊。

      「身無功名而與人為訟,按例是要打板子的,或者以贖銅代替。女子不經科考,自然身無功名,你可願意代出贖銅?」竇縣令再問。

      這一句,馮經聽明白了。本能中,他覺得人家是為他辛苦,出點贖銅很應該,於是又點頭。

      竇縣令見雙方無異議,只得轉向春荼蘼問,「你要如何為馮經訴辯?本官提醒你,若你所辯之詞與事實出入很大,也是要處以刑罰的。」

      「謝大人,民女知道。」春荼蘼笑笑,又回過頭看了祖父一眼。

      春青陽的心臟本來提到了嗓子眼兒,可不知為何,看到孫女的嬌俏笑顏,心登時就落回了肚子中,妥帖的安放。

      「我家要買馮老爺的房子,不瞞大人說,也是暗中打聽過馮家之事的。畢竟,我們規規矩矩的人家,不想與惡人交易。」春荼蘼向屍體那邊踱了兩步說,「而調查的結果自然是好的,馮家詩書傳家。家風嚴謹,馮老爺夫婦為人忠厚善良,不說修橋補路,但也樂善好施。就算是對那不成器的表侄。也就是死者,也是多方接濟照顧。請問大人,這樣的良民怎麼會逼人至死?」

      「你說是為何?」竇縣令是個滑頭。居然來個反問。

      春荼蘼胸有成竹,自是從容地道,「民女想,凡事有因必有果。馮老爺家境殷實,平時不善與人爭鬥。這樣的人,特別容易引起不肖之徒的覬覦。或者,妒忌。而此事發生突然。就在馮老爺要賣房賣產,去異地投奔為官的兒子之際。所以,十之八九是為人陷害。」

      「你有何證據?」竇縣令再問。

      聽春荼蘼說得頭頭是道,他也重視起來。如果春荼蘼能給出好的答案,他樂不得接受。畢竟。馮經的兒子也是官家,雖然遠在外地,但凡事留一線,日後好見面。都在官場上,以後誰能保證不用著誰嗎?

      哪知道春荼蘼卻搖搖頭,「民女沒有證據。不過民女想看看屍體,也許會找到證據呢?」

      竇縣令這個氣啊,心說沒證據你說那一大套好聽的話幹什麼呀?驗屍?本縣難道沒有仵作嗎?剛才仵作說得清楚,此人確實是吊死無疑。還在馮家門粱上發現了印跡,上吊繩子也在。

      可不讓她看,她怕是不死心……於是,他只好擺擺手道,「小小女子,若有那膽量。自去驗看便了。來人,侍候著。」

      一名差役上來,很嫌棄的揭開布單。

      春荼蘼捂著口鼻,忍著噁心,湊近了,仔細觀察那屍體的頸部。只一眼,她就確定了,連忙立即走開,對公座上道,「大人,馮老爺果然是被冤枉的。這下子,民女有證據了!」

      不僅竇縣令,所有人都吃了一驚,仵作和差役們忙了大半宿加一早上都沒發現什麼,她只看一眼睛就明白了?這小女子,腦子沒毛病吧?沒騙人吧?

      「什麼證據?」竇縣令這個好奇啊。

      「大人,民女眼尖,剛在屍體的脖子上看到兩道很明顯的勒痕。」春荼蘼擺出吃驚的樣子來,「您若不信,可叫人再看。」

      竇縣令大吃一驚,乾脆也不叫人了,自己到屍體前細看,仿佛怕自己眼花似的,又叫了仵作出來,外回幾名差役,最後大家確認,確實有兩條痕跡。

      仵作的冷汗都流下來了,一個勁兒的自責道,「大人恕罪,是小人疏忽了。若非您目光如炬,實在難以發現這樣細微的差別。」

      「這說明什麼?」竇縣令不理仵作,問春荼蘼。

      「民女不懂驗屍,但民女想,若死者真是被馮老爺所逼,上吊自盡,應該只有一個勒痕才對。」春荼蘼認真地說,「若是兩條,而且一深一淺,感覺似是勒死後,又掛到馮家門粱上。如此多此一舉的事,說明還有第三人存在。所以民女推測,必是那人栽贓陷害馮老爺。」

      堂上眾人怔住,瞬間都覺得有這種可能。

      「又或者,死者欠下巨額賭債,無力償還,繼而自盡。」春荼蘼繼續說,「這時,有惱恨馮老爺的小人看到,乾脆借屍生事,想要讓馮老爺倒楣。若此事沒有報官,馮老爺為息事寧人而私下埋屍,他就可以私下訛詐。這等下作的人,下作的手法,若非被識破,遂了他的意,豈不冤枉好人?」



第四十章 親戚,是最可怕的存在

      春荼蘼敢於做這樣的手腳,是因為知道古代大唐的法醫技術非常落後,他們能檢驗出初步的死因,但太細節的部分就無法驗明。若在現代,或者法醫系統相對完備的宋代,她就不敢如此托大的掉花槍,搞不好會把自己繞裡面。所以嘛,兵法有雲,要活學活用,天時、地利與人和不對,就不能亂套用計謀。

      她用虛假的、她自行創造出的事實把眾人都帶到溝裡了,那就是:馮家表侄是自殺還是他殺,與馮經沒有半點關係。死人無法把自己吊兩次,造成這種結果,是有人想陷害。況且門粱那麼高,可現場卻沒找到上吊所用的椅子。這就更證明,當時有「第三人」在場。而包括縣令在內,從上到下,就沒人想過馮經就是那第三人。畢竟照常理來說,哪有自家門口死了人,把屍首弄下來後又掛上去,最後讓街坊鄰居發現的道理。

      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惹麻煩嗎?卻不知道,有時候麻煩大了反而解決問題,這是逆向思維。

      可以說,春荼蘼利用了人們那種想當然的心態,輕鬆就贏了這場官司。她的良心沒有受到絲毫的譴責,她相信,結果永遠證明手段是正確的。畢竟臨死也要膈應人的混帳東西,實在不值得同情。既然馮家表侄以恩為仇,那麼就讓他的壞心思和他的靈魂一起下地獄去吧。

      而鑒於暫時找不到那個「第三人」。馮經被陷害的情況又已經坐實,自然當堂釋放。此案成為一件小小的懸案,馮家表侄也沒有親人了,無人上告,過不久這事就淹沒在日常的瑣碎之中。若有人來鬧騰,那個人就會被嚴重懷疑正是第三人,純粹自找倒楣。

      馮經對春荼蘼千恩萬謝,第二天一早就找到邸舍,不僅送了不少禮物給春青陽,其實是謝謝春荼蘼外。還要把那宅子送給春家,羞愧地對春青陽說,「還怕您要嫌棄,實在不好意思出手,畢竟有橫死鬼,實在不太吉利。不過您老的兒子軍中官員,聽說老太爺以前是衙門中的人。煞氣重,必定是鎮得住邪祟的。所以無論如何,請您笑納。」

      其實馮經看似忠厚,卻也是個聰明知機的。他表侄吊死在大門前,左鄰右舍都知道了,他的宅子恐怕賤價也賣不出去,他又急著離開這是非之地。不如大方送出。雖然也很肉疼,卻是能落個人情。再者,春家非常人,以後官場相見,也好有個緣法。

      但春青陽忠厚,不願意占人家便宜,況且也是有些忌諱宅子有人吊死,不禁一時猶豫。只說要考慮一下,拿了些土儀做回禮,打發馮經走了。

      「今天都四月十九了,明天我爹就要去軍府報到。咱家到現在也沒有著落,何必叫我爹在軍中也不放心?」春荼蘼私下裡勸祖父,「不如就要了這個宅子,您要是不願意白得,折價好了。到底孫女幫了馮家大忙,照理也得給潤筆和茶水銀子的。您知道孫女的價錢,雖說只上了一堂,說了幾句話,可是一計換他身家性命,所收也應當不少。」

      「你就不覺得那宅子的風水破壞了?」春青陽擔心道。

      「一不忌,百不忌。」春荼蘼無所謂的聳聳肩,「有祖父,有父親在身邊,孫女一點也不害怕。再說這裡是陽間,不是邪祟待的地方,咱家又做得正,行得直,我不信有好兄弟找上門來。」

      「那……折多少?」春青陽終於意動。

      「他原來要價二百五十兩,我看三折好了。」春荼蘼狠斬一刀。馮經是倒楣在他表侄身上的,與春家沒有半點關係。從某種角度上來說,她還算吃虧了呢。

      當天下午,和馮經推讓了半天,最後以五十兩成交。銀子雖少,但春家不欠別人,春青陽和春大山這種正直的人,心理才沒有負擔。至於到衙門去交割、換文契,就交由牙人忙活,連春家落戶,還有小鳳的入籍,再付上點辛苦銀子,就一起辦理了。

      這個年代還沒有銀莊票號,但有官府辦的櫃房,有一種東西叫「飛錢」。就是把銀子或者銅錢存到指定的官辦櫃房,由官府開具「券」。此券不具備流通功能,但可以在指定的官府機構匯兌。范陽縣是小地方,沒有櫃房,他們臨行時,春大山特意去的幽州城,除了隨身攜帶的三十兩現銀,分成五份帶在全家人身上,剩下的全存入櫃房,包括徐家付的那五千兩。此時有大花銷,直接從洛陽的官辦櫃房,兌了銀子就行。

      第二天一早,春大山去軍府報到,春青陽就領著孫女和僕人搬家。他們帶來的東西本就不多,春大山又拜託了當初接待他的老苗幫忙,中午時就收拾出住的地方了。照原先的安排,春青陽住在內院正房,春荼蘼帶著過兒和小鳳住西廂房,給春大山收拾出了東廂房。外院的倒座房歸老周頭,打算用做養馬的廄舍和用做外書房的東廂房暫時空著,把大萌和一刀拉來住西廂。

      大萌和一刀是韓無畏借給春荼蘼的人,自然在出借期間以春荼蘼為主,她說讓他們由明轉換,遵命照做就是了,並無什麼不樂意的,總勝於在外面風餐露宿的隱藏。春青陽看家裡的人員齊整,那點點不安之心也就消失了。

      春荼蘼還特意問了老周頭,介不介意睡門房,畢竟那邊離馮家表侄上吊的地方最近。出了那種事,裡外還不過三天,實在有夠污穢的。老周頭卻笑說,「老奴一把年紀,說句打嘴的話,到春家之前,生死面前打個幾個來回了,有什麼可怕的?再者,鬼才可憐呢,放不下生前事,走那孤冷黃泉路。小姐只管放心。就算有那不長眼的鬼來,老奴也給小姐捉走,斷不會擾到內院的。」

      春荼蘼見老周頭果然是完全不放在心上,也就踏實了。只是老周頭畢竟年紀大了,住的地方又是夏熱冬冷的倒座房,就叫過兒去置辦些新的鋪蓋,給老周頭換上。如今已近夏天,到冬天時多放炭火,把屋子烘得暖暖的,也就是了。

      而這宅子是帶著傢俱出售的。只缺了些吃穿用度,還有些隨手用的零碎東西,好在離南市很近,轉天春荼蘼開了單子,叫過兒和小鳳兩個人去買。春青陽是個閒不住的,乾脆把記帳管家的活兒交給孫女,自個兒帶著老周頭和兩個護衛把後院的青磚地撬了。全整理成菜地,又侍弄了內院的花草樹木,倒是忙得挺開心。

      可惜,忙碌但平靜的生活註定過不了太久,這天是四月二十九,春大山的沐休日。頭天晚上,春大山已經回家。春荼蘼八天沒看到父親。很是想念。難得起個大早,親手給全家人做了早飯,又洗好一早讓過兒買來的新鮮瓜果,分別裝盤,打算好好做回孝順閨女,結果全家人沒上桌,就來了不速之客。

      「老太爺,是大老太爺和二老太爺來了。」老周頭進來報信兒。「拉家帶口的,怕不有十幾口子人,都堵在門外呢。」

      祖孫三人愣住,下意識的對視了好幾眼,春青陽才反應過來,一邊往外迎,一邊急道,「怎麼不先請進來?」

      「大老太爺和二老太爺不肯進來,定要老太爺開大門,親自去接。」老周頭低頭稟報,神情間頗為忍耐,看樣子是受了點氣的。

      春荼蘼見狀,心裡咯噔一下,忽然有很不好的預感:她的美好生活會被打亂的。她記得在現代時,有朋友跟她感歎過:親戚,是最可怕的存在。

      心裡想著,卻不得不跟著祖父往外走,到外院時,看到大門其實是敞開著的。這個時辰正是裡坊人來人住的時刻,而她家門外,站著一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還帶著大包小包,大人叫,孩子鬧,實在吵鬧得很,惹來鄰里的注目。

      春大山也意識到這樣沒規矩,會被鄰居瞧不起,連忙上前,笑道,「大伯和二伯來了?快請進來。怎麼也不提前叫人說一聲,我好去接你們呀。」

      一個矮胖,臉膛紅紅的老頭兒就哼了聲,大著嗓門道,「快別說好聽的,你們離了范陽縣後,哪告訴我們地址了?若非我女婿機靈,去軍府打聽清楚,哪能找到這高門大戶前?你們三房自個兒過了好日子,卻忘了本,真真的狗掀簾子,拿嘴對付!」

      春荼蘼一聽,立即火冒三丈。她這身體沒有本主兒的記憶,不知道眼前的一群人都具體是哪位,但這死老頭一開口,她就知道是找茬來的。

      不過礙著祖父和父親的面子,她忍。現在外面的小巷子這麼多人,若吵起來,是給自個兒家沒臉。再者,對方這麼說話,就帶著吵架,招來外人看熱鬧的勁頭兒,不能讓他們得逞。

      春青陽大約也是如此想,見兒子被噎住,連忙快走兩步,拉住矮胖老頭,另一手拉住旁邊沉默的瘦小老者,一邊往門裡帶,一邊陪著笑說,「大哥、二哥,我們也是才安頓下來,還沒得到機會給家裡捎信兒,哪成想你們就來了。快進屋!有什麼事,回家去說。」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2-20 06:21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6 12:26 AM 編輯

第四十一章 凶宅

      那矮胖老頭甩脫了春青陽的手,氣呼呼的還要說怪話,卻見到一刀和大萌站在門邊。這二人得了春荼蘼的暗示,兩雙利目瞪向他。一刀和大萌是暗衛出身,正經殺過人,也經歷過刺殺的局面,嚴肅起來時,煞氣十足,凶得很,生生把他嚇得縮起脖子,乖乖跟了進來。

      看著眼前魚貫而入的人,春荼蘼一數,好嘛,大大小小的人頭算起來,足足十三口。

      這是幹什麼?不像走親戚啊,還都提著細軟,倒像是投奔。不會吧?他們不會要住到家裡來吧?不會是要她父親和祖父養活吧?話說她重生很久了,從沒見過這兩家人,現在他們怎麼會露面,而且擺出要長住的架勢?

      春荼蘼只覺得一個頭變成兩個大,整個世界都灰暗了似的。她低聲囑咐老周頭趕緊把門關緊,之後硬著頭皮,帶著過兒和小鳳跟了進去。這所宅子幾天前才吊死過人,現在又演這麼一大出戲,簡直成了眾人關注的焦點。

      春青陽把人讓到正房的廳裡,雖然客廳的面積不小,但呼啦啦一下站這麼多人,也擁擠得連身也轉不開了。何況,春家那兩房的人還都死抓著自個兒的東西不撒手,寶貝似的,不肯先放在院中。

      就在混亂一片中,春青陽給春荼蘼介紹兩房的人。因為大房和二房幾年沒到三房走動,彼時孫女年紀還小,只怕記不清楚人了。其實,春荼蘼是根本不認識。

      春家大房共五口人。瘦小沉默的老者,是春家大老太爺,名為春青木,六十來歲。他身子看起來不太壯健。妻子也早亡,只留下一個女兒,名為春大娘。

      普通的底層百姓。有時不給兒女起名字,女兒就按排行稱為幾娘幾娘,兒子也按排行稱為幾郎幾郎。春家軍戶之家,但祖父那輩卻為三個兒起了名字。到第二代,只有三房為兒子起名為春大山,其他兩房的女兒則又恢復了簡稱。

      按輩份,春大娘是春大山的大堂姐。春荼蘼的大姑媽。這女人四十上下,極瘦,竹杆一樣毫無曲線美。其實對於女人來說,胖瘦都可以美麗,只是瘦不要干。胖不能肥,可春大娘卻是乾巴人兒,在以圓潤為美的大唐,絕對算醜女。而且她嘴唇極薄,鼻直,下巴方,再加上一對厲目,顯得極為潑辣厲害,面相十分不討喜。

      她女婿叫陳冬。似乎怕老婆,身量本就不高,還縮頭縮肩的,更顯得窩囊。可別看春大娘瘦得沒有幾兩肉,肚皮倒爭氣,生了兩個兒子。

      陳阿大今年已經二十。卻沒娶妻,性格和相貌酷肖其父,看人都不用正眼,總是一瞄一瞄的,沒有年輕人的朝氣,反而令人倍覺猥瑣。春荼蘼眼尖,注意到他瞄了小鳳好幾眼。

      陳阿二才十一歲,農家的孩子這年紀已經下地幹活,生活條件好的,也開始讀書了,可陳阿二似乎很受寵愛,極為沒規矩、沒家教,身上雖然乾淨整潔,但進屋後,見到桌上的點心水果,抓起來就吃。春大娘看在眼裡,卻根本不說。

      春家二房有七口人,矮胖的紅臉膛老者,也就一直大聲嚷嚷的那位,就是春家二老太爺春青苗。這名,跟他的整體形象相差太多了。快六十歲的人,底氣卻足。他老婆王氏,也是圓胖的身材,從五官上看,年輕時應該有幾分姿色,可惜長了一又賊溜溜的眼睛,看見什麼都兩眼放光。

      春家子嗣單薄,除了三房有春大山外,大房一個只有女兒。不過那是因為妻子早喪,大老太爺後來也沒有銀子和體力續娶。可二房呢?老爺、老太太身體都好,一把年紀還活蹦亂跳的,卻也只生了個女兒,名為春二娘。

      春二娘倒似大老太爺的女兒,模樣眉眼都平順老實,比春大山大四五歲,但面相卻有些蒼老,倒是她那個女婿,不像農人,倒似個四處跑買賣原帳房,穿著體面,目露精光,眼睛滴溜兒亂轉,遠比不上春大山的堂堂相貌,有些油頭粉面的感覺。考慮到正是他從折衝府打聽到春大山的住處,應該是個機靈的,或者說機靈過頭了。

      春二娘沒有堂姐的本事,一口氣生了三個女兒,名為江大娘、江二娘、江三娘。最大的十八歲,訂了親,卻是望門寡,根本沒有去夫家。其次是十四歲,最小的僅三歲不到。她們站成一排,隱身在父母身後,倒一時看不出什麼脾氣秉性,卻比陳阿二懂禮多了。

      認完這一家,春荼蘼心生怪異之感。她家老爹美貌,祖父也是模樣周正的老人,因為心善厚道,所謂相由心生,看著就覺得親近可信。但同樣的親兄弟,為什麼和春家另兩位老太爺的長相差距那麼大呢?連帶著到春荼蘼這輩,五官上完全看不出是血緣如此近的親戚。

      春荼蘼不是外貌協會的人,不以人的外形評判人,但是……相比起來,她還是情不自禁的有些高興。她敢說,春家所有的女人中,她是最漂亮的。跟其他春家女相比,她簡直就是美人。

      「這位是?」春青陽介紹到後來,面對著一個與江大娘年紀相仿的女子,一時愣住。

      這不是他們春家的人啊。春青陽看了眼兒,見春大山也輕輕搖頭,就明白不是自己眼花了,遂又看向自家二哥。

      若論生出閒事閑非,一定是他。

      「哦,她也叫江二娘,是我那女婿的嫡親妹子。為了和我那二外孫女區別,我們都叫她江娘。」春青苗大喇喇地說,好像這是他家,「洛陽是大地方,我那女婿一向疼妹,就一起帶來,見見世面也好,能在這邊配了女婿也行,總是條出路。」

      春荼蘼愕然。就算大唐姑娘不像程朱理學後那樣壓抑個性,也不能這樣直接說啊,一屋人呢。合著,這是往大城市找男人來嫁的?誰給說媒。嫁妝誰出?從哪兒出嫁?春家大房和二房來佔便宜就罷了,好歹沾著親,血緣還比較近。可難道。二房嫁出女兒的小姑也要歸三房管?即使在大家族中,這也不算正經親戚,春青苗和江明怎麼敢,直接就賴上來!

      再看江娘,雖然並不醜,是普通人的相貌,但面色青白。眉尖額窄,在相學上,稱為克夫相,在迷信的古人面前,婚姻事是會很艱難的。而聽到春青苗說這話。她態度倒是坦然,躬身一禮,姿態也還不錯,似乎是讀過書的。但是,她大方得是不是過了點?一身當家作主的奶奶做派?可這是別人家裡啊!反正從她的行為上挑不出理兒來,可就是讓人不舒服。

      「我說老三。」春青苗又開口了,好像他不說話,別人會當他啞巴似的,「你家這日子過得不錯啊。這樣大的宅子,這樣好的傢俱擺設。看這……」他指了指桌上已經就陳阿二抓得狼藉一片的飯菜,「吃得這樣好。咱們哥仨兒雖然不是一母所生,好歹是一個爹的親兄弟,不能你吃香喝辣,讓我們喝西北風啊。老三。這也太沒良心了,你就不怕天打雷劈?」

      誒?不是一個娘生的?!怪不得長相差距這麼多,連脾氣性格也差著,原來雖然是同根所生,卻不是掛在一個枝上的果!看來祖父的娘應該是填房,這難道是大房和二房對三房這樣刻薄冷待的原因?但佔便宜時,怎麼不離遠點?

      「看二哥說的,哪裡就喝西北風了。」春青陽陪著小心道,「我是隨兒上任才來洛陽,其實哪怕有一絲機會,我也不想來這兒,到底故土難離。」

      「三叔說話真好聽,哪有人放著福不享,偏待在小地方受苦的。」春大娘接過話來,「三房這好日子啊……喲,光僕人就四五個了。」她是算上了大萌和一刀。

      「是啊,是啊。」二房的王氏老太太也道,眼睛在廳裡亂瞄,「瞧這宅子……」

      「這宅子是凶宅。」春荼蘼實在忍不住,開口道。照平時祖父對她的教育,長輩不問,她是不應該隨便說話的。從這一方面來看,三房和其他兩房人從教育水準就差很遠。

      「三侄女真會開玩笑。」二房的女婿江明笑說,語氣很親熱,好像經常走動的親戚那樣。

      春荼蘼略施一禮,認真的說,「不瞞二姑夫,此處真是凶宅,不信可以去打聽打聽。就在前幾天,還有個人吊死在前門的門粱上,臉色青灰,舌頭吐那麼老長。」她比劃了一下,「死時都不瞑目,眼珠瞪得就快掉下來了。」

      古人迷信,崇拜鬼神,聽聞春荼蘼的話,春家那兩房的人都變了臉色,除了渾不吝又不懂事的陳阿二,所有人眼神中都流露出恐懼,王氏更是哆嗦了一下道,「這樣不乾淨的宅子,你們還……你們還……」

      「哼,我爹和祖父有多少俸祿,二祖母豈會不知?」春荼蘼歎了口氣,繼續說,雖然不能阻止那兩房人占自家的便宜,至少要表明,自家也不是任人宰的肥羊,「我祖父臨離開范陽縣時,還封了兩包銀子留給大祖父和二祖父,再加上路費什麼的,若不買吊死過人、沒人願意要的凶宅,哪有銀子住別處?就是這宅子想轉手賣,也是賣不出的,好歹自己住,圖個省錢罷了。」



第四十二章 春大山不是包子

      一席話,春家大房和二房的人都閉緊了嘴,才進門時的理直氣壯消失了。

      可惜春青陽太厚道,不忍場面冷清,連忙道,「大哥、二哥,你們這麼早就到了,只怕半夜就起來等城門開。不如先吃點東西,有什麼事,回頭再說。」

      破功了啊。春荼蘼暗暗搖頭。不管什麼年代和時空的人,總是善良和面子軟的人吃虧,祖父和父親偏偏是這一類人。看來,最近她的日子清靜不了,得想個辦法解決才行。

      這麼多人吃飯,小鳳和過兒忙活不過來,春荼蘼和老周頭也只好來廚房幫忙,可憐大萌和一刀這兩個賢王府的暗衛,也是有品級的,弄不好比春大山都高,現在卻要放下身份,暫時充當門房。

      春荼蘼一心三用,要在灶上搭下手,還要暗中注意那一大家子人,更要轉著心思,力圖把這場蝗災般事件的惡劣影響力,降到最低。

      「小姐,要不要把東西都登記造冊?」過兒悄悄問春荼蘼,「我看大房的陳阿二太沒有規矩,二房的老太太又賊眉鼠眼的……東西指定是多不出來,但如果少了,到哪兒說理去?」

      「噓,小心別讓祖父聽到,怕他老人家臉上不好看。」春荼蘼壓低了聲音,快速往外看了看道,「算了,咱們才搬過來沒多久,值錢的小擺設還沒置辦,他們總不能把房子拆了,把傢俱搬走吧?這樣,你快去把咱們屋裡,還有祖父和父親屋裡,把值錢的東西都打包,放到大萌和一刀那去。他們兩個兇神惡煞似的,正好當門神擋小鬼兒。」

      過兒點了點頭,立即就跑了出去。

      春荼蘼見該蒸的、該煮的都放在鍋裡了,老周頭手腳麻利的在灶下燒火,只剩下切點熟肉或者炒個小菜什麼的。就對小鳳說,「你去幫過兒的忙,再把倉房的門窗檢查一遍,絕對要鎖好。注意點。別讓他們看出咱們的防備來。你和過兒都是爆炭,他們再討厭也得忍著,我可不想祖父難過。無論如何,混過今天再說。」

      「小姐放心吧。」小鳳放下挽起的袖子說,「我若做手腳,必不能讓人發覺,不然這麼多年的功夫可白練了。」

      「知道你本事。」春荼蘼忍不住笑。「對了,叫我爹來廚房幫忙。這句話要大聲說,讓他們也看看,官老爺親自下廚,還有什麼好挑刺兒的嗎?」

      小鳳跑走,春荼蘼就著手切菜肉並裝盤她深知,做的吃食必須量大,寧願剩下也不能不夠。否則又要被挑理兒。她昨天才派人買了米糧肉蛋和蔬菜瓜果,本來夠吃好幾天的,這下可好。一頓就見底兒了。

      「女兒,爹來了,有什麼幫忙的?」正忙活,春大山進來了,臉上帶著點討好。

      想到祖父也是這個神情,春荼蘼的心,立即就軟了。祖父和父親都知道她不高興,知道清靜日子被破壞了,可又沒辦法,只得在她面前做小伏低。她若明著鬧騰。豈非太不孝了。

      「爹就炒雞蛋吧?」春荼蘼把雞蛋筐子拿過來,「分兩次,都炒了。我看二老太太是個精明的,說不定一會兒來廚房檢查,發現有剩,會覺得祖父摳門呢。」

      春大山訕訕的。一邊幹活一邊說,「當年你還小時,見過大房和二房的人,哪想到你還記著他們的……做派。」

      春荼蘼心道我哪裡是見過,是猜測的。沒成想好的不靈壞的靈,讓她一猜一個準兒。

      「爹,我叫您來,其實是商量點事。」她手上不停,嘴裡卻說,「如今那兩房人來了,不管他們打的什麼主意,看起來一時半會兒的不會走,不管祖父怎麼想,您都不能留他們住下。」

      「這是凶宅,他們敢住?」春大山輕敲了女兒的頭一下,神情卻寵溺,還帶點好笑,「你這丫頭反應就是快,剛才說得繪聲繪色,聽得我都汗毛直豎。」

      「我又沒說謊。」春荼蘼委屈的哼了聲,「咱家人都心底無私,不怕鬼怪邪祟,別人就未必了。不過我怕他們捨不得回去,硬著頭皮,壯著膽也要住,那就麻煩了。俗話說得好,親戚遠來香,街坊高打牆。大房和二房本就自私涼薄,若讓他們沾上,咱家就沒好日子過了。」

      「那你說要如何呢?」春大山也皺眉,意識到事情的麻煩,「但……最好不要撕破臉。爹雖然很煩他們,可你祖父……你知道的,他老人家認老理兒,到底是一個爹生的親兄弟……」

      「什麼親兄弟?明明是蝗蟲!」春荼蘼誇張的做出驚嚇的表情,「不過我明白您的意思,我是想,了不起銀子上吃點虧,趕緊去找牙人,在洛河北那邊租個宅子,先讓他們安頓下來。他們離開,咱們才能平心靜氣,看看他們到底要幹什麼,再考慮要怎麼應對。爹啊,我只怕他們所圖不小,不那麼好打發。」

      春大山想了想,「就照你說的做。不過,咱家銀子不太富餘了,這又是一大筆挑費。他們兩大家子人,估計就等著白吃白喝,還得吃好喝好,沾上咱們就不會輕易離開。」

      看著父親皺緊的眉,春荼蘼暗松了口氣。還好,祖父雖然面軟心軟,父親卻不是個好糊弄的,更不是包子,能跟她統一戰線。

      想想這人啊,真是貪心不足。祖父以為她不知道,其實她什麼都清楚,只是不說罷了。

      祖父在她身上從不儉省,對自己卻格外摳門,捨不得吃,捨不得穿的。衙門但凡有押解犯人的工作,他老人家就為了那點差旅銀子、一點點補助和犯人家屬打點的灰色收入,別人都不願意去的艱苦地方,祖父都搶著去。這三十年下來,存了足有兩百多兩銀子,可帶到身上才三十來兩,剩下的分成兩封,已經交給大房、二房了。說是代他供奉祖宗牌位,只當孝敬過世的老人,其實還不是想著自己跟兒子去任上,說不定十幾二十年回不來。乾脆一次性貼補兩個哥哥了。畢竟,他們都沒兒子,靠著女兒女婿生活,身上有錢。心是不慌。

      一家一百兩,相當於RMB二十萬塊錢,在范陽小地方,不管是買地還是置業,甚至做點小生意,完全是可以了。春青陽,對哥哥可謂仁至義盡。但是大房二房呢。銀子老實不客氣的拿了,還追來洛陽,打算吃死所謂的「親」弟弟、「親」侄子。

      「所以要在洛河北區給他們租房,那邊住的是平民,租金和物價都低些。」春荼蘼安慰春大山道,「爹也別煩惱,皇上還可能有乞丐親呢,左不過他們就是為了錢罷了。這宅子本來也沒想這麼便宜買下來。我手中銀子盡夠。雖然這麼花出去我心疼,但女兒想得開,當做善事不就得了?先穩下來。慢慢想辦法讓他們回去就是了。」

      「恐怕會很難……」春大山對困難也有充分的預期。

      「事在人為。」春荼蘼解下圍裙道,「爹您看著火,我去外院找一刀和大萌,叫他們速度去找牙人。不瞞爹說,有這兩家人在周圍吵吵,我忍受不了三天。」

      「當著你祖父別這麼說。」春大山囑咐,話音還沒落,春荼蘼已經跑得沒影兒了。

      她去找了兩名護衛,說實在的,讓他們做家僕的瑣事。她實在感覺很內疚和抱歉,可誰讓她現在沒有可用的人呢,僅有的幾個還全被極品親戚拴住了。好在這兩個的服從性相當好,半點不抱怨。她一吩咐完,一刀立即去找上回幫了大忙的牙人。而大萌就盯在門口,等著有人跑出去好監視。

      果不其然。在大房二房的風捲殘雲之下,做了這麼多早飯,居然盆乾碗淨。而且筷子才摞下,春大娘,二老太太就張羅著參觀參觀各個屋子,江明卻逮了個機會,說去外面看看。一切都在春荼蘼的預計之中,她倒也不攔著。反正精細東西全收起來了,外面的茶壺花瓶等物,也不值什麼,眼皮子淺的要拿走,隨它去了好了。

      大老太爺春青木和春二娘還算老實,二老太爺春青苗卻在接到二老太太的眼色後,大聲嚷嚷著要看倉房。春青陽一臉尷尬,又是羞愧,又覺得對不起兒子和孫女,卻說不出直接反對的話。春大山只好求助地看向自家女兒,不知道要怎麼拒絕才不壞親戚情份。

      可在春荼蘼看來,這樣的親戚之間有情份兒嗎?就算有,那還有繼續下去的必要嗎?她不介意幫助窮親戚,因為血濃於水,特質永遠抵不過感情,就算不相干的人落了難,能幫一把也要搭把手的。不過,她可不會任人宰割。她施捨,她幫忙,是她的誠心善念,別人卻不能把做為應當應分的,咬上她就牙牙見血,口口見肉,好像不狠就對不起人似的。

      「二祖父。」她臉上笑眯眯的,語氣卻不善,「那間房裡放著我娘留給我的東西,您還要看嗎?侄媳婦的家私,你要拉得下來臉……要不……您就看看。」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2-22 06:04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6 12:27 AM 編輯

第四十三章 簡單粗暴

      春青苗脖子一梗,紅臉膛就更紅了。他再不講理,這個頭也不能點。倒是他老婆王氏在一邊陪笑道,「這孩子是怎麼說的。他是長輩,做事哪能不管不顧?咱春家雖然不富餘,卻也是老輩傳家,祖上有讀書的,講究著呢。不過,我當嬸子的總可以開開眼吧?」說著就向倉房走。

      春荼蘼也不攔,反正大鐵鎖把門,別人進不去,只在後面不急不緩地道,「我娘去了這麼久,東西都還有什麼,我也說不清。不過若是少點什麼,或者貴重的損壞了,二祖母是講究的人,將來就給我添補上吧?」

      二老太太一怔,順便就瞪了二老太爺一眼。春青苗配合巧妙,說不過春荼蘼,就立即發作春青陽,叫道,「老三,你這是怎麼教育的孫女,有這樣和長輩說話的嗎?」

      「這是防賊哪。」春大娘皮笑肉不笑的在一邊添柴加火。

      春荼蘼一挑眉。

      這是她家,她絕對不會讓人欺侮到祖父頭上去。鬥嘴?她會怕嗎?若論指桑駡槐,是個女人就會,只是大部分好女人不屑罷了。但若惹急了她,她什麼無下限的事都做得出來。

      正想著,春大娘的麼兒陳阿二就撞槍口上了。

      其實真正的世家子弟,家教都很良好,就算心思歹毒,面兒上的風度卻有。反而是小門小戶嬌寵出來孩子,十分令人厭惡。

      陳阿二就是,都十一歲了也沒啟蒙讀書,又不像農家樸實的孩子幫著家裡幹活兒。而是胡吃悶睡,惡吃惡打。早上他才吃得飽飽的,滿院子亂竄不說,先是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兒。蹲在牆角拉了一攤,之後就開始禍害內院的花草。在他親娘敲邊鼓的時候,他正把一叢花木當假想敵。嘴裡哼哼哈哈,手上又揪又打。眨眼間,開得好好的花零落於地,花枝折了不少。過兒見春家大房和二房這麼多大人看到都不管,氣得臉色發白,又記著小姐的囑咐,死忍著不發脾氣。

      春荼蘼心中雖有氣。可為了祖父,一直都是態度溫軟良好。這給了那兩家人錯覺,以為她是好拿捏的。也不想想,能在公堂上辯倒做慣訟棍的秀才,壓得堂堂大都督無話可說。僅憑著惡名聲,就讓街上的流氓都不敢招惹的姑娘能是好欺的嗎?

      此時,只見她俏臉一板,氣勢登時就淩厲起來。她也不多話,快步上前,一巴掌就呼在陳阿二的後脖子上,怒駡,「發的什麼瘋?還有沒有點規矩!」動用武力唄,多簡單粗暴呀。多管用呀,多解氣呀。

      陳阿二咧著大嘴笑,因為沒挨過打,反射弧有點過長,在眾人的長長驚呆中,過了半晌才覺得疼痛。哇的大哭。不過他雖未成年,卻霸道慣了,仗著自己在貧困的軍戶中算是有錢人家的孩子,又仗著春大娘會撒潑,無人敢惹,哪吃過這等虧,第一反應就是反身撲了過來,掄起小拳頭,打向春荼蘼的肚子。那勁道看來很大,若打中,就算春荼蘼大了他四歲,也受不得。

      春荼蘼不打無準備之仗,自然對混橫的半大小子有所防備,若非小鳳就站在她身邊,她也不會這麼莽撞。而小鳳沒讓她失望,身影一閃就擋在她前面,這樣苗條的人, 居然把壯實的阿二拎了起來,隨後就摜在地上。也不知點穴還是什麼,反正阿二動彈不了了。

      可這小子蠻橫,污言穢語順口罵出,都是鄉下最粗俗的那種。小鳳登時大怒,又封了他發聲的功能。阿二這才害怕,大嘴上下動著,就是不出聲,鼻涕眼淚哭得前襟都是。

      春大娘嚎叫著撲過來,兒啊肉啊的喊著,本來想撕打小鳳和春荼蘼,卻見兩個姑娘並排而立,沒有半分慌亂,卻是煞氣十足,不禁氣勢就怯了,乾脆拿出最擅長的那一套,一屁股坐在地上,先抽了兩口氣,拍著大腿,打算施展撒潑打滾那一套。

      哪想到還沒發聲,春荼蘼就涼涼地道,「大姑母,你若敢哭叫一聲,阿二能不能回復到原樣,我可不敢保證。」打蛇拿七寸,她不會和春大娘對著玩潑婦手段。以勢壓人,嚇唬人什麼的,她運用得得心應手。

      果然,春大娘哽了聲,生生把出口的話全咽了下去。但她眼珠一轉,轉頭面向春青陽,「三叔,您就不管管我侄女!這是什麼家教!若是嫌棄我們窮親戚上門,直接說一聲就是,何必打孩子?這明明是有邪火啊,那朝大姑母身上發啊。我是沒臉的,也不怕人家笑話,可怎麼能對阿二下黑手?這若是打壞了,誰陪我一個兒子!」也不管阿二如何躺在地上哼哼,先告狀再說。

      「大姑母,阿二是我表弟,看到他做錯事,我得教育他呀。」春荼蘼又恢復了好脾氣,堅決不讓春大娘和自家心軟面軟的祖父搭上話,若祖父一時不忍,說出弱勢的話,她這邊就不好繼續發作了,「這裡可不比鄉下地方,到處都是出身富貴的孩子,表弟今天在我家,在我跟前兒沒規矩的撒潑就罷了,倘或這麼是非不分,又渾又橫,惹到哪家公子小郎君,就算我爹是正經的武官,也承擔不起。到時候把他打死打傷,算誰的?說起來,我是為了他好,在家挨頓鞭打,總比在外面讓人捏死強。大姑母,你還當這是范陽縣嗎?走在街上,隨意撞到個人,就可能是皇親國戚!」

      「你……你……」春大娘被噎得不行,強說嘴道,「教育阿二,自然有我,什麼時候輪到你這個當表姐的?」

      「奇怪了,依大姑母的意思,自家人管自家人的事,對不?那我再不好,自有我祖父、父親來管教,剛才大姑母告得什麼狀?三房的家教如何,也輪不到大姑母議論呀。」

      「我也是長輩。你也叫我一聲大姑母。既然春家三房沒分家,你爹一肩挑三房,我不敢管你,還不興向三叔說道?」春大娘哼了聲。

      「哦。沒分家啊,一家人啊,那我又何管不了表弟?」春荼蘼冷冷地看著陳阿二。「他還好不姓春,是外姓旁人,不然,我直接打斷他腿。我寧願花銀子養她,也不能讓他跑出去惹禍!」

      她說得擲地有聲,不僅春大娘和陳阿二,其他人也都感覺背後發寒。三房的這個孫輩。以前不知道是這麼厲害的,說得話讓人心頭發毛。

      春荼蘼神態安然地站在一邊,心思卻活動開了。吵架也能吵出思路啊。分家?!她怎麼沒想到這個辦法。只要分了家,雖然還是親戚關係,但彼此之間就不用拴在一起了?雖然大唐的宗族觀念雖然重。但寒門小戶的,也不講究這些。

      只是,大房和二房賴上來,必定是不肯分家的。想個什麼辦法呢?不能急!不能急!

      至於被這些人訛點好處……她並不在乎,誰讓祖父心裡惦記他那兩個不成器又不講理的哥哥呢?為了祖父,萬八千的銀子,她也不放在眼裡。若對方是知理的,親戚麼,總是越走動越近。她也不會看不起人,大家親親熱熱,互相幫助,家族的力量不正是如此嗎?可現在情況不同,所以還是破財免災的好。但是,必須得有個明確的說法。不然這樣雞飛狗跳的日子,鐵定沒完沒了。

      一邊的二老太爺和二老太太見此,反正不是自家外孫吃虧,倒沒插嘴,但卻驚訝於春荼蘼半分面子也不給。

      其實春荼蘼就是要撕破臉的,什麼鳥,就得喂什麼食,對講理愛面子的人,自然不能輕易壞了臉面,但春家大房和二房?哼,如果他們要臉也不會直接殺過來了。只要有便宜好占,就算臉全沒了,他們照樣會貼過來。所以,不如來個下馬威,好歹讓他們心裡有個譜,不敢為所欲為。當他們知道便宜不好占,說不定能快點離開。

      春青陽見狀,很是尷尬,本想勸解兩句,卻讓春大山給攔住了。春大山面沉似水,眼神中隱有怒火。女兒是他和父親從小捧在手心兒裡的,一根頭髮也捨得碰過,如今陳阿二敢揮拳就打?若不是剛才小鳳更快,他會打斷這小兔崽子的胳膊。他早看大房和二房不順眼,如果不是為了父親,他早忍不下了。

      春大娘被噎得雙眼翻白,可又不敢裝暈,畢竟,她兒子還在一邊當僵屍呢。她從小就是個厲害的,對堂妹春二娘使了個眼色,春二娘瑟縮了一下,卻不敢不上前,吞吞吐吐地對春荼蘼說,「大侄女,你就……你就放了阿二吧,他再不敢了。總這麼僵著,回頭壞了身子就麻煩了。」

      「就聽二姑母的,我也不想傷他,但必須讓他長個記性。不過我的丫鬟手下有分寸,斷不會讓阿二受傷。」春荼蘼對小鳳點點頭,示意她恢復阿二的自由,但眼睛卻瞪著這小子,冷聲道,「別記吃不記打,下回再做混帳事,我不管你爹娘是誰,見一回、打一回,直到你走了正道為止!不然,我就不認你們家這門親!」



第四十四章 想辦法分家

      阿二只覺得身上又酸又麻,猛然間能動了,就想繼續打罵眼前可惡的「表姐」,可才一動彈,就生出恐懼心來,結果連哭也不敢出聲。

      春大娘摟著兒子,心疼極了。但她心中有火,不敢發洩,只狠狠瞪著窩囊的丈夫,怪他從開始到現在,連個屁也不敢放。她倒不想想,她如此潑賴都沒話好說,陳冬能做什麼。

      倒是一邊的江娘子,跟春家沒半點血緣關係的人幽幽開口,「管教表弟自然是好,但也未必就得打。孩子嘛,給他說說道理才是。」

      春荼蘼垂下眼睛,過兒立即配合默契地道,「江娘子,我家的事,您就別操心了。我們小姐常說:亂世用重典。阿二少爺擺明是給寵壞了,可不得有點雷霆手段。」那話的意思是:你一個春家二房女婿的妹妹,八杆子打不著的,這兒哪有你開口的餘地。

      而只沖這一句,春荼蘼就極不喜歡這個江娘子。她表面上是知書達理的,卻沒有分寸。怎麼著?這是打抱不平?打算在春家當家作主?還是想表現自己?

      無意中一抬頭,見江娘子連瞄了春大山幾眼,面頰微微飛紅,不禁心中警鈴大作。自家美貌老爺的桃花太多了,可惜全是爛桃花。身為女兒,一定要為父親擋掉!

      「一窩皮,不嫌騷。」二老太爺看不下去了,終於開口,滿臉的不耐煩,「小孩子間吵吵鬧鬧,撂下爪子就忘了,大人們就別摻和,還是想想怎麼安置吧?昨天大半夜就起床,守在城門口,可累壞我了。」說著,還打了個哈欠。

      春荼蘼冷笑。

      誰說春青苗是渾人來著?這話說得多麼地道啊。明明是她教育陳阿二,在春青苗嘴裡卻成了小孩子打鬧。這不就是說,她容不下人嗎?好吧。她就是容不下,乾脆來個默認。

      春青苗本來以為春荼蘼會回嘴,他正好擺伯祖父的架子,哪想到春荼蘼根本不理。氣得他鬍子抖了幾抖。

      「荼蘼,你看看怎麼安排?」春青陽搶在二哥發話之前道。

      看到孫女被圍攻,還是在他眼前,他不是不生氣、不心疼的。可孫女穩穩占住上風,他又對兩個哥哥壓榨慣了,到底不忍,只好息事寧人。

      春荼蘼也知道。無論如何,在沒找到房子前,不能把人趕出去。不是她不想,是怕影響父親的名聲。這就是古代的不好,名聲二字壓死人,又不能到處跟人家解說另兩房的人品。可正當她考慮要怎麼安排這麼些人時,出門溜達的二姑夫江明回來了。

      他臉色蒼白,額頭上卻掛著汗珠子。如此違和的造型。只能說明一件事:他打聽過了凶宅的事,然後悲劇的發現真相是真的。於是,他們賴在這裡不走的願望落空了。

      春荼蘼暗爽。心想時機真好,若沒這個所謂的凶宅,還真不好阻止他們住下。想著就往內門瞄了一眼,見大萌對她比劃了個手勢。他們之間是研究過聯絡暗號的,所以她立即明白,她所料不錯。

      她假裝扶祖父先回屋休息,見到春家那兩房的人迅速湊到一起,隨著江明說著什麼,所有人都是臉色蒼白,目露恐懼。

      「過兒。去拿點銀子給我爹。」她吩咐道,又轉身對春大山說,「爹,您找個普通的邸舍就行了,再給櫃上放點錢,千萬別交在他們手裡。」

      春大山點點頭。春青陽卻支吾著說,「要不要找個人照應他們,畢竟人生地不熟……」

      春荼蘼一想也是,倒不是為了別的,至少看著他們不鬧出事來。等租下正經的宅子,安置他們住進去,才好鬆口氣,再考慮下面怎麼辦。

      「去看看一刀回來沒有,如果回來了,就叫他和老周叔跟去。」春荼蘼道,「老周叔辦事老到,一刀長得凶,一個侍候他們,一個鎮著他們,多好的組合,再合適不過了。」

      「是不是太委屈一刀了,不然我去?」春大山說,他是知道一刀和大萌的身份的。

      「你就兩天沐休日,別耽誤了後天去軍府。」春青陽拍板道,「到底不能因為家裡的事,影響你為國盡忠,聽到沒?至於一刀和大萌,以後好好補償就是,咱們知著這份情。」

      春大山應下,到院子裡對一大群人說,怕他們忌諱這宅子才吊死過人,請他們暫時到邸舍去休息,吃用都直接找櫃上要,回頭他來結帳,過幾天再安排其他住處。

      大房和二房本來就是想賴上三房不走的,聽這樣的安排,雖然沒有第一時間就占住腳,卻也不錯了,誰讓三房一家子渾不吝,連凶宅也敢住?當下都沒鬧騰,跟春大山走了。人多,事也多,春大山直忙活到下午才回來,滿臉的疲憊,可心疼死春青陽與春荼蘼了。好在之前就準備了洗澡水和吃食,祖孫倆親自侍候春大山,完了爺仨兒個就坐在院中的樹下乘涼、說話。

      宅子內外被禍害的地方都收拾過了,小鳳和過兒去補充了新的吃用東西。只要不細看,倒沒有蝗蟲過境的慘狀。

      「他們不是要長期跟著咱家吧?」春荼蘼直接問。

      她這是明知故問,也是為了確定祖父和父親是不是這麼想的。他們一路遊山玩水過來,在路上耽誤了二十來天,可那兩房人若直奔洛陽,日夜兼程,自然就快多了。就是說,他們在家是研究了一些時日的,算是有備而來。

      春青陽就歎息道,「春家不再是軍戶,那是天大的好事,但范陽縣的那些田地,就不能免租免稅給大房與二房種了。春家又沒分家,你爹一家挑三戶,所以他們來投奔,我不好……不好拒絕。」面對孫女,他有點愧疚。畢竟,他怎麼都好說,可如今大房二房刮乾淨了他,花的是孫女的錢。

      「祖父不是給了他們銀子?夠買二十畝地的,比之前種的還多呢。」春荼蘼恨大房和二房貪婪。在這個年代,不僅房價便宜,地價也是如此。在地廣人稀的北方。五兩銀子能買一畝上等良田。

      「而且這些年,他們攢下不少家私吧?不然,也不能寵得阿二那樣。」春荼蘼繼續說,在親人面前。並不掩飾自己的情緒,「退一萬步講,要我爹奉養大祖父和二祖父、二祖母,那沒有問題,畢竟沒分家,生養死葬,不用說我爹了。連我都要承擔責任,他們到底是長輩。可他們不能連女婿一家子也帶過來,那我爹成什麼了?有必要養著這些外人嗎?他們沒手沒腳?」

      「可能……可能是離不開女兒,嫁出去也是親生的。他們是打算在洛陽找點事做,沾咱家點光吧。」春青陽解釋,對兩個哥哥如此做法也不贊成,而且有點抬不起頭。

      「祖父您太心善,我敢擔保。他們就沒想找事做,只想吃我爹的俸祿。」春荼蘼哼了聲。

      「他們是責怪咱們。」春大山街口,聲音悶悶的。「之前在范陽種的地,他們差不多全把出息拿走了。這些年風調雨順的,大房二房其實富餘。現在要自己買地,當然心疼銀子。還有最重要的,以前咱家的地臨著一個沙石場,是和田地連帶在一起的,那才是真正賺錢的買賣。不是我說嘴,他們兩家看似普通,其實肉在骨頭裡,比咱家有錢多了。之前我朋友魏然。他的娘舅做過沙石買賣,跟我算過一筆帳,說他們兩家雖說做的是小打小鬧的沙石生意,但這麼些年下來,最少也得有五百兩銀子的身家。這算不得是大富貴,卻是咱家拍馬趕不上的日子。」

      「那他們還要咱們家日常墊補?」春荼蘼很火大。

      「他們……太貪了。」春大山當著父親。不知說什麼好,「自家有萬貫錢,也得算計咱們家一文。」說著面向春青陽,「爹,您拿他們當哥哥,他們卻不拿您當弟弟,自以為是債主子。您從不欠他們什麼,何必一味遷就?他們怪咱們害他們沒便宜地種,再不能做沙石生意,卻不想那沙石場本不該和田地連在一起,是軍府管事看在我的面子上才給的。他們怪咱們為春家脫離了軍戶,卻不想大房二房沒有兒子,將來老人一走,女兒女婿拿飽了銀子,自己去過好日子,卻不曾想,我以後有了兒子呢?難道世代在軍中效力,連科考之路也走不得?脫籍,明明是好事呀,在他們心裡,卻是我們三房對不住他們。」春大山越說越氣,可見平時忍耐,這下子有點爆發的意思了。

      「大山,我知道你委屈了。可我親娘是填房,還是被你大祖母和你祖父救的。他們臨終之前,要我發誓照顧兩個哥哥。你不知道,當年他們本來也可以讀書識字,好歹做個小吏,可你祖父卻把機會給了我……」春青陽很為難,眼圈都紅了。

      他是厚道人,又正直知恩,可這也不是被所謂親人欺侮的理由呀。報恩,也得有個適當的報法兒。只是看祖父這麼傷心難過,委曲求全,春荼蘼一肚子的刻薄話全忍住了。

      她得想辦法分家,只要分得平靜乾淨,最好是大房和二房拼命要分,祖父的心就不會被傷到,以後過時日也不會覺得對不起人,才會坦然。

      她要想辦法,不能急,一定會有辦法和機會的。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2-24 11:04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6 12:28 AM 編輯

第四十五章 誹謗再利用

      春大山見父親如此,也不忍說得太過分。沉默了一會兒,換了平和的語氣說,「剛才我先回來了一趟,走到半道,卻想到有事沒囑咐邸舍的老闆,就又折回去了。您猜,我聽到他們說什麼?」

      「說什麼?」春青陽機械地問。

      「他們商量著,自家的錢存起來,一文也不能動用。因為大伯父、二伯父要養老,陳家要為兩個兒子娶媳婦,江家要為三個女兒備嫁妝,甚至還想招女婿。」春大山喘了口氣,平復著心情,「所以,要儘量把咱們的銀子弄過去。我的俸祿,您的體己就不提了,誰讓您發誓要照顧他們呢?可他們不該……不該……」

      「怎麼了?」春青陽疑慮重重,緊著問。

      「他們說,荼蘼能給人打官司。他們打聽過,上公堂很賺錢的,所以才賣了房子和地,直接找上咱家。還說……還說好歹不能讓荼蘼嫁人,先給他們每家賺出幾千銀子再說。」

      轟的一下,春青陽的血全沖上了頭,氣得身子晃了一晃。

      他可以為春家大房和二房做任何事,唯獨他的小孫女,是他的命根子,絕不能!絕不能被別人算計。

      這是他第一次!多年來,被「恩義」二字壓迫著,他還能忍耐,今天卻是第一次,對大房和二房產生了深刻的怨恨!

      動他兒子行,誰讓大山一肩挑三房?吃他的肉。喝他的血也行,誰讓他當著死去的爹和大娘面前發了誓。但誰動了荼蘼,就是要他的命!

      「走!想辦法趕他們走!」春青陽突然怒了,「我就還那三十兩銀子,都給他們拿去。如果實在不行,我跟他們回范陽,我養活他們,大山你帶著荼蘼在洛陽待著吧!」

      春大山和春荼蘼看到春青陽眼圈都紅了,怕刺激得他老人家太深,不禁有點後悔。畢竟很多觀念是根深蒂固的,不能很快就改變,於是連忙把話往回拉。

      「爹,我一旬中有八天在軍府裡,家裡就算有老周頭、大萌和一刀,沒個主事的可怎麼行呀。」春大山道,「荼蘼是個姑娘家。身邊沒個長輩,您放心嗎?您回范陽,她怎麼辦?」

      春荼蘼在一邊用力點頭,又說,「祖父,孫女考慮……親戚是可以走動的,但摻和著一塊過日子就容易出矛盾。您也看到了。他們拿咱家當賊咬呢,真是入骨三分。我看,只有分家是徹底解決的辦法,只是他們肯定不樂意,所以這事得慢慢籌謀,不能急。如果他們豁出臉面的鬧,會影響咱家的名聲、我爹的官聲,到時候您更得著急上火。」

      此前。分家的念頭她只是自己想想,一見春青陽反應這麼大,乾脆挑明瞭。春氏父子聞言都是怔住,之後就覺得這是個好辦法。春青陽不好意思開口,春大山卻問,「要怎麼做?」

      春荼蘼安撫的笑笑,而後搖頭,「這事吧,得等合適的機會。爹和祖父不要著急,大房和二房暫時留在洛陽,不過是白吃白喝,貪點銀子。而能拿銀子解決的事,就不算個事。咱家保證禮數,親戚情意也盡到,他們再鬧騰,咱家在大義上也站得住腳。祖父稍安勿躁,等咱家在洛陽住穩了再說。」

      大房二房這般貪婪,早晚會露出馬腳,也會讓她抓到機會的。現在就鬧分家,只能是打草驚蛇,到時候,極品親戚更難甩脫。她春荼蘼從來不打無準備之仗,最好是讓大房和二房主動分家,三房多損失點銀子,給父親和祖父一個平安和心安就好。她是想給父親、祖父最好的生活,但錢財上並不看重,反正她有信心,千金散盡還復來。

      祖孫三人又說了會兒話,少不得勸勸心中鬱結的春青陽,又催春大山快休息。第二天一大早,春大山就回軍府了。臨行前極為不放心,一再囑咐,有事就派人去找他。

      早飯過後,那個牙人又上門了。因為他能把吊死人的凶宅也賣出,現在在業內,口碑極為良好,所以對春荼蘼的請托就很積極的應下。

      他盡心盡力,不到兩天就在洛河北岸的平民區玉雞坊,找到了兩處相鄰的宅子,四合院式建築。大一些的有五間房,能住下二房的人。小一些的只有三間房,但也夠大房的人住了。

      請兩房人搬過來時,他們還有點不樂意。畢竟在邸舍好吃好住,多舒服。之後,又嫌棄河北裡坊的環境不好。

      「三弟好歹是官身,怎麼能讓兩位伯父住舊屋,周圍還全是貧戶。」春大娘嘟囔道。

      「是啊,這是給大侄子沒臉啊。」二老太爺也道,「你把他給我叫來,我不相信那厚道孩子做出這事,必是你這刁鑽丫頭。」

      春荼蘼怕祖父生氣,回頭再忍出病。中醫理論,氣行全身,在哪裡鬱結,就會在哪裡出狀況。所以,她叫祖父裝病,由她帶著小鳳和一刀過來。這兩個都能打,她不會置自己於危險之中。大房二房撒潑動武,她就真應付不了。

      「我爹是朝廷命官,自然為大唐服務,為皇上盡忠,哪能二祖父叫就回來?」春荼蘼似笑非笑地說,「若耽誤了正事,追究起來,我爹固然倒楣,春家三房人,任誰都得被牽連,何況還是二祖父開口提議。再說一遍,洛陽不比鄉下,您呀,慎言。」

      一句話就把老頭噎回去了,倒是一直不怎麼吭聲的大老太爺開口道,「行了,都快別折騰了,有的住就不錯,我看比原先的房子還好些。」

      「爹,這麼多口人,住不開。」春大娘不依不饒的。

      「反正我們三房就這點銀子,大姑母就算大不滿意。人家也不能讓我們砸鍋賣鐵,供著大房和二房過富餘日子。傳出去,人家怕是說大祖父和二祖父的不對。再者,就算真的三房吃糠咽菜也要奉養大祖父和二祖父,大姑母和二姑母也沒臉跟在一邊白吃白喝不是嗎?到底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兩位姑夫又沒傷,又沒殘,這兩大家子人,都不姓春呢。」她把話說得明白。他們要在外面滿嘴胡沁,敗壞三房的名聲,只能是他們自己倒楣。畢竟三房供吃供住,已經做得很好,沒人向著他們說。第二點是說明,三房沒有養著春大娘和春二娘一家的義務,所以他們最好悶聲大發財。別挑刺兒。

      春大娘臉一紅,春二娘就更抬不起頭了。二老太太就趕緊把春大娘往自個兒身後拉,怕這潑辣貨把好處給折騰沒了。

      江明機靈,又見一男一女兩尊煞神站在春荼蘼身後,忙陪笑道,「多謝大侄女了,大熱的天還跑一趟。我們先安頓下來。然後再去給三叔請安。」

      「不用了。我祖父病著呢。說不定是那宅子風水不好,陰氣太重,千萬別讓邪氣染了二姑父。」春荼蘼淡淡地道,隨後拿出十兩銀子,「房租我都交了,這些銀子,就算不儉省,也夠買兩個月的米糧菜蔬……」

      「娘。我要吃肉。你說過,找到三房,就能天天吃肉!」陳阿二嚷嚷道,被身邊像鋸了嘴的葫蘆似的陳阿大猛拍了一巴掌。登時,坐在地上大哭起來。

      不過,這時候沒人管他,春荼蘼臉色一冷道,「我爹的俸祿每月不過八兩,總不能讓我家喝西北風吧?話呢,我是說到這兒了,如果你們支撐不到兩個月,後面也只能餓著。放心,是大家一起餓,三房不吃獨食。」說完,轉身就走。

      既然他們貪得直白,她也不用虛假客氣。春大娘和二老太太想追上她說叨,被江明一力攔下。而春荼蘼走出院子也沒就直接離開,對一刀使了個眼色,等一刀的身影隱沒在院子的屋頂上,才帶著小鳳走了。

      一刀伏在屋簷的陰影處,就見江明跑到門邊,確定外面沒人,這才說道,「大伯、爹、娘還有大姐,咱來時不說好了嗎?不貪這點蠅頭小利。三房最有錢的是誰?正是荼蘼個小丫頭片子。她娘給她留下那老多的嫁妝不說,她給人打官司,那才發財。我可打聽了,幾十兩、甚至上百兩的往家摟銀子。」

      「沒用。」大老太爺春青木插口,「我和老三聊了幾句,他不想讓他寶貝孫女做這行。話說誰會願意自家孫女壞了名聲?」

      「我孫女要有這個本事,我就樂意。」二老太爺春青苗接話道。然後,他看了看春二娘生的三個女兒,一個個低頭垂目,畏畏縮縮,不禁心頭鬱悶。為什麼?為什麼三弟能生兒子,為什麼他的孫女能賺銀子,老天太不公平了!

      「所以,我們要加把火呀。」江明眼珠子亂轉,「三叔想護著那丫頭,仗著的,就是她在范陽縣的名聲沒傳過來。我們就給她四處宣揚宣揚,名聲壞得徹底,還有什麼藏著掖著的?到時候有打官司的人上門,她就推不了了。」

      這些話,簡直其心可誅。若顧忌半點親情,也不會背地裡破壞堂侄女的名聲。他們只看到打官司能賺大把銀子,他們跟著沾大光,卻不想想真為此嫁不出去,怎麼辦?反正他們得了銀子回范陽,牽連不到自家姑娘就是了。

      而當一刀把這些話傳過來後,過兒和小鳳都氣炸了,小鳳更是立即就想去揍人。春荼蘼雖然冷笑,卻是淡定,而且把小鳳等人攔住了。

      不是她聖母,不是她包子,也不是她委曲求全,是她能讓壞事變好事。本來她就發愁祖父和父親不同意她上公堂,心中發愁要怎麼辦。哪想到老天對她真好,想吃冰,天上下雹子。春家大房和二房這麼鬧也好,既成全了她的心意、間接幫了忙,還能冷了祖父的心,以後分起家來,不至於太難過。

      這就叫,誹謗再利用。



第四十六章 小姐,可勝任否?

      春家兩房人的效率很高,幾個女人每天早上起來,頭不梳,臉不洗,秉承鄉下懶婦的壞習慣,站在自家門口,拉住過往的人說閒話,一聊就是到中午。因為這一片生活的全是平民,喜歡閑是閑非的人比較多,聽到女子當狀師的新鮮事,八卦的熱情相當高漲,加上春家有意把春荼蘼說得厲害些,不出半個月,全洛陽的人都知道春家出了個女狀師,能把黑說成白,把死的說活了,那真是能說得口吐蓮花,天下紅雨。

      不管在哪個時空,哪個年代,開創先河的都要承擔駡名,好在洛陽是陪都,人文發達,對女子拋頭露面的接受度比較高。春荼蘼的壞名聲,完全是因為世人對狀師的誤解和骨子裡的鄙視,還有懼怕和敬畏。

      春荼蘼要利用大房和二房的無恥私心,自然不會把外面的事瞞住,只是她做了安排,那些消息循序漸進的進了春青陽的耳朵,讓他慢慢接受,不至於氣壞了身子。春大山是從外面聽到的這些謠言,軍府中還有軍官問起,卻是氣得爆跳,春荼蘼好不容易安撫住了。

      「咱們家是軍戶,就算脫了籍,可還有底子在呢。而且,祖父還在大牢裡做過事,再怎麼仔細,有心人也會找茬,拿出來貶低春家。說到我的親事,對方若是家風清正的人家,必要挖地三尺,瞭解得清楚明白。既然如此,咱家做任何事。不如大大方方擺在面兒上,何必躲躲閃閃、遮遮掩掩的呢?所以說,我就算做了狀師,咱家的名聲還能更壞嗎?再說了,憑著本事吃飯、賺銀子,有什麼丟人的呢?世人不容我,難道祖父和父親還不容?說不定,我這樣幫助別人,還能積福,為自己未來謀好處。正經闖出一片天呢。」她這樣說。

      春青陽和春大山儘管百般不願,可卻知道形勢比人強,已經無法阻攔。那不如,就支持荼蘼在這條路上走下去。說不定,女子也能光宗耀祖,不只是那些皇家公主展現出大唐風華。

      「既然要做,就做好吧。」當春青陽歎息著說出這句話時。春荼蘼算是放下心來。

      因為,這意味著她可以按自己設定的人生道路走下去了,發揮自己的所長,實現上輩子沒有實現的願望。嫁不了人有什麼了不起的,古代也有一輩子沒成親的老姑婆不是嗎?頂多就是讓人笑話。可是《傲慢與偏見》中,女主的父親說得好啊:人生,不就是你笑笑我。我笑笑你嗎?她很想得開。就是有點厭惡那個二十歲不成家就要官配,否則就要交稅的律法條例。

      春青陽和春大山父子的某些性格很相似,比如只要認准的事,就不輕易回頭。為了能讓孫女成為最好的訟師,春青陽包辦了所有家務瑣事,指揮著兩個丫鬟和老周頭記帳、買東西、操持家務,種植蔬菜,力圖給孫女一個好環境。讓她認真研究整部大唐律。至於看家護院,自然有大萌和一刀。閒時,他甚至利用之前做過獄卒的優勢,去和洛陽縣的同僚攀交情,好打聽縣令大人,以及河南尹大人的行事風格與喜好。

      而春大山在軍府做事,但凡有人說女兒家做狀師不成體統的話,他就把早就準備好的一番說辭拋出來,與人辯論。那是他翻聖賢書、引經據典、嘔心瀝血寫出來並背好的,春荼蘼還給潤色了半晌,加了好多毒舌的話。聽到他這種歪理邪說的人,就算覺得有哪裡不對,也辯不過他。漸漸的,居然壓下了惡名聲,大家只對春家女兒感到好奇罷了。

      眼看到進了六月,盛夏之日,終於有了生意上門。

      說起來,春荼蘼是個嬌氣包兒,怕冷又怕熱,因為是快晌午時分,天晴太陽大,院子裡烤得慌,還不如屋子裡涼快,於是她就乾脆躲在屋裡納涼。

      這年頭的冰很貴,可春青陽怕孫女看書的時候受罪,特意買了冰塊,只供她一個人用。這情形令春荼蘼想起前世高考時,爺爺和爸爸也是這樣當供皇上一樣供著她,這令她更下定決心要多賺錢,讓家裡過上好日子。至少,冰炭隨便用,祖父不用再種菜貼補家計。

      她正迷迷糊糊要睡著的時候,小鳳進了屋,對在一邊做針線的過兒低聲說,「叫小姐起來吧,外面有人求見。老周叔說,來人是大戶人家的管家,說要問問官非的事。」

      「什麼官非啊?小姐似乎睡著了……」過兒有點為難。

      春荼蘼就伸了個懶腰,出聲道,「我沒睡踏實,醒著呢。我琢磨著,可能是要找我打官司吧?小鳳,你把人請到外書房去。過兒,你幫我梳洗一下,我總不能頂著雞窩出去見人。」

      她說得風趣,過兒和小鳳都笑了。剛來春家時,小鳳還有點拘謹,時間長了就發現自家小姐是個隨和的,只要忠誠、服從,不讓老太爺生氣,不觸及小姐的底限規矩,就完全能過得輕鬆隨意。而春家老爺和老太爺也不是苛刻的,令她感歎自己運氣好,沒有賣入不堪的人家。

      「對了,別驚動祖父。」小鳳快出門時,春荼蘼又吩咐,「還不知道什麼事呢,免得祖父跟著白白擔心。還有,茶點隨意些,別用好的。上門的都是委託人,是給咱送銀子的,好東西一定要給祖父和父親享受,再不濟咱們自己用,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事,咱春家不做,聽到沒?」

      委託人什麼的,天天聽春荼蘼念叨,現在全家人已經都知道這些奇特的名詞是指什麼的。

      「知道啦,小姐說過好多遍了。」小鳳笑著出去了。

      這邊,過兒手腳麻利的幫春荼蘼洗臉梳妝。她才十五歲不到。自然素著一張臉。人都說十七八歲無醜女,畢竟年輕就是無敵。她不用脂粉,只搽了點護膚用的面脂。因為有點油膩,只用了一點點。這還是春大山的上司夫人送的,說是送給他那獨特的女兒。其實,春荼蘼覺得那夫人是沖著父親也不一定。她家美貌老爹到哪兒都女人緣超好,若不是他為人正派……唉,這世上得多多少風流佳話呀。

      她梳了簡單但整潔的單螺髻,只插了一隻素玉簪。身上穿著七成新的湖水綠偏衽繡著櫻草色小花的夏衫,下系月白色八幅煙羅裙。腳下踩著線鞋。這是大唐獨特的鞋子,以線編織而成的,夏天穿的就織松點,那樣即不會露出腳,還很涼快。

      這一身,即莊重大方,又不刻意裝扮。在春荼蘼看來,算是比較合適的職業裝。雖然沒有胡服俐落,但不上公堂的話,祖父和父親都不喜歡她穿得像個男人。

      「荼蘼有禮,請問您是?」進了外書房,春荼蘼斂衽為禮,態度溫雅大方地問。

      儘管之前對方已經送上名貼。剛才進屋前。老周頭也呈上了,但是依禮節,還是要問上一聲的。說話時,她也極快的看了來人一眼,四十來歲,衣著講究,雖然面色謙和,不過眼神卻倨傲。好在好奇地打量她時,沒有死盯著看,並不失禮。

      這說明,此人是訓練有素的僕人,但掌握實權,見過世面。常言道:宰相門前七品官,所以他未必看得上一個九品武官之女和小門小戶的春家。而洛陽,雖然沒有手握大權的人物,但卻很多大人物,有等著升遷的顯貴家族子弟,也有曾經在長安呼風喚雨的能人致仕。所以,豪門這種特權存在,洛陽是從來不缺的。

      而在她觀察來人之時,來人也在看她。說不得,心情很複雜。本來,他對女人做狀師就保持著懷疑的態度,想想頭髮長、見識短的女人,又是這種家族出身,能些許識得幾個字就不錯了,哪裡能懂得律法?

      大唐律,在世人眼中是很神聖的,一般人哪能掌握?

      可現在,這個有如一種邪風般,名聲突然吹遍洛陽的姑娘家,又是想不到的嬌柔溫婉,料不到的年輕漂亮,他更覺得老爺決定的事不靠譜。

      「先生。」春荼蘼見來人有短暫的發愣,不願意冷場,就笑說,「來之前,是否以為荼蘼長相兇惡,甚至青面獠牙?畢竟,公堂不是人人敢上的。結果一見之下,看到荼蘼只是普通的女子,所以有些失望?」她現在是作為狀師在接待客戶,就不必擺出大家閨秀的舉止態度來,處處拿著勁兒,端著架子。

      她乾脆直率地說話,顯得爽利,「其實律法之事,並非兇惡或者強橫之人才敢為之的。」她的惡名聲在外面傳得響,可她平時宅在家裡不出門,很少人見過她。

      她與外界的聯繫,就只是和韓無畏的通信。那信件是擺在明面兒上的,不然便成了私相授受,反而不美。並且在這個異時空大唐,男女通信並不違背禮儀規矩。

      「小姐真會說笑。」來人聽她這麼自嘲式的說話,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心說這姑娘大方得很,也許有點門道。

      「鄙人是積善坊英家的管家。」他報上家門,「受我家老爺英離所派,請小姐代英家打一樁官司。只是不知……小姐可勝任否?」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2-26 09:05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6 12:29 AM 編輯

第四十七章 大唐律政先鋒

      春荼蘼暗暗吃驚。

      雖然她擅打官司的名聲傳揚,但有底蘊的豪門大閥之家未必聽信。世間,只有普通百姓聽風就是雨的。而積善坊英家,卻是十足的大家族。

      她既然要在洛陽站住腳,當然詳細瞭解過洛陽的顯貴與地頭蛇,韓無畏在來信中也給她詳細說明過。黑白兩道,能不得罪就不要得罪。不是她怕,是她不願意憑白樹敵。勇敢和不管不顧的莽撞是不一樣的,前者是優良品德,後者是腦殘。她要做大唐律政先鋒,卻不能把父親給折進去,阻了父親的路。

      當然,如果是必要為之就另當別論,她也是不會怕的。

      本以為,先會有打小官司的平民找上門來,而且不會太信任她,大約會有那種死馬當成活馬醫,或者好玩、看熱鬧的心態。但慢慢的,她就會憑真才實學,扭轉壞名氣,打響春氏的牌子。那時,就能吸引大戶了。畢竟,凡事都得從低到高,從小到大做起。哪想到,上來就是大主顧,倒讓她有點不踏實起來。

      不過,她從不會露怯。不管在現代,還是古代,裝13一直挺有市場,她也一直做得不錯。

      「英爺您不細說,我怎麼知道會不會勝任呢?」她沒表現出半點驚嚇或者意外,穩當當地坐下,又做了個請茶的手勢,才道,「不知惹了官非的事,說得,說不得?」

      「我家老爺既派我來,就無不可對人言之處。」英管家傲然道,「不過是個暴發戶。跟我英家爭產而已。」

      春荼蘼心中打了個突,心道若這麼簡單,你何至於特意來請我?打出名聲的狀師,你們也不是請不起的。

      如果按現代的案件類型來劃分。此為經濟案。在律師界,永遠是勝訴率高的刑事案律師更顯得厲害、更光彩奪目,因為他們犀利、好鬥。官司打得漂亮。但真正賺錢的,卻是這些涉及財產的案子,包括離婚案在內。但這類官司非常不好打,它不像刑事案那樣調查取證,推理案情,分清因果,而是需要很多專業知識支援。需要細心和時間。

      在現代,那會涉及金融、動產及不動產、合同等等。在古代,可能沒那麼複雜,但若是與商業有關的,春荼蘼沒有接觸過。還真有點心虛。

      不過,她秉承著寧被人打死,也不被人嚇死的態度,照樣平靜的問,「對方是何人,所爭之產又是什麼呢?」情況問清楚後,若無半分把握,她會推辭,這是對委託人負責的態度。但若可以一爭。她就會迎難而上。畢竟,這樣的大客戶侍候好了,對她的未來發展太有利了。

      「對方是集賢坊潘家。」英管家抿了口茶,慢慢開口。

      春荼蘼知道,潘家也是大戶,但與英家不同。

      英家是百年世家。如今的當家人英離年事已高,致仕在家。但他曾官至光祿大夫,從二品的官職,也曾封縣公。雖然這爵位沒有實權,到底尊榮在。而英家是望族,人才輩出,好多子弟入朝為官,人際關係網龐大,底蘊深厚。如今英離在陪都做著富貴閒人,表面行事低調,但骨子裡傲,特別被文士清流所尊崇。就算在豪門大戶雲集的洛陽,也能代表一部分洛陽的風向和輿論。

      而潘家,卻是新貴,出了位從一品的驃騎大將軍,有開國之功,掌著實權。子侄在各地做著現官,雖多為武將,卻並無虛職。潘家人行事強橫霸道,帶著戰場上的剛烈之氣,雖然家主式的人物潘老將軍身在長安,可老家卻是洛陽當地,倒也無人敢惹。

      這兩家一文一武,在洛陽是數得上的人家,但互相並無來往,雖說也沒有爭執,卻透著股子彼此看不起的感覺。此時針對上,那是誰也不想輸的。

      而兩家所爭的,卻是城外的一處山地。那處山背靠邙山,面臨伊水,觀之山勢,有瑞氣東來之相,主富貴榮華。洛陽本就是風水寶地,那處卻是一個小風水局。之前並沒有顯露,也無人看出,直到年前來了一個不知名的風水先生,無意中受了英老爺的恩惠,點撥了幾句。

      也不知怎麼,英老爺就相信了。更不知怎麼,這消息本來是保密的,卻被潘家的代家主得知。而那處山地是無主之地,只是有兩片墓區在山腳下,恰巧歸英家和潘家所有。

      而依那風水先生所言,所謂風水輪流轉,兩家相爭,富貴局恐怕就會破掉,必要將附近的地歸於一家才好。於是兩家人為這塊風水寶地爭了起來,誰也不肯讓步。偏偏,他們還都有地契,證明是這片山地的所有者。可那地契,又都有些問題。

      這無頭官司幾個月前鬧過一場,那時春家還沒搬到洛陽,自然是不知道的。而兩個豪門相爭,縣官誰也惹不起,又都沒有壓倒性的證據,斷了個糊裡糊塗。案子推到河南尹那裡,人家也是個伶俐的,又給推了回來。誰說扯皮是現代專用,古代人打起太極,急死你沒商量。

      聽英管家說了情況,春荼蘼想了想,沒有細問下去,最後還是決定拒絕。雖然一炮而紅的機會難得,但她才來洛陽,兩家又是勳貴之家,加上她打經濟官司不是強項,還是決定不趟渾水。帽子雖大,也得看有沒有那麼大的腦袋戴上才行。

      「春家小姐,我們老爺說過,只要能打贏這個官司,願奉白銀三千兩。」英管家許以重利。

      春荼蘼卻仍然是微笑搖頭,「此案關係重大,我想來想去,真的沒有多大把握。財帛動人心,可也得有那個能耐來拿才行。畢竟,這是大事,若耽誤了,豈非對不起人?」

      她感覺有些古怪。剛才英管家還諸多對她看不起、看不慣,怎麼她推託了。對方倒爭取起來?這是什麼路數?但無論如何,她不接這個案子就是。承認自己不行,沒什麼丟人的。

      「白浪費了茶水點心。」送走英管家後,過兒抱怨。

      最近因為要擔負玉雞坊春家大房和二房的生活費。春青陽又不允許過度動用孫女的錢,所以日子過得精打細算。過兒是春老爺子最忠實的信徒,把這一方針執行得極為徹底。除非是春荼蘼花用。否則不管誰多占一文錢,她都心疼。

      「小姐把三千兩都推了,你還計較茶水幹什麼?反正是普通貨色,也不值什麼。」小鳳接口道,一是可惜那麼多銀子賺不到,二是遺憾看不到春荼蘼上公堂。

      她是新來的,卻聽過兒反復講了好多遍神化過的自家小姐上堂故事。早就非常著迷、好奇來著。好不容易似乎有機會能親身經歷,哪想到小姐卻拒絕了。

      「三千兩!」過兒驚訝得瞪大眼睛。

      剛才她沒在外書房侍候,自然是不知道裡面的事。至於說徐家賠的五千兩,自始至終就是以「飛錢」的形式保管,過兒並不知情。所以。這三千兩對她來說,是所聽過的最大最大的鉅款了。

      春荼蘼笑而不語,但是卻回了內院,和祖父稟報了一聲。春青陽贊成她推了這個案子,卻又覺得她的名聲大到連豪族都知曉,不禁又是患得患失了起來。但偷眼,見孫女該吃吃,該喝喝,即沒有沮喪、也沒有得意。一派平和安靜、不急不躁,也就放下了心。

      孫女是個穩得住的,凡事又有思量,是個能成大事的人。可惜啊,為什麼不是個小子呢。

      春家照常生活,春荼蘼也並不擔心沒有官司打。影響自家的生計,更不去理會玉雞坊那兩房人。可她不知道,在豪華得如園林般的英府裡,英管家正向英離老爺子,詳細彙報找狀師的過程和結果。

      「不接?」英老爺挑了挑已經灰白的眉,「提了茶水和潤筆銀子了?」

      「說了。」英管家點頭,「不過這位小姐嘴裡淨是新鮮詞,管找她打官司的,叫委託人。管茶水和潤筆銀子叫委託費用。」

      「倒是稀奇,看著有點門道。」英老爺又問,「不過依你看,此女如何?」

      「回老爺話。不怕您罵我,我去春家之前,還真是有點不以為然。一個姑娘家,周歲不足十五,就算天縱奇才,還能如何?可是見了面,我發現那還真是個人物。態度落落大方,聽到咱家的門庭,聽到是和潘家的官司,半點也沒露出驚訝或者懼怕之意。對我,也沒有諂媚巴結的行為。後來拒絕那三千兩,眼睛都不眨一下。有分寸、知進退,利益權衡後,不貪婪也不動搖,品性實屬難得。怪不得,是康大人給你介紹的狀師。」

      英老爺看著在自己身邊歷練多年的管家,不禁眯起了眼,「你也是個眼毒的,能得到你這番評價,那姑娘想是難得。只是她打官司,真有那定乾坤的能耐嗎?」

      英管家畢恭畢敬地道,「這個,老奴可不敢斷定。但康大人少年遊學至洛陽,與老爺有忘年之交,他必不會害咱們英家。再者……」

      「有什麼話,直說!」



第四十八章 春大山危急

      「前頭打這糊塗官司時,咱們兩家都請了狀師,名氣不小,經事也多,卻很不趁用。偏那片地還牽著好多城外的賤民,實在不好處理。不如就試試,說不定春家小姐劍走偏鋒,把這事就了結了呢?」

      「不是了結。是要贏。至少不能輸。」英老爺沉聲道,「在洛陽這塊地界兒,英家絕不能讓潘家壓一頭。潘家是胡民歸化,以為賜了姓,就懂什麼禮儀廉恥了?老夫最看不上這類人,也不會讓他們得了山川風水之利。雖說咱們英氏比不上五大姓、七大家,但不借助風水之力,也是百年望族。」

      英管家垂下眼睛,明白了老爺的意思:那塊風水寶地拿到最好。若不然,兩家就誰也不能得到。因為比內蘊,英家是不懼潘家的。所以外運,就成了關鍵。

      「那……春小姐不肯接案,只怕多給銀子也不成的。要怎麼辦?」他猶豫了一下問。

      英老爺想了想,忽然笑道,「潘家凡事搶先,不懂得後發制人,又霸道多疑。你把英家請春小姐為狀師的事透露出去,他家必有所動。那時看看各方反應,再決定如何請人。」

      「老爺英明。」英管家笑了。

      兩日後,又逢春大山的休沐日。現在春家大房和二房怕惹惱春荼蘼,不好摟銀子,輕易並不到榮業坊這邊來,春家雖說要白養活兩房人,卻好歹過上了幾天清靜日子。

      而春大山初入德茂折衝府,仍然是隊長之職,為了表現好些,能夠升職加俸,讓父親和女兒過上更好的日子,他日常的操練極為刻苦,軍府中各種辛苦事、同僚的支使,也都努力認真的完成,所以格外辛苦。

      春青陽和春荼蘼深知這一點。自然心疼,於是每到春大山回家休息的兩天,就變著花樣給他做好吃的,想方設法讓他休息好。並保持心情愉快。

      「祖父,拔哪種菜哩?」春荼蘼蹲在後院的菜園子裡,看著一片片青翠可愛的蔬菜,皺著眉頭問春青陽,「要能敗火的,我爹最愛吃羊肉燴飯,可這個天氣吃熱物。肯定會上火。」

      「都摘一點吧,拿酸酪涼拌成菹齏,他倒還是吃的。」春青陽道,有點發愁。

      春大山和大多數壯年男人一樣,是肉食動物,可人體是不能缺乏維生素的,所以讓他多吃點水果蔬菜,都靠春青陽威脅。外加上春荼蘼哄著才行。而且,如今是六月天,天氣炎熱。吃點醋啊,酸酪啊,特別開胃。可以說,為了春大山的健康,春氏祖孫煞費苦心。

      「好吧。」春荼蘼開心地點頭。

      上後園拔菜,是她目前惟一的運動,她每天在屋裡研究大唐律累了,對前院風雅的花樹倒沒什麼興趣,偏喜歡這片菜園。田園風格啊,綠色蔬菜啊。在現代那是很難得的。

      「我爹今天晚上回來,肯定又累又熱,咱們就做一個酸酪菹齏,再做一個涼拌胡瓜,放點井水鎮過的熟粉絲和攤的雞蛋餅絲,吃起來爽口又美味。多加點胡蒜末,可以防止腹瀉。」她扳著指頭算計著,「要不,再炸一個昆侖瓜盒吧?咱家還有豬肉餡兒呢。如果沒有肉菜,怕我爹要吃不下飯。」胡瓜就是黃瓜,昆侖瓜盒,就是茄盒。不得不說,在這個年代是春荼蘼「發明」的吃法,因為之前沒有人這麼做過,算春家私房菜。

      春青陽看小孫女一臉興奮,微笑著點頭。對於他來講,辛苦了大半輩子了,能天天看到這一幕,就是最大的幸福。此生,再無所求了。

      春荼蘼見祖父答應,就蹦跳著到菜埂上,撿著肥肥胖胖的青菜摘。正想著是不是叫過兒弄一壇米酒到井水中鎮一鎮,等春大山回來,喝著正可口,就見過兒慌慌張張地跑進來,「老太爺,小姐,不好了!老爺回來了!」

      春荼蘼一怔,「我爹回來了,有什麼不好?你這丫頭,真不會說話。」可這才是上午,春大山怎麼回來這麼早?不應該是晚上嗎?

      春青陽正擺弄菜園,聞言也站了起來,手上的泥還沒洗掉,就這樣張著兩隻手,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不,不是。」過兒眼圈是紅的,「老爺……老爺傷了,是……是讓人抬回來的!」

      「什麼?!」春荼蘼一聽就急了,扔下手中的菜就往外面跑,心慌之下,把碧油油的菜都踩倒了一溜兒。

      春青陽比她反應慢,但愣怔片刻,也趕到外院。

      這時,兩個兵士已經抬著春大山進了大門。話也沒說一句,滿臉怒氣衝衝,把人丟在外院當中,轉身就走。老周頭本想過去問問,卻被推了一個趔趄,還趾高氣揚地罵道,「少擋本大爺的路,不知死活的東西!」怎麼聽,怎麼像指桑駡槐。

      「爹,你怎麼啦?」春荼蘼撲過去。

      就見春大山趴在一塊板子上,身上只著中衣,後臀和大腿處血跡斑斑,已經和血肉粘連在了一起。而他本人,雙目緊閉,臉如金紙,呼吸急促但微弱,這麼大熱的天,冷汗把頭髮全打濕了,貼在額頭上。

      「誰幹的?!」春荼蘼蹭一下跳起來,眼珠子都紅了,又是心疼,又是狂怒,那模樣非常嚇人。若她手中有刀,在場所有人都相信,她會拎刀就砍。

      「送我爹回來的人哪兒去了?回來給我說話!」她叫了聲,大步就往外走,氣勢洶洶,把站在院子裡的人都嚇傻了。包括大萌和一刀在內,見過她在公堂上侃侃而談,見過她在查案時詭計多端,見過她平時笑嘻嘻的隨和樣子,也見過她周旋於各色人之間的一點點小狡猾,卻不知她怒起來是這樣嚇人的,簡直是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幸好春青陽趕到,一把拉住她的手臂,「荼蘼,救人要緊。」六個字,霎時熄滅了她那仿佛燃燒到全身的火焰。

      她站在那兒愣了會兒,就一抽一抽的哭起來。哽得說不出話。那純出自然的小女兒態,和剛才要殺人放火的兇殘樣子對比,反差極度強烈。

      「老周,你快去請大夫。擅治內傷和擅長治外傷的。各請一個。」春青陽到底經事多,雖然心疼自個兒的兒子,腿都哆嗦了,但還是有條不紊的吩咐,「小鳳,你看好門戶,過兒去把你們老爺的房間打開。然後去燒點熱水。大萌、一刀,麻煩你們把人幫我抬進來。」

      各人應了聲,麻利的去做事,只有春荼蘼縮在一邊,已經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在大唐,不管遇到什麼大事,她都是冷靜從容的。惟有這次,她不能!她驚慌失措。恐懼非常。

      她感受到了死亡的氣息,看到父親昏迷不醒的樣子,她嚇得心都涼透了。沉到看不見的深淵中去。前世,對爸爸和爺爺,一切都來不及,那種痛與遺憾,沒有人懂得,她永遠也無法面對。好不容易穿越重生,讓她重獲親情,讓她有了重新開始的機會,現在火辣辣的似乎又要失去,那錐心刺骨的痛苦。再度籠罩她的全身。

      她受不了這個!真的受不了。

      「丫頭,別哭。你爹會沒事的,別哭。」春青陽上前,摟著孫女的肩膀,輕聲哄著。

      「祖父……祖父要保證……保證我爹……沒事……」春荼蘼抓緊春青陽的袖子,泣不成聲。

      「祖父保證。」春青陽臉孔雪白。可神色卻堅定,「你爹如今是朝廷正式封的武官,就算品級低些,也不是誰能隨意打死,連個交待也沒有的!」說完,對大萌和一刀使了個眼色,這兩人就把春大山抬到內院東廂他自己的屋裡去。

      春青陽擁著孫女,緊緊跟在後面。此時,過兒已經迅速的鋪好了床,又跑去燒水。可惜春大山躺不下,只能繼續俯臥著。

      一刀在軍中已久,跟軍醫學過點皮毛,於是順手搭了搭春大山的脈搏,然後安慰屋裡的一老一小道,「大山性命無礙。不過這頓打得不輕,身上只怕聚了火毒,一時難以醒來,今後也要好好調養一陣子。」

      看著春荼蘼哭花的小臉,他不禁心中暗歎。平時再大方懂事,也不過是個小姑娘,見到親爹傷了,看嚇成那樣子,真是可憐。這件事,要不要寫信告訴他家韓大人呢?從軍府回來受的傷,勢必與軍中人物有關,以韓大人的能耐,若要為春家小娘子出氣,只怕得罪春大山的人沒有好果子吃。

      他因不是奴僕也不是下級,只是韓無畏派來幫忙的,所以平時直呼春大山的名字。見了春青陽,也只是稱呼一句春老爺子,而不是像老周頭他們那樣叫老太爺。

      「多謝。」春青陽對一刀等二人也很客氣,略點了點頭道,「請二位替了小鳳,叫她去廚下幫著燒水,再把熬藥的傢伙什找出來備著。等老周回來,讓他直接到內院幫手。大門那兒,就有勞你們了。」

      一刀和大萌點了點頭,並不多說,轉身就出去了。

      望著還沒蘇醒的春大山,春荼蘼從最初恐慌中走了出來,狠狠擦了擦眼睛道,「誰幹的!」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2-28 10:30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6 12:30 AM 編輯

第四十九章 睚眥必報

      「只怕是在軍府中受的罪,違了軍法軍規什麼的,讓人發作了。」春青陽啞著聲音,「但我自己的兒子如何,我最清楚,他這麼努力認真,怎麼會犯錯到招致毒打,不過是欲加之罪,隨便找了個由頭……」

      春荼蘼聽到春青陽這麼說,強迫自己沉下心思。

      誰打的父親?為什麼打?這並不難查。只是為什麼?春家沒有背景和地位,春大山品級這麼低,威脅不到別人。而且春大山為人厚道,但也不傻,自然不會得罪上鋒和同僚。那麼,惟有兩種可能:1,春大山無意中又礙著誰了。二,父親或者他們整個春家,不小心得罪了誰。

      至於說春大山撞見了什麼秘密……可能性基本沒有,畢竟如果到那個程度,怎麼也得殺人滅口才是,斷不可能只打一頓就完了。現在的情況,倒像是找藉口出氣。

      到底是如何的,她暫時不想了,治好春大山的傷要緊。之後,不過是使點銀子,什麼都打聽得出來,畢竟春大山受的不是私刑,居然還給大庭廣眾之下抬了回來。這是想給春大山和春家沒臉,或者是警告。再聯想到那兩個兵士的惡劣態度……

      「沒下死手,但下了黑手。」春青陽在衙門做了三十年,特別清楚這裡面的門道,所以在看了兒子的傷處後,就說,「特意留著你爹的命,但卻著實要給他教訓。荼蘼啊,你不懂,一樣的棍子打在身上。結果可是天差地遠的。」

      明白了,就是動手的人狠狠打了春大山,毫不留情,但終究不敢打死他。這說明什麼?說明對方要給春大山或者春家一點顏色瞧瞧。說明春大山被人做了伐子。原因?肯定是惹到了某人,但還沒惹透。整件事,帶著一股子警告的、威脅的意味。

      很快。大夫請來了,看過春大山后,說出的結論與之前一刀與春青陽判斷的差不多。這時候,春荼蘼身為女兒,守在一邊諸多不便,就只能站在東廂房的窗戶下聽著。而在這個異時空大唐,孫思邈出現過沒有。她並不知道,但已經有了相對完善的針灸術。幾針下去,她聽到春大山醒了。然後在清理傷口時,她聽到壓抑的悶哼。

      不管是誰傷了父親,她必要對方付出代價!她一直儘量低調做人。不惹麻煩,可她其實有個睚眥必報的壞性格。有恩,她加倍報答。有仇,她十倍奉還!傷害她,沒有關係,反正她在現代歷練得刀劍不入,但若是惹了她的家人,那就是捅了馬蜂窩。

      好不容易,外傷大夫處理完傷口。內方大夫又開了方子,東屋卻還是不讓春荼蘼進。

      「天熱,傷口不能捂著,若發了汗,不僅會疼,而且皮膚容易潰爛。」春青陽哄著她。「你爹現在光著身子趴在床上,你當女兒的,怎麼好接近?這幾天,就由我和老周侍候他,你把家裡家外的事管起來就成了。」

      春荼蘼一想,也確實是這麼個理兒,就點頭道,「那有勞祖父了,我侍候不了父親,還要您動手。不過,待會兒我在院子當中畫一條線,東邊那半邊,我和小鳳、過兒都不去,這樣我爹房間的門窗也可打開。多通風,對他的傷口好些。」

      春青陽見孫女想得周到,心中有幾分喜歡,但春荼蘼卻又問,「我爹到底說了沒有,他為什麼挨打?誰下的命令,打了多少板子?」

      「是軍棍。」春青陽猶豫一下才道,「只是他才醒過來沒多久,身子正弱,我沒細問。丫頭啊,你要聽話,也別跑去問了,何必讓他堵心。大夫說了,他心中鬱結,別讓他再心情起伏才好。不然,火毒怕是不好拔了,那會於身子有損。」

      春荼蘼明知道這是祖父和父親要瞞她,肯定有特別生氣的事,但也不打算再追問下去。他們越不說,就證明越有問題,她難道不會查嗎?不必當面兒讓祖父為難,父親難堪。

      「好。我聽您的!」她痛快的答應春青陽,把內心的懷疑好好掩藏了起來,然後很快轉移話題道,「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不吃飯,怎麼有力氣養身子?我去給父親蒸肉末昆侖瓜吃,再蒸點白米飯,回頭祖父勸說父親全吃掉。」她記得在現代時聽說過,茄子具有清熱止血,消腫止痛的功效,還能治熱毒癰瘡、皮膚潰瘍。這時候給父親吃茄子,能有食療作用。而白米性涼,正好鎮壓火毒。

      「就你怪話兒多,每天都一套一套的,都沒聽別人說過。」因為兒子被打傷,春青陽本來內心鬱鬱,可聽孫女嚷嚷兩句,他不禁微笑起來,心裡敞亮好多。心道一會兒進屋,也給兒子也說說,兒子的心情也一定會好起來的。

      唉,他們雖說脫離了軍戶,到底是人下之人,受委屈、被欺侮的事,哪能少得了?能怎麼辦?忍耐吧。他現在就怕孫女炸毛。那丫頭看著軟團團的,可急眼的時候渾身是刺兒。

      可出乎他預料的是,春荼蘼兩天來都很安靜,只張羅著給春大山弄吃食,即要美味,還要對傷口有好處。菜,是自家種的,都新鮮。買肉蛋,她都親自去,不假她人之手。看著孫女如此孝順,春氏父子很安慰,卻不知她私下裡根本沒這麼老實,折騰不斷。

      她先安排一刀約了老苗,那是當日他們初來洛陽時,負責接待的兵士。此人沒品級,但是為人圓滑機靈,街頭巷尾的事都知道,屬於到哪兒都吃得開的那種人,有線人的品相。

      然後第二天,她借著買東西的由頭,和老苗在茶肆見了一面。銀子,沒少使,可得到的消息卻很值得。據老苗說,春大山當天挨了四十軍棍,在軍法中處於不輕不重的處罰。但是。一般行刑時,軍中兄弟們都會手下留情。這一次卻是實打實的,顯然背後得了什麼人的囑咐。

      這個人是誰?八成是下命令的那個人,潘德強都尉。德茂折衝府在本朝是下府設置。軍府的果毅都尉是從六品下階。官階並不算高,但官大一級都壓死人,何況春大山和他差了這麼多級。他還是春大山的直屬上司?

      至於潘德強下令責打春大山的緣由,是說春大山訓兵不嚴。從罪名上講,無可挑剔,雖說處罰嚴厲了些,但到哪兒說也占了理兒。

      可事實呢?

      前世的律師,今世的狀師春荼蘼知道,有很多事實。只要反復詢問細節,就漏洞百出,經不起推敲,顯示出醜陋的面貌來。春大山被責打一事,正是如此。

      就在春大山受傷的前一天。果毅都尉潘德強忽然提議要檢驗兵士們的訓練成果,進行列隊比武。春大山個人武功不弱,兼識文斷字,懂得兵法,在軍中又盡職盡責,實在是個能人。所以,雖然他帶隊的時間比較晚,可他那隊人的戰力是很強的,平時演習時就沒輸過。哪想到潘都尉提出考較各隊隊長的指揮才能。把原有人馬打散。

      這也沒關係,春大山個人能力強麼。可也不知從哪裡做的手腳,分給春大山的全是老弱殘兵,而且全然不肯配合,就連武器和馬匹也都是不頂用的。那結果……可想而知,在軍中大比的名次墊了底。潘都尉借機發作。說春大山怠忽職守,指揮懈怠,當眾責打。

      這些細節,越是打聽,春荼蘼越是生氣。她忽然明白,當時父親昏倒,也不只是外傷所造成的,還有那種心理的屈辱感。自家父,自家知,春大山雖然為人忠厚,但自尊心很強,對自己的能力也很自信。可他所受的折辱,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找茬,他這口氣如何咽得下?

      可是,軍法如山,他不能反抗。若他孑然一身就罷了,但他身後還有老父和幼女,很多事不得不忍耐。可忍字頭上一把刀,他刺傷的只能是自己。

      「爹,您等著,看女兒給您報仇。」春荼蘼咬牙切齒。

      當天回家後,她獨自坐在窗邊的短塌上發呆,過兒和小鳳很擔心,又不敢吵她,直到她長出一口氣,眼神重新靈動了起來。

      過兒熟悉她這種表情,低聲對小鳳說,「看到沒,小姐這是想通了一件事。只要小姐想通了,後面就有好手段。告訴你吧,咱家小姐是頂頂聰明的人,就沒有解決不了的事。」

      小鳳哦了聲,年紀雖然比春荼蘼大了一歲多,卻是很崇拜和信服自家小姐。此時,見春荼蘼站起身,連忙上前道,「小姐,咱們要怎麼做?」

      看她躍躍欲試的樣子,春荼蘼不禁想笑。怎麼她的丫鬟,就沒一個省事的,都是惟恐天下不亂似的?不過嘛,忠心可嘉。

      「等著英家上門。」她明明在笑,可是卻讓小鳳感覺到後背發涼,「若他們來,我接下那個案子。」最後,她要讓潘德強也嘗嘗被人踩在腳下,有苦說不出的滋味!

      「老爺被責打和英家的案子有關係嗎?」過兒好奇地問。

      「不管有沒有……」她挑挑眉,「只要能讓潘家難受的,我都會做。」



第五十章 這個案子我接了

      實際上,她認為是有關係的。想了半天,她也找不出潘德強找茬春大山、或者潘家找茬春家的理由。惟有一樁,就是那個爭地案。當事人雙方,正是積善坊的英家和集賢坊的潘家。她和整個春家,也因為此案,與那兩大豪族之間,產生了聯繫。

      儘管,她是拒了那個案子的。

      其實,英家直接找上她就很奇怪,而潘家,必是知道這件事,才來給春家警告。再者,春大山如果爬不起床,她身為女兒,應該床前盡孝,哪還有心思上公堂?

      潘家是給英家釜底抽薪,可她真的那麼重要嗎?這樣的兩大家族,必不會因為市井傳言就對她重視起來,背後肯定有更深的原因。

      還有,英家是無辜的嗎?英家來找她,潘家怎麼那麼快就知情了?如果,英家也很快知道春大山被打的事,並找上門再要求她接手案子,就說明消息是他們透出去的。那麼,英家也不是好鳥,也惹了她!

      從來都是她挖坑讓別人跳,能挖坑讓她跳的,她可要好好記在心裡。或者拿她當槍使,也沒有那麼便宜。到時候若有機會掉轉槍口,那就由不得她。

      不出她所料,春大山出事後沒三天,英管家又上門了。春荼蘼心中冷笑,臉上卻一派溫文爾雅,「我有一件事不太明白,希望英大管家賜教。」

      「不敢。請問是什麼事?」英管家客氣地反問。

      老爺已經知道春大山被打的事,也知道了春荼蘼打聽到了其中的緣由,斷定這個丫頭必定恨上了潘家。所以他才再次登門。此行,雖說沒有提高那個什麼什麼「委託費用」,但帶來了上好的草藥和御制藥膏,全是治外傷的。春荼蘼這麼機靈的人。定能領會其中之意。剛才,她已經老實不客氣的全收下了,說明案子的事有門。真是半點也沒逃過老爺的算計呀。

      「為什麼找我?」春荼蘼直截了當,「為什麼要我打官司?我只是個小女子而已。即沒背景,又沒有功名。雖說有些市井流言,但英老爺是什麼人物,怎麼會被物議所左右?」

      「春小姐是明白人。」英管家之前得了指示,所以回答得也不遮掩,「找小姐您。只因為我家老爺與大理寺丞康正源大人是忘年之交。年初,我家老爺與康大人通信,問及巡獄之事,康大人極為推崇小姐之才能。我說句打嘴的話,小姐實在太年輕了。我家老爺並非完全相信,但是在小姐一家來洛陽之初,住在邸舍之時,曾遇到有無賴敲詐。那天,小姐當街侃侃而談,斥退宵小,給我家老爺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春荼蘼怔然,想起當日圍觀人群中確實有一輛豪華馬車來著。不過當時她沒有在意,以為只是權貴經過。哪想到還有別樣的淵源。但康正源……他這樣做事,令她極其不滿,誰讓他亂推薦她來著?但念在欠他良多的份兒上,她原諒他,只當還一份人情。

      「後來,春家這宅子的原主人犯案。也是小姐解救。我們老爺聽聞,更是讚賞。」英管家繼續說,「以至於後來有了傳言,我家老爺都不懷疑的。」

      你家老爺的耳朵真長,什麼都打聽得到,屬兔子的嗎?春荼蘼腹誹。

      「那潘家又如何知道我的?」她突然話題一轉。

      英管家眼神一閃,自以為掩飾得好,卻讓春荼蘼逮個正著。果然是英家故意挖坑,讓霸道的潘家出手,傷了春大山,繼而讓她興起憤恨之心,變相逼她接下案子。

      哼,做事用手段,她本來不介意。前世看過一部香港電影,裡面的臺詞說得好:混飯吃要精明,一定要玩把戲。

      可千不該、萬不該,那手段不是對她用,而是對她看得重若生命的家人。其結果,不管官司誰贏誰輸,受罪的卻是春大山。委託費?別說區區三千兩,就算是三萬兩,春大山的肉身之痛,誰能替代?誰來償還!

      「潘家想做洛陽第一大族,所以不管什麼樣有名氣的人出現,他們必會暗中調查得清清楚楚。看看誰能為潘家所用,誰應該想辦法踢走。這樣一來,想知道小姐的事並不難。」英管家解釋說,和春荼蘼猜測的一樣。

      但春荼蘼心中不管怎麼想,面兒上卻不露,假意略想了想道,「請回復英老爺,這個案子我接了。只是,委託費用不用三千兩這麼多。我只取三百兩,勝訴後,再取三千。若輸,我分文不要,但這三百兩,是不退的。」

      再討厭英家,討厭英老爺,她也不會亂收費。規則就是規則,就像律法,不能以個人喜怒而改變。想要贏,關鍵在於熟練運用律法,把武器放到自己手上,才能庇護自己。

      而英管家看她有錢不收,完全不貪婪,反而有理有度,自然又高看了一眼。

      這是春荼蘼來到異世大唐以來,第一回代理原告,從前一直是應訴來著。而為了詳細做好案前準備工作,她與英管家商定,十日之後到洛陽縣衙去遞狀紙。在此之前,英家要把前面官司的所涉及的卷宗都交給她。如果有補充的證據或者證人證言,也要一併告之。

      「要想打贏官司,必須對狀師說明一切。當然,狀師出於職業道德,是不會洩露有關委託人的各項事宜的。」她說話中有幾個新詞,雖未聽過,卻不難理解。

      最後的要求是,暫時不要讓潘家知道英家及她的動向,免得對方有充分的時間做準備。照理來說,英家遞上狀子三天內,洛陽縣決定是否受理,然後會通知潘家的。

      「還有,我父親。」春荼蘼面無表情的對英管家說,「因為英家找我打這場爭地官司,潘家才報復我爹,如今事情擺到了明面兒上來,英老爺也要保護我家才對。」

      英家雖然輩出文臣,在軍中沒有多少勢力,但春大山本就無過。所以只要英家站在道義的制高點,春荼蘼堅信,擠兌得潘家別波及無辜還是可以的。再者父親現在傷著,天氣又熱,傷口不好癒合,至少得養上兩個月吧?那時,天氣涼爽了,她也能還父親一片安寧的天空。

      這件事,英管家不能做主,但他回報過英老爺之後,回給春荼蘼肯定的消息。小鳳和過兒這時候看出了門道,不禁都很生氣。小鳳更是怒道,「小姐,英家和潘家是不是傻瓜啊?他們布的局這麼明顯,難道不怕咱們看出來?一個挖坑讓咱跳,一個以勢壓人,太無恥了!」

      「他們不是傻瓜,能帶著家族走到豪族的地位的,都有一顆七竅玲瓏心。」春荼蘼目光冷然,「他們只是不在乎罷了。豪門巨獸,會顧忌平民螻蟻的感覺嗎?」這些所謂的貴族,就是明著擺佈百姓,難道百姓還有力量反抗不成?

      可她不。她是不想惹事,不想得罪人,能躲的麻煩就躲。但,這不意味著別人欺侮到她頭上來,她都不反抗。說起來,她的性格真是壞。看,又找出一條,惹急了她,她可以很光棍兒。

      接下來的時間,她全身心鋪在這個案子上,卷宗恨不能一個字一個字的掰開了看,又反復推敲。見到她辛苦,春青陽很心疼,也很不願意孫女接下豪族間的爭鬥案。不過春荼蘼想了無數個理由來說服,但沒說自己要為春大山討公道的真實目的。到最後,春青陽反駁不了,也只好同意了。

      另一邊,春大山的恢復雖然不錯,但還不能下床。於是祖孫倆商量好,暫時瞞著春大山這件事,免得影響他養傷。

      英潘兩家爭地案,特別複雜混亂。原因在於,雙方都要吞併對方的地,卻又都沒有最有利的證據,也就是本朝簽發、在衙門有明確記錄的地契。哪怕是副本呢,也沒有。

      英家的證據,屬於事實證據,就是英家的族譜。英家號稱百年望族,但實際上在洛陽已經生活了三百多年。就算前面的突厥王朝在中原肆虐了很久,期間對士家大族也是多方打壓和迫害,但英家哪怕大部分人都逃到其他地方,也始終留有子弟守著自己的家園。

      英家辯稱,他們是有地契的,但隨著戰亂被毀。後來韓姓王朝成為天下之主,開創大唐盛世,他們只是沒有及時補辦地契而已。畢竟,誰不知道那塊山地是他英家的祖墳?可惜事到如今,英家也沒辦法去尋找遠遁阿爾泰山脈的突厥流亡王廷,拎他們來作證。

      不過是個洛陽人就知道,英家的根在洛陽。那片墓地,祖宗的碑位也可做為旁證。墓地的面積,更比潘家大得多,埋骨人多得多。所以從事實上說,那片地該歸屬英家,確信無疑。

      而潘家的證據,用現代法律來解釋,就是無效證據。雖然,他們是有地契的,也是大唐衙門簽發並備錄的,但在沒確認此地無主之前,就把地契落在潘家身上,從律法上來講,是站不住腳,算是衙門的疏忽。就連潘家的祖墳,也是本朝開創後,從外地遷來。

      況且竇縣令的前任是因為貪贓枉法被處以斬首之刑的,實不可靠。也恰是此人做主,把地契給了潘家。英家就死咬著這點不放,說地契是潘家行賄所得。不過英家沒有證據,所以這個辯護的理由也只停留在口頭上。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3-1 09:46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6 12:31 AM 編輯

第五十一章 夜會(上)

      春荼蘼搞清楚原委後,實在是很同情竇縣令,因為這根本就是無頭官司,偏偏雙方一是豪族,一是新貴,誰也得罪不起。他就像懸在火上的獵物,讓英潘兩家不住的翻烤。其實春荼蘼對此也有點一籌莫展,乾脆決定到現場去看看。

      現在她身邊有兩個丫鬟,她決定讓過兒主內,小鳳主外,做到人盡其用。畢竟過兒的針線好,做飯也硬是要得。而小鳳呢,家務事上馬馬虎虎,可偏偏一身好功夫,又因為是女的,可以貼身保護她。

      另外,她把大萌和一刀也拆了對子。大萌穩當,遇事沉著,就留在家裡。現在她在風口浪尖上,怕有人對春家不利,留個高手,她心裡踏實。而一刀呢,瞪起眼來凶巴巴的,天生當保鏢的好料子。

      所以,她帶著小鳳和一刀出的門。

      那處山地,其實無名,只是邙山的一角,算是延伸出來的一個小山包。可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不得不說,此地風景還是不錯的,明媚秀麗、蘊風藏勢,若說是風水寶地……雖說春荼蘼不懂這些,但瞧起來就是可信。不然,英家祖上不可能把墓地定於此處。潘家是胡民歸化,也不可能把祖宗的屍骨遷在此處。只是,他們兩家的祖墳,一在東,一在南,中間隔著大片的荒地。

      春荼蘼到地方才發現,那些荒地不是荒地。而是田地,且有人耕種!

      怎麼回事?英潘兩家爭地,這些貧民又是做什麼的?英家給她的卷宗裡,沒有提到啊。而且看那些土地,似乎種了不是一天半天了。但不管這塊地最終判給誰,兩家的地要連起來,中間的田地就會被吞併掉的。

      那時,這些農民該怎麼辦呢?

      詢問之下才知道,這片原就是無主之地。五年前,附近歸化的胡民因為無地可種。就到此處辛苦開荒,又努力耕種,令荒田變成良田。

      「這片地雖然土質不錯,但夾在兩塊墳場之間,所以無人開墾。」一個老農憂愁地說,「可如今不管英家還是潘家,都要把地圈走。不管他們誰輸誰贏,我們這些人連老帶少,就得喝西北風去。不然,就得活活餓死。」

      「那你們還種?如果不等收穫,豈不是連人力和種子錢也損失了嗎?」一刀皺眉道。

      「能有什麼辦法?」老農仍然是歎息不止,「能搶種一茬,就能多點存糧。只希望英潘兩家在秋收後再打官司。那樣。等交了稅糧後。還好歹能混過這一年的饑荒。」

      一刀和小鳳幾乎同時看向春荼蘼,目光中帶著期盼。那意思是:小姐,拖拖打官司的日期吧。這些人真是好可憐的。只當日行一善了。

      春荼蘼無語,一來她早就和英家約定好了,不能言而無信。二來,拖時間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制標不制本的事,做來只能是浪費時間。

      「稅糧交多少?」她問。心中閃過一個念頭。

      「比普通田地,減免一折。」老農回答。

      「那……為什麼不去官府換了正經的文契,把荒地歸為你們所有呢?」既然交了稅糧,官府就等於從事實上承認了這些人對土地的所有權,至少是耕種權。

      大唐歸屬韓姓,才歷兩代。前面戰爭頻發,民不聊生,所以本朝鼓勵開墾荒地,若使其變為良田,只要交少許費用,就能收歸己有。

      「我們是賤籍,不能擁有土地的。」老農低下了頭。

      「那英家和潘家,知道你們的事嗎?」

      「怎能不知呢?我們曾派人求上兩家,結果卻連家主也沒見到,就被打了出來。」老農臉上露出悲傷又無奈的表情,「他們都要圈祖墳之地,尊敬先人,卻不顧活人的活路。」

      「放心吧,這世上還有天理呢。」春荼蘼安慰道,又隨手掏出一兩銀子,遞給老農,「今天耽誤您的工夫了,這銀子算是補償。」

      一兩銀子,對英、潘這樣的大戶人家來說,幾乎可以忽略不記。就算在春家,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財富,可對於生活在貧困下以下的農民來說,卻可以讓一大家子人過上兩三個月。這就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貧富之間,就是天與地、雲與泥的差別。

      只是,最底層的人卻有著最樸素高貴的情懷,那老農先是驚喜,隨後就堅辭不收。在他看來,說幾句話而已,哪裡用得著錢。

      「我還有話要問呢,占了您侍弄莊稼的時間,自然要有補償。」春荼蘼硬把銀子塞到老農的手裡,然後拉著老農到一邊說話。

      「小姐平時就這樣嗎?一件事翻來覆去的問?」小鳳好奇。

      「這個得問過兒,我也是頭回見到這樣查事的。」一刀也很納悶,「但春小姐是個能人,我們韓大人都信服的,這麼做,必定有緣故,咱們還是耐心的等吧。」

      而這一等,就足足兩個時辰,之後才回洛陽城裡。他們出門的時候挺早的,就是為了避開毒辣的太陽,可因為遇到特殊情況,回程時卻正是日央未時初(下午一點多),天上就像下了火一樣,人才進城,三人都熱得快暈了。

      「小姐,剛才咱們應該先在山裡避過了一天中最熱的時候再回來。」小鳳曬得臉蛋兒紅撲撲的,不斷拉著快要粘在身上的衣服。

      今天他們出來,沒有套車,而是騎馬。春家只有一匹馬,是春荼蘼給春大山配的,但她把馬匹的供應列在委託費用中,找英家「借」了兩匹。她在現代騎過馬,雖然騎術不精,可選了訓好的溫順馬兒,再有一刀帶領,倒也順利跟下來了。

      只是,她只貪圖速度快了,卻沒想到在這種天氣騎行,簡直是受罪,大腿處可能被磨破了皮,被汗水一浸,絲絲的疼。

      但若是坐馬車,在車廂內也會被烤熟的。今年的天時有點怪異,熱得反常。可那些農民卻不敢歇伏,在地裡繼續辛苦。

      「我是怕回來晚了,祖父會擔心。本來說好中午就回的,已經遲了一個多時辰。」春荼蘼戴著帷帽,倒不是她怕羞,或者裝大家閨秀,而是怕曬,當遮陽帽用了。

      說著,她情不自禁的抹了抹脖子,沾了滿手的汗水。這時候,她也後悔了,不該急於一時的。而且到底是古代,女子的衣服濕得粘在身上,實在是很是不雅。

      「乾脆我先回去,告訴老爺子一聲,讓他別著急。」一刀看了看兩個快要暈過去的姑娘和同樣發蔫的馬,「這邊城門離家還很遠,你們不如先找家冷漿店坐一坐,避避暑氣,順便飲飲馬,不然真中了熱毒,反倒是麻煩了。」

      「那你呢?」春荼蘼不放心。

      「我身子壯健,不妨事。」一刀也抹了把汗,「快別推辭客氣了,看街上都沒人,肯定都去避暑,咱們三個站在當街,真是傻氣。」

      春荼蘼也是真的堅持不過去了,感覺頭一陣陣發暈,胸口犯噁心,更不用說口乾舌燥,想起冰涼酸甜的漿酪,幾乎連路也走不動了。於是,她當即答應了一刀的建議。

      旁邊正好是一間冷漿店,門面很小,但縱深大,暗幽幽的,門前還有兩棵枝葉茂密的大樹遮擋陽光,看著就讓人感覺溫度低了幾分。

      她下了馬,在店門口先拿了一盞常溫的酸漿出來,遞給一刀喝了,才讓他離開。在這種天氣裡,不及時補充水分,容易造成脫水的。

      「小姐,咱們買放了碎冰的漿酪吧?那喝下去多涼快呀!」小鳳提議。

      「身上被曬得像著了火,五臟六腑也正燙著,這時候往下灌冰水,冷熱相激,人的身子容易出毛病的。」春荼蘼邊說邊走進店裡,「剛才給一刀喝常溫的,也是這個道理,並不是小姐我捨不得一碗多加的那五文錢。」

      「奴婢沒說小姐摳門呀。」小鳳笑道。

      「咱們也得這樣,先涼快涼快,喝點微涼的茶。身上的汗全落了,再買放了碎冰的漿酪來喝。」春荼蘼站定,「你去叫店家要個雅間,再弄點清水來。咱們不是帶了布巾子?好歹洗把臉再擦擦身。最好再找店家拿幾身乾淨衣服換上,價錢高點,男裝女裝都無所謂。還有,叫店主找夥計去侍候馬。」她剛才還能硬頂,現在卻突然無法忍受了。

      小鳳應了聲,就去找店家。

      這樣的天氣,喜歡吃漿酪的人都不願意出門來吃,因而店中十分清淨。整個大堂,除了春荼蘼和小鳳外,只有三兩個客人。那店主也熱得發懶,趴在櫃檯中打盹,不但沒發現來了新客人,就連剛才春荼蘼端出一碗酸漿也不知道。

      小鳳叫了他起來,很快把事情辦妥。

      這家冷漿店地處隱蔽,設了幾個雅間,全在後面,倒像是暗室。不過,越是這種情況,就越顯得涼爽,春荼蘼毫不猶豫的跟了進去。

      先喝一碗清甜的井水,又擦了頭臉和身子,換了一身七八成新的寬袖男裝,再啜飲著放碎冰和碎果子的漿酪,春荼蘼這才舒服。趁著小鳳去還水盆的工夫,她打量起四周來。



第五十二章 夜會(中)

      從現代的角度重量,雅間有十四、五個平方大,不算寬敞,卻勝在精巧,桌椅和旁邊的架子都是由粗竹所制,大約就是為了夏天置換用的,不僅是觀感和心理,事實上也起到了降低室內溫度的作用。杯子是竹筒所制、扇子是竹枝所編。窗外的樹影搖搖,擋住了吹進屋內的熱空氣,窗櫺上還掛著一串金鐘型的鈴鐺,無一不體現出店主的巧妙心思。

      難道,某島國著名的風鈴,和其他文化一樣,也是從大唐傳過去的,就算異世也一樣?

      春荼蘼飲著冷漿,思維天馬行空,眼見沒有關緊的門縫處影子一閃,連忙跑去開門。天氣熱,她從早上到現在只吃了一塊蔥油胡餅,加上體力消耗有些大,當那仿佛橫隔在胸口正中的暑熱氣散掉後,就餓了起來。小鳳正是給她去拿吃的,所以她誤以為小鳳拿得太多,開門不方便,很自覺的去幫忙。

      哪想到打開門後,並沒看到小鳳。身子往外探,眼尾餘光掃到一抹身影向右,拐到冷漿店最盡頭的雅間去了。那人的個子不高,略略有些胖,但衣著清雅,舉止從容,拐過去時露出半邊臉,春荼蘼卻是認識的。

      胖子金一!

      在羅大都督府失竊案中,她和金一有過接觸。這個看起來白白團團的年輕男人,看著溫和軟弱,可卻熬過了連江湖硬骨頭都沒辦法承受的酷刑。另人刮目相看。為此,她對他的印象特別深刻。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羅大都督府失竊案至今沒有個完整的結果,她內心深處也是好奇的,只是她不多事,不再去摻和就是了。

      但後續的情況,她也知道一點。直到現在,羅大都督也沒找到失竊的兩箱寶貝,當然也包括其中誰也不知道的、有可能要了羅立性命的東西。而金一死去祖父的屍體也沒找到,他卻突然消失在幽州城。

      此事。在當地傳來傳去,已經變成了一個離奇的故事,什麼狐仙大搬家、什麼惡鬼食屍吞寶……就像某電視劇中的小皇帝所說:老百姓傳瞎話,越傳越神。到後邊,原來是什麼事,已經誰也不清楚了。

      春荼蘼在這種情況下,突然見到金一。即便她再謹慎小心,也沒有想太多,更不可能知道金一是錦衣,是她所想不到的另一種人、有秘密的人。況且,她此時的心情放鬆,行動第一次比腦子還快,兩步就追了過去。

      在洛陽遇到熟人。倒有些他鄉遇故知的感覺。

      在這個年代。門類的起承轉合,用的不是金屬合頁,而是木質戶樞。千萬不要小看古代的智慧,精巧的戶樞能使門的開合不發出半點聲響。剛才春荼蘼開雅間的門時就情靜悄悄的,而她追到那個盡頭的房間時,更是什麼也沒聽到,只看到房間門並沒有關好,半開著。還著一股子有人進入的餘韻之感。

      可是房內房外,一點聲息也無,就好像根本沒人出現過。若不是春荼蘼敢肯定自己眼睛沒花,她甚至懷疑自己看錯了,金一只是她的幻覺。不然,為什麼一個大活人會突然不見了?

      而那扇門,就像魔鬼的誘惑,引著她走過去,輕輕推開。

      房間內有人,卻不是金一,而是她從沒見過的人。年約四十來歲中年男,從衣著、下顎的短須、一雙養尊處優的手及手上的戒指來看,非富即貴。而且,是頂級的那種。

      只是這個人,是個死人。不用湊近了去看,他的臉色也還沒有呈現出失去生命的死灰,可但凡長了眼睛就會知道他死透了。因為他七竅流血,半掛在桌子上。姿勢很詭異,身邊有一個躺倒的凳子。不遠處,就是大開的窗子。

      春荼蘼下意識的按住嘴,把要出口的尖叫死死壓在喉嚨裡。隨後,她轉身就走,雖然腿都哆嗦了,卻強迫自己沒有奔跑,還放輕了腳步聲。直到回到自己定的雅間,才感覺全身都失了力氣,跌坐在椅子上。

      很明顯,她目擊了一場殺人案!

      人,是什麼時候死的?距離太遠,時間太短,她不能確定。按表面的情況和推斷來說,有兩種可能:第一,死亡時間並不太久,但殺人者遺失了什麼特別重要的東西,所以才會二度返回作案現場。否則,不可能再入險地。第二,死者死于她到達的前一刻。

      那麼,殺人者的手段就太驚人且精確了。若此人就是金一,她幾乎敢斷定他是職業做這個的。若非專業,誰也不可能如此利索乾脆。仔細想想,她和金一幾乎是前後腳到達了盡頭的雅間,相隔不超過十秒鐘。也就是說,才眨眼的工夫,就辦了事,走了人,且全無半點動靜。如果不是萬難的巧遇,連她這個目擊者也不會有。

      死者是誰?又為什麼被殺?選擇在這個時間和地點「辦事」,是預先的設定,還是偶然的決定?這些對她來說,都不重要。關鍵在於,金一發現她了嗎?如果發現,最佳的處理方法就是略麻煩點,把她一併送去西天。如果沒發現,細節上說不通。

      在這樣寂靜無人的小店,金一有可能沒料到會有人認出他,但她沒有武功,雖然極力放輕了腳步聲,對方卻不可能完全沒有發覺。

      那麼,金一為什麼直接走掉了?就不怕她鬧起來?不管什麼案子,第一時間都是非常非常重要的。這世上沒有完美的謀殺,發現越早,越容易找到蛛絲馬跡。況且,金一不怕自己被她認出來嗎?

      又或者,那個人是金一嗎?若不是,金一哪裡去了?還有,當時房間裡是不是有第三人?

      正想得出神,只聽當的一聲,一隻大碗被放在了桌子上,裡面裝著冷切羊肉。

      春荼蘼嚇了一跳,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抬頭看,卻是小鳳。她手裡拿著個託盤,上面還有一碗涼拌蔬菜,兩小碗蒸得軟軟的黃米飯。按照春荼蘼的習慣,米飯沒有摻著魚肉蒸,散發著熟食的清新香味。

      小鳳腳步輕,門上的戶樞潤滑,她居然沒意識到有人靠近。那麼是不是說,金一也正巧沒聽到她跟了上去?不,不可能。她和金一,或者說無名殺手,怎麼是同段位的耳力?

      殺手為什麼沒有滅她的口?這是她目前所想到的、惟一違和地方。不是她想死,而是她不能理解。她太習慣邏輯的東西,對不符合規律的,心裡就始終放不下,就像強迫症一樣。

      「小姐,你怎麼了?臉色這麼差?」小鳳關切地問。

      春荼蘼的心裡瞬間拐了幾個彎,最後決定暫時什麼也不說。只摸了摸自己的臉道,「沒什麼,只是餓得心裡發慌。快吃吧,吃食落了肚,我就會好了。」

      她不能立即就走。

      不管金一是不是殺手,如果對方在暗中觀察,她跑得太快,只能證明她真的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還有,這裡的殺人案勢必要爆發出來,到時候官府調查,她可以說什麼都不知道,也沒看到或者聽到。可如果她迅速而慌張地離開,顯出半點不正常,就會被懷疑。

      她也不能立即就和小鳳說,隔牆有耳,目前她在明,別人在暗,她不能有任何疏忽。

      強壓下心中的焦慮不安,努力裝出平靜無事的樣子。哪怕對方知道她在掩耳盜鈴,必要的姿態還得做一下的。好不容易吃完這一餐,塞了整整一碗飯到肚子裡,為了顯示正常,還吃下好多羊肉和蔬菜。之後,叫小鳳會了帳,這才離開了這是非之地。

      回到家,她才私下叫來小鳳、一刀和大萌三人,把事情詳細說了。那三人聽聞,都表現得很嚴肅,尤其是兩個男人。而她說出口後,心理的負擔卸下了,竟然輕鬆了好多。

      「小姐,你要接手這個案子?」小鳳問。

      春荼蘼敲了一下她的頭,「此案與咱們有什麼關係?最好閉緊了嘴巴,當作沒看到。只是……我怕有人不放心,做不到相安無事。」只要不是她的親人,只要沒有事關欺淩,她根本不在乎死者是誰。況且,她也管不著,她還沒聖母到以為憑自己可以創建世界和平。

      「小姐是怕殺人者會找上門來?」大萌畢竟穩重,想出其中關鍵。

      春荼蘼點點頭,「這些日子,家裡安全防衛的等級要提高。過幾天看看風向,我才能確定到底有事沒事。」事實上,她有點懊惱。她難道是找麻煩的體質?在冷漿店歇個腳,都能目擊殺人事件,給自己和家裡帶來麻煩。

      「小姐放心吧。」大萌拍著胸脯保證,「我和一刀本來就是韓大人的暗衛,平時就負責保護他的安全。我們來洛陽之前,韓大人說過,小姐的命就是我們的命。現在還有小鳳,我定能安排得周全。不敢說春宅有如鐵桶,飛不進一隻蒼蠅。至少,比蒼蠅大的,絕對進不來,更傷害不到小姐和家人。」

      大萌辦事穩妥,春荼蘼略放下了心。晚上,小鳳破天荒的睡在她外間值夜,她心理上更覺得加了一道保護。

      可半夜十分,在她輾轉反側睡不著了半天,才進入迷迷糊糊的狀態之後,就感覺有人站在她的床前。

      那種突然的接近,卻又冷冷的保持著距離的感覺,令她猛然驚醒,坐起身來。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3-3 08:41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6 12:32 AM 編輯

第五十三章 夜會(下)

      他似乎融入了黑夜之中,呼吸輕淺到不能聽聞,像是沒有影子的人。

      可是,他又讓人強烈的感受到他的存在,如幽冥中穩定的磐石。陰暗之中,他綠幽幽的眸色,像是惟一的光明。

      他安靜地站在那兒,看到春荼蘼醒了,卻並不主動開口。

      春荼蘼挪動了一下,卻沒有下床。她穿著中衣,不能隨便在男人面前露出身體。雖然在現代的時候,穿吊帶背心和超短裙上街也大大方方的,可人就是這樣奇怪呀,到了一個環境,適應一段時間,就會自然而然的認同並遵守那個地方的規矩。

      她擁被而坐,也暫時沒有開口,更沒有點燃燭火。她剛才快睡著了,窗外月色還好,透過細紗所制的窗子透過來,適應了黑暗的眼睛,能夠視物。雖然,並不清晰。

      兩人僵持。倒像是對峙。

      到底,還是春荼蘼堅持不住了,因為她沒有底牌。

      「有事?」她問,沒有特意壓低聲音。

      不是不怕他。事實上,自從重生在異時空大唐,她誰也沒怕過,包括不懷好意但權勢熏天的羅大都督。但,她卻害怕他,想到他就心裡發毛。

      但,她覺得似乎又不怕他,敢跟他這樣妖孽得不似人類的存在面對面,卻沒有被殺或者被傷害的覺悟。這感覺就是這麼矛盾、違和、沒有她最在意的邏輯,可卻真實無比。

      而此刻,她不怕驚動別人,坦然的和他說話。是知道這神秘的綠眼男既然能躲開大萌、一刀的防守佈置,讓就睡在外面隔間的小鳳毫無反應,令最近睡得過多,晚上極淺眠的父親。以及家裡所有人都沒有發覺,就這麼輕鬆自如的摸進她的閨房,那些人必定都是在醒不了卻又沒受傷害的狀態。

      既如此。她何必太小心?

      「有事。」春荼蘼問得古怪,夜叉回答得坦誠。

      只是那場面……特別的奇怪,有點劍拔弩張,又像是互有勾結;在互相傷害的邊緣,卻又游離於其外。其實,對春荼蘼來講,夜叉根本就是個陌生又危險的人。但那內在的張力從何而來,她弄不明白。

      「什麼事?」春荼蘼又問。

      「我要你一個承諾。」夜叉沒動地方,冷冰冰地答,「今天在冷漿店看到的一切,你都沒有看到。從來沒有看到過。」

      大哥,我都裝作不知道了,你不必特意來說!你這樣,不是擺明知道我是目擊者嗎?您老人家是威脅啊,恐嚇啊,還是威脅啊,恐嚇啊,還是威脅啊,恐嚇啊……

      「我是救你的命。」見春荼蘼不語。夜叉加了一句。

      這個姑娘,真的很特別。他本打算在她尖叫之前就阻止她,哪想到她那樣鎮定。再想到中午時她在冷漿店中的反應……只是她那樣有些小狡猾、小算計,卻又很茫然的表情,在夜視能力極佳的他的眼中,完全掩飾不掉。因而。深刻的烙印。

      「從誰手中救我的命?」春荼蘼再問。

      「我。」

      他答得簡單,但這個字中的信息量很大。說明:第一,他是殺手組織的。第二,他和金一是認識的。第三,他可能是金一的上司。第四,他當時也許就在那間屋裡。第五,死者說不定就是他下的手。第六,他是來滅口,卻打算放過她。第七,他說話算話,只要她不多嘴。

      「為什麼?為什麼要救我?」如果這次也算,總共有三次了吧?一次在羅大都督府失竊案中。一次是在遊春日的刺殺中。

      而且,她為什麼總是撞見他,這是什麼樣的孽緣啊。

      「你也救過我。」他仍然惜字如金。

      春荼蘼想起那個漫天大雪,那個雪人,那雙毫無人類溫度的綠色眼睛。還有,她幾乎下意識的把被子下的手擦了擦。

      他咬過她。

      「金一是你的人?」可怕的寧靜中,她有一絲慌亂,於是不該問的事,卻沒管住自己的嘴。

      對他,她實在是太好奇了。照理,她受過多年的專業訓練,早不會這麼莽撞。要知道律師這個職業,要求犀利聰明卻又謹慎敏感,有的話,那是絕對不能說的,必須悶死在肚子裡。

      今晚她是怎麼了?是因為這場夜會來得太突然嗎?她發現,最近她的意志力有漸漸脆弱的趨勢,大約是因為家庭太友愛了,她的冷硬心腸迅速軟化。

      但這次,夜叉沒有回答她,沉默了片刻,才道,「他叫錦衣。」

      這大約……就叫承認吧!她嘴真欠!知道了不該知道的,就等於自己往懸崖邊上又踏了一步。這不是有毛病麼?人家來警告她,結果她還把脖子又往刀口上蹭了蹭。如果說他救她是因為那一點恩情,照這麼揮霍,很快也用完了吧?

      可這男人怎麼回事?也不說話,也不走,也不動,就站在那兒,什麼意思呀?

      春荼蘼坐不住了,裹緊被子,滾到床邊,想找鞋子下地。

      就在這時,夜叉突然欺身而進。

      這樣具有侵略性的動作,令春荼蘼像被人施了定身法,一動也不能動。夜叉的臉頰和她的臉頰,真的只差零點零一公分就貼在了一起。他的髮梢拂動了她的,她甚至可以感覺到他男性皮膚的適度粗糙……

      而他的雙臂,纏過來,繞過她的腰與肩膀,卻沒有觸碰她,像是把她圈住,占為己有。

      「小心。」他在她耳邊吐出兩個字,呼出的熱氣令她半邊身子都麻了。

      她沒說話,慢慢把身子往後縮,儘量不碰到對方。這樣小的空間,居然被她做到了。再細看,見他手中抓著一個鈴鐺。從床粱頂上,垂下的鈴鐺。

      鈴鐺一碰。就會響的。難得的是,他居然扣著鈴心,讓那本該清脆的聲音啞在黑夜中。

      春荼蘼恍然大悟。

      大萌在她房間裡設置了機關,有一個就在床邊。她只要踩上腳踏。機關就會觸動,就能驚醒附近的人。這個男人既然要放過她,自然不會傷了她身邊的人。那些人不知道他半夜潛了進來,大約只是淺淺「睡」了過去,若有大動靜,肯定會恢復。

      那樣,綠眼男和他們會打起來,刀劍無眼,誰知道會傷了誰?另外。她一個姑娘家,半夜房間裡鑽出個男人,就算在家裡,就算都只是親人看到,到底也尷尬。更加說不清楚了。

      她有點慶倖,心裡又加了一份驚懼。這綠眼男到底有多恐怖的實力,不僅避過了武功很高的護衛和貼身丫頭,還能避過類似於陷阱的機關。在剎那之間,還能把警鈴滅掉!

      她是不是應該調查一下?照說會很容易,有這樣能耐的殺手組織必是頂尖的。這男人,等於把身家都暴露給她了。如果她不能保密,他真的會殺她滅口嗎?

      不過,她不打算嘗試。她不是小孩子。更不是腦殘。有些事,是不能試探的。

      「別走側牆。」她「好心」的提醒。

      夜叉眯了下眼,似是想笑。不過那愉悅的表情還沒有到達臉部,就像浮上水面的氣泡,淡淡的消失了。

      他覺得,這是荼蘼的逐客令。於是他放好鈴鐺。躍窗而出,輕得像一陣黑色的煙霧。

      春荼蘼本來就稀缺的睡意,完全沒有了。等冷靜下來後,她不禁苦笑。殺手這種生物,她從沒想過會遇到,還以為只是傳說中才有的。還好,因為她的一點善意,現在得到了寬大。那麼,她還是不要惹事吧?把某些事,某些人,死死填埋在心裡,以後有多遠,跑多遠。

      在她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夜叉進入了離冷漿店一條巷遠的棺材鋪子。才進門,錦衣就迎了上來。一燈如豆,卻足夠兩個目力強大的人看清楚對方。

      「殿下,我還是不同意您這麼做。」錦衣道,「春荼蘼撞到那件事,是她倒楣。按咱們的規矩,必須讓她永遠閉上嘴。」

      「她不會說的。」夜叉有些疲憊地道。

      「殿下,您明白我的意思。」錦衣很堅持。

      「我說了,要救她三次命,以還她三次恩。」

      「若被其他人知道,殿下,您如何服眾?」

      「不服?」夜叉的神情突然冷冽起來,「問問我的刀。」

      「您不能這麼做?殿下!我們努力了這麼多年,經營了這麼多年,不能為了一個女人就自毀前程。」錦衣有點急了,「還是……您看上她了?」

      「這種話,我不想聽到第二次!」夜叉綠眸變幻成墨黑。

      錦衣閉緊了嘴,因為他知道,這是夜叉要暴怒的前兆。他們是從小到大的朋友,他知道夜叉不會背叛這突破了地位的友情,但有些時候,他也只是夜叉的專屬大夫。

      「她不會說的。」夜叉強調了一句,也不知道這信心從何處而來。或者,因為她聰明,懂得分寸,還有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氣勢。既然不怕,又何必拿著人家的把柄威脅呢?

      有時候,人們之間的瞭解,真的不在於相處的時間和機會。夜叉知道春荼蘼不會愚蠢的洩露他的事,也相信若有衙門找上門,她能應付自如。另一方面,春荼蘼第二天就撤掉了家裡的層層護衛,因為她也相信,綠眼男既然放過了她,她的小命,她全家的安全,就保住了。



第五十四章 封口費

      冷漿店的殺人案,第二天才爆發。

      皆是因為那家店的老闆懶,夥計也懶,因為沒什麼客人,更鮮有客人訂雅間,就沒有去打掃,直到第二天傳來異味。

      畢竟是夏天,再涼快的房間也保存不了屍體。死者是朝廷大員,沒人知道他為什麼從長安來到洛陽,據猜應該是有秘密使命的,不然,何必隱姓埋名,身邊連一個部曲隨扈也沒帶,還隻身到了這家很平民化的小店?

      是個理智正常的人就會知道,遇到這種事不能打破沙鍋,得過且過就好。於是縣令也只是把大員的屍體尊敬的「請」走,然後派人詢問有可能的知情人,顯得低調又重視。自然,春荼蘼做為惟一一個要了雅間的人,接受了調查。

      當天,因為要夥計侍候馬匹,被夥計看到馬鞍上的春大山的名字。不然,官府也不可能這麼輕易找上門。但在春荼蘼看來這是好事,免得官府拿了她的畫影圖形四處尋人,那樣她的壞名聲就更洗不白了。要知道在大唐,姑娘家上街或者與男人出遊是沒什麼問題,但畫像隨便給人看,就挺失禮的。既然早晚要面對,何必要躲呢?倒似心虛了。

      不過,知道死者是朝廷大員,她有一種綠眼男是做大生意的人的感覺。當然,也更可怕。

      整個問詢過程,她都表現得很平靜,除了開始的驚訝之外。畢竟她是上過公堂。在竇縣令那裡露過臉的,若是驚慌失措,反倒欲蓋彌彰,令人覺得可疑。

      好在,她所包下的雅間離出事地點相距較遠,大唐法醫水準落後,死者的死亡時間也不好確定。又從致死原因來看,八成是「專業人士」所為,所以遠看近看與春荼蘼這個弱質女流也沒有關係,問了問也就完事了。

      因為她舉止從容、反應得體。春氏父子並沒有懷疑。至於她非要撤掉家中的層層防衛,那有武功的三人雖然疑惑不解,卻都沒說什麼。昨夜,他們有一段時間睡得非常死,事後自然會覺得不對勁兒。但見春荼蘼很安心的樣子,也就作罷。只有大萌,似乎有心事。暗中打量了春荼蘼好多回,皺緊了眉。

      「我要一個人靜靜的想案件,你們先去睡吧。」晚上臨睡前,春荼蘼打發過兒和小鳳去休息。

      「我幫小姐梳洗了再去。」過兒對一邊端著水盆的小鳳揮揮手。

      「不用。」春荼蘼淡定地拒絕,「把水盆放在那兒,待會兒我自己來。」她一向有主意,又不喜歡人貼身侍候。過兒和小鳳雖然覺得小姐今天有些奇怪。卻還是乖巧的離開了。

      春荼蘼坐了會兒,就吹了燈,衣著整齊地坐在床邊。她在等。不知為什麼,她有很強烈的預感,那個綠眼睛男人,今晚還會來。

      不出所料,大約亥時末(大約晚上十一點),他披著一身星光而來。雖然還是像融入在黑夜中的影子。卻有著很強烈的逼近感。

      他見到春荼蘼坐在床邊,顯然愣住。

      「等我?」他低沉著聲音。卻並不問,她怎麼知道他會來。

      春荼蘼點點頭,「又是什麼事?」語氣中,有隱約的拒人於千里之外。她已經決定了,要珍愛生命,遠離危險事物,以及,人。

      夜叉敏感的覺察到了,略怔了怔,身上就像冒出一股寒氣似的,森然起來。

      本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還是不要太接近。他來,只是怕離得太遠,保護不了她而已。

      「這是報酬。」他扔在桌上一個信封,轉身就要走,片刻的遲疑也沒有。

      倒是春荼蘼叫住了他,「什麼報酬?」

      「因為你沒有多說什麼。」說完,倏一下不見了人影,留春荼蘼對著半開的窗子發愣。仿佛剛才那個片刻,根本沒有人來過一樣。

      可是……什麼叫報酬,這是傳說中的封口費好不好?這男人,還真古怪得很。

      走上前去,猶豫了一下才拈起那個信封,信封入手感覺光滑,顯然是高級紙張所制,而裡面輕輕薄薄,絕不是銀子銅錢。難道是「飛錢」一類的票證?但,飛錢是要記錄存入人的姓名和地址的,提的時候需要戶籍證明,或者是特殊的信物。給她飛錢,她怎麼提銀子呢?就算能提,豈不是暴露了綠眼男的本尊或者真實位址?

      這個,太危險了!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她冷情,除了家人,什麼也不在意。她也一向謹慎多疑,不跟陌生人保持親近的關係。韓無畏、康正源都是這樣,沒道理綠眼男要例外。

      但心裡是這麼想的,她卻還是點燃了蠟燭,很緊張鄭重的坐到桌邊看。果不其然,信封的檔次很高,卻沒有封上。在反面的右下角,寫著兩個黃豆大小的字。不是中文,當然也不是英文,反正她是不認識的。也許……是什麼標誌或者抽像圖形?

      她一向果斷,卻在此時發了會兒呆。約摸猶豫、靜坐了半柱香的時間,才決定乾脆再進一步,抽出信紙來看。

      咦,不是任何事關她本人的話,也不是詩詞歌賦,卻與英潘兩家爭地有關,但裡面的內容實在是……最後有一句話:原件在我手中。但,以你的本事,應該不會用到。

      春荼蘼仰望屋頂,無語問蒼天:綠眼先生,您可不可以別做這樣沒頭沒腦的事啊。再者說了,我是英家的代理狀師,您要幫忙,不是應該拿出潘家的罪證嗎?

      想了想,還是珍重地把那封信藏起來。不經意間,看了看信封背面的圖形兩眼,只覺得蠻好看的,充滿了野性的古意,還特別複雜蒼勁。就像……有美女跳舞,或者英雄舞劍。

      收好信,她一邊洗漱,一邊思考,再度吹燈上床時,卻突然靈機一動,受到了那封信的啟發。她完全沒想過,她這麼多疑的人,卻對一個不明身份的男人所給的證據完全信任和接受了。

      幾天來,為了英潘兩家的爭地案,她著手進行了調查,卻完全沒有特別有用的線索,全是前面打官司時用過的舊資訊。原來,是她的思路進入了誤區。大唐畢竟不是現代,法律有很多漏洞,她調查的方向不能太局限於表面的東西。

      是她的思維也被帶入了誤區,誰說大戶人家就不會玩小把戲來著?他們掌控著權利為自己的家族服務,卻也有萬事不趁手,需要弄虛作假的時候。

      一理通,百理明,她登時高興起來,因為想到了突破口,她興奮得睡不著,把案情從頭到尾順了一遍。然後想到,潘家以勢壓人,潘德強打了他爹四十軍棍,而英家,則在背後操縱了這一切。還有,那些開墾了荒地,使其變成良田的貧苦農民……

      迷迷糊糊的,在快天亮時才睡著,醒了吃過早飯後,她頂著一對熊貓眼,給三個武林高手分配任務。小鳳留在家做護院,另兩個人全天候跟蹤潘家的代家主,其實也是族長,在潘家比久居長安的潘老將軍還要有權利的潘十老爺。

      「要盯他什麼?」大萌莫名其妙地問。

      一刀在范建之案上是幫春荼蘼最多的,因而倒瞭解她,拉著大萌說,「事無巨細,都要留意。這些大戶人家,所有人都有秘密。所謂蒼蠅不盯無縫的蛋,哪怕是最微小的細節,小姐也能找出有用的東西來。」

      「你那什麼破比方?難道說小姐是蒼蠅嗎?」過兒立即不滿道。這小辣椒,跟大萌和一刀都敢嗆聲的。

      一刀尷尬的抓了抓頭髮,不接過兒的話茬,只對大萌說,「咱倆輪班,不分日夜。」

      「你們想,英潘兩家爭地,他們又都沒有切實證據,手腳更是不乾淨,所以,背後自然小動作不斷。」春荼蘼忍著笑解釋,「潘十老爺是潘家的族長,事關大局的,必由他出馬。所以你們要盯住他,對出入潘府的其他可疑人物,也要記下形貌和特徵才行。」

      「那小姐呢?」一刀又問,倒沒有攀扯春荼蘼也要幹活兒的意思,卻仍遭到了過兒的白眼。

      「我要負責卷宗的事,要寫起訴狀。還有,查閱和準備相關的法條和法規。你們不會以為這麼大部大唐律,我都能背下來吧?」

      四個手下全是一幅理所當然的樣子,害得春荼蘼突然覺得壓力好大。而這種投入工作的狀態,令她把對綠眼男的奇怪感覺壓了下去。

      案頭工作繁瑣又枯燥,難得她是個坐得住的。倒是小鳳,來來回回的,腳底下跟長了釘子似的。春荼蘼乾脆派她去找那些開荒的賤籍農民,讓她把這些人一共有多少,開墾了多少荒地的數字都仔細謄寫清楚。

      而過了不到三天,大萌和一刀帶來了很有用的消息。

      「潘十老爺去了兩趟裡仁坊的一處隱蔽宅子,沒過夜,但待了很長趕時間。」大萌道,「我看過,院子不大,但佈置很精緻,而且居然有護院,不容易接近的。」

      「三天內去了兩次?」春荼蘼的好奇心被高高吊了起來,「那裡面住了什麼人,對潘家一族之長這麼重要?還是,藏了重要的東西?」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3-5 07:13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6 12:33 AM 編輯

第五十五章 一枝梨花壓海棠

      「那處院子的院牆很高,我們輕功不好,又沒機會爬牆,沒能進去看。」一刀大大咧咧地說,「可是從來往的僕女丫鬟,裡面住的應該是個女人吧?」

      「潘十老爺有外室?」春荼蘼立即想到這個可能。

      對一個有權有勢的老男人來說,金屋藏嬌什麼的,不是很正常嗎?

      不過,據她的情報,潘十老爺的髮妻早死,沒有續弦,家裡有四五個妾,倒也沒有特別受寵愛的,弄出點雨露均沾的意思。

      另外,潘老頭為人嚴厲,在潘家極有威信,說話一言九鼎,所以收妾不用偷偷摸摸。再說這年頭,一枝梨花壓海棠的事是佳話,是風流雅事,所以潘老頭為什麼不直接抬家裡去,非得往外跑那麼麻煩?雖說潘家所居的集賢坊和裡仁坊都在永通門大街附近,一左一右,中間隔著兩坊的距離,算不得很遠,但總歸很麻煩不是嗎?

      是見不得人?還是另有秘密?常言道反常即為妖,有問題啊有問題。

      「小鳳,咱們今晚去探探。」她當機立斷。

      「是,小姐。」小鳳應下,對春荼蘼的話,一向是立即執行的,絕不多問半個字。但她話才出口,就驚訝的反問,「咱們?不是我一個人去?」

      「你輕功不是挺好?可以背著我吧。到時候,一刀和大萌在外面策應就好了。」春荼蘼說得輕巧,「我又不胖,再說因為苦夏,其實還瘦了點的。」

      「關鍵不是這個……」小鳳為難,因為她家小姐搞錯了重點好不好?一個完全沒有武功底子,不客氣地說還有點笨手笨腳的人,玩夜探這種遊戲,實在是不太安全。而且,累贅。

      「你帶得了我嗎?」春荼蘼直接問。

      「那是可以。可是……」

      「沒什麼可是,就這麼定了。」春荼蘼拍板,因為很多事,她必須親自觀察。不然就可能錯過最微小,卻可能極有用的細節,「趁祖父給我爹換藥的時候偷偷走,從牆上飛過去。過兒在家掩護,裝成我在屋裡睡覺的樣子就成。」

      小鳳、大萌和一刀面面相覷,居然一時都沒說出反對的意見。於是當天晚間戌時中(晚八點左右),春荼蘼趴在了裡仁坊那間隱蔽小院的房頂上。

      世上的好事各有不同。可壞事卻基本相似。春荼蘼所料不錯,院內住著的,確實是潘十老爺的外室。但超出她想像的是,這女人不年輕了,看模樣四十上下。不過也可能年齡更大,只是保養得好罷了。

      春荼蘼潛入的時候,正巧撞到潘十老爺出門,差點被發現。驚出一身冷汗。躲在角落中的她,大氣兒也不敢出,眼睛和耳朵卻沒閑著。看到潘十老爺的年紀和英老爺差不多,六十雖然不足,五十卻已有餘,因為個子高,腰杆直,頭髮雖然花白,卻還濃密,顯得很威嚴。

      可對那個女人,他道貌岸然的臉上卻滿是溫柔,說話輕聲細語。而且還很真誠。當然,那女人對他也親昵自然,一看就是很親密的那種男女關係。

      僕從丫鬟們,叫那個女人為安夫人。

      這位安夫人縱然年紀大了,驚人的美貌卻還隱約存在,皮膚極白。五官很深,顯然是個胡人。鑒於胡人在大唐習慣以國姓為姓,姓安的應該是布哈拉人。

      最特別的是,安夫人氣質出眾,雖然容色溫婉,舉止已經和大唐女子毫無區別,身上卻凜然有一種難以讓人忽略的貴氣。那是成年後無法塑造出來的,而是出生在金窩中,從感受這個世界時就備受薰陶,之後刻在骨子裡的東西。

      由此可見,潘十老爺的外室夫人不簡單,說不定有些來頭。可話又說回來,雖然大唐有錢有勢的男人,多有以胡女為妾的,可貴族女人不在此列,何況還是做更見不得光的外室呢?這位安夫人身上又有什麼秘密呢?這秘密,是不是潘十老爺、甚至整個潘家的軟肋?

      而看潘老頭和安夫人在大門口分處的情景,居然情意綿綿。想一個胡婦,卻讓一個在洛陽數得上號的大人物如此愛重,絕對是個奇跡。況且二人的年紀都不小了,難道是相處了幾十年?

      神展開地想想,春荼蘼就覺得更有必要進內院細探,於是逼著小鳳帶她飛躍屋頂了。她是百無一用的女書生,目力還不太好,在屋項瞄了一小會兒後,聽小鳳報告說院子內外都落了重鎖,僕役們在外院,丫鬟婆子都回了屋,只有兩個貼身丫鬟,侍候著安夫人進了浴房,就叫小鳳帶她跟過去。

      「小姐,難道還要偷看人家洗澡?」小鳳低聲問。

      越與春荼蘼相處,她就越覺得小姐做事無顧忌,時時挑戰她的道德底線。要知道她可是從小在山裡長大,只跟著一位師父,品性很純良的。

      「有什麼關係?大家同是女人嘛。」春荼蘼同樣低聲答,「你不懂,人在洗澡和如廁的時候就沒有防備。若此時說話做事,往往會露出破綻的。」

      「難道小姐是要聽窗根兒?」這是北方用語,聽窗根兒,與聽壁角是同種行為。

      「連聽帶看。」春荼蘼催促,「快點,別磨蹭了。」

      小鳳沒辦法,只好照做。

      如今天氣熱,窗子大多敞開著。因為內院沒有男人,安夫人洗浴時,婆子丫鬟們又習慣不在院中亂走動,春荼蘼甚至不用做捅破窗紙的事,就能看到浴房內,十分方便。而且,她和小鳳躲在窗下的陰影中,也不用怕被亂走的下人發現。

      春荼蘼吸了吸鼻子,倒好,連嗅覺也用上了。聞起來有藥味,居然還洗藥浴。以潘家的財力和潘十老爺對這位安夫人的寵愛來看,應該是很高級的藥材吧?

      耳邊,除了嘩嘩的水聲,還聽到一個丫鬟讚歎道,「夫人的皮膚真好,連奴婢也比不上呢。」

      「你啊,就會亂說話,逗人高興。」安夫人嗔道。「我都快五十了,哪比得上你們二八好年華啊。」說著,歎了口氣,不過語氣中有一絲愉悅和自豪。

      「年紀才不重要。老爺眼裡全是夫人,看不到別人呢。」另一個丫鬟笑道。

      「你這丫頭也是個嘴上抹蜜的。」安夫人嬌嗔道。一把年紀了,聲音軟中帶媚,竟然沒有半點違和感。

      主僕三人就此說笑起來,之後又說了一大堆關於保養的話題。正當聽得春荼蘼心煩,腳也蹲得麻了的時候,第一個丫鬟忽然又歎了口氣道。「可惜夫人不能入潘府,不然,定然是正房夫人。老爺這麼多年不曾續弦,那位子就是給夫人空著的。」

      照理,一個丫鬟說這些話,實在太逾矩了。枉論主人的私事,嚴苛一點的家主,說不定打死她。可安夫人並沒有喝斥。顯然她胡人出身,沒有這些漢人的忌諱,而這兩個丫鬟又是她貼身的信任之人。彼此間說話很隨便。

      她只是歎了口氣,「老爺對我有救命之恩,又對我好了三十多年,這輩子我就夠了,什麼正房夫人不夫人的,我也不在意。他許了我,死要同穴。所以這些話,以後還是不要說了,徒惹老爺傷懷,何必呢?」

      這話。信息量很大。

      現今是慶平十六年,此韓姓為天下之主的大唐,立國如今是三十二年,今上和其父,一人執政了一半時間。而安夫人和潘十老爺相好了三十多年,豈不是在立國初。或者前朝末的時候結的緣?

      矮油,英雄美人,亂世紅塵,聽起來很有故事。還有救命之恩?再考慮到安夫人與眾不同的氣質與美貌,還有與潘十老爺生不能同衾,死卻要同穴的遭遇……為什麼?難道安夫人的身份有禁忌之處?禁忌到以潘家族長之位,也不能在婚姻事上為所欲為?

      而安夫人說完這一句,就突然沉默了起來。過了片刻,有出水的聲音。

      情不自禁的,春荼蘼略站起身子,往裡偷看。

      浴房很大,卻沒有修建池子,而是擺了個比普通人家用的,更大更好的木桶。安夫人真當得起一句「侍兒扶起嬌無力」,快五十歲的人,身材保持得相當好。但春荼蘼是女人,再美麗的身段也吸引不了她的眼神。此時,她的目光牢牢被安夫人後頸上的一處紋身所吸引。

      像是八卦圖,卻不是圓的,而是方的,造型上又像文字,又像圖畫,野性中帶著來自遠古的優雅,和綠眼男人給她的那封信……確切地說是信封背面的字,十分有相似感。當然,圖形是不一樣的,就是感覺它們是一系列。

      她靈機一動,對小鳳揮揮手,在安夫人出浴房之前,快速躍到屋頂,之後順原路,退出了院子。大萌和一刀在外面都等急了,見她們主僕平安歸來,才算放下心。

      「我記得,上回韓大人寄給過我一本洛陽名人錄?」大家靜默無言的回到家,別人還沒說話,春荼蘼就問。

      韓無畏一直跟她通信來著,雖然也是通過驛館,但每封信上都有特殊標記,假公濟私的算做重要公文往返。

      那本冊子上,紀錄了洛陽的各大世家和顯貴清流的簡單情況。韓無畏此人外粗內細,很是體貼,怕她在洛陽遭遇地頭蛇,所以先把他們的底透給她。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嘛。從這一點上看,韓無畏不反對她打官司,讓她心頭很熨帖。

      「小姐,那本冊子,奴婢替您收起來了。」過兒稟報道,「您現在要嗎?」

      「現在就要。」她說,因為恍惚記得,離春家的榮業坊只有兩坊之隔的道化坊,住著一位很有名的大學究。據說學貫中西,曾做過處理突厥事務的官。



第五十六章 王族標誌

      此人姓白,名為金剛。很彆扭的名字,卻懂得幾國文字,對突厥的歷史文化更是瞭解得很深。名人錄上還說明,他個人的興趣愛好,以及知交好友。當春荼蘼在上面發現一個熟悉的名字時,登時大為開心。

      第二天一早,她備下幾樣即夠檔次又不太紮眼睛的禮物,只帶著兩個丫頭登門求見,車夫由一刀擔任。當然,這筆費用是算在訴訟費用中的。

      「請問小姐是說……」門房有些不信的確認。

      「康正源康大人。」春荼蘼撒謊撒得連眼睛也不眨,「是康大人托我來,拜見一下白大人的。」

      他能不經過她同意,隨便向人推薦她來做狀師。那麼,她自然可以利用他的名頭,在案件的求證期間找人幫忙。

      沒錯,白金剛大人的忘年交是康正源,韓無畏在冊子中特意標注的。少年時的康正源曾遊學洛陽,感受古都風采,英家的英離老爺和白金剛都是那時候結識的。想來,他少年有才,又是那樣尊貴的身份,必是各大人物結交的物件吧?

      巴結權貴很重要,巴結未來的權貴就更重要的,那是需要眼光的。當然,也有真正以心相交之人,但真心與假意,對春荼蘼來說並沒有影響。關鍵是,說得上話。

      果然,白府的大門很快打開了,一個管家模樣的人迎了出來,對春荼蘼恭敬地道,「春小姐,我們白老爺在書房候著呢,請您隨小人來。」一邊躬著身子施禮,一邊用眼角餘光偷瞄。

      春荼蘼今天特意打扮得文雅素淡,努力塑造「腹有詩書氣自華」的神態舉止來。忍熱戴了垂紗帷帽,遮蓋住梳得整齊、只插了紫玉蝴蝶流蘇簪的蟬髻。身上穿著月白色、深具漢風的曲裾寬袖袍裙,櫻草色線鞋,手腕上套著一對翠色如煙的玉鐲。

      首飾是從她親娘白氏留下的盒子裡找到的。連她這不懂珠寶的人都看出不一般了,可見品質是極佳的。因為她知道,這種自詡有學問的清流人士最愛低調的奢華、不露形跡的傲慢,所以她不能失了身份。卻也不能太張揚。求人的事,當然要投其所好了。

      只是,她到底不能把自家樸實的平民馬車也為此裝飾起來,所以門房才會小看她,直到她報出康正源的名字來。

      白府不愧是清名聞天下的書香門弟,與富豪之宅不同,而是鬧中取靜。內有乾坤。外面看著普通,但院內小橋流水,曲徑通幽,雖占地不大,也沒有北方那種規整大氣的建築風格,卻處處透著雅意,顯著別致的心思。

      春荼蘼心中早有成算,因而舉止神態都很平靜。雖不輕佻地東張西望,卻也大大方方的欣賞白府的美景,令那管家看得暗暗點頭。心道真是有大家閨秀的風采,不愧是與康大人那樣的人物相交的。只是自家老爺雖然還不到五十,卻也是前年從長安致仕歸隱的,沒聽過長安有姓春的望族小姐呀。而不等他猜測出春荼蘼的身份,外書房已經到了。

      年輕女子登門,白金剛儘管年紀一把,也謹守著規矩。偏春荼蘼是頂著康正源之名,拜訪之舉透著正式,所以會面之處就選在此處。對面就是一個極小的蓮池,青玉為欄。幾枝白蓮開得正好,襯著碧水,真是涼爽又清雅,果然是好地方。

      春荼蘼到的時候,白金剛站在書房前的臺階上迎接。他五官清臒,身著魏晉風格的寬袍大袖袍。頭髮綰起,卻沒有束冠,插著古松木發簪,渾身上下透著輕鬆愜意,儒雅風流。好像在說:我是大文學家,我好有學問的,功名富貴於我如糞土,我就是隱於鬧市的中隱啊。

      反正不管怎麼說,這個文名滿天下的中年男,不管人品如何,外形還真能唬人,想來也是有真才實學的。

      「小女春荼蘼,拜見白先生。」她上前一步,斂衽,執晚輩禮。

      既然不在官場了,自然稱不上大人。但名人錄中說得明白,白金剛特別不喜歡人家稱他為老爺,嫌棄帶著市儈俗氣勁。而稱先生,卻中他意,到底透著讀書人的嘛。

      而因為脫掉了帷帽,面容也露了出來。不算是頂美,卻也清麗秀氣,令人很生好感。而這幅身子被她佔據前,受過嚴格的禮儀教導,只要她注意些,舉止就能優雅大方,非常優美流暢。

      「春小姐客氣了,裡面請。」白金剛微笑點頭。

      雖與康正源平輩論交,但面前女子太年輕了,白金剛就坦然受禮。反正站在門邊迎客,也顯出了足夠的重視,事後不會令康正源不快。自然而然的,他認為面前女子與康正源有男女之間的某些特殊關係,只是看不透這女子的出身地位,但態度好些,總歸將來沒有虧吃的。

      丫鬟上了清茶點心後,春荼蘼耐著性子與白金剛寒暄了幾句,討論了些詩詞什麼的。異時空大唐中,很多歷史名人沒有出現,春荼蘼把大學語言的那點底子拿出來,胡謅少許,竟然贏得白金剛的刮目相看,對她的態度愈發和藹可親了。

      春荼蘼看時機挺好,立即直呈正事,「白先生,小女在幽州時與康大人相識,他言談中對先生之學問,極度欽佩推崇。他又知道我會來洛陽,囑咐我若遇到學問上的難題,就來向先生請教。所以,今日我冒昧打擾。」

      「學海浩瀚,誰人敢稱明白,不知春小姐心中疑難為何呢?」白金剛撫了撫顎下黑須道。

      話,雖然說得客氣,但卻並不反對康正源吹捧的話,可見是自傲之極的。其實,那哪裡是康正源說的,不過是春荼蘼隨口拍的馬屁。

      「其實我也說不清那難題是什麼,就是從別處看到一個圖形,或者說是文字,實在分辨不出來,分外好奇。若弄不明白,真是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著。」春荼蘼進入主題,「聽聞先生會好幾國的文字,特地來請先生解惑。」

      她說得誇張,但白金剛是做學問的人,特別理解那種有題而無解、心癢難耐的滋味,反倒對春荼蘼又增加了幾分好感。

      於是他問,「那圖形是什麼樣的?」

      春荼蘼皺眉,「非常複雜,像是古文字。我眼掘,心又笨,沒能完全記下來,只約摸有個大概的印象。」

      聽她這樣說,白金剛也熱切起來。他在詩文一道上水準極高,書畫上也是大家,但私下最愛的卻是西域文化,以及古老文字。聞此言,登時大感興趣,「不如春小姐在紙上畫出來,我再來看。其實很多古文字、古圖畫本就是殘破的,不必追求完整。」

      春荼蘼大喜,當下就到書桌那邊,憑藉昨晚不睡,努力加強的記憶,畫出那個圖形來。可惜照貓畫虎,實在是非常不像。

      可白金剛卻兩眼放光,凝視了半晌後道,「這個確實是個圖形,卻是由古文字組成,像是突厥那邊的。」

      「這個圖形有什麼特殊意義嗎?」春荼蘼緊著問。

      「春小姐稍待片刻,我去去就來。」沉吟了一下後,白金剛道。說著,快步走出屋子。

      這一等,就有半個多時辰。春荼蘼不禁焦急,甚至以為她的問題難倒了這位白先生,導致他羞愧之下潛逃了的時候,白金剛終於回來了,手時捧著個兩尺見方木匣子,看起來頗為沉重的樣子。

      小鳳想上前幫忙,被春荼蘼眼神制止。誰知道裡面是什麼寶貝,絕不可主動出手,不然出了問題就麻煩了。

      「快來。」白金剛咚的一聲把匣子放在書桌上,氣喘吁吁地打開蓋子,露出裡面的一部書來。精裝,非常厚大,卻不是刊印的,而是手寫的。果然珍貴,因為手寫的可能是孤本、絕本。

      「人力有限,好多學問並不能記在腦子裡,於是我經過多年研究,加上我老師的心得,寫出了這部書,還沒有給人看過。」白金剛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的翻到一處,「這幾頁,主要記錄了突厥的古老圖騰,你來看看,哪個是你見過的?」

      春荼蘼連忙上前,隨著白金剛的手輕輕翻動,仔細辨別那幾十、上百種的圖案。連看了三遍,她眼都花了,才終於有一個圖形與她昨天從安夫人身上見到的,在腦海中重合了起來。

      「就是這個。」她很肯定的指著那個圖形,指尖卻不敢觸碰到紙上。

      「你在哪兒看到的?」白金剛皺眉,卻不見多興奮,而是有些狐疑。

      春荼蘼的話在舌尖上轉了轉,改道為,「年前,我無意中在集市上看到一塊織著這種花紋的掛毯,覺得形狀奇特,與八卦圖接近,卻又不是,好奇之下就記住了。」

      「這是突厥王族的徽印,也是他們的圖騰。」白金剛道,「就是三十多年前,佔據我漢人河山的突厥王族。據說,只有血統最純真的王族中人,才敢用這個。」

      春荼蘼心頭一凜,面兒上卻只露出驚歎的樣子來,「多謝先生了,不然我還以為是什麼文字,原來只是突厥王族的標誌!」說到這兒,突然靈機一動,拿筆在紙上寫下兩個字,問,「先生,這個也是徽印嗎?」

      「不,這個是字。突厥古字。」白金剛辯認了一下說,「意思為:夜叉。」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3-6 10:21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6 12:34 AM 編輯

第五十七章 此女,大不同啊

      夜叉……

      春荼蘼心裡喃喃地念著。

      她剛寫的那兩個字,是綠眼男留給她的信封上的。那麼,這兩個字是什麼意思?殺手組織的名稱?特殊的代號?隨便寫寫?還是……他的名字?為什麼要告訴她名字?她記得在一部電影中看過,說如果不想有關係,就千萬不要知道對方的名字,不然,就會記住,隨後會生出感情。比如朋友,比如寵物,比如戀人。名字是一個人的符號,如果連符號也沒有,就是虛無的存在,早晚會淡化。有了名字,就不容易了。

      安夫人背上的符號她記不清,可那信封背面的兩個字她每天晚上拿出來端詳,想猜測出那是什麼意思,所以才能提筆就寫,不錯分毫。

      從白金剛家出來,她滿心糾結的就是這兩件事:突厥古文字夜叉和突厥王朝的徽印。不過到踏入家門時,她就把文字的事扔到脖子後頭,關注起那標誌。英、潘兩家的爭產案迫在眉睫了,其他事都很靠邊站。這一案,她要一舉數得,不然不但不能為父親報仇,還得把自己陷於其中,以後的麻煩可就大了。甚至,連洛陽都無安身之所。

      「大萌,我要你去查潘十老爺的外室安夫人。」她靜坐不動的想了一個時辰後,到外書房來召集人手開會,「不用靠近,就調查週邊的情況。比如裡仁坊的那處院子是什麼時候置辦下來的,三十年來有沒有人口流動,就是換沒換過主人。如果換過。都是誰?安夫人是何時入住的,平時的日常起居,與鄰居有無來往,有什麼興趣愛好。最重要的是。有沒有親戚來往。」

      「是。」

      「一刀,你去潘府走動走動。怎麼做,我不管。但你要套出潘府重要下僕的話,看他們知不知道安夫人的存在,族中重要的族老是個什麼態度。還有,潘十老爺對安夫人如何,是不是真的如表面上看到的那般寵愛?」

      「查這些和案子有關嗎?」一刀雖然點頭,但仍然忍不住問。

      春荼蘼點點頭,卻沒有解釋。因為她沒辦法說明白。有些明面兒上用不了的手段,在官司上卻是很有用的。她可不是才從法學院畢業,滿心正義的菜鳥,為了懲惡揚善,卑鄙無恥的黑暗手段。她運用起來也很自如,並且沒有心理壓力。

      若以江湖的語言論起來,她算是亦正亦邪的人吧?

      「小姐,我做什麼?」小鳳問。

      她是個閒不住的,前些日子把那些開荒的農民紀錄做表,她就做得很仔細認真,現在更是興致勃勃的要再立新功。

      春荼蘼卻微笑道,「和英家約定的十日之期就要到了,明天你跟我去衙門投狀紙。據我猜測。英老爺肯定在那邊打好招呼了,也就是施過壓了。咱們的狀子一遞上,竇縣令八成會立即受理。這樣的話,通知潘家應訴,讓雙方做準備,再開衙放告。需要三四天時間。因為算是正式進入了訴訟程式,我們便可到衙門的書檔房去查閱相關資料,到時候也是你陪我。」

      小鳳哦了一聲,但樣子不太熱衷。一邊的過兒怕點到她名,趕緊也往回縮,減少自身的存在感。這兩個都是愛動不愛靜的,所以案頭工作對於她們來說特別困難。

      「不能小看咱們的任務哦,看起來沒有一刀和大萌的威風、刺激,可往往是起最關鍵的作用的。律法,本來就是很枯燥。可是一旦找到竅門,就是特別有意思的,像解謎一樣。」春荼蘼循循善誘,「想想,在大海裡撈到針,成功了是多大的成就。」

      「對啊。」小鳳想到自己做的是那麼重要的事,立即就高興起來。

      「小姐,我也要去?」過兒不比小鳳單純,沒有被忽悠住,低聲問。

      「我人手夠了,你就在家侍候我爹和爺爺,如果他們問起我的事……你知道怎麼編出瞎話來,讓他們即知道我的去處,也不必太過擔心。」

      「掩護!是掩護好不好!什麼編瞎話!」過兒抗議。惹得一刀張口挖苦,於是又是一頓沒頭沒腦的亂戰。

      春荼蘼也不理他們吵成一團,自行回屋休息。腦子天天這麼飛速的轉,也很累的。躺在床上時,她忍不住又拿出壓下枕頭下的信封看。那個綠眼男叫夜叉嗎?哪有人會給自己的孩子起這樣的名字,是代號或者化名的可能性比較大吧?她突然很好奇,但理智告訴她,絕不能調查現下有名的殺手組織,若被有心人看到,她不是被滅口,就是會引來關注。羅大都督想解決她的事還不曾徹底消除,她不能再惹麻煩了。

      想起才從白府出來時的情形,她不禁暗笑。問了白金剛那麼多有關突厥的事後,她故意透露了一點自己想做生意的想法。所以,她才關心印有突厥王族徽章的東西,因為那樣的東西收入或者轉賣,獲利是最大的。

      事關王族的物件,自然精美華貴,再加上有一種戰利品的特殊感覺,價錢是很高的,一轉手就能賺大錢。畢竟,以韓姓為首的大唐人,到底奪回了漢土的大片江山,把兇殘的突厥人趕到了阿爾泰山脈那邊。即使韓家本就有胡人血統, 但終究是漢人嘛。

      看出她的商人嘴臉,白金剛立即失了好臉色。這也是春荼蘼的目的,白金剛鄙視她,就不會懷疑她的目的。他不懷疑,就不會多嘴去問,省得節外生枝。將來在公堂上的事傳來,以白家之清高,必然更不屑她這樣的女狀師,連她拜訪過白府的事都成了污點。為了保護自家的清正名聲,他們自然上下一心,絕口不提。

      這,就是春荼蘼的目的。不過好巧,自家親娘也姓白呢。

      第二天一早,她穿了男裝,打扮得清爽利索,到衙門遞了狀紙。果不其然,當天下午她就收到了衙門的告票,通知她三日後開審。仍然是三堂制,若掰扯不清,只好重要起告,再用同樣的程式走一次。

      春荼蘼是很理解的,在現代也是這樣,程式錯了,結果就會被推翻,所以程式很重要。

      她上午回家後就沒有換衣服,為的就是得到消息後到英府走一趟。雖然英大管家代表了英家,但她于情於理,也得見英離一面。

      英家比白家又大得多了,在寸土寸金之地,英府卻像個園林,四處透著富貴,但毫無暴發戶的感覺,而是充滿著士家大族的氣派。

      春荼蘼照例當做是逛公園了,拒絕乘坐軟轎,就讓英大管家親自帶著,沿著寬闊的風雨長廊步行,最終也被請進了外書房。她這種待遇在女性中是很少見的,畢竟很少有女客直接拜訪男主人,何況她這還是工作約會,更為正式,也顯出她的與眾不同來。

      「今天來,就是請問英老爺一件事。」見到英老爺後,她依然執晚輩禮,不卑不亢,落落大方,完全沒有受雇傭於人者的那種低人一等感。到底,人人平等的觀念,是深植於她骨子裡的,做起來完全沒有矯揉造作,自然而然,倒令英離眯起雖然老、卻絕不昏花的眼來。

      此女,大不同啊。

      怪道康正源那種眼高於頂的天潢貴胄也放在心裡,只可惜,到底是個女的。

      「什麼事,但說無防。」英離客氣地說,但長輩的架子,士族的驕傲還是擺個十足。

      面對這位英俊老年,春荼蘼在暗贊一聲後,直率地說,「我想請問英老爺,對於這個爭地案,什麼樣的結局不可接受?」

      「輸。」英離乾脆俐落。

      借不上山川風水之力沒關係,他英家底蘊濃厚,原也不是非得不可。但惟有一宗,絕不能讓潘家成事,因為英家絕不能讓潘家踩在腳下。

      只一個字,他說得清楚,春荼蘼聽得明白。

      太淺顯了,就是我得不到,你也不能得到,大家一拍兩散。拼家世,拼根底?哼,一朝君子一朝臣,如今四海升平,突厥雖然賊心不死,終究難成氣候,所以潘家軍功有耗盡之時,英家的人才卻是源源不斷,慢慢就穩占上風了。

      「做得到嗎?」英離微微閉目,眼皮下的餘光掃向春荼蘼。

      春荼蘼笑笑,純真無害的模樣,完全是豆蔻年華的美麗少女,可她說出的話,卻自信又囂張,滿是強硬的驕傲,「英老爺,您既然找到我,就相信我能做到不是嗎?英氏一族,屹立不倒數百年,在您的領導下又有騰飛之勢,您的眼光,會差嗎?」

      英離被逗得哈哈大笑起來。

      此女,大不同啊。

      他又感歎了一句,那種驕傲毫不誇張,反而讓人信服。那種囂張,讓人不討厭,反而認為為是應當的。他不明白,那就是所謂自信,職場的自信。在大唐,就算公主也不會有的氣質。

      離了集賢坊的英府,特意請英大管家送他們到衙門。她不想耽誤一絲一毫的時間,直接進入放文書的記事房去,查閱她需要的契約資料。由英大管家相送,就是讓衙門的人看到,她身後站著英家,免得她受刁難。

      狐假虎威是貶意詞,但用好了,實在挺方便的。



第五十八章 金屋藏嬌

      「小姐,您去挖山了?弄得一頭一臉的土。」過兒一邊給春荼蘼洗頭髮,一邊抱怨。

      春荼蘼倚在浴桶裡,縱然平時不習慣洗澡有人侍候,今天也顧不得了。

      太累了,跟做苦力似的。要知道文書類的東西是很沉重的,從下午到晚上,她和小鳳整整搬動和翻閱了兩個多時辰,那工作量……

      她現在跟癱了差不多。但好在,還是有一點點收穫的。至少,她要的東西找到了。

      洛陽縣的前任縣令姓月,因為貪贓枉法而被處以斬刑,現任的竇縣令接任不過五年。在長安,是權貴滿地走,京官不如狗。在洛陽,一縣之父母官也是很難做的。所以五年來他小心翼翼,不過他能力實在不怎麼強,頂多算是不出岔子,建樹是沒有的。上面得過且過,下面就當了一天和尚撞一天鐘,誰也不找事,也就是誰也不做事。

      就拿存放各類卷宗和文書、檔案的記事房來說,卷宗堆滿了各個書架和箱櫃,卻並沒有分門別類的放好,而是全部混在一起。春荼蘼去查資料時都沒地方下腳,文書小吏還告訴她,這是治罪前任月縣令時,查案的官員給翻亂了,之後就沒有好好整理,更是沒人進來過。

      春荼蘼滿身的灰塵就是從沉封的檔案而來,她的兩條胳膊要斷掉般的痛,也是因為要從一片書海之中找出自己所要查的東西。之前英潘兩家打官司時,潘家手中握有那片地的地契,但英家前面請的狀師。居然沒有從官府的造冊中核實,也沒查驗過相關的魚鱗圖。

      其實,律師這個行業是和會計也差不多,要求極為嚴謹。不僅是上堂的侃侃而談,意氣風發,還需要大量案頭上的細緻工作。當然。古代人律法意識薄弱,傾向于道德教化,對潘家這樣的親貴豪門,他們說出的話,所有人都會相信。

      但春荼蘼是從現代來的,那是個沒有誠信的默法時期,所以她生性多疑。任何事都要看到證據才能夠確信。為此,她和小鳳努力了很久,才把月縣令執政時,相關的地產契約文書錄冊和相對應的魚鱗圖找了出來,單獨放置在了一處。

      古代沒有影印機。那些屬於官府文書的冊子又不允許帶回家,所以明天,她還得去衙門報到,在那裡細緻翻閱。今天她只是尋找這本錄冊就耽誤了很長時間,根本沒來得及看一眼。

      魔鬼定律說得好:你要找的東西,永遠在最後才找到的地方。

      可對於衙門的小吏來說,那就是兩個字:高興。本以為會麻煩自己,看在英家的面子上又不敢拒絕。但實際上,相當於請了兩個免費女工。為了找她們所要的東西,兩個姑娘幾乎把衙門積存堆放多年的檔案和文書都整理了一遍。下回再有官員來查,露臉的是他們,多好。

      為了這個,第二天春荼蘼帶著小鳳一早趕到的時候,衙門小吏的態度特別好。還提供了免費茶水。春荼蘼不是沒眼色的人,中午就定了長青樓的飯菜,算是答謝。小鳳忙前忙後的跟著打下手,她就一直坐在書吏單獨辟給她的房間裡,仔細的、反復的、查閱潘家地契的資料。

      結果,還真讓她找到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地方。

      她先用紙筆把可疑之處謄錄了一份,揣在袖裡,然後在那一頁夾了個自製書簽,最後又到縣衙主薄那裡,申請封存相關文書證據,準備上堂的時候再用。若是普通人,做此類申請會遭遇很多麻煩刁難,但春荼蘼的背後是英家,又有大把銀子打賞,辦理得就特別快。

      當然,所有為辦案所掏出腰包的銀子,包括請客吃飯,上下打點,她都會算在委託費用中。

      和縣衙內當職超過五年的各類人等挨個散小財、最重要的是充分聊天之後,當天晚上,她又是筋疲力盡的回家,但因為發現了蛛絲馬跡。心情特別高興。吃了過兒精心烹飪的營養晚餐後,她穿著寬鬆舒適、半新不舊的家居服,到外書房去開會。

      大萌告訴她,「潘十老爺的外室安夫人從洛陽城破後就一直住在那裡了。」所謂的洛陽城破是指韓姓皇族趕走突厥人,建立大唐的時候。

      「裡仁坊本就是潘家一個突厥貴族的產業,我大唐初立時,潘十老爺就拿下那處宅子,安置了人。據住在那裡超過五十年的老住戶講,那宅子就沒倒過手,但修繕過幾次。那位安夫人為人安靜,幾乎不怎麼出門,就算出門,也是臉戴重紗,更加不與人交往,在裡仁坊住了三十多年,居然很少人見過安夫人的面。」

      「真是金屋藏嬌啊。」春荼蘼感歎。但一個女人能這般耐得住寂寞,被困在方寸之地,要麼是極愛這個男人的,要麼就是要躲避什麼,不能公開露面。

      「那邊全是深宅大院,若不特意登門拜訪,鄰里間絕少遇到,所以並無人知道安夫人的興趣愛好,倒是隔壁時常聽到有胡人歌舞聲,想是安夫人思鄉。」大萌繼續說,「倒是幾家下僕之間的有些交往,因安夫人神秘,平時多有議論。」

      「說不定就是主人好奇,借著僕人的嘴打聽打聽罷了。」過兒哼了一聲,「這就是小姐教的四個字的說法:道貌岸然。」

      「小丫頭挺有學問。」大萌呵呵笑道,「無論如何,附近人家都知道,安夫人三十年來沒有會過外客,別說親戚了,只怕朋友也沒有半個。」

      這也宅得太厲害了。春荼蘼暗想,看了看一刀。

      一刀連忙清了清嗓子道,「我在集賢坊的潘家主院也套了交情,請吃了好幾頓酒,倒也套出了一些情況。所謂紙包不住火,何況還是個大活人?所以。主宅的人私下都知道潘十老爺有個外室。當然也有人好奇,可只要敢去那邊打探的,三十年來不知打死了多少。有傳,潘十老爺的正妻就是因此而沒的。不過沒有證據。後來,漸漸的就沒人敢觸那邊的黴頭了,包括族中比較有權利的族老們。」

      咦。看來這位潘十老爺態度很強硬,手段很霸道啊。從這點上看,安夫人必定是不能擺在明面兒上的人,連族老都裝作不知的……難道安夫人的事情暴露,會影響全族。

      可既然如何,潘十老爺為什麼不擺脫掉?想來想去,不是在安夫人身上有重大利益。就是真心愛著這個西域胡人女子吧?

      「潘家不用盯了。」她揮手,做了一個斬斷的動作,「你們所打聽到的事是誰說的、怎麼說的,你們待會兒跟小鳳報一下,儘量還原。為此請客吃飯的花費。也弄個明細出來。然後,明天還有一個任務,比較困難些。」

      「什麼事,小姐就說吧。」一刀很積極。在他看來,和以前當影子般的暗衛不同,跟春荼蘼破案、打官司可好玩多了。

      春荼蘼從袖中拿出一張紙,「這是我今天整個下午的勞動成果,上面紀錄了前任月縣令在某段時間所做的事情。」

      「因貪污被砍頭的那個?」大萌問。

      春荼蘼點點頭,「你們一一核實。特別是在他被查辦前的一個月,想辦法找出證人,證明當時他確實是在某地做什麼。時間有點緊,後天就開第一堂了,不過我可以拖到第二堂再用這個證據。你們誰去辦?最好今晚就開始。」

      「分頭去。」大萌看了看單子,「一刀的輕功不如小鳳。卻比我好些,而且他騎術又好,外差由他出。至於洛陽城內的事,我來負責。」

      一刀也說,「春家有一匹馬,上回找英家借了兩匹還沒還,我一併帶著,換馬不換人,中間不用休息,假如那邊順利,兩天內也能回來了。」

      「好。」春荼蘼拍板。

      她已經,胸有成竹。

      第一堂開審時,她沒叫祖父去。春大山的傷勢雖然迅速好轉,她卻也沒讓跟著。一刀沒回來不要緊,她還有小鳳和大萌,外加一個能跑腿的過兒,人員很整齊,不需要家人助威。

      為了今後上公堂方便,她最近做了好幾身男裝,今天穿的是鴨蛋青的圓領瀾衫,月白色的褲子,輕鬆透風的平底鞋,頭戴淺灰色襆頭。淡雅的色調,襯得她明眸皓齒,分外精神。

      可惜,大唐還沒有摺扇,不然她也可以擺出文采風流的范兒來。

      而這個公堂,和她以前上過的都不一樣。因為除了縣官、負責紀錄的主薄,三班衙役和雙方的狀師,原被告都親自到了。鑒於這二位的身份,在下首還設了座。

      說到底,只有苦逼的雙方狀師站著,倒像是兩個犯人。

      這是春荼蘼第一次見到潘十老爺,確切的說是正式場合的第一次。畢竟上回在裡仁坊,是偷看過的。而潘十老爺確確實實是第一次見到她,滿眼只見一個唇紅齒白,面家清秀嬌柔的小姑娘,頂多十五、六歲,不禁心中又惱又笑。

      惱的是,英離老匹夫用這樣的狀師是輕賤他。笑的是,英家是瘋了吧?所以演這出鬧劇!

      其實,春荼蘼在洛陽城惡名遠揚,全靠春家大房和二房的好心傳播。英老爺有意,自然聽得到謠言。而作為潘家的最大BOSS,這市井之語,卻根本沒人跟潘十老爺提起過。

      所以,他才那樣輕視、鄙視和蔑視。而不久後,他開始刮目相看、憤怒、恐懼、佩服。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3-8 05:50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6 12:35 AM 編輯

第五十九章 發誓

      英離老爺和潘十老爺相對而座。

      不愧都是大家出身,儘管心裡都想把對方掐死,然後脫光了鞭屍,但面上卻半點不露,不說像好朋友般談笑自若,卻也保持著基本的禮貌,甚至,還互相點頭致意。

      潘家的狀師姓馮,四十來歲,相貌普通,但一雙眼睛冒著精光,是尖刻不饒人之相。馮狀師身有功名,又是上次官司的潘家代理人。結果到頭來,跪下行禮的只有春荼蘼一人。

      雖然馬上就站起了,卻還是感覺……憋屈死了。

      前面的程式和一般案子差不多,詢問雙方當事人及代理人的姓名,宣讀狀紙,闡述雙方的基本訴求和所爭之標的,擺出證據證明自己是有道理的。因為之前為此打過官司,堂上堂下並無異議,直接就進入了對推,也就是法庭辯論階段。

      在馮狀師發言時,春荼蘼百忙之中往堂下瞄了幾眼。發現看審之人寥寥,就幾個來湊熱鬧的閑漢,可見普通百姓對大戶爭產毫無興趣。但是那些開荒的貧苦農民,倒派了個半大孩子來聽結果,畏畏縮縮的躲在一邊,面色緊張、惶恐。到底,只有他們的命運是系在這樁案子之上。

      還有,就是春家大房的春大娘,春家二房的江明。他們來看春荼蘼是輸是贏,之後好把英家付的委託銀子分帳。所以,倒是真心希望春荼蘼獲得勝利的。

      也好,就怕他們不來,有的戲唱起來費力呢。春荼蘼暗想。她這一趟。要達到好幾個目的才行,包括徹底擺脫那兩房人。

      心中想著,待回神時,正好聽到馮狀師慷慨陳詞、口沫橫飛的說了半天後的最後一句。「常言說得好,空口無憑,立字為證。英家雖然世居洛陽。但對那邊山地,卻沒有契約在手。而潘十老爺,卻恰巧握著一張由官府備錄,造冊在案的地契。」

      春荼蘼之所以走神,是知道就算馮狀師說得口吐蓮花,所依據的也不過如此。幸好,古代不管民事、還是刑事訴訟程式。都沒有向對方提供證據,以供對方驗證、並做出反駁準備的這一條規定,倒是更考驗臨場的發揮和辯論。

      於是,她拍了兩下手掌,贊道。「馮狀師說得好!」巧妙的把話題接了過來,把注意力也吸引到自己的身上。

      「既然是好,英家為什麼不就此承認,那片地該歸屬于潘家呢?」馮狀師打蛇隨棍上。

      兩位老爺身後,各站著自家的管家。英大管家聽這話,臉色就有點不好看。倒是英老爺還穩坐釣魚臺,神情平靜,定力十足,看不出半點心思。

      他到底是是一家之主。經歷過無數大風大浪,哪能連面子上的寵辱不驚也做不到?況且他相信春荼蘼絕不是只有這麼點本事。不然,康正源何必專門推薦?

      果然,春荼蘼的臉上浮現出人畜無害的笑容,認真地道,「凡事。應當講求證據。白紙黑字,自然是證據中最大。可是,證據也容易被人動手腳呀。」

      「你什麼意思?」馮狀師逮到理就不讓人,大聲道,「你居然敢說,潘十老爺弄假騙人嗎?」

      「我什麼也沒說,只是有這麼個道理。」春荼蘼攤開手,一臉無辜,「我不敢說潘十老爺就如何如何,畢竟這是在公堂之上,身為狀師,要為自己說的每一個字負責。但,馮先生,你敢說這世上的所有證據,都沒有被做假或者篡改過嗎?」

      一句話,馮狀師就被噎住了。

      春荼蘼暗笑。拍馬屁沒關係,拍在馬腳上會挨踢的。她和馮狀師最大的不同是,她沒有長出「司法臉孔」來。所謂司法臉孔,就是肉紋都是橫向長的,看著就厲害不好惹,讓人敬而遠之,自然也不會令人有好感,或者親近感。

      她上輩子長得清秀,有點冷冷的,一臉正氣。這輩子就更好了,天生甜美討喜相,特別容易讓人不防備。所以,她咄咄逼人時,別人以為她有理。她若採取後發制人的態度,別人會認為她被欺侮。

      可惜,今天看審的人少。但下一堂,當洛陽人知道女狀師出馬,必定會有大量圍觀者,那樣對她更有利。要知道群眾的情緒,多少會影響到判官。上堂如打仗,能利用的資源,都要利用起來。

      「我可以當堂發誓。」馮狀師伸指向天,「此地契並無……」

      「停停!這是公堂之上,不要做出市井之行可好?一切,以大唐律為准。」春荼蘼連忙攔住,仍然一臉認真,「馮先生,你接觸刑律之事頗多,堂上竇大人也是經歷廣博之人,該知道但凡罪犯,沒有不喊冤枉的。一個個上了堂,板子還沒上身,就大喊大叫冤枉,賭咒發誓者更是多不勝數。為了能贏,把祖宗賣了也沒關係。縱然,其中也確實有被人陷害的倒楣蛋,但大多最後卻被定罪。可見,被冤枉者是極少數。若都像馮先生這樣,發個誓就能無罪釋放,不亂套了嗎?」她說得詼諧,有個衙役忍不住,樂了出來。

      就連英老爺,也不禁莞爾。

      馮狀師被氣得一窒,反應也快,當下板著臉,帶著教訓的口吻道,「你說的是普通人,能代表潘十老爺嗎?潘家世代忠良,那是什麼品格,哪裡是普通人可以仰望的?我如今是潘家的狀師,說的話就是潘家的話,你也敢質疑?好大膽子!小小年紀,卻如此不知天高地厚。我看你還是回家吧,別學人家上公堂,等板子打在身上,你可就知道什麼叫疼了。」打板子,可要脫掉衣服打的。大庭廣眾之下,就連娼妓也不願意丟這個臉。一個小姑娘?哼!

      春荼蘼眼神一閃。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辯護風格,馮狀師顯然是屬於那種咬到屎撅子,給根油條也不撒嘴的類型。他仗著背後是強橫的潘家。所以處處以勢壓人,篤定春荼蘼不敢得罪人。可春荼蘼,偏偏不怕這套。她就是要壓潘家的勢,然後等他們反彈起來才有的玩呢。

      所以。當下傲然道,「為什麼不敢質疑?皇上之語,聖人之言還有說錯的時候。更有英明之帝下罪己詔的情況,難道潘十老爺能越過聖人和皇上去?敢保證自己絕無錯處?」

      「我所說並非此意!」馮狀師沒料到春荼蘼居然就這麼敢頂上來,有點生氣。剛才第一次看到此女,他還很是輕視來著。沒成想,她膽子倒大。可也就是膽子大吧?不知死活!

      春荼蘼卻不理他,而是面向竇縣令。之前因為前房主的事,跟這位縣令打過交道。知道他是不愛在對推過程中插口的,喜歡一聽到底,除非主動轉向他。

      「大人。」她略施一禮,「民女見識淺薄,卻也認為。世上萬事萬物,脫不開『理法』與『情理』這兩個詞。何為理法?乃是非得失之標準。何又為法?法者,刑罰也,所以禁強暴。於法而言,其理之道在禮。而理字通禮,也就是說,律法的道理要先合乎情理。那什麼是情理?說白了,就是人情與道理。從律法的角度來說,應表達案情和事理。古人有雲。禮者禁於將然之前,而法者禁于已然之後。這就是說,凡事先適用情理,若不能,才涉及律法。理與法要有前有後,自然分出輕重。禮者情者為重。法者為輕。當今聖上也有言:德主,刑輔。」

      「你到底是要說什麼?」馮狀師讓春荼蘼一套古人雲給繞暈了。

      春荼蘼略略側過頭道,「我在向大人陳情,認為凡事應以情理為先。不合乎情理的,就算有白紙黑字,也不順應天地律法、人情事故,也是站不住腳的。」

      說著,走到英老爺身邊,大聲道,「英家世居洛陽,至今已經有幾百年了。不管在哪朝哪代,哪怕遭到前朝突厥人的迫害,英家人都不離故土,始終有人堅守。這件事,全洛陽的百姓都可以做證。所以,英家占住了情理二字。而潘家,雖然于國有功,是大大的忠臣良將,卻是在本朝初立後才遷居而來,就算手握一紙地契,卻只占了理法二字。論及先後和輕重,終究落了下風。」她又走回到堂正中,站在馮狀師旁邊道,「馮先生,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既然雙方都有證據,就要看哪個證據更重要嘍。再者,情理之證據,是無法做假的。」

      算是當頭一棒,因為從沒有人從這個角度討論過證據問題。

      公堂上詭異地安靜下來,馮狀師想狡辯,卻被春荼蘼占住了理字,一時不知如何自辯。不過,春荼蘼的話終究不能在律法上找到明確的出處,因而公堂是不能採用的。所以,他乾脆沉默,看的是竇縣令的態度。

      寂靜,有一種無形的張力,沒有片刻,主持公堂的竇縣令就撐不住了。他肚子裡連轉了好幾道彎,自然是誰也不想得罪的,若雙方苦苦相逼,當他必須選一邊時,他先不能惹的卻是潘家。因為至少,英家還有道理好講。他苦讀出身,又是流內官,總能有說得上話的人。但是若走到秀才遇到兵的路上,那真是沒辦法轉圜了。



第六十章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於是他輕咳了兩聲,「春狀師說得很有道理,只是古人古言不能做為呈堂證供,也不能作為刑判的論據。咳咳……本縣以為,還是需要一點點實際的證據。」

      英老爺聞言眯了眯眼,倒是春荼蘼挺開心地笑了。這可是第一次,有人稱她為狀師,而且是堂上的老爺。那麼,就讓她好好發揮,不愧對這兩個字。

      「大人,民女有證據。」她舉起白嫩的小手,臉上笑著,眼神卻無比自信。

      這在她身上似乎形成了一種光暈,不僅英老爺,就連潘十老爺也欠了欠身子,心裡忽然有一種極為不祥的預感。

      「馮先生,您是經驗豐富的狀師,想必知道詐為官文書及增減,在我《大唐律》的詐偽篇中,是明令標示的犯罪行為吧?」春荼蘼問馮狀師,但眼神卻疾速瞄了一眼潘十老爺。見其一派鎮靜安然,可眼神中卻閃過幾不可捉摸的光,立即信心大增。

      「自然是知道的。」馮狀師傲然,還賣弄似的背誦,「諸詐為官文書及增減者,杖一百。准所規避,徒罪以上,各加本罪二等。未施行,各減一等。」

      春荼蘼大力點頭,貌似欽佩,「此官文書中,包括了符、移、解、牒、鈔券、票證等,自然也包括各種契約,以及地契對嗎?」

      「沒錯。」馮狀師目光閃爍,總覺得對面的姑娘在挖坑,卻弄不明白在哪挖,且還讓他不知不覺地走近了,「可是這與本案有什麼關係?地契上白紙黑字,大紅的官印,難道還能造假不成?再不濟,官府的造冊中有紀錄,你自管去查。可我念你年幼無知,奉勸你一句話:誣陷之罪,也在詐偽篇中有相應處罰條例。身為狀師卻還故意誣陷他人。那刑罰……哼,我怕你一個女流,承擔不起!」

      馮狀師只會以勢壓人,狐假虎威。其水準還不如老徐氏一案中梅、吳兩位狀師。春荼蘼想著,對馮狀師一再嘲笑她的年紀和女性的身份有點惱火。這人絕不是個清醒的,厲害只是在表面罷了。不然,換作一個聰明的,就該知道英離如此精明,在爭地案上如何會兒戲,請來沒有真才實學的人上公堂呢?演大戲還是扮小丑啊。

      「謝謝馮先生。小女明白得很,所以沒有根據的話,絕不會亂說。這,是執業道德。」春荼蘼沒有提高聲音,可字字擲地有聲,中間的還有些對馮狀師諷刺的意味。

      她猜,潘家耍的花樣,馮狀師也是被蒙在鼓裡的。這又是雙方不完全信任導致的惡果。當事人不對狀師說實話,所隱瞞的瑕疵,在堂上就成了被對方攻擊的弱點。只能被對方打個措手不及,問得啞口無言,最後徹底失敗。

      「這是民女昨日謄抄的一份紀錄。」她說著,從懷裡拿出一張紙,恭敬的雙手托住,高舉。

      竇縣令略點了點頭,立即有一名衙役上前,把那張紙呈送到公座上。

      「寫的什麼?」他並沒有打開,而是問春荼蘼。

      兩邊當事人他都惹不起,有什麼還是擺在明面兒上吧!若真有不法之事。大家還可做個見證,彼此心明眼亮,要被雷劈也有人比他個子高。

      「自從大人決定重審英潘兩家的爭地案,民女應了英老爺所請,決定擔任狀師,之後就做了非常細緻的調查工作。」她意有所指地說。「並沒有想當然,也沒有只看表面證據,而是深挖。」

      「你倒是挖了什麼?」因為她神色篤定,馮狀師開始不安。

      「民女在縣衙存放各種文檔和登錄冊子的記事房中忙活了兩天,想找出與潘家地契對應的紀錄和相應的魚鱗圖譜。」春荼蘼仍然面向公座,並不看其他人,「結果……魚鱗圖上倒沒看出什麼,可那份地契的紀錄,卻似乎是偽造的!」

      什麼?!

      堂上的竇命令,堂下的英離和潘十,外加他們各自的管家和馮狀師,都大吃一驚。

      這個指揮,罪名可大了。可能判的不重,但性質卻惡劣。若坐實,對潘家在朝堂上的勢力都有極大的影響。說輕了是偽造文書,若有心之人加在利用,誇大成是欺君之罪也可能。

      而另一邊,英離先是驚喜,之後又有點不確定。潘老十真敢這麼做?怪不得之前從沒有聽過地契之一事。不過,上一次官司打了那麼久,其他狀師都沒有發現,為什麼這一回、這姑娘就發現了?不是……胡說八道吧?

      潘十老爺坐在椅子上不動,面沉似水,看不出喜怒,只有掩藏在袍袖下的雙手,緊握成了拳頭。其實他的鎮定,反而更顯得他心虛。要知道他這樣的身份憑白被冤枉,並且是這樣的罪名,算得上是極大的侮辱,再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也不可能忍得住。

      「你可有證據?」竇縣令率先反應過來,大聲問。

      「證據就在您手中。」春荼蘼坦然而鎮靜,「所謂白紙黑字,是最佳證據。但誰都知道,紙與墨經歷過久遠的年代,就會相對失色,紙質變黃,墨色發灰。而這種失色,書寫時的年分相近的,不容易分辨出,間隔越久,差別就越明顯。潘家的地契是五年前所得,那時正是前任月縣令被革職查辦,依法斬首之前。民女特別找到那時的紀錄,對比了紙色與墨色……」

      「你不會說,五年間的文書,紙色間的就有很大變化了吧?」全堂寂靜,因為開口的居然是潘十老爺,「還是,你覺得那是我潘家找人新添上的紀錄?」

      沉不住氣吧?很好,能搭上話就好。要知道做賊的,都會心虛,再有城府,在事實面前又能如何呢?所謂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春荼蘼暗想,臉上卻帶出詫異之色來。

      只聽潘十老爺冷笑,「潘家的地契正是五年前照章辦理的,時間上,你沒弄錯。但你說紙墨有問題,謄寫一份有什麼用?該拿來原件,讓大家一起看看,那紙色和墨色可與日期相差不多的其他紀錄有所區別?再者,我潘家若要在後來添上這麼一條,難道要插錄在冊子之中?」

      對啊。英離心中一涼,提高的心又落了下去。

      「潘十老爺,我只說年代久遠的話,紙墨會變色,何嘗說過潘家地契的造冊紀錄在這方面有問題?也沒說過冊子中有插錄啊。您若反駁,也不必如此著忙吧?」春荼蘼瞪大「無辜」的眼睛,一幅你誤會了,等我把話說完不行嗎的模樣。

      對啊,她就是耍人,就是要姓潘的著急。急了,才能有漏洞可以抓住。

      「但是……」接著,她話峰一轉,「我發現,衙門關於潘家地契的紀錄確實有奇怪之處。」

      竇縣令再也忍耐不住,把春荼蘼呈上的那張紙打開,快速看了幾眼,表情變幻不停。

      堂下的人都是看人眼色的好手,當即心裡都敲起鼓來,有喜有憂,但都不知道春荼蘼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不知道竇縣令是否知道,前任月縣令有個怪癖,那就是文書的事,本來應該由衙門內專門的書吏,按照規章來辦理。可月縣令可能要貪贓枉法的地方太多,對到達一定數額的大宗交易文書,特別是票證和契約,喜歡自己來紀錄。」春荼蘼繼續拋出重量級的證據,「我翻閱衙門的冊子,又詢問了縣衙的老人兒,都能證明這一點。」

      「那又如何?」潘十老爺冷著臉問。

      「他還有個怪癖。」春荼蘼的目光清澈澄明,令潘十老爺突然不敢直視,「他每紀錄一件官文書,就喜歡在旁邊的空白處點幾個黑點。很多人看到,會以為不小心滴落的墨蹟,實際上卻是有規律的。我研究了一下,才發現其中的微妙……但凡是他自己親手錄入的,就每五個為一組,以序號為准。序號為幾,就點幾個點。比方三號,點三個點。而到了五號,就會從一點再開始。他這樣做,不知是出於什麼目的,大概是知道貪官早晚沒活路,為自己將來勒索或者自保而留下的。畢竟,收的髒錢、做的壞事太多,得有個憑證呀。如此做,即算記號,又能快速總結出數目。再或者,就是乾脆他覺得自己若不得好死,也要拿同流合污者墊背!」

      潘十老爺突然放聲大笑起來,聲音中滿是輕鬆之意,害得英老爺的心再度上下不止,就跟波濤怒海中的小船似的,拋上拋下,沒個停歇。

      爭地案罷了,不事關人命,卻因為雙方的在意和此審的跌宕而生出動人心魄之感。春小姑娘難道找錯方向了,為什麼潘老匹夫如此自得?

      「我潘家雖不才,卻也不至於要向個小小的縣官行賄。某敢送,姓月的敢收否?」潘十老爺站起來,向春荼蘼走過去,理直氣壯地大聲說,「春狀師,你若拿不出證據,某可是要告你誹謗的。那時,別說英家,任誰也救不了你!我潘家,還沒到誰都可以潑髒水的地步!」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3-10 11:40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6 12:36 AM 編輯

第六十一章 馬很貴的

  潘十老爺身材高大,氣勢洶洶,身上有行武者的煞烈之氣。

  恰此時,正有一道陽光從大堂門外照進來,他身體投以的陰影,把春荼蘼嬌柔的身子完全籠罩住了,似乎要吞噬掉她年輕的生命一般。

  所有人,都心下發涼,認定這位大唐出現的第一位女狀師,要就此消失,不伏在地上大哭或者哀求就不錯了。在這般氣勢下,有品級的官員也受不住,何況一個年才十五的小姑娘。再聰明狡黠,在這烏雲壓頂之勢下,也會受不住的。

  哪想到春荼蘼也笑了,身子略向後退了半步,卻不是示弱,而是為了能仰頭平視,倒憑添出一股對峙之感。而且……居然……不落一絲下風。

  「潘老爺,有理不在聲高。」她姿勢俏皮的撫撫被震疼的耳朵,「我可曾說您行賄了?」

  潘十老爺氣得暴跳。

  她提起紙墨,他質問,她就說其實與紙墨無關。她提起行賄,他再質問,她又道沒說潘家行賄。那這是幹什麼?耍人玩?!

  他卻不知,這也是春荼蘼的辯護策略。她東拉西扯,幾擒幾縱,可不是為了好玩,而是為了打垮潘十老爺堅強的心理防線。一輕一重,一抓一放之間,不僅拖延了時間,還削弱了對方的意志,消耗了對方的耐心,輪到她進攻時,就能一舉佔據上風。上大學時,老師教過她,打官司和打獵是一個道理。估量對方,然後決定自己的方法。

  「敢情你是消遣老夫和堂上大人來著。」潘十老爺微眯了眼,露了殺氣。

  「我的意思是……」春荼蘼還是不懼。既然走到這一步,各種情況就都考慮在內,有什麼好怕的,「也許月縣令根本就不知道地契的事呢?」

  按照前任縣令做事的規矩。這麼大片地的地契紀錄,所涉金額龐大,必是他自己動手處理的。可潘家地契的那一項。卻沒有他做的記號。那麼,若不是他,就肯定是其他能接觸此事的人。比如,當時的負責書吏。所以說,要做假,不一定非得經正主兒的手。

  那登記的冊子上,有關潘家地契的紀錄條目。離後面月縣令又親自做的其他紀錄隔了好幾頁,字跡又模仿得一模一樣,他未發現前面的插錄也是可能的。於是,有人蒙混過關。若不是她特別注重細節,還發覺不了其中的貓膩。

  而這道理看似複雜。但堂上幾位主事者,都是熟知官場的人,略想想就明白了過來。

  潘十老爺面色微變,瞪了一眼馮狀師。在他看來,狀師就是打嘴仗,來胡攪蠻纏的,還能有什麼作用?春荼蘼明明知道他的意思,心中卻是歎息。在古代,律師就是無賴的代名詞。沒人尊重和理解的。

  馮狀師得到暗示,立即走上來,充分發揮訟棍的精神,大聲道,「說一千,道一萬。你只是推測和懷疑,卻沒有證據。如今月縣令已被法辦,死無對證,你怎麼說都行。什麼墨點,什麼偽造,你若拿不出讓人信服的東西,就是誣陷好人。那學生……」他轉向竇縣令,「請大人治此女之罪!」這大帽子扣的。

  英離看到所有人都站起來了,也欠了欠身子,覺得是需要他表態的時候了。不過他擔任英氏一族的族長多年,心思卻從來沒有這麼七上八下過,一時居然不知要說些什麼。但他忽然接到了春荼蘼的安然眼神,然後聽到她說,「證據嘛,我自然是有的!」

  英離立即福至心靈,淡然道,「今日時辰已晚,不如照大人的安排,後日再審第二堂吧?」

  潘十正在混亂,竇縣令正在驚疑不定,因而此提議立即被通過。春荼蘼暗抹一把汗,明知時辰其實還不到,卻也乖乖離開。

  在縣衙後門,她才想上自家的馬車,就被前面一輛走華麗大氣風格的馬車攔住了路。她想了想,慢慢走過去。小人物見到大人物,先做出姿態是應當的,可是她並不卑微低頭。

  「你,很不錯。」馬車裡傳來潘十老爺的聲音,淡淡的狠意,似乎平靜了些。

  「謝謝您誇獎。」春荼蘼實受了這聲不甘心的稱讚,不卑不亢。

  「英家給你多少銀子?」又問。

  春荼蘼唇角上翹。

  這是賄賂?潘十老爺心虛啊,不過他也真夠霸道,心裡沒底也敢來談條件嗎?難道是篤定英家保不住她?不不,這老傢伙才不腦殘,這是威脅,是反擊,發現自己被突破防線後,也來打擊她的士氣。自然,她不會白癡到以為潘家是來真心挖角。

  「不是銀子的事。」她也冷下了態度,「能用銀子解決的事,就不算是個事。」不願意得罪人,卻不意味著她會低頭。

  馬車裡怔了一下,忽然一聲笑,「說得好!但你難道不願意為潘家做事?老夫保證,必定比英家給你的條件好,更不會把你晾在前臺不管。剛才,雷霆風雨,英離可是很少為你遮擋。」

  哈,離間人心的招數也上來了。可惜啊,她對英家或者潘家,都是不用心的。用心的只是案子,還有她的家人。

  「到了公堂之上,我若還需要權勢為我遮風擋雨,就不配『狀師』的名號,只配狗吠。況且常言說得好,一腳踏兩船,兩邊不到岸。」春荼蘼收攏了手,明明規矩地站著,卻不見下層人對貴族高門的恭敬,「荼蘼雖然愚鈍,卻也明白這個道理。我若應下了潘十老爺,不僅徹底得罪了英家,還會讓潘十老爺瞧不起。到頭來,真是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

  潘十老爺又笑,卻有些輕視,「姑娘家說話如此有趣,我還是第一次聽到。你的膽色,倒也讓老夫有幾分喜歡。但你不是為了銀子,又是為了什麼?若為了在洛陽立足,英家還沒有我潘家的實力。」

  「我是為了我爹。」春荼蘼並不拐彎抹角,語氣和神色突然都咄咄逼人起來,「潘十老爺族中可有位青年才俊,名為潘德強的嗎?」她說青年才俊時,語氣諷刺,並在潘十老爺怔住,一時沒有回答時,接著道,「他在德茂折衝府,是我爹的上司。我本不想接下英老爺之請,奈何潘果毅無緣無故打了我爹四十軍棍,害我爹起不來床。荼蘼自小失去母親,一向孝順爹爹,偏心眼兒小得很……」話不說完,就躬身一禮,施施然走開,連頭也不回,脊背挺得筆直。

  有些話,有些事,還是讓有些人明白得好。

  沒頭沒腦的,反而容易遭到猜忌。若對方想歪了,是給自己找麻煩。所以有時候,不妨直接點。

  不知潘十老爺怎麼想的,反正春荼蘼有一種下了戰書後,那種坦然又積極的感覺。掀開自家小馬車的車簾往外看,見潘家的馬車半橫在街上,並沒有讓開的意思,卻也沒有新動作。

  「繞行。」她放下簾子對充當車夫的大萌道。

  條條大路通羅馬,這句話,古代人或者明白,卻遠沒有她運用的熟練。記得大學時,司法鑒定學的教授留了下作業,給班裡的學生們每人一百塊錢,讓學生們買材料,自己動手做導模實驗,以驗證雨夜窗外一隻腳印,判斷是男是女,身高體重,甚至職業等。

  當同學們都努力驗證的時候,她卻把那一百塊給了助教,打聽到直接而準確的答案,省下來的時間,跑到法庭去聽庭審。結果她的作業得了零分,因為她作弊,而且她還直言了自己用的辦法,沒有愧疚。

  不過,教授卻在背後卻對她感慨地說:你會是個很厲害的律師。因為你知道直達目的,只要目標正確,從不在乎手段。

  現在她也是。

  她要潘家向她低頭,因為她睚眥必報。她要英家偷雞不成蝕把米,因為他們算計了自家老爹。她要那些貧苦農民得到土地,因為她今世要救贖自己前世的罪孽。她要春家大房和二房主動要求分家,因為她不願意受極品親戚的拖累!

  檯面兒上,有檯面兒上的玩法。檯面兒下,有檯面兒下的手段。

  回到家,先向祖父和父親說了公堂上的事,並沒有只報喜、不報憂,那樣反而令人不會相信。之後藉口要休息,回了自個的屋子,免得春氏父子的細細盤問。可才走到門口,小鳳就從外面進來,對她使了個眼色。

  她立即來到外書房。

  此時的一刀神情疲憊憔悴的坐在那兒,眼珠子紅得像兔子。過兒正端過一碗新做的湯餅給他吃,裡面加了雞蛋和醃肉,撒了切碎的小蔥,聞起來香氣撲鼻。

  「馬沒累壞吧?」過兒問。

  「你不問我人,你問馬?」一刀大為不滿,但口齒卻因為嘴裡吃著東西而含糊不清。

  「你有什麼了不起的。」過了哼了聲,「馬很貴的。」

  春荼蘼邁步進門時,正聽到這句,差一點笑出來。過兒這個小辣椒,說話也太嗆人了。

  「小姐。」看到春荼蘼進門,一刀和過兒一起打招呼。

  春荼蘼搖著團扇,一派四平八穩地問,「讓你調查的情況,如何?」



第六十二章 送鞋

  一連串含糊不清的音節吐了出來。中間,還夾雜著被湯餅燙得發出的呼嚕聲。

  春荼蘼連忙擺手,「你不必說話,吃你的。只聽我問,然後點頭搖頭就行。」

  一刀咬著雞蛋,點頭。

  「你這是幾天沒好好吃睡,生生打熬下來的?」有點內疚地問。

  點頭。

  「我讓你調查的,你可曾落下什麼?」

  搖頭。

  「是否與我所料一樣?每個猜測,都有證據嗎?」

  連兩問,所以兩度認真點頭,並以下巴示意桌邊的一個小包裹。長條形,扁,軟趴趴,像是紀錄的證人證言。

  春荼蘼二話沒說,拿起包裹就走,臨出門時甩下一句話,「過兒,好生侍候一刀吃飯、洗漱,然後叫他去睡覺。就按……侍候英雄的待遇。」

  不管過兒如何在後面跳腳,春荼蘼穩穩當當走回自個兒屋,穩穩當當坐在書桌前,把一刀收集來的證據打開,先通讀一遍,再分析整理,找出對自己最有利的內容,含混不清的部分仔細推敲。然後,照著證據原件又認真謄寫了一份兒。

  她書法很差,從去年跟隨康正源巡獄開始,下了苦功練過,如今一筆簪花小楷總算可以見人了,再書寫上堂用的狀子和證據什麼的,就不用再假手她人,就是速度實在是有些慢的。不過,雖然免了洩露秘密的風險,但以後狀師的生意要做大,有大量文書要摘抄。她肯定忙不過來。如果不能請個專門的秘書,就得自己培養一個。就目前來看,小鳳和過兒對此都很排斥。

  唉,只有先自己動手吧。誰讓大唐沒有電腦和影印機呢!每當這時。她就想念現代生活的方便。任何事物都是相對的,環境好,沒有空氣污染。就註定不能有高科技。

  把抄好的證據卷成細如兩指的小卷兒,用一根細繩捆好,方便攏在袖筒裡,再把原件收進一個專門準備的精緻竹盒子內後,她今天的工作才算告一段落。

  但這些事說起來輕鬆,做起來卻必須認真仔細,半點疏忽也不能有。非常耗費精力,算得上一個字一個字的摳,直到完美無缺。所以除了吃晚飯的時間,春荼蘼一直埋頭苦研,熬到大半夜。最後趴在書桌上睡著了。當值的過兒陪在一邊,端茶送夜宵,外加研磨鋪紙,順便在一邊做針線,最後是坐著進入夢鄉。還是春青陽不放心孫女,看到西屋燈還亮著,進來看看,才叫了這對主僕起來,換了衣服到床上去睡。

  「爹。荼蘼熬夜?」春青陽才回到院子,看到春大山扶著門走出東屋,心疼地問。

  春大山身體強壯,精力十足,本來睡眠就不多,最近一直養傷。白天晚上一直歇著,半夜裡更是極容易驚醒。

  「你別擔心,這丫頭……等案子結束就好了。我想,就是忙這一陣子。」春青陽輕輕歎了口氣,連自己也不信這話。

  「這孩子怎麼就轉性了呢?」春大山愁到不行,「我也不是養不起她,她為什麼非要給人打官司,壞了名聲不說,還那麼辛苦。何必呢?」

  「她喜歡吧?我看出來了,她是很喜歡上公堂的。」春青陽抬頭,望著晴空明月,浩瀚星海,「雖說她是女子,可她若非要如此……人活一世,咱們爺倆不能給她別的,讓她什麼高興就做什麼,也未嘗不可。之前我也難下決心,便你看她忙起來的時候,眼睛都是亮的,特別有精神,就隨她去吧。到底,她身上流著一半蔓娘的血……」

  春青陽突然提到這個禁忌的名字,春大山山嶽般的身軀一抖。是啊,她的女兒。她有著那樣自由的心性,怎麼會生出循規蹈矩的女兒?不管他怎麼壓制,那天性還是會冒出來。

  蔓娘……蔓娘……眼前又似乎浮現出那樣活潑美麗的面龐,令他不由得想得癡了。

  第二天,在春氏父子有心的安排下,院子內外靜悄悄的,讓春荼蘼睡個飽。可惜,天不逐人願,英大管家來訪。

  因為問起案子的事,別人不知情,所以儘管萬般不願,還是得把春荼蘼從睡夢中叫醒。春大山蹣跚著來到西屋門口等,見女兒匆匆出來,他又是心疼、又是不滿,心思都寫在臉上。

  倒是春荼蘼想得開,哄道,「爹啊,其實不管我半夜睡有多晚,還是按時起床為好,不然身體習慣了起居的時辰,忽然亂了,反倒不好。」生物鐘嘛,說了父親也不懂。

  「可你為什麼要熬夜?白天難道不能做事?」春大山借機勸說道,「小孩子家,睡不飽會影響身體,長不高的。看,你祖父好不容易養出你幾兩肉,又沒了。」看著女兒細伶伶的小手腕,春大山皺眉。

  其實若放在現代,春荼蘼的身材很標準,並不瘦。可此異世大唐,雖然並非以胖為美,可也認為略為豐滿、曲線玲瓏才是女性最佳身段。

  春荼蘼笑而不語,不跟春大山爭辯。因為知道父親是疼愛她,即使罵兩句也沒事,何況只是小小責備。不過,她也辯解道,「女兒急性子,當天事要當天畢,不然睡不踏實。」說完,一溜煙兒跑了,欺侮春大山的「殘疾」現狀。

  不出所料,英大管家是來問問案件的進展,以及之後有無把握之類的事。她三言兩語就打發走了,可正要回內院,老周頭卻又來報,「二房的表姑小姐來了。」

  春荼蘼一時沒反應過來,愣了片刻才想那是春二娘丈夫江明的娘家妹妹。算起來,是自個兒那位懦弱二姑的夫家姑娘,半點血緣關係也沒有的表姑小姐。論輩份,她得和春二娘的女兒一起喊這個江娘子為姑姑,再加個表字。

  「她來幹什麼?」春荼蘼皺眉。普通親戚串門。她肯定熱情接待。但,春家大房和二房顯然沒安好心,所以這種拜訪,她高興不起來。心中瞬間起了提防之意。

  「說是……」老周頭還沒說完,江娘子已經從大門走了進來。

  走路姿勢倒好看,娉婷文雅。看起來嬌嬌柔柔的,如果忽略那股子裝模作樣,其實也還能入眼。她身上穿著一件雪青色的齊胸襦裙,花蕊黃的半臂,淡白色的薄紗披帛,烏長的頭髮梳成複雜的牡丹頭,以金藍兩色的珠璉纏在髮髻上。還插了隻粉色花簪。

  不得不說,衣飾和配色都顯示出精心準備過,本來是很美,可惜與她的膚色氣質不符,讓人覺得難以融合。反被襯得面色發青,死眉塌眼來。

  「表姑姑,您來,有事?」春荼蘼趕上幾步,基本的禮貌還保持得很好。

  江娘子怔住,似是沒料到是春荼蘼來迎她,甚至還有些懊惱不快之意。也不想想,這是誰的家啊。但她也算機靈,很快轉了臉色。「親切」地笑道,「荼蘼在家啊?」

  什麼意思?難道她不應該在家?是客套話,還是……這位表姑姑比較喜歡挑她不在家的時候過來?

  「嗯,在家呢。」春荼蘼點點頭,眼睛不由自主的盯向江娘子手中挎著的竹籃,「都是自家人。還帶什麼禮物?」話是這麼說,手卻不客氣的一伸,拿過籃子,還掀開上面蓋著的一塊白底藍色的布。

  江娘子沒料到春荼蘼的手這麼快,略驚之下,臂上就空了。

  再看那蒙布之下,是一雙男人的鞋子,新做的。還有兩樣花式小點心。

  春荼蘼心裡打了個突,眯起了眼。

  這鞋,必定是給她家美貌老爹做的。家裡男人挺多,可祖父年紀大了,老周頭是奴僕,大萌和一刀在來外客時都是躲起來的,鞋子的主人是誰,不言而喻。

  古人講究禮儀,彼此之間的禮尚往來,是有定數的。關係特別好的,會送些吃喝用度的東西,過日子用得著,實惠又親近。關係一般的,自然送好看撐面子的,依自家的經濟情況來決定。若有求於人,就再格外厚重些。還有男人之間,會送送文房四寶或者玩物。女人之間,送些荷包香囊類的小繡品。

  這些,都很正常。但男女之間,送貼身的東西,表達的內容可就豐富了。

  好端端的,江娘子送春大山新鞋子,其心思,還用說嗎?

  「呀,手工真好。」她笑著誇獎,但笑意未達眼底,因為心裡正怒,「是表姑姑親手做的嗎?」

  江二娘臉上閃過一絲尷尬,但很快就鎮定下來,帶著一種理所應當的、長輩對晚輩的態度說,「正是我親手做的。雖然不值得什麼,不過春大哥和春三老太爺一直對玉雞坊那邊多有照顧,大小是份心意。自家做的鞋,不比外面買的好看,勝在合心合腳。」

  春荼蘼垂下眼睛,又把籃子蓋好,心中氣惱江娘子說什麼「合心合腳」之類的話。姻親而已。再說,一個未嫁的女子送男人鞋子就很沒有規矩,現在連這種話也說出口,看著似乎直率坦蕩,實際上是極其無禮。江娘子裝著溫文的外表,其實骨子裡完全沒有家教。

  要知道有話直說和不知廉恥,還是有區別的。

  「表姑姑,我爹吧,其他的還好,就是腳最受不得委屈,有一絲兒不合適,都會覺得不舒服。」她繼續說,非常努力才沒使自己當場翻臉,「所以我爹的鞋子都是我和過兒包辦的,別人做的他不穿。所以嘛,心意心領,多謝表姑姑。但東西,您還是拿回去吧。親戚之間,哪用得著這麼多禮。」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3-12 06:04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6 12:37 AM 編輯

第六十三章 當惡人,也是需要智慧的

  不知何時,竹籃又回到了江娘子的手上。

  她怔住,一時進退兩難。春家的厲害丫頭站在她面前,堵了她進門的路,進不得。可若是就這麼離開,她又不甘心。哥哥說了,春荼蘼正在為英老爺打官司,一定在外面忙活,定然是不在家的,她可以借機接近春大山。可怎麼這麼倒楣,就遇上了呢?

  哥哥還說過,三老太爺是個軟厚的性子,豁出臉面就能治住。春大山不僅長得好,前程也看好。如果能嫁進春家三房,好日子就在後頭。現在正是好機會,春大山還沒升官,又死了一任老婆,休了一任老婆,很難找到正經人家的姑娘。男人嘛,又正值壯年,哪有守得住的?她一個黃花大閨女,又識文斷字,春家一時找不到這樣好的。若能攏了春大山的心,秋天的時候說不定就有準譜。

  至於春家丫頭,最好是嫁不成,那樣就會不停的往家裡賺錢。那丫頭是個孝順的,銀子還會給誰花?給了春大山,就如同給了她一樣麼。

  江娘子的腸子彎彎繞,如果春荼蘼知道她所想,定然會氣樂了。父親之前的老婆加岳母是恨不能儘快把她嫁出去。現在這個覬覦春家三房主母之位的,卻是讓她當一輩子老姑娘,為她往家裡摟錢。

  她也不想想,當初春大山在范陽縣的女人緣有多旺,他要想娶妻,多少姑娘家排著隊來爭破頭。他之前為了女兒不受後娘的氣,能忍了十幾年,這才從范陽出來多久。就守不住了?

  真不明白這些人,為什麼總想得這麼美、那麼理所當然呢?什麼事都是他們得利,從不顧忌別人的感受。偏偏心又黑,腦子又漿糊。不知天高地厚。

  所以說,惡人也不好當,那也是需要智慧的。

  「既然如此……」終究是不能白白回去的。略想了想,江娘子吸了口氣說,「那點心就留下吧,是我們家鄉的風味,留給三老太爺嘗嘗也好。」其實,她是想讓春大山對她印象加深。

  她家,也就是江明家離范陽縣不遠的漁村。一個普通的漁民之家。平時能有什麼特別花樣的點心呢?指不定從哪間的糕點鋪子買的。說來說去,也不過是藉口。

  春荼蘼心思轉了轉,到底不想給人太難堪,對一邊的過兒點頭道,「你把點心收下。再包一包咱們昨天買的桂花糖,帶去給表姐表妹吃。」然後又轉向江娘子,「說起來,祖父不太吃零嘴兒,這樣好吃的點心,可就便宜我了。如此,謝謝表姑姑了。」她把話說得清楚明白,東西是她吃的,是她接受了「長輩」的心意。春氏父子都不會碰。

  江娘子表面上平靜文雅,但實際上臉皮挺厚的。不是故意要如此,而是深植於骨子裡的習慣,就是拿別人的什麼東西、在別人家做什麼事都坦然無比,不會覺得不好意思。但此時對上春荼蘼的軟釘子,除了暗罵自家哥哥算計不清外。一時竟然毫無辦法。

  恰巧,小鳳才收拾了外書房的茶點走出來,她眼睛一亮,故意以袖子按了按額角,對春荼蘼道,「自家人,不用謝了。不過最近的天時很奇怪,這還不到晌午,就熱得不成了。我這一路走來,還真是口渴……」進屋喝杯茶也行啊。

  春荼蘼一聽,反應迅速,拉著江娘子就往外書房走,同時揚聲對小鳳說,「你去換了新的茶點來,我來招待表姑姑。對了,井水裡冰著西瓜呢,你切半個,給表姑姑降降暑氣。」

  喝茶可以,吃飯也沒關係,但就是不要想進內院。自家美貌老爹還一瘸一拐的,絕不會跑出來。兩下裡不見面,看她還能有什麼花樣?除非她能隔空懷孕,不然春大山就絕對安全。

  江娘子聞言,還沒做出反應,身子就被拉著外書房走。

  她心裡一急,想擺脫春荼蘼的鉗制,乾脆挑明瞭道,「又不是外人,怎麼好在外書房裡說話兒?若讓人知道了,沒的笑話咱春家沒有規矩。再說,我雖然來過一次,卻還沒看過你的屋子,不如帶我參觀參觀?」

  不是外人?咱們春家?春荼蘼咬著牙想,這個江娘子白白淨淨,臉皮卻堪比城牆。這才哪兒到哪兒?明明是外人,卻說出內人的話。還提什麼規矩!她到底是什麼意思?對她老爹志在必得?想得美啊!

  「表姑姑,我正在為英家打官司,您是知道的。」她突然淡下臉色,「現在,我的屋子裡堆的都是各種證據和打官司要用的文書,如果進了外人,出了紕漏,輸了官司,那幾百兩銀子賺不賺得到是小事,英家在洛陽什麼勢力,表姑姑不知,可以去問下二姑夫。到時候,別說我們三房了,就連大房和二房也沒有立椎之地,說不定連性命也保不住。這責任,誰負?」這是明告訴她,連她哥哥江明都不算什麼近親,她更是個「外人」了。

  春荼蘼一直客客氣氣打太極,此時明挑了意思,江娘子也受不住,臉唰一下沉下來,「既如此,我就不打擾了。別回頭輸了官司,倒成了我的過錯。我比不得荼蘼本事,承擔不起,這責任也確實負不起。也是,如今你可是為英家辦事,好大的臉面,門檻也高了,我邁不進。那就……告辭了。」說完,也不理會過兒手中的竹籃,扭身快步走了。

  到大門邊時,略停了停,見春荼蘼沒有追回來,也沒有說幾句軟和好話的意思,再也沒臉留下,氣哼哼的奔了出去。

  「關門,上鎖!」春荼蘼吩咐,考慮要不要養一隻兇猛點的大狗。

  「她這是發脾氣?」過兒先是愕然,後是氣得沒辦法,指著大門罵。「她憑什麼啊?這是咱們家,她只是個客,而且還是吃咱三房、用咱三房的客!她居然還敢甩閒話!」

  春荼蘼聳聳肩。沒說話。因為她知道,江娘子的潛意識裡,是把這裡當成她的家了。有的人就是這樣。你對她好是應該的,她不會感謝。可但凡有一點點不順心,她從不考慮自己的過錯,總之是別人對不起她。或者說,她覺得不久的將來,這裡就能讓她當家作主。

  公主病不是只有富貴人家的小孩才得!

  可是,她哪來的自信?真是奇之怪哉。若她是想通過非正常桃色手段。比方爬床來實現目標……春荼蘼認為是不可能的。

  春大山一朝遭蛇咬,不會再錯第二回。況且論姿色,江娘子還不如先頭那個徐氏。

  「茶點和西瓜還上嗎?」小鳳在一邊看了半天,這時候突然問,很有點不著調的感覺。

  「上!為什麼不上!不過放到內院花架子那邊去。」春荼蘼微微一笑。「待會兒我請祖父出來坐,要喝茶、吃西瓜聊天呢。」

  「冰涼的西瓜,熱的茶,小姐不怕鬧肚子?」小鳳瞪大漂亮的眼睛,那呆萌的樣子超可愛。

  看著兩個丫頭,春荼蘼心情迅速好轉,「你管呢,我是鐵胃,不怕冷熱交攻。快去快去!」

  「這點心怎麼辦?還有鞋。到底那女人還是留下了。」過兒舉著籃子,一臉無奈。

  「點心喂馬。鞋子舍給乞丐。」春荼蘼道,想了想,又著補了一句,「等等,把咱家的點心喂我爹的馬。姓江的帶來的,喂英家借的兩匹。」就連春大山的馬,也不沾那女人一星半點兒。

  「至於鞋子,還是燒了吧。」她到底心腸沒有那麼黑。女人家親手做的東西,隨便給了外男終究是不妥當。她厭惡江娘子,是因為那女人覬覦她爹,卻也不想害人名節。

  「好好一雙鞋,要不是一刀的腳大,不如賞給他。」過兒咕噥著辦事去了。

  春荼蘼心念急閃:過兒怎麼知道一刀的腳有多大?但這念頭只是掠過,很快就消失了。

  進了內院後,見小鳳已經手腳麻利地端了熱茶到花蔭下的石桌上,又忙活著切西瓜,春荼蘼就把坐在正屋裡算家用帳目的春青陽給拉出來乘涼。

  「還沒到晌午就吃水果,還是用井水鎮過的一夜的,待會兒就得肚子疼。」春青陽不讓孫女隨便亂吃,愛憐的戳了戳她光潔的額頭,「天天嚷嚷自己是大姑娘,可瞅眼不見,就什麼都敢做,什麼都敢往嘴裡放。」 說著塞了杯茶在她手裡,又道,「你要閒聊,好歹把你爹也叫出來。他是個閒不住的,又素來要強,這些日子天天坐屋子裡發呆,悶都要悶死了。」

  「孫女是有要緊事,要單獨和祖父說呢。」春荼蘼吐吐舌頭,露出小女兒態,嬌憨中帶著一點賴皮,看得春青陽整顆心都妥妥的。

  「就你古靈精怪的。」瞪了孫女一眼,「說吧,又做什麼妖?」

  「祖父,這些日子,玉雞坊的大房二房那邊,來人了沒有?」她假裝漫不經心地問。

  春青陽就有點不自在,可在孫女面前,謊話又說不出,只得咳了一聲道,「他們不是來要銀子的。是聽說你爹受傷……特意來……看看。」



第六十四章 出奇不意

  春荼蘼暗挑了挑眉。

  看看?就真的只是空著兩手,張開眼睛看吧。探病禮物什麼的,必然是沒有。反而是趕在飯點來的,狠狠吃了一頓。不過,祖父為他兩個哥哥的行為感到羞恥,她也不必戳穿,讓祖父難受。

  「來了幾回,都誰來的?」她又問。

  「就兩……三……四回。」春青陽露出點心虛的神情來,小心翼翼地望著孫女的臉,「第一回是你大姑兩口子和你二姑兩口子。之後,都是派了你二姑夫的妹子來。想必,那邊也一大家子人,得好好過日子呢,不得空。」

  春荼蘼心裡突然一疼,想起了前世,爺爺無意間撕破了她的複習材料,當面對大發脾氣的她時,也曾露出同樣的表情。惶恐中帶著點討好,又有點局促不安,生怕她不高興,生怕影響了她的事。

  何必呢?老人,有老人的無奈。那是古代和現代的差異,那是年齡和閱歷造成的。畢竟大房和二房的當家人是祖父的親兄弟,他人又厚道善良,做不了她這樣狠決。

  於是她放軟了語調,就用閑聊天兒般的輕鬆語氣說,「祖父說得是。不過,我那表姑姑每回來,都見到我爹了嗎?」

  「你不在家,只好我來接待。但你爹也是在場的……」春青陽話說到一半,突然停了,顯然也意識到了什麼,「荼蘼,你是說?」

  春荼蘼點點頭。擔憂地道,「祖父,您可不能心軟,不然我爹就慘了。他們明顯是想吃定咱們家,所以要把人塞進來。若江娘子是個好的,倒也罷了。可您知道,她耗到這麼大年紀還沒嫁人,是因為相師說她是克夫相。身為女子,我不願意這樣說別人,可我觀她眉尖額窄。面色青白,至少不是旺家旺夫的,我可不敢拿我爹的命去賭。再說了,萬一她性子不好呢?我瞧著,她性格似乎有點陰沉狠辣……」

  本來春青陽就吃了一驚,如今聽孫女這麼說,更是感覺後怕。

  見祖父臉色發白。春荼蘼怕他老人家急個好歹的,又趕緊往回勸,「您也別太著急,既然咱們有所覺察,往後小心些就是。之前徐氏的事,不是我爹沒提防嗎?所以,只要不給江娘子和我爹單獨見面的機會……就算遇到。也總有您在場。他們就沒招兒了。」

  「可我不能總盯著你爹,他傷好了,還是要到軍府去!難道,我天天接送?」春青陽發愁道,之後又一擊掌,「實在不行,也只有這樣了。」

  春荼蘼立即就樂了。春大山三十好幾的大男人,回頭讓父親接送去軍府。別說前程,連臉面也丟盡了。不過,春青陽的一片愛子之心,想出這種昏招也有情可原。

  只是她要算計春家大房和二房的事,暫時不想告訴祖父,因而只勸道,「祖父,不用想那麼遠的事,人心易變,最近這些日子事事當心就好了。但凡江娘子來,您就讓父親別出自個兒的屋子,了不起把房門也拴上,我還不信她能硬闖?就算探病,也輪不上她一個外姓女子。只要斷了見面的機會,大房和二房再本事,也耍不出花樣。但是這個事吧,我當女兒的沒辦法和我爹說,您透個信兒過去就成,我爹也不傻的。」

  春青陽一聽也是,再也坐不住,立即找春大山去父子談心。春荼蘼怕春大山知道是她出的主意,會尷尬,逃也似的回了自己的住處,為明天的第二次堂審再做準備。

  打贏官司,表面看起來很風光,其實那是由無數背後的大膽推理、小心求證,外加反復推敲而得來的。每一場勝利都浸透著心血和汗水,就算上堂時的辯護詞,她也要在心裡反復演練好幾遍才行。這世上,哪來無緣無故的成功?

  努力靜下心來,想了又想,之後慢慢踱到床邊,從枕頭下拿出綠眼男給的那封信,取出其中的信紙,又另抄一份,放入信封。還學著綠眼男的方法,在信封背面寫了個「潘」字。

  再之後,回憶了那天從白金剛處打探到的、突厥被趕出大唐時王族中人的最後情況,認真斟酌著字句,寫了一份資料,放入另一個信封。背面,仍然寫字,卻是個「英」字。

  兩邊都是大佬,她這樣的小蝦米要生存,還要生存得好,只能在夾縫中求得利益。也只有在兩大權勢交攻的死角,才能占住不敗之地。就像在狂風怒海中,只要利用好風勢和激流,小小扁舟就能不顛覆。看著兇險,其實無恙。她相信自己,必定會遊刃有餘的做到這一點。

  衙門第二審英潘兩家的爭地案,不出春荼蘼的預料,看審的人多了十倍不止,把大堂門口擠得水泄不通。因為有心理準備,她倒並不驚慌,倒是竇縣令有些冒汗。民言沸騰,也是很可怕的,萬一他斷得有瑕疵,不僅是必得罪某方的問題,民間風評只怕也不會好……

  至於英離和潘十是否緊張,他們是兩隻老狐狸,城府極深,從面兒上都看不出來。但從雙方管家的身上觀察,英家顯然更胸有成竹一點。其實他們什麼也不知道,是對春荼蘼有信心。

  約摸半個時辰,前面例行的、繁瑣的、冗長的程式才結束,直接轉了第一堂審理時膠著的問題:英家有什麼切實的證據,說明潘家的地契是假的?

  這是整個案子的關鍵。只要地契被判定為偽造,英家就能全盤獲勝。

  代表潘家的馮狀師明顯做了胡攪蠻纏的準備,以不足以作證為由,把上次提出的,衙門中的紀錄有可能是偽造的、前任月縣令極可能都不知道此事的論點全推翻。

  他說得好。「那些全是旁證!」在主證,也就是直接證據不清楚的情況下,旁證,或者說間接證據,不足以採信。

  「要主證?好啊。」春荼蘼自信,但又不暴躁,氣勢緊逼,卻又不是要咬人的感覺。儘量給民眾留下好印象,為自己將來的狀師生涯鋪路。反正,就是要顯得即正義。又本事。

  「大人、兩位老爺、馮先生。」她團團施了一禮,男人的禮,卻毫不顯得突兀,只顯得幹練大方,「爭論的焦點,說到底,在於前任月縣令。不知各位。可有異議?」

  嗖嗖嗖的,不斷有眼色在空中交換。最後,全體點頭。

  「那麼,我們就說說前任縣令。」春荼蘼加大聲量,「月縣令貪贓枉法,被國法處置,民心大快。吏政清明。那時。是五年之前。而潘家的地契,卻是六年前所得。確切的日期,是九月二十。大家都知道,大宗土地買賣,或者涉及金額大的,都是月縣令親自經手。這是他的怪癖之處,卻也足證其貪婪。這一點,大家也無異議嗎?」

  眾人仍然搖了搖頭。

  潘十老爺有些遲疑。因為他總感覺陷阱就在這裡。於是,他的目光又瞄向馮狀師。

  春荼蘼暗歎。法庭上,或者公堂上,怕的就是外行指導內行,當事人指揮狀師。若是不信任,乾脆根本別請人代訟。既然請了,就不要指手畫腳。不然,必會倒楣的。

  而那馮狀師本來就沒多大本事,雖然身居洛陽,卻缺少見識,完全憑訟棍本色,慣當攪屎棍,才在這個圈子裡混得開,有了名氣,也才被潘家相請。

  此時他得到主子的命令,立即大步上前,一臉偽正義的高聲道,「你這女子,別再糾纏這些細節了好嗎?拖延時間是沒有用的,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大紅色的官印也非是虛假。你沒這本事,就別為英家出頭,帶累了人家名聲,反而不好看。那姓月的身為一縣之長,卻胡亂插手縣務,那只是為了掩飾其罪行的手段,又與潘家地契何干?」

  「你也承認,前任縣令把持了此類縣務嘍?那麼,在潘家的地契上就應該有其跡可循。也就是說,地契必是月縣令親自記在衙門的錄冊中的。」春荼蘼感覺對方的唾沫星子都噴在她臉上了,不由得一陣噁心,往後退了兩步。但這在別人眼裡看來,就好像她膽怯了似的。只是,她說出的話卻擲地有聲。

  「可是六年前的九月二十號……」她穩住腳步,「提醒各位,正是地契獲取的時間,地契的下方也明確標明了。依大唐律法,取得地契的當天,也要同時紀錄在衙門專門的錄冊中。」

  「我們都知道這些,你不必說了!」馮狀師冷笑,「衙門錄冊旁邊的登記時間,正是九月二十號沒錯。」

  「不,我必須要說。」春荼蘼接過話來,「因為在那年的九月十五到二十五,應該頒發潘家地契,並記錄在案的月縣令,卻並不在洛陽縣。而是沿永濟渠西上,到陝州的老家,給自個兒的父親賀壽去了!因為他身在任上卻隨意出行,只能秘密行事,還在衙門中偽造出他仍然忠於職守的假像。所以,知道這件事的人不多,可只要費心調查,人證物證據在!」

  嗡的一聲,安靜肅穆的大堂上,像開了鍋一樣熱鬧起來。

  這就是所謂好鋼,一定要用在刀刃上的道理。便於,一刀割斷對方的咽喉。辯護手段何其多,這一次,春荼蘼用的是前面示弱,在緊要關頭但出奇不意,突然發力之法。

  看起來,策略是正確的。哦也!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3-13 05:46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6 12:38 AM 編輯

第六十五章 哇靠,影帝

  紛亂中,春荼蘼的聲音有如破雲之月,清晰的透出來,「大人,這是能證實我所說的證人證言。下方列有地址,請大人發差票,把人提來,一問便知。」說著,從袖筒中拿出紙卷,呈於堂前,「若還認為證據不充分,可派人去陝州的月家莊詢問。當日賓客如雲,就算想瞞也是瞞不住的,會有很多人作證!」

  竇縣令冒汗了。

  他到底明白了,這案子若一直糊塗下去,雖然頭疼,卻也比現在的情況好些。如今擺明潘家是偽造官文書,他要怎麼判呢?若秉公,那一百杖打在潘十老爺背上,卻無異於打斷了他在長安的很大一部分人脈。或徇私,英家的勢力屬於綿裡藏針型,他後半輩子都會如坐針氈。況且還有這麼些百姓看在眼裡,他一舉一動也錯不得啊。偏偏洛陽不比偏遠之地,縣官可算是土皇上。在此地,到處是看不見的關係網,還不像長安那樣明顯,一不小心就會被吞掉的!

  那寫滿證人證言的幾張薄薄的紙,拿在他手裡比山都重。再看那邊,英家老爺子穩坐釣魚臺,臉上是掩飾不住的暢快和得意。而潘十老爺,雖然定力十足的沒有從椅子上蹦起來,身下坐的圈椅,扶臂卻給生生掰掉了一塊。

  可見,潘十老爺憤怒到了什麼程度。又可見,他的武力值有多高!

  一邊的春荼蘼,在發出這致命一擊後,幾乎不被人注意的向潘十老爺挪動了幾步,站在一個只有潘十老爺才能看到她。聽得到她的地方,張了張嘴。

  她沒有發出聲音,其實就算是發聲,在如此嘈雜的情況下。對方也聽不到。但潘十老爺卻在怒火攻心之中看懂了她的口型:暈倒!

  心念急閃間,潘十老爺知道事發突然,那個不中用的馮狀師已經傻了。他自己一時也想不出好藉口來反駁,甚至穩住局勢、意圖反攻。所以,雖然他不知道春家的臭丫頭為什麼要幫他想辦法,卻本能的知道她不是惡意。

  他不愧是武宗世家的族長,心機決斷力一流,臉皮夠厚,武功又高。當下騰的站起,手指著春荼蘼,你了兩聲,也沒說出下文,直接噴出一口血。直挺挺摔在地上。

  哇靠,敢情這位老爺是影帝!這演技,太自然無痕跡了。

  「老爺!老爺您怎麼了?」潘大管家像孝子似的,立即撲過去,緊急呼救。

  堂上堂下,短暫的死寂後又是沸騰。而春荼蘼清亮的聲音再度響起,明明聲音不大,可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大人!被告突發急病,民女建議。本著與人為善之信念,此案還是壓後再審,先救人要緊!」潘家老頭兒根本是假暈,這話應當聽得清吧?而竇縣令要下臺階,她就遞上小板凳。這下子,此二人好歹要承她一點情。不求感激。只求能說得上話,免得暴怒之下沒的談。

  果然,竇縣令就坡下驢,反應其快,一疊聲地道,「對對,快點把潘老爺送回府去。再請個大夫來……妙手堂的陶大夫……快請來!」完了還沒忘記驚堂木,連拍了好幾下,「退堂,後日未時中(下午兩點)進行三審!」

  一片亂哄哄。

  春荼蘼垂手而立,大約是大堂上下惟一沒有慌張的。就連英離和英大管家,也為潘十老爺突然暈菜而懊惱,因為眼看到手的勝利又在延後了。

  「第三堂,可有問題?」這一次,英老爺沒再端架子,沒等下堂,就親自問春荼蘼。

  對這個姑娘,他心中有讚賞之意。果然康正源並沒有騙他,他這個險冒對了。想之前請的那個狀師,拍著胸脯打包票說會贏,結果卻鬧個不了了之,還在公堂上對馮狀師大吵,丟了世家的臉面。

  只是狀師是賤業,他就算欣賞春荼蘼之才,骨子裡還是有幾分輕視的。倒不如潘十,真正把春荼蘼看成對手,而不是挑詞架訟的女惡棍。也許崇尚力量的武人的接受度比較高,反而是自高自傲慢的文人士大夫們,心中的等級觀念更森嚴,也更容易看不起人吧。

  「英老爺,打官司和治病是一個道理,沒有包贏或者包好的。」春荼蘼正色道,「我只能說我會盡力,絕不辜負委託人。最多,我告訴您,這場官司不會輸。」

  她玩文字遊戲,英離根本沒聽出來,滿意地點頭道,「要我的馬車送你嗎?」

  「謝謝您。」春荼蘼婉拒,「我的家丁和丫鬟駕了馬車來,在外面等我呢。」

  短暫寒暄幾句,那邊潘十老爺已經被抬走,春荼蘼也與英離道別。之後,她直接繞到縣衙後門的夾道上,不出所料的,看到潘家的馬車停在那兒。

  她徑直走過去。這一次不是停在馬車前,而是告了聲罪,直接踩著擺好的小凳,上了馬車。

  「你,很不錯。」潘十老爺端坐在馬車內,面色雖然有點白,但腰杆筆直,沒有絲毫病態。

  可見,他剛才逼出一口血,於身子有些損害,卻是不大。

  「您這是第二回這麼誇我了。」春荼蘼微笑,坐在對面。感覺馬車緩緩動起來,並不驚慌。

  「你以為這是誇你?」潘十老爺盯著面前的少女。

  以他的年紀,可以做她的祖父,可是卻看不透這小姑娘。這是生平第一回,他見識到女子的膽色。大唐公主又如何?是身份地位令她們高傲。可眼前的女子,貧門小戶,祖父是賤業中人,父親是個小小的芝麻綠豆武官,她哪裡來的氣勢和自信?居然,像是從骨子裡散發的。

  這女孩,是怎麼養出來的?

  「我就當您是誇我。」春荼蘼聳聳肩膀,「不過,您找我來。不只是要誇我吧?」

  「我找你來?」潘十老爺冷笑,「何以見得?」

  「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潘十老爺,以您的身份地位。您的馬車在洛陽城,不會專門等人第二次,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除非,您有話吩咐。」

  「聰明。」潘十老爺點頭,「只是你就這麼隨了我來,就不怕嗎?」

  春荼蘼笑起來,「我若怕,就是高看我自己,卻低看了您。在洛陽。您想要誰死,尤其是我這種無根無甚的,也不過一句話的事,就連英家老爺也保不住我,我又何必扭捏?」

  「你不反抗?」潘十老爺眯起眼睛。

  「我斷定您是來找我商量事情的。不會用那些下三濫的手段。」春荼蘼正色道,「不過,我生來多疑謹慎,所以馬車後墜著我的保鏢。他們武功很高,卻不敢說能搶我回去,但非要鬧起來,魚死網破,我也無懼。」

  潘十老爺眉頭一緊,似要發火。但卻沒有。

  人哪,就是賤。人人捧著他,他不耐煩,遇到一個無理頂撞的,他反而容忍度很高,還順便欣賞一下這種勇氣。何況此時的春荼蘼。絕對有與他叫板的資格。

  「那麼,說正事吧。」潘十老爺沉下聲音,直截了當地道,並敲了敲車壁。

  馬車停了,春荼蘼向外望去。

  因為天氣熱,潘府的馬車門窗上都掛著竹簾,擋住外面的暑熱之氣,卻擋不住風景。不知不覺中,馬車已經來到洛河之濱,一處清靜的淺灘處。夏日的微風隔著河水吹來,帶著天然的涼爽意,那是在現代,用空調製造不出的美好感覺。

  春荼蘼親手打起竹簾,深深吸了一口氣,真誠地問,「潘老,您想如何?」

  「我想如何,便能如何嗎?」

  「看您這話說的。」春荼蘼笑得無心機似的,卻不敢讓潘十老爺小瞧了去,「談判嘛,就是各自說出條件,然後有退有讓,最後達成一致。或者說,談判,就是交易。有條件的、雙贏的交易。」

  「雙贏?這詞說得有意思,老夫倒是第一回聽到。」潘十老爺不禁好奇道,「只是為了這塊破山地,我和英離較勁不是一天兩天了,誰也不肯服軟,你倒說說,我們如何能雙雙打贏?」

  「什麼是贏?潘老以為呢?」春荼蘼反問。

  「贏就是贏。」潘十老爺哼道,「這有什麼難理解的嗎?」

  春荼蘼卻搖頭,「不對。在晚輩看來,所謂贏,就是不輸。」

  「不輸?」潘十老爺又念了一遍這兩個字,隨即,眉心一展。

  他到底老而彌堅,腦子略轉了個彎,就明白了,「你是想要我們潘家和英家打和嗎?好辦法,與其兩敗俱傷,不如各退一步。既然都吞不下,那就一起吃不著。」他說得半文半白,接著話題一轉,「可你是英家所聘之狀師,這場官司為什麼不一打到底?剛才在堂上的形勢很明朗,我們潘家已經處在絕對下風了?你為何不乘勝追擊,卻要放潘家一馬?上回,我提出讓你反水,你不是說過,一腳跳兩船,兩邊不到岸嗎?現在這樣做,又是為何?還是,你想從潘家這裡得到什麼好處?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你不妨直說。難道,是為了你父親在軍中的處境?」



第六十六章 栽贓嫁禍和禍水東引

  在潘十老爺心中,這就是答案了。

  畢竟,縣官不如現管。春家算是武將出身,春大山又在自家侄兒的手下,英家的爪子再長也夠不到,這春小姑娘想是想為自己的父親撈好處,爭取早日升官。

  想到這兒,他不禁得意起來,只覺得氣勢足了,手中握著籌碼的感覺就是不一樣。

  春荼蘼卻笑笑,一時沒有接他的話。

  她不是想從潘家這裡得到什麼,而是想讓潘英兩家都得不到什麼。潘家輸了,英家就佔據了主動,力量和決定權就不平衡了。那樣,那些荒地就不能能歸於窮苦農民之手。

  越是高高在上的人,就越是冷酷淡漠,不能體會民間的的疾苦。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事,她既然看到,就不能讓它發生。而那片地,自從英家算計她開始,就必須屬於大眾了。

  只是這些話,她不能對潘老頭兒明講,只能換個說法,「潘老,我是很有職業操守的,不會失于德行。既然接了英家的官司,就不會不顧忌他們的利益,甚至在背後下刀子。可能在您心目中,訟棍就是如此下做行事的。我不想辯駁,只能說人與人不同,真正的狀師,不會如此自賤,因為律法是太神聖的東西。至於說我爹……」

  春荼蘼臉上露出驕傲又堅定的神色,毫不客氣的說,「我爹雖然官小位卑,可卻是全憑自個兒的本事掙來的前程。我身為女兒,在背後為他操作,他若知道。必會不開心。而我,說句自誇的話,是很孝順的,怎麼會做這事實際上是污辱我父親的事?我父。很有能耐,他不能升職,是上峰瞎眼。」事關春大山。她絕不會示弱。

  這一家人,平民小戶,卻都有一身傲骨。潘十老爺暗想。他把春荼蘼的話都聽得清楚,卻一時消化不來,全心都放在自家的官司上。他很明白,下一堂若不能反過此勢,潘家在洛陽就抬不起頭來了。

  「那你到底是什麼意思呢?」他問。

  偽造官文書?傳到京都長安。連自家那個鎮山的大將軍兄長也會受到牽連。當今聖上最為重視律法,雖不至於像法家那樣行事的嚴苛,反而主張道德教化,卻也堅持以法為本。這時若有人以此罪參了潘家,一件小事就能讓全族倒楣。失去聖寵。對他們這種憑藉軍功卻無法根底的所謂世家來說,實在是致命的打擊。

  知丈之堤,以螻蟻之穴潰;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熾焚。當初要得到那塊地,只是因為自家祖墳遷到那裡,與英家祖墳依山相對,感覺彆扭。不過英家祖居洛陽三百年,潘家是新戶,地契一時難得。於是叫人想了點辦法。

  他這算是未雨綢繆,覺得只要有地契,卻先不把事情抖落出來,等過的時間長了,英家再想再這件事上翻身就難了。英潘兩家明爭暗鬥這麼多年,誰也奈何不了誰。但若他能使英家連祖墳也保不住,是多狠的一招。

  只是他沒想到,吩咐下去做此事的子侄,為了顯示自己有少花銀子多辦事的能耐,沒有喂飽貪得不要命的月縣令,最後花小錢,趁著月縣令私下離開的時機,弄了個假的!

  拿到地契不是那麼容易的,前面要有好多相關的證明文書,在這上面做假,相當於暴露了無數把柄給別人。而他,拿到地契後並沒有多問,疏忽之下造成了今天的局面!

  第一堂的時候,他聽到春荼蘼糾纏衙門錄冊上的紀錄,就心知不妙,回家問清楚後,差點沒氣死。做出反應有點來不及,於是他只有指望春荼蘼不會發現切實的證據,然後要馮狀師把此案打成拉鋸官司。

  只要爭取了時間,後面他會再想法子補救。他心存僥倖,畢竟之前為了爭地的案子,雙方糾纏了很久,從沒有人發現這樣的細節,哪想到春家丫頭還真是個聰明絕頂的,這樣隱藏的證據也找得出來!

  現在他騎虎難下,不輸就是贏?沒錯。於他而言,打和不僅是贏,還是大贏,把整個潘家都從泥潭里拉出來的贏局。只是,英家怎麼肯?這小丫頭有這麼大的本事嗎?

  「潘老可知,當日我接下這個案子,對英老的承諾是什麼?」春荼蘼的反問,令潘十老爺回過了神。

  他挑眉,意為詢問。

  春荼蘼也不婆婆媽媽,直接答道,「我應下英老的是,這官司不會輸。如今看來,我做到了。所以我完成了承諾,並不需要多為他爭取什麼。誠然,我能大勝,英家可能會給我更多報酬,但銀子我雖然喜歡,卻也有不想拿的,我只對真誠者真誠。」

  「英家惹了你?」不知為什麼,問出這句話,潘十特別高興。

  此女是個人才,雖然身為女子,她註定做不成大事,可若被英家籠絡了去,到底是潘家的大損失。女子為背後幕僚的,本朝不是沒有過。

  「聖人有雲,唯女人與小人難養也。我上回對您說過,我心眼兒小得很,睚眥必報,無論是恩是仇。滴水之恩,我湧泉予之。傷我害我,我雙倍奉還!」

  「打你軍棍的是我侄子,我必會給你交待。」潘十老爺連忙承諾,表示自己很「真誠」。

  「多謝。」春荼蘼卻沒有喜形於色,好像那是應該的,之後話鋒轉過,「只是,這世上聰明人到處都是,想找個傻瓜難比登天。可偏偏,總有人把別人當傻子。我爹無緣無故受牽連,英家難道沒在背後推波助瀾?」她選擇說實話,甚至帶著點激憤的情緒,因為這樣更容易被老狐狸接受,使後面那些更重要的交易,能順利的進行下去。

  況且,這身體的本主才十五歲不到。在公堂上冷靜理智可以,私下裡情緒失控偏激一點才正常,不然也太妖孽了,容易被人害怕和提防。

  果然。聽她說得咬牙切齒,潘十老爺的眼裡閃過快意和輕鬆,長長哦了一聲。

  讓英家會算計!逼著人家接下此案。怎麼樣?拿他家那不成器的侄兒當槍使。可春家人心明眼亮,知道背後主使者是誰呢。而春小娘子到底年幼,吃不得虧,這一口咬上去,不輕哪!

  所以,這丫頭在完成了英家的承諾後,就偏向了潘家。她這是要借力。只不知,如何借法?還有,英家是如何得知這丫頭非常會打官司的呢?看來,得好好查查。潘家的耳目,到底不如英家的靈便啊。

  「說說。你要怎麼做?」他的態度立即和藹起來,完全發自內心。

  「其實,整件事的關鍵,都在那個偽造文書的小吏身上。」春荼蘼斂起笑容,一臉說正事的模樣,「潘家地契為假,這個事實無論如何也翻不過來。潘老當時幸好聽了我的話,病遁於公堂。不然,若由著馮狀師強辯。為偽造地契而偽造的更多相應文書就會全部暴露,那時潘家就會被陷於絕地,連推託的機會也沒有了。」

  潘十老爺點頭。

  退,未必是不好的,審時度勢很重要。

  「人常說解鈴還需系鈴人,扭轉不了事實。轉移了做事的人也是一樣的。到底,是要擺脫潘家偽造官文書的罪名。剛才在堂上,潘老那口血吐得好,十分之氣怒攻心。」

  潘十老爺下意識的咳嗽了聲,掩飾他的不自在。早說啊,其實不過是栽贓嫁禍、禍水東上而已,當了潘家族長這麼多年,這手活兒還是玩得很熟練的。只是,之前他為什麼就沒想到?

  再看春荼蘼,卻似沒聽見那聲咳,很認真地繼續說道,「偽造官文書這件事,其實潘老您並不知情。只是當年得到地契心切,托了那個小吏辦理,完全是一時疏忽。而那小吏貪圖潘家的謝儀,又想巴結上權貴,於是自作主張的做下這樁事情。說起來,潘老您也是今天在堂上才得知此事,所以才氣得不行,當場暈倒。」這是告訴潘十老爺第三堂要怎麼辯,卻以這種春秋筆法說出來,好像潘十老爺真的無辜,免得面對面的太尷尬。

  潘十老爺的臉皮果然很厚,明白了春荼蘼的意思,認為十分可行,於是八風不動的道,「可是,老夫得言之有物才行。那小吏,已經隨著月縣令貪贓枉法一案被處理,要到哪兒去找人證物證呢?」

  「潘老不知道歷年的判決書,衙門中也有存檔嗎?」春荼蘼邊說,邊觀察潘老頭兒的臉色和神情,見他聞言目光一閃,心中不斷壞笑,又找補了一句,「不過嘛,我在衙門做調查的時候,把那張判決書的紀錄抽走了,若潘老此時不與我合作,也是打聽不到消息的。當年縣衙的核心官吏差不多都被牽連,現在僅剩的幾個衙門老人,也沒人記得判決的細節。」說著,從隨身攜帶的小花布包裡,抽出一張紙,遞過去。

  潘十老爺不禁眯了眼。

  他不懂律法,也沒人告訴過他,判決書在衙門也存檔。只是剛才,瞬間,他確實有甩掉春荼蘼,直接找到那小吏的想法,因為他十分不習慣被要脅和利用。可這丫頭太鬼了,一切都在她的算計中,他還是忍口氣,免得再節外生枝了。

  這麼想著,就接過那張重得有如千斤的紙,卻看也不看,直接收到懷裡,以示信任。

  春荼蘼見潘老頭兒這麼做,心中明鏡似的,知道今日所謀之事必成。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3-15 06:15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6 12:39 AM 編輯

第六十七章 負負為正的道理

  這個案子,註定還要拖幾個月,但卻會在第三堂,就劃上真正的句號。

  所等的,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結果。除了那群開荒者,基本都沒有人關心。

  潘家只要在第三堂時,當眾說出自己是被蒙蔽的,並不知道地契是假,並且義正言辭、義憤填膺地要求官府派人到那小吏的流放地去,把人提來做證明就行了。

  越是底氣十足,越會贏得信任。大家都會覺得潘家是被冤枉的,被耍了。如果那出戲演得好,甚至會獲得同情。

  因為,主審官員「需要」相信。而圍觀百姓,容易輕信。古今中外,都是這個道理。

  至於如何說動那個小吏,春荼蘼不需要操心。那種搜刮民脂民膏、助紂為虐、毫無良心和廉恥的傢伙,流放的苦刑無異于讓他有如身處地獄。為了爬上來,他什麼都肯做。

  依大唐律,本著一事不二審的原則,因他已經判了流刑,再多一樁偽造官文書的罪行,不會再加重處罰。反而,他於另案中做證,算是立功。潘家憑藉人脈,許以撈出他的承諾,別說只是攬罪於自身,撒個小慌而已,就算讓他賣了祖宗,他也一定照辦!

  事後,潘家再如何讓他閉嘴,或者永遠閉嘴,春荼蘼更不需要操心。對死有餘辜的人,她心硬如鐵。不過嘛,她猜那小吏還是能苟活下去,因為才作證就死掉。潘家會被懷疑呢。

  研究好如何脫罪,潘十老爺卻還是沒有放鬆心情,「只是這樣一來,那大片山地不就歸於英家所有了嗎?非是老夫貪心,只是英潘兩家角力,這時候誰也不會退縮。英家本就比我潘家底蘊深厚,若再有風水之力相助,潘家必敗。既然如此,愛惜羽毛之舉,也沒有意義了。」說白了。那塊地,潘家得不到,英家也不能。

  春荼蘼垂下眼睛,掩飾情緒。她當然不能說,她的目的就是還地於民,不管是英家還是潘家,都得不到好處。但她奇怪的是。難道潘家努力的所有意義,就在於壓下英家?也許,有對手,才有走下去的動力吧。而且她的話才到嘴邊,就變成了,「潘老,您真的相信風水之說?」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重要的是。半點機會也不能給對手留。他如此,英離自然也同樣,「而且,英離斷不肯潘家在此案中翻身的。若他不答應找那個小吏作證,老夫又如何?」

  「讓他不能不答應就是了。」

  「你有辦法?」潘十老爺兩眼發亮。

  春荼蘼斟酌著,似乎很掙扎和猶豫。半天,就在潘十老爺繃不住了的時候,才開口道。「其實,英家還有後手,可以置您於絕地。」

  就像平地裡響驚雷,特別是這話聽到已經有點心力交瘁,正想辦法彌補過錯的人的耳朵裡。

  「春丫頭,你是不是嚇唬我?」稱呼都變了,透著那麼親近。只為,拉她幫手。不知為了什麼,總覺得這姑娘說話不會無的放矢。

  春荼蘼並不說話,而是又從小花布包中拿出一封信,看了看,背面有潘字的,就遞了過去。

  潘十老爺先是狐疑,但看了信之後就悚然大驚。大熱的天,他的冷汗卻冒了出來,臉色慘白如鬼。

  一邊,一直注意他面色的春荼蘼心中安定:看來大萌和一刀調查的沒有錯了。不然,老奸巨猾的潘十,怎麼會一幅見鬼了的模樣?就連坐在這車裡,也似乎搖搖欲墜。

  「英家如何得知此事?」半天,潘十老爺咬牙問道。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潘老經常到裡仁坊去……」春荼蘼含糊道,才不會說是自己無意中發現,並且深挖出來的。

  所謂秘密,就是這樣:多年保守,小心維護。但只要有一絲疏忽,別人有一絲懷疑,再加上運氣,幾天就戳破了。曾經堅信是密不透風的,其實早就成了篩子。

  潘十老爺外表強硬,但卻是個多情種子。他寵愛的外室安夫人,本是突厥皇族的公主。雖然她的母族是布哈拉人,她們母女在皇室中存在感很低,又不受寵愛,但身份就是身份。她的祖先曾經佔領漢土,韓姓大唐建立後,她的家族是頭號需要消滅的敵人!

  在突厥前朝潰敗的時候,潘十老爺與如今坐陣長安的、身為從一品的、驃騎大將軍的兄長帶兵到洛陽,清掃逃到此處的突厥殘餘王族勢力。不知是什麼孽緣,潘十老爺抓到了當時還是少女的安夫人。

  之後,許是一見鍾情,許是階級地位的衝突及對立中的愛情,反正兩人在一起了。潘十老爺色膽包天,居然冒天下之大不韙,私自藏起安夫人,改名換姓,寵愛至今。

  這是春荼蘼根據安夫人身上的線索推理出來的,從潘十老爺的反應來看……她猜對了!

  那些線索包括安夫人身上的王族紋身、成為潘十外室的時間、多年的躲躲閃閃、當時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王室成員名錄……要知道,大唐自建國之後,對前突厥王族的政策是趕盡殺絕,絕不能讓他們出現在大唐領土上。但凡發現,可以先斬後奏。殺人者,不但不被處罰,還會賜銀加爵。

  為此,當時有很多漢人枉殺胡人,就為了邀功。於是,當時還是趙王的今上編制了一個名錄,有點像後世的通緝名單。這樣即防止了濫殺無辜,又讓突厥王族不能潛伏,無所遁形。從這件事上,今上當時就有仁德與聰慧之名。當然,突厥人是不是這麼想就不知道了。

  而此事如果捅出去,偽造官文書什麼的,都算不上罪過了。雖然。這不是投敵叛國,頂多算是監守自盜。雖然,今上已經把通緝名錄改了,除了現在還在阿爾泰山脈鬧騰的那一支的主腦及繼承人,其他人都已經獲得赦免。

  但,人嘴兩層皮,上下一碰,罪過說輕,撐死了是風流罪。可其說重了,也能說是欺君之行。若到那一步。潘家就會死人。至於死多少,只是個數目問題了。

  有這樣的把柄落在英家手裡,潘十老爺能不怕嗎?他身為一族之長,如果因為自己而讓全族人陷入險境,他還有什麼臉面活著?死了也無顏面對列祖列宗。

  「好大的錯處!」他忽然涼涼地笑起來,「英家為何不告發?難道是等最關鍵的時候,好一擊而毀盡我潘家全部?」

  「聖意難測。」春荼蘼早就想好怎麼處理。所以對答如流,「沒有十足的把握,英家不會魚死網破。扳不倒潘家,落個構陷朝臣,那可是偷雞不成蝕把米。與他們鬥了許多年,您還不明白英家行事方式?再說,他們也是才知道此事不久。」

  「這樣大的秘密。英家怎麼會讓你知道?到底。你只是此案的狀師。」潘十老爺陰沉下臉色。懷疑,漸漸浮上心頭。

  可是春荼蘼不給他答案,果斷斬絕了懷疑的根苗,「潘老,我雖年幼,但能做到今天這一步,自然有不得已的原因,也有自己的手段。我只問。您需要幫忙嗎?」

  「為什麼要幫我?這可是大恩情。」

  「潘老還不起人情嗎?」春荼蘼反問,在假話中加了大實話,以獲得不動搖的信任,「想我一介民女,家世又低,陡然知道了這樣要命的事,我的命還要不要?但我若幫了潘老,無異於頭上頂著保護傘。說到底,我只要平安罷了。」

  原來,是知道了不該知道的,怕英家滅口,所以才會示好,借潘家之力保護自己。潘十老爺暗想,覺得這樣解釋很合理,並不知道自己完全進了春荼蘼的圈套。

  「你就不怕,潘家也會行滅口之事嗎?」不禁有點好奇。這小娘子,憑什麼信他?

  春荼蘼笑了,「潘老,您別逗小女子笑了。刀,在勢均力敵的敵人手裡,我一個無關緊要的知情者能有多少殺傷力?您會為忽略不計的威脅冒風險嗎?何況,我不是威脅,反而若哪天不幸,事情暴露,身為知情人和旁觀者,我會有大用處。此外,我還會賣您一個人情,幫您渡過這個難關,潘老是光明磊落的武勳前輩,豈能恩將仇報?」

  「哦?」潘十老爺迅速在心裡衡量春荼蘼的話,很快明白自己不能拒絕,也清楚春荼蘼說得也很對。他的對手、潘家的對手是英家,沒必要四處樹敵,沾惹小麻煩。而且此女,說不定是潘家貴人。

  「我不想她死,也不想她離開。」深吸了口氣,潘十老爺幽幽地道,「突厥公主,卻給我做見不得人的外室,我虧欠她良多。所以我許過她,生不能同衾,死也要同穴。你的主意,最好不是死無對證、混賴過去這一招。」

  春荼蘼明白潘十的意思,他以為,她會出主意弄死安夫人,到時候人下了葬,英家就算發作起來,還能把人挖出來審屍不成?而在這個時候,潘十還不放棄安夫人,倒讓她心生敬佩。

  一個有情的男人,到底不會太差勁。

  「潘老帶領全族奮鬥至令,自然比我明白平衡之道。」春荼蘼決定不再繞圈子,「被人抓住把柄有什麼關係?身而為人,誰沒有弱點?只在是不是被發現、是不是被掐住罷了。而只要潘老也拿住英家的七寸……那時就是麻杆打狼,兩頭害怕。角力相抵,不分勝負,不就相安無事?」

  這就是負負為正的道理嘛,古人不明白。



第六十八章 交易

  潘十老爺外表粗豪霸道,卻是極精明的人,立即就聽出語意,眼睛一亮道,「你手裡也有英家的把柄?足以令我對抗其勢?」

  春荼蘼點了點頭。

  很幸運,她無意中發現了潘十老爺的秘密,並查清了底細,成為要命的把柄。同時,綠眼男不知是不是出於報恩的動機,告訴了她關於英家不可告人之事了,也成了為要命的把柄。

  但她清楚,這些把柄不能放在她手上,因為她與那兩方的力量相差太大。這就像小孩子手中拿著寶貝,不僅不能得利,還會給自己和家人帶來巨大的危險。狗急了還能跳牆,何況這種樹大根深的世家貴族?所以,兩大把柄怎麼用,什麼時候用,就要好好安排了。

  於是她決定,站在兩家力量的交叉點上,就像玩真人實戰遊戲時的視角死角,看似身在局中,而且兇險無比,卻實則安全,最後全身而退。

  不都是豪門嗎?不都是權貴嗎?不都是平民百姓惹不起的嗎?她就把潘家的秘密洩露給英家,再把英家的秘密洩露給潘家,讓他們兩家都知道有明晃晃的利劍懸在自己的脖子上,最後誰也不能動、不敢動,全部的精神都要用來提防對方,而且還要拼命保持平靜之勢不被打破。

  對,她就是要利用兩大世族,而她自己成為無關緊要,卻又身為重要證人的協力廠商。這樣英潘兩家不但不會動她,還要跟她保持良好的關係。別小看一根稻草,當雙方勢均力敵的關鍵時候。這根稻草可以成為決定性的籌碼。除非兩家突然如親兄弟般友愛起來,心中毫無芥蒂的聯手對付她,但那是不可能的。

  平衡二字,多麼玄妙啊。而等到將來。她振翅高飛,他們又能奈她何?

  當然,她也可以不亮出英潘兩家的要命把柄。令其成為廢棋。但那樣她就失了籌碼,雖然安全,卻不能為失地的農民抗爭,不能為父親報仇,不能擺脫極品親戚,也不能借此揚名,為未來要走的那條艱難的路做好鋪墊。

  所以。這個險她得冒。眼前的事實又證明,她費勁巴拉做的這些,很值得。

  春荼蘼從小花布包中又拿出另一封信,背面寫個英字的,穩穩當當遞給潘十老爺。「您自己看吧。」

  她如此坦蕩,潘十老爺反而怯場了,猶豫一下才伸手接信,手指幾不可見的微微顫抖。然後他深吸了一口氣,輕輕打開,認真閱讀。

  不過數息,他的臉色更白了,可是笑紋卻漸漸浮現,雖然咬著後牙。但他卻是笑的。

  「果然也是大錯處!」他抬眼看看春荼蘼,目光閃爍不定,「這樣大的人情,要老夫如何還你?」也不問這把柄是如何來的了。因為他已經信服,這丫頭雖小,卻是個能人。如果不能拉攏過來,至少不要為敵,免得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潘老,我也是為了自己保命,若為了敲詐勒索,斷不會如此撇清,早就奇貨可居,藏得妥妥的。所以嘛,這不是人情,而是交換。我提供扳住英家的力量,潘老護我春家平安。」她乾脆直言不諱,痛快承認。

  此次事件中她所面對的全是老狐狸,掉花槍沒有意義,還不如光棍一點。

  「這才是真聰明哪。」潘十老爺心裡,倒真對春荼蘼萌生了一絲喜愛之意。

  「潘老謬贊。」春荼蘼適當的謙虛了下,並馬上示弱,擺底姿態,「若潘老真愛惜晚輩,還請您幫我一個忙。」

  在世家族長面前,弱而有用,才不會被針對。如果你比他強大,他一定會不舒服的。為了利益,春荼蘼不介意處於下風。寧折不彎什麼的,她不稀罕。她倒佩服竹子,韌性十足,彎而不折。若折斷,就露出鋒利的竹茬來。

  「儘管說來聽聽。」潘十老爺一揮手,大度得很。明知道,眼前的小姑娘利用了自己,明知道實際上是她做了主導,他英雄一世,到頭來被牽著鼻子走,可沒辦法,心裡就是舒暢啊。

  春荼蘼露出感激的笑意,湊近潘十老爺,一陣低語,那模樣神情,就像晚輩要惡作劇,哄著長輩答應。

  「怎麼和英老爺交涉,潘老用不上我,只叫人通知我結果就好。」她說,「只求這件事,您多多費心,為我安排安排。」

  「明白,誰家都有幾門討厭的親戚,實在很惹事,又令人厭煩的。」連「家醜」也不隱瞞他,潘十老爺對春荼蘼的信任又多了一分。同時,他對春荼蘼的「捨」也有了新認識。

  雖然,對他來說不值什麼,但小門小戶的,那就是全部了吧?這丫頭,真有壯士斷腕的勁頭,果斷又敢為,絕不是個池中物。可惜啊,終究是個女人。

  潘十老爺心中暗想,起了愛才、惜才之意。

  在河邊一聊就半個多時辰,春荼蘼隨即告辭。潘十老爺本來要親送春荼蘼回家的,但她卻說怕被英家發現,為免節外生枝,還是坐自家馬車回去。在河邊這麼久了,一刀駕的車已經跟了過來,就在左近等著。

  潘十老爺親眼看著小鳳扶著春荼蘼上了車,又對隨行的扈從使了個眼色,叫他盯住春家的馬車。一個時辰後,扈從回報說馬車一路進了春家,哪兒也沒去,春荼蘼也什麼人都沒見,潘十老爺才放了心,手裡捏著那兩封信,吩咐管家去下拜帖,打算當晚就去英家拜訪,談一場桌面下的交易。

  誠然,那塊風水寶地,潘家和英家都沒有得到。好在,誰也沒有輸。春荼蘼說得好,沒輸就是贏。看得開了,倒真是如此。

  可是這一點上,潘十老爺其實想錯了,因為他們全是輸家。贏家只有春荼蘼和那些幾乎失去土地的貧苦農民。春荼蘼早料到事情抖落開之後,會被盯著,所以在和潘十老爺秘密談條件時,派了大萌秘密前去拜會英離。做了同樣的事。

  大萌穩重,說話又極有分寸。而且在大萌手裡,也有兩封給英家的信。與她給潘家的,在內容上完全一樣,只是筆跡不同罷了。

  這算什麼,無間道?

  權勢要傷她,她就能巧妙利用權勢,保護自己。這也是力學問題,兩大世家互為犄角。英潘兩家各有秘密讓對方抓住,又握著能殺對方的刀,力量兩相抵銷,誰的瘡疤也不揭破。而他們平安了,被波及的她。或者稱為始作俑者的她,當然也會安全。

  對於這個結果,那綠眼男的一封信,功不可沒。信的內容,是在突厥王朝的統治時期,英家當時的家主,也就是英離的父親,寫給洛陽王表示投誠和忠誠的。上面所透露的細節,是英家人想賴也賴不掉的。

  突厥人入主中原時。曾對各大世家望族全力打壓,雖不曾暴力屠戮,但也足以讓他們從雲端跌入人間,甚至進入地獄。這種痛苦,有時比平民百姓的更劇烈。英家一直苦守,未曾低過頭。負責任地講,也算是很有骨氣了。偏偏,在突厥人快敗亡時,不知出於什麼原因,英家出昏招。也許當時突厥人狗急跳牆,動了殺機。

  其實今上已經下旨,不追究往事,畢竟在突厥統治的兩百年裡,世家大族被迫歸安的實在不少。要不動搖國之根本,寬恕是必須的。只是英家一直以道德典範聞名於世,名聲就是他們的命根子,這封不痛不癢的信暴露出來,英家完美如玉的形象就會出現裂痕,英、潘兩家的把柄都不是能立即致命的,但卻影響深遠,所以所受的打擊,是他們承受不起的。

  春荼蘼從綠眼男那兒得到英家投誠信的副件,自己追查到潘十老爺多情惹的禍。於是,毫留情地抓住這兩個弱點,成全了自己的一舉四得。

  但要……怎麼感謝那個男人呢?她很想親口說句謝謝,但他神龍見首不見尾,只有他來找她,她卻尋不到他。

  那麼夜叉,是他的名字嗎?怎麼輕輕念在口中,有一種很陰暗、很悲傷的感覺。

  她不懂中國神話體系,對佛教也不瞭解,在她的印象中,夜叉是一種半神半鬼的生物,醜陋而兇惡,生活在被所有人遺忘的角落,母貧而父貴,因而有些雙重人格。

  可是那個綠眼睛男人……好奇怪,她對他的長相印象模糊,但,應該不醜吧?因為那雙眼睛如此漂亮。那他兇惡嗎?仔細回憶,只覺得他如此冰冷,似乎連體溫也沒有,可她雖然有點點怕他,卻沒覺得猙獰。

  而且,英家的信是給當年的洛陽王的,也就是前朝突厥皇帝的親弟弟,他怎麼會有?

  那個人,雖然年輕,但一身落拓,滿目滄桑,應該只是個江胡人,卻並沒有什麼麻煩的人身關係嗎?

  春荼蘼想著,無意中握緊了手……他咬過她,感覺好奇怪。

  這天晚上,春荼蘼失眠了。不過第二天一早,當她聽到潘十老爺和英老爺分別派人送來的消息,所有的疲憊都一掃而空。

  「明天,這官司就按照我預料結果的結束。」她召集了全有所有人在內院開會,並宣佈, 「下面,就要演一齣大戲,全家人都要參與。要求是:事先不洩露,事中要盡力,事後不猶豫!」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3-17 12:17 PM

第六十九章 荼蘼哪兒去了?

  一日後。洛陽縣衙。公堂之上。

  「病中」的潘十老爺主動提出懷疑自家地契的真實性,請縣令竇大人提請刑部,移送當時因為月縣令腐敗案中的文吏到洛陽縣,為本案作證。他一臉正氣,本著寧願自家有損,也絕不姑息的態度,令人敬佩。

  另一方面,英老爺與人為善,不愧為天下讀書人的道德典範,不但沒有對一向不和的潘家窮追猛打,反而本著追求真相和真理的心意,大方的答應下來。

  本來愁眉苦臉,不知要如何應對的竇縣令心花怒放,當即表示儘快帶人犯歸案,還潘老爺清白,給英老爺公道。至於本案,擇於兩個月後再審。之所以需要這麼久的時間,因為按照訴訟的程式,先報到刑部批准,再到流放地帶人犯,這點時間還是比較快的速度了。

  那些開荒的農民派來等消息的孩子樂壞了,因為兩個月後就能拖到秋收。雖然前途仍然很渺茫,但這一季的收成至少保住了。其實他們會有更好的結果,可春荼蘼不打算告訴他們。她不想讓人感激涕零,也不需要回報,默默做好事,心情很愉快就是了。也只當為祖父和父親積福,她這一生的目標就是他們能幸福安康。

  她能預見兩個月後,潘家無罪,還得了坦誠大方的名聲。而英家為了不落於其後,更基於兩家誰也不奪下那塊風水寶地的秘密協約,會主張除了保留各自的祖墳地外,其他已變良田的山地歸於開荒者所有。這樣,也令英家更受百姓愛戴。

  看看,誰說打官司總會一家哭,一家笑的?把案子打到皆大歡喜,也只有她春荼蘼有這個本事了吧?她能不得瑟嗎?

  至於她自己,因為她挖出了前蛀蟲,百姓們會覺得她本事。相當於她向天下第一女狀師的位置邁了堅實的一步。因為沒輸官司,英家的三百兩委託銀子到手了。隨後,因為潘十老爺什麼都要和英家比,所以一份同價值謝儀是跑不掉的了。

  惟一不開心的。就只有來看審的百姓們了。今天來的人更多了,把縣衙大門前塞得滿滿當當、水潑不進。本來想看洛陽兩大家族掐架,結果火苗子都沒燒起來。要知道大人物的悲劇是公眾最好的娛樂,可惜沒能如願啊。

  在縣衙裡盤桓了好一陣子,估摸著圍觀群眾都離開了,春荼蘼照樣從後門離開。

  不寬的夾道中,橫亙著華麗的馬車。車壁上的族徽顯示著車主的身份。不遠處的拐角,人影倏的一閃。似乎什麼也沒看到,春荼蘼深吸了口氣,轉身欲走,那馬車的車簾卻突然被掀開了。車內,不是潘十老爺,而是他的大管家。

  「春荼蘼,我家老爺讓我給你帶個話!」潘大管家氣勢洶洶地道。「這場官司你打得好!打得太好了!我們老爺對你很滿意,一定會好好報答你的!」滿嘴好話,但以惡劣而威脅的語氣說出來。卻讓人渾身發涼。

  豈知春荼蘼卻不怕,神色淡淡的微施一禮,「多謝潘老爺誇獎。該說的話,荼蘼之前已經和潘老爺說過了。至於說感謝……我接的是英家的委託,就不勞煩潘老爺了。」

  「哼,到底是鄉下來的,沒見過世面!」潘大管家冷哼一聲,「今天老爺我教你個乖,在洛陽,敢橫著走的螞蟻都被輾死了。你小心點!」他居然自稱老爺,而且說出明晃晃的威脅來。

  春荼蘼臉色一白,再不多說,只登上自家馬車,大聲道,「走。快走!」沿相反方向離開。

  她沒有回家,而是去了英府,可是卻連大門也沒進去。她憤怒地站在門外的高階這下,大聲質問,「此案,我並沒有打輸,說好的委託銀子呢?」

  英大管家冷笑,隨手扔下一包銀子,頂多十兩的樣子,「是,你沒輸,可是也沒贏。大好的局面,突然就轉了過來,我們老爺到現在想著還奇怪呢。聽說,之前你和姓潘的在洛河邊密談,難保沒有出賣英家!英家仁厚,這十兩你拿著,有多遠滾多遠吧!」

  春荼蘼氣得跳腳,可就是進不了英家大門,後來鬧得凶了,英家僕人跑來趕,若不是趕車的一刀厲害,差點挨頓打。

  「有這樣的嗎?委託了我做狀師,居然不給銀子。這還是世家大族?呸!」小鳳很義憤。

  春荼蘼卻還冷靜,什麼也沒說,轉身就走。

  就有圍觀勸她,「這位姑娘,吃點啞巴虧算了。跟有權有勢的人爭執,到頭來倒楣的是自己。人家根本不用費力,動動手指頭,就讓你吃不了兜著走。甚至,自會有巴結的人,幫他們料理了你。」

  也有人好奇,「怎麼回事?那場官司我看了呀,英潘兩家沒輸沒贏,最後握手言和了,現在又鬧得什麼?」

  就有人給他解釋,「你懂什麼,這叫神仙打架,小鬼遭殃。那兩家志在必得的山地全沒撈到,這官司還得等上兩個多月,誰心裡能痛快?他們心裡不痛快,自然得找個出氣的!」

  幾個人交頭接耳地議論著,好在英家門前的人不多,春荼蘼也迅速帶人離開了,倒也還冷靜。不過,自然有關心的人在場,聽了個滿耳,並且露出又恨又氣又害怕的神色來。

  三天無事。

  第四天早上,春荼蘼和過兒去集市上買東西,回來時路過建春門大街,突然就有一個小偷撞過來。春荼蘼謹慎,發現情況後,大聲呼救。那小偷居然光天化日之下改偷為搶,還持刀行兇。幸好過兒英勇,為主人擋刀,卻被一刀刺中肋側,血灑了遍地。

  過往行人好心,幫助春荼蘼把過兒送到了正在附近的、洛陽第一醫館妙手堂。巧了,堂內第一坐堂的大夫在,看了過兒的傷直說兇險,能不能活過來要看造化。

  第五天,春荼蘼失魂落魄的到妙手堂給過兒抓藥,貪圖路近,穿行於裡坊之間。仍然是大白天的,卻有幾個粗壯的婆子。迷暈了她要拖走。再次幸運的,有幾名衙差到附近辦事,她這才能保證全須全尾的被救了下來。

  之後安靜了沒幾天,好不容易過兒的傷勢穩定住了。算是撿了一條命回來。某天半夜,榮業坊的春家突然走了水。

  火是從內院燒起來的,因為屋前屋後都有花園,又有石牆與鄰居相隔,並沒有牽連到旁的人。不過,起火的幾間房子遠離廚房,又無火源。當晚沒有一絲風,天氣陰沉悶熱,是如何燒這麼大的?近乎瞬間吞沒了內院的西廂,波及到正房和東廂。不過火苗帶出的一點松油脂的味道,還是提供給了人們很多猜測。

  所幸,春家的人逃了出來。應該說,大部分逃了出來。

  「荼蘼?荼蘼呢?」春青陽慌亂的四處尋找。

  此時,大門外已經圍滿了附近的鄰居及很多家僕丫鬟。既然著了火。為了安全起見,左近的人家全體都避了出來,有同情、有厭煩的看著麻煩事不斷的這處宅子。

  「小姐沒出來嗎?我看到……小鳳……」被一刀幾乎挾在肋下、重傷未愈的過兒急問。只是一句還沒說完就暈了過去,得讓一刀改扶為背。

  小鳳也急了,跺腳道,「火是從小姐屋子起的,我聽她叫人快跑,立即就去扶老爺子。我以為小姐先發現的,必定已經出來了!」

  春大山一聽,就發出一聲悶吼。天氣熱,棒瘡不好恢復,他如今走路還不利索。只是聽到女兒還在火裡。一瘸一拐就重新跑了回去。

  他這樣,春青陽和扶著他的老周頭、大萌和小鳳也都跑進了院子。本來一刀背著過兒還想跟上去,卻被別人給擠到後頭。

  好歹是條人命,又是街坊,大多數善良的人,選擇進去幫忙。反正。這大火好像特意只燒那幾間房,不用救,也有了熄滅之勢。

  此時的春家內院,已成一片瓦礫,房屋盡毀,花木焦黑。春荼蘼所住的西廂尤為嚴重,幾乎只剩下幾塊殘牆。這些看到別人眼裡,就更不尋常了。這火來得邪性,目標明確,不讓人聯想到是人為,都是不可能的。

  「荼蘼?女兒?」春大山的聲音在暗夜中特別響亮,震得人心頭發慌。

  「沒在……屋裡?」春青陽驚詫地問,差點說漏嘴。

  其實,他是想問,沒有在院子裡?按事先約好的,孫女應該趴在院子中,昏迷著,是被煙嗆的,而且頭髮燒得短掉一大半,得讓所有人看到。怎麼現在……沒人?荼蘼去哪了?

  大家交換了下眼色,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幾乎同時湧上眾人的心頭。

  偏還有人多嘴,也不管人家心情,歎道,「老爺子您傻了吧?姑娘如果在屋裡,這時候只怕燒得連灰也不剩了。沒看見嗎?磚石都化了大半,這是什麼火?簡直作孽哦。」

  「荼蘼,別嚇祖父,快出來!」春青陽瞬間就癱在地上,連氣也喘不過來了,叫道,「快找找!快!荼蘼,我的荼蘼!快……」

  眾人這才反應過來,四處尋找。

  明晃晃的燈籠,積極相幫的鄰居,可找遍不大宅子的每一個角落,都沒找到哪怕一絲人影。

  「壞了,姑娘真的被燒成灰了!」不知哪來的「耿直」人,又說。



第七十章 見不得光

  這話,像一把刀子,直刺入春氏父子的胸中,透心兒的涼。

  說好的!這丫頭說好的!不會有危險,只是給春家大房和二房看。說那兩房人狡猾,戲不做足全套,他們不會相信、不會害怕、也不會放過三房。而如果不迫得他們主動吐口分家,以後會惹出更多的麻煩,帶累得春氏一族倒大黴也說不定。

  據說玉雞坊那邊,他們已經開始打著三房的旗號,欺侮鄰居、敲詐錢財、二房還看中了什麼姑娘家,要給他家外孫強娶。畢竟三房有一個武官、一個訟棍、一個前衙門差役,聽起來是多麼強橫的組合啊,帶著欺男霸女,魚肉鄉里的範兒。

  窮親戚不怕,如果自家有能力,還要大方幫助。但極品親戚,還是有多遠避多遠,因為他們是喂不飽的狼,就是來禍害人來的!最後,整個家族一起手拉手完蛋!所謂害群之馬,就是這樣的存在。

  所以,若不對大房和二房發狠招兒,甩是甩不掉的。到頭來再告三房一狀,他家就會吃不了兜著走。要知道,長不分家,幼不做主,孝之一字壓死人。只有大房和二房鬧騰著和三房劃清界限,甚至以後斷了來往,三房的一切,才不用和他們分享,他們做的所有腦殘的、噁心的事,三房也不用跟著承擔。

  而沒有三房做靠山,大房和二房會老實,反而不能招禍。沒有了那兩房,三房也不會被牽連,憑著春大山和春荼蘼父女。早晚能光宗耀祖、富貴榮華。這是一舉兩得的事,憑此,春荼蘼才說服家庭觀念非常重的春青陽,一起演這一出大戲。

  所有的「演員」。除了春家人,就全是潘十老爺和英離老爺安排,無論官家還是私家。無論大夫還是衙門公差。過幾天,再傳播一個春家在范陽得罪過人的謠言過來,春荼蘼的屢次遇險就有了前因後果,英、潘兩家的名氣不會被帶累。之後,再派點兇惡的人到玉雞坊那邊轉一轉,做點心理暗示,大房和二房再愛錢。也得有命享受才行,自然是最後狠刮一筆,然後斷了親戚關係,走人了事。

  多麼完美的計畫啊!至於房屋和金錢損失,春荼蘼根本不看在眼裡。有了英老爺的委託銀子和潘十老爺的謝儀。割點小肉下來,做一錘子買賣,根本不算什麼。最重要,從此擺脫大房和二房,也讓自家美貌老爹躲開江娘子那點齷齪心思。

  說得好好的!火只在內院燒,外院頂多被掃上一點,鄰居不會被連累。到時候,跑到外面避火的春氏父子大叫大嚷說春荼蘼不見了,在眾目睽睽之下發現她「暈倒」在院中。之後她再在醫館內「昏迷」上三五天,等大房和二房一離開洛陽,她再翻身坐起、活蹦亂跳、龍精虎猛。

  全是計畫好的,過兒的傷、她的生死不明、大房和二房來鬧時的應對之策……唯獨沒說她突然消失是怎麼回事?

  此情此景,春青陽和春大山不住埋怨自己。不該聽荼蘼的話,不該縱容她的任性。雖說她太有道理,說不過她,不知不覺中就被勸服了。可是,怎可讓她冒險!他們父子寧願自己死了,也不想傷她一根頭髮!

  寶貝女兒呢?寶貝孫女呢?難道是出了什麼差子,她沒逃出來,所以真的葬身火海了?

  恐慌,在春家人心中蔓延。恰在此時,霹靂一響,天空掠過銀龍,接著,傾盆大雨突然而至。一陣涼風近乎突如其來,卷走悶熱和暑氣,瞬間就令空氣也變成冰涼。

  「荼蘼!」春青陽大叫一聲,身子向後便倒。那絕望的可能,令他心痛到直接失去意識。

  而春大山則悶吼著,什麼也顧不得,沖進斷壁殘垣之中。

  哢啦啦,雷聲滾滾。春家的慘狀,令所有善心人都看不下去了。

  然而就在洛河以北一處不起眼的小鋪子中,春荼蘼猛然睜開眼睛。她感覺事情不對,有片刻的愣怔。本來,她正在屋子裡扔最後一塊助燃性極強的松脂,沒想到做壞事真的會驚慌,哪怕是自己計畫的。

  就在她往外跑的時候,居然左腳絆右腳,摔倒在地。衣角,被火苗燎到,那時她真的有點嚇到。但還沒等她撲了火,趕緊跑出屋,身子就一麻,接著就什麼也不記得了。不過,身上似乎沒受傷,還挺舒服的。

  現在,正趴……趴……趴在一個人的背上!

  春荼蘼大吃一驚,再好的定力也不管用,忍不住輕呼出口,搭配以本能的掙扎。

  「別動。」低沉深厚的男聲響起,摻雜著一種能令人渾身起雞皮疙瘩的性感。還似乎,包含著安撫性的力量。奇怪的,她本來又驚又怕,卻驟然平靜下來。

  四周漆黑,看不到,感官就格外敏銳。那個脊背寬闊而溫暖,山嶽一樣穩定而堅強。

  「放我下來好嗎?」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問。誒?她說話竟能如此嬌柔?

  黑影反手一攔,輕輕把她放落於地。這時候,她有點明白他是誰。可剛才自個兒絆自個兒的時候,可能扭到了,腳一沾地,膝蓋就發軟,向前撲倒。

  鐵臂又是一攔,她被抱在懷裡。那強有力的心跳,只是沾染到她耳朵上一瞬間,之後又被打橫托起,放置在……放置在一個坐的地方,兩邊有壁,屁股下面挺軟和,形狀……怎麼像個長形盒子?

  正猜測,裡側的門響了。一燈如豆,來人腳步聲很輕,在雨聲嘈雜中近乎無聲無息,灰白色的衣裳印染於黑暗之中,燈火似是飄來。

  借著那點微光,春荼蘼迅速觀察周圍的情況,結果駭然發現,她居然坐在一個沒有蓋子的棺材中。周圍大大小小的棺材還有好幾個。原來,她被人帶到了棺材鋪!而手執油燈的人,因為光線是從下往上照去的,加上燈火晃動。一張臉陰影閃動,青白莫名,顯得極為恐怖。

  伸手一撈。就近抓住站在棺材旁邊的他的手臂。

  「怕啊?」他柔和地問。

  能不怕嗎?被人劫持,放進棺材裡,有個鬼一樣的男人拿著油燈「飄」過來。她沒有直接尖叫起來就夠了不起的了。三更半夜的,連她都佩服自己的膽色!

  「夜……叉?」她試探性地問。

  他沒回答,但眼中閃過一絲奇怪的微光,讓人感覺心尖上被極快地掐了一把的那種。雖然轉瞬即逝,春荼蘼卻驀然明白。她猜對了,這個古怪的男人,正是用了這古怪的名字!

  可不是決定過嗎?不要知道對方的名字。因為那樣,才能一直當成陌生人!

  再看他,腦海中模糊的印象陡然深刻了起來。他不但不醜。而且極為英俊,五官深邃,線條堅毅如岩,氣質強悍又冷硬。可是有一種黑暗,不知是發自他自身的黑暗,還是環境所造成的黑暗,宛若第三重影子,籠罩在他身上,給他帶來一種朦朧的、憂鬱而無奈的氣質。就那麼混沌著。奇異的形成一種化不開的溫柔感。

  這個人,就像一個矛盾體,光明與陰暗、黑夜與白天、黑洞般吞噬一切,讓人想靠近,讓人想逃離。因為靠近會害怕,逃離會回望。

  「你們兩個。要互望到什麼時候?到底看夠了沒有!」拿著燈的第三者道,聽得出來,非常懊惱和厭煩。說著,他慢慢走近,燈光也近了。

  夜叉不知為什麼側過頭去,像是不習慣光明,或者逃避什麼。但也因此,露出了他完美的側臉。春荼蘼看到,在他的右邊眉骨和眼角邊,有一道像閃電般的疤痕,直到顴骨,破壞了他美得近乎雕像的臉,卻令人很想摸上去。

  「金一!」再轉眼,她看到胖胖的、斯文清秀的男人,壓低聲音驚呼。

  「我叫錦衣。」胖胖男冷冰冰的斜睨了春荼蘼一眼,非常不友好。

  春荼蘼有點氣。

  是,她無意中撞破了他們殺人,殺那個從長安秘密到來的官員。但她也救過金一,不,錦衣的命。或者她不出手,他也不會死。但指定,他是利用了她的,肯定也謀了好處,所以他不至於這麼不客氣吧?真是念完經就打和尚,太沒有水準了!

  可是錦衣卻並不理會她,只面對著夜叉,有點生氣地說,「殿……你怎麼回事?」差點衝口而出尊稱,「你把咱們藏身的地點都暴露給她了!萬一被人發現怎麼辦?」

  「她不會說的!」夜叉的神情和聲音都不有變。

  「我說萬一!我就不明白了,不過萍水相逢,你為什麼那麼信任她!她爹是朝廷命官,她身邊的人非富即貴。你該知道你見不得光,難道你真得想死嗎?」錦衣開始低吼。

  春荼蘼坐在棺材裡,心中哀歎。

  到底是誰想死啊?之前,她只知道夜叉和錦衣可能是殺手,殺過一個人,藏身在一個棺材鋪裡。可現如今,這死胖子不管不顧的嚷嚷,她已經知道了更多不該知道的資訊,比如見不得光什麼的……

  從羅大都督府失竊案中可以看出,胖子錦衣是個善隱忍、會偽裝、能騙人、演技高、而且心思慎密的人。照理,他不至於洩露秘密,目前這樣可能是被氣得有點失去理智。

  可她不想知道秘密啊,真的不想啊……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3-19 06:08 PM

第七十一章 悸動

  「她不會說的。」夜叉就這一句。隨後,目光向春荼蘼掃來。

  春荼蘼連忙表態,「我絕對絕對不會說的。事實上,我很快就能徹底忘掉!」頭,點得像小雞啄米。

  「我不管你了!」錦衣還是很生氣,卻還是只和夜叉說話,「你要救她三條命,現在差不多了吧?以後,別再招惹這種麻煩精進門。你活到現在有多不容易,不用我提醒吧?」忽然又想起什麼似的,「你居然把名字都告訴她了,要不要把你的秘密全部合盤托出?」

  「我是猜到的!我猜出他的名字。」不知為什麼,春荼蘼不想夜叉被指責,一力為他辯解。

  「猜?你很會猜啊,一猜就中。」錦衣終於轉地身來,對著春荼蘼。

  他倒沒有暴怒,可目光和神態,表情和態度,乃至於全身都散發著一種不客氣的氣息,那就是:我討厭你!不想看到你!你快滾吧!

  這下子,春荼蘼也火大了。可當她正要反唇相譏,就見身邊人影閃動,錦衣被夜叉推到了鋪子後面去。她看不到他們,但聽到里間有模模糊糊的對話,可惜聽不清說了什麼。

  其實夜叉只說了一句,「我不許你這麼對她!我不許任何人這麼對她!」當他這麼嚴肅的時候,自有一種威勢,不容得人直視。

  錦衣不自覺的低下頭,卻痛心道,「殿下,您過界了,真的過界了。您的生命能保存下來有多不容易,您自己不知道嗎?」在外人面前。他們說話像是朋友,甚至只是認識的人。但在私下,該有的尊稱、尊敬和尊崇,半點也不能少。

  「不用你提醒。」夜叉很生硬。「我知道為了保我,很多人付出了很大的代價。但是……她沒有錯,你不能這麼對她說話!」

  「我是讓她知難而退。自動離得遠些。這樣,以後有事,不至於傷到她。我利用過她,她救過我,我也是人,知道感恩的。」錦衣煩惱地搖搖頭,「可是殿下。您該知道,我們註定對她不能有回報。跟咱們太接近,總是沒有好處。天下不大,卻有多少勢力要置您於死地?」

  「我也知道。」夜叉顯得有瞬間的掙扎,「這次在洛陽遇到。只是個意外……」

  「是,是意外,那之後呢?之後您一直暗中保護她,對不對?您知道這麼做會有多麼大的危險,可是您忍不住,因為您喜歡她了是不是?從看到她的第一眼,從她多事的第一次,您就喜歡她了。什麼救她三命,全是藉口。」錦衣說得殘忍。「可是殿下,您想想從小到大您喜歡的東西,最後都是什麼下場!這樣,您還要留在她身邊嗎?哪怕是在暗中。」

  夜叉不說話,只眼神一閃,有絕望和極度的痛楚隱現。又快速消失,就像從沒有過一樣。

  可是,是有的。

  「離開洛陽。」他忽然說,「就去長安。」

  這樣就……就離開了她生活的地方。儘管,很喜歡看她忙忙碌碌的,喜歡看她對著祖父和父親撒嬌。很喜歡看她使著小壞心,卻保著大善意。喜歡看她在公堂上把人逼得沒有退路。

  應該是……很喜歡很喜歡……她吧?

  「待在長安,太危險了!」錦衣擔心。

  「燈下黑的道理,你懂。」夜叉深吸了口氣,用力甩開腦海中那一絲突然出現的軟弱,「再者,我逃得厭了。如果真不能隱藏,就讓該來的都來吧。到時,你們散走於各地,反正他們要的只是我。」

  「殿下……」

  錦衣還想勸,夜叉卻揮揮手,不讓他說下去了。他瞭解夜叉,平時可以很隨和,與他像親兄弟般相處,可以吵嘴,可以打架,但當殿下決定了什麼,當殿下站在那個高貴無比的位置上說話,就不容人反駁和反對。

  有的人,天生就是領導者。就像,頭狼。

  只是他忽然有些不確定,那個春荼蘼但凡出現,就會讓殿下發生思維混亂,行事變得幼稚愚蠢,可那時的殿下是珍愛生命的,喜歡活著的……所以,真的讓殿下放下,好嗎?

  記得殿下幼年時,曾經養過一隻小鳥。不是什麼名貴的,只是一隻小麻雀。可是麻雀雖然不起眼,卻氣性極大,被捉住後不吃不喝,還不停的撞籠子,嘴都撞破了。沒辦法,殿下放了它。不久後,他那無妄魔功又進了一層。而那功法的精進,意味著人性的喪失。

  所以,這樣真的好嗎?

  他只是不明白,為什麼是會惹來麻煩的春荼蘼?為什麼喜歡她?殿下的心冷硬如冰,怎麼就為她裂開?不過是身量還沒徹底長開的黃毛丫頭!長得倒是勉強算漂亮,可是殿下身邊的絕代佳人也不是沒有。還有,嘴巴那麼厲害,心思那麼靈透,欺侮人、算計人外加說瞎話,眼晴都不帶眨的。動男人心的女人,不是應該美麗多情,或者溫柔善良嗎?

  春荼蘼算什麼?占哪一樣?她是絕無僅有的女訟棍,把人逼得能賣了褲子!

  再者,這臭丫頭身邊都是什麼人?韓無畏、康正源,跟那位主兒都太接近,沾惹她,就是沾惹最終會焚身的烈火!絕不能啊!

  他這邊糾結著,那邊夜叉已經回到前店。

  「你怎麼弄暈了我,把我帶到這裡?」納悶了半天,再見到人,春荼蘼就開口問。

  「我……想救你,我欠你三條命。」夜叉故意站在燈火的陰影之中,讓她看不到自己的表情,「那火來得太蹊蹺,我怕有人隱藏在暗處,不好對付。點暈你,是怕你掙扎出聲。」他只是有事離開了幾天,一回來就見到春宅裡瘋狂的大火。突然,他感到了害怕。於是沖進火海……

  「當然蹊蹺啊,那火是我放的!」在夜叉面前,不知為什麼不掩飾自己。不過這話說出之後,她突然大叫一聲。從棺材裡站起來。可惜沒站穩,臉朝下摔倒。

  夜叉飛身而過,撈住她。

  她卻掙扎。急得眼淚汪汪,「誰讓你救我的!多事!誰讓你救我!」

  夜叉怔住,心尖上就像被鋒銳的刀掠過,外表傷口細小,卻深達中心。她,討厭他?

  可春荼蘼卻突然哭起來,白皙的雙手抓著他墨黑得沒有反光的衣袖。耀眼的美麗。這雙手曾經把他從埋雪中扒出來,曾經喂他吃餅食雪,他還記得舌尖那一點點體溫……

  只是,看她笑嘻嘻的犯壞很開心,覺得天都放晴了。卻。很怕她哭啊。

  「幫我幫我!」她抓著他的袖子不撒手,「你把我帶到這兒,我爺爺和爹不知道,一定以為我不小心燒死了,會急壞的!快快,幫我告訴他們!我爺爺一大把年紀,若是急壞了……越快越好,去告訴他們,說我很好!」

  為什麼?為什麼現在才想到這一點!祖父。父親,你們千萬不要急得出事啊!

  「錦衣!」夜叉只叫了名字。

  「是。」錦衣出現,低著頭,畢恭畢敬。既然,已經在這個丫頭面前暴露了這麼多,也不再乎再多一點半點了。

  「怎麼做?」這句。是夜叉問春荼蘼。

  可此時,春荼蘼有點亂心。一是因為不該出現的人出現了,二是因為心疼祖父與父親,三是怪自己怎麼反應慢了下來……

  「去告訴他們,春小姐在春宅的後牆那裡,我隨後就到。」見春荼蘼不知如何是好,夜叉乾脆直接替她決定。

  錦衣應了一聲,立即人影不見,竟然是個高手。

  隨後,夜叉一個轉身,輕輕巧巧就把春荼蘼負在了背上。

  之前是無意的,但此時卻是清醒著,春荼蘼感覺心跳如擂,趴在他的背上,就像貼著燒紅的烙鐵,兩顆心臟都響成了一片。特別是他縱躍間,她的面頰,不小心貼到了他的側臉。

  只是女性意識的自然波動罷了。春荼蘼暗暗的對自己說。某人雄性氣質太明顯,她這種反應是正常的,極為正常的。離得遠了就會消失,這是淺薄而本能的反應,是不科學的。

  「這次不算你救了我哦。」為了壓抑不應有的心緒,春荼蘼開始算計。一般在她錙銖必較的時候,會很專注於利益的事,不想別的。

  「如果你說救我三命,這是第三命的話,就要重新計算。因為,我沒讓你救,反而是你破壞了我的計畫。照這麼說,你還得給我補償,就算不加一條命,至少是半條吧?」

  夜叉武功非常高,就算不用無妄神功也一樣。但聽到這話,腳下不禁踉蹌,差點從某處屋頂跌落下來。而這一頓,嚇了春荼蘼一跳,不禁緊摟住他的脖子。

  「不答應就算了,何必嚇我?」春荼蘼不滿,之後暗舒口氣。

  終於!終於把剛才莫名其妙的悸動感壓下去了。動心,是因為他是危險的男人吧?那不理智,趁早掐滅苗頭的好。而且果然說話能減輕心理壓力,以後就這麼辦了。

  夜叉再也沒有開口,因為知道這聰明的姑娘一會兒會怎麼解釋失蹤的事。他武功比錦衣高,能後發而先至。而當他才把春荼蘼放到春宅後牆的地上,突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人還未到,離得尚遠,但他耳力和目力都異于常人,比武功高手還要靈敏,就像他身上潛伏著猛獸一般。而把這姑娘交給那個人,他可以放心了。



第七十二章 怎麼也得抱抱

  「夜叉,你說救我三次命,從哪時開始計算的?我覺得身為當事人,我有必要……」春荼蘼閉了嘴,因為,身邊再也沒有那個神秘的男人。

  陡然,耳邊有些涼意,卻沒有受傷的疼痛,也不知出了什麼事。

  而她驚訝得還沒有緩過神來,就聽到不遠處有另一個男聲大叫,「荼蘼,你沒事吧?」瞬間,身影也愈發近了。

  是……韓無畏?她認了出來。立即,有一種純出自然的喜悅湧上了心頭。

  「我沒事。」見後面還跟著人,她本來差點高興得跳起來,卻不得不偽裝虛弱和恐懼。但心裡卻懸著一個人,似乎起於黑暗又歸於黑暗的那個人。

  剛才,不是做了個夢吧?真實嗎?她恍惚了。

  下一刻,韓無畏已經沖了過來,高大的身形,亮晶晶的眼睛,因為雨後的濕潤,他整個人似乎帶著滿身的水霧之氣,格外的夢幻,卻又奇異的真實。

  他和夜叉就像兩個極端,一個是白天,一個是黑夜;一個光明,一個是幽暗;一個是陽光普照,一個是烏雲伴月;前者令她心情愉快,後者卻讓她的心軟成春水……

  她快步迎過去,韓無畏站定,張開雙手。照他看,怎麼著也得抱抱吧?一個姑娘家,遇到大火襲擊,定然是會害怕的。他要好好安慰,男人嘛……

  可惜,他的懷抱落空了。春荼蘼向他而來,卻又與他擦身而過,直接撲到後面春青陽的懷裡。然後。又抱春大山。不管是誰,反正這好事沒他的份兒,而他還得尷尬的收回半舉的手臂。

  他只得轉身回來,心想臉皮厚點。就當剛才是誤會了。卻驀然,感覺有人窺伺,猛然向一角黑暗的屋頂看去。

  沒有人。但他感覺得一種殘留的氣息。是誰?放火的人?還是路過看熱鬧的武功高手?但對方似乎沒有惡意。一閃身就消失了,他雖然狐疑,卻也不再追究。

  而當他放棄追尋,夜叉才又探出頭來,看到春荼蘼被祖父和父親包圍著,臉上掛著幸福而安心的笑,似乎蒙著一層淡淡的光華。

  他貪戀的又望了一眼。之後毅然遠行,直到融化在黑暗之中。

  似有所感,春荼蘼在父親懷裡側過了頭。

  當然,什麼也沒有看見,倒是韓無畏大步走過來的身影填滿了整個空間似的。其實。與她真正擦身而過的,又是誰呢?還能……再見面嗎?

  「荼蘼,到底是怎麼回事?」父親急切的問話,令春荼蘼心中莫名的惆悵消散了。

  「當時我衣服燒到了,頭髮也沾了火星。」春荼蘼見有外人在場,早就編好的謊話順嘴說出,「正嚇得不知如何是好,突然有一個人把我拎出來,丟到牆後面就走了。想必。是路過的俠士。當時他拎著的我後衣領,我也沒看清他長得什麼樣子。但我的頭髮……」

  頭髮早就剪掉一多半長,本來齊腰的,如今只是齊肩,就為了塑造被火傷害過的形象。其實,她本不必做到這個地步。只是佈置來佈置去,有了點好玩的感覺,到後來惡搞了一下自己。

  「像是用刀劍割的。」韓無畏只看了一眼就道,「怕是見到你的頭髮也燃到,順手幫了你一把,不然你的頭臉鐵定要燒傷。只破相還好說,就怕連命也沒了。說起來,你運道真好,遇到路見不平的遊俠兒。不然……」他看看她衣服的下擺。

  其餘跟來的眾人,不由得順著韓無畏的目光望去,滿眼看到一片焦痕。再想想剛才那場大火的兇猛和詭異,不禁都是後怕。

  春荼蘼極快的瞄了韓無畏一眼,快到連他也沒有發覺,就立即收回了目光。是的,她有些狐疑,因為韓無畏似乎很是配合。難道,她有什麼破綻?其實讓韓無畏知情並沒有關係,就是她想不出,到底哪裡出了紕漏,能被人看出來。

  「我已將此事報了衙門。」春青陽當機立斷,恭敬地對四周團團一禮,顯示出家主的穩重知禮,「各位高鄰受了我春家連累,卻還傾力相幫,不計得失,此等大恩,日後我再親自登門請罪、拜謝。現在天晚了,還請各位回家休息,我帶著兒子孫女也先去找家邸舍安頓,有什麼事,明日白天再說吧。」

  「這麼晚了,去哪裡找邸舍,不如在我家將就一晚。」有好心的鄰居說,「咱們裡坊沒有大富貴的人家,但各家屋舍卻還盡夠,哪裡挪不出三四間來。」

  「是啊是啊。」很多人附和。

  春荼蘼有些汗顏。

  她是寧願破財,也要和極品親戚劃清界限,所以才演了這場逼真大戲,甚至不惜燒掉自家的房子。雖說努力不讓鄰里間受到損害,但多少也驚到了人家,可如今,大家卻還這麼好心的伸出援手,讓她如何能好意思?

  這世上,到底還是好人多的。她想以法律維護相對的正義,幫助弱者,看來是做對了。

  「不敢麻煩各位高鄰。」春大山也對周圍的人誠懇的施禮,借機說出提前商量好的話,以造成有利的輿論,「我春家來洛陽前得罪了人,這些日子發生這麼多事,只怕是遭人報復。所以在沒有解決之前,不能再連累各位。各位厚意,心領。」

  「怕他個甚,就不信這天下還沒有王法了。」短暫的沉默後,有人氣憤地低喝道。

  春荼蘼又有感慨:古代人果然比現代人更具有英雄主義的氣質,也更加有正義感啊。

  「我在洛陽有間別院,春世伯不如移步前往。這樣,即不用麻煩去找邸舍,若有事也不會牽連他人。」韓無畏突然插嘴道,「這次我來洛陽公幹,倒是帶了不少人手。正好幫你們找找那為非作歹之人,必定讓他再不敢輕舉妄動才行。那時,大家就都平安無事了。」

  春青陽看了兒子一眼,又見孫女衣擺焦黑。短了一大半的頭髮披散在瘦弱的肩膀上,看起來好不可憐,當下再不多想。也就點頭道,「那就勞韓大人了。」

  「多謝韓叔叔。」春荼蘼也彎身一禮。

  韓無畏略怔,隨即暗笑。他剛才那聲「世伯」是沖著春青陽叫的,所以論輩份,他與春大山平輩,也就是荼蘼的叔輩。驀然間,就想起之前和小正聊天時的閒話。那時,他就是以叔叔自居呢。可是往後他有點特別的打算,所以這個輩份應該扳一扳才行。

  他穿的是軍裝,腰帶上配的玉符,顯示他在武將中的品級不低。而他這樣的人與春家論了交情。還很熟悉的樣子,明眼人立即就明白這是春家很有背景的親朋,當然也就不多事了。

  大家客氣了幾句,就各自回去,春荼蘼一家聚齊,依言去了韓無畏在洛陽的別院。

  那處別院離春家所在的榮業坊不遠,就是隔了一個坊區的道化坊。這邊達官貴人不少,韓無畏的別院雖然不大,卻也是規整的三進。建築和裝飾的風格,與韓無畏本人爽朗大氣的氣質相符。但此人在各地似乎都有別居,可見是真正的有錢人、太子*黨。哪像她,燒個房子肉疼了好久。不過在春家修繕期間,暫時借住在這裡應該可以吧?

  最方便的是,這處宅子顯然長年有人打掃。還有訓練有素的管家和家僕,他們一行人來得算突然,前面韓無畏只派人說了一聲。可當他們到達,一切都已經準備好了。

  春家被安排在緊鄰著主居的客院,還撥了兩個僕婦侍候著。到了地方,「重傷」的過兒立即翻身而起,手腳麻利的和小鳳一起,取了才準備好的熱水,侍候春荼蘼快速簡單的梳洗,之後就一起到客院的正房去問安。

  這一趟戲演出來,春氏父子本就緊張,結果還出了意外狀況,實在是太驚心動魄了。

  「真的是偶遇遊俠,把我拎到牆外面去了。」春荼蘼再三向祖父和父親保證,雖然她沒有說實話,但夜叉的身份不能暴露,她也不想讓家人擔心,屬於善意的謊言。

  「我衣角上也是真的著火了,我當時嚇得不行,滅火時不小心摔倒在地上。那位大俠可能以為我暈倒,就把我拎到後牆外。後來我是撞了頭還是怎麼的,反正真的失去了一陣知覺,不然早就跑到前面來跟您們說,何至於等到那時候。」春荼蘼的右手,無意識的抓緊胸前的衣服。

  那人,他的後背,堅實溫暖的感覺仍在。

  「對不起,讓祖父和父親擔心。」她有些抱歉。但所有的事情都是這樣,不可能事事算得到,總會有意外發生。可也不能因為會有意外,該做的事就不做。

  這樣也好,大房和二房會更相信吧?

  「那你傷到沒有?」春大山上下打量女兒,擔心的是這個。

  「沒有。」春荼蘼失笑,「就是頭髮,沒個兩三年,長不成原來的樣子。」此時,她梳不了髮髻了,只攏起來,以一隻玉梳扣在腦後。在她看來,其實還蠻漂亮的,而且也好打理。

  「可是,那時有個人在我耳邊說話,告訴我你平安無事,就在裡坊的後牆外。」春青陽皺著眉道,「那人,可是救你的遊俠兒?」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3-21 09:35 PM

第七十三章 這叫免疫力!

  「正是。」春荼蘼點頭,「我求他去的,怕您著急上火。他是等到我醒後才走的,之所以行事隱秘些,是怕說出去不好聽。」

  她身為女子,卻操賤業,成為狀師,名聲已經很壞了。如果大聲嚷嚷,說她和一個看不清臉的遊俠兒大半夜相處了至少半個時辰,那她乾脆自己浸了豬籠算了。大唐風氣再開放,也是有限度的。

  「再不能由著你胡鬧,冒這個風險。」沉默了半晌,春青陽咬牙做了總結。

  春荼蘼知道,這是祖父嚇著了,才會這樣,連忙揮手,讓過兒和小鳳下去,然後勸道,「祖父,你可知道一句話?有千日做賊,卻無千日防賊的。按理,我不該說本家長輩的壞話,但您心裡明白,若咱們三房不能擺脫大房和二房,以後的日子就有大麻煩!我常聽人家說,娶妻不慎毀三代,您不能讓某些人總惦記著我爹,然後連親孫子也耽誤了吧?」

  一邊,春大山臉就漲紅了,又羞又惱。

  「萬一他們把主意打到我頭上,儘管我上有祖父和親爹做主,下有自己拿主意,可咱家身邊總蹲著算計的人,那可真是防不勝防。若我著了他們的道,毀了名節,這一生就毀了。」春荼蘼又把話拐到自己身上,故意說得嚴重些,加強說服力,「您不要以為他們做不出來,為了利益,黑心腸的人太多了。您過的橋比我走的路還多。應該比我明白啊。但是呢,他們畢竟是親戚,除非把他們全宰了,不然想完全撇清關係是不可能的,誰讓咱攤上了呢?自認倒楣吧。可是分了家,就能與他們保持一定的距離。畢竟,『親戚』和『一家人』是有很大區別的。除非他們犯了誅九族的大罪,不然也牽連不到咱們家。頂多就是他們以後打聽到三房發達了,再來打秋風、佔便宜,那時您連面兒也不用露。不過是銀子打發罷了。諒他們也不敢太過分。因為分家是他們提出來的,不妨再讓他們扔下點狠話,只要咱們占住理兒,到哪一步也都能堂堂正正,以後更不會影響到家聲和我爹的官聲。」

  她的意思是告訴一直內心糾結的祖父,這一切設計和損失都是值得的。不狠一點,大房二房就不會相信。繼而主動遠離三房。因為對那些貪婪的人而言,只要有一絲利益所在,寧願自身受些損害也不會撒手。

  本來,她還有些擔心,怕就算造成了英、潘兩家要對春家不利、甚至會危及生命安全的假像,若大房二房為貪利而賭狠怎麼辦?畢竟在范陽縣時,韓無畏和春家走得很近。這是很多人知道的。若他們認為皇權最大。英潘兩家早晚會罷手,因而死撐著呢?好在,現在韓無畏不知為什麼突然出現,正好借機把那兩房人最後的僥倖心理完全打消!

  而她這樣掰開揉碎了給春青陽又詳細解釋了一遍,春青陽心中終於略好受些。之後她又把後面的計畫說了說,春氏父子心中有了底,反倒踏實了。

  眼看天色漸明,東方出現魚肚白。春荼蘼乾脆也不睡了,見旁邊的主院還有燈火,就去找韓無畏。大約他是男人,還是個武將的關係,夜裡的院子都沒有落鎖,被她輕易找到。

  「看來你真的不要名節了,居然大半夜獨自過來。」韓無畏笑道。

  他換了便裝,雪青色絲羅袍子和同色的撒腳褲,赤腳麻鞋,薄而貼身的料子隨意貼著他健美有力的身材,隱約著肌肉的起伏,頭髮高紮一束,沒有戴冠。他就站在窗前,手中拿著塊雪白的軟布,輕輕擦拭著一柄短刀,神情專注,卻騰得出空對她說話,整個人似乎被強悍和溫柔兩種情緒所包圍,帶有一絲懶洋洋的美感。

  春荼蘼的目光定了定。

  他笑了,「怎麼?不會被本都尉的美貌迷住了吧?」就喜歡她這種滿不在乎,理直氣壯的態度,倒顯得正派自然,心無雜念。她若是個婆婆媽媽、大驚小怪、凡事都要依從規矩禮法的女子,或者……他就不會放在心坎裡了。

  可他一句話,卻完全破壞了氣氛,逗得春荼蘼忍不住彎了眼睛,發出「切」的一聲,「韓大人,您那也叫美貌嗎?比我爹差遠了好不好?」

  「也是。」韓無畏誇張的歎了口氣,把刀和軟布都放下,施施然走過來,落坐,自己倒了杯冷茶喝,才又說,「春大人英偉,你日日見之,天下美男也不放在眼裡了。」

  這叫免疫力!春荼蘼心中給他補充。

  卻見他又挑挑眉,「不過你剛才見到我,眼珠子至少有兩三息沒有轉動,這不是看傻了眼嗎?這說明什麼?說明我自有過人之處啊,哈哈!」他就這麼咧開嘴笑了起來,令春荼蘼哭笑不得,不禁連連莞爾,心情大好。

  見過自戀的,沒見過他這麼自戀的。突然想起《灌籃高手》中的櫻木花道,他自誇:我是天才時,模樣和韓無畏一樣。怪道人家都說,日本全學大唐呢!

  「韓大人,敢情您後背長眼睛了?怎麼知道我眼珠子沒動?」

  「哦,感覺的。有些事情,不用看,心裡也知道的。」他忽然一本正經,話裡似有含意。

  春荼蘼登時有點心虛,連忙導正話題,「韓大人,您怎麼會出現在洛陽?」

  「公幹。」

  不能說,他是聽說她接了兩大家族爭地的案子,怕她頂不住,才沒事找事,硬擠出公務的機會,只為來鎮鎮場子吧?可是他到底小看了她,在那樣的壓力下,她竟然還能全身而退,不僅毫髮無傷,還能得到好處。

  「怎麼恰好趕來?」春荼蘼又問。

  「去看望了潘老和英老。」韓無畏給春荼蘼也倒了杯茶。「一個是結過親、遠到無可追的親戚,一個是軍中前輩的本家,既然來洛陽,好歹得有些禮貌,拜會一下是應該的。結果,在潘老那兒聊到半夜,回來就聽說春家大火。」

  不能說,他又聽說春家最近怪事連連,於是他懷疑英家和潘家搞鬼,於是不顧名聲去言語威脅。表示春家是他護著的吧?但和潘老聊得投機倒是真的,雖然不知道她是如何在兩大家族間遊刃有餘的,事關秘密,不好開口詢問,但卻知道後來的一切皆為這丫頭安排,只為了要分家,擺脫那種粗鄙可恥的兩房人。

  除了這場火。這是潘老與英老也不知道的。可她膽子也太大點了,還有什麼是她不敢做的嗎?但她捨財取利,這種狠法也驚了他的心。隨後,就更是喜歡。

  「你為什麼燒自家的房子?」到底,他還是問了。

  春荼蘼眨了眨眼睛,「你怎麼知道是我自己動的手?」早就知道,剛才他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兒。言行間如此配合。就是發現了破綻。所以一定要問清楚,下回不能再犯。

  韓無畏指指春荼蘼的頭髮,「若是因沾了火星,被能拎你出去的高手之刀劍割斷,必定是十分整齊。可若是你自己剪的,就像狼牙狗啃似的。」

  原來是因為這!果然魔鬼藏身于細節之中。也可以說,韓無畏的觀察力太強大。但,為什麼夜叉沒有發現?照理。他做的是黑暗中的營生,比當兵打仗更是刀口上舔血,也應該更加敏銳才是。除非,是他關心則亂!

  「想什麼?」見春荼蘼發愣,韓無畏好奇。

  「再想今後再細緻些,不要出錯。」春荼蘼把腦海中的綠眸甩開,認真地說。

  韓無畏搖頭,「沒有人是面面俱到的,就算你多聰明,也有算不到的時候,不必自責。」他看著她,突然話題一轉,「你自燒院子的事我理解,但那個沒有看清面目的遊俠兒……你考慮要不要跟我說實話?」

  就知道瞞得了外人,瞞不了他。至於父親和祖父相信她,是因為親情的盲目。換做是別人說這話,他們也會懷疑的。

  但她想也沒想,就拒絕道,「不考慮。」

  韓無畏垂下眼睛,雖然知道她會這樣回答,但真聽到了,忽然很不舒服。

  她有秘密,事關男人的秘密!這個念頭讓他有點受不了。回別院後,他靈機一動,忽然覺得當時在春家後牆處,他感覺有人窺伺,很可能就是她嘴裡的大俠。什麼偶然相救的話,漏洞百出,他根本是不相信的。但大萌和一刀從沒報告過她和某高手有聯絡啊。

  那麼那個男人,到底是誰?然後也不知為什麼,突然就想起春遊日遇雨遇刺,那個拼命救了她的男人。兩個人,是同一個嗎?和荼蘼是什麼關係?怎麼認識的?為何能屢次救她?為什麼她又要保守秘密?

  不經意間,夜叉就被韓無畏盯上了。這就是錦衣擔心的原因,總會有想不到的理由,陷那些見不得光的人於險境。就連春荼蘼也不曾明白,只因為三人間那若有若無、還沒有成形的感情,就把夜叉推向了刀鋒之上。



第七十四章 全家大會

  不過,韓無畏沒有再逼問下去。因為他知道,春荼蘼的性子外柔內剛,惹了她,她不管對方是誰,小爪子小尖牙齊上。就算以權勢相壓,她也能掙扎出不一樣的局面。這就是她吸引他的地方,他從沒見過哪個女子活得像她這般頑強,那纖細的小身體裡,似乎蘊含著巨大的力量。

  這樣的女子,才是他要的。所謂京中貴女,策馬揚鞭、瀟灑豪情,那都是表面。春家的丫頭,是骨子裡的強悍和心底深處的驕傲、自信。

  「我不答應你,你不會就生氣了吧?」春荼蘼見韓無畏不語,放軟了身段道,「小氣巴拉的,還是賢王世子呢。」

  「是啊,生氣了。」他換上皮皮的表情,「改天請我吃頓好的,我滿足了口腹之欲,脾氣就會好很多。不如,你再做幾個三文治給我吃?」

  春荼蘼失笑,「那是什麼好東西?要吃還不容易?」那是上回一起春遊,她隨便做的,難道竟然十分合他的口味嗎?他還真是好養活、好侍候,到現在還念念不忘。不過……

  「再幫我個忙,成嗎?」

  「說。」不管什麼,他總是會幫她的。

  春荼蘼湊近了些,低低地道,「請韓大人明天一早,把我們春家體面地『請』出去。」

  韓無畏挑挑眉,「這又是給誰看?」

  「若要打擊別人的信心,就得到絕望的地步才能令人放棄。」春荼蘼笑眯眯的,一幅人畜無害的模樣,「我謀劃的事吧,本來還欠點火候,因為人家認為為韓大人是我的靠山。但韓大人神兵天降,稍微演場戲就齊活了。要知道,靠山山倒。靠水水絕這種事,最打擊人。」這樣,大房和二房就徹底斷了念想。不然。他們會認為三房仍然殘餘的利用價值。

  「我是你的靠山嗎?」韓無畏微笑著反問,卻不等春荼蘼回答,就又說,「之後呢?」

  「之後?」春荼蘼也不理前半句,只揀起後面容易的答,「等事情清理了,還請韓大人在我家修房子期間。把別院暫時借我們住住吧?」

  韓無畏一直釋放善意,肯定也有類似的打算,若她執意推辭會顯得故意保持距離,倒不如主動提出來,直承了這份情。韓無畏幫春家良多。她不會矯情裝清高,傷害人家一片好意,又因為是現代靈魂,並不認為交朋友要分階級等級,所以一旦放開,和韓無畏關係密切也毫無壓力。再者,人情就是有來有往,有借有還的事,婆婆媽媽的算計著、小心著。倒沒意思了,大方些便好。

  果然,聽她這樣說,韓無畏很高興,伸指虛點了她的額頭一下道,「在這期間。你就住在邸舍嗎?」

  「將就兩天唄。」春荼蘼攤開手,「放心吧,不會耽誤太久。」她太瞭解春家大房和二房的那幫子人了。有肉吃時,沖向鍋子的速度比誰都快,生怕自己少吃,讓別人多占。可若臨到了大難,所謂樹倒猢猻散,他們絕對是散得最快的那批,甚至是在樹還沒倒的時候。

  不過嘛,有句話叫過猶不及,她不會演得太過火,所以才叫韓無畏客氣地「請」春家人出去,而不是趕,或者鬧得很凶。

  於是第二天,當春青陽帶著家人才在一間邸舍安頓好,玉雞坊那邊的春家大房和二房就炸了鍋,就像開全家大會似的,都圍在一起商量對策。

  「依我看,咱們還是回到范陽縣去,到底根基在那兒。」春荼蘼的二姑夫江明道。他是個機靈人,這種人若是人品不好,就會變成見風使舵的那類。看似佔便宜,往往最後兩頭不到岸。

  「那不行,好不容易拉家帶口的攀上去,這麼隨便就走了,之前的苦不是白受了?」春荼蘼的大姑春大娘是個混橫不講理的,遇事,有一股死賴的狠勁,滾刀肉似的,最難對付。

  「大姐,我知道你的意思,咱倆兩房都挺不容易的。可有力氣占,也得有命拿才行。」江明愁眉苦臉地道。

  這話,若是讓春荼蘼聽見,又得氣得不行。他們兩房不容易,難道三房辛苦求生存,努力憑自己的本事過日子就容易了?合著,他們吃三房喝三房,還吃喝得辛苦起來了?有些人的邏輯,實在是正常人沒辦法理解的。

  「外面到底是怎麼回事?」一向如同鋸了嘴兒的葫蘆似的大老太爺問。

  「還不是三房那個死丫頭!」春大娘撇了撇嘴,「我就知道那是個不中用的,看著聰明,其實讓豬油蒙了心。開始還當她做了狀師,大把銀子往家裡摟著,能攀上英家,以後的好日子就更好了。有錢人家的狗,都比咱們家過得富貴呢。哪成想她倒真能惹禍,又去招惹了潘家。招就招吧,你倒是把英家侍候好了啊?可結果,兩邊得罪!現在讓人整治得像過街的老鼠一般。」

  「咱分不到錢了?」二老太爺貪婪、粗魯的令人厭惡,但是夠直白。

  「錢嘛,還是能弄到一點,但長長久久的,是不用想了。」江明接過話來,一臉肉疼,好像是別人斷了他的財路,或者是搶劫了他家,「這些日子我一直和大姐夫,帶著阿大和阿二盯著三房那邊事。她那官司沒打好,英家不滿意,潘家又恨上了她。你們都知道,前個月,大山才讓潘家找由頭打了一頓,現在走路還不利索呢。潘家不過礙著英家的面兒,不敢下死手。可現在不同了,英家擺明不會插手,那潘家還不撒開了來?潘家是豪強,三房和潘家鬥,人家伸根小指頭就能輾死他們。可是之前為了給三房造勢,我們可到處宣揚咱們是一家。這樣……到頭來好處沒吃到,瓜落兒可有的是。」

  「我就知道三房的丫頭沒這麼大本事,還學人家打官司?在范陽縣那小地方還行。可洛陽是什麼地兒?陪都!」精明世儈的二老太太問江明,「不過,你確定三房混不下去了?」

  「絕對是沒錯的。」江明臉色白了白,可見膽小如鼠。「我怕三房搞鬼,把錢私密起來,不肯分帳。所以這些日子起早貪黑,一直盯著他們來著。我親眼看到英家和潘家對那丫頭擺了臉子,也撂了狠話,最近三房出的那些事……唉,一樁樁都是沖著命去,綁人都算好的。昨天榮業坊那邊還走了水,一看就是有人故意縱火。不是天災。」

  「不是他們自己做的?」窩囊的春二娘差點真相。

  「哎喲我的傻老婆,哪有人捨得把那樣的房子燒了?我親眼看到,三房的丫頭差點給裹裡頭出不來!」江明心有餘悸的樣子,「不過那丫頭的運道真是好,有過路的遊俠兒。把她拎出牆外,不然鐵定沒命的。」

  「韓都尉不是來洛陽了?」春荼蘼那一向惟妹夫馬首是瞻的大姑夫陳冬道,「他可是皇上的親侄子,有他護著三房,應該……會沒事吧?」在洛陽,在玉雞坊,他的日子好過多了,老婆不再逼他出去找事做,不再罵他廢物。他真的……不想走。

  「先前我也這樣想來著。」江明卻搖頭道。「三房最近出這麼多事,我還琢磨勸他們回家鄉去。那邊有韓大人幫襯著,賺不了大錢,吃喝總是不愁。靠著三房,也能給姐姐、姐夫家的侄子們成家立業,再給我們二房的幾個丫頭找好個女婿。大富貴沒有,日子總還能過得。可哪想到,今天早上我去偷看,韓大人居然把三房從自家別院給趕了出來。他們一家如今悽悽惶惶住在邸舍,早上請了大夫,說是荼蘼嚇病了,她那貼身丫頭也有些個不好。雪上加霜的是,衙門還拘了人問事,大山只好一瘸一拐的,由那個老僕陪著去的。聽說,昨天韓大人正經和潘老爺見過面,談到半夜才回。若說其中沒古怪都奇了,好歹相識一場,哪有這麼沒同情心的。」

  「韓大人不是惦記荼蘼那丫頭嗎?」春大娘粗鄙,說話格外刺人,「她長得不錯,又慣會拿架子勾男人,成天價也不顧臉面名聲,淨往公堂上跑。過年裡,那些官大人送了好些東西給三房,那意思不是很明顯?怎麼,姓韓的人模狗樣,如今連自個兒的女人也保不住?我就是不信了,有勾死鬼兒在,他就真放心讓三房被人欺壓威脅?」

  春大娘就是這種人,從別人處得到利益好處,卻在背後還潑髒水,事事不如她意,給她金山銀山都覺得應當,連基本的良心也沒有。

  「你給我閉嘴!」大老太爺春青木難得地吼了女兒一聲,卻不是為侄孫女出氣,而是怕惹了禍,「韓大人是什麼身份,皇家中人,真龍血脈,你這樣說話是嘴給身子惹禍,純粹找死!」

  「他又聽不到。」春大娘不服氣的嘟囔著,卻也不由向牆外瞄了瞄,好像韓無畏真會知道似的,隨後又不服氣地補上一句,「我就是覺得,狼見了那口鮮肉,還沒吃到嘴,怎麼可能就能扔下?」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3-22 09:56 PM

第七十五章 整個世界清靜了

  「我說大侄女,你怎麼連這個也不懂。」二老太爺倒想明白了,「人家韓大人是什麼高貴的地位?將來是要當王的,那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看中三房的荼蘼,圖的就是個野趣兒,難道還能正正經經、八抬大轎娶回去不成?給個妾位都是高抬,弄不好也就是個外室,三夜兩宿的就丟到脖子後頭去了。荼蘼也不是什麼國色天香的,還能受寵多時?只不過現在吊著人家胃口,像是多招人稀罕似的。這樣的女人,也就算是個小貓小狗,男人家,誰能為個玩意兒得罪身邊有用的權臣?別忘了,潘家是行武出身,正對韓大人的味!」

  這話,合該是長輩說得出口的嗎?不僅無禮,而且無德無恥。正常情況下,別人侮辱自家後輩女眷,不拼命也得心有憤懣,哪有這樣還親自踩上一腳的?若是春青陽聽到,對同父異母的兩個哥哥,一定會徹底失望,然後真的再不想跟他們來往了。

  可在這邊,沒有人給春荼蘼說句好話,只是有志一同的發出長長的「哦」聲。

  這一番討論,終於讓他們明白了一件事:三房得罪了大人物,偏沒了靠山,倒楣是早晚的事。他們大房和二房,往後占不到便宜,不被連累就算好的了。所以,真不如大撈一筆,之後抽身離開,最好從此再無法瓜葛,哪怕是殺頭的罪,那些大人物就遷怒不到他們身上。絕不能存在僥倖心理。

  財帛動人心,不勞而獲的日子也捨不得。但……有什麼比活著更重要?正所謂,越貪婪的人,越是珍惜自個兒的生命。

  「分家!」二老太爺春青苗揮了揮短胖的手臂,很有力度,也算做了總結。

  一時,沉默無言,詭異的寂靜,空氣中滿是不甘,卻又沒有辦法。只有磨牙的聲音。倒是快十二歲的陳阿二繃不住了,想起什麼似的對他娘說,「這幾天咱家和二太爺家門口總有奇怪的人晃悠呢。」

  他爹陳冬嚇了一跳,忙扯過兒子問,「你說什麼?什麼奇怪的人?」

  陳阿二茫然搖頭,「不認得,就是和鄰居打聽咱家的事,讓我撞見了。我本來想問問。幹嗎沒事瞎咕咕,可是那幾個人好凶,瞪了我一眼,就嚇得我差點尿褲子。」

  然後突然又指了指江明的二女兒,「表姐和隔壁小五郎玩抱抱,當時也在的。那幾個人中還有一個大鬍子說,春家二房的丫頭鬧春。不如賣到那等好地方。說不定還合了她的意呢。表姐不幹了,上去罵人,結果讓那人推了個跟頭,我看到他腰裡別著刀子呢。有……」陳阿二比劃了一下,「有這麼老長。」他比得誇張,可卻沒人理會這樣的不合理,因為全嚇壞了。

  而江明很快意識到自家女兒做了丟人現眼的事,惱得臉紅脖子粗。上前就是一個耳光。

  江二娘「哇」的哭了出來,也不知是想起那一摔的疼,還是這一巴掌疼,又若是因為被人揭穿了小兒女心思而羞惱,她媽春二娘則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她的大女兒江大娘已經快十九了,望門寡找不到下家。二女兒十四,已經有了心思,城裡人壞,可不就給來勾搭了去?她還有個小小的三女兒,江家另附贈一個沒出嫁的老姑娘,整個家陰氣重,難道全嫁不出去了?

  「不行,得立即離開洛陽,回家鄉去!」因為這小插曲,春二娘難得地堅定。

  所謂童言無忌。同樣的,越是小孩子說的話,可信度越高。其他人越想越怕,三房好歹有兩個健壯男僕(指大萌和一刀),春大山也是個武將,人家真下黑手,倒還好抵抗。

  大房有什麼?一個窩囊的丈人,一個窩囊的女婿和外孫,外加一個混球小外孫子,春大娘再潑辣難纏,還指望她上陣砍殺不成?

  二房有什麼?老夫老妻倒在,女婿也精明,可惜帶拖著一個弱巴巴的女人,三個丫頭片子外加一個老姑娘,真有事時,又能如何?

  於是,陳阿二的話和春二娘的默認,成了壓倒他們的最後一支稻草。火燒不到自己身上不知道疼,如果只有三房倒楣,他們不過是被牽連,可現在人家買的凶都打上門了,再不逃還等什麼? 等對方動了手就來不及了。潘老爺要修理春家,他們可也是春家的人哪,還分你我?

  二老太爺看似蠻橫,其實是外強中乾,聽陳阿二這麼說,立即急道,「事不宜遲,咱們趕緊把青陽找過來,就把家分了吧。記著,得讓街坊鄰居都知道,然後趕著天氣還沒冷,快快的回范陽去。我這條老命,還不想送到這兒。這可是客死異鄉,連魂魄也不得安寧。」

  「咱們兩房的戶籍都在家鄉,正式分家得在官府錄冊,還得請裡正和德高望重的人見證才行呀。」大老太爺雖然也急著擺脫自家三弟那一房,倒還保持著清醒,「紅口白牙的,分了也是不清不楚,到時候更麻煩。」

  「那怎麼辦哪?」二老太太急了。

  到底江明心思活絡,想了想就說,「三房的戶籍是隨著大山走的,已經落在了洛陽,天南地北的,確實不好整理。我看,倒不如就在這邊的官府備個注,說明咱們兩房與他們三房再無干係,許他們另立族譜就是了。」這相當於把三房逐出春家,另開分支,只是說得好聽些而已。

  不過,當春荼蘼聽到這件事,樂得差點背過氣去。這收穫,可比她想要的還要多啊!

  依大唐律,因為自家祖父居幼,父母已逝的話,兩個年長的哥哥不開口,他要分家是違背法律的。畢竟在古代人的意識中。孝字大如天,宗法宗族是社會穩定的基礎。但如今卻是不同了,三房不僅分開另過,還能有自家的族譜!也就是說,春家以後只有大房和二房,三房是獨立的一家。儘管同樣還姓春,若心腸硬些,說是再與那兩房沒有瓜葛,在律法上也是認的!

  太乾淨利索了!整個世界都清靜了!

  「也不能這麼輕易就把家給分了。」當時春大娘還提議道,「咱們為三房的荼蘼造勢。四處宣揚她在范陽縣打官司的事,才讓她有案子可以接,費的那唇舌多了去了,怎麼也得收點補償吧?再說,三房當日給的銀子,只夠買些田地,回家鄉蓋宅子,也得用銀子呀。就算他們另起族譜,到底祖父祖母的靈位不能不管,修繕什麼的,算是最後一次也得給一筆。還有,咱們回家的路費從哪著落?依我說,分了家,他們也得全了兄弟之義。難道空手讓咱們走?」她說得大言不慚。臉皮的厚度令人歎為觀止。

  那些蓋房修祠的銀子,用得著人家出了族譜的三房出嗎?這幾個月來,他們全體的吃穿用度,還不是三房供給?之前,春青陽大半輩子的大半積蓄都給了他們,難道還不夠嗎?是他們自己找來,又憑什麼路費叫人家出啊!

  可她,就是這麼理所當然地想了。極品的是。除了大老太爺和春二娘有些臉紅外,別人也是這麼認為。到最後,他們把銀子定到五百兩。在一兩銀子的購買力相當於兩千RMB的此異世大唐,這是個相當驚人的數字。

  春荼蘼不是出不起這些銀子,英家的委託費和潘家的謝儀就足夠支付了,何況她還有不少來自親娘白氏留下產業所創造出的私房錢。但她不想這麼痛快的給,一來會引起那兩房人的貪念或者懷疑,再出爾反爾就麻煩了,浪費了她這番精妙設計。二來,她不願意如了這些白眼狼的願。再說,自家要重新開始,手裡不得留點餘錢啊。

  所以,她捏緊了荷包,死活不肯出這麼多。而她越這樣,那兩房人越是急著撇清。最後還是春青陽實在厭倦了這一切,把自個兒關在房裡一言不發。

  春荼蘼看祖父寒了心、冷了意、心情惡劣,露出心力交瘁的模樣,怕他憋出病來,才同意拿出二百五十兩。每房各一百兩,路費和修繕家祠的費用合共五十兩,春家大房和二房才滿意離去。

  在衙門的報備,是竇縣令做的。他感激春荼蘼在英、潘兩家爭地案上給他解了圍,親自主持了這件事,還以自己的面子請了洛陽費氏的族長出馬。費家名聲不顯,卻是老派貴族,份量絕對夠,春家大房和二房在這位老爺子面前表示出今後一筆要寫兩個春字,就甭想反悔了。

  其實,春荼蘼最後仍然給了五百兩的一半,還是因為無意中聽到一番話。那天她溜出邸舍買東西,卻看到江明的妹妹江娘子在邸舍門口鬼鬼祟祟的轉悠。還好,她決定進來時,讓她親哥哥及時給拉住了。

  「你這是幹什麼?」江明惱火地問,「我知道你惦記著大山,可今時不同往日。」

  「他還是他。」江娘子一臉倔強,還掙扎著要衝進邸舍,「我在這種情形下跟了他,他必感念我之情,今後會對我好的。」



第七十六章 非常誠懇

  「女人都愛俏,我知道。」江明死拉著妹妹不放,氣哼哼的道,「大山那樣貌,別說你,連富貴人家的小姐都招來不少。當年荼蘼的娘,雖然背景不清,但想必不是平常人。可是對咱們這樣的人家來說,嫁人最重要的是看錢財家世,長得好有個屁用?再過個二三十年,也不過是個老頭子,一臉褶子,還能俊偉個鳥!」

  「當初不是你攛掇我接近他的嗎?是你要我想辦法嫁他為妻。」江娘子哭道,「我想盡辦法往他家跑,臉也不要了,現在一顆心系在他那兒,你又不讓我跟他了,哪有這樣的!」

  「都說了今時不同往日,你怎麼聽不懂人話!」江明也急了,甩了江娘子一巴掌,「以前他是正經武官,看樣子早晚還能升遷的。他前途即好,又有個會賺錢的女兒,我那三叔為人還忠厚心軟,你嫁過就能當家,好日子一大把,還能幫襯著我和你嫂子,是十成十的好親。就算你沒本事勾上大山,我想盡辦法,哪怕讓你把生米煮成熟飯,也得把你硬塞過去。可是現在不行了,春家岌岌可危,春大山命都不保,指不定哪天叫人全滅了。這時候你嫁過去幹什麼?難不成以後當了寡婦,還讓我這當哥哥的養你不成!」

  「我就是心裡有他。」江娘子嚶嚶的哭,聲音像是蒼蠅亂飛。

  江明努力軟下聲音道,「你心裡有他,可他心裡沒你。我看,他這輩子就只惦記著他那死鬼老婆了。如今他沒了前途。沒了財產,還無心對你。你傻啊,非要往前撲?再說,他那閨女不是個省油的燈。你在外人面前裝裝斯文就是了,你到底什麼變的我不知道?人家看不出來?聽哥一句,有這閑功夫。不如端起你那架子,哥哥包管給你再找門好親。」

  江娘子怔然,而這片刻的猶豫給了江明機會,強行把她拖走了。

  躲在一邊的春荼蘼,額頭上冒出冷汗。

  太可怕了!這麼算計自家的美貌老爹,簡直人品無下限。還是那句話,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這些人還是快快打發了,免得夜長夢多,半點機會也不能留。

  為此,她才點了頭,掏了銀子。

  三日後,兩家子極品乘船走了,還為能最後刮出那麼多銀子而歡天喜地的,根本不知自己失去了什麼。春荼蘼謹慎,雖然知道他們再不能鬧事,卻還是在邸舍又待了幾天,之後才借住了韓家的別院,打算著手重蓋榮業坊的院子。

  時隔不久,她聽到了三個消息。

  先是潘家那個身在軍府的、從六品下階的下府果毅都尉潘德強。因為違了族規,被潘老爺打了八十棍子,為此半年下不來床,只好暫辭了官職。雖然打的不是軍棍,但不多不少,是春大山受罰的雙倍。

  然後。那兩個當日奉命抬了春大山回來,但態度惡劣,還推搡老周頭的小兵,不知為什麼起了爭執,你推我拉的,雙雙跌入洛水河,頭還撞在正過來的行船上,頭破血流。

  此兩項,春荼蘼知道潘十老爺是給她交待,因為她跟潘十老爺說過她睚眥必報。為此,她心知肚明,受之若素。

  第三件事是兩個月後,秋收之日才過,當年前任月縣令治下的小吏被從苦役之地帶回,並承認,是他偽造了潘家的地契,只為邀功,潘家人並不知曉,還誤以為是真的。由此,潘家人洗清了名聲。

  而英家在知道那片山地的荒土已被貧苦農民開墾過後,主動提出不能傷農、誤農,除了自家祖墳外,放棄附近土地的所有權。潘家為了自罰輕信之罪,則幫助這些人辦好地契手續,還支援了一批傢俱和牛馬。

  此舉傳到京中,皇上大為讚賞,對兩家都有表彰。最後,這件兩大豪族的爭地案,英家滿意,潘家滿意,春荼蘼滿意,無地的農民滿意。一舉四得,春荼蘼打這麼多官司,這是最皆大歡喜的一次。

  此乃後話,不表。

  ……

  金秋十月,春家搬回榮業坊。

  新房子新氣象,全家都很高興。當初毀屋前把細軟全藏起來了,損失根本不大。不過春青陽卻感慨萬千,看著新院子,歎了口氣。

  春荼蘼知道古人的宗族觀念重,祖父還是對出族之事心裡有疙瘩,就開解他道,「咱家單立一族,過幾百年,您就是祖先了。到時候咱們春家這支興旺發達,我祖爺祖奶的在天之靈也高興的。」

  春青陽只是一時想不開罷了,聽孫女說得風趣,又經過很久的心理建設,當即拋開這些想法,心中暗暗發誓,雖說自己年過半百,但兒子和孫女還有大把好前途,他一定不能拖他們後腿,要把日子過和紅紅火火,給兒子娶個好老婆,想辦法讓孫女不但嫁得了,還要嫁得好。雖然說,這實在有點難度的。

  過兒是個鬼機靈,見春青陽明明笑著,卻又皺了下眉頭,就接口道,「我知道老太爺愁什麼,只是那些人不知道小姐的好罷了。就說潘、英兩家的爭地案,那些最後得利的農民,並不感念小姐的恩德,還以為是那兩家仁義。說起來,好處都讓他們得了去。」

  春荼蘼對此並不介意,笑道,「其實讓人感謝也挺累的,咱們無愧於心就好。」 她今天才知道,做好事而不留名,內心是很愉悅的。

  這種感覺,對她這個前世的冷酷律師來說,是全新體驗。

  再者,也並非沒有好處。英、潘兩家本來鬥得烏眼雞似的,雖然現在也沒有建立起良好的關係,雙方還都掐著對方的把柄,但至少能相安無事了,而且都因此案而名利雙收,失的只是一塊無關緊要的山地而已。

  他們爽了。自然對春荼蘼也不賴。不用什麼實際的,只是言語中表達出的信任和褒獎就能起很大的作用。名聲這個東西,現代人都知道,本來就是巨大的財富。何況還是有兩大家族做了保證的。

  在春家修繕房子期間,她接手了五個案子,百分之百的勝訴率。讓她賺足了人望,在洛陽城也漸漸有了名氣,雖然只是小案子,但架不住她處理得巧妙,特別是其中兩個。

  第一個,是失銀案,貪心不足之人活該倒楣的典型案例。

  某個姓王的當地豪強。出去收租時,丟了租銀一百兩。本來他以為找不到了,沒想到銀子是被一個憨實的胡食店掌櫃撿到了。此人姓孔,雖為商戶,但品性高潔。撿了鉅款卻並沒有自密,而是蹲在橋頭,等了整整一天,還耽誤了自家的生意,才終於等到失主。

  這麼大筆錢失而復得,但凡有點良心的人都會心存感激。按那時洛陽的習俗,還會拿出一定比例的銀子來,做為謝儀。人家孔掌櫃本不貪圖這些,可這個姓王的混帳。即不想損了所謂豪爽的名聲,卻又黑心財迷,不想出銀子,竟然乾脆倒打一耙,說孔掌櫃吞了他一半銀子,說他丟得本來應該是兩百兩的。

  偏偏。他還有人證,證明他所說屬實。

  這樣一來就麻煩了,想要推翻證人證言,實在是很有難度。可憐孔掌櫃好心幫人,卻落得要自貼一半的下場,冤枉至極。他只是開了個小小的胡食店,就算生意還好,一年的辛苦也淨賺不出這些銀子,為此又愁又氣,一病不起。

  好在他有個表親,在潘府做事,知道自家老爺對春荼蘼很是推崇,於是就介紹他來找春荼蘼,直接一張狀紙,告到公堂。那姓王的有恃無恐,證人則鐵嘴鋼牙齒,咬定所說不假,一切,好像都對春荼蘼不利。

  哪想到春小娘子劍走偏鋒,王豪強和證人口沫橫飛的說了半天,她根本就沒有開口詢問或者反駁一個字,而是把關注點放在裝有銀子的木箱上。經過一番論證,有木匠、有行商、有與本案毫不相關的百姓,都認為那個木箱極為普通,沒有任何特徵,是任何人都可能得到和用來裝任何東西的。

  「請問被告,你失銀一共多少兩?」她笑眯眯地問。

  「自然是二百兩!」姓王的大聲道,還一臉的義憤填膺,「我有證人作證,剛才不是說了半天了嗎?」

  「我只是想確定一下。」春荼蘼不急不躁,反復又問,「真的是二百兩嗎?你真的沒有記錯嗎?也許你有點糊塗,其實只是丟了一百兩吧?」

  「我沒糊塗,就是二百兩!」姓王的加大了聲音。

  「可是我覺得你非常有可能記錯了。」春荼蘼很誠懇,非常誠懇,「明明只是一百兩,對不對?沒事,人都有腦子混亂的時候,你承認吧,沒有人笑話你的。到時候,你拿著你的銀子走人,孔掌櫃也不用受冤枉。」

  「胡攪蠻纏的女人!」王豪強暴怒,若不是在公堂上,幾乎要咬人了,「我說丟了二百兩就是二百兩,你問來問去是什麼意思?世上是有公理的,你以為你這樣,我就會饒了那姓孔的嗎?」

  春荼蘼掏掏耳朵,似乎被聲浪震得夠嗆。再看那姓王的,被氣得臉紅脖子粗,就像要暴血管那樣。然後,她慢條斯理地說,「急什麼呀?不問明白,怎麼給人打官司?你說你丟了二百兩,孔掌櫃卻只撿到一百兩。那麼,你敢發誓說你沒有撒謊,丟銀的數額真是二百兩?」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3-24 08:41 PM

第七十七章 陪都也是都

  王豪強惱羞成怒的幾近吐血,賭咒發誓,連自家祖宗的靈魂都押上了,說真真正正就是丟了二百兩。他那模樣,連竇縣令都同情了,只是竇縣令與春荼蘼打了不止一次交道,知道這小姑娘雖然年紀小,卻從來不在正事上開玩笑,也不會做無用功,不禁也是好奇地問道,「春狀師,被告王某已經確認,本縣都聽得清清楚楚,不會讓他出爾反爾。不知,你對此還有何異議?」

  春荼蘼一搖頭,「沒有。」

  啊?!堂上堂下、被告原告都因為她的回答而呆住了。而她卻好像松了口氣似的說,「大人,這樣的話,此案根本就不成立了,我代表原告孔掌櫃撤訴,並希望被告王某今後也不再對我的委託人指控及誣衊,並退回失銀一百兩。」

  眾人皆驚。

  「你這是何意?」竇縣令分外不解,但不知為什麼,心裡卻有一種看好戲的隱約興奮。

  「很簡單哪。」春荼蘼攤開手,神情分外無辜,「裝銀的箱子是一模一樣的,可以說是人們帶銀的普通款式,也就是說,可能屬於任何人。惟一可分辨其歸屬的,就是箱中所裝之物。既然王郎君說他的箱子中有銀二百兩,可孔掌櫃卻只拾銀一百兩。況,雙方都有證人,一證明被告所說不假,二證明原告人品名聲俱佳,不會貪吞。雙方各執一詞,難辨直假。那麼,這說明了什麼?說明這個箱子根本就不是屬於王郎君的,裡面的銀子自然也不是他的。王郎君氣不過有人拾金面半昧。實際上只是冒認了而已。所以,雙方才說不攏呀。」

  姓王的愣住了,臉色瞬間慘白。而孔掌櫃還沒回過味來,只怔怔望向春荼蘼。

  然而。春荼蘼第三波的反擊到了。她面向竇縣令,略施一禮道,「依大唐律。拾失物而交公,若一月之內無人領取,由官府抽取暫管的費用後,失物就歸拾取者所有。如今距此事發生之日,尚有三天就足一個月了,如何判決,大人明鑒。」

  到她說出這番話。眾人才恍然大悟。孔掌櫃固然有揚眉吐氣之感,王某人卻驚呆了,急急忙忙地道,「怎麼是無主失物,明明是我的銀子!」

  「你失的是二百兩。人家撿的是一百兩。當時,還有人看到孔掌櫃撿到箱子後,一直蹲在橋頭等失主,期間都沒有動過地方。也就是說,那銀子和銀箱根本不是你的,因為銀子數目不對呀。」春荼蘼很「同情」地說,「你損失那麼一大筆錢,我很為你難過。可惜啊,剛才我已經再三向你確認。是你自己否定的事實。那就……實在沒辦法嘍。王郎君,你節哀吧。」她面帶微笑,但眼神中卻有冷意。而那輕蔑和不齒,像刀子一樣,真戳人心。

  王某人眨了兩下眼睛,之後撲通坐在地上。臉色慘白。因為他終於明白了一件事:他輸了官司!輸了銀子!還輸了人!

  本來,按照他失銀的總額,他只需要付出幾兩銀子的謝儀,失銀就可全部收回。其實,人家孔掌櫃還不一定收下。可是他捨不得名聲和銀子就罷了,卻還貪心不足,想借機行那訛詐之事。更沒想到的是,他遇到了大唐的第一位女狀師,不僅令他偷雞不成蝕把米,還令他大大的出血和丟人。

  此人是本地豪強,用現代人的觀念理解,就是有江湖背景的人,行事講求規矩道義而輕視律法,接近黑社會的性質。但豪強有好有壞,有大有小,王某人就是那小而壞的,平時強橫得很,也沒少傷害別人、得罪同行。所以他這次的齷齪行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但一來惹不起他,二來苦無證據,現在看到他吃了憋,還是春家小娘子輕輕巧巧就解決了他,幾乎無人不感覺痛快。相應的,對春荼蘼好感倍增。

  當然,這姓王的現在恨死了春荼蘼,很想報復。但是一看到大萌和一刀兩個站在堂下的護衛那兇神惡煞的模樣,打又打不過。再想起英、潘兩家是春家的靠山,惹也惹不起,只有打落牙齒往肚子裡咽,而且是和著血咽。

  這個案子,算是大快人心。孔掌櫃依律取回失銀為已有時,春荼蘼按規矩提了兩成約二十兩,即不會因為孔掌櫃是白得的錢,非要多給,甚至全部奉送而點頭,也不會少取一分。所謂職業道德,就是如此。

  這之後,她又接了一樁忠心婢女案,卻是竇縣令委託于她,一是因為有破案壓力,二是因為被冤枉和懷疑的人,少年時和竇縣令就讀一間學館,算是有同學之誼。

  案件的起因是這樣的,洛陽一個富戶倪家,半夜被匪類強行進入。匪徒要殺主人夫婦及他們還未成年的一雙兒女,還要放火燒屋。這時女主人的貼身婢女、名為秋葉的挺身而出,冷靜地言道:各位好漢是求財,何必傷害人命?她不慌不懼,侃侃而談,勸退了匪徒不說,還冒險帶他們去庫房,劫走了財物,保住主人一家大小的生命安全。

  事後,劫後餘生的倪郎君夫婦分外感激秋葉,財產雖然損失嚴重,但只要有命在,一切都可以重來。至少,那些田莊和鋪子仍在。因此,不僅還了秋葉賣身契,給她自由,倪郎君更是認其為義妹,當成小姐養在府裡,張羅了厚厚地備上嫁妝,打算再給她配一門好親。

  相應的,有忠婢就要有真凶。在洛陽城內、而且還是富人區發生這種入室搶劫案,算不得驚天之事,卻也是很了不得了,縣令必須要緝拿歹徒,還一方平安才行。不然,在這個權貴紮推兒的地方,竇縣令落個不稱職、不作為的觀感,不死也得脫層皮。

  怪道人都說京官難做。雖然洛陽不是長安,但陪都也是都啊。

  最後查來查去,倪家人提供了一個嫌疑犯,就是倪夫人的遠房表弟,借住在倪家,等著長安派官的尹源尹先生。

  指認他,原因有三。

  一,尹源來不久後,就出了入室搶劫案,之前倪家連小偷都沒鬧過。二,出事的當天,全家人只有他不在。而且據他供說,是貪圖城外一家小店的美酒,結果醉臥山野,偏偏卻無人證明。三,在倪家期間,他曾幫助表姐清理過庫房的帳冊,知道財物的所在。四,全府都被搜刮過,連下人房都有損失,可他的房間完好。五,當晚倪家側門偷開,匪徒實際上是大搖大擺走進來的,沒有飛簷走壁。這說明,此案有內奸,而且是住在外院的。

  證據似乎很確鑿,竇縣令儘管相信同學不會做這種事,可苦於無從辯解。而倪家忠厚,怕傷了親戚情分,本想拼著財產損失,不追究就算了。可尹源卻是個耿直脾氣,不然也不會滿腹才華卻一直未能入仕為官了。他目前是在等官期間,名聲不能有損,況且他書生意氣,認為是非黑白自有定論,居然自己入監,非要竇縣令還他一個公道不可。

  竇縣令騎虎難下、焦頭爛額,不得已之下,想到春荼蘼是個能扭轉乾坤的人,就做主和她簽了委託合同,在此大唐稱為代訟契約。尹源本來自認身正不怕影斜,不肯請狀師,是竇縣令強行決定,並自掏腰包,許了五十兩之銀資,預付五兩,勝訴之日全部付清。

  「能贏嗎?」竇縣令問春荼蘼,「還尹郎君清白,再找出真凶,不僅本官許諾算數,倪家還打算出賞銀三百兩,假如能找回一半失物的話。」

  「大人,世上無一定贏的案子,就像無一定可治癒的病症。」論及公事,春荼蘼很是認真嚴肅,坦率真誠,「大夫們常說,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如果尹先生真有罪,大人應知天理迴圈,惡有惡報。但若他是清白的,我的把握自然更大。不過無論如何,我身為狀師,自然有職業操守,不管他是壞人還是好人,即接了案子,就必然全力以赴,維護他的利益。」

  春荼蘼的論調,隱含著新奇的觀念,但卻讓人很容易理解和讚賞。於是,事情就這麼定下了。當然,如果能找回真凶,追回財產,她也不會拒絕額外的獎賞。勞動所得,天經地義。

  因為竇縣令特別允許,春荼蘼這回待遇不錯,得已把大堆卷宗帶回家研究閱讀。她再次感歎沒有影印機和電腦檔的不方便,不然也不用在拿卷宗時,光手續就辦理了半天。

  「不是離開審還有十天嗎?晚上不要熬夜吧?」當天晚飯後,春青陽心疼的看著伏案的春荼蘼。她點了明晃晃的好幾根大蠟燭,擺明要挑燈夜戰了。

  「我到睏了時,自然就會睡了。」春荼蘼哄著祖父,「再說案子不是天天有,這些日子我胡吃悶睡的,精力儲存得多到用不完,看,我都長胖了呢。」她捏捏腰上的肉。

  「就是胖點才好。」春青陽對孫女不滿意,「我最近和妙手堂的陶大夫聊了幾回,他說,人要順應天時才能身體好。天黑入睡,天明起身,像你這樣晨昏顛倒的,很容易毀了身子。」



第七十八章 如果不是因為愛

  春荼蘼平時伶牙俐齒,唯獨對祖父,總是反駁不來。想當年在現代,夜貓子比比皆是,怪不得醫學比古代發達多了,但病症也更多呢。

  「再說,這是在別人家。」春青陽壓低了聲音,「讓韓家僕人看到你整夜不睡,會以為……」

  春荼蘼暗歎了口氣。

  她接這個案子時,榮業坊的房子還沒有重新蓋好,暫時借住在道化坊的韓家別院。別人家再好,也不如自己家舒服自在,要不怎麼有古話雲: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呢?而女子的作息不規律,在古代也會被認為是失儀和沒有家教的表現。偏府裡的下人們都以為她早晚會進韓家門,雖然因為身份地位的關係,只能從側門抬進去,但架不住世子殿下寵愛啊。因此,到處有人偷偷觀察她,害得她不能放鬆,就連祖父也跟著緊張。

  說起來,在設計打發走春家大房和二房後,韓無畏也回了范陽縣,但與春荼蘼的信件來往沒有間斷過。雖然,說的都是些沒有營養的閒話,但一來一往的,兩人親近不少,甚至春荼蘼都習慣了通信與他遙遠的存在。她也曾經想過,如果韓無畏真有打算泡她,無疑,他有個成功的開始。但是她不想像紫霞仙子那樣,猜得到開頭卻猜不到結局,除非有正妻之位,除非承諾沒有妾侍,不然她不會為一個男人折腰的。

  古代女人成親。一方面有心理和生理的自然因素,另一方面也是因為要找張長期飯票。所謂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就是這個道理。就算是豪門小姐,不愁吃穿,可就算娘家再強,如果不找個歸宿般的男人,將來死了都沒有祖墳可以入,死後也不會享受子孫香火供奉的尊榮。可以說,獨身女人是非常淒涼的。哪怕是穿越小說中的女主角。也要費心謀劃,先在娘家過得平穩受寵,將來找個能夠共同生活的丈夫。而這樣做,只是為了生存。

  但春荼蘼不同,她有能賺大錢的一技之長,可以生存得極好。她生活在開明自由的異時空大唐,儘管有些困難。但也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她有縱容嬌慣她,卻又能為她遮風擋雨的濃濃父愛與親情,所以她更加幸運,雖然在古代,也可保留著現代的靈魂和思想意識。

  任何物質上的東西,她都可以憑自己的努力得到。她要的,只是男人的愛情而已。命運般的、真正的、純粹的愛情。可惜,那是現代男人很少能給出來的東西。但不管重生前還是重生後。對愛情,她始終保持著深深的渴望。這或許是冷靜理智的她,惟一不冷靜理智的部分。

  所以,如果不是為了愛,別說和韓無畏了,任何男人想和她成就姻緣都很困難。

  「可是十天時間真的不富餘。」想到這兒,她回過神兒,有些為難地看著祖父。「不然我答應您,頂多到四更天(半夜一點到三點),我一定睡覺。」

  「三更。」春青陽在孫女的折磨下,現在也學會了討價還價。

  春荼蘼本來就打算三更前睡下,剛才不過是狡猾的留了餘地,現在達到目的,當下就乖巧地點頭答應。父親已經恢復了到軍府做事,家裡就只有他們祖孫二人,祖父寂寞,因而特別愛管著她,她只好配合。

  她用了三天時間反復研讀卷宗,找出其中的疑點和模糊點,又用五天時間跑到倪府,在征得同意的情況下,跟全府三十來個僕人分別談話。其實,不如說聊天更確切些。那些僕眾開始時還緊張,外加上一點好奇,畢竟狀師給人的感覺就是為惡的,女狀師更是第一回見到。可是春荼蘼的問話技巧是經過特殊訓練的,她本身的長相和氣質又給人溫和無害的感覺,所以大家漸漸都放鬆了,說了不少與案件有關或者看似無關的八卦。

  回到家後,她就坐著發呆,其實是腦筋飛快的運轉。家裡人熟悉她的習慣,都努力保持安靜,不去吵她。最後兩天,她整理出辯護策略以及辯護詞,又列了證人名單出來,交給了竇縣令,好方便提前提了證人來。這位縣令大人恨不能一堂就審結這個案子,雖然律法規定凡案必審三堂,但如果事實證據確鑿,犯人認罪的話,也不必拘泥。

  當然,陰謀詭計什麼的,她少不得也用了一點。至於大萌和一刀,她也列了疑點,叫他們外出調查取證。這兩個跟她的配合已經非常默契,算得上是合格的調查員了。

  開審那天,不僅公堂下有好多百姓圍觀,還有不少有頭有臉的人物,專設了座位旁聽。那陣勢,一般人早就心虛心慌,適應不了了,但春荼蘼卻很鎮靜地站在中間。

  她習慣了被注目,習慣了身處眾人的目光聚焦之下,也習慣了成為或者感激或者憎恨的中心。她更有秘訣,只當這些人是西瓜就好了。

  而竇縣令聽從她的建議,並沒有驅趕明顯有點過多的百姓,只努力維持好秩序,再令一些差役穿了便裝,混在人群之中,其餘的,在週邊設了暗哨。因為怕人手不足,最後還找軍府借了人,層層設防。他不知道春荼蘼搞什麼怪,但現在對她莫名的信任,什麼都照辦。

  德茂折衝府得到借人的請求,知道是春荼蘼打的官司,特意派了春大山帶了隊來。自從潘德強因春大山而辭職,還挨了八十家法棍,加上韓無畏對春家表現出的態度,在軍府湧動的暗潮中,春大山的明顯行情看漲。

  「升堂!」驚堂木響起,竇縣令坐在公座之上。

  春荼蘼回神,眼神快速掠過目力所及之處。春大山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現在週邊 。令她感覺莫名的安心。大萌、一刀和小鳳守在兩班衙役之下,準備隨時保護她。深深吸氣,她真喜歡公堂上這種莊嚴肅穆的感覺,令她的心肝都發出顫抖,分泌著不可抑制的興奮。

  果然,她是為律法而生的!

  按慣例,開始由官方發言人,也就是主薄大人宣讀相關的案件事實與基本細節,以及涉案的相關人等。因為本案沒有民事原告,而是按刑事案來處理。相當於現代的檢察機關提起公訴案件。只是古代法律不健全,立法、執法和宣判權利混淆,所以破案、抓捕、公審,都由縣衙一手辦理了。也就是說,春荼蘼要駁倒的是官府、對手也是官府。

  巴拉巴拉說了半天,總算進入了正題。竇縣令擺出公正嚴明的神態,很有威信感的沉著聲音問。「堂下被告,可有分辨?」

  眾人的目光,包括春荼蘼的,都向尹源望去。

  因他身有功名,在未被正式宣判前,並不用跪禮,所以此時。他就傲然站在那兒。腰杆筆直,雙目微閉,一臉姜太公穩坐釣魚臺,願者上鉤,或者諸葛亮不出茅廬,而知三分天下的神態,好像是非黑白自有公論,他根本不著急。讓別人操心去吧!

  見到他這欠抽的模樣,無知之人還有幾分佩服,但春荼蘼卻氣得冷笑。若非應下竇命令的差事,若非謹守著身為狀師的本分,若非在現代做律師時見過太多極品傢伙,她恨不能給他一記窩心腳,或者轉身就走。

  這世上真的公理不偏嗎?若真如此,又哪裡來的那麼多冤案?皇上又為什麼每年派人巡獄錄囚?這姓尹的真是把書讀到狗肚子裡去了,朝廷不派官給他,實在是正確的選擇。這種人若做了官,他一定是昏官,說他理想主義吧,偏偏他有很多文人的臭毛病,僵化而無理想。而昏官,往往比貪官還可怕,給百姓帶來的傷害往往更劇烈。

  有那麼一瞬間,春荼蘼真想撒手不管。可她到底是有職業操守的,只能努力壓下心中的不滿和厭惡,上前一步,聲音清亮地道,「民女有疑。」唉,這就是當律師的痛苦,因為誓要服從於法律,所以要忍受很多。

  「哦?有何疑問?」竇縣令雙眼發亮。雖然從春荼蘼提前證人名單中,他略看出了一些端倪,但還是想聽春荼蘼親口說出來。

  「確認本案的犯罪嫌疑人為尹源尹先生,所依託者,均為推論,並無法確鑿的事實。」春荼蘼慢慢踱步到公堂正中,就像站上獨屬於她一個人的的舞臺,「若推論可做為證據,那據民女調查,有一人比尹先生還要可疑。」

  犯罪嫌疑人這類名詞,在這個時代,屬春氏獨創。以前都叫人犯,定罪後叫犯人。不過她的說法雖然新鮮,好在大家都能理解明白。而後細想起來,也更為貼切。慢慢的,好多司法方面的詞彙都改用她的說法。此乃後話,不表。

  只是當時,她說音才落,公堂下就炸了禍。

  春荼蘼神色淡定,等著這一波沸騰過去。她早就習慣了,百姓們只要聽到不同觀點,立即就會議論紛紛,表現得特別興奮。

  可竇縣令等不了,驚堂木拍得啪啪響,大叫道,「肅靜!肅靜!」聲若洪鐘,蓋壓全場。

  「所疑者是誰?」他問,身子微微前探,顯得極為關注。

  「倪府忠婢,秋葉。」春荼蘼說著,目光向公堂左側望去。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3-26 05:59 PM

第七十九章 就是她!

  那裡,站著三個人。

  那對中年男女是倪氏夫婦,旁邊站著一個十八、九歲的丫頭,中等個頭,平實且忠厚的相貌,只下巴上一粒美人痣,搭配著微微吊梢的眉角,令她淡然低調的臉上,染了一絲妖嬈和尖刻。只是她刻意掩飾、修飾過了,若非有一雙慧眼,很難發現其真實的面相。

  她身上穿著一件杏紅色交領連身襦裙,胸前系月白色飄帶,臂上繞著同色披帛。一頭長髮沒有梳成華麗的高髻,而是低低挽著,只插一隻金點翡翠的梅花簪子,顯示出她已經不是丫鬟的身份,但卻毫不張揚。

  春荼蘼前幾天在倪府接觸各色人等時,倪夫人正帶著秋葉等幾個貼身丫頭到城外的莊子上散心去了,所以今天倒是頭一回見。也只是這一個照面,她心裡就忽然非常篤定了,那完全不是理智的分析,而是女性強烈的第六感。

  就是她!

  而所有人,聽到春荼蘼這句話時都驚訝萬分。因為太顛覆了,因為秋葉是個忠婢,怎麼突然又變成了幕後黑手?

  一片哄然中,竇縣令三問,「春狀師,你可有證據?或者,也有相應的推論?」

  「我不僅有推論,我也有證據。」春荼蘼認真地點頭,胸有成竹的模樣,「但是,請大人容稟,且聽我從認定尹先生為犯罪嫌疑人的推論說起。」

  「好,你講。」竇縣令一揮手,超級配合。

  儘管春荼蘼駁的是官府,若她贏了官司。就是官府輸,縣衙輸,他輸。可是找到真凶是正經,只抓個人交差。在洛陽這個地方是蒙混不了的。何況,尹源好歹與他有同窗之誼。倒不是他多看重這情份,而是他若無視。並下手不容情,在士林圈子會落壞名聲的。

  所以,他現在就指望春家這位女狀師能把尹源摘出來,繼而破案呢。

  「認定尹先生為嫌疑人的原因有五。」春荼蘼伸出一個巴掌。

  不過她還沒有往下說,人群中就傳來一聲驚叫,「啊,我的銀袋子沒了!」說話者。是個妙齡女子,容貌極美。但是此時急得眼淚汪汪,情形真切,令她身邊的人立即閃出一小片空地來。

  人群驚到了,嗡嗡議論。更有不少人捂緊自己的腰包。在突如其來的混亂中,竇縣令的驚堂木拍得要斷了也沒多大用,倒是春荼蘼的聲音居然穿透了嘈雜,清晰的傳出來,「這小偷如此大膽,居然在公堂之上行竊。想必,以前沒人敢這麼做吧?」

  眾人哄然稱是。

  春荼蘼卻道,「以前不敢,可如今卻敢了。難道是在場眾位的緣故?你們不來,如此囂張的小偷沒出現,你們來看審,他就出現了,難道是你們之中的某人招來的?就為了趁亂下手?」

  一句話就犯了眾怒,群情立即激昂。大聲指責春荼蘼血口噴人。

  春荼蘼卻不急不惱,等了一會兒才道,「所以說,小偷何時來,怎麼來,來做什麼,豈是諸位良善之人可左右的?既然如此,那麼說尹郎君為犯罪嫌疑人的推論之一也就不存在。他來之前,倪家沒遭賊,他來之後,憑什麼有了強盜就與他有關?這一條,完全是牽強附會。」

  她若直接辯駁,肯定說服力不足。還是那句話,火不燒到誰身上,誰不知道疼。將心比心的手法,比空口說白話強多了。
 
  竇縣令也點頭,但卻看了美貌女子一眼,「那丟失的東西?」

  春荼蘼轉身,恭敬的向堂上施了一禮,又團團對眾人微微躬身,「大人,諸位鄉親,並沒有人失銀。此女子是樂坊的舞伎,我雇她來演這場戲,就是為了讓大家明白尹先生的冤枉。」

  「嗯,算你有理。」竇縣令再度點頭,「那你還有其他可說的嗎?不過,不得再弄怪,好好說就是了。」

  「是。」春荼蘼應下,心卻道好計還得用第二回,但卻不是這個時候。

  「推論的第二點,是說出事當天,尹先生恰巧不在。」她繼續道,「尹先生辯稱,當日到城外一個小酒肆飲酒,結果醉臥山野,沒有及時回城。關於此事,尹先生確實沒有證人能證明他睡在野地裡。可我派人去那間酒肆調查過,得知當日也確實有人要了幾斤他們的招牌酒,名曰梨花白的喝。那酒後勁很足,人稱一里倒。若有不信者,可親自試喝,看一壇落肚,能不能自己走回城?況且,那酒肆的老闆雖然記不清尹先生的相貌,可當時酒資不足,尹先生拿了身上的玉佩抵押。」說著揮揮手,縮在一邊的過兒立即拿上一個託盤,送到公座之前。

  揭開上面蒙的布,露出下面的玉佩和一張紙。

  「玉佩我已經贖回,大人可叫倪郎君看看,是不是尹先生平時隨身之物。紙上,記著酒肆老闆的證人證言,大人盡可派人去採信,民女絕無虛言。因為那天尹先生自以為海量,不肯聽店主人的勸,執意喝下整壇,所以店主對人的印象不深,卻是完全記得這塊玉佩。」春荼蘼說完,瞄了一眼尹郎君。

  他仍然不發一言,可是臉卻紅了。之前他咬死不說此事,是怕人嘲笑他為了口腹之欲而當掉家傳玉佩,為人沒有節制。這種寧要臉不要命的傢伙,幫助他真是窩火啊。

  那邊,倪郎君已經確認,玉佩正是尹源所有。

  「第三。」春荼蘼不等堂下騷動又起,直接大聲道,「尹先生在倪府期間,幫助過表姐紀錄過庫房的帳冊。可是倪家雖然殷實富貴,卻是正經人家,沒有特別需要隱瞞之物,所以知道庫房裡有什麼東西的,不只是尹先生一人。那麼,又為什麼只懷疑他一個人呢?律法公平。卻為何對他不公?」

  「第四,倪家被搶劫當日,全府被搜刮,但尹先生的房間卻被略過。請問堂上大人。還有堂下諸位,你們難道不覺得,欲蓋彌彰雖然不好。可這樣做也太顯眼了吧?哪個腦子缺根弦的匪徒會這樣?不是故意暴露內應嗎?所以說,此舉反倒是充滿了陷害之感,尹先生不但不該被懷疑,還要從與他有怨的人中深入調查。」

  「第五,當晚匪徒是從倪家側門大搖大擺的闖入,說明府裡有內奸,從院內打開院門。對這一點分析。我舉雙手贊成,完全不懷疑。但那個人,一定是住在外院的尹先生嗎?」春荼蘼一條條駁斥,毫不鬆勁兒,「一般人都會這樣以為。並沒有錯。畢竟外院更靠近外牆。但我親自在倪府走過幾圈,也打聽過,尹先生雖然住在外院,但真若去開門,卻只有一條路,且還需繞行,因為倪家那幾天給家中池塘挖淤,將其他通路堵住了。可惜,繞行之時。會路過巡夜家丁們落腳的院子,只要走動,必被人發現。這一點,倪府下人皆知,只是隔天路就疏通了,沒人注意到問題所在而已。相反。主院的側廂之後有一條夾道,平時鮮少有人走。但只要拿到內院的大門鑰匙,就可神不知、鬼不覺的直接到達那側門處,途中絕遇不到家丁護院。」

  春荼蘼侃侃而談,所有人都聽懵了,努力消化了半天,才知道她說得極為有理。果然注意了細節後,五條本以為很有道理的推論,卻可笑的不值一駁。

  「那你說秋葉有嫌疑,推論是如何的?證據又是如何的?」竇縣令被駁得體無完膚,心裡卻越來越高興,好像看到了曙光。

  「請問大人,是生意場上的常將見過世面、遇事沉著呢,還是一個很少出府的年輕丫鬟更冷靜理智?」

  「自然是前者。」

  「那麼,當有兇悍的歹徒闖入,聲稱要殺人,手中握著明晃晃的刀,倪郎君都嚇壞了,偏偏一個丫鬟卻勇敢鎮定,還與匪徒周旋。這件事,您難道不覺得違背常理嗎?就算她一心為主人,忠心之下生出膽量,但慌亂之中,她怎麼會想得到找女主人拿鑰匙,帶領歹人去庫房取出財寶,之後又毫髮無傷的回來?」

  「大人,民女冤枉。」突然秋葉大叫一聲,撲倒在公座前,看起來好不可憐,好不氣憤和委屈,「當時民女哪有時間多想,只希望能救下家主,一時之勇罷了。現在想來仍然後怕,但那時,也不知就怎麼了……」

  春荼蘼眯了眯眼。

  當然,她知道僅僅是以推論對推論是翻不了案的。不過事情有個循序漸進,大招要最後才放出來。一放,就得出效果才行哪。

  而且她也在等秋葉出來表演,不然舞臺上沒有配角,豈不寂寞?秋葉的出現,還能讓隱藏在暗中觀察的人更容易露出馬腳。前臺的都亂了,後臺的哪能穩如泰山?

  「我調查過。」她再度出聲,「出事當晚,不是秋葉執夜。而她的屋子,離那條夾道非常的近,她的乾娘還是守門的婆子。據那婆子自己說,那天她乾女兒孝順,送了酒菜與她吃,她吃醉了,一覺睡到大天亮,半夜鬧賊都沒有聽到。隔天,她打聽到賊是從外面側門進入,到內院之後,因為院牆矮,就直接翻了進來,自認與她無關,加上鑰匙還妥帖的放在腰裡,就沒有多說。還有……」



第八十章 大板子打丫的

  春荼蘼頓了頓,等眾人的心神全集中在她這時才說,「非執夜的秋葉,為什麼會在第一時間出來保護主人?我也問過當時在場的人,秋葉雖然也穿著中衣中褲,披散著頭髮,可卻是好好穿著鞋襪。試問,有哪個慌忙而出的人,衣衫不整,腳上卻利索的?」

  公堂中,幾百個人,卻靜得連落針聲都聽得到。

  春荼蘼清咳了一聲,「我說的這些,均有證人,而且不只一個,都在呈送給大人的卷宗裡頭。如果說,關於尹先生的推論站不住腳。那麼,在秋葉身上有如此多的巧合,難道不值得懷疑嗎?何況,我還找到了她這樣做的動機。」

  「是什麼?」竇縣令都快跳起來了,看也不看癱坐在一邊、眼珠子亂轉,明顯在緊急想主意的「忠婢」秋葉。

  「依大唐律法,女子年滿二十而未嫁,就要官配,或者交罰銀。」春荼蘼暗恨這條不人道的規定,此時卻不能表現出來,「就算是奴婢,或者部曲的女眷也不得違背。秋葉過了年就將年滿二十,因她是賣斷終身的奴婢,必然會配給家中小廝或者家僕。可她是個心氣兒高的,倪夫人推薦了好幾個人,她都沒有點頭。這一點,倪夫人可以親自作證。」

  她看向倪夫人,後者茫然點頭,神色間有些複雜糾結。本以為秋葉是忠婢,但若眼前的女狀師說的是真的,豈不是她瞎眼不識人?重要的是,那種被背叛、被欺騙的感覺。太難受了。

  「有句話說得好,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春荼蘼趁熱打鐵,「所以秋葉自以為謹慎,但她的秘密還是有人覺察。什麼秘密呢?接上剛才的話題。就是女兒家的姻緣事。原來秋葉不同意倪夫人推薦的夫君人選,是因為早與外男有了私情。」

  「你胡說!」秋葉激烈的反駁道,太激動了點。反而顯得有些心虛樣。

  春荼蘼卻根本不理會,繼續說,「有了私情之後要如何?自然是雙宿雙飛。可對方是有錢人還好,若是窮光蛋呢?再者,不脫奴籍而私自離開,難道是要做逃奴嗎?逃奴被抓到是什麼下場,我不用說。各位也都知道吧?就算不被抓到,當黑戶的日子也是不見天日。於是,秋葉就需要兩樣東西,很迫切地需要:一,銀子。二。自由。這兩樣東西又怎麼得到?好辦,只要設一個局,一個入室搶劫,但忠婢救主的局。幸好,秋葉喜歡的那個男人曾是江湖中人,糾集幾個幫兇來演場戲還是很方便的。至於說為什麼把尹先生牽連其中?那是因為秋葉心思慎密,需要布好後路,也需要一個事發後的替罪羊。偏尹先生為人高傲,不太看得起僕役。平時裡得罪過秋葉,所以自然被拉入局中。說到底,尹先生被陷害,原因無他,就是看他不順眼而已。」

  「你胡說!」秋葉重復大叫了一句,「你毀我名節,我跟你拼了。」說著就要撲上來,好像要把春荼蘼撕碎。可惜早有衙役注意她,沒能讓她得逞。

  春荼蘼半點驚嚇也沒受到似的,穩穩站在那兒,纖細略高挑的身段,挺直如一枝翠竹,好像不管多大的力量,也頑韌著,不會折斷。

  「你當我是說書講故事?」她忽然冷下臉,面似寒霜,令秋葉不由自主的心中一顫,「這是公堂,公座上坐的是縣令大人,代表著國法,代表著皇上,豈可愚弄?那些看審的人中,有鄉紳族老、權閥貴人、還有這麼多鄉親,又是能戲耍的嗎?我所依據的是莊嚴的律法,你以為是兒戲?或者以為是作戲?告訴你,我的一言一行都有依據,都憑著正義和良心。而你的那個男人,我們已經捉到了,他已經完全招認了罪行,你還頑抗個什麼勁兒?不覺得可笑嗎?」

  秋葉大吃一驚,臉上的血色頓無,片刻後又咬牙道,「你詐我?」

  春荼蘼冷笑,並不回答,只向公堂之側招了招手。

  大萌和一刀不知何時出現在那裡,兩人架著一個渾身是血,亂髮覆面的男人。在接到信號後,雙肩用力,就把人丟在了公堂正中。

  登時,圍觀群眾忽啦啦就湧了上來。因為太突然了,維持秩序的衙役都沒有反應過來。

  竇縣令大吃一驚,才要呼喝手下阻止,就見春荼蘼凝立不動,緊緊盯著人群,之後快步走向他,低而快速,但又清晰無比地道,「大人,請把那兩個穿褐色葛布短衫的年輕男子拿下!」

  「為何?」竇縣令急著問。

  「那兩個就是劫匪!」春荼蘼來不及解釋,只說出答案。

  竇縣令更驚,卻不多說,直接拍案而起,「來人,拿下那兩人!」他朝人群中一指。

  立即,有衙役向那兩人撲去。

  那兩人明顯嚇了一跳,近乎下意識的,奮力往人群外鑽。竇縣令此舉有些打草驚蛇,差役們隔著紛亂的百姓,不但無法接近,還被甩開了距離。但週邊春大山得到女兒的信號,馬上進行圍堵。軍府的兵士和衙門的差役不同,都如狼似虎的,又佔據了好的方位,所以那二位雖然負隅頑抗,還和兵士們過了幾招,但很快就被按趴下了。

  春大山上前,俐落的卸掉兩人的下巴,令他們不能呼喊出聲。

  春荼蘼暗松一口氣,再看秋葉,見她似乎想撲到那渾身是血的男人身上,卻被牢牢控制住而不成。她的臉上,滿是失敗後的絕望。

  「春狀師,到底是怎麼回事?」公座的位置較高,看到春大山那邊完成了任務,竇縣令才回過神兒來,連忙問春荼蘼,「這一切真的是秋葉所為嗎?你真的抓到她的姦夫了嗎?」情急之下,也顧不得言語粗鄙了。

  「大人,那個『姦夫』其實也是我找來的歌舞坊的人扮的。」春荼蘼略抬高手。以袖子掩嘴,輕聲說道。眼神裡,閃著愉快的光芒。

  竇縣令本氣得差點倒仰,心說這不是胡鬧嗎?這時候玩這套有什麼用?為什麼我就那麼相信她?今天鬧這麼大。可如何收場?不過當他見到春荼蘼的神色,心頭一震,立馬改口道,「你這樣做,有什麼說法?」

  「大人,列秋葉為重大的犯罪嫌疑人,我只有間接證據和推論。若以此定罪,只怕她要狡辯的,影響大人的官聲。」春荼蘼笑得像隻小狐狸,「她剛才說我詐她。其實她說對了,我還真就詐她了。」

  「那兩個人是……」竇縣令有點糊塗。

  「倪家損失巨大,但報案及時,咱洛陽城的治安又好,那些贓物貴重且沉重。肯定還沒來得及出城。匪徒們也自然會分散開藏匿,要捉住不容易。」春荼蘼不著痕跡的拍了拍馬屁,「而且,他們還會特別關注官府的動靜,以便判斷局勢,找機會離開。我建議大人開放審理,就猜他們會派人裝成百姓來看審。然後,我在堂上刺激秋葉,令他們覺得大事不妙。心裡的壓力增大。這時,再突然扔出所謂的『姦夫』。我讓這個伶人只露出背影,再長髮遮臉,渾身是血,總之臉看不到,衣服和身形相像就行了。」

  「和誰相像?」

  「當然是那個姦夫啊。」春荼蘼攤開手。「秋葉和那個男人來往密切,雖然隱蔽小心,但天長日久,紙包不住火,雖然看不太清楚,卻到底是有人見到過的。我在倪府做調查時,無意中聽人說起,就記下了那人的身影形貌,然後找相似的人扮演就好了。」

  「這麼說,那兩個男子是他們的同夥?你怎麼認出來的?」竇縣令似乎明白了些什麼。

  「大人,但凡普通看熱鬧的百姓,都有一個極為相似的習慣。」春荼蘼說到這兒,有點哭笑不得,「遇到好奇的事,就會拼命湧過去,要看個究竟,生怕落於人後。有時候甚至意識不到危險,執意要向前沖。這種時候,他們是沒什麼理智的。所以我才建議大人備好人手,只要發現有一反常態的人,就立即拿下。十之八九,案子破獲的突破口就在他們身上。剛才我叫人把假姦夫扔出來的時候,所有看審的百姓都向前撲,只有那兩個人悄悄向後退,渾身都保持著戒備和警惕。這說明什麼?說明他們心虛。而當大人英明的命令手下抓人,他們若不反抗,我還沒那麼大把握。可他們,不但反抗,還很激烈。所謂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差役要抓他們,若心裡沒鬼,跑什麼?」

  「也就是說,今天的堂審是個陷阱?」竇縣令心中突然暢快,哈哈笑了起來。

  春荼蘼點頭。

  這當然是個陷阱,不過前臺的表演要到位。而只要抓住倪府劫案的真正罪犯,尹源的嫌疑自然就擺脫了,何必糾纏於既定的案情?費勁巴拉的逐條摳細節,效果也不見得好。

  律法是枯燥乏味的,但若活學活用,其實蠻有意思。

  「抓到那兩個劫匪的同夥,要怎麼辦?哪裡去找證據?」竇縣令摩拳擦掌,卻沒感覺出自己這句話的語病。他是縣令,憑什麼叫人家幫著找證據?春荼蘼又不是衙門的人,也不領朝廷俸祿,又為什麼要幫忙?

  但她,還是幫了。縣官不如現管,身在洛陽,和父母管搞好關係,總沒有錯處。

  「大人,對付這種窮凶極惡之輩,還客氣什麼?」春荼蘼涼涼地說,「刑訊,是合乎律法的手段。」一句話:大板子打丫的!

  理不直,氣不壯。沒有信念的人,是熬不了刑的。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3-28 06:10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6 12:41 AM 編輯

第八十一章 第二眼帥大叔

  不出春荼蘼所料,一頓板子下來,那些人什麼都招了。

  跟推理的一樣,就是秋葉在外面認識了男人,想要脫奴籍,再嫁給他。但這個男人長得雖然不錯,卻是個不務正業的,少年時要做遊俠兒,但俠事沒做一件,卻和山匪混過一陣子。於是,兩個人就設計了倪氏忠婢案,打量著人財兩得。

  審清案情後,竇縣令立即借助軍府的力量,由春大山帶隊,抓捕了其餘藏匿的罪犯共十四名,還尋回了絕大部分丟失財物,畢竟因為破案及時,那些東西還沒來得及出手。於是春荼蘼不僅得到竇縣令支付的委託銀子五十兩,還得到倪家出的賞銀六百兩。本來說是給三百兩,但那只是在找回一半失物的情況下。現在差不多全部得回,自然賞銀加倍。

  春荼蘼坦然收下銀子,斂吧斂吧,家底有上千,折合RMB兩百萬的購買力哪。於是,春家一躍成為小富之家。而所謂腰中有銀心不慌,春荼蘼很奢侈的給家裡的每個人都做了好幾套新衣服,一年四季的都有,還給自個兒和兩個丫頭打了幾件首飾。當春大山的黑髮被一枚價值不菲的玉扣攏住,那真是豐神俊郎,把春荼蘼得意的不行,逢人就恨不得拉住人家說:這個,是我爹!真的哦,是親爹!帥吧?

  可以說,這兩個案子,讓她名利雙收。利就不提了,真金白銀杠杠的,名嘛,有好有壞。

  從職業角度來說。絕對是大好名聲,現在全洛陽誰不知道有個姓春的女狀師,那真是狡猾多智,口吐蓮花。有冤枉。找春家,迅速成為了小兒的歌謠,可見八卦的傳播力量。

  從人生角度來說。她想嫁出去、並且嫁得好的可能性已經越來越低了。沒有哪個婆婆敢娶這樣的兒媳,好讓自個兒被她擠兌死,而且死得啞口無言。也沒有哪個男人敢讓她做正妻,那樣存個私房,養個外室都瞞不過去,還會暴露得很難看。真鬧上法庭,那就是一個字:輸!

  不過春荼蘼完全不在乎。這段時期真是自從穿越以來最舒心的日子。有錢,沒案子,名聲甭管好壞也打出去了,惟一忙碌的就是制訂一點收費和簽訂委託契約的細則,培訓小鳳做初級接待員什麼的。本來也想訓練過兒。但這小丫頭是家居型,只願意照顧全家人的生活起居。

  秋天氣爽的時節裡,選了一個不冷不熱的天,春荼蘼只帶了小鳳,到洛陽邊去轉悠。她從來就喜歡水,因為寬廣的水面總給人心胸開闊之感,令她覺得呼吸都順暢很多。可惜洛陽不臨海,於是只好在河邊溜達。靠近南部富人區這一段河道,沒有碼頭。綠樹碧草的環境清幽,春荼蘼很是喜歡,能什麼也不做,就望著河水發呆一整天,然後心情還很愉快放鬆。

  這天她正坐在河邊一塊大青石上,靜靜的聽流水聲。突然有人溫言問,「姑娘,我可以借坐一會兒嗎?」

  春荼蘼嚇了一跳。任誰正在發呆,突然身後有人說話,也會驚到。

  猛然回頭,就見身後七、八步遠的地方站著一個男人。大約三十多歲,也許二十,或者四十來歲……反正歲月在他身上有模糊不清的感覺。但細看,應該是和她家美貌老爹差不多年紀的大叔。帥大叔。很帥的大叔。第二眼帥大叔。

  所謂第二眼帥,是指初看並不驚豔,五官也很普通,但組合在一起卻非常俊朗。所以只要看了第二眼,就會完全被他所吸引。那種美不單純是物理性的,而是氣質性的,由捉摸不到的氣場所形成。就如一塊絕世美玉,不刺目,可越看就越能感覺出淡淡的光華,豐蘊而內斂,其中那歲月的沉澱,高貴的風骨,卻令人無法忽視。

  甚至,自然而然產生一種要低頭膜拜的感覺。

  這位大叔,身上穿著淡青色魏晉風格的大袖袍,高冠博帶,衣擺和袍袖被河邊的小風吹得微微擺動,通身名士風流。但,他身上還隱含著一種尊貴的氣息,被溫雅的外形沖淡了,若隱若現,若即若離。

  「小姑娘,請問,我可不可以借坐?」第二眼帥大叔又問,因為在「姑娘」前面加了個「小」字,顯得親切了些。同時,他的唇邊,有淡淡的笑意暈染開,如水墨畫般。那風度之美,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哪。

  春荼蘼收回發怔的眼神,身子往旁邊挪了挪,以行動表示同意。看樣子好像很矜持,很冷淡,其實是不知道說什麼好。

  真丟人啊,她也算見識過美男的,自家老爹就是,韓無畏也是,康正源氣質超好,甚至連祖父也是帥老頭,還有夜叉……

  怎麼今天居然看呆了呢?當初,只在看夜叉時發過呆。

  河邊青石挺大塊,約是現代公園長椅的一個半長,平整的條形,高矮也合適。大約總有人坐,表面光滑乾淨。而大唐風氣開放,男女在街上站在一處說話,或者在飯館裡擠桌都行,此時雖然是在人煙稀少的河邊,卻也沒什麼關係。

  春荼蘼想著,就張望了一下。

  小鳳是跟著她的,不過在她發呆的工夫,跑到附近去采秋日的小野菊。此時看到來了陌生的男人,連忙警惕的往她這邊看了看,見她略點了點頭,就沒有立即過來,因為知道她有時候喜歡一個人靜靜的待著。

  而帥大叔的身後也跟著兩個男僕,一高一矮,一魁梧一精瘦,穿著灰僕僕的短打,典型的部曲隨從模樣,若不特別注意,幾乎沒有存在感。

  帥大叔來歷不簡單,他兩個手下也是高手,春荼蘼敏銳的做出判斷。因為一主二僕都不怎麼張揚,卻有一份身居上層的從容不迫和自信。那種舉手投足間的細微感覺,是長年的生活薰陶出來的。很難偽裝。

  她和帥大叔,一男一女,一「老」一少,完全不認識的人。就那麼彼此沉默的共坐了一會兒。半晌後,帥大叔突然笑了笑道,「春小姐,你很沉得住氣啊。」

  春荼蘼很想問:你怎麼知道我是誰?但轉瞬間考慮到她上公堂打了幾場官司,沒有哪樁的圍觀者是少的,見過她,很正常。在洛陽,她算是名人了。

  因而只略歪過頭,雖然沒有回笑,但神情卻愉快地反問,「我應該很驚慌嗎?」

  帥大叔一愣,隨即就點頭道,「也是啊,既然有坦蕩的胸襟,有站在公堂上仗義執言的勇氣。何必會因為與陌生男子同坐而局促?你,很不錯。嗯,真的很不錯。」他說話的樣子,好像是長輩或者上級在誇獎晚輩和下級,完全沒有違和感。奇怪的是,春荼蘼這樣多疑而挑剔的性子,也沒有半點彆扭。

  「為什麼要做狀師呢?名聲很不好哪。」帥大叔又說,聽他的語氣,似乎並不是無意間走到河邊閒聊。倒像是故意找來,想和她談談。

  至於什麼原因,也許只是好奇。但莫名其妙的,春荼蘼對他有一種信任感,不是親人之間那種無條件、無選擇的信任,而是一種覺得他不會傷害她。刺探她,只是陌生人萍水相逢,互相傾吐一下心聲,之後各歸各路的信任。

  說白了,就是說話不用負責,事後不用承認,甚至彼此再也不會見到。所以,可以說真話。

  「大叔不覺得律法是很有意思的嗎?」春荼蘼再度反問。

  「人都說律法枯燥。」帥大叔的唇邊似是掛上一絲苦笑。

  「那是不知道律法之美呀。」春荼蘼深吸了口河邊濕潤舒服的空氣,「大叔不覺得,人生在世,到處都是戰場嗎?而律法之于皇上與囚徒、百官與萬民,就像手中的武器,可以保護尊嚴不被侵犯,生命和財產安全不被剝奪,即使是在最惡劣和嚴酷的環境中也不被欺淩。就像將士或者劍客之於手中的刀劍,是身體的一部分,能不喜愛和看重嗎?上陣者常說,刀在人在。其實我倒覺得,律法在則世道在。」

  「律法在,則世道在……這種說法倒新鮮。」帥大叔沉吟了片刻,又挑了挑長眉,露出很意外的神色,「這是你自個兒想出來的,還是師從何人?」

  「律法自在人心。」春荼蘼來了個模棱兩可的回答,「只不過當今聖上英明,把人生百態紀錄成冊,整理成條文,用以規範人們的行為而已。」

  「大唐律,很好嗎?」

  「律法是保護弱者的。」春荼蘼情不自禁的表達了現代法學的觀點,「若做到,自然是很好的律法。如果一個國家能有法可依,有法必依,執法必嚴,違法必究,那一定會迎來更強盛的太平之世。」好吧,這是中國法律的原則依據。

  「想不到,一個小姑娘還能胸懷天下與國事。」帥大叔又挑了挑眉。

  春荼蘼這才發現,他臉上最漂亮的地方就是那雙長眉,毛茸茸的,濃淡相宜,眉形好,斜飛入鬢,隱含英武之氣,而且非常可愛。

  「我不懂國事,我只愛律法。」春荼蘼搖搖頭,「我只是覺得,如果連皇上都依法辦事,不使用個人意志,咱大唐,一定會成為萬國朝邦的強盛帝國。」



第八十二章 參見皇上

  帥大叔看著春荼蘼,沉吟了一下才似是感歎地道,「也只有我大唐,才會有你這樣的女子。」

  「我當這是誇獎嘍。」春荼蘼笑道,在這位帥大叔面前很是放鬆。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居然很投機,時間就顯得過得飛快。眼見天近黃昏,都有點意猶未盡的感覺。尤其對春荼蘼來說,自穿越以來,雖然得到難得的親情,身邊也有幾個好友,還有一個神秘的、對她似乎很愛護的夜叉,但從來沒有人於律法之上,與她能如此坦率又深入的交流過,就算和身負大理寺官職的康正源也不能。

  帥大叔學識淵博,尤其法律意識,是古人極其缺乏的,算得上超前,與她談論起來,毫無澀滯,令春荼蘼大生知己之感。雖然兩人的年齡和地位貌似差距很大,閱歷也大不相同。春荼蘼甚至覺得,帥大叔說不定是刑律方面的官員,甚至站在更高的位置,所以目光長遠,把律法和國事也巧妙的結合起來,說得頭頭是道,春荼蘼聽得津津有味。

  此人,不是大官,就是大才。她斷定。

  「我聽說過一件糊塗官司,到最後也沒審清楚。」帥大叔望著漸斜的夕陽,低下頭來問春荼蘼,「天色晚了,只怕小友要回家,不如把你對此事的見解,當成最後的告別之詞。」

  「請講。」春荼蘼有些好奇。

  「其實只是欠銀官司罷了。」帥大叔坐正身子,從春荼蘼的角度只看得到他的側臉,似被夕陽攏上淡淡的金褐色光芒。美則美矣,但高貴,卻又虛無,特別不真實。

  「甲欠了乙的銀子。到期連本帶息還了回去。但乙卻聲稱並沒有收到。於是甲找來了丙作證,說明某年某月某日,在丙的見證下已經還清。雙方各執一詞。且都沒有更有力的證據,若你是狀師,要怎麼打這場官司?」

  「那要看我是做哪一方的狀師了。」春荼蘼想了想說。

  「乙方。」帥大叔的目光中快速閃過一抹異色。

  「那好辦。」春荼蘼拍了拍落在衣服上的樹葉和草絮,「我把甲和他的證人丙分開,然後挨個詢問他們還銀的細節。我說過,魔鬼藏身于細節之中。這世上沒有完美的犯罪,只要查。就會有漏洞的。只不過,有時候犯罪分子做得太聰明,不容易找到。可那不意味著沒有。」

  「魔鬼藏身于細節之中……」帥大叔喃喃念著,若有所悟的樣子。

  春荼蘼點頭,「對。也可以說,細節決定成敗,永遠不要小看最微不足道的證據。就本案來說,我會分別詢問他們還銀的時間、地點、銀子的成色、還銀的步驟、當時都說了什麼、裝銀的袋子或者箱子是什麼樣子的,還有任何可能的細節。反復問,不斷的問,交叉順序問。你要知道,言語是最經不得推敲的,尤其是謊言。這種小案。細節就能決定成敗。」

  「細節嗎?小案嗎?」帥大叔的臉上閃過令人不明所以的神色,「若是當初認識你,就好了。」說完又笑,「你今年還沒有及笈吧?當年我若認得你,你還是個幾歲的小娃呢,就算是天上掌司律的仙女下凡。也未必有這麼大的本事。事實上,你是我見過最為惠質蘭心的女子,琴棋書畫於人而言只是小道,你……」他忽然伸出手,輕拍了一下春荼蘼的頭髮。

  這舉止,對陌生人來說實在是太超過了。畢竟男女有別,一個三十多,一個十幾歲,貌似年齡差了一倍,但畢竟是成年男人和就要成年的姑娘,這種略帶親昵的動作很不合適。只是他純出自然,而春荼蘼平時再注意,偶爾也會忘記所謂規矩,兩人就都沒有尷尬。

  「別為外人的非議和無理而退縮,你做的是大事,幫助人的大事。有時候,可能影響別人的一生,是很了不起的,全大唐的年輕姑娘都比不上。」帥大叔說得認真。

  春荼蘼老大不客氣的實受了,站起身,略施一禮道,「再度謝謝大叔誇獎。放心吧,我才不管別人說什麼呢,人生不過百年,何苦活在別人的想法中。我的目標是,走自己的路,讓別人無路可走。」

  她說得俏皮,帥大叔被逗得爆發出一陣大笑。其實春荼蘼心裡明白,她只是幸運,重生在了一個包容的時代。若穿越到一個程朱理學特別嚴苛的地方看看?她這樣驚世駭俗,不把她浸豬籠,也得把她燒死,還得連累自家老爹和祖父。

  不過話說回來,既然來到這個異時空大唐,這個自由、強盛又充滿活力的地方,她若不肆意一把人生,也對不起上天的安排啊。人哪,就得在什麼地兒,做什麼事。

  雖然有些相見恨晚的知己感,春荼蘼卻還是和帥大叔分手了,連姓名也沒問。萍水相逢的感覺就是這樣的,何必拖拖拉拉、婆婆媽媽的磨嘰?某種程度上來說,她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瀟灑人,知道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而她和帥大叔再談得來,也不會不注意時間,讓祖父和父親著急。那兩個血緣之親,是她在這世上最重要的。

  接下來的幾天,她雖然偶爾回味這次暢快的思想交流,卻再也沒往河邊去。她不像其他姑娘那樣愛逛街,沒案子的時候很是坐得住,在家裡宅得也很哈皮,訓練一下小鳳,跟過兒研究開發一下美食,和祖父拔拔菜、對父親撒撒嬌,時間就很愜意地過去了。

  因為待在家裡,也不知外面發生了什麼事,等春大山的休假日,她感覺到了不同。因為春大山沒有回來,據說軍府有重要任務。

  她感覺有些奇怪。

  現今國無外憂,阿勒泰那邊的突厥人內亂不斷,根本掀不起大風浪。國內。除了淮南道今年有災情,導致糧食欠收以外,算得上國泰民安。那麼,還有什麼事能令平時安穩駐紮的折衝府有重要任務?

  難道。是有大人物出行?要知道洛陽乃是陪都,距離京都長安交通便利,水路通暢。數日可達。不用說京中的達官貴人、權臣將相,就連皇上、皇后等皇族中人,有時候也到洛陽住一段時間。若皇上來,還有隨行百官,遊玩、休假、處理政事都不耽誤。洛陽西北角地勢高,專建有皇城和宮城,規制與長安一樣。只是規模小些罷了。

  只是這都十月了,眼看要入冬,洛陽的景致已無絕美之處,大人物來這裡幹嗎?春荼蘼腹誹不止,因為不管是誰。害得她家老爹這麼辛苦,她都對其沒有好印象。

  好不容易,春大山得了半天假,大早上快馬加鞭趕回來,交了俸祿銀子給父親,又跟女兒說了幾句話,忽匆匆就要回去。

  「不能吃了午飯再走嗎?」春荼蘼依依不捨,扯著父親的衣袖不放,「至少洗個澡。換件衣裳吧?」

  「你也不早點叫人捎個信兒來,我好給你準備點東西。」春青陽也埋怨道。

  祖孫兩個看到春大山容顏憔悴,都心疼了。

  「時間來不及,一來一回,路上用的時間不少。」春大山無奈地道,他何嘗不想父親。不想獨生女兒呢?可是身為軍人,服從命令是沒有絲毫餘地的。

  「再說,軍府裡上至都尉大人,下至最小的士兵,都得守地待命,不只我辛苦。」春大山又解釋道,「等再過一陣子就好了。我們都尉大人說了,那時每人輪休十天,回頭我陪父親和荼蘼到城外去玩玩,聽說深秋和初冬的景致不錯的。」

  「到底是什麼重大任務啊,連家裡人也不能說嗎?」春荼蘼拉住父親的手臂,「好歹透露一點,不然祖父和我怎麼會放心。家裡也沒有外人,頂多我發誓,什麼也不往外說。」

  春青陽點點頭。

  春大山猶豫片刻,低聲道,「據說,皇上微服至洛陽。」

  春氏祖孫都大為吃驚。春青陽略好些,春荼蘼立即就興奮了。

  微服私訪誒,以前只在電視裡看到過,現在知道真人版了。可惜,沒能親眼看到皇上長什麼樣子,是英明神武?還是酒色之徒?

  「你這兩天給我老實點。」春大山點了點女兒的額頭,感覺比養個兒子還費心,「誰也不知道皇上去哪兒,萬一衝撞了,那可是惹了麻煩。」

  「皇上既然微服,我就算衝撞了,他也不能怪我。」春荼蘼反駁道,「不知者不怪,這可是民間古語。再者說了,他既然微服,怎麼會驚動軍府,結果鬧到如臨大敵呢?」

  「皇上這回到民間遊歷,本是沒想驚動旁人的。偏洛陽有幾位致仕的老臣,見過皇上的面兒,巧合之下,認了出來。」春大山歎口氣,「皇上的意思是,不要驚動太多人,但若不知道便罷了,既然得知,皇上的安全就得負責到底,所以軍府和縣衙都私下裡戒備著。現在洛陽,知道皇上真身的不過十幾戶大族和權貴之家。我官職雖小,如今卻正得都尉大人的用,所以知道這個秘密消息。」

  春荼蘼就算是現代靈魂,到底是沒見過所謂真龍天子的,被這個大八卦砸暈了,腦海裡生出很多想像,等回過神兒來時,只看到春大山出門的背影。

  另一邊,祖父拿著個小包裹追出來,一勁兒喊著,「大山!大山帶上這個。」是匆匆備下的幾樣吃食和換洗的中衣。

  春荼蘼二話不說,抓起包裹就跑,追到大門外。

  咦,奇怪。平時這個時候,榮業坊雖然清幽,也不會這麼安靜的。此時的坊間裡道上,人煙稀少,只有一輛寬大樸素,但透著低調奢華的馬車停在當中。春大山站在馬車邊,一個男人正從車廂中探出身子。

  「參見皇上。」春大山跪下了。

  春荼蘼頓時石化。第二眼帥大叔是皇上?!

  (本卷完)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3-30 03:52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6 12:57 AM 編輯

第三卷 舌戰群臣 長安篇(上) 第一章 您還記得洛河河畔的春荼蘼嗎?

  第二眼帥大叔,居然就是傳說中微服私訪的皇上!

  這個認知徹底驚到了春荼蘼。當時在河邊巧遇、聊天,她判斷出帥大叔非富即貴,但哪能想到他高貴到那個地步,是整個大唐的主人!畢竟,這種遇「龍」之旅,只在小說和影視劇中才看到過啊,哪知今天成了事實。

  不過她到底反應快,跟在父親身後跪下,心裡轉著念頭,可頭卻深深垂下去。

  「平身。」溫潤的聲音響起。

  春大山連忙起來,躬著身子倒退兩步。春荼蘼亦步亦趨,儘量減少存在感。但心裡也很疑惑,皇上為什麼來這裡?是私訪到她家,還是無意間逛到這兒?

  以那天在河邊的情形來看,他知道她是誰,說不定那「偶遇」也是安排。難道她驚世駭俗的要當大唐第一女狀師的舉動,連最高層也驚動了嗎?那麼,皇上今天來,就肯定不是無意的。

  他要幹嗎?看看什麼樣的家族才能養出她這樣的怪胎嗎?突然,春荼蘼後悔那天的暢所欲言來。這種事可大可小,若皇上真心覺得她說得對還好,若不然……豈不是小小女子枉議國事?

  春荼蘼想著,心裡焦急起來,幾度想抬頭,卻硬生生忍住。為了防止自己偷瞄,梗得脖子都疼了,只豎著耳朵聽。

  接著,她聽到雜亂的腳步聲,還有下馬車的聲音,更聽到站在前面父親的呼吸因為緊張而有些急促,最後聽到皇上的聲音繼續響起,「愛卿,這是你家嗎?怎麼不請朕進去坐坐。」

  「寒舍簡陋,怠慢了皇上,就是臣之罪過。」春大山仍然低著身子。不過,語氣雖然恭敬無比。但態度卻是不卑不亢,已經沒了剛才的緊張和局促。

  他是地方上的低級武官,別說皇上了。連三品以上的大員都沒見過,只是因為皇上微服到了洛陽,他又被軍府管事的上官重視,參與了護駕的行動,遠遠看過皇上幾眼而已。但儘管如此,他骨子裡軍人的剛勇和天生的氣度卻還是給了他膽色,令他並沒有瑟縮和膽怯。

  而大唐的第二任皇帝韓謀。看了看眼前雙雙垂著頭的父女二人,一個魁梧高大,一個嬌小纖細,看不清面目,卻同樣的大方坦然。不禁微笑著點了點頭道,「無妨,朕本微服,可惜到底驚動了地方。不過朕的初衷是想體會下民間風土人情,你太據禮,倒讓朕不爽意了。」

  韓謀都這樣說了,春大山哪還能拒絕,施了一禮道,「那臣斗膽,請皇上移金步。」說完就半側過身。對女兒低聲道,「快進去準備一下,叫你祖父出門接駕。」

  「不用準備,朕來得倉促,隨意就好。」韓謀截了句。

  春荼蘼腳下一頓,也不多嘴。彎著身子連退數步,之後轉身飛奔進院子。她從沒跑得這樣快過,心中有些埋怨。隨意?說得好聽,普通人家迎接皇上,能隨意得了嗎?若真怕麻煩到別人,一不要暴露身份,二不要到處亂走。他倒是臨時起意,卻不知讓別人家裡兵荒馬亂的。

  看到春荼蘼像小兔子一樣的迅捷,韓謀不禁唇角帶笑。那天在河邊聊了聊,心裡就有點念念不忘的意思,翻來覆去想她那時的模樣,所以今天特意找個由頭,跑過來看看。可惜,他到底不能……帶她走。若他不是這樣的身份地位還有的可爭取,但現在是完全沒有機會了。只是人生如戲,既然有緣,到底要演完這一出。

  想到這兒,他不禁有些悵然。

  片刻後,春荼蘼跟著春青陽,小跑著迎出門外,後面跟著過兒、小鳳、大萌和一刀等人。

  春青陽沒見過這陣式,緊張到腳下踉蹌。他一個小小的牢頭,見的都是罪犯,從沒想過一生中還能有見到天子的時刻,緊張中又夾雜了狂喜,只覺得春家這個先是經歷吊死人、然後又著過火,被稱為凶宅的院子,登時蓬蓽生輝,身價百倍。

  匍匐於地,卻還沒等三叩九拜,韓謀身邊的人已經得了暗示,上前扶起春青陽。雖則他只是前牢頭,如今賦閑在家的平民,到底有了年紀。大唐講究孝道和尊老,連皇上也不例外。

  「春大人,還是快請皇上進去吧。」韓謀身邊那個精瘦的「男人」低聲道,又快速向四周看了看。意思是:外面再戒嚴,也不是安全的。

  他眉清目秀,面白無須,連喉結也沒有,看樣子,應該是個太監。那個高大的不用說,肯定是貼身侍衛,絕頂高手。

  春大山也不多言,連忙前頭帶路,走到大門邊時,側身而立,躬身做了個「請」的姿勢。

  春青陽帶著眾人,隨在兒子身後。春荼蘼怕祖父摔到,緊緊挨著,攙扶著他的胳膊,感覺到祖父微微的顫抖著,連忙捏了捏祖父的手。有了小孫女這個暗示,春青陽鎮定了些。

  韓謀慢慢踱進了院子,前後左右都瞧了瞧,一邊參觀,一邊點頭,好像對這樸素而充滿民間氣息的地方頗為滿意。春荼蘼卻很是懊惱,總這麼彎著身子走路,實在是很累的。

  過了好半天,韓謀才去內院正堂坐定。

  小鳳和過兒都緊張壞了,手腳都在抖,為了免於失禮甚至闖禍,春荼蘼只得親自奉茶,「用茶粗陋,請皇上見諒。」她按照差不多的程式自謙。可是茶水不好,誰請他來了?

  在河邊聊天時,她對第二眼遇大叔很有好感。但如今他身份拔高,她卻怎麼看怎麼不順眼起來。所以,誰說人的身份地位變了,感情不會變?明明就會呀。

  而讓她驚訝的是,韓謀居然親自接茶!

  她沒去過皇宮,更沒給貴人奉過茶,但,不是應該由手下人接過去嗎?謹慎點的,都不會叫她自己燒水煮茶,若沒人在一邊盯著,就得有人試毒的才對。難道說。其實皇帝並沒那麼講究,是讓小說演藝給虛化成如此?

  突然,春荼蘼有一種強烈的違和感。並沒有發現什麼不對。就是女性的直覺,這位皇帝……實在是有點不對頭呢。

  而且,皇上在接茶的時候,小指似無意蹭了一下她的手腕。她是現代靈魂,對這種程度的肢體接觸反應沒那麼大,但女性的敏感還存在。

  他這是無意,還是勾引她?

  沒錯。他是皇上,地位崇高。長得好看,是超齡帥哥。富有四海兼學識淵博,但她連士族高門都不願意進,何況皇宮?她可不想有一天眼淚汪汪地問:您還記得洛河河畔的春荼蘼嗎?

  只是。眼前的男人是皇上,若他真提出什麼要求,春家哪能反抗?

  瞬間,春荼蘼警惕起來,也緊張起來,渾身都僵了。

  韓謀的眼角餘光一直看著春荼蘼,忽然看到她似乎全身的刺都紮了起來,知道是剛才那肌膚若有若無的觸碰,令這小丫頭戒備了。不禁暗暗苦笑。

  「春大山,論起來,朕與你一家算是有緣。」他放下茶盞,微笑道,「之前初來洛陽,就看到你女兒上公堂、打官司。真是樁樁精彩,件件驚心。之後,在洛河邊遇到,著實聊了兩個多時辰。所以今天正好繞到這邊,就特地來看看。」

  「臣惶恐。」春大山連忙上前道,「小女頑劣,一向任性妄為的,皇上念她年紀尚小,原諒她胡作非為,不服管教。」

  「朕可是誇她哪,有什麼原諒不原諒的。」韓謀挑挑眉,「我大唐女子,就該像她這樣膽識過人,智機在胸。春大山,你教得好!」

  他這樣說,春大山再鎮靜,也忍不住抬頭,飛快的看了他一眼。見他不似作偽,目光還落在女兒身上,腦子就混亂了,即覺得能得到皇上首肯,女兒的名聲必然變壞為好,又覺得小小民女得皇上看中,未必是好事,一時心亂如麻,連忙道,「皇上太誇獎了,臣何德何能?就算臣的小女,也只是胡鬧罷了,當不皇上一個好字。」

  「她把大唐律運用得如此熟練,怎麼會是胡鬧?」韓謀似乎沉了一下臉,隨即緩和道,「罷了,你們都先下去,朕要和春家小姐再談論下律法。那天她說過的話,朕回去細細思量,倒是有不少有趣之處。」

  春大山一凜,心道:原來皇上來家裡,是為找荼蘼的。只是荼蘼之前怎麼沒說過見到過皇上?是了,只是河邊偶遇,皇上必隱瞞了身份,所以荼蘼不知情。但,就算女兒在律法上頗有見解,也不值當的讓皇上親自登門呀。

  難道……皇上不會看上了荼蘼吧!

  貴為皇帝,卻如此紆尊降貴,實在難以讓人不多想。

  「皇上,小女無狀,恐怕衝撞了皇上。」他只感覺心底突然結了冰,硬著頭皮道,「不如臣在一邊侍候著,免得她冒犯天威。」

  換做別人家,女兒被皇上看上,得歡天喜地的,恨不得當場就把女兒送上去。可他不。他要守在女兒身邊,他才好就近照顧和疼愛,哪怕嫁人,也要家世簡單的,離得他近的。他答應過白氏,要愛護女兒一輩子。可現在這種情況,萬一皇上在他家就臨幸了女兒,最後連個名分也沒有,怎麼辦?

  縱然皇上素有英名,但那是傳說,真正的人品如何,他卻不知,畢竟春家和皇家隔著十萬八千里。所以,他絕不能讓女兒單獨落在「龍」口邊上。



第二章 愛女之心

  「不用。朕就喜歡她直言不諱。」

  「皇上,您就讓臣在一邊侍候吧。臣的女兒從小被臣嬌寵慣了,實在不懂禮儀。」

  「春大山,你不放心什麼?」突然間的沉默後,韓謀的聲音一下降下了溫度,就像是冬日清晨的寒霜,冷入骨髓。

  春大山額頭冒汗,卻仍然咬著牙不肯退讓,「臣不敢,請皇上恕罪。」

  「退下!這是朕的旨意。」韓謀面沉似水,「別以為朕在私訪中,就要不了你的腦袋!」

  這話,已經算說得重了,韓謀身邊的太監一個勁兒向春大山使眼色。可春大山居然硬氣得很,頭也不抬,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反復就一句話,「請皇上恕罪。」那意思,絕不會讓女兒單獨在皇上跟前回話。

  他不是不知道抗旨的後果,觸怒皇上,說不定頃刻間的性命不保。但他是父親,荼蘼是他的命根子,他寧死,也不能讓女兒落到不堪的境地。

  春荼蘼悄悄上前一步,輕輕推了推父親的肩膀。

  開始,她還以為父親說她頑劣什麼的,只是自謙,是場面話,所以低頭彎身裝恭順。後來見父親死也不答應把她單獨留下,就隱約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她知道,這是父親拿生命在保護她,雖說父女天性,但春大山居然做到這一步,居然不惜對抗皇權,而且當面兒就半步不退,也令她感動到不行。試問天下間能有幾個人,在面對能生殺予奪的皇上的時候。還能支起全身的硬骨頭和脊樑?這不明智,卻很英雄。

  不過她也明白父親是關心則亂,因為就算皇上與她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也肯定不會對她做那些骯髒事。言語挑逗嘛,倒是可能的。但畢竟他是素有英名的皇帝,而且她也沒絕色到讓男人見了就忍不住的地步。哪可能急色到胡來。

  所以,她使了個眼色,叫父親先下去,自個兒沒事的。可春大山因愛生勇,腦子不知哪兩根弦纏在了一處,理智冷靜什麼的都扔到脖子後頭去了,也不想想。他守在門外,真聽到什麼再闖進來都來得及。他就是犯了擰,非在這兒盯著不可,管對方是皇上還是乞丐?

  啪的一聲,韓謀把茶盞摜到地上。摔個粉碎。

  春荼蘼嚇了一跳,春大山卻相反,拉著女兒跪到他身後,高大的身形完全把女兒遮住。背上的衣服上冷汗都打濕了,卻沒有退縮的意思。那肢體語言相當到位,意思是:荼蘼別怕,天塌下來,有爹幫你頂。

  看到這情形,韓謀卻笑了起來。不是冷笑。不是怒極反笑,甚至不是虛假的笑,是真心實意的發笑,「朕可開了眼了,世上還真有你這樣當爹的。過分敏感,行動幼稚。腦子糊塗,又不計後果。但這一片愛女之心,倒令朕佩服啊。」

  韓謀這樣,連春荼蘼都糊塗了。乾脆,她大大方方向上望去,就見韓謀的臉上哪有不愉之色,反而滿是贊許,當下就把心放回了肚子裡。只是多少有些不滿,不管這位皇帝是臨時起意的試探,還是預謀的考察,都顯得行事不夠莊重大方、更不怎麼光明磊落。要麼,就是他有雙重人格,微服私訪時暴露本性。要麼,他這樣做自有深意,故意表演。要麼,他不是皇上……

  最後一個想法是自然溜進腦海的,春荼蘼自己都嚇了一跳。

  韓謀是天下英主,少年為王時就名聲在外,文武雙全,慣會御人、御心之術,與歷史上的唐太宗李世民類似。雖然沒仔細研究過他的為政手段,但大唐才歷兩代,前朝還被突厥人禍害了兩百年,根基都敗壞了。可是現在呢?卻呈現安穩盛世之相。所以說,他的手段絕對不是蓋的。這樣的人,會微服於民間的嗎?就算會吧,以其之精明,會被發現嗎?就算被發現,怎麼可能還繼續裝下去?還做這麼不靠譜,看起來像是沒有計劃的事?

  突然間,她捕捉到了心中的那點違和感。這位皇上言談舉止都貴氣逼人,從骨子裡散發出天子的氣質和氣勢,真不是隨便能裝的,何況還有當年在京的致仕老臣認出了他。但他外表雖像,學識心胸也是真真的,這是她親身驗證的,可行事卻有如兒戲,倒像是……演一場戲。

  此異世大唐還沒有戲曲表演,但歌舞樂坊倒是有的,吹拉彈唱,也會排演些有情節的故事或者話本,娛樂民眾。而這次皇上出巡,給她的感覺是虛虛的,特別不真實,就像是演戲。但反過來說,怎麼可能騙過這麼多人啊,是她想太多了吧?洛陽城那些有頭有臉的人物也不是白癡,這邊出現了皇上,長安城裡應該就沒有了吧?他們怎麼可能不再三調查就確定?

  一定是她想多了!她暗中深深吸了吸氣。她知道自己生性多疑,若非再三確認的事實,她基本上不會相信。但現在的想法也太驚世駭俗了,必須壓下去!

  她在這兒跟自己較勁兒,擋在她身前的春大山也因為韓謀的言行舉止反復變化而迷茫,「皇上,您這是……臣糊塗。」

  「沒什麼,你很好。」韓謀的聲音平緩溫暖了許多,又幽幽歎了口氣,「我大唐官吏不知凡幾,聰明能幹的、才學超群的、勇武難敵的都有,個個出類拔萃。只是像你這樣的品性,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也可謂之大丈夫啊。」

  這是很高的評價了,而且是從皇上口中說出的讚揚之語,春大山恍然間有點承受不住,一個頭重重磕在地上,「皇上英主,臣愧不敢當。臣……望皇上降罪!」他語無倫次。

  到底春大山是古人,一旦明白皇上對他女兒並無不良企圖,就不斷自責起來。恨不得抽自己幾個大嘴巴。怎麼會想歪了呢?剛才怎麼就小人之心了呢?是自己心思齷齪了吧?怎麼可以把皇上想成是那樣的下賤之輩。真是罪該萬死!

  「朕說過你很好,何罪之有?」韓謀站了起來,「天下父母若都像你一樣疼愛子女,不出賣子女以為榮。不以利益傷害子女,遇強權而不退,家穩則國安。多好。」他聲音裡有苦澀的歎息感。說得春荼蘼心頭莫名酸楚。

  這話,說得多麼寂寞啊!而這位皇帝,也真的很有法制思想啊。社會秩序是以法律為標準的,若毀壞,或者忽視,其實無人能獨善其身。因為每個人的頂上,都會有更有權勢的人。即使是皇上,有時候還要服從利益。所以律法,才是最公平的保護力,也是這個世界的綱常。雖然,有時候它會令人無奈。

  「春荼蘼,好好打官司,大唐需要你這樣的狀師。」誇完春大山,韓謀又對春荼蘼表現出期許之意,之後突然就離開了春宅。

  春大山本來想護送,卻被阻止,只得快馬加鞭,回軍府報到,再把剛才的事報了上去,當然去掉了皇上要單獨面見自家女兒的事。上官認為皇上看中春大山。對他又多了幾分和顏悅色。

  而在春宅,全家人都被皇上造訪而激動著,人心慌慌,什麼事也做不了。就連春荼蘼也回屋躲躺著去了。但她卻不是因為興奮,而是覺得皇上來得奇怪,走得莫名其妙。中間發生了點曖昧不清的情形,再加上心底有一個壓不下去又不斷湧上來的念頭,令她煩躁到得不行。

  這種情形足足持續了兩天,第三天中午,春家又有人造訪。這一次,來訪者的地位同樣很高,卻非不速之客,竟然是韓無畏。

  「我已經被調往長安,走水路時路過洛陽,特地暫一暫。」韓無畏說,眼睛裡似有融人的驕陽,從春荼蘼身上掃過。

  她快及笈了吧?能夠嫁人了。看她身量和五官像要長開,雖無驚豔之美,卻清麗中帶著一股子無畏和冷靜感,一旦與人相處,就很難不喜歡她。

  「什麼時候的事?」春荼蘼很驚訝。

  據父親講,韓無畏是未來接替幽州大都督的不二人選,怎麼忽然又調回長安?難道羅大都督還穩如磐石?不過,軍政的事她不懂,只是好奇罷了。

  「半個多月了,我啟程時,接替我的都尉人選已經上任。」韓無畏抿了口茶,欲言又止。

  他希望把春大山也調到長安,這樣就可以和荼蘼經常相見。他年紀不小了,他父王和母妃都在為他的親事著急。他知道要想和荼蘼成就姻緣是很困難的,但他暗中下了決心,就一定要想辦法做到。

  在京師為武官,升遷比外地的容易,尤其是太平盛世的時候。春大山再進幾級,只要有七品,他就好辦多了。雖然權閥之家一般會與高門士族聯姻,不過皇叔倒是喜歡貴族與寒微並家世低的人家做親。

  不過他不知道荼蘼的心意,荼蘼又是個有主見的。因而他不敢太莽撞的求娶,只有多多接觸,兩情相悅,那時就容易得多。

  只是,怎麼調動呢?憑白無故的,就算是他,也不方便任意行事。何況還不能打草驚蛇,讓人懷疑到他的真正打算。

  而春荼蘼心中有事,沒有注意到韓無畏的猶豫神情,突然壓低聲音道,「你知道吧?皇上微服到了洛陽。」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3-31 09:30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13 03:51 PM 編輯

第三章 朋友就朋友吧

  「啊?!」這下,韓無畏也驚到了。

  「前兩天還到了我家。」春荼蘼加料。

  韓無畏瞪大眼睛,一時說不出話,陽光般的容貌和氣質,此刻有些呆萌。很可愛。

  好半天,他咽了咽唾沫,有些艱難地說,「之前,我接到我父王寄給我的密信,是說皇上有微恙,把國事交托我父王代政,已有月餘不曾上朝。可是京中平靜,沒有亂勢,難道說,皇上偷偷到洛陽來了?」

  「把你調到長安,不是因為京城不穩吧?」春荼蘼嚇到了,身為平民,太不樂意看到國內動盪,外有強敵了。所謂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哪。

  「不是。」韓無畏很肯定的否認,「若有動盪,我父王不可能不給我說,我也不可能這麼緩慢上京,還有心思跑到洛陽來找……呃,停留。」

  「那皇上一個月不上朝,沒有關係嗎?」春荼蘼愕然,沒注意韓無畏說自己到洛陽時的那幾分不自在。

  她在回憶,雖然她歷史上不好,卻也知道帝王史上有幾位不愛上朝的皇帝,但大約都是昏君吧?可是當今聖上,卻是英明著稱的啊。

  「有我父王和幾名親近老臣,每四天到內苑一次見駕。」韓無畏按了按額頭道,「所以我說不曾上朝,卻沒說皇上不見啊。」

  「你剛還說偷偷?」春荼蘼一挑眉。

  「對啊,皇上何必偷偷?」韓無畏也有些不明白,「他若想微服。體驗民間風土人情,必不會選擇洛陽。因他從少年還沒封太子之時,就非常喜歡洛陽,幾乎年年都來。登位後。隔個三五年也會來一趟,早就失了新鮮感。再者,皇上到陪都也很正常啊。大可以宣昭而行,難道有秘密的……」說到這兒,韓無畏抿緊了嘴,知道有些話,當著春荼蘼不好說。

  她畢竟只是民女,好多事還是不沾惹得好。

  而春荼蘼想的卻是另一宗:果然京中無皇上嗎?有老臣見駕什麼的,不說明問題。畢竟皇上沒有公開露面。所以,洛陽的權貴才會完全相信這邊微服的人是真的吧?可是,為什麼她會有那般奇怪的懷疑呢?身在此地的皇上,是真?是假?這到底是演哪一出宮廷狗血大戲啊。但是任何懷疑也得有根據,只憑女性直覺是沒有用的。

  那麼。韓無畏此來,莫非是天意?到底是親叔侄,別人會認錯,他應該不會吧?

  除非,皇上有不足外人道的孿生兄弟!

  春荼蘼一激靈,發覺自己的想像力太豐富了。這是穿越女的優勢和劣勢,生活在現代,資訊爆炸,從古至今積累下的文學作品有多少。狗血天雷的事件也幾籮筐了。遇到的每件奇怪的事,腦子裡都冒出無數種可能。

  「你住在哪兒?住幾天?」她想了想,忽然轉移話題。

  「你搬出來了,我自然回別院去住。日期嘛,還有十幾日空餘。」韓無畏說著站起身,因為心中有事。不打算多在春家停留,想了想又道,「哦,我帶了幽州的土儀,待會兒叫人給你搬過來。想必,你思鄉了吧?」

  「謝謝韓大人,回頭請你吃飯。」春荼蘼感念韓無畏的細心,曬了曬牙齒道,「不過我有個建議,不知當不當講。」

  「咱們這麼熟了,你這麼問,害我傷心呀。」韓無畏無傷大雅的調笑。但他的意思,兩人是朋友了,凡事可直說。

  春荼蘼神色卻正,「我建議,你最好隱瞞來洛陽的消息。就算要出面,也得等合適的時機。」

  韓無畏多聰明的人哪,聽春荼蘼這話,略沉吟一下就明白了,不禁大為驚訝,「你懷疑什麼?」若非皇上是冒牌的,他應該直接去見駕才是。

  他畢竟是古代人,意識再超前,也不能有春荼蘼那樣對千奇百怪事情的快速反應。雖然她也只是懷疑而已,因為那位皇上,其神情氣度都超于常人,就算她這種沒見過天子的人,也覺得那是天子之風,何況還糊弄了大批貴族老臣?

  只是,他的行為上略有些輕佻和過分肆意的感覺……

  若他是大明正德帝或者隋煬帝楊廣那樣的人物就罷了,他們天生任性妄為,骨子裡有浪漫主義的情懷。偏偏,當今聖上是以端正而重法而著稱的。就是這點違和之處,讓她的懷疑有如野草般在胸中瘋長。

  而再若,這位皇上真是冒充的,本和她沒有關係。可他千不該、萬不該來她家裡,害得父親這樣頂天立地的男人和祖父這樣大的年紀對他三叩九拜。這就是觸了她的逆鱗,她不得不多管閒事了。不過念在曾經相談甚歡的份兒上,她不會把事情做絕。

  她這個人說白了,就是恩怨分明,敢作敢為,有怨報怨,有仇報仇。

  「不用看我。」她對韓無畏笑笑,神色間並不緊張,「雖然太驚世駭俗了點,但你此時心中想的,正是我心中想的。」

  「何人如此大膽?」韓無畏皺眉,怒道,渾身上下驀然就籠罩上一層凜冽的氣息。心中卻想,眼前的姑娘,又怎麼會有如此大膽的懷疑?這麼多權貴不敢想,她為什麼就敢?

  他平時跟春荼蘼總是嘻嘻哈哈的,就像普通的、只是家世稍好點的軍中少年將領。可一旦認真起來,天潢貴胄的氣質就遮擋不住,有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狂勁兒。

  「所以叫你不要急嘛。」春荼蘼攤開手,「現在還只是懷疑,而且是很大膽的懷疑。若弄錯了,你是沒什麼,嫡親的侄兒呢,我可就慘了。敢質疑皇上,全家不想活了嗎?不過……」她話題一轉,「若真是假冒的,你一出現。他會慌張,如果就此跑了,以後豈不讓皇上背著大笑話?再者說了,他到底為什麼這麼做。好歹要探查一下才行呀。」

  韓無畏點頭,「有理。」說著松了口氣,「幸好我也是微服。」他是怕行蹤被父親派在他身邊的人報上去。所以偷偷跑來的。不然他計畫的親事就要提前暴露,以後少了緩衝的餘地。

  「如果你信得過我,就讓我先查一查,然後你再做出反應。」春荼蘼接著說,「你也別回你家別院了,就在我家忍耐幾天可好?」

  「嗯嗯,都聽你的。」韓無畏的頭。點得如小雞啄米。雖然春宅很小,但他巴不得賴在這兒不走,現在春荼蘼主動提出,他哪有不答應的道理。

  「你的人手夠嗎?」他關心地問。

  「反正這事在洛陽的高層是半公開的,只是還沒傳到長安而已。應該好查。之所以傳不過去,只怕『皇上』有口諭,讓他們不許說吧?」春荼蘼聳聳肩,「其實我很好奇,若我們猜中了,那個人簡直算得上膽大包天。他究竟是誰?為什麼要這麼做?不知道後果嗎?如果選在偏遠之地,例如嶺南和西川還好說,可洛陽是陪都啊,就算不是天子腳下。也差不多了呀。他就沒想過,若被逮到會是什麼下場嗎?怎麼我感覺,他有點故意找死的意思?」

  「不管怎麼說,先查查他做了什麼再說。」韓無畏認真起來的樣子很帥,「可笑所謂洛陽的權貴,現在還做著巴結皇上,加官進爵的美夢。等揭穿時,都得找地縫鑽進去。人力財力的損失倒是次要,可還有什麼臉?連皇上都認錯,被個騙子耍得團團轉。」

  「你好像已經斷定我們的猜測是真的了?」春荼蘼好奇。

  「因為……我瞭解皇叔。」韓無畏眯了眯眼,「剛才一時震驚,沒回過神兒,到這時候才想明白。你無法想像皇上有多驕傲,凡事都追求做到盡善盡美。這樣的人,怎麼可能在微服被人發現後,還悠哉樂哉的跟沒事一樣,還四處亂晃。此事,十之八九。還有,他為什麼到你家來?」

  「誰知道?」春荼蘼攤開手,但很快腦子就一閃,又著補了一句,「之前我在洛河邊與他無意中遇到過。今天他來,非要單獨留我說話,我爹怕他不懷好意,死也不肯,他還威脅要砍了我爹的腦袋。」

  她猛然意識到,她得把春家摘出來。所以,不惜透露自個兒被調戲的事。不然,有些瘋狗樣的人,無事生非的要攀扯到春家怎麼辦?她堅決要把這苗頭掐下去,把春家擺在受害人的位置上。所以,對不起了啊,不管你是真的還是假的皇上。

  韓無畏聽她這麼說,腦門上的血管差點蹦出兩寸高。好啊,冒充他叔叔,還惦記他的心上人,此仇不共戴天哪。

  「春大人是真丈夫!」他挑了挑拇指,由衷稱讚。

  春荼蘼突生怪異之感,當時,那個不真真假的皇上,也是這麼誇她爹的。

  「不如這樣。」韓無畏想了想,又說,「我不去跟他正面交鋒,私下跑去看看總行的。咱們兩邊不耽誤,你查著事,我查著人。」

  「他身邊大約有高手,你得小心。」春荼蘼嗯了聲。

  韓無畏無所謂地笑笑,「那沒有什麼,我就裝成刺客,蒙面去探。發現不了正好,若發現了……反正皇上嘛,總有人想刺殺,頂多我不打草驚蛇就是了。」

  也是。做皇上是高危職業嘛。

  「不怕被發現,我考慮的是你的安全問題。」春荼蘼很鄭重。

  「擔心我啊?」韓無畏的眼睛閃光。

  「身為朋友,擔心一下很正常啊。」春荼蘼坦然。

  好吧,朋友就朋友吧。至少,是一個良好的開始。韓無畏自我安慰著……



第四章 龍的膝蓋

  「皇上此來,本是為體察民情,沒想驚動地方。」春大山告訴春荼蘼,「被發現後,和洛陽的權貴士族們見過幾面,『無意』中提起淮南道今年秋收時遇災,導致有些地方顆粒無收。只可惜如今太平盛世不久,國庫不是很充盈,朝廷雖然開倉賑濟,終究杯水車薪。為此,甚是感歎了一番。」

  哦,明白了,曾經公然索賄。春荼蘼點了點頭。而且看春大山的面色就知道,那些高門豪商一定是渾淚大出血,就為在皇上面前買個好字。這一筆,摟得實在是不少哇。可此人若真是假冒,為什麼還不逃走?當然這驚天大騙局被揭穿,只要在大唐的國土上,他就註定沒有好日子過,可正因為如此才要快逃啊。

  逃到西域去,布哈拉、撒馬爾罕、粟特……或者東渡日本。這時候,日本應該有了,只是比較落後而已。

  又或者,他真是皇上,只是暫時喪失理智,或者故意做出任性而輕浮的事?難道,她的猜測全是因為想像太豐富了?事實上是沒影兒的事?春荼蘼真給繞糊塗了。

  她知道事關重大,所以沒把懷疑擴散,正好春大山回家,她就拜託父親幫著打聽,沒想到得到了一個金光閃閃的消息。

  「荼蘼,你打聽這些幹什麼?」春大山有些擔心地問,「是不是皇上對你……」

  「爹,您別多想。也別多問。就聽女兒一句,離皇上遠點,儘量別跟他有接觸。如果派您什麼任務,裝病也好,想別的辦法也行,總之能避則避。」

  春大山愕然,張了張嘴,卻終究沒有問出來,只點頭應下。他就這點特別好,女兒說出來的話。他從來不懷疑,絕對信任,絕對照做不誤。

  緊接著,韓無畏晚上跑出去,大半夜才回來。

  現在大萌和一刀擠在一間房,騰出另一間給韓無畏暫住,他的四個只忠於他的貼身護衛則在外書房裡打地鋪。本來春大山和春青陽覺得這樣做太怠慢賢王世子。或者還會兼著某一方要地的未來大都督,掌著堪比節度使大權的年輕人了。不過韓無畏說他正在執行秘密任務,不能暴露身份,春氏父子只能默認。

  「怎麼樣,看清楚了沒?」春荼蘼本就等在外院,見他回來,連忙追問。

  韓無畏露出疑惑的神情。眼神糾結而不確定地道。「看清了,可他……就是皇上啊。不僅是長相,言談舉止都和皇上是一模一樣的。若說別人認錯有可能,畢竟洛陽的老臣權貴都是賦閑在家很久的,太長時間沒有面見皇上,或者以前只遠遠瞧見過。可我從小在宮裡長大,被皇叔視為親子一般,日日相見。怎麼可能認不出?惟一有異的……」

  「是什麼?」

  「是他身邊的那兩個人,那精瘦的小白臉兒和那個壯漢,我從沒有見過。」韓無畏的眉頭越皺越緊,「但這也難說,皇上身邊也有暗衛,在宮中時用不到,我不認識也不稀奇。」

  「你斷定他就是皇上嗎?」春荼蘼聽他這麼說,更動搖了,「或者是我多想……」

  「不,他的臉,他的動作,他的聲音確實是皇上沒錯。除了,就是瘦了一些。」韓無畏嘬嘬牙花子,很發愁的樣子,「可不知是什麼原因,我看到他時,不會有那種不知不覺就挺直脊背的動作。你不知道,從前我在皇叔跟前的時候,只要腰不直,必挨幾小棍兒。所以,我長大後不管何時見到他,都情不自禁的挺腰。」

  這叫條件反射。春荼蘼暗想,嘴上卻說,「難道世上真有兩個人是長得一模一樣的?」

  「那不可能連神態舉止都像呀。」韓無畏搖搖頭,「我從屋頂上觀察時,他正在寫字,就連那端正淩厲的字體,也是御筆無疑。」

  「那證明他就是皇上。或者……」有陰謀。比如長年的模仿,如果是天才騙子,就能夠做到以假亂真。可為什麼要這麼做?這事怎麼看都透著詭異。

  至於說長相……世上相像的人很多,但連韓無畏也分辨不出來的,必須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也就是孿生的兄弟,而且還得是同卵子雙胞胎。

  但不管多麼不可思議,理論上,這是最大的可能。所謂大千世界,無奇不有,誰也不知道在地球的哪個角落,發生著什麼令人想不到的事。

  「你坐會兒,我去找祖父。」春荼蘼說完,不等韓無畏問為什麼,就跑走了。

  祖父別看只是個牢頭,獄官,但走南闖北,見多識廣,而且畢竟有了年紀。大唐歷經兩代雄主,他也經歷了從開元到如今的歲月,年幼時似乎還趕上了突厥人被趕走的末期,所以有些消失的風俗,他都知道的。

  「祖父,那些高門士家,如果生了雙胞胎,而且是嫡長子的話,是不是只留一個?」她似乎在哪兒聽到過這種惡劣殘酷的習慣,剛才突然福至心靈,連忙來問。

  「怎麼想起問這個?」春青陽有點警惕。

  自從皇上登門、接著韓無畏登門,還神神秘秘的,他就有些莫名的緊張。人是奇怪的、或者說是有靈性的生物,對異常情況都有天生的感應。

  「你就給我講講唄。」春荼蘼施展萬試萬靈的撒嬌大法,「總之您放心,跟咱們春家沒有半文錢的關係,只是為了幫助韓大人。」

  她這樣說,春青陽就略放下心,想了想道,「你說得沒錯,是有些風俗,認為雙生子是不祥的,是前生的仇人,今天扭著一起投的胎,只為了有機會報復。若是貧門小戶或者豪門貴族的次子、庶子、或者女兒便罷了。畢竟掌握不到家族的權力,也不可能繼承家族,不涉及到利益。但若是嫡長子……唉,那孩子中的一個就可憐了,才降生到這世上,連眼睛還沒長開,就被溺斃。通常,是他們中間比較瘦小的那個。」

  「這是什麼時候的風俗?」

  「來源很早,不可查了。」春青陽歎了口氣,「當今皇上登位後。曾明旨禁絕此事,明令禁止民間濫殺雙生男嬰。不過,就算是現在,私下也有人這麼做。老實一點的,就報為夭亡。但大多數的情況,那孩子連天日都不得見,對外只說生了一個。弄死的那個,隨便找個地方埋起來了事。講究的,借個因由做一場法事,超度超度這可憐的孩子。不講究的……唉,真是造孽啊,世上得多出多少孤魂野鬼,增加多少怨氣。這連年下來。怎麼會不遭天災天譴呢?」

  大晚上的。就算春荼蘼一個看屍體也不怕的女狀師,也不禁打了個寒顫。這,實在是太殘忍、太愚昧無知了。那些身為孩子長輩的人,怎麼下得去手?

  其實她理解,那些人是為了整個家族的利益著想,怕雙生嫡長子的出生只差幾分鐘,卻因為長幼有序,只能一人掌家。最後。在心理不平衡之下,為爭權奪利而打得你死我活。到底那些豪門不像蓬門小戶口,兄弟之間反而不太友愛。

  可是,世事無絕對。怎麼因為有那種可能,就扼殺一個生命?就剝奪一個孩子生存的機會?

  她實在接受不能!而且祖父有一句話,似乎點到了她腦子裡的某根弦上:當今聖上登位不久就要禁止這民間陋習。他這麼做,有什麼特殊原因嗎?一般皇上只會注意到內外政事,戰爭或者疆土,何況大唐才歷經兩代,算不上百廢待興,卻也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做。

  除非……聖上深深感受到某種刺激,才會選擇很快對民俗宣戰。

  心裡想著事,恍恍惚惚出了正房,卻看到韓無畏站在內院門廊上向她招手,像是有急事。

  她走過去,還沒站定,就聽韓無畏低著聲音說,「我考慮了,還是不能確定那人是不是我皇叔。我看,不如我們直接找上門去。一來,看看他的反應,二來,我還有特殊的檢驗方法。」

  「什麼特殊方法?」春荼蘼反問。

  韓無畏的腳下動了動,似乎有些赧顏,下意識的搓了搓手,好半天才羞羞答答地道,「皇叔大我十四歲,他初登大寶時,我還沒有出生。而他與我父王關係分外親厚,我出生時,他第一個抱的我,後來……又帶我進宮,讓皇祖母親自教養,所以與我特別親近。小時候……我不懂事,又好勝得很,五歲時與他比劍,輸了之後……不服……簡直不知天高地厚,小小年紀就想贏大人,從體力和身材上就不可能是吧?而且是對上……武功很高的皇上……」

  「你做了什麼?」春荼蘼冷靜的打斷韓無畏。

  前世當律師時,陳述事實時吞吞吐吐,不斷給自己找藉口的人多了,她早就學會判斷。一般情況下,不留情的打斷,能讓他們直接說出最終、最重要、最直接的結果。

  「我咬了皇上的左膝!」果然,韓無畏衝口而出,之後就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

  「咬得挺狠?」春荼蘼忍著笑問。

  韓無畏點頭,「特別狠。留下很深的牙印,現在也還很明顯。」說完,他半轉過身去,那樣子似乎要撓牆。

  春荼蘼終於忍不住,撲哧一聲樂出來。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4-2 06:01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10-22 01:30 AM 編輯

第五章 冒牌皇帝

  哎呀呀,敢咬皇上?那可是龍體!龍的膝蓋!

  他居然敢!並且還能存活下來,這不是小霸王嘛。哈哈,其實她並不是嘲笑才五歲的小壞蛋,而是現在如此高大俊帥的年輕男人,在說起這件事時的扭捏樣子。

  看來,他真的覺得很丟臉啊。而她腦海裡不斷出現一個一臉霸道小胖子的模樣。

  「別笑了!」韓無畏有點惱羞成怒,伸手捏住春荼蘼的下巴。

  他想制止她,可手指在接觸到細膩的肌膚時,就感覺像被雷擊似的,怔住了。

  可惜春荼蘼在公堂上反應機敏,在公堂下做調查時聰明伶俐,機變百出,偏偏在感情上反應遲鈍,有點天然呆的傾向,完全沒注意到這異樣,只掙扎開,跺跺腳道,「明白了,要想辦法脫他的褲子。」

  韓無畏一驚,下意識地又想捂春荼蘼的嘴,「你這丫頭,什麼都敢說,注意言辭!」這些話要是他母妃聽到,定然會嚇得暈過去吧?

  「我是狀師,直接而明確的描述,是我的職業習慣。」春荼蘼無奈的歎了口氣。

  古人啊,還真麻煩,她大部分時間會留意自己的言行舉止。畢竟,她的所作所為已經很是離經叛道了,不能再過分。可在熟悉的人面前,在不太防備的人面前,在涉及案件時,總會自然流露本性。

  不管面對多麼難堪的細節,因為律師是她的職業,她都要正面對待。不管任何會令普通人覺得難聽、難過、難以啟齒的話。她都要坦然接受,只把它們當成各種詞彙。曾經,她打一起強姦案,涉及詢問那骯髒過程的時候。她把那個無恥的強姦犯都問得冷汗直流、結結巴巴。

  只是……不防備?她以前只對家裡人全心信任,現在對韓無畏也慢慢能敞開心扉了嗎?

  「好吧,我換個說法。」她妥協。「我們要想辦法,使他在無防備的情況下,失去下肢的遮擋物,暴露膝蓋,以確定其固有傷痕是否存在。繼而,確定其人是否為冒名。」

  「也不用這麼繞。」韓無畏扒扒頭髮,不知怎麼。聽這段話聽得額頭有點冒汗,「總之,我們來一招敲山震虎,直接上門。若他見了我特別高興,經我言語試探。他仍然毫無破綻,基本就能確定他是皇上。不過……此事事關重大,我總要看了他的傷痕才甘心。」

  「若有人潛伏多年,密謀驚天之事,人家也在膝蓋上造一個假傷痕呢?」春荼蘼想起《俠客行》中的大粽子幫主,當時可就有個貝海石貝大夫,就在他身上造過假傷疤。

  「那樣也無妨。」韓無畏微微一笑,「假得真不了,我已經在他附近埋伏了人手。他身邊的人武功再高,滿打滿算也才三人,必無法反抗。而他若跟我一起回京,那自然沒二話,若不回的話……或者想逃,哼哼。就等於暴露了真相,我們也就不必再猜疑了。」

  「現在全洛陽的高官權貴都認為他是皇上,你不怕他借此反咬一口?振臂一呼,把你拿下?」春荼蘼提出另一種可能性。

  她就是這樣的人,寧願前面多設想不利的狀況,也省得到時候再抓瞎。

  「我不會讓他有機會反咬的,直接打暈了帶回京。」韓無畏也想到了這一點,「我相信自己的武功,除非他是皇上那種等級的高手,不然我一擊必中,不可能給敵人喘息之機。就算我搞錯了,皇上也捨不得殺我的,頂多受點皮肉之苦。」他用的主語是「皇上」,而不是「他」,可見已是做了兩手準備。

  既然如此,春荼蘼就和韓無畏商量,第二天一早就到「皇上」的下塌處。那是洛陽一戶豪商的宅子,就在洛河畔風景最美之處。當時聽說「皇上」微服而至,全家連夜搬空,諾大的園子全給「皇上」一行人使用。因為「皇上」愛靜,連僕役也不沒留下,只在週邊留了很多暗藏的護衛,還有河南府尹親自挑選的、極為可靠的廚房傭人和侍候的僕人。

  而韓無畏叫春荼蘼一起去見駕,就是要用她打掩護。因為他要搞突然襲擊,若直接報上名號,說不定「皇上」就有了心理準備,愣打進去也不現實,只好用美人計。

  果然,當「皇上」聽說春荼蘼求見,立即興沖沖的往裡請,根本沒想到自己已經被懷疑。

  事先,春荼蘼和韓無畏商量了一個多時辰的細節,比如見面第一句話說什麼,怎麼觀察對方的反應。如果不得不脫衣驗身,春荼蘼怎麼找個藉口離開,韓無畏怎麼想辦法,無意中掛破對方褲子的膝蓋處。

  兩人一致認為,這個動作在技術和姿態上都有很大難度,比劃了半天也選不出最佳出手方案,最後只好決定見機行事。了不起,用強的。

  然而沒想到的是,一切來得太突然了,突然到幾個當事人都沒有準備。人都說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廢工夫。春荼蘼和韓無畏更厲害,還沒踏破鐵鞋呢,直接沒費任何工夫,就得到了結果。

  只是,傷害了春荼蘼的手掌和雙膝。如果硬要算的話,還有她純潔的眼睛。

  事情是這樣的:春荼蘼在先,韓無畏在後,在一名小廝的引導下,進了「皇上」所居的一處景色和建築風格都最為別致的內園。在離正房十幾丈處,轉由「皇上」身邊的大太監,那個精瘦、面白無須、年輕、娘氣兮兮的馮公公帶領,往房裡走。

  可能是「皇上」對春荼蘼太過心悅之,居然紆尊降貴的到門邊來迎。春荼蘼不知對方是真龍還是假龍,哪敢承受這樣破格的待遇,連忙急走幾步,準備上前跪拜。

  恨只恨、怪只怪、好好的門檻。你修那麼高幹什麼?春荼蘼的身段在女子中算修長,和個子高的男人比就差遠了,所以左邊的小短腿倒是邁過去了,右邊那一條卻留在這邊。整個人向前撲倒,呈嘴啃泥式,摔得那叫一個狠。

  「皇上」憐香惜玉。在春荼蘼就要與大地,或者說與那光滑可鑒人的青磁磚進行最親密的接觸前,連忙上前一步,伸手去扶。要夠及時,扶得正,春荼蘼會直接趴到他的懷裡,整個過程會有英雄救美般的美感。可這位「皇上」似乎並沒有武功。而且在判斷上也出現了重大的失誤,拯救春荼蘼時,少向前走了半臂的距離。

  千萬不要小看這才一尺的長度,它能讓事情的發展,完全轉換軌跡。甚至。轉換到無法預測的程度。

  春荼蘼事後想,如果當場有慢鏡重播的話,會看到她被絆到後,身子騰空。人在這種情況下,為了保持平衡也好,為了自救也好,雙臂是向前亂抓的。假如「皇上」趕到,她勢必就要緊緊抱住,以免自己摔疼。但「皇上」大人少走了半步。於是她悲劇的繼續向下摔,在趴到地面上的瞬間,她的雙手抓到一點布料,下意識的死死拉住。

  但布料的力量,顯然支持不住她的體重。所以,嘶啦一聲……

  再抬頭。只看到兩條白白的肉柱子。有點細,但絕對屬於男人。而兩個膝蓋上,光滑整潔得很,別說傷痕了,連皺褶也沒有一條。

  「別看!」眼前一黑,身子從後側被撈起,她甚至還沒有感覺到摔傷的疼痛,就覺得天旋地轉,地面和屋頂兩度倒轉,眼前金星亂冒。

  嗆啷聲響起,清脆得像劃破了空氣,那是寶劍出鞘的聲響。春荼蘼扶著最近的固定物回過神兒,看到韓無畏冷峻著神色,身子挺拔如松,手中的長劍,橫架在「皇上」的脖子上。

  「你是誰?」韓無畏問,雖然並未目露凶光,卻也殺氣騰騰。顯然,韓大人很生氣,後果很嚴重。

  「能先讓我提上褲子嗎?當著姑娘的面,如此大不雅啊。」那人渾不在意地笑笑,「賢王世子韓無畏,行嗎?」

  他認識韓無畏!可韓無畏說出那樣的話,做出那樣的事,就表明不認識他,也斷定他是冒牌的皇帝了。難得的是,他居然不驚慌,這人是瘋子還是聖人?

  春荼蘼驚愕,就算她一直努力尋求真相,但真相卻來得太突然了,出乎所有人的預料。她和韓無畏想了各種方法,要驗證那膝蓋上的傷。因為,那算是很隱密卻又直接的證據。可哪想到,她只是腳下不穩,摔了個嘴啃泥,就順手把人家的褲子給扒下來了!而現在,她正倚在門框上,努力讓自己不再摔一跤。

  今年是秋老虎的天氣,如今還在返熱,而那位只穿著一件單衣單褲,雖然上衣寬大,像一條連身裙子似的,擋住了春光不外泄,但那兩條腿,自膝蓋以上三寸一直到腳腕,卻全光溜溜的暴露於人前。

  證據,一目了然。

  「你知道我?」韓無畏的手一絲都不抖,略轉過身,擋住春荼蘼的視線。他心上的姑娘那純潔的眼睛啊,不能讓這臭男人的光腿給污染。

  「我研究皇上,怎麼會不瞭解他最寵愛的侄兒呢?」那人小心避著劍鋒,慢慢彎下身,把褲子提了起來,慢悠悠繫好,「天意啊,若不是你出現,我能完美謝幕。」



第六章 你真愛錢

  「你說什麼?」韓無畏冷笑,「無論如何,我倒真佩服你的膽氣,這時候還沒嚇得屁滾尿流的。只可惜,我不能縱容你胡作非為。你頂誰的名號行騙不好,非得頂皇上的!」

  說著,伸手連點騙子身上的幾處大穴,令他除了嘴巴、臉上的肌肉、眼珠子還能動,其他部位僵住,就像一根人棍兒那樣,筆直的站著。接著,迅速把春荼蘼拉到身後,劍指騙子的兩名貼身之人。

  幾個動作,兔起鶻落,迅捷又準確。春荼蘼只覺得眼前衣袂飄飄,劍風微涼。接著,傳來兩種極煞風景的慘叫。怎麼回事?不是應該刀劍相交,連戰數個回合,讓她這個現代人好好欣賞一下古代的武學之美嗎?

  叫什麼?誰叫?幹嗎叫得像殺豬一樣!

  定晴細看,那位馮公公整個人側躺在地個,身子蜷縮成一團,護著頭不斷叫救命,聲音尖利急促,就像被驚嚇的母……雞?!再看那個高大魁梧的,正聲若宏鐘討饒,動作笨拙如熊的左支右絀地推擋著,看樣子都急哭了。最後,為了躲避韓無畏挺普通的一招,居然不小心自己撞在牆上,當場暈了,哪有半點風範?

  誒?!這兩個不應該是武功奇高的保鏢嗎?一個是大內高手,一個是絕頂侍衛?

  不不,是她和韓無畏太想當然了,進入思維誤區。

  既然這位皇上是冒牌的,他身邊的人當然也是騙子啊。而騙子,怎麼可能有武功?若真是高手。直接打家劫舍多方便?不過他們膽子真大,菜成這樣,就敢做出這翻天的事。可也難怪了,畢竟。誰敢和「皇上」身邊的人動手?

  一邊,冒牌皇帝看不過眼了,勸道。「誒誒,不要打他們吧?他們夠不成威脅的。馮公公是個小娘子扮的,那個大漢……腦子有點問題。」

  噴!如果可以噴血的話,一定要噴滿牆。自從穿越到如今,眼前的冒牌皇帝不斷挑戰著春荼蘼的理解極限。這人,不會也是穿的吧?畢竟,在古代找到這種極品不容易。

  韓無畏很洩氣。

  他佈置了外防、偷襲的人手、自己也全神戒備。還設計了無數抓捕罪犯的方案,還以為得痛快淋漓地大戰一場,哪想到卻有殺雞用牛刀、有勁使不出的感覺。

  春荼蘼遞了個眼神,意思是:我們一直發愁怎麼讓這冒牌貨露出膝蓋,但結果我卻不小心扒掉他的褲子。當真相那麼輕易地呈現于眼前時。是多麼突然、無力,而且難以置信啊。你懂的,是吧?

  韓無畏閉了閉眼睛,順手把那兩人也點倒。

  終於,整個世界清靜了。

  然後他再度順手,重新把長劍搭在冒牌貨的脖子上。其實騙子已經沒有反抗能力了,他之所以這樣做,純粹因為看對方不順眼。

  「說!」他低喝。

  「說什麼?」冒牌貨愕然,就好像眼前發生的事都與他無關。他不是主角,只是旁觀者。

  韓無畏一怔,經過剛才這麼鬧,他還真有點忘記了。

  「你為什麼要冒充皇上這麼大膽?」好心的春荼蘼提醒道。

  「哦,這個呀。」冒牌貨的唇角露出些諷刺中帶著得意的笑容,「這個你們就不懂了。撒謊這種東西,要麼別做,要撒就要撒大謊,越是天一樣大的謊,就越是戳不破。你沒看到嗎?整個洛陽的權貴都被我蒙蔽了。」他笑眯眯的,好像被逮到的人不是他,「我的倒楣,在於遇到了個不信邪,只信自己的春荼蘼。是她先懷疑我的對嗎?」

  「你怎麼知道?」這下,連春荼蘼都好奇了。

  「小姑娘,人的情緒都在雙目之中。你雖然聰明,城府卻不夠。普通人倒罷了,可若遇到行事老辣,眼睛奇毒的人,你的心思就像寫在臉上似的。」那騙子笑笑,頭微微側著,顯然怕被劍鋒傷到,「我只是沒想到你找來的這麼快,還加上一個賢王世子。」

  「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春荼蘼下意識的接口道。嗯,以後要修煉城府。如果總能被人看透,她以後還混個屁啊。她的目標,可是要做大唐第一狀師。

  「沒錯,這話說得真好。你這個女子,經常有驚人之語啊。」騙子讚賞的歎息著,「但你要知道,坐在皇上這個位置,就算再平易近人,和藹可親,平民或者普通官吏見之,即使不是誠惶誠恐,也會由尊敬而生懼怕。可你,卻是疑惑和不信任,這不是很說明問題?之前,咱們在洛河邊談天說地之時,我還感覺你對我是極有好感的……哎喲,小韓,麻煩你手穩一點。」

  他提到洛河邊的相遇,身子紋絲不動的韓無畏抖了抖,鋒銳無比的劍刃就割破了那騙子的一點皮膚。有隱約的血絲,微微滲了出來。

  活該啊!春荼蘼唇角上翹,對這人沒有絲毫同情。還有點遺憾怎麼沒再狠點?只要不是直接殺了他,疼得他呲牙咧嘴、血染前襟的才好,怎麼只劃破兒一點油皮兒?

  不是春荼蘼殘忍,而是這騙子太氣人了。也許因為他自己也不在意,好像玩捉迷藏被發現了,頂多輸一局就是,完全沒意識到冒充皇上,《大唐律》上雖然沒有明確的罪名認定和懲罰條款,但以類罪推論,絕對是砍頭的罪過。

  他那樣美形,就算被揭穿也那樣坦然,被寬大的雪白衣衫襯得,有如謫仙之人。可正是那種有恃無恐、甚至奸計得逞的樣子,看起來真的很欠抽,讓他吃點苦頭是必須的。

  春荼蘼現在就想罵一句:他令堂的,到底是誰被誰抓到,誰才是大反派啊!

  而且,他為什麼興高采烈的?難道所有人都被他利用了?

  春荼蘼陡然而生一種奇怪的感覺,旁邊的韓無畏也是。

  他敢斷定。這個冒牌貨行騙之前,充分考慮過後果。至於他為什麼如此大膽到近乎瘋狂的地步,暫時還無法理解。不過,割傷冒牌貨的脖子是他故意的。誰讓這混蛋敢說荼蘼對他有好感呢?毀人清譽不說,關鍵讓他聽到生氣。這明明是當著他的面,調戲他的心上人。他堂堂賢王世子。怎麼可能忍下這口氣。而人若激動起來,那當然……手上就沒準頭了,咳咳……

  令他開心的是,這混蛋受傷,荼蘼很高興。不如,好好折磨他,能得荼蘼一笑。也不算這死騙子白活一世。賢王世子很沒有道德地想著。

  於是三個人各懷心思,沉默下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地上還躺著兩陀。那情形,那是相當的詭異。

  「被認定為騙子。你都不反駁、不狡辯嗎?」最終,倒是一向沉得住氣的春荼蘼先開口了。

  「剛才說了,撒大謊不容易被人戳破。」冒牌貨幽幽的道,目光流轉之間有些讓人看不懂的東西,「可一被戳破,就是圓不回去的。既然如此,還要做無用功,不是太浪費了嗎?我這個人,唉。就是很懶的。」甚至,懶得活著。

  「有些事,就算大家都心裡明白,表面功夫也是要做的。」春荼蘼嘲諷地道。

  「你這是教我打官司?」冒牌貨挑挑眉,露出興味的神色,「如果我要上公堂。你可以當我的狀師嗎?」

  「如果你請得起的話。」春荼蘼神色冷淡,但雙目灼灼,「這麼驚天的大案子,委託銀子自然要多多的收。」

  這案子打好了,她立即就能名揚天下。前提是,皇上允許進行公開審理,而且不會報復的話。她接手,當然有風險,可機遇和風險是並存的。而且不知為什麼,她覺得這個冒牌皇帝應該受到嚴厲的懲罰,可是,卻罪不至死。

  皇權不可侵犯,可現代觀念是:天賦人權。雖然這思想在古代行不通,但能做到的,她還是想努力試一下。記得以前看到過一個寓言,說海潮退後,沙灘上留下很多無力返回海水的小魚在掙扎。一個孩子在沙灘上散步,每撿到一條小魚就扔到水裡。有人問他,你這麼做,什麼也改變不了,又有誰在乎呢?孩子說:那條小魚在乎。

  是的,她改變不了這個世界,但能幫一點是一點。當然,她之前會確定這冒牌貨沒做傷天害理的事。她不介意接了案子再拒絕,對騙子撒謊,她真是毫無壓力。

  「你真愛錢。」冒牌貨諷刺道,眼神卻是欣賞的。

  「世上有人是不愛錢的嗎?」春荼蘼哼了聲,「而且就算是罪大惡極之人,也有得到辯護的權利。這是老天賜與的,只要官府和皇上允許,我做你的狀師又何妨?罪犯只應該承擔他所犯下的罪,並不需要面對別的。」

  一席話,韓無畏和冒牌皇帝都聽得眯起了眼睛,似乎思想受到衝擊,又若有所悟。可不知為什麼,春荼蘼驟然產生了一個清晰的念頭:「這兩個人,真像叔侄兩個。」

  「你到底是誰?」她開口問,然後又找補了一句,「若要當你的狀師,基本情況得瞭解。」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4-5 01:08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10-22 01:30 AM 編輯

第七章 求死

  「我姓韓。」冒牌皇帝回答。

  韓無畏立時皺眉,持劍的手用力下壓。登時,人棍兒韓先生膝蓋一彎,跪在了地上,「你說什麼?」他冷冷的問,很有威勢。

  「難道除了皇家,沒有人可以姓韓嗎?這可是國姓。」冒牌皇帝說,「難道,你以為我在挖苦你?說到底,你還不夠格呢。」

  春荼蘼上前一步,輕拉了下韓無畏的手臂,防止他被激得發火。

  她心裡忽然起了風浪,而且有向驚濤駭浪上發展的趨勢。這個人也姓韓,雖說姓韓的人有千千萬,但他剛才說他觀察皇上,這麼說,他應該是距離當今聖上很親近的人。而韓無畏是賢王世子,皇上寵愛有加的侄兒,他卻說韓無畏不夠格被他挖苦。加之她關於雙生子陋習的猜測……答案於是呼之欲出。所以,韓無畏最好不要再輕易動武。

  「你到底是誰?」這次,是韓無畏問的。

  他本極聰明,敏感被大大咧咧的外表所掩蓋。剛才一時之氣,被荼蘼略暗示下,立即清醒。

  「我沒有名字,但你們可以叫我影子。」那人答非所問,隨後歎了口氣,無盡的寂寞。

  春荼蘼和韓無畏對視了一眼,因為來之前沒考慮會這麼順利,這時候倒有點被動了,不知道下一步要怎麼做才更適合?大張旗鼓的揭穿騙局?還是秘密將影子先生押回京城?但無論如何,這事得讓皇上知道。可那些權貴如果發現自己被騙,又必定不想鬧大吧?到底臉上不好看。還不如吃個啞巴虧。而大唐才歷兩代,豪門權閥勢力大,就連皇上也會顧忌他們的心情。

  「晚了。」韓無畏正猶豫,影子突然輕聲說。

  「什麼晚了?」韓無畏挑眉問。

  春荼蘼有很不好的預感。於是也顧不得禮儀,上前拉住韓無畏的衣袖。韓無畏下意識的低頭看了看那隻小手,迅速令心情平靜下來。之後深吸了一口氣,緊緊盯著那冒牌皇帝。

  也不知影子此名,是真是假。

  「你們是不是在想,要把這件事壓下去,對不對?」影子嗤笑,「堂堂大唐的皇帝讓一個騙子冒充,下面的高官權貴居然沒有發現。拿出大把銀子供奉,此事說出去,不僅那些溜鬚拍馬的傢伙丟臉,朝中坐著那位,怕也丟人嘍。哈哈!」

  「你什麼意思?」韓無畏的眉頭皺得愈發緊了。

  「意思是。其實我早把真相埋藏在民間。只要我被抓住,這秘密就像一顆優良的種子,很快就破土發芽。所以,瞞是瞞不住的,而是趁著天下皆知之前,想好對策,把這件事圓滿解決吧。哦,對了,別想著禁絕謠言哦。有道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大水洶湧而至時,堵塞只能釀成大災,不如疏通呢。」影子好整以暇的說著,極盡氣人之能事。

  春荼蘼因為就站在韓無畏身側,所以感覺得到他的怒氣。甚至。他整個人都似化成了一柄出鞘的寶劍,立時就能斬殺了眼前的大騙子。可讓春荼蘼佩服的是,他雖少年心性,卻能把努力完全抑制住,只冷冷的道,「你這是求死。」

  「影子本來就沒有生命呀。」冒牌皇帝雖然不能動,但一臉攤手聳肩的無所謂表情,「沒有生,又何來死?你不用嚇我,我可不是被嚇大的。」

  「我沒嚇你,只是說出你的心思罷了。」韓無畏倒笑了,「只是,好多事你說了不算,就算你捅破了天,怎麼修補法,也輪不上你做主。」說著,他發出一聲尖利的呼哨。

  眨眼間,就有幾名帶刀護衛飄身而至。春荼蘼甚至沒看清他們是從哪裡來的,而他們並沒有蒙面,卻給人面目不清之感。這樣的人,是當暗衛的絕佳人選。

  「韓家的影衛,果然名不虛傳。」影子由衷歎道。

  韓無畏一窒,卻沒有搭話,而是指了指影子,吩咐道,「把這個人帶到我那兒去,嚴加看管。不管他說什麼也不要理會,別餓死就成,也別讓他見到除你們之外的任何人。還有……把地上這兩個也關起來,分別關。」

  「是。」幾個人,回答聲卻完全一致。

  「小荼蘼,銀子我有的是,你別忘記答應了給我做狀師。還有,也別忘記來看我。」被強拉走之前,影子努力說著。

  春荼蘼不置可否,等三個騙子被帶走,連聲音也斷絕,她不禁問,「你到底要如何做?」

  想必,韓無畏會直接回到他的別院去,因為春宅那麼點大,關押不了這種要犯。

  「他占了先機。」韓無畏沉吟道,「他能這麼大本事假冒皇上,我就信他剛才說的,能讓謠言四起。說不定,他外面還有幫手。但有一件事他說對了,防是防不住的,不如想辦法應對。」

  「這件事很燙手。」

  「所以說,讓皇上煩惱去吧。」韓無畏突然笑笑,露出一口閃光的白牙,「我這就發出加急密報,說清楚所有細節,相信皇上很快就會有旨意下來。至於這兩天……我會找洛陽頂尖的幾個權貴,把此事透露一二,免得事發突然,再氣死幾個就不好了。不過……」他話題一轉,「若皇上決定公開審理這樁詐騙案,你真的要給他當狀師嗎?」

  「皇上不會遷怒的話,我就接下這案子。」春荼蘼說得認真,「我雖然是個睚眥必報的壞脾氣,卻不是小肚雞腸的。影子自然也騙得我好若,還讓我祖父和父親對他跪拜,但是一碼歸一碼。於私,我會報復他。但於公,我在公堂上也會盡力維護他的權益。」

  「那我們這次是站在對立面兒上嘍。」韓無畏稍後退半步,似乎這樣能看得春荼蘼更不清楚些,「我倒很好奇。你要怎麼打這場官司。」

  春荼蘼笑而不語。

  因為韓無畏接下來的事情會很多,所以送了她回家後,就很快離開了。

  晚飯時,春大山回了家。一臉的莫名其妙,說軍府的上官突然解除了警戒狀態,開始給軍官和衛士們輪流放假。他被放在了第一批。

  「有半個月的空閒。」春大山放下碗筷,神情間也不知是喜是疑,同時壓低聲音問,「難道說皇上離開洛陽了?」

  春荼蘼見祖父也吃得差不多了,就叫過兒和小鳳待會兒再收拾,自去門外守著,然後把驚天的消息透露了出來。她是個嘴很嚴。很能保密,打死也不說的人,但其中不包括家人。不管是什麼事,她都會先告訴家人,讓他們凡事都有心理準備。

  「你說什麼?!」春氏父子幾乎同時站起來。驚呼出口。而且一人帶掉了一隻碗,掉在地上,摔碎成好幾瓣。

  「這這……這簡直是膽子大到天了。我活了這麼一把年紀,也算見識過各類刑獄的事,卻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膽大妄為的!」春青陽臉都白了。

  春大山也沒好到哪兒去,一直半張著嘴,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說實話,就連來自現代、見識更多的春荼蘼,也料想不到會有這種事情發生。在現代。頂多冒充個高官什麼的,直接冒充第一領導人的,那真是瘋狂之中的瘋狂!

  「這個……不會打官司吧?你不會摻合到裡頭吧?」春大山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問,「告訴你啊,平時你怎麼折騰,爹都縱著你。這次。絕對不行!」

  春荼蘼一怔。

  她已經把接案子、打官司當成常態事件,因而沒想到在這件事上,春大山會這麼激烈的反對。再看春青陽,是絕對支持兒子的意見的,害她心中發苦。

  當下她什麼也不敢說。只含含糊糊地道,「說不定那騙子直接拉出去砍頭呢,與我有什麼相干?」她不提接不接這案子,先哄得祖父和父親放心再說。

  接下來的幾天,果然漸漸有謠言在市井流傳開,但規模和力度都不太大,只隱約說有人冒充京裡的大人物,還沒點名到皇上。另一方面,洛陽權貴突然集體低調了起來,市面上呈現出詭異的安靜。

  這些,全是大萌和一刀出去打聽的。最近幾天,春家大門緊閉,除了日常採買著,任何人不得出入。當然,其實主要防的是春荼蘼。她不想頂撞祖父與父親,卻又實在無計可施。他們平時太寵愛與縱容她,如今嚴厲起來,令她有束手無策之感。
 
  終於有一天半夜,她威脅一刀和大萌把她偷運了出去,自然也得到了韓無畏的幫助。她覺得,如果實在祖父與父親不允許她打這個官司,她可以放棄。但于情於理,對當事人,也就是名為影子的冒牌皇帝,她得有個交待和說法。

  這,不僅是職業道德,也是做人的誠信和態度。

  「怎麼才來看我?」一進韓家別院裡那處隱蔽所在,影子就開口問道。

  從他的外表來看,沒受什麼委屈,即沒有憔悴,衣物頭髮都很整潔乾淨。就連關押他的房間,也佈置得不錯。惟有違和的,是一條鐵鍊拴在他的腳腕上,以他那不太強壯的手臂和纖長的十指來看,絕對是掰不開的。

  「我沒有與你約定時間,甚至我都沒答應來看你。」春荼蘼就站在門邊,離他遠遠的,「我來,是要告訴你,有可能我無法接你的案子。因為,百善孝為先,我祖父不允許。」



第八章 奉旨辯護

  影子怔了怔,卻沒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只道,「你防備心真重,就算站到我面前,我還會掐死你不成。」

  春荼蘼皺眉,最不喜歡他這樣胸有成竹的態度,好像一定會逼得她點頭。他這樣,很容易讓人惱羞成怒,產生逆反心理。

  「我一直很好奇。」春荼蘼同樣不理他的問話,反問道,「你知道我懷疑你,甚至覺得我會發現你的真實身份,為什麼不快點逃呢?撈一大票就走,不是很聰明的做法嗎?」

  「我以為你不愛多管閒事,雖然你是以代人上公堂為生的。而且你只是懷疑,卻沒辦法確定。」影子攤開手,好像很無奈。

  「京裡皇座上那位,永遠運氣那麼好。我千算萬算,也沒料到他的寶貝侄兒會出現,還和你是朋友。這世上,能一下就揭穿我是個西貝貨的,惟有姓韓的小子了。」他口裡的小子,自然是指韓無畏,雖然他也姓韓,但他肯定不是說自己或者皇上。只是他提起皇上時,語氣也不那麼恭敬,也不怕隔牆有耳。事實上,韓無畏敢放她一個人進來,肯定在外面布有暗衛的。在這裡說的話,沒有一句不會被他知道。

  韓無畏是為了保護她,她很明白,所以並不害怕。

  「於是,我想玩一個大的。」影子繼續說,「然後在逃走時,把你搶走。」

  春荼蘼吃了一驚,連平靜的臉色都控制不住了,「你搶我幹什麼?」

  影子一臉『你那是什麼表情,有這麼驚訝嗎?一點都不難理解好嗎?』的神色,斜睨了春荼蘼一眼道,「土匪都會有押寨夫人,何況我這種大才子加美男子?我既心悅於你,又沒辦法三媒六聘,只好搶你回去,做我的夫人嘍。在我看來,除我之外,沒什麼人還能配得上你。跟你說,我連迷藥都弄來了,如果不是韓小子出現,現在你我已經在塞外雙宿雙飛。那地方,太適合逃亡者了。」

  春荼蘼張了張嘴,沒有出聲。生平第一次,有人叫她啞口無言。

  很好,冒牌皇帝很有本事。

  「怎樣,被我的深情打動了吧?」影子看著發呆的春荼蘼,笑眯眯的,「活著愛一個姑娘有什麼意思,死也要一起帶走,才是真心。」

  「見過自戀的,沒見過你這麼自戀的。」春荼蘼深吸口氣,終於緩過神兒來,不跟他討論他那奇異的邏輯,因為他們的感情永遠也不會有瓜葛,只話題一轉道,「你騙來的那些銀子呢?」

  「哦,那三千萬兩啊。」影子拖長了聲音,似乎不怎麼在意,也不怎麼心疼,「從我被抓起來那天,已經通過官府的櫃房,以『飛錢』的形式送去了准南道。此時,大約以皇上私募善款的名義公開召告完畢。所以,京裡那位就算知道,難道還能把銀子拿回來不成?他那樣愛惜名聲,怎麼能從百姓身上刮油?就算那些捐銀的大戶,也不敢往回收的。」他可真捨得,三千萬兩哪,換算成RMB,她都數不過來後面的零。

  可是,這是行善,會有千千萬萬的百姓因而獲救,是好事。

  只是,她不覺得他是出於善意,他是要給自己增加籌碼。韓無畏有一句話說對了,他是在找死。他嘴裡說得好聽,實際上從沒想過逃走,而是與皇上正面對上,所以才鬧得這麼大。過幾天,想必謠言會更洶湧。而他,居然在外面還有可用的人手,真不簡單。

  這個人,心裡邏輯與別人不同,外表看起來溫雅,內心卻非常瘋狂,似乎有著對生命的厭倦。但給這種人打官司是最省事的,因為他什麼都直接說出來,不但不隱瞞,而且還……顯擺。

  「當時你不知道我的身份時,有沒有一點想嫁給我?」影子突然問。

  「大叔,您比我爹的年紀還大好不好?自命瀟灑不算過錯,為老不尊就太噁心了。」噗!窗外有人笑出聲,接著,韓無畏走進來,「我再也聽不下去了。」不過不知他猜到了什麼,對影子的態度雖然冷淡,但並不惡劣,只拉了春荼蘼就走。

  影子並不多嘴阻攔,倒是春荼蘼難得產生了惡作劇之心,突然停下腳步,對韓無畏說,「我再跟他說個笑話。」說著,走到影子身邊,低語幾句。

  等她和韓無畏出了門,身後就傳來影子的大笑聲。

  韓無畏沉默片刻,低聲道,「別給他做狀師,就算皇上允許公開審理的也不要。我知道你一直游走於危險邊緣,也一直平衡得很好。可是,這次不一樣。」

  「知道了,我不會讓祖父和父親擔心的。」想了想,又回了一句,「還有你。」韓無畏耳力好,儘管春荼蘼說得很小聲,他還是聽到她給影子講的那個笑話,正印合了自己的猜測,所以更不想讓她摻合到這些皇家的骯髒事來。而春荼蘼那句「還有你」讓他的心情忽然舒暢了起來。

  送走春荼蘼,韓無畏轉回到自家這個隱蔽的院落,不是他想來,而是暗衛通知他,影子要見他。因為心中的某個猜測,他不得不來。

  「把這封信呈送給皇上吧。」影子遞過來明顯才寫好的信,「沒封口,你可以看。其實也沒寫什麼,只是小荼蘼說的那個笑話。」

  韓無畏的手下意識的握緊,把信弄皺了,「我不會給你送。」

  「你會。因為你明知道,關於我的一切,必須由皇上親自定奪。而他若要殺我,就不會讓我活到現在。換句話說,我活到現在,就有活下去的理由。」影子神色間盡是嘲諷,「你放心吧,那個笑話我沒有提到是誰告訴我的,不會傷害到小荼蘼。你拿她當心肝寶貝,我也不會害她。倒不是我好心,只是覺得若沒了她,這世上就更沒有意思了。」

  「你此舉是什麼意思?」韓無畏皺眉。

  「求饒啊,看不出來嗎?」影子攤開手。

  「我不管你有什麼打算,只是荼蘼就算你向皇上暴露出她,我也有本事護得住,就不用你操心了。」韓無畏冷冷回了一句,拿著信走了。

  又過了幾天,謠言終於愈演愈烈,官府根本壓制不住。到後來,傳出來洛陽微服的皇上是冒充的。而在淮南道,則聽說皇上派人拿了大把銀子賑濟災民的消息。一時之間,大唐內部輿論混亂,百姓們跟打了雞血似的興奮,紛紛猜測哪個消息為真,哪個消息為假?在洛陽和淮南道,哪個是真皇上?可是冒充皇上,好傢伙,千百年來也沒說過這樣的事,太驚世駭俗了吧?

  麻煩的是,雖然知道影子有後手,京城和韓無畏這邊都有了準備,但謠言的源頭和前往淮南道送銀之人,硬是查不到。而淮南道的官員為了爭功,一個個不遺餘力的把事情搞大,完全沒想過其中有問題。畢竟,就算沒有上鋒的命令或者朝廷的文書,誰會拿三千萬兩出來砸著聽響玩啊。整個淮南道,一年收的稅銀才有多少?再說,皇上都說是私募了,自然不會走官方管道。

  銀子擺在這兒,那還有假?

  這就是古代的麻煩之處,不管幾百里加急,各類命令還是和事實反應之間,還是會有時間差。如果是在現代,一個電話就搞定了。但現代網路發達,要禁止謠言也更難。

  韓無畏坐陣洛陽,安撫各大上當的世家權貴,嚴格控制有心人借機製造民亂,宛如定海神針。可苦等皇上的旨意未到,而是等來了皇上本人。雖然也是微服,但是見了那張熟悉的面孔,他腰板自然而然的挺直了。於是他知道,這回是真的,再沒有第三個冒牌貨。

  真假皇上秘談了半宿,第二天就一起秘密回京。皇上什麼也沒說,只有兩道口諭。

  一是讓韓無畏隨駕進京,這是早預料到的。

  二則十分令人震驚,那就是:特召大唐惟一的女狀師春荼蘼於十日後前往長安。

  「看來皇上要公開審理此案,是想讓你當那個人的狀師。」韓無畏連夜來到春家,一臉煩惱,也不知那人是怎麼說服的皇上。

  春荼蘼卻又喜又憂。

  她想打這場官司,卻因為祖父、父親和韓無畏的情緒,都打算放棄了。可現在不同,她相當於奉旨辯護,如果她做得好,在狀師界的地位會一步到位。只是,這官司的難打程度也非常大。倒不是案件複雜,而是因為涉及皇權和隱秘,狀師好像走鋼絲,隨時會跌得粉身碎骨。

  可是,不是有句話嗎?富貴險中求!她要富貴,也要理想,所以她不介意冒險。

  但春青陽和春大山聽到這個消息,卻分外憂愁。但他們不能抗旨,春荼蘼又再三向他們保證,如果有危險,她寧願毀盡狀師的名聲和前程,也會保證自己的安全。而因為春大山是朝廷命官,無令不得擅離軍府,一家人第一次分開。

  春青陽帶著春荼蘼和兩個丫頭、兩個保鏢去長安,家裡由老周頭看房子,春大山就住在軍府裡。之前,韓無畏答應會好好照顧春氏祖孫,沿途也派了專門的衛士保護,春大山雖然還是提心吊膽,好歹有了點底。

  收拾了一些細軟,又從櫃房匯了「飛錢」,春氏祖孫由水路前往長安。

  春家堅持窮家富路的原則,銀子沒少拿。而且腰有了錢,自然底氣就足,加上有專門人護送,春荼蘼凡事不操心,過起了豬一樣吃了睡、睡了玩,玩累了再吃的生活,害得春青陽無比發愁:這孩子,到底是膽子太大啊,還是少根筋?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4-5 11:50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10-22 01:31 AM 編輯

第九章 他鄉遇故知

  不幾日,春家一行人到達了目的地。

  長安,大唐的國都,當時世界上惟一一個人口超過百萬的大城市。

  在建唐之前,也稱為大興,其城規模浩大,規劃整齊,分為郭城、宮城和皇城。郭城之中,遍佈官衙、王宅、寺院和道觀,以及民居坊市,東西各置一商市,還開鑿了三條水渠,而宮城和皇城位於郭城的北部正中。整個長安以寬達一百五十多米的朱雀大街為界,劃分為大興縣與長安縣兩縣為轄。

  郭城有南北向大街十一條,東西向大街十四條,其中通南面三門和東西六門的六條大街是長安城的主幹道除最南面通延平門和延興門的東西大街,用現代度量衡來計算,寬只有約五十米外,其餘五條均有百米寬。

  百米寬是什麼概念?若在現代,一條車道大約寬二米五到三米五,換算下來,至少每條大街都能並行四十輛普通轎車。那簡直是……何其壯觀哪。

  前世曾聽說,馬可波羅到長安後,被長安的雄偉巍峨和寬闊繁華驚訝得連嘴也合不上,現在的春荼蘼也差不多了。到洛陽時,她已經覺得繁華無比,驚歎中國古代的先進繁榮,但看到長安,她已經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國際大都會就該是這樣,怪得大唐是世界之巔,怪不得曾經有前輩名人說過:恨不生為漢唐人。

  站在這樣的大唐都城中,一種民族自豪感油然而生。

  他們一行從延興門進城.之後到大興縣所轄的利人、都會兩市附近,住進了官驛。這個官驛非常大,東邊比較豪華的館舍是接待外賓的,有亭臺樓閣,飛簷畫棟。西邊比較普通、但也非常乾淨的館舍住著來往京城公幹的小官小吏。而春家被安置在兩者之間相對獨立的院落,顯得即受重視,又不太張揚。之所以有這個待遇,是因為春荼蘼是聖上親點的狀師,又有韓無畏暗中關照。不過有人假冒皇上的消息雖然已經傳遍長安,但春荼蘼給騙子當狀師的消息還沒有透露出來,所以她的出現沒有引來圍觀,甚至官驛的小吏以為春青陽才是正主兒,有什麼事都和春老爺子溝通,倒省了春荼蘼不少事。

  韓無畏大約事忙,並沒有露面,但派了最信任的的手下來,看看春家一行人有什麼需要或者不方便的地方。此人與大萌和一刀頗為熟悉的樣子,所以春荼蘼仍然可以放手不管。

  當天晚上安置好後,大家都早早睡下了,解解旅途的疲乏。第二天一早,就有人送來了請帖,請春青陽和春荼蘼祖孫到醉鄉樓一聚,算是為春氏祖孫接風洗塵。請帖的落款是:康正源。

  有日子沒見著小康大人了,春荼蘼拿著請帖有幾分高興。請帖上寥寥數字,雖然簡單,但透著濃濃關懷。再想想以他的身份地位,若到官驛來看望她和祖父,會引來有心人的揣度,反而會令春家遭到猜忌,就覺得小康大人果然還是和從前一向既細心又體貼,從不會讓人覺得不舒服,也不會給人帶去麻煩。

  於是當天中午,春荼蘼打扮得妥妥當當的,跟著祖父去赴約。

  大唐的衣食住行與文化,非常豐富多姿,體現著海納百川、兼收並蓄的大國風範。就以服裝為例,有具有本朝特色的、有各式包括中亞、波斯、天竺的胡服、也有魏晉漢朝式的,都很風行。

  春荼蘼本身酷愛胡服男裝,因為它更接近于現代服裝,窄袖收身,下身著褲,顯得俐落又幹練。但祖父和父親卻不喜歡她扮男人,於是在家的時候,她乖乖穿當代風格的女裝。出門的話,就改為接近漢服的裙裝,因為曲裾深裙,本身並不累贅,而且限制人的走姿,免得她總暴露一些在現代養成的大步流星的「壞」習慣。

  今天她穿了件丁香色的曲裾大袖漢服,配小鴨黃色的滾邊和巴掌寬的腰帶,正襯她嬌柔淡雅的外表和氣質。頭髮自上回假裝燒傷,割短之後,短短兩個月還沒長出來,只好在腦後低垂著紮個馬尾,略偏在左耳之後,以一支緋色含苞牡丹形的絹花和一支蜻蜓點水樣的金簪子遮蓋住,偽裝成墜髻和矮髻的樣子。雪白的耳朵上墜著兩粒小翠玉珠,其餘再無裝飾,清爽淡雅卻不寒酸。腳上,是雪青色矮幫線鞋。

  全大唐,長安是時尚之都。洛陽雖好,也終歸差了一截,所以她不求豔麗逼人,只力爭不扎眼,但也不能土土慫慫的。而今這一身,卻是剛剛好。反觀春青陽,穿著她挑的一件深藍色直綴,頭髮鬍子梳得整整齊齊,又生得忠厚善良的相貌,倒有些文人氣息。別人料不到,他曾經是個獄卒、牢頭。

  這回出門,她本來點了過兒和一刀隨行,畢竟長安治安良好,大白天的不用帶兩個保鏢那麼多,但到底也是人生地不熟的,有過兒跟進酒樓侍候,一刀在長安待過很久,兩人搭配,算是最佳組合。但才出官驛門口,還想叫值日的門上小吏去幫著叫輛車,卻發現康正源派了馬車來接。馬車上沒有標明族徽,除了寬大,也並不顯眼,但內部舒服奢華,車夫還是當年跟隨康正源北上的貼身侍衛,春荼蘼是認得的。當下,她打發過兒和一刀回去,改為能文能武的小鳳跟隨,上了馬車。

  長安城中的利人和都會兩市,專門是為達官貴人提供服務的商業區,醉鄉樓就在其中,而且離官驛不遠,馬車只行了一盞茶時間不到。下車後立即有夥計上前,從一條專門的夾道,把春家三人引到了二樓的雅室去,顯然早就得了吩咐,安排得極為得當。

  「給康大人見禮。」見到康正源,春荼蘼搶先行禮。

  若以私禮相見,春青陽是長輩。可康正源有皇族血統,還身居大理寺丞,論公是官,春氏祖孫卻只是民。所以,乾脆春荼蘼來打頭陣,于公於私都說得過,雙方再寒暄下就可以了。而這一禮,春荼蘼行得開心、情願,因為他鄉遇故知,也是人生一大樂事啊。

  「荼蘼,不如直接叫我一聲康大哥吧?」康正源微笑道,那意思是:今天只論私交。而他這樣一說,本有些緊張的春青陽也放鬆了許多。

  「我還沒找康大哥算帳呢。」才落了座,春荼蘼就微嗔道,一下拉近雙方的心理距離。

  「荼蘼,不得無理。」春青陽瞪了孫女一眼,根本也不嚴厲。

  「沒事的,春伯父,且聽聽小荼蘼的說法。」康正源微笑,露出滿口亮晶晶的白牙,略側過頭又問春荼蘼,「說說,我做了什麼?若當真沒道理,我自當好好陪罪。」他把春青陽稱呼為伯父,顯然是說自己與春大山論交,是春荼蘼的叔輩。可他剛才又讓春荼蘼叫他大哥,這輩份全亂了套了。

  「英離。」春荼蘼只說了這兩個字,對憑白矮了一輩兒倒沒什麼反應。

  康正源早知道她是說這件事,卻還是露出懊惱的神色道,「這倒真是我的不是了。只是英家太可惡了,我只說咱們荼蘼是個有本事的,誰成想英離那個老傢伙就去煩人。不過,說起來還真是我多嘴惹的禍。我看不如這樣……你們要在長安待一陣子,近日只怕還不會有急事,乾脆由我做東道,好好請荼蘼遊覽幾日。也不遠了去,只在長安城內。告訴你吧,城內就有好多景致和好玩之處呢。」

  「康大人,不必聽這丫頭混賴。」春青陽客氣道,「她就是想出去玩,因被我拘著,隨便找個由頭罷了。」

  康正源微笑,「大事當前,不改其行,荼蘼的定力不錯。伯父不用擔心,長安城好歹也要走一走的,我近來無事,也是借此散心。」

  他都這樣說了,春青陽就不好推辭,不然就像提防人家似的。而且聽康正源的語氣,是知道春荼蘼奉旨辯護的事。他是皇上的親外甥,說不定還能打聽點內幕消息,以及皇上脾氣秉性上等等。這樣倒好,心裡有底,辦事不慌,省得孫女兒犯起倔來,連皇上也敢得罪。

  於是,春青陽又說了幾句感謝的話,點頭答應了。接著,春荼蘼就跟康正源約定時間和地點。而醉鄉樓的菜陸續出上來,端得是好吃,但也端得奇貴無比,一個小小的涼絆菹齏就要二兩銀子。從性價比來說,比不得范陽,比不得臨水樓。

  不過,康正源雖不是個健談的人,反而話比較少,但他特別會調動氣氛,引著別人說,所以一餐飯下來,倒是賓主盡歡。到後來,康正源和春青陽聊起獄政之事,更是盡興。

  此時雖已至深秋,但午後太陽充足的話,還是很暖和的,再加上喝了幾杯酒,春荼蘼的身上就有些發熱。正好,她坐的位置臨窗,見一老一少兩個男人聊得正歡,沒人注意她,就順手開了條窗縫,一邊吹吹風,順便往外瞄瞄,欣賞一下長安的街景。



第十章 錦衣在,夜叉還會遠嗎?

  醉鄉樓位於繁華的商業區,此處的街道不是長安城的主幹道,雖然不太寬,但也有二三十米,只是因為到處全是人流,還是有些擁擠感。

  春荼蘼望著來往人群,觀察著長安人的服飾和舉止,津津有味的。只是突然,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她的眼簾……中等個頭兒,白白胖胖,看起來溫和又可愛,但實際上是骨頭硬,嘴巴毒,為人刻薄。真正有些瞭解時,是人都會不禁自問:誰說胖胖軟軟的男人都是好脾氣的?也可能是冷血殺手好不好?

  沒錯,那人正是錦衣。在人群中沒有存在感,可卻像紮進春荼蘼眼裡的刺。然後心弦也跟著跳動起來。

  情不自禁的,春荼蘼猛然站起。因為,錦衣在的地方,夜叉還會遠嗎?

  因為她不小心帶翻了一個酒杯,惹得正談得投機的康正源和春青陽都向她望來。

  「荼蘼,怎麼了?」春青陽問。

  「有……有賣冰糖的啊!」春荼蘼反應奇快,立即給自己找了藉口。

  大唐糖業發達,當然是指當時的水準,與現代是沒辦法相比的。熬制出的糖不純粹、多有雜質,但卻甜得淡而天然,大多是從鮮果、蜂蜜、植物中攝取甜味,或者是從穀物中制取出來飴糖、又或者從甘蔗、甜菜中制糖。總之,春荼蘼很是喜歡。但製作冰糖的工藝比較難,怎麼現在就有了?所以,她那聲驚歎倒不完全是假的。雖然,掩蓋了她的真實心意。

  康正源卻笑道,「原來荼蘼喜歡吃糖,回頭我撿些精緻的,送你一盒子。」

  春荼蘼還沒說話,春青陽就笑道,「康大人,別看我這孫女在公堂上像個大人似的,平時零嘴兒是不斷的,倒似小孩子的脾性。為了怕她耽誤吃正經飯,每天我都要盯緊。」他這話明著責備,但滿眼寵溺,就像長輩們互相罵孩子不懂事,其實全是顯擺,還襯著關係親密。

  就像有父親說:我這隻小犬特別不懂事,書也不好好讀,在學館的考試才得了個第三……

  「祖父!」春荼蘼撒嬌,揭過這一篇。再往外看,錦衣的身影已經徹底消失。

  她心裡七上八下的,縱然知道夜叉可能是她生命中的過客,最好就是個過客,絕對不適宜有某些聯繫,卻還忍不住會想起他。可能因為好奇心,她本來就是疑心重,好奇心也重的雙重性格。夜叉於她而言,實在是太神秘了。再說,他還欠她一條半命不是嗎?而這也不怪她,如果與夜叉有關的一切都不出現,她也不會再想起。

  「皇上頭些年吃過天竺國進奉的糖,覺得和咱們大唐制出的糖相比,自有特別之處,所以派了人專門去天竺國學習。」哪想到康正源又把話扯了回來。

  「皇上真是英明神武。」春青陽由衷的讚歎。

  康正源點頭,「百姓們常說,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這民生之舉,皇上一直很是關心。其實,咱們大唐的糖品質很高,還會賣到周邊國家去,每年為國庫添不少進項,也養活了好多人呢。」

  春荼蘼因為看不到要看的那個人,乾脆把窗子關上了,沉默間正聽到祖父和康正源的這段對話,不禁腹誹:說不定當今聖上也是個愛吃糖的,為了滿足口腹私欲而動用國家之力。什麼外貿啊、國庫啊,都是附加效益。就沖他給冒牌皇帝可乘之機,就證明他有昏庸的時候。

  「不過這冰糖倒是我大唐弄出的好東西,據聞,是益州的當地人用土法熬制。」康正源話題一轉,「荼蘼,沒想到你倒認得。」益州,大約是今天的成都那一帶地方。

  春荼蘼心頭一跳,心道康正源心細如髮,這麼點小細節都注意到了。但她反應一向快,只笑笑道,「在洛陽,我認識了一個商旅。他倒送過我兩塊,滋味果然不同。康大哥見笑,一直再想嘗嘗來著。」

  從醉鄉樓的二樓,正好可以看到對面的一間門面挺大的點心鋪子,門前招牌上寫著:冰糖售罄。 而既然當街都有賣,就說明民間會有。頂多算稀罕物,也就是價錢高點、每天的供應少點罷了。而洛陽做為陪都,一定會最早得到長安的流行趨勢,包括吃的玩意兒。所以她這樣說,就能搪塞過去。

  果然,康正源只怔了怔,就釋然了。

  春青陽也笑道,「饞嘴貓就饞嘴貓的機緣,這麼難得的,都給她吃到嘴了。」

  於是三人就笑,把春荼蘼心中那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疑惑給沖淡了。可是錦衣出現,難道又有什麼殺人任務?

  回家的路上,她盡力不讓祖父覺察出她的不對勁兒。到晚上,康正源果然打發人送來一大盒子糖果,各式各樣的,有的在市面上都見不到。當然,還有幾塊品相好的冰糖。她就著新沏的濃茶,含了塊冰糖在嘴裡,只覺得一種又苦又甜,又涼又燙的感覺直入心脾。

  第二天,按照事先的約定,康正源帶春荼蘼逛開了長安城,並帶來了韓無畏的問候。自從從洛陽回來,皇上就把韓無畏派去守大興苑,非旨意不得離,但不妨礙有人去看他。大興苑在皇城以北,類似於皇家的私人狩獵場,也對皇城背部有防衛的作用。而守苑是苦差,又不容有失,沒人知道皇上為什麼派一向寵愛的侄兒去擔這個差事。

  康正源覺得與冒牌皇帝案有關,春荼蘼認為皇上對韓無畏另有重要安排,但兩人都不主動說出心中疑問,乾脆就誰也不提此事。

  當天他們遊覽了幾家有名的寺院和道觀,第二天春荼蘼提出想去逛街買東西。因為都是女人喜歡的事,就不好讓康正源陪著了。再者,他在大理寺還有差事。康正源倒也爽快,直接派來府裡一個專門負責採買的娘子,年紀三十來,為人爽利會說話,由她帶著春荼蘼四處玩。

  春青陽和小鳳、過兒很奇怪,他們都知道,春荼蘼最不喜歡出門,沒事的時候就愛守在家裡,她稱之為「宅」,除非風景名勝,或者是刻書坊,不然讓她去首飾鋪子,她都沒興趣。

  「到底是長安嘛,不能白來一趟,必須所有的店鋪都看看。」春荼蘼解釋道。

  「都看?!」這下,連小鳳和過兒兩個最能逛的都嚇著了。

  春荼蘼不解釋,因為她沒辦法說,那天她看到錦衣的褡褳上,繡著兩個字:葉記。明顯是某間鋪子的名號。但是什麼鋪子,不得而知。總不該,還是棺材鋪吧?難道他們要開成連鎖棺材鋪?而她,很想找找看。

  她知道這樣不理智,可她就是想知道,錦衣是在長安暫留,還是開業久居。她對自己不肯承認,她其實想知道的,是夜叉的事而已。

  洛陽的那間棺材鋪子,實際上春荼蘼也悄悄去過。她放火燒屋那天是半夜,當時她又非常驚慌,可是她記得那附近的路。只是當她找到時,鋪子已經轉手,做別的生意了。和旁邊的人打聽,說是一個胖胖的年輕男人開的店,但做了幾個月就病重,回老家了。那些人還議論,說年紀太輕,性子又溫軟的人開不得這路買賣,壓不住那股子陰氣死氣,自己不出毛病才怪。

  可是,那時的她心中疑惑深深。

  夜叉在躲她?為什麼?夜叉要救她?為什麼?夜叉不見了,為什麼?

  這些問題,其實一直在她心底,就像孤魂一樣遊蕩不去。只是,她從沒有注意過。但那天在酒樓的一瞥,突然讓這些念頭像地下湧出的冷泉一樣,無聲無息的就蔓延上來。

  如果查出來,他本意就是要躲著她,不管出於什麼原因,她都絕對不會再往前湊。她春荼蘼,從來不會讓人躲開第二次。至於要救她三條命云云,也都是夜叉自己說的,並不是對她的承諾。她說還欠一條半命,也只是說說而已。

  有了這個念頭,春荼蘼開始對「葉記」進行漫無目的的尋找。她其實可以用手段,但夜叉和錦衣那個身份,是不能用公開方法的。至少,她不願意給他們帶去不必要的麻煩。皇上既然點名要她來長安,她若不知道暗中有人盯著,就太白癡了。

  長安城那麼大,春荼蘼輾轉於不同的集市之間,表現出過份的熱情,還拿著銀子亂花,買了一堆沒用的東西回去。春青陽有點心疼銀子,可想著小孫女難得這麼高興,也就忍了。過兒和小鳳的體力一向比春荼蘼強,卻頂不住這般走法,只好輪流跟著她。一刀和大萌到底是賢王府出來的,私下研究過春荼蘼此舉的深層次原因。他們認為,小姐是極聰明的,做任何事都自有深意,最近這麼敗家,就是給好多暗中隱藏的人看的,就是讓所有人都認為,鄉下來的姑娘沒見過世面,看到長安的繁華,還有那些琳琅滿目的商品,所以花了眼,真是眼皮子淺啊。

  春荼蘼呢?每天回家都感覺腿要斷了,第二天卻還咬著牙出門。只是葉記鋪子有不少,卻沒一家有錦衣的痕跡。難道,他們不在長安?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4-7 06:57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10-22 01:32 AM 編輯

第十一章 武器一條街

  「可以說,這裡的集市,我都走遍了。」在春荼蘼來到長安第七天早上,她宣佈。

  全家人明顯都松了口氣。

  「就是說,以後小姐都不出門了?」過兒樂得差點蹦起來。可惜昨天是她當陪逛員,所以累得兩條小腿如今還發軟,根本做不了除了站立之外的任何動作。

  「沒正經事,就不出門。」春荼蘼修正,咬著牙令自己的下肢不哆嗦。小鳳和過兒是一人輪一天的,她卻是主力,這麼多天下來,毅力再足夠,體力卻透支過度,再撐不下去了。

  雖然,她心中卻有一份莫名的失落。但,也許這就叫緣份?她在大雪地裡堆個雪人,都能遇到夜叉,現在努力尋找,卻一直未果。而既然無緣得見,她也不必強求了。

  小鳳連忙拿出長安城的地圖,那上面已經被畫了好多叉。她找了找,最後點著一處說,「小姐算得真准,也只剩下這一個集市沒有去過了。」

  「那邊都是鐵匠和兵器鋪子,你難道也有興趣?」春青陽對孫女很無奈。

  春荼蘼怔了怔,有些想放棄,但轉念又心道三十六拜都拜了,不差這一哆嗦,於是道,「我想給我爹買一把漂亮的西域匕首,沒有開刃,鞘上鑲好多寶石的那種。寶劍贈英雄,紅粉送佳人,寶劍買不了,匕首什麼的也能湊合了。」無論如何,就算這尋找有始有終吧。

  而且,真的也很想給父親送件禮物。去年差不多這時候,父親為了給她送生辰禮,惹了官非,讓她可以借此走上訴訟之路。雖說父親的生日是八月十五,這時候早過了,但好歹她到了大城市,提前預備下,明年再送也一樣的。

  在大唐,鐵匠鋪子、售賣武器的商店,不能隨意開業,要由官府發給牌照。執照人要往上查三代,絕對身家清白,而且無人做過官吏,特別是軍中的。在國都長安城內,甚至把此類從業者及店鋪,都集中在一個坊市之內。其實,就是管制的行業。

  武器管制這種事在春秋戰國時期最寬鬆,所以那時候的俠客劍士很多,尚武之風最盛。秦統一天下後,為防止造反,對兵器就管的嚴了。秦始皇收繳天下兵器,熔化後鑄造了十二個銅人,她在現代時就聽過這個故事。至於元朝,蒙人為防漢人造反,每十戶才能有一把菜刀,簡直嚴苛到極致了。當然,這個也可能是後來傳得有點誇張。

  大唐呢?雖沒有春秋戰國時的隨意,但也相對放鬆。《大唐律》中規定「甲弩、矛矟、盔甲」不許私家擁有。私藏甲一領及弩三張,流二干里;私藏甲三領及弩五張,處以絞刑。對私下藏有這些的,處罰非常嚴厲。基本上想陷害誰,就在誰家藏一堆盔甲和弓弩,然後偷偷舉報就行了。

  但是,弓箭不屬管制兵器,民間可擁有、可販賣。還有就是裝飾性的寶刀寶劍、不能傷人的匕首和其他武器。鐵匠鋪子,大部分的生意是打造生產生活的用具。

  「也是,你爹必定喜歡那些東西。」聽春荼蘼這麼說,春青陽就笑了笑道,「那你早去早回吧,我這就去把你這些日子買的東西歸置歸置,等咱們回洛陽時,只怕要裝好幾大車,才能運到碼頭上去。」

  春荼蘼有點不好意思,卻還要裝成興趣盎然的樣子,之後就像小美人魚為了某王子,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似的痛苦著,帶著小鳳離開了家門。好在那個坊市比較遠,在長安城的邊緣地帶,她們雇了馬車去,然後囑咐車夫在原地等著,打算轉一圈就回。

  這地方,也算是鐵器一條街了,一踏入就感覺出一股辛辣凜冽的陽剛之氣,似乎連太陽都灼熱了幾分。還有金屬的味道,有火氣的感覺撲面而來,以及那叮叮噹當的悅耳聲響,摻雜著男人們的大嗓門,連成一片,有如一首雄壯的樂曲。

  這裡是男人的世界,女客極少,因而當春荼蘼和小鳳出現,立即成了眾人注目的焦點。小鳳美貌,春荼蘼長得也不錯,兼之很有大家閨秀的氣質,回頭率有百分之二百。

  「別瞪眼,把他們全當成透明。」春荼蘼提醒小鳳,因為一個大鬍子正對著她們笑,「我聽人家說過,男人最愛自做多情,你明明是怒瞪,他們卻以為你是對他們的示意有反應,自戀的會以為你看上他們了,說不定採取下一步行動,就是跑過來搭訕,所以不理會是最高境界。」

  「可是這地方真要命。」小鳳發寒似的抖了抖,像要把雞皮疙瘩都甩下去,「小姐,要不咱們回去吧?明天換了男裝再來?」

  「長安貴女,鮮衣怒馬,聽說很流行狩獵的。」春荼蘼腳步不停,仍是慢慢踱著,「所以此地女客雖少,但也總會有姑娘們來買弓箭。這群人見多識廣,穿男裝女裝沒差別。」

  「可是……」

  「放心,所謂寸鐵為凶,官府對這種地方管理嚴格,他們也自有平衡和保障秩序之道,不然真出點事,還不得打得血肉橫飛?而且天子腳下,首善之地,天下掉塊石頭,都說不定砸到某個權貴,底層的平民不會隨便惹事。換句話說,在別的地方你可能遇到地痞無賴,在這裡反而安全。他們愛看就看唄,又不會少了胳膊腿兒。」

  「是。」小鳳低頭,乾脆緊跟在春荼蘼身後。

  春荼蘼前世後世都在公堂上混,習慣了被各色人,包括最無恥的罪犯盯著看,因此絲毫不以為意。漸漸的,那些男人們也覺得沒意思了,況且這般大方、動作又舒緩優雅的的姑娘,不是權閥士家出身,就是皇親國戚,還是別惹為妙。

  其實,春荼蘼根本是走不動,只是往前蹭而已。

  約摸逛了半條街之遠,她終於走進了一家店。倒不是這家店有什麼特殊,實際上店的門面很小,偏兩層高,於是更顯狹窄逼仄,擠在兩家大鐵匠鋪子之間,灰撲撲的像是危房似的。不過因為店門敞著,被春荼蘼眼尖的看到裡面設了座位,立即想去歇歇腳。

  「掌櫃的,有好看的匕首沒?拿來看看。」一進店,她立即就癱坐在椅子上,敲了敲旁邊擺了粗瓷茶具的桌子。

  那掌櫃穿著姜黃色袍子,背對門外,在一個本子上紀錄著什麼,快和貨架子融為了一體了。

  「好看的……匕首?」掌櫃的回過身,臉上堆著職業性微笑,全是商人的作派。

  春荼蘼身子一僵,之後歪過頭,這才看到掛在牆上的招牌,笑問,「葉掌櫃是吧?怎麼人家的招牌都掛在外面,你家的卻掛在店裡?」早知道這就是她一直尋找的葉記,至少她會有心理準備,不用剛才驚那麼一下。

  雖然,現在她看似平靜,其實心跳得咚咚的,肯定是太意外了。

  想必,錦衣也是吧?但他反應超快,臉色半點不變,只聲音略頓了下。

  她一定是太累了,不然以她這麼熟悉這死胖子身影的眼力,進店時居然沒瞧出來。可這說明什麼?說明墨菲定律千真萬確:你要找的東西,不管從哪個角度找,總是最後才找到!

  「鄙店門面太小……招牌掛在外面反而不好看,叫小姐見笑了。」胖子掌櫃八風不動,笑得和氣生財,之後又重複問道,「小姐說匕首,要好看的?」

  「對,要好看的,是送給我爹做禮物的。」春荼蘼壓抑著亂跳的心,一本正經的回答,「如果有特別好看的小玩意兒,本小姐說不定也買幾件。」她四向打量店裡,「瞧你這店雖不怎麼起眼,但貨架上那些東西倒是古色古香的。有什麼好的儘管拿來,不會短了你的銀子。」她滿身窮人乍富的大小姐樣子,是為萬一有宮裡的人暗中盯著。

  戲……要做足全套,是她一貫的方針。

  而她的目光在通向二樓的樓梯口停留了片刻,立即又收了回來。

  葉掌櫃,也就是錦衣,熱情的拿了好幾個錦盒來,裡面除了匕首,全是裝飾用的小刀小劍之類的,都巴掌大小,還有西域彎刀,倒像是模型,完全沒有殺傷力的。

  春荼蘼心不在焉的挑著,還和小鳳不斷品評,但心裡卻七轉八彎,不知如何是好。

  之前,只是想尋找。但找誰呢?其實並不明確。就好像一個執念,當終於實現的時候,就發覺很茫然。然後她忽然想起,夜叉是當頭兒的,錦衣是他的手下,找到錦衣,不一定就會見到夜叉吧?可是,她真的想見他嗎?

  上回錦衣說過,夜叉是見不得光的人,她這樣大搖大擺的,他就算在,也不會現身。而她曾答應忘記所知的一切,如今送上門來,不是擺明自找倒楣嗎?

  真愚蠢!真白癡!怪不得人家都說: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她算不得智者,但卻向來理智而冷靜,這回怎麼卻出了這樣的昏招兒?她真想找個角落,抽自己一百個嘴巴。不,兩百。



第十二章 深夜入宮

  「就這個吧。」挑了十來個,選出一個雖不華麗,但卻式樣古樸、遍體花紋的的小劍。

  「多少銀子?」

  「銀子好說,只是姑娘真真是好眼光,這把劍是青銅所製,春秋戰國的東西。若不是小姐看中,正應該在隱士之手,不為外人所見。」話裡有話,但春風拂面。

  「別吹牛了,你這個小店,能有這樣的正經古物嗎?只是擺個樣子罷了。但既然麻煩你這麼半天,不好讓你連一單生意也做不成。只此一次,下回,卻再也不來了。」答話有音,卻滿臉鄙夷。

  大家,彼此都懂。

  可就在這裡,樓上傳來咚的一聲,像是有重物掉落。卻似,落在春荼蘼的心上。

  「鬧耗子?」她挑挑眉,聲音略有些發緊。

  錦衣臉色一僵,隨即陪笑道,「小店乾淨得很,沒有耗子。不過上面是堆貨物和雜物的倉房,也是我住的地方,實在亂得很,說不定是有東西倒了,小姐稍等,我去看看。」

  春荼蘼端起茶盞喝口茶,點了點頭,手穩得紋絲不動。

  錦衣離開,但很快就又轉回,手裡抱著一個尺長的木盒。

  「貨物堆得亂,果然是有東西掉下來。想是與小姐有緣,我覺得這東西您可能喜歡。不然,小姐看看?」說著,把盒子遞上來。

  小鳳接過,在春荼蘼面前打開。

  普通的盒子,裡面墊得紅色襯布都有些髒了。而布上,躺著一團扭曲的東西,也不知是什麼材質。若非是獨特的紫青色,上面還有似字非字的花紋,看起來像廢銅爛鐵。

  那顏色挺漂亮,初看烏沉沉的,細看卻似隱有光華,襯得錦衣臉色發青,只有熟悉了他的春荼蘼知道,他有多不情願把這東西拿出來給她看。而且在被遮擋時,他的眼神很到位的飄到春荼蘼面前,意思是:別要!千萬別要!求求你別要這個!

  「要了。」春荼蘼惡劣地笑笑,「你開個價吧?」基本上,她不是個愛與人置氣的,但對錦衣除外。他對她時好像是對待一隻害蟲,那她就只好當隻害蟲來看待。

  「小姐眼光獨特,二兩。」錦衣咬著後牙笑。

  春荼蘼根本不理,又問,「剛才挑中那柄小劍呢?」

  「五兩。」

  春荼蘼揮揮手指,小鳳立即從隨身帶的小包中數出七兩銀子。那小包是春荼蘼畫出,過兒一針一線做的,其實就是現代的斜肩挎包,裡面分隔成好幾個區域,放著碎銀、銅錢、香包和帕子一類的,還有一小竹筒的水。

  錦衣的目光在布包上轉了轉,之後收銀交貨。春荼蘼從他手上拿盒子時,明顯感到他有片刻的不肯放手,那個依依不捨,那個心肝皆痛。而當春荼蘼終於拿到那盒子後,再看錦衣的樣子,就像挖了他的心頭肉一樣。

  呼,感覺真好,心情真愉快。

  「希望你做生意老實點,這裡是長安,不是別處。」春荼蘼站起來「好心的」囑咐,「東西是好,但價錢不實,我再也不會來第二回。」先提醒,再給他吃一粒定心丸。

  她知道夜叉在樓上,不管是從錦衣前後態度的變化來分析,還是心中的感覺,她都知道他在。只是他不現身,或者不想相見,又或者不便相見,而她,都不該死纏爛打。只是送一堆廢鐵是什麼意思?告別,還是另有深意。

  但顯然,無論如何,再來這個小店是不明智的了。所以好些話是給錦衣聽,也是給夜叉聽。

  走出小店,春荼蘼帶著小鳳,又在街邊買了幾個金屬制的哨子,幾張竹制的小弓、若干小箭,這才往回走。情不自禁的,路過葉記時,她假裝無意的向二樓窗口看去。

  沒有人,但她卻感覺到兩道目光,強烈地注視在她身上,像是在她細弱的肩背上點起兩團火焰,燒得她立即跑開了。

  到了家,把那把漂亮的小劍給祖父看,哨子給了大萌、一刀和過兒、小鳳一人一個,她就藉口累了回屋歇著。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了整整一天,連兩頓飯都是端到屋裡來吃。春青陽以為她折騰這麼多天,終於是累了,也沒有計較,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守著那個盒子,生怕一離開人,就會被暗中什麼密探翻出來。

  其實不會有人懷疑的,她這麼多天買的沒用東西太多,早就布好了煙霧。但她總覺得那東西帶著深意,若不能仔細研究就難以踏實。就這樣直到夜深人靜,她才把盒子翻出來,取出裡面的東西,放在燈火下認真地看。

  男人拇指粗細的金屬杆兒,略有弧度,一節一節看似雜亂,卻是連起來的。扳正之時,能聽到哢哢的機括之聲,而當整個連接起來,竟然是一把弓箭。那些花紋單看時無意義,但若連起來看,就是特殊文字組成的咒文,就像唐軍將士軍服或者抹額上繡的。在弓身的最中央,鑲嵌著一塊綠色寶石,中有黑輪,像是一隻狼眼。弓弦是銀白色,不知什麼材質,韌性十足。在弓身上以鐵環扣著一隻小箭,箭頭上雕刻和狼頭,旁邊兩個倒鉤,有如狼牙。

  終於,她明白錦衣為什麼不願意把這把能折疊的弓箭給她,因為它必定是件寶貝。雖然看似不起眼,除了那顆綠寶石,再無其他裝飾,但拿在手上,就能莫名其妙的感覺到厚重與尊貴之感。它那麼小,不過半尺長,但它不是玩具,而是圖騰!

  二兩銀子?只是怕引人注目才開的價。只怕,價值連城。

  只是為什麼,那隻箭要鎖在弓身之上,拿不下來呢?什麼意思?夜叉把這個給她,又是什麼意思?定情信物?啊呸,哪來的定情,人家都不願意見你呢。

  春荼蘼猛然搖頭,隨即又想……難道是有什麼秘密,要讓她保管嗎?可話又說回來,他為什麼這麼信任她。是動物本能,還是人性直覺?

  春荼蘼胡思亂想,努力讓自己不睡著。她有一點奢望,心想夜叉也許半夜會來看她,之前他這麼做過幾次了。可結果卻是失望,她直等到天光大亮,夜叉也沒出現。她不禁苦笑,覺得自己自做多情,而這種患得患失,實在是最要不得的情緒。

  把這特殊的弓箭又費了不少力氣拆開、打亂,連盒子放進自己裝重要東西的箱子中,挨著那個寫了夜叉名字的信封。之後跑到院子中做了套廣播體操,用清晨清新的空氣洗滌自己紛亂無章的情緒,然後回屋睡覺。

  她太累了,很快進入夢鄉,日上三杆才起。春青陽心疼她,也沒叫她起床。無所事事的睡整天之後,眼看又要安寢,康正源卻來訪。身著便裝,只帶兩個隨從,連名帖也沒投。

  這太突然了,哪有男人半夜三更找人家姑娘來的?不過全家都知道這位康大人行事最是端正,所以都沒往歪處想,只道是有急事。

  「皇上口諭,宣你進宮回話。」康正源正色道。

  春荼蘼怔了怔,都忘記聽口諭也是應該跪的。可是深夜進宮?有必要弄這麼神秘嗎?好在康正源沒有當著春青陽的面宣旨,給她機會緩緩對祖父說起,免得嚇老人一跳。

  「想是因為官司的事,還不方便讓外人知道。」春荼蘼安慰祖父,「大約是問問整個事件的經過,畢竟我從頭到尾都參與了,到時候如實回答就是,祖父不用擔心。」

  「可是,你沒進過皇宮,規矩禮儀都不知道,萬一沒留神,衝撞了皇上或者哪位貴人,該如何是好?」春青陽不放心得很,只覺得自己的平靜日子,自從孫女做了狀師就一去不復返了。

  「不是有康大人嘛,他自會照拂我。」春荼蘼勸著,其實自個兒心裡也有點撲騰。她再膽子大,去見金鑾殿的正主兒也非常緊張。在現代再見多識廣,國家領導人級別的也沒見過。

  春青陽明知不能抗旨,再擔心也沒法子,只得去反復拜託康正源。這邊,春荼蘼被兩個丫頭圍著,梳洗打扮。依著她的意思,梳了簡潔大方的單螺髻,只插一隻珍珠頭花,濃淡得宜的櫻草色齊胸襦裙,杏色半臂和線鞋,披帛和胸前飄帶是極淺的粉紅。

  她故意把顏色選得少女些,搭配著自己還略顯稚嫩的容顏,萬一那位九五至尊有殺機,就該看看她還是個小姑娘,馬上就要及笈了,他好意思下黑手摧殘嗎?

  儘管一切從簡,她還是收拾了半個時辰之久,直到反復檢查,確認一切妥帖,這才隨康正源坐上停在官驛外的馬車。上馬車之前,她還特別注意了下,看到官驛裡外連半個人影也沒有。而平時,儘管這邊鬧中取靜,但也沒靜到這個程度,顯然是人為安排過。不過,她沒有掀開簾子往外看。關鍵的時候,她很會克制自己的好奇心,從不做魯莽的舉動。

  「放心,很快就能回來的。」康正源感覺到她有點緊張,低聲道,「皇上只是想聽你說說那件冒牌皇帝的案子,不僅問過你,知情者都秘密召見過,你是最後一個而已。」

  春荼蘼點點頭,並不多問。

  靜夜中,車聲轔轔,一路向皇宮而去。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4-9 07:06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10-22 01:33 AM 編輯

第十三章 伴君如伴虎

  一路通行無阻。

  春荼蘼不禁自嘲,兩輩子都沒有過這種待遇,相當於有人給開道和清場了。就連進皇宮的時候有人盤查,也是車夫在外面交涉,很快通過,康正源連動也沒動一下。

  下了馬車後,春荼蘼低目垂首,半聲不吭,眼睛只看著前面康正源長袍的下擺,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總之,低調些、存在感降低些最好,犯了錯誤也容易蒙混過去。至於進了什麼宮殿回話,她是不認得的,也沒人給她解釋。

  「民女春荼蘼叩見皇上。」得到康正源的示意,春荼蘼連忙跪倒,匍匐於地。她沒接受過見駕的禮儀訓練,但基本禮節還是懂的,反正誠惶誠恐就是了。

  康正源並沒有跪,大約只是施了禮,不過春荼蘼因為一直把臉沖著地面,並看不到。只聽一個男人說,「你先下去,殿外候命。」與第二眼帥大叔的聲音非常像。

  「是。」康正源畢恭畢敬退下。

  春荼蘼保持著伏地跪拜的姿勢,沒人開口叫她起來,她就只能這麼僵著。好半天,就在她快堅持不住的時候,男聲又起,「向前跪些,抬起頭來。」

  好吧,沒關係 ,皇上要擺譜麼,就讓他擺好了,誰讓人家是大唐的終級大BOSS呢。在前世也要受老闆或者有權勢的當事人的氣,她完全能忍。春荼蘼暗想,同時向前膝行幾步,直起身子,雖抬頭,眼波卻仍然向下。

  「看著朕。」又說。聲音平緩,沒有半絲波動和溫度。卻也,並不冷。

  春荼蘼沒有惶恐,抬眼,然後迅速又低下頭。

  「你說,朕是真是假?」皇上吩咐道,「一模一樣的臉,你分辨得出來嗎?」他甚至連龍袍也沒穿,一身的白,同樣的瘦。
 
  「皇上吉祥。」她確認,辮子劇的臺詞衝口而出。不過,算是明確回答了上面那位的問題。

  韓謀抬了抬眉,奇怪於春荼蘼新鮮的說法。他聽說她創造了很多新詞,都古怪得很,偏偏細咂摸起來都很貼切。這女子,到底是什麼人物?看起來,不過是普通的小家碧玉,只渾身的氣度天成,倒似大家閨秀。

  「你怎麼確定的?就連朕,見到那冒牌貨,都覺得像照鏡子一樣。」他半真半假地說,「有那麼一瞬,甚至分不清是身處鏡中還是鏡外。」

  「回皇上,其實很簡單。民女得見天顏,立即感覺全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她說的是真話,見到韓影子時,雖然他頂著皇上的身份,但她沒有害怕。可現在,她真有些膽顫。

  「朕很凶?」有一絲不悅。

  「不是凶,是令人油然而生的尊敬、崇拜、臣服、敬畏之心……反正是……一切美好的詞彙都無法形容的。」

  她這馬屁拍得別致,韓謀不禁笑起來,「不愧是狀師,果然巧言能辯。」

  「回皇上,這是民女的真實感受,與做狀師無關。」春荼蘼忍不住為律師這一行辯解,「狀師是以律法為武器,保護自己的委託人的。很多狀師在現實生活中甚至是木訥、寡言少語,只有上了公堂,才會侃侃而談。其實,這和大將軍上戰場是一樣的道理。」

  「哦,怎麼一樣呢?不妨說來聽聽。」韓謀來了興致,「你打過的官司,朕倒是都知道。」

  春荼蘼心頭凜然。

  如果說她和康正源北行巡獄的事皇上聽過,正常。畢竟康正源直接向皇上彙報情況,若皇上有興趣,打聽打聽細節,當成話本故事聽,也是可能。但他是一國之主,應該不會注意到她這種小人物才對啊。說什麼她打的每一場官司都知道,難道她一直被暗探跟蹤了?還是各地會把案件的情況報上來,冒牌皇帝案後,皇上注意了自己,於是調來案卷研究了下?希望是後者吧,否則她的太多秘密都會暴露的,特別是到洛陽後的事,還有夜叉……

  而到現在她還有個巨大的疑問,皇上為什麼欽定她為影子大叔的辯護狀師?

  只是現在不是分析和詢問的時候,她定了定心,正色道,「民女以為,兩者最大的相同之處是,都講究天時地利人和。打仗要關注敵軍隊的人數、陣型、敵方的優點缺點、目的、當時天氣如何、敵人主帥的習慣。而打官司,天時是詳細的案件調查,地利是律法的運用,人和是考慮法官的性情。還有輿論、民眾的同情,法官以往對這種事的態度等等。」她才進大殿時是有些害怕,可說著說著,卻坦然了起來。

  「嗯,說得有點道理。」韓謀點頭道,「律法是武器……」他又重複了一句,「朕曾聽聞你說過,律法是保護人的,可惜所有人都覺得律法是懸在脖子上的刀,是懲罰人的。說說,你為什麼想得與別人不同。」

  春荼蘼斟酌了一下,才說,「民女除了唐律之外,讀書不多,但曾聽祖父講諸子。祖父講道,韓非子在《五蠹》中說『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以民女的淺薄理解,應該是說文人們以手中筆擾亂法制,俠士們總是用暴力觸犯律例。也許,那些文人和俠士是出於好意,想保護別人,追求正義,可好意與惡意誰能判定?而,一個穩定的社會秩序應該是高於一切的。律法,卻正是規制秩序的。若無秩序,失去律法的規範,無人能獨善其身。」

  她一說法律的事就有些興奮,話一說完,她覺得自己有些忘乎所以了,連忙請罪道,「民女一時胡言亂語,望皇上恕罪。」

  她低著頭,沒看到韓謀有些動容。略沉默了片刻,聽到韓謀又說,「你說得有理,又何罪之有呢?只是,你膽子不小,一介民女,卻敢在朕面前說出這番與眾不同的言論。」

  「在皇上面前,哪有膽大的人?」春荼蘼補上一記馬屁,「就算所謂的死諫之臣,也只敢在有容人雅量的皇上面前說道,即罵了皇上,還全了忠名、清名,簡直是占皇上便宜。換個暴君、昏君試試,有人還敢直諫就怪了。」魏征怎麼樣?厲害吧?那是因為他遇到了唐太宗李世民。換成楊廣,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而她這樣說,那意思是:您是個有肚量胸襟的皇帝,不會和我小女子一般見識。

  她這個吹捧,顯然比剛才那個強多了,說得韓謀心裡分外熨帖,明知道她是捧自己,心裡偏偏就忍不住高興,竟然還有點知己感。可對方還是個小姑娘,若沒有記錯,還有半個月才及笈。這姑娘生就什麼樣的心肝,怎麼於律法一道,看得比那些老臣還透徹呢?

  他不知道春荼蘼內心裡千年後的靈魂,只道是天縱奇才。因為,之前調查了春家祖宗十八代,絕沒有任何異常,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一家。除了春大山的出色,以及和一個神秘女子的姻緣,和隨後出生的這個女兒。

  他本來對這個姑娘沒有多少好感,雖然她在律法上有獨到之處,可身為女子卻以做訟棍為業,令他不能理解。重要的是,和那個影子相交甚密,還猜出了某個秘密,算是不能留的那類人。所以,他態度冷淡,一直讓她跪在那兒,如今看來真是失了為君的風度。只是……

  「那麼朕的行事與律法衝突,又當如何?」他拋出這個問題。

  春荼蘼的心肝顫了三顫,知道這問題必須回答得講究。

  她剛才之所以這麼鋒芒畢露,不是她看不清形勢,或者是窮得瑟,臭顯擺,而是她敏銳地覺出上面那位對她有惡意,若不說出點子丑寅卯來,就得不到好感。在上位者眼裡,人,有用才能活得久。

  因此,她這時候示弱、說軟話,就與剛才那番理論相悖。皇上如此精明,會猜出她說了謊。所謂伴君如伴虎,半分錯不得。

  現如今,她騎虎難下,倒不如賭一把,光棍這一次!反正,她的小命只在皇上的一念之間。

  「皇上,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她硬著頭皮說。這是《史記.商君列傳》中記載,秦商鞅變法時提出的。

  「哦?」聽不出喜怒。

  春荼蘼把心一橫道,「皇上,《大唐律》是您下旨制訂、頒佈和施行的,若您都不遵守,如何立信於民?取信於世?」

  「你這是死諫?」韓謀的聲音還是很軟,但涼涼的。

  其實,影子真的很像他啊,聲音與舉止,容貌與氣質。他不像想像中的皇帝那麼威嚴和正經,與影子一樣,外表溫雅,但骨子裡……外人就不知道了。

  「皇上,您何必嚇唬民女?」春荼蘼豁出去了,大大方方地說,「唐律中有很多減免罪罰的條例。所謂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若非謀逆叛國等大罪,對國家棟樑之才,處罰其實很輕的,那是皇上仁愛。而皇上怎麼可能反自己,所以與庶民同罪什麼的,還不就是個說法。但說法就是原則,是態度。而態度,決定一切。所以該讓百姓看到的,也應該讓他們看呀。」其實她想說,唐律是對貴族權臣太寬容了,這是她對唐律不滿的地方。

  但,到底不敢。

  她有時是很兇猛,可是雞蛋碰石頭這種事,能不做還是不要做。



第十四章 保護皇上

  「態度決定一切,說得好!」韓謀贊了一句。

  那是一個外國足球教練說的!春荼蘼暗暗抹把汗。可本以為算是過關了,哪想到皇大叔的思維轉換之快令她應接不暇,下一刻就懵了。

  「既然說得好,做為獎勵,朕給你講個笑話。很繞,但以你的聰明,必定猜得出來。」

  可以拒絕嗎?皇上,小小民女不敢聽您講笑話,就算可笑也笑不出來!她暗想,卻無力阻止這位大唐天子說下去。而且,皇上還沒開始說笑話就開始誇她,絕對不是好事!

  「有個人叫馬一。」韓謀慢悠悠的開口。

  他才一出聲,春荼蘼的臉就綠了。幸好她一直低著頭,別人看不到她的表情。

  這笑話是美國大作家馬克吐溫說的,當時她就是突然有些惡作劇之心,才略改了改,講了出來,沒想到影子大叔會轉述給皇上。而皇上聽到這個故事,就肯定會知道她懷疑皇上和影子是雙生子的事,若皇上想保守這個秘密,她就是該滅口的那類人。

  她太大意了!她以為,她對這個異時空適應良好,但其實遠遠沒有。不經意間,她時常會不注意言行。另外,自從她開始打官司,就保持著一平全勝的戰績,這讓她有點忘乎所以,所以犯下錯誤。而在這個人權比紙還輕的時代,任何一個疏忽都會帶來大麻煩!

  她心念急轉,額頭迅速冒出一層細細的冷汗,耳邊皇上的聲音仍然不急不緩、不高不低的響著,「這個馬一,常常向人說起他小時候的一段傷心事。據說,他出生時是雙生子,他和他的兄弟長得一模一樣,連他們的母親也分辨不出來。有一天,丫鬟為他們洗澡時,不慎將其中一個孩子掉進了浴盆裡,淹死了。每個人都以為哥哥是活下來的人,其實不是的,活下來的是弟弟。於是他總是說:那個淹死的人是我!」

  說到這兒,韓謀頓了頓,「朕開始聽這個故事時,半天沒回過味兒來,後來才明白……原來是名字和身份發生了錯亂。以名份論,兄生弟死,以事實論,兄死弟生。可是因為別人的誤會,弟弟用了哥哥的身份和姓名,以哥哥的名義活著,還繼承了哥哥的一切。所有人都以為他是馬一,其實,他是馬二!」

  春荼蘼目瞪口呆,情不自禁就抬頭望著韓謀的臉。

  這只是個笑話,能繞得人暈乎的笑話,但居然就讓皇大叔找出了「名不符實」四個字的寓意。只怕,還聯想到了自身,於是拿話來試探她。

  「春荼蘼,你怎麼不笑?」連空氣都變得緊繃的沉默後,韓謀冷笑著問。

  明知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她乾脆咬了咬道,「回皇上,恕民女斗膽說一句,您說的笑話很冷,根本不可笑,民女笑不出來。若強笑,就是欺君。」

  「哦,為什麼不可笑?」

  「因為馬一就是馬二,馬二就是馬一。能活下來就是幸運,馬一和馬二,只是個名字,有什麼關係嗎?」沒說出的是:皇上,您都坐穩了龍椅了,其他的不必計較了吧?若真是非要弄出個子丑寅卯來,當初為什麼不直接殺了影子大叔,何必留到現在成禍患?

  不是她狠毒,是深知帝王無情的道理。而當今聖上又素有英名,出了這個昏招,必須特別特殊的緣故。總之,這樁詐騙案,表面事實清楚,證據確鑿,但內裡卻有無數秘密和讓人猜不透的地方。對此,她有些本能的好奇,但理智告訴她不要深入去想,更不能深入去瞭解。只是她是倒楣體質,到現在有些不好脫身了。

  「世間本無事,只怕有心人哪。」韓謀輕聲道,聽不出喜怒,倒似有些感慨。

  而正當春荼蘼暗中感歎天心難測,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話題和情緒都轉變得特別快速,令人無所適從時,韓謀突然從書案後站起來,倒負著雙手,大步向門口走,「跟著朕,去看看馬家另一個兄弟去。」

  說出這話,是承認與影子大叔是雙生子了?但為什麼當著她的面兒說?這不是恩寵,是在她脖子上又架了一把刀。但,已經知道這位皇上不會輕易放過自己了,所以儘管心中撲通撲通亂跳,卻只能一溜兒小跑著跟在後面。

  皇上和影子大叔之間有古怪,似乎在角力。皇上當初為什麼沒有斬草除根,影子大叔的生活經歷是怎樣的?他有什麼籌碼?他似乎從來沒有存在過,卻又突然出現在洛陽。他一番作為似乎是故意,用韓無畏的話來說是找死。而皇上知情後並沒有一怒之下殺掉影子,而是居然要公審!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太多問題想不通,到底皇家有多麼深沉而黑暗的秘密啊!只是她覺得皇上有殺她的可能,說不定可以借影子大叔的力量保住自己和家人的安全。

  出了大殿的門,夜風徐徐吹來,她不由得打了個寒顫,這才知道身上的冷汗出了一層又一層,在秋季的天氣中,連衣服都被浸濕了。

  不會害怕嗎?哈。多少穿越女,在帝王面前侃侃而談,舉止大方又淡定。假的,那些全都是假的!真正來一回試試!當有個人隨時能把你大卸八塊,而你連一點抗衡的能力也沒有,還能從容不迫的嗎?這裡不是公堂,不是講理的地方。而不講理,她就沒有半點力量。所以沒嚇死,還保持冷靜和理智,能應對過去,不客氣地講她很佩服自己。

  古龍說得好:不怕死,是因為不知道死的可怕。自從面聖,就一直是對話,但其中的刀光劍影、驚心動魄……她似在生死邊緣滾了好幾回。若只關乎她自己倒也罷了,她還有至愛的家人,怎能不怕?

  而直到此時,她才敢偷摸著向四周看看,發現剛才只有她和皇上在殿內,連個侍候的內侍都沒有。康正源站在殿外兩丈處,保證聽不到裡面的對話聲,見皇上出來,連忙迎上。

  「皇上,您這是……」

  「你繼續等在這兒,叫高福帶著他徒弟跟著朕。」他是皇上,不必解釋,只命令就行了。

  於是康正源儘管心中納悶,卻不敢多問,只給了春荼蘼一個安撫的眼神,之後揮揮手。立即,一個中年太監帶著兩個小太監快步上來,呈品字型微微錯後兩步,把春荼蘼甩在最後。

  皇上沒用燈籠,三個太監也是。所以,儘管皇宮內處處有燈火,月光也還好,但在烏漆麻黑,四處花木扶疏,影影綽綽的夜裡,因沒有武功而目力不佳的春荼蘼,也跌跌撞撞的,好幾次差點摔跟頭。

  她發現了,皇上不是個憐香惜玉的,半點沒有放緩腳步或者停下的意思,仗著自己是馬上皇帝,有武功,身體好,一路大步流星,而且越走越偏,越走越黑。這樣,令她甚至懷疑,皇上要把她帶到變態的房間,親手虐殺了。

  「什麼人?」在一座黑暗破舊的宮院前,不知打哪兒躥出來幾名黑衣侍衛。

  高公公上前,手裡拿什麼東西晃了晃,那幾個侍衛立即彎身退後,不知又隱到何處去了。

  到這兒,春荼蘼已經能猜出,這偏偏角落的宮院是關押韓影子的地方,平時必定是不許任何人靠近的,還在四周布罩了武功極厲害的大量暗衛。

  進了院門,春荼蘼看到此院相當深廣,屋子大得出奇,到處是荒草,半點燈光和人氣也欠奉,令她有夜探聊齋的感覺。而到了最盡頭宮室的門外,登上數級臺階,韓謀吩咐高福和春荼蘼跟進去,那兩個小太監就留在外頭守著。

  春荼蘼沒發現此地有其他守衛,想必皇上有其他方法叫影子大叔動彈不得,省得看守的人多,會被人利用,或者增加知情人數吧。

  想著,就跟了進去。可是,宮室內仍然是空的,並沒見到什麼人,只高福上前,在左邊牆上摸了幾摸,地面上就出現了暗道,也有閃閃的燈光穿透黑暗,虛弱的散開。

  原來,皇宮中也有地牢啊。怪不得,從外面什麼也看不出來。

  但,沿階而下才到底,韓謀忽然停下腳步。春荼蘼跟得急,差點撞上龍背,而高公公則立時警惕。接著,忽然地牢內看不到的地方,傳來「叮」的一聲響。

  韓謀身子一抖,悶哼,手按左肩,露出痛苦的神色。可是他只停頓片刻,眨眼間就沖了進去,看樣子武功很高的樣子。高公公,緊隨其後。

  春荼蘼不明就理,也拼命跑過去,但還沒拐過甬道,就看到燈光映在牆壁上的身影。亂成一團的、來回交錯的、手中有武器的……接著是韓謀喝道,「來者何人?!」

  回答他的是刀劍聲。還有影子大叔喊,「你快走!」

  韓謀和高公公沒有退出來,走的是春荼蘼。她反應超快,轉身就跑。

  太顯然了,有刺客!不管是要殺皇上還是冒牌皇上,裡面打得正熱鬧。她幫不上手,就必須去搬救兵。否則,皇上有個三長兩短,她再智計無雙,也得全家給這對倒楣的雙胞胎中年大叔陪葬!

  「有刺客!」

  「護駕!」

  「保護皇上!」她一連氣兒的大聲叫!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4-11 06:20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10-22 01:34 AM 編輯

第十五章 幽閉

      人在逃命的時候,能煥發出無限的潛能。此時,春荼蘼就是如此。

      她從不知道自己能跑得這樣快,大約三四十級的臺階,她很快就爬到了頂。而且在這種昏暗的光線條件下,居然沒有摔倒。

      可惜,好不容易跑出地牢,卻在平地絆了一跤。似乎是踩到什麼軟軟的東西,在倒地的瞬間,濃烈的血腥味撲面而來。接著,她感覺撐地的雙手沾染了尚且溫熱的粘稠液體。

      血!她肯定!她看不清楚,但卻仍然肯定的知道,死在地上的,是那兩個守門的小太監。

      外頭也埋伏了刺客!

      春荼蘼驀然打了個寒戰,雞皮疙瘩從腳底板迅速爬滿全身。恐懼有如一隻冰冷的鬼手,直接扼住了她的喉嚨。她沒有時間考慮要怎麼辦,一切只是本能,電光火石之間,她知道自己被堵在了這廢棄的宮室之內,很快就會和那兩個小太監一樣下場。

      她再喊人,只能是死得快點。但,也只是快下點而已。被殺死的結局是不會變的!既然如此,她也要驚動外面的暗衛,救出皇上。不是她忠君,而是她死得要有價值。如果她為救駕而死,父親和祖父會得到嘉獎,就算救不出皇上,也算是同難犧牲者,總比她白白死了的強!

      零點零一秒的時間裡,她做了決定,並開始用足力氣大叫,「有刺客!救駕!」同時,邁開雙腿,以最快的速度向右邊的側殿跑去。她並沒有自主選擇性,更不知道右邊有什麼,只是為了能拖一刻是一刻,就算要死,也會努力掙扎,絕不束手待斃!

      破了嗓的聲音劃過夜空,驚人的響亮。如果外頭的暗衛沒有死絕。就一定聽得到。然而最先到來的卻是殺手,那黑影鬼魅般靠近,刀刃上閃著的寒光比死亡本身還要駭人。

      這麼緊張的時刻,春荼蘼反而豁出去了,頭也不回的拼命跑。到右側殿后,發現屋頂破了個大洞,有月光直射下來,倒比別處明亮。而顯然。這裡是浴房,曾經應該非常奢華,中間有一個很大的池子,此時已經沒了水,黑漆漆的,旁邊堆著些雜物。

      她想也不想,知道刀刃就要加身,當下抓住一把破椅子,猛然向後掄過去。啪的一聲,殺手沒料到她能反抗。雖然擋住這一擊,腳下卻一頓。而春荼蘼雙手不停。也不管抓到什麼,反正全部奮力向他丟。她這樣,還真的阻止了殺手的逼近,但,只是暫時阻止,而且暫時得非常短暫。很快,殺手迫到她身前。因她的反抗而帶了怒意,這一刀非常兇猛,從她的左肩斜斜砍下。帶動得空氣都發出尖銳的鳴叫。那刺目的寒光和對方眼中的獰笑,奇跡般的讓春荼蘼看得很清楚。

      她閉上眼睛,不想看到自己被殺的一幕。她只有在公堂上才強大,在武力比拼的時候,還真是羔羊啊。她苦笑,最後的願望是:希望祖父和父親不要太傷心,希望父親趕快娶個好女人回家,生個兒子繼承香火,再分淡祖父的悲痛……真遺憾哪。前世時,子欲養而親不在。然此生,卻是白髮人送黑髮人。

      噗!利刃入肉原來是這樣的。她感覺腰上一涼,有些微的疼。是……被腰斬了嗎?臉上濺上很多熱血,她沒想到某天會被自己的血淹沒。

      可是,可是,隨後她不是應該倒地嗎?慘烈些的話,下肢還站在地上,上半身卻轟然跌倒於自己的腳下。但為什麼聽到明顯不是自己發出的悶哼聲,還有兵器相交的聲音,叮叮噹噹的速度之快,就像連成一片。

      驚訝的睜眼,戰鬥卻已經結束。躺在地上的是殺手,站在她面前的……還沒看清,外間就傳來呼喊聲和打鬥聲。顯然,她終究呼救成功,大批侍衛們出現了。但刺殺者還有同伴,不顧生死的阻止侍衛們,於是糾纏起來。

      而救她的人反應超快,不理外面的事,只是忽然逼近,一手抱起她,向角落裡淨房的位置飄去。他腳下很有節奏和規律的踩了幾下,像舞蹈,又像是某些儀式。之後,淨房後側的牆壁突然翻轉。下一刻,春荼蘼已經被抱到夾牆之中。

      黑暗如潮水般,滅頂。

      「夜……叉?」她輕聲問,努力咬字,因為聲音抖得不成形。

      回答她的,是金石摩擦聲和一豆火光,來自點燃的火摺子。

      這火摺子比較精巧,直徑約寸許的圓柱形火石,中空的地方塞著以特殊手法浸過燈油的火絨。套在手上,做成指環狀的火鐮用力一磕火石,迸出的火星就點燃了火絨,起到照明的效果。

      就著那點光亮,略定下神的春荼蘼看清周圍環境。夾牆空間狹小,自己此時和夜叉面對面站著,左右伸不直手臂,而兩人之間的距離,最遠只有一米。

      火,舉在他的胸口處,微弱、閃動,由於光線是自下而上,令他的臉色變幻不定、陰暗而猙獰,可她卻忽然不害怕了,腿一軟,差點坐在地上。

      夜叉慌忙伸手撈她,結果火摺子滅了。

      「你怎麼來了?」伸手不見五指中,她問。

      「我跟著你。」夜叉低聲回答,頓一頓又說,「不是我。」

      他說得前言不搭後語,但春荼蘼卻明白了:且不管他怎麼知道她進了皇宮,是不是在暗中注意她,也不管他武功得多高才能瞞過嚴格的層層盤查和隨車而行的高手侍衛,總之他是為她冒險進了皇宮。而後半句就更容易懂了,刺殺事件與他無關。

      「等我,我得去外面略做布置。」夜叉突然說。

      春荼蘼連忙緊緊地抓住他的衣袖,不許他離開。她有嚴重的幽閉恐懼症,若獨自身處四處封閉的環境,會令她產生極度的恐慌,到後來影響到生理,令呼吸循環系統發生障礙。特別嚴重的時候,可能因為腎衰竭而死。

      人的心,是很複雜的。精神上出現問題,就能導致肉體的劇烈反應。這件事她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還以為,重生於異時空大唐,應該已經治癒了。

      可是,顯然沒有!

      「拿著火摺子。」手心中被塞進一個東西,夜叉的聲音低低的,柔聲哄著她,「別怕,數兩百下心跳,我就能回來。我保證。」

      莫名的信任,令她咬緊牙關,點了點頭。她的心跳平時是每分鐘七十多,現在就算因為為緊張而加速,兩分鐘內,他就會回到她身邊。

      她仍然很害怕,也無法思考,但知道夜叉此舉必有其意。他活得黑暗,見不得光,因而比別人更懂得保護自己、掩飾形跡。

      夜叉消失了,沒有發出聲音,那面能翻動的牆居然分外潤滑。她急忙把火摺子點燃,放在角落的地面上,之後守著那點光,默默地數數。她有一種被埋葬的感覺,這夾牆就像一口棺材。

      兩百下,卻似比兩百年還漫長,死一樣的寂靜,比面對殺手還驚心動魄。四周,只有她急促的呼吸聲和如擂的心跳。所以,當夜叉返回時,她像是溺水的人被拉出了水面,急切間直接擠進了夜叉的懷裡,雙手死死圈著他的腰。她沒有哭,可控制不住的發抖,直到感覺到他身上的熱,驅散了一切的陰霾。

      夜叉身子僵了僵,但很快雙手伸出,捧起春荼蘼的臉,滾燙的掌心把她臉上的冷汗和血跡都蒸發掉了似的,「聽著,韓謀如果問起,你就說喊人救駕時,遇到了殺手阻攔。」他定定的望著她,這親昵的舉動,似乎只是為了讓她專注聽他的話,「你慌不擇路之下,就跑到這邊的淨房,也不知怎麼,牆壁翻轉,你就被關在裡頭了。」他直呼皇上的名諱,語氣中半點沒有尊重的意思。

      「我怎麼出去?」春荼蘼強迫自己腦筋轉動,問。

      「叫!」夜叉言簡意賅,「聽到我用石子敲響牆壁,你就大聲呼救。」

      「你還要把我扔在這兒嗎?」春荼蘼嚇著了。

      夜叉抿了抿唇,很是不忍,「我就在屋頂上躲藏,如果半柱香時間他們不來救你,我就會想辦法。外面,我把那個殺手和一個剛才死的侍衛屍體擺在一處,弄成他們纏鬥,然後雙雙斃命的樣子,這就解釋了殺手之死,也使你的話更有說服力。」

      他說得有理,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佈置得也很完善,可春荼蘼真的不想一個人被關在夾牆裡,腦海中瞬間冒出很多砌人入牆的兇殺案。和這些相比,死,並不可怕,而是那種精神折磨。

      她又去拉他的袖子,卻抓住了他的手。

      夜叉沒有動,仍然強迫和她對視,眸內如有一團綠火閃爍,「如果你願意,我可以馬上帶你走,絕不讓你獨自困在這兒,也不讓韓謀傷害到你。可是,你放得下祖父和父親嗎?不忍一時之痛,你往後的日子也會見不得光,還要牽連家人。」

      春荼蘼有些茫然。若在平時,她早就想到了,但今天不行。她不是鐵人,在公堂下,她遠沒有那麼強悍。



第十六章 福將

  「你不躲進這個夾牆,就無法解釋為什麼沒被殺死。」夜叉努力講給她聽,「韓謀算個英雄人物,但帝王都是多疑的。你叫人救駕時並沒有到院子中,暗衛們可以做證。而那兩個武功不錯的小太監都被殺了,你不可能獨活。可是,這夾牆的機關在外面,是要按順序踩對幾塊方磚才行,若從裡面推,以你的力量來說是不可能的,所以躲在這裡呼救,讓他們發現你,之後救出你,是惟一解釋得通的辦法。」

  沉默了片刻,他又說,「荼蘼,你今天算是救了聖駕,韓謀不會不記著的。這個人,可算是恩怨分明的皇帝。不輕易放過敵人,但也不會無視功勞。」他叫她的名字如此自然動聽,春荼蘼也弄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要克制自己的心魔,只要困在這封閉的空間一會兒,出去後就是逢凶化吉。既就能解釋為什麼活著,而且還立下大功一件,暫時緩解皇上對她可能有的殺意。

  但這時,夜叉是不能陪她的,她必須一個人面對。因為夜叉是不該出現的人,何況他還見不得光。反而,夜叉若是暴露,連她也連累了,皇上會懷疑他們兩個是一夥兒的。那樣,她不但無功,還可能受到猜忌,為自己和家人帶來滅頂之災。

  當然,她可以被夜叉帶走,從此再不來這個天下間最尊貴,卻也最討厭的地方,但之後的後果是她沒辦法承受的,同樣會拖累家人。

  所以,把自己困在夾牆中,竟然是惟一的辦法。而就算如此,夜叉也冒著巨大的風險,皇宮中出了刺客,別說屋頂了,搜查都得掘地三尺。他躲在附近,很容易被抓到。

  她害怕。從骨頭縫裡感到恐懼,但只要她不想死,不想祖父和父親死,她必須強迫自己!

  「放心,我就在屋頂。」夜叉安慰道。

  春荼蘼咬了咬牙,「不,你快走。若被發現……」她沒辦法救他。

  現在,她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還說什麼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其實是任何人遇到皇上,都沒有講理的機會。

  「你沒事,我就沒事。」這話,帶了幾分情意,偏他說得鄭重其事,於是格外動人。

  兩人突然沉默了。

  夾牆內不是浪漫的所在,但卻陡升旖旎之感。可惜時間不等人,下一刻夜叉就得離開。雪上加霜的是,連火摺子都得帶走。春荼蘼進宮時雖然沒有搜身。但也不會隨便帶引火之物。怎麼,想造反不成?還是要在皇宮放火?藏在夾牆內?別忘記有掘地三尺這種事!

  站在能翻轉的牆壁之前。夜叉是猶豫的,帶著一種心痛的掙扎,倒是春荼蘼說自己剛才是受了太多驚嚇,現在已經能冷靜下來,儘快把夜叉支走。可是當她真的獨自被關在黑暗的封閉環境中,她立即就產生了焦慮感,之後是強烈的不適應。

  她喘不過氣。冷汗如漿,手足抖動到不能自已。後來甚至出現了幻覺,感覺自己掉進了海裡。沉到最黑暗的深處。她本能的屏著氣,並揮動手臂,在狹小的空間內撞疼了而不自知。她拼命提醒自己現實,卻慢慢沉溺於虛幻。曾經以為再不用受這種折磨,因為古代沒有電梯,沒有封閉的機艙,哪想到這地方更可怕,甚至都沒有一絲光亮。

  「夜叉在外面!夜叉在外面!」她不斷的念著,可那種被埋葬的感覺卻不曾稍減。時間漫長,其實用現代的時間來衡量,也不過是五分鐘,她就有些無法承受了。

  沒聽到石子敲牆的聲音,她已經大叫起救命來,還用力敲牆。仍然是沒有時間感,似乎有一萬年那麼長,外面才傳來呼應。僅存的理智令她聽清楚,是讓她讓開的意思。於是她縮在角落裡,覺得周圍像地震那樣天地倒轉,很快,牆壁被強行破開。

  一口氣,終於喘了過來,免了她在旱地上被溺死的命運。之後她就什麼也不知道了,因為她暈了,真正的失去了意識。

  醒來的時候,她渾身無力,甚至連眨眨睫毛都很困難。但是,隔著眼瞼,她仍然能感覺到光亮,而且四周空闊,有微風和清新的氣息流動。還有……人……在踱來踱去的,傳來陣陣氣急敗壞的腳步聲。

  「皇上,您歇會兒吧,龍體保重啊。」一個尖細的聲音道,是太監。

  而聽到皇上二字,春荼蘼自然而明智的決定繼續保持「昏迷」狀態。現在情況不明確,她真的沒力氣和皇大叔鬥智鬥勇。倒不是她腦筋轉得快,一般人在未知危險前,裝死是本能反應。

  「你先出去。」韓謀的聲音裡有壓抑的惱火。

  「皇上……」

  「下去!」帶了怒意。

  輕而碎的腳步聲遠走,顯然再無人敢勸。而正當春荼蘼以為在和皇上獨處時,韓謀卻又開口了,「這裡是長安,是皇宮,本該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結果卻進了刺客哪,還是很大一批。」

  不對,不是皇上。是韓影子,第二眼帥大叔。

  「你很得意?」真正的皇上說,「皇宮內外,朕自會肅整。生了惡疾有什麼,關鍵是徹底治好。」

  「我能得意什麼?好笑啊,您不知道差點死的是我?說起來,我還真是命大,活了快四十年,不管別人怎麼殺,就是殺不死我。」

  其實仔細聽,韓謀和韓影子的聲音雖然非常相似,但還是分辨得出來。因為皇上說話,溫和中帶著不容人質疑和違抗的威嚴。可韓影子呢?語氣總有些輕佻。可能,他自己以為是瀟灑。

  「朕倒覺得,你是朕的福星,是朕命大才是。」韓謀冷哼,「若是不鬧刺客,朕怎麼知道連宮裡都被人安插了人手?如此防衛,還讓刺客有機可乘!怎麼知道還有個不為人知的密道?若那密道真沒人知道便罷了,怕只怕有心人借機潛入,武力逼宮,到時候朕才是有苦說不出。如今陰差陽錯的被發現,不是把危險掐斷了嗎?」

  「不愧是皇上。高瞻遠矚。」韓影子語氣諷刺地道,而後話風一轉,「不過皇上,您大錯而特錯了,您的福將不是我,是春荼蘼小丫頭。」

  春荼蘼聽韓影子說到她,好懸沒坐起來。幸好她定力足夠,重要的是實在動彈不得。加上她是背身側臥於靠窗的塌上,從外表看來,仍在「昏睡」之中,紋絲不動。

  但現在她意識到了,皇上和他的雙胞胎兄弟都躲過了刺殺危機,現在她和韓影子又被安置到一個偏僻無人的地方。不過這地方條件和環境不錯,高床軟枕,四處香噴噴的。而既然她睡的是塌,按正常房間的佈置來猜,韓影子必在對面的床上。皇家他令堂的。這皇上真不懂得女士優先,只照顧自己的血親。

  「怎麼是她?」韓謀問。聲音平板,無喜無怒。

  「皇上想啊,自從她出現,皇上一力制訂的大唐律有了最忠實的捍衛者。我終於能跑到外面去海闊天空,結果就讓她給撞破。皇上叫她進宮,未必安著好意,可她誤打誤撞。不僅救駕有功,還發現了暗道,拯救皇上於將來會被逼宮的危險之中。皇上說。誰是福將?」

  「誤打誤撞?你真的相信嗎?」

  「皇上,這麼個小丫頭,祖上十八輩子都沒來過長安,若說她知道密道,皇上信嗎?再者說了,她被關在夾牆中,那小胳膊小腿兒的,沒力氣推動牆壁,若沒人救,豈不相當於活埋在裡面?皇上也看到了,救她出來時,手腳都傷了,又嚇掉了大半條命,御醫都說,再遲點會生生嚇死的,那還能有假嗎?還能偽裝嗎?」

  「嗯。」韓謀發了個單音節,雖然簡單,但春荼蘼感覺到皇上對她態度的改變,不禁暗松了一口氣,但背部不敢塌下來,生怕暴露自己已經蘇醒的秘密。

  「皇上要怎麼賞她?」

  「朕自有主張。難道,你以為朕是忘恩負義之人?」

  「這可是救命之恩呢……前後兩回。」

  聽到韓影子這麼說,春荼蘼瞬間原諒了他冒充皇帝,無意間對祖父和父親的折辱。甚至有點感動了,因為他是在為她爭取權利。不過,下一刻他卻又說……

  「是不是忘恩負義?哼哼,帝王無情,只要不負天下,不忘天恩,就是好皇上,哪管某個人的死活。」語氣裡,竟然有一絲悲涼和不甘。

  「是嗎?」韓謀反問,「那為何,你又能活到現在?」

  「若我懂事,自會說皇上仁慈,不忍自己的同胞兄弟被戕害,所以圈豬一樣養著我,除了自由和名份,什麼都給我了。可事實上,是你我二人心靈相通的地步太深,我病,皇上也不會舒服。我傷,皇上會疼痛。那麼,若我死呢?皇上不想冒這個險去試試結果吧?」韓影子拋出重磅炸彈,炸得韓謀平靜無聲,而春荼蘼第二度差點跳起來。

  平靜!淡定!注意呼吸。皇上武功很高的樣子,她身子再能保持不動,但說不定能從紊亂的呼吸上也能聽出她早就醒了,而且在偷聽。

  她發誓她不是故意的,若知道會聽到這樣的大秘密,她寧願在這二位還沒「聊天」時,就直接跳起來。可現在,晚了。她的判斷力一向精准,但自入了皇宮後,就三番五次的出錯。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4-13 11:18 AM

第十七章 獨臂大俠

  誰能想得到呢?

  在現代時聽說過這種事,雙生子之間互有感應,有的還很強烈,最嚴重的兩人一命,非常神奇,且科學無法解釋的事。

  但,那只是聽說,從沒見過。哪成想穿越一回,什麼稀奇事都遇到了。

  怪不得韓影子有恃無恐,怪不得皇上百般遷就。怪不得在進入地牢時,好好的,皇上突然按住左肩,疼得悶哼了聲。大約,那時有人傷了韓影子。於是,皇上有了強烈的感應。

  可是,這不至於砍了韓影子的頭,皇上就跟著沒命吧?雖說第二眼帥大叔把自己當成皇上的影子,而人失了影子就等於失了魂,但應該沒那麼可怕吧?難道說,是皇上從小到大受的牽連多了,所以不敢冒險?

  一直說帝王無情,但帝王也很惜命。

  韓謀笑了。

  開始只是輕輕地笑,雖然春荼蘼看不到,卻想像得到他搖著頭,那傲慢又輕蔑的樣子。漸漸的,他越笑越大聲,最後哈哈大笑起來,好像聽到天底下最可笑的事。

  「到今天朕才相信,果然這皇位只有朕能做。哪怕,你與朕長著一模一樣的臉,甚至比朕還要聰明,但天子只有一個,而你,不是那個人!」他語氣裡滿是強大的自信,仿佛真的想通了什麼,「因為,你沒有刻在骨子裡的膽色。朕寧願不要性命,不要江山,唯尊嚴不可棄。你以為,朕會受要脅?任何人、任何藉口、任何情況,朕都不會受人脅迫和牽制。包括你,包括想以你來威脅朕生命的其他人!朕寧死,也不會像任何人低頭的。因為,全大唐的臣民都可以為某件事低頭、軟弱,但朕不可以!」

  「那你……」韓影子被這番擲地有聲的話鎮住了。春荼蘼也是。

  韓謀沒回答,只是順手抽出懸在牆壁上的劍,嗆啷一聲。毫不猶豫的斬下!

  韓影子長聲慘叫!

  春荼蘼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騰地跳起來,駭然望過去。

  血,到處都是血!噴濺在床帳子上、附近的地面上,還有人的身上。韓謀換了衣服,雖是便裝,卻是皇帝專屬的明黃色。但此時,他的頭臉上和龍袍上染了大團大團的血紅。他的右手提著一柄長劍。劍刃上的血,順著血槽,點點滴滴落在地上。
 
  而床上,韓影子歪倒,雪白的中衣已經變成紅色,左手臂齊肩與肢體分離,落在床前的腳踏上。他臉色慘白如紙,卻沒有暈過去。剛才突然之下,呼痛聲淒厲如鬼,連春荼蘼的耳膜都要刺破似的。此時卻咬著牙不吭聲,反而盡力的笑。

  這是什麼兄弟?果然天家無親情嗎?彼此爭強好勝。無論如何,都不肯在對方面前認輸!

  「哈哈,你砍偏了,大好頭顱在此!」他奮力坐起,完好的那隻手指指自己的腦袋,「還是你想慢慢折磨我?不管哪一樣,儘管來吧!」

  韓謀丟掉長劍。突然俯下身,迅速點了韓影子幾處穴道,延緩流血的速度。不然。再這麼失血下去,他就算不疼死,也會很快休克,然後魂歸西天。

  「傳御醫!」韓謀朗聲道,語氣中有著不容人質疑和反駁的意味,卻並不慌亂倉皇。顯而易見,這一劍,他砍得並不隨性,而且也不後悔。

  這時候,春荼蘼看清他。

  韓謀的臉色也極為不好,左臂一直垂著,好像傷得厲害,根本就抬不起來。可是他眼神極亮,臉上掛著淡淡的笑,似乎才做了一件暢快的事,解決了一個極大的難題。

  血與笑容,斷肢與兇器,交織出一幅很可怕的畫面。春荼蘼轉開目光,否則欲嘔。

  「你以為,朕就不疼嗎?你有多疼,朕就有多疼。但朕告訴你,雖然很疼,但朕的手臂還在朕身上!」

  「你砍掉我的左臂,就為了證明砍了我的頭,你也只是脖子疼一陣,並不會有事?好,好,好,你果然夠狠!」韓影子仰著頭笑,可是神色非常嚇人。

  「朕自有道理,不必跟你解釋。」韓謀收起笑容,「不怕告訴你,朕百般留你性命,不是怕傷了你的命,就令朕也活不下去。朕說了,沒人要脅得了朕,你也不行,事關性命也不行!而是……朕在母后大行之前發過誓,答應她,要讓你好好活著,壽終正寢!朕是九五之尊,金口玉言,說到就絕對會做到。但若你自己找死,可怨不得朕了!」

  韓影子驚呆了,春荼蘼也是。

  這位皇帝,還真是英武且強硬,霸氣十足,絕不肯讓別人擺佈,是天生的帝王!

  而片刻後,高福公公帶著御醫跌跌撞撞的趕到,見到血淋淋的場景也是嚇得不敢吭聲,連忙匍匐於地。

  「下跪做什麼,趕緊給此人治傷。」韓謀上前一步,不知打哪兒撈出個面具,動作粗魯地套在韓影子的臉上。

  奇怪的是,韓影子像受了什麼打擊,不反抗、不出聲,也不動。若非劇痛令他身子不斷抽搐,春荼蘼甚至以為他昏死了過去。

  「他傷得重,但朕不管你們用什麼辦法,都必須保住他的性命。不然,你們就陪著他一起去吧。」韓謀吩咐著,大踏步走出屋子。

  但在走到門邊時,突然瞄向了春荼蘼。只一眼,春荼蘼就算雙腿發軟,心砰砰亂跳,但她很機靈、很狗腿的硬著頭皮跟了出去。

  「都聽見了?」韓謀出屋後,並沒有走遠,而是負手站在廊前。

  附近有不少侍衛和太監、宮女,見到皇上渾身是血,煞氣凜凜的出來,但龍形虎步,不似受傷,沒一個敢過來的,都嚇得低頭垂目,努力降低存在感,最好被皇上當成透明。

  「皇上英明。」春荼蘼默認。

  她不明白為什麼皇上要當著她的面做那些事,說那些話,也不知道皇上是否早發現她裝死的事,但此時遮遮掩掩,顯然是心虛而不聰明的,不如認下。剛才,韓影子為她爭取到了對皇上的兩次功勞。想必,也不至於被殺。但,此事她想脫干係,是絕對不成了。

  「有人冒充朕,膽大包天的詐騙一案,朕打算著大理寺公開審理,畢竟……騙子鬧得太大了。對百姓與群臣,朕要有交待。」韓謀並不看向春荼蘼。只是淡淡的道,「所以,朕命你做他的狀師,不管你用什麼辦法,只要合乎唐律就行。最後要讓百姓信服,並保下他的命。那樣你就沒事,春家也不會有事。」

  「皇上!」春荼蘼猛然抬頭,非常驚訝。

  「朕要他活著,光明正大的活著,今後再不必躲藏。不必再被人利用。但是,他的真實身份也不能暴露。」韓謀接著說。「這樣,你做得到嗎?」

  「皇上……這……好高難度的。」春荼蘼苦下臉,心中卻暗罵:你都下了命令了,就屬於聖旨的範疇。就像剛才甩給御醫的話,我如果做不到,全家還有活路嗎?

  可是要做到,真的真的真的。很難。

  「若簡單,朕也不特別指定了你。」韓謀忽地一笑,「朕聽小正那小子吹噓你不是一件兩件事了。他說你是天降我大唐的律法天才。即如此,希望你不要讓朕失望。此案,朕會親自去聽審,只要說服朕,就能說服天下人。」

  「民女……遵旨。」她想不答應,成嗎?!娘的,皇上也會說好話,哄得人為他賣命。

  「你是不是覺得,朕心狠手辣?」韓謀突然話題一轉。

  春荼蘼歎了口氣,「皇上,不怪您。因為……大愛者,無愛。」

  「好一個大愛者無愛。」韓謀苦笑,抬頭望著天際,「沒想到,朕對唐律的想法,是你能理解。朕這番行事的心思,也是你能明白。」

  春荼蘼不敢說話。

  她出身低,還是女子,聽到這樣類似誇獎的感慨可不是好事。但她真的知道皇上為什麼要砍掉影子大叔的手臂。

  皇上說要影子大叔光明正大的活著,前提就是影子大叔再不能冒充他,也不能被明的暗的各種暗湧的勢力利用。那麼,兩人之間就必須有重大的區別。毀容?不行,還可以易容,或者人皮面具什麼的。可是肢體殘缺了,就再難裝另一個人。別說古代了,在現代也沒有那麼高級的義肢。當然,前提的前提是,她能打贏這場官司,讓影子大叔有活下去的機會做獨臂大俠。

  「你先回吧,堂審的日期,朕會找人安排。總之,大約一個月左右,你好好準備。」韓謀看了一眼沉默的春荼蘼,只覺得這姑娘特別聰明,凡事都不必多做解釋。因而抬步就離開,把她晾在那兒。

  春荼蘼也不敢亂走,好在片刻後康正源臉色急切地小跑過來,「荼蘼,你沒事吧?」旋即壓低了聲音,「宮裡居然鬧刺客,後來聽說你嚇暈了,被皇上帶到內廷去。我在前頭幫忙肅清宮亂,也不知你如何了?」

  「我沒事。」春荼蘼猶豫一下,搖了搖頭,還是決定絕口不提此事。畢竟,到底是個什麼說法,皇上自有主張,明天就會召告了吧?所以,她這時候必須要顯得嘴巴特別嚴實才行。



第十八章 他的代價

  康正源多聰明的人,見春荼蘼除了雙手包著白布,有綠色藥漬滲了出來外,並無明顯的外傷,精神也看著還好,當下什麼也不多問。只道,「皇上下旨,叫我送你回家,走吧。」

  「好。」春荼蘼說著,又抬頭望天。

  此時,深藍發黑的夜色已經悄悄退去,有幾絲灰紅的彤雲漸漸暈染了天空,東方呈現魚肚白色。這說明,天就要亮了。而她昨天深夜入宮,在宮裡耽擱了一宿,祖父在官驛還不知要急成什麼樣子。

      一路上,她都懨懨的,和康正源很少交談。其實,她很想問問所謂刺客的情況,很擔心夜叉有沒有安全回家。可是她怕被康正源發現異樣,只能忍耐著。畢竟,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好不容易到了官驛,春青陽果然沒睡,見她雙手包紮,臉色極差,心中登時咯噔一下,但當著康正源又不好多問。而康正源還領著差事,要回宮復旨,又知道人家祖孫二人有話要私下說,當下也沒多待,客氣幾句就離開了。

      「到底出了什麼事?」康正源一走,春青陽就急著問,見孫女出去時還好好的,回來就受了傷,又是心疼,又是擔憂。

      「宮裡進了刺客。」春荼蘼小小聲的,撿能應付過去,又不甚重要的事說給祖父聽。

      春青陽果然大吃一驚,「那皇上……」

      「皇上沒事,您等午飯後隨便打聽打聽,必定有官方消息傳來。」她舉起兩手,苦笑,「孫女無能,嚇得跌倒,把兩手摔傷了。但別看包得很誇張,還抹了厚厚的藥,可太醫說了。其實沒什麼事,養兩天就好。」

      「疼不疼啊?」春青陽小心的捧著孫女的兩隻被白布包得看不到手指的手,見她身上的衣服已經換過,頭髮也重新梳的,哪能放下心?歎道,「傷筋動骨一百天,哪有那麼容易好?」

      「祖父。」春荼蘼笑,「並沒有傷到筋骨。就是點硬傷和外傷。」她怎麼告訴祖父,是她被關在夾牆中,因為極度恐懼,用手敲牆時,撞出淤青、擦破了皮膚、指甲被掀,可能還有點關節錯位什麼的?

      疼,自然是疼的。但宮裡的藥好,現在涼涼的,並不是很難忍受。

      春青陽對皇宮進刺客的事只打聽了個大概,並不深究。反而對春荼蘼的身體問了半天,看她實在是疲累。就打發過兒和小鳳,親自侍候她回屋,換了睡覺的衣服,然後躺下。

      然而,兩個丫頭才輕輕把門反手帶上,一條黑影就從床帳後面閃出來。

      春荼蘼一骨碌就爬起,可是雙手撐床時。忘記傷勢了,疼得噝噝吸冷氣,只是怕驚動了別人。把痛呼聲全死死悶在肚子裡。

      夜叉連忙一步上前,輕輕扶住了她。之後又急急縮回手,往後退了兩步,站的地方離她不太近,但也不太遠。

      春荼蘼很想問,他躲在床後多久,是不是看到她換衣服了?但見夜叉的綠眸明澈,隱藏著看不懂的情緒,似有焦急和心疼,卻絕對沒有其它。她立即覺得自己齷齪,夜叉滿身落拓,但舉止不經意流露出驕傲和高貴,就算當初見他被雪埋住,威勢都還在,不會行小人之舉。

      果然,和刑獄之事沾染過多,經常接觸流氓和罪犯,心思也變得複雜,真的不適合當小白花或者美少女戰士了啊。

      「你怎麼在?」臨時,她改口。

      「來告訴你,我平安出宮了。」夜叉的目光一再巡視在她的雙手上,「疼?」

      春荼蘼習慣性的搖頭,隨即卻又點了點頭。夜叉是黑暗裡的人,卻從不向她隱瞞,於是她也不偽裝。之前,她也確實擔心來著。現在見到人,待會兒就能睡個好覺。不然,雖然她精神消耗太大,累得動都不願意動,卻肯定不能踏實。

      「你臉色不好,受傷了嗎?」再細看夜叉,發現他有些憔悴之態。但奇怪的是,跟他靜靜的說話倒不如兩人在危險時相處自在,總透著些尷尬。伶牙俐齒的她,有些不知說什麼好。

      「沒事……只是累了。」夜叉也局促。

      於是短暫又曖昧的沉默後,春荼蘼望望映在窗櫺上的天色道,「既然彼此平安,你快回去吧!不然天光大亮,怕是不好行事。」

      夜叉唇角微翹。果然,把他當成見不得光的人啊。其實他可以白天出現,只要小心些,不讓有心人看到、抓到就好。

      但他沒有反駁,轉身走到門邊,手在按在門上的剎那,又停住,頭也不回地說,「你最好不要摻合到這件事裡來。」

      「不是我願意的。」春荼蘼苦笑,「算是倒楣催的吧?反正,現在我已經無法抽身。」

      「那……若需要幫助,自管到葉記來找我。」夜叉沉吟了一下,「我打算在長安定居,葉記就是我和錦衣的家。只是,你要當心些,別被人太注意。」說完,再度推門要走。

      但這一次,卻是春荼蘼叫住他。

  「不要再救我的命了。」她衝口而出。

  夜叉很意外,半側過頭,望向她。晨曦,從他背後的窗紙上暈染開來,襯得他五官立體的臉半明半暗,滿是原始而神秘的誘惑。

     他沒問為什麼,春荼蘼卻似繃不住似的,話沒經大腦就出口,「你還欠我半條命,我不用你還了……」還得太乾淨,也許以後就不會再相見。

     可說完這話,突然又慌了,著補道,「為什麼這麼信任我?」兩人幾乎沒怎麼共過事,瞭解也根本談不上,但就是彼此不設心防。而他就像一片魅影,總是出現在她最需要的時刻。

     「記得我們第一次相遇嗎?」夜叉回過頭去,以背對著她說,「你對我說,活下去!不斷說著這三個字。所以我信你,信你不會傷害我的性命。而我有的,也只是這條命而已。」有時候就是這樣,信任一個人沒有任何理由,奇怪的感覺。

     而他三度推門,卻第三度停下。「為什麼那麼害怕被關在夾牆裡?」

     他能說嗎?當時他隱在屋頂上,雖然隨時會暴露、會被追殺,但聽到她瘋了一樣敲牆,哭著呼救,看到她被救出來後,渾身被冷汗浸透,直接暈死了過去,他的心像被無形之力攪碎了似的。他甚至懷疑。狠心把她留在那兒是明智的嗎?那感覺……像殺了她一次。而且,是他親自動的手。儘管知道那是為她好,可他還是責怪自己。

     春荼蘼沉默片刻,正當夜叉以為她不會說時,她卻開了口,「小時候,我被人尋仇,抓起來關到一個四面沒有門窗的地方很久。出來後,我最怕獨自在封閉的環境,那感覺……像把我活埋在墳墓裡。」

     她能說嗎?前世打一場官司。對方當事人輸了之後,把不滿全歸結於她的身上。把她關到了廢棄的電梯裡兩天三夜。後來,除非有人陪著,不然她連電梯也不敢坐,幾十層高的樓都是自己爬。醫生說是幽閉恐懼症,如果關她時間長了,她真的會死。

     一縷陽光,終於出現。

     夜叉側了臉。像是躲避似的,之後終是走了。他心中暗暗發誓,只有他在。就絕不會讓春荼蘼再經歷一次被關起來的痛苦,不過有些話他不能說。因為,他沒有那個資格。

     而春荼蘼在他走後,卻很快就睡熟了。得幽閉恐懼症的原因,她從沒有對任何人講過,今天說出來,像是放下胸口壓著的一座山似的,登時輕鬆不少。

     接下來的幾天,她非常老實,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在家抱著《大唐律》苦讀,然後拼命回想前世遇到過的案子,要找到辯護的最佳切入點。其實,韓影子的案子事實俱在,沒有爭議,說到底,皇上是要春荼蘼給他的雙胞胎弟弟減刑,找各種藉口減刑。這樣的話,和她平常的官司不一樣,不需要調查什麼,只要在堂審前與韓影子見幾面,對對口供就行。所謂的大理寺審理,看的,其實是她一個人的表演。

     苦思冥想了幾日,她終於在心裡成形了個念頭。當然,細節還得反復推敲。但她估計影子大叔傷得那麼重,就算有聖手神醫,沒有個把月,只怕也沒精力見人。

     至於皇宮出現刺客的事,皇上第二天就直接召告天下,不粉飾太平。但他並沒說,來人是沖韓影子去的。而皇宮內各色人等忙碌許久,終於發現一條直通皇宮外的暗道的事,民間沒有傳聞,只有品級很高的大臣們才知道。忠於韓氏王朝的,無不捏一把冷汗。

    幸好「誤打誤撞」的發現了,不然若敵對勢力組織了大批高手,直接殺入皇宮,天下必將大亂。畢竟,皇上再英明神武,也架不住這麼突然襲擊的。

     倒是「福將」春荼蘼在官驛跟大萌和一刀學了兩天箭術後,忽然又出現在葉記。

     「夜叉不在。」在演完一出掌櫃和客人寒暄的戲碼後,錦衣一邊往店裡讓著春荼蘼,一邊低聲道。

     「我是來買弓箭的。」春荼蘼很認真。

     過兒和小鳳,被她打發往胡食店買畢羅去了。不管什麼生意聚集的坊市,總會有食肆。

     錦衣當然不信,「大小姐,明人眼前不說暗話好嗎?請你別再來打擾夜叉的生活了,你知道為了救陷入皇宮的你,他的代價是什麼?」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4-15 07:06 PM

第十九章 羅大都督案謎底揭曉(上)

      代價?

      聽到這兩個字,春荼蘼驀然覺得自己超級自私。夜叉因為一點無緣無故的所謂恩情,救了她很多次。她坦然接受,甚至有點責怪錦衣對她惡形惡狀,卻從沒想過,他為她,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下意識的,她向樓梯望去。

      錦衣冷笑,「他真的不在。或者說,等於不在。」

      「什麼意思?」春荼蘼抓住語病。

      錦衣想了想,像下定什麼決心似的,眼神示意讓春荼蘼跟他走。

      春荼蘼謹慎的回頭看看,見店門口不知何時擺了一個鐵匠鋪子特有的架子,門框上又掛著半截布簾。這樣一來,整個葉記雖然沒有大門緊閉,但從外面也是絕對看不到裡面的。

      「跟上,別磨蹭。」錦衣見她不動,低聲催促。

      春荼蘼只好隨他來到後院,進了一間雜物房兼……廚房。房間內四周堆著鍋碗瓢盆和破爛傢伙,雜亂無章,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但,錦衣偏偏在其中擠出一條道來,然後挪動最裡面靠近灶台的水缸。立即,後面就閃出一間暗室來。

      室內,漆黑一片。

      錦衣從灶下取出一根半燃著的柴禾做照明。瞬間 ,放眼全室,雖不明亮,卻看得清楚。

      暗室約摸十個平方左右,扁長型,但因為什麼也沒有,所以並不顯得逼仄。只靠東南的牆角處,盤膝坐著一個人,雙手掐著奇怪的訣法,坐下一個蒲團,不是夜叉又是誰?

      仿佛,春荼蘼回到那個雪天,一個「雪人」有如雕像,不動也不說,呼吸微弱,沒有半點溫度。外界加之諸多傷害,也不能令他蘇醒。

      她完全驚呆了,下意識的捂住嘴,免得驚呼出場的。

      錦衣卻強拉她出來,把密室重新關閉,牆面、櫃子、水缸,都歸於原位。

      到了前頭,錦衣從櫃檯中拿出幾隻竹箭。擺在春荼蘼面前,一臉標準的商戶笑容,仿佛是請她挑選。但他的眼神是不耐煩的、聲音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真難得他一人同時擁有兩種表情,偏偏還都很到位。

      「他到底怎麼了?」春荼蘼拿起一隻竹箭,臉上露出挑剔的神情,卻問。

      表演,她也不差啊。

      「他那麼信任你,想必我說了實情,他也不會介意。」錦衣笑眯眯的撂狠話,「關於身世什麼的。你別問,我也不會答。只說說他的武功來歷。在幽州城時,你可記得我的祖父?」

      「死的那個。然後……屍體不見了。」羅大都督府失竊案,到現在還沒破,她一直記得。

      「他不是我祖父。」錦衣說得冷酷,「他的屍體是我挖出來的,當時他還沒死,只是龜息假死。若不理會。十天半個月的也能捱過去。但是我把他‘救’出來後,他就死透了,簡簡單單一把火。燒得連灰也不剩。」

      「羅大都督曾派人守著墓地。」春荼蘼疑惑,而且有預感,好多謎團今天會解開。

      「我是漢人,但我在西域出生,長大,會點奇奇怪怪的邪術、巫術不是很正常嗎?」錦衣一笑,怪嚇人的,「要讓那些士兵睡一小覺,醒來後什麼不記得,並不太難。」

      春荼蘼張了張嘴,但成功的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她想問為什麼錦衣和所謂的祖父要在幽州潛伏這麼多年,又為什麼要棄之離開。她當然不會覺得他們殺了真正的金氏祖孫,然後冒名頂替。因為錦衣從她見時就是這個樣子,從沒有易容過,幽州的街坊鄰居都能作證。但,這麼久的潛伏,可見所謀者甚大。

      她有天生的好奇心,可忍住了沒問。因為……其實……她只是想知道夜叉怎麼了而已。

      而錦衣,繼續說了下去,「那個老混蛋,是突厥皇家薩滿,卑鄙的男巫。他逼著當時還年幼的夜叉修習一種邪術,因為他說夜叉是百年難遇的合適體質。在功成後,被催動之時,夜叉有如凶神,萬人難敵。」

      春荼蘼驚得目瞪口呆,因為這超出了她在現代受教育的認知。那樣一來,夜叉豈不是那個什麼薩滿手中最大的兇器?能隨意為他殺人!可是突然,她想起軍營那個兵哥哥說的話,他說做為軍奴的夜叉在軍營時,上過戰場的馬匹,能獵野獸的獵犬,見到他都嚇得不敢靠近,還非常不安。動物,永遠比人類敏感。而當時,夜叉也是這種活死人的狀態。

      「難道他每運功一次,後果……後果就是那樣的嗎?」春荼蘼問,臉色都控制不住了。

      「對,這就是他為你付出的代價……之一!」錦衣說著就惱火起來,「本來,以他的武功來說,並不需要運用魔功就足以保護自己。但是,你惹的麻煩總是有天那麼大,上回羅立派高手殺你,他離得太遠,倉促出手,不得不強行運功。這一回,他更是得跟你進皇宮,還得平安出來,不被人抓住,以免把你牽連進去。你以為,皇宮是旁邊賣菜的坊市啊,進出隨意,如履平地嗎?你又知不知道,皇宮有多少高手侍衛?就這樣,他還擔心你能否平安出來,強抑著動用魔功之後的痛苦,等你到了官驛才回來?」

      「我不知道這個……」春荼蘼很愧疚。怪不得,當時夜叉的臉色很差!

      「現在我說了,你總知道了吧?」錦衣咧咧嘴,像在臉上掛了個笑面具,看似喜相,卻毫無溫度,「他這樣的情況會持續少則一兩天,多則十幾天。這期間他脆弱不堪,一個小童都可以輕而易舉的殺掉他,你又知道有多少人想要他的命嗎?而且每運功一次,他都要承受巨大的痛苦,損耗自身的壽元。你要明白,超越人類極限的能力,總要付出相應的代價,這世上哪有白來的東西。甚至,運用魔功的次數多了,他可能喪失心智,迷失自我。那時,他與凶神或者野獸無異。那時,他要怎麼辦?」

      「我……我……」春荼蘼的震驚無法描述,她不知道代價是如此之大,「可是,沒辦法解除這什麼破玩意兒的魔功嗎?」

      「我一直在努力想辦法,翻遍了古籍秘書,涉獵巫蠱之術,我相信一定可以治好他,可是我需要時間。而且在此期間。他不能讓情況再惡化!但也不知什麼孽緣,我們在幽州時,遇到了你。我們在洛陽落腳,又遇到了你。現在我們躲到長安來,居然還是被你找到。你是故意的吧?你不害死他就沒完是不是?你簡直……就是他的魔障!」

      錦衣越說越刻薄,但春荼蘼卻不怪他。任誰,當自己的好友被旁人威脅生命時,都不可能還保持冷靜。可她就算不無辜,至少不是故意的。此時被攻擊的體無完膚,本能的反擊道,「可是,你也沒有保護好他啊。我在幽州遇到他時。你讓他落到那步境地,淪為軍奴,像牲口一樣被對待,說不定就不明不白的死在那兒!」

      「在薩滿死之前,夜叉並不與我們在一處。他的去向和所在,只有那老混蛋知道!」錦衣被激得眼睛都紅了,「之前他並沒有出重要任務。不知道怎麼會到那種狀態,他從來沒有說過那件事。甚至,我不知道當時他就在軍營裡。不然怎麼會不救他?他蘇醒,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時,我都很吃驚。」

      「為什麼不早殺掉薩滿?」春荼蘼問,心裡很不舒服,因為似乎體會得到夜叉的高貴與驕傲,無法容忍他被一個男巫所控制。想必,他也很憤怒,覺得是極大的侮辱吧?而且她注意到了,錦衣用了「我們」二字。說明,夜叉手下還有其他人,絕不止一兩個。還有,他說「出任務」什麼的……

      「因為薩滿與他性命相連,直到羅大都督案時他出現,告訴我他已經解掉聯繫,我們才敢動手。」關於這一點,錦衣說得含糊,因為夜叉並沒有跟他細說。

      他只知道,從那天開始,他們開始擺脫了「那一方」。雖然還是見不得光,但卻獲得自由。

      「羅大都督府的盜竊案,是你們做的吧?」春荼蘼突然問。從時間上看,是在夜叉變成雪人前就做的,畢竟挖地道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是。」錦衣直接承認。

      「我很好奇,那麼多珠寶,你們是怎麼弄出城的?」

      「因為所有人都注意棺材以及裡面的死人,沒人注意運棺材和裝滿喪器的馬車啊。」錦衣得意地笑起來,「一葉障目,人總是忽略眼皮子底下的東西。大箱的珠寶,分散在兩輛馬車的夾層間,可謂神不知、鬼不覺。之前得到羅立那箱子東西的消息、挖地道、把東西弄出來,都有周密的計畫。」所謂喪器,是喪葬時,依照風俗,所需要的禮儀器皿。其中普通人家,還會有石雕的陪葬物。

      「好辦法。」春荼蘼由衷佩服錦衣的膽大心細。可以說,錦衣是心理戰的高手。至於其他有關情報和組織的資訊,她不問,也不想知道。

      但錦衣卻面色再變,冷冷的看著春荼蘼道,「你不知道吧,羅大都督的東西中,有夜叉為你付出的代價之二。這次他失去的,比代價一還要重要。」

      「箱子裡有比珠寶更珍貴的東西?」春荼蘼一下就猜到了。

      所以,羅大都督急成那個樣子,近乎瘋狂的要找到東西,理智盡喪,昏招頻頻。甚至,後來想殺掉她洩憤。幸好韓無畏保護了她,終讓羅大都督住手。只是直到今天,他是否還惶惶不安呢?

      珠寶箱中的,到底是什麼東西?為什麼錦衣會認為,夜叉為救她而失掉了那寶貝?



第二十章 羅大都督案謎底揭曉(下)

      「雖然我不喜歡你,但一直覺得你非常聰明。」錦衣嘲諷地說,「難道你就沒有懷疑過,一個見不得光、隱身於江湖、能平安活著都很奢侈的男人,怎麼會知道皇宮密道的?」

      春荼蘼心頭一凜。

      她想過的,真的想過。只是,她下意識的不想深挖。因為,有時候知道得太多,會給家人帶來危險。也會令某些人……遠離。

      夜叉有胡人血統,雖然他努力隱藏尊貴的氣息,但他不像常人,只是落拓於江湖罷了。可大唐立國已有兩朝,以他的年齡來說,不可能住過皇宮的。

      那麼……

      「羅大都督的珠寶箱內,有一張地圖。」錦衣解開謎題,「那張地圖本屬於突厥王室,畢竟之前外族佔據了漢地百年,大唐的皇宮,也曾是突厥人的皇宮。當年,沒人知道突厥的開國之帝修建了那個密道是為了什麼,但後來卻成為了只有歷代皇位繼承人才知道的秘密。而韓姓入主大唐後,皇宮是大肆修繕過的,卻從來沒有發現。」

      春荼蘼明白了,有了那張密道的地圖,就等於擁有了插入大唐國主心臟的尖刀。有兵有將有文有武又如何?大唐盛世即將開啟又如何?當孤注一擲的時候,遠水永遠解不了近渴。很多時候,天下穩定就系於一身。大唐才歷兩代,根基並不是很穩定,若失其名正言順的國主,最後不管群雄並起時誰勝誰敗,這份大亂是跑不了的。

      而拿著這把刀的人,是力量,也是危險,可傷人,亦可傷己。但對於韓姓大唐來說,絕對是個威脅。所以,羅大都督怎麼得到這份密圖不重要,畢竟他是武將。與突厥交戰多年,當年也是他拖住突厥一支強大的力量,助韓姓奪天下,他有很多意外或者順理成章的機會。關鍵在於,他留著那張圖幹什麼,並且,看沒看過。

      「羅立沒看過密圖,我們得到時。封印還在。」錦衣似乎知道春荼蘼所想,也不禁佩服她一個小小女子,反應能這般敏銳通透,「那張圖是殺人刀,可也是保命符。羅立做封疆大吏多年,在朝中是謹慎忠誠相,在外卻是蠻橫驕奢輩,單看他兩個備受寵愛的庶女就知道了。」

      春荼蘼點點頭,想起那對姐妹花羅語琴和羅語蘭來。她們二人想把韓無畏和康正源分而食之,可惜神女有心,襄王無夢,一番情意沒著落。轉而對她敵意很深,典型的遷怒。也不知到了長安,有沒有可能見到?阿彌陀佛,可千萬別!

      「羅立此人看似勇武,年紀大後卻極為膽小惜命。而且,他眼光很好,卻心胸不夠。往往昏招頻出。近年龍椅上那位重視律法規則,再無上代君王的寬容,御下愈嚴。權力也不動聲色地收歸君側,已經奪了幾個世家大族的特權。說起來,那一位真是本事,即位十七年不到,專撿難拔的老虎牙下手啊。」錦衣難得地誇了韓謀一句。

      「羅大都督怕皇上那把火燒到自己身上,所以一邊把兩個兒子留在京中,表示忠誠。另一方面,怕皇上翻臉,或者他真做過什麼可能導致滿門抄斬的事。他不敢謀反,所以打算給自個兒弄一個免死金牌。到時候進可攻,退可守。即可以當做立功,獻圖於皇上,以功免罪。實在不行,又可以西逃於阿爾泰山,做為投靠突厥的投名狀。」

      春荼蘼冷笑。

      一腳踏兩船,兩頭不到岸,這麼淺顯的道理,羅大都督居然不懂。這什麼政治智慧啊,還不如她一介民女。可見,大人物什麼的,不過如此。而人若糊塗起來,年輕時的果斷勇敢全失盡了。大約是在富貴鄉中泡太久,骨頭酥了。

      「也不能怪他。」錦衣分析這些事時倒冷靜,少了對春荼蘼時的激憤,「無欲則剛。他虧心事做多了,一介武將,鎮守重鎮,卻與朝中大員聯絡密切。他可能只是為了使羅家聲勢更旺罷了,卻不知韓謀最忌諱幾大姓幾大家的。當今龍椅上那位看似溫和,其實為人霸道,家族勢利太強大,皇帝到底算誰家的?所以羅立怕猜忌嘛,這才弄根救命稻草抓著。」

      春荼蘼想了想,臉色開始發白。

      「你明白了吧?」錦衣一直觀察她的反應,覺得和聰明人說話很省事,一點就透,「這是夜叉為救你付出的第二個代價!他用那個密道,令你成了福將、功臣,在韓謀面前保住了你的小命。你以為,你的功勞只在於救駕嗎?不是!你暴露了那個密道,令韓謀發現了惟一可直接置他於不利處境的漏洞。等那個密道被堵死,這把多少人想要的刀就成了廢物!」

      「他要那張圖幹什麼?」春荼蘼面色如雪。

      他,不是想謀反吧?

      「那也是他的保命符!」錦衣聲音中帶著恨鐵不成鋼的意思,「本來,我們籌謀多年,卻是為人作嫁衣,那圖本是為別人偷的。但他突然擺脫了薩滿的控制,橫截了一注,手握密圖,立即變被動為主動。謀反?哈,好像那個龍椅有什麼好似的。他其實只是想平靜的生活而已,種種田,或者打打鐵。但就是很多人不允許他。所以丟了這圖,他就失了籌碼。你懂了吧?他是用他的命換你的命,而且半點也沒有猶豫。你說,到底是他欠你,還是你欠他?!」

      腦袋裡轟的一聲,春荼蘼徹底清醒了。

      夜叉的身世,絕對不簡單,能活下來,恐怕已經耗盡了心力。若不是為她,可能還輕鬆些。

      到今天這一步,全是她的錯!若說以前還是夜叉主動,而到長安後,是她不該想盡辦法來找他。她應該保持理智的,那不是她引以為傲的嗎?她不是勸過自己嗎?夜叉對她來說,太像兩個世界的人,不僅隔了前世與今天,隔了穿越與重生,更隔了這一世的光明與黑暗,平凡與普通。其實,彼此斷絕來往的好,可又為什麼任性了。只由著自己的心意?甚至,這心意她都不明白?是喜歡嗎?她不知道,活了兩世,沒有真正戀愛過。而她是理智的人,從來不會相信一見鍾情。但,是好奇嗎?是覺得神秘嗎?那就更可悲。

      尤其是,面對一個為她可以隨時犧牲的男人,雖然她不知道那執念由何而來。她卻不能坦然接受。她可能冷情,卻絕不自私。特別是,夜叉對她的無私是那麼珍貴。也許,是就算活幾輩子也遇不到的幸運。

      而既然還不起,就不要再欠了吧?她憑什麼要求別人只付出,而沒有回報呢?對韓無畏和康正源,她都有報答的機會,惟有夜叉不能。

      「謝謝你。」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莫名其妙氾濫的心潮,冷得像冰一樣。又如刀,「我不會再來找他了。」這個答案。是錦衣要的吧?也是他告訴她這麼多秘密的原因吧?

      「有什麼用?他會去找你。」錦衣歎息,「我知道我太苛刻了,可是,我只是想活下去。」

      「那我給你一個承諾。」春荼蘼站起來,面向後院的方向,因為,這承諾不是給錦衣的。

      「辦完皇上指定的詐騙案。我立即回洛陽,永遠也不再來長安。」怎麼辦?說這話時,心痛。而距離,早晚會分隔曾經彼此熟悉的人,最後逐漸淡忘。彼此成為生命中的過客。

      「我管不住他,但你走了,他會明白。」錦衣又歎口氣。

      他的目的達到了,但他並不感到高興。他從來沒有傷害春荼蘼的意思,也不想奪走殿下的僅有快樂。只是有時候,他必須做惡人。

      春荼蘼不知道自己怎麼離開葉記的,只應付過兒和小鳳的問題就很頭疼了,最後只得以和掌櫃的發生爭執而結束話題。

      「那咱們再也不來這破地方了。」過兒說。

      「嗯,不來。」用力點頭,心中萬分不捨。甚至,眼睛都濕了,只能迎向陽光,曬乾。

      而兩天後,十月初十,春荼蘼的十五歲生辰,她終於及笈了。

      其實古代女子的及笈禮,是在實歲十四,虛歲十五時進行,但這個時空是按實歲算,也就是說,在大唐人眼裡,她今年十六歲而成人。正式的及笈禮非常複雜,三加三拜什麼的,參加的賓客也有講究。但此時的春荼蘼身在長安,親長只有祖父,又人生地不熟的,無親無友,也找不到德高望重的女性長輩,乾脆就自家人擺桌酒,熱鬧一下就算了。

      春青陽為此覺得特別對不起小孫女,不過春荼蘼根本不怎麼在乎這些,還安慰說,「我才不要不認識的老太太們給我穿禮服、戴釵冠呢。凡事,心誠為上。這世上,還有比祖父更疼愛我的人嗎?所以,由祖父親自為我行及笈禮,帶著祖父全心全意對我的疼寵,最真心實意的祝福,我就能承接好大的福氣,比什麼都強!」

      「你這孩子!」春青陽被她說得露出笑容,心下寬敞。

      「可不是麼,虛禮哪比得上真心呀。」春荼蘼狗腿的抱住祖父的胳膊。

      哄春青陽,她是一絕,往往三兩句就能讓老爺子由憂愁變成心花怒放。寶貝孫女、開心果什麼的,就是說她這種人。

      不過,一家人才準備好,不速之客來了。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4-17 06:10 PM

第二十一章 小燒尾宴

      春荼蘼及笈宴的時間是在中午,地點就在官驛自家住的小院裡、正房正廳內,菜品是從附近最有名的酒樓訂的。雖然他們一家總共只有六個人,菜量卻足夠十人吃的,並不是提防有人來,而是人家只訂整桌的菜,而一桌就是十人份兒。春青陽一向節儉,但給孫女花錢,卻是連眼也不眨一下。就這,還覺得虧待了自己的心肝寶貝。

      然而酒席還沒到,韓無畏和康正源卻先來了,把春荼蘼嚇了一跳,還當又出了什麼事,連自己的成人禮都不得消停。但當她看到兩個穿著便裝,一人手裡還抱著個禮盒,就知道他們是來賀她的及笈禮的,不禁又是意外,又是歡喜。意外的是,沒想到他們知道她的生辰,歡喜則是人之常情。任誰被如此重視,都很難不開心。

      韓無畏雖是便裝,卻還是軍中打扮,棗紅色奴,窄袖寬肩,腰紮巴掌寬、黑中帶銀的腰帶,同色的軍靴和細細的抹額,看似普通,但精緻華貴的墨玉冠。而康正源則是石青色寬袖偏衽斕衫袍,黑色襆頭加文士靴,腰系灰藍色絲絛。

      兩個人,一個奔放如烈火,英氣逼人。一個溫潤如美玉,謙謙君子風。他們表兄弟,好像是兩個極端,但並肩站著卻相當惹眼,又奇異的和諧,似乎一眼望去就遍覽天下美男似的。

      真是……令人賞心悅目啊。

      而他們看春荼蘼,同樣滿心悅之。因為到底是自己的成人禮春荼蘼認真打扮了一番,穿著桂子綠齊胸瑞錦襦裙,胸前系著豆綠飄帶,外面套著粉霞牡丹花紋長衣,腳上是粉紅花羅高底鞋。她本就略有高挑,此時粉粉綠綠,更顯修長,襯著白嫩嫩一張臉,端得是青春逼人雖不施粉黛,仍然明豔無比。怨道人說十七八歲無醜女,何況她本身長得不錯,而且天生討喜無害的模樣,甜甜一笑,讓韓康二人都錯不開眼珠。

      「你們怎麼來了?」她迎上前問。

      「你的及笈禮,若在別處辦就罷了,既然在長安,哪有不來觀禮的道理?」康正源溫言道。

      「怎麼知道是今天?我也沒發請帖呀!難道查了我的戶籍證明?」一連三個問題,純粹以至於職業病其實並無敵意。

      可春青陽卻瞪了孫女一眼道,「今天起就是大姑娘了,還這般沒有規矩。兩位大人前來觀禮是給你面子,說話怎能如何隨便?」

      「不礙事,反正都這麼熟了,她換個樣子對我,我倒不習慣了。」韓無畏笑道。

      「你那是賤。」康正源涼涼的來了一句,過兒和小鳳立即噴笑。

      「先辦正事要緊。」韓無畏不以為意,「然後不賤的可以隨時走人,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的,也就是個擺設。」

      兩人互掐,連春青陽也不禁莞爾。但他注意到「正事」二字立即恭敬起神色,問,「二位大人有何貴幹?可是特別重要的事?」

      韓無畏看了眼康正源,做了個「你來」的手勢,康正源就上前一步,神色正然道,「皇上口諭,春荼蘼聽旨。」

      春家人聞言都嚇了一大跳,春荼蘼就情不自禁就向韓無畏望去,但見他痞痞的眨了下眼睛立即知道不是壞事,暗松了口氣拉著祖父跪下接旨。小鳳、過兒、大萌和一刀隨後。

      「及笈之禮,乃女子一生大事。春氏荼蘼,為我大唐第一位女狀師,以運用律法為職,以保護律法為己任,是我大唐女子之楷模。今,特賞賜小燒尾宴一席,以示鼓勵。」康正源端端正正的念完,等春家人磕頭謝了恩,立即就攙了春青陽起來,笑道,「今天皇上給我了半日的假期,我就厚顏叨擾一頓了。」提前說好,省得春青陽為難,不知要不要塞銀子。畢竟宣旨的人都要得好處,這是不成文的定例。

      「請還請不來呢。」春青陽挺高興,即覺得小康大人體貼,心存感激,又在震驚之後覺得倍有面子,心中喜悅異常。

      皇上說孫女是大唐的女子楷模,雖然如今只是口諭,但也很快會有人知道。有皇上給孫女正名,誰還敢說孫女做的是賤業中的賤業?這樣一來,怎麼會嫁不出去?只怕到時候求娶者要踢破自家門檻呢。

      說來說去,春青陽不管表面上多麼看得開,其實內心深處卻還是擔心孫女的姻緣問題。這會兒他興高采烈,春荼蘼卻知道皇上這是敲打她,要她好好給韓影子打官司呢。不過今天是她的大好日子,她不去想工作上的事,再努力忘記心裡空落的部分,要無憂無慮的過一天。

      「燒尾宴,我聽說過!」她把注意力轉移到吃上,「是說士人新官上任或官員升遷,招待前來恭賀的親朋同僚的宴會吧?」

      「小姐,這名字好怪,燒什麼尾?」過兒問道。

      「這名字的源有三種說法:一說老虎變成人時,要燒斷其尾;二說羊入新群,要燒焦舊尾才被接納;三說鯉魚躍龍門,經天火燒掉魚尾,能化為真龍。」

      「聽起來很吉利的。」小鳳挺高興,「皇上是期望小姐將來有大出息呢。」

      這話,又聽得春青陽眉開眼笑。

      春荼蘼配合著露出喜悅的神情,心中對聖寵總有點不安。對於燒尾宴,她還真聽說過,但是在現代,不是在這裡的大唐。而小鳳和過兒都沒有聽說過,證明只在上流社會流行,民間還不太知道。也就說,這是很高級的宴席,而她一介民女,及笈禮至於驚動大唐最大的BOSS嗎?

      「那個……聽說燒尾宴有好多好多大菜,真正的豪華大宴。咱們就這幾個人・吃不了多浪費啊……再說我們都訂了一桌酒席了。」她為難地說。

      「所以叫小燒尾宴嘛。」韓無畏似乎知道她的不安,解釋道,「正式的燒尾宴,連我也只參加過兩次,那可是有幾百道菜式,光看菜就上百,極度華麗壯觀,算得大場面。不過皇上一向反對奢侈風,所以宮裡研製了小燒尾宴・每次科考後任命新的官員,皇上會賜下幾十桌。你雖然不是官,但皇上愛你於律法之上的表現,特別賞賜的。」安慰春荼蘼,別以為是極為特殊的待遇,只是表達重視罷了,坦然接受吧。

      他這樣一說,春荼蘼放下了心,下意識的摸了摸胃。要知道那種宴席,就算是吃貨,也會有很大壓力。

      「放心放心,只十六道菜而已,正合你的年紀。」韓無畏一臉精通的樣子,報起菜名,「有通花軟牛腸、光明蝦炙、白龍曜、羊皮花絲、雪嬰兒、仙人臠、小天酥、箸頭春、過門香、金鈴炙這十道菜,外加六道飯食點心和湯品。十個人吃剛剛好,即不會浪費,也不會不夠吃。至於你早訂的酒席,現在派人去說一聲,退掉就是・了不起損失了訂金銀子,也沒多少吧。」

      「可算上你們倆,也才八個人。」春荼蘼跟他抬杠。

      「我一個人能吃出三人份兒,放心吧。」韓無畏哈哈笑,看起來真是高興。

      得了准信兒,春青陽就帶著大萌和一刀出去做準備,留孫女帶著兩個丫鬟,陪著客人先坐坐。春荼蘼打發小鳳和過兒先給兩人上些茶水點心,趁著屋內只有三人時問韓無畏,「你不是讓皇上發配到大興苑守林子去了,怎麼能來找我的?」

      「皇上沒發配我,是護著我呢。」韓無畏也不避諱,「詐騙案的事,雖然外面傳得凶,但皇上的真正心意一直不透露出來,只等著哪天正式宣旨再處理。其實這事動搖不了國本,徒增笑話罷了,只是必須得辦得好。那些個丁點大的本事沒有,只會揣摩上意的傢伙們私下等著看熱鬧,皇上怕他們來找我瞎打聽,偏有些因為地位或者親戚的關係,我不好直接拒絕,到時候又煩又為難,乾脆就讓我先躲躲。」

      「皇上真疼你。」春荼蘼由衷的道。

      但她也想得到,皇上一直拖著此案,一是因為韓影子重傷,暫時無法上堂。二是因為忙著徹查和封堵皇宮密道,事有先後。三是想暗中看看朝臣們怎麼蹦吧?謠言傳得越凶,越能看出每個人的細微反應。所以說皇上即好當,也難當。好當的是,上崗後能使喚的人多,難當的是,光應付這些人就得耗費一大半精力。

      而皇上這麼做還有一層意思:韓影子的案件是面子工程,一定得說圓了,不然會死人。

      等了不久,十六道精緻菜肴的小燒尾宴送來了,人也到齊了,及笈禮正式開始。跟現代年輕人結婚似的,先由女方家長講話。

      「荼蘼啊,祖父這輩子再無所求,只願你一生平安喜樂就好。」春青陽說得簡單,但長輩對晚輩的滿腔疼愛卻似道盡了。隨後,他先是拿出一隻碧玉藤花配,說是春家的祖傳之物,送與孫女做及笈禮。

      春荼蘼不懂玉,但這年代還沒有玻璃,所以翠得這樣純淨,水色又透亮的,絕對是上等的美玉。對她而言,對春家而言都是極為貴重的,當下認真收好。



第二十二章 禮物

      隨後,春青陽又只拿出一個式樣比較老,但紅漆依然清美的小盒子來,「這是你爹從洛陽托人捎過來的。他女兒成為大姑娘的好日子,可惜他有軍令在身,不能前來,但東西卻早早就送到了,囑咐我今天交與你。」

      春荼蘼心中感動,突然想念起父親來,眼圈就有點發紅。除了老周頭看著宅子,全家人都在長安,就把父親孤零零的扔在德茂折衝府裡……

      「拿著。」春青陽催促。

      她接過盒子,下意識的摩挲了幾下,見上面有一個暗扣樣的鎖,才要打開,春青陽卻攔住她,「你爹的意思,是叫你自個兒偷偷的看。」猶豫了一下才說,「這是……你親娘留給你的東西。當年她去時曾經說,希望你好好保管,嫁人的時候再示於人前。」

      聽這話,春荼蘼不禁有些詫異,但她並沒有當場反駁,只把那紅漆盒子交給過兒,先放在一邊的小幾下,然後伸出手來,手掌向上,對著飯桌上的其他人團團一伸,笑道,「都有禮物給我嗎?拿出來吧,別客氣,就算寒酸點,我也不嫌棄的。」她這樣說,逗得大家都笑。

      過兒和小鳳率先捧出一個錦盒,過兒就說,「沒見過這樣沒臉面的小姐,不打賞我們丫頭東西就算了,還要伸手占我們的便宜。唉,沒辦法,只好勉強湊一湊了。小姐可真別怪罪,我們丫鬟沒有多少閒置銀子,就能送點入不了眼的。」

      「你這是送禮呀,還是借機抱怨月錢少了?哼,小姐我有名吝嗇,你做怪也沒用的。」春荼蘼伸出食指,虛點著過兒的額頭道。

      小鳳但笑不語,把錦盒打開,是一對富貴雙喜的步搖。雖然只是銀的,但做工講究。顯見兩個丫頭是上首飾樓精挑細選的,所費不菲。

      春荼蘼取出步搖,做勢放到唇邊去咬,唬得實心眼兒的小鳳急忙去攔,「小姐,這個不是吃的,小心硌了牙!」

      「我咬咬看是不是純銀,誰知道你們有沒有偷工減料啊。」春荼蘼又哼了聲。卻珍而鄭重的收起。而對於送禮的人來說,沒有比禮物合受禮者的心意更開心的事了。加上春荼蘼故意耍寶,露出貪財的樣子來,大家再笑起來,兩個丫鬟也很開心。

      接著,就是大萌和一刀。這兩人原是軍中漢子,被韓無畏調來幫助春荼蘼。開始時,他們是有些不樂意的,畢竟暗衛出身,卻要化暗為明。幫助一個無權無勢的小姑娘,不僅覺得自己大材小用了。還沒什麼前途。但後來,他們幫春荼蘼查案查上了癮,倒真心佩服起這個年方十幾歲的小姑娘來。漸漸的,也喜歡上了打官司的事。

      回長安時,韓無畏問過他們的意思,如今已經決定脫離軍籍,成為自由人。算是春大狀師的私人調查員,單領薪俸的。當然,「調查員」三個字也是春荼蘼發明。聽起來很是正式、正規。而他們這樣做,是考慮到邊疆無大戰,在軍中很難熬出頭。可跟著春荼蘼做事,是另一種形式的除暴安良,貼和了他們心中的英雄情結,行動又相對自由。最重要的是,每個案子的偵破過程都非常具有挑戰性,實在很有意思的。再說了,調查員的薪俸還比軍俸高,大萌要養活妻兒高堂,一刀要存錢娶媳婦,誰和銀子有仇啊?何況韓無畏還言明,若哪天想繼續從軍,只管開口,立即就能重新歸隊。

      這兩人感激韓無畏和春荼蘼給了他們嶄新的選擇機會,一直想有所表示。可惜都是粗魯的武人,不知道買什麼禮物送給小姑娘合適,乾脆一人封了個大紅包,權當禮物了。

      春荼蘼拎著兩個沉甸甸的錢袋子,像個財迷一樣,樂得見牙不見眼,春青陽就揶揄道,「快把銀子收起來,這麼乾舉著,回頭閃了小手腕子,還得祖父我花銀子請大夫去。」因為氣氛活躍,老人家也忍不住說了笑話。同時,從桌下拿出一個尺長並五六寸寬、厚的小竹箱。

      竹箱碧綠,四角圓潤,外表打磨得光滑無比,還編出了花紋,竟十分精巧。春荼蘼見之心喜,打開一看,裡面套著個小一號的。再打開,裡面的更小。這樣,一共是大小不一的六隻整套,但編法各異,用了十足心思。

      「這是你老周叔送的。」春青陽解釋,「他在咱們家這麼多年,只求溫飽,那點子月錢都拿去憐老惜貧,行善積德了,所以送不起你貴重東西。但想著你愛吃零嘴,他又手巧,就親手做了這套小竹箱,跟你爹的及笄禮一併送了來,下面墊了乾荷葉,給你裝吃食用。」

      春荼蘼難得的臉一紅,對自己的吃貨本質有點不好意思。不過她很喜歡這種小工藝品,當下也收好道,「回頭我寫信回去,謝謝父親和老周叔。」

      她很感歎,老周叔貧苦,但心腸卻特別好,再想想那些為富不仁的,人品實在是天與地的判別。當然,她從不仇富仇權,因為有錢人中也有很好的人,只是如果世界上有一種規則,善良人有錢,兇惡的人窮死,該有多好。

      最後,她看向韓無畏和康正源,笑得奸詐,「兩位貴公子,有什麼大元寶、大珍珠、翡翠瑪瑙的儘管扔過來吧,我不怕砸的。砸輕了,我還不幹呢。」

      她在他們面前頭一回這麼活潑、甚至是耍賴的樣子,瞬間就軟了兩顆高貴的心,韓無畏登時就埋怨康正源,「我說抬兩箱子珠寶來,任她挑吧?你偏說荼蘼不是尋常姑娘,送禮講究貼心。現在怎麼辦?明顯金銀珠寶才真是貼她心,我們沒有,怎麼辦?」

      「我很俗氣的,最愛銀兩發出的光芒,太高雅的,我無福消受。」春荼蘼眯了眯眼睛,看向兩人帶進來的盒子。

      「若你不喜歡,我明年保證送你一個晃得眼睛睜不開的。」韓無畏連忙把自個兒的禮物拿出來,放在桌上,「至少……我的盒子比他的大。」

      康正源咳了兩聲。

      韓無畏立即拆臺道,「你別裝虛弱。荼蘼目光如炬,一下揭穿你。病人怎麼了?病人犯罪也得受罰,也得坐大牢。你乾脆直接承認你送的禮物最不合心意,還連累了我,荼蘼說不定就原諒你。荼蘼,對吧?」

      論起耍寶,韓無畏可比春荼蘼精通多了,而且還能踩另一個人以抬高自己。這樣皮厚心黑的,倒把春荼蘼逗笑了。於是趁機,韓無畏和康正源也送上自己的及笄禮。

      康正源送的是一頂軟腳襆頭帽,看似普通,但無論用料還是手工,都極講究,比春荼蘼自己的,不知強多少。而韓無畏送的則是翻領窄袖袍衫,下面有邊,同樣特別高級的用料和做工。一看便知。所耗費的銀子不是小數目,而且還是有錢沒地去買的。剛才他兩人做出拿不出手的樣子。純粹是給春家人看,為了讓春荼蘼安心收下的。

      不管是襆頭還是袍子,全是天青色。春荼蘼當場換來給大家看,贏得一片讚揚之聲,一幅俊俏小郎君的模樣,即清爽俐落,又風姿優雅。顏色也和她的膚色極相襯。

      春荼蘼知道,這是他們送給她,好讓她在為韓影子詐騙案辯護時穿的。服飾這種東西。在某些場合很能武裝人的,她這樣一打扮,通身氣度,在高官大佬前也不遜色。不得不說,其實他們的禮物真的很貼心。

      及笄之禮,沒有人幫她插戴,因為她的頭髮還沒有長到夠長。但她的心暖暖的,就算在這初冬的長安,也不覺得寒冷。她春荼蘼何德何能?在前世做了好多不計後果的惡劣事,可老天待她真的不薄,不僅給她重要開始的機會,還給了她這麼好的家人和朋友。若她不努力做出回報,真是連自己也辜負了。

      一桌酒席,自中午一直吃到傍晚才散。席間氣氛,一直和樂融洽,不管是身為天潢貴胄的賢王世子和大理寺丞,還是曾經不得見光的暗衛們,不管是社會地位最低的奴籍丫鬟,還是操賤業的春家祖孫,同桌而食,言笑無忌。

      或者,只能在這種特殊場合才能如此。或者,僅此一次,但對春荼蘼而言,這是值得紀念的一天。因為這是她在異世大唐生存下去的紀念,也是現在這具身子成熟的標誌。

      韓無畏和康正源走後,天色全黑。因為春荼蘼有點微醺,過兒和小鳳就侍候她泡了個熱水澡,然後盯著她鑽進早就焐熱的被窩。而等兩個丫頭反手帶上門,也回了自個兒屋,春荼蘼就又爬起來,打開親娘白氏囑咐父親送給她的紅漆木盒。

      盒中,墊襯的織錦有些陳舊了,但仍然可看出是市面上難見的好東西。而織綿上,躺著一隻纏枝牡丹的金簪子。但凡長眼睛的人就明白,這不是凡物。

      材質,自然是符合北方審美的、厚重大方的金石。但做工,卻極為繁複與精美,有著南方細膩驚豔的特色。那牡丹花形,逼真華貴,栩栩如生,連花枝花瓣花葉上的紋理、以及花蕊中的露珠兒,都製作得細緻入微,而且毫無匠氣,只顯得富貴大方。

      如果說,韓無畏和康正源送的衣服和帽子是有錢沒處買的,那麼這只簪子簡直就不是普通人能擁有的。這令春荼蘼萬分費解:親娘白氏,到底是什麼人?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4-18 09:14 PM

第二十三章 最難消受美男恩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春荼蘼只好先把簪子收了起來。

      她從來沒有問過祖父和父親關於母親白氏的事,畢竟她穿越過來後就是沒有親娘的,而且這身體的本主也沒有對娘親的記憶。再說,春氏父子擺明不想提,她又何必要揭他們的心頭瘡疤呢?特別是對春大山來說。他正值青壯年,長得偉岸英俊,卻除了被徐氏設計外,一直沒有再娶妻,這其中有擔心女兒受氣的原因,但未嘗不是對死去的白氏長情。

      對於古代男人而言,是什麼樣的感情才能令他這樣做,還無怨無悔?

      於是,春荼蘼現在的想法變了。她很想調查一下親娘白氏的事,想知道白氏是如何與春大山成就的姻緣?怎麼去世的?她是什麼樣的人?為什麼她的存在是個禁忌?但,要從哪裡開始查起呢?又要怎麼才能保證不讓父親傷懷呢?

      正坐在床邊出神的想著,忽然聽到窗戶上傳來響動。不是敲擊,像風吹的,又像有人撫摸了一下窗櫺,卻又很快縮回了手。

      她的心神猛然一震,張了張嘴,喉嚨卻像堵住,沒發出任何聲音。

      然而,外面的人卻輕輕推開窗戶,躍了進來,無聲無息的,就像夜裡的一片暗影。

      下回要記得拴緊門窗啊,怎麼總是忘記。她心裡想著,卻沒有趕那人離開,只僵著身子坐在那兒,似乎全身所有的反應神經全罷工了。

      面對夜叉,從第一天開始,她就總是會不知所措。

      「是我唐突了。」夜叉的聲音壓得很低,被呼嘯聲掩蓋,「但……起風了,外頭太冷。」如今已是初冬,西北之地開始多寒風,讓沒有武功傍身的人半夜外出,確實很不人道。

      春荼蘼沒說話。只拉過被子,包在身上。她確實超級怕冷,而他,記著這一點。

      夜叉回手,滅了燈火。兩人就在黑暗一坐一站,沉默著,過了好半天,夜叉才突然沒頭沒腦地低聲道,「荼蘼,記著,你並不欠我的。」

      他似乎不知道如何開口,但春荼蘼幾乎瞬間就明白了,是錦衣把那天和她的對話告訴了夜叉。他來,是要解釋。只是要她怎麼說呢?跟他相處有壓力?這樣的話太沒有良心了!是,韓無畏和康正源幫她很多,可夜叉為她,每次都性命相搏。不僅如此,他之前拿出了關於英家的重要情報。後來捨棄了他自己的保命符,就為了讓皇上架在她脖子上的刀遠離。

      三條命嗎?好像數目早就混亂了。

      最難消受美人恩。對女性來說。美男恩也很難消受。但,人家是拼了命救她,她還能嫌七嫌八的不識好歹嗎?所以,自詡伶牙俐齒,卻說不出感謝或者拒絕的話。哪一種,都傷人。

      「知道活死人是什麼感覺嗎?」夜叉忽然問,因為壓低著聲音。有一種讓人渾身酥麻的神秘感覺,而且雖然看不到,春荼蘼卻似乎感覺到他唇邊揚起一朵苦澀的笑意。淡淡的,也無力。

      「和你一樣,荼蘼,和你被人關到一個封閉的地方是一樣的。黑暗,全是黑暗,暗到你覺得這世上從來不曾有光,絕望得認為死亡才是幸福。」

      春荼蘼心尖上像被快速的刺了一下似的,很疼,卻又捕捉不到。她是因懼怕而遠離黑暗和封閉的人,而夜叉,卻是身在黑暗與封閉之中。兩個截然相反的人,此時卻奇怪的卻產生了強烈共鳴,好像面對同樣的命運。

      「在幽州的時候,怎麼會那樣?」她問。

      那天,他差點被大雪埋葬,直到現在,她還記得他毫無生氣般的、狼的眼睛,還有他突然咬住她手指的雪白牙齒。

      「我練的功,叫無妄神功。」夜叉堅澀地說,回憶很痛苦,「其實,功法只是初成,並沒有大成。」他要如何對她說,若大成,他可能控制不住自己,極可能會傷害她?

      「我被薩滿以邪術控制,可化身為魔,為他及他背後的主人做任何傷天害理的事,為他們四處殺人、排除異己。該驕傲嗎?我從來沒有失手過,沒有人是我的對手,只要我在運功後的一定時限內,回到安全的地方,『死』上幾天就行。我想擺脫,只要我死,他還能控制我的屍體不成?可是,我不能死,因為我妹妹在他們手裡。我妹妹是這世上惟一真正愛我的人,我不能讓她有事。可是在幽州遇到你之前十天,我得到妹妹的死訊。」說到這兒,他哽了一下,害得春荼蘼莫名心酸。

      「我從不會坐以待斃,所以早有安排,暗中培養自己的力量,也有自己的情報來源。薩滿威脅我,若我不順服,就把我妹妹奉獻給狼神,也就是活祭。我一直暗中安排人手,想方設法要把她救出來。我快要成功了,你知道那有多不容易嗎?可她沒有等我。」他的聲音恢復了冷靜,卻冰寒得像萬年不融的雪。那是刻骨的仇與恨,那是被傷害到極致的痛,那是深深埋於心底深處的冷意,最後連血液全結凍了,傷人,卻更傷己。

      「我不怪她沒等我,因為有時候等待,可能比死還痛苦。可是,她還那麼小……那麼小的人怎麼會想要自盡,想要結束自己的生命……」

      春荼蘼再也聽不下去,猛地從床上跳下來,撲過去抱緊夜叉的腰。同樣是同胞!同樣是手足!夜叉和龍座上那位有什麼區別?他們都有自己的無可奈何,都不得不去傷害。只是,夜叉從來沒有過選擇。她懂他的心痛,這一刻,她完全懂。

      「本來,無妄神功不動用,我就不會變成活死人。可得到我妹妹自盡的消息,我心情太過激蕩,感覺出身體的變化。我強行克制,我想掙脫邪術的魔咒,那樣,薩滿就將被反噬。沒有人可以在操縱我後全身而退,因為,我不允許!」夜叉身體僵著,並沒有因為春荼蘼的擁抱而軟化下來。而是滿身散發著強悍淩厲的氣息。他是如此驕傲與尊貴,他是狼神之子,那種被人當成武器的侮辱,那種被人當狗養活的日子,他忍耐卻不忍受,也必十倍奉還!

      「薩滿可能感應到了什麼,瞞著錦衣他們,派人追殺我。那時,我只要動用一點武功就會控制不住自己,話也不能說,就像個又聾又啞,只有一把子力氣的傻子。」夜叉把那種極致的痛苦說得極為平板,好像是與他無關的事,「為了躲避追殺,熬過活死人的發作期,我不得已混在軍奴中,因為那是薩滿惟一想不到我躲藏的地方。可惜我再怎麼壓抑,戰馬和獵犬那種有靈性的動物還是感覺到我身體裡的兇氣。所以我被軍營裡的兵士懷疑、攻擊。我稍沒控制好自己的行動,動手傷人。引發的後果卻是致命的。」

      春荼蘼明白了,這就是夜叉當時變成「雪人」的原因!他沒有運用魔功,卻因為親生妹妹之死而激發了身體裡的魔氣。他努力克制,因為只要他熬過去,用邪術逼迫和控制他的薩滿就會受到反噬,他就報了仇。這個煎熬的過程很長,足足有十天。他一直面對著非人的折磨,不僅是肉體上,還有精神。而事實上。後來錦衣能輕易除掉薩滿,正是因為夜叉成功的反制了那個老男巫的緣故。只是當時在軍營,他功虧一簣過。

      「所以,你明白了吧荼蘼,你從來不曾欠我。」夜叉輕輕拉開春荼蘼,凝視著她。就算在黑暗中,他的眼神也閃著暗碧的微光。

      「那時,我想過放棄,就這麼沉在黑暗裡,跟著我妹妹去那黃泉路多好。算了吧,生得悲哀,死得無聊不是正好?可是你出現了,我也不知道你怎麼會叫醒我的,因為在活死人的狀態下,我感知不到外界。但,我就是感覺到你拍打我,還跟過兒說,要讓這個雪人好看點。」夜叉突然笑了下,曇花一現般的,春荼蘼適應了黑暗的眼睛也只能看得模糊,卻覺得極美,冰山消融,化為春水一般。

      「我醒了,意味著薩滿全身的邪術告破。他極力隱瞞自己變成了廢物的事,但我又怎麼可能饒恕他?你還對我說『活下去』!而我的活,也意味著敵人的死。所以……」他的大手撫在春荼蘼的面頰,第三度說,「你不欠我!荼蘼。從來不是無緣無故的報恩,因為你不知不覺中給了我擺脫的機會。荼蘼,你給了我自由!比所有生命都珍貴的自由!」

      春荼蘼驚訝了,身上的熱流亂竄。儘管是無意的,能幫到夜叉真好。她不知道他承受了多少痛苦與折磨,不知道他面臨什麼樣的黑暗與絕望,但他能擺脫,未來就會有機會。

      此時,兩人離得非常近,近到呼吸相聞。有那麼一瞬間,春荼蘼覺得夜叉想吻她。可是他卻沒有,而是突然後退一步,疏離的氣息登時暴露在空氣中。

      「三次救你,不敢說還了你的恩,至少可以兩不相欠。荼蘼,我走了,保重。」說著,閃身消失,就像來的時候一樣突然,也像來的時候一樣,令人無法阻止。

      春荼蘼立即明白,夜叉不會再回來了,因為是她決定要遠離,所以逼出他那一番內心深處的秘密。他信任她,卻不會再與她有瓜葛。

      這不是她想要的嗎?可這時她發現,並不知道自己要什麼。今天是她的成人禮,她是個可以嫁人的大姑娘了。但,就在這天,在黑暗中,她淚流滿面,仿佛永遠失去了什麼。



第二十四章 第一皮厚之人

      心情不好的時候,只有寄情於工作。恰好,春荼蘼的及笄禮過後的第三天,皇上的旨意終於下來了,定於十月二十五,由大理寺卿與刑部尚書、侍郎會同御史中丞三司會審。對「普通人」來說,審判的待遇可謂很高了,大約因為這是驚天之騙吧?本案,皇上親自聽審,點官十名同往。堂審雖然不開放于百姓,但允許二十名學子參加,並對外說明審理期間的各種細節。

      簡直是……人肉現場直播機。

      離公審還有十二天,春荼蘼急忙通過整件案子的聯絡人,大理寺丞康正源,申請探望犯人影子。皇上剝奪了影子的姓氏,從此他就是有名無姓之人。

      再見影子,他雖斷一臂,曾經大量失血,但後來恐怕調養得極好,身處地牢,居然還長胖了些,氣色更是不錯。

      「看起來你心情很好?」春荼蘼不知是該驚訝還是佩服,還是為了能見識到第一皮厚之人而感到榮幸。在這種情況下,他仍然吃飽了睡,睡飽了吃,沒心沒肺到一定程度上了。

      「我的願望就要實現了,為什麼心情會差?」影子坐在粗大的木柵欄之後,悠哉樂哉地抿了一口茶。娘的,雖然春荼蘼不習慣唐代人喝茶還要放香料,有時候甚至是放胡椒和食鹽,但她分辨得出,影子喝的是當代名茶。

      而且天牢的條件也太好了些,除了氣味有些陰暗潮濕,一切全是嶄新乾淨的。皇上也不怕遭人詬病,現在身邊更連半個獄卒也沒有,都躲到遠得聽不見裡面說話的地方去了。

      太優待了!

      「你的願望就是騙得驚天動地,然後讓人五馬分屍?」春荼蘼冷笑,不滿這個人給她帶來的一切麻煩。他雖不是皇上,卻有皇上病,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完全不顧忌別人的感受。

      「我以為你熟知唐律的。卻原來是唬人的嗎?」影子甩甩空著的袖管,「咱大唐沒有那種慘無人道的酷刑,頂多就是砍頭而已。」

      「頂多?哈!你覺得自己死不了,所以有恃無恐?」

      「我有你做狀師。」

      春荼蘼挑挑眉,從不知道她給人如此的信心,「你高估我了。」

      影子卻不搭她的話茬,只心滿意足地道,「我這輩子的願望就是站在陽光之下。不再做無主無魂的影子。現在,我逼得他讓我站出來了,又能保住性命,所以我真的很高興啊。」

      「有陽光,才有影子,哪怕是被遮擋在陰暗的角落中。你早就擁有的東西,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還要強求?」春荼蘼毫不猶豫地打擊他,「說實在的,你已經很幸運了。」

      「你把被囚困著,連名姓都不能有。對別人來說都是不存在的,活得如同行屍走肉稱為幸運?不是錦衣玉食的苟活著。就叫人生在世。」影子突然有點激動。

      但春荼蘼想起夜叉,毫不留情的駁回去,「至少你不需要用這麼激烈的方式,還把很多人牽連進來,更讓在意你的人為難。這世上有很多人,連活下去都很困難,要承受很多痛苦。聽說過『掙扎求生』四個字嗎?真這麼憤懣不甘。覺得人生無趣,你直接去死好了。沒有骨氣和勇氣去死,卻活得像個任性的孩子。那樣大鬧一場。你覺得是個成年男子該做的事情嗎?到後來,還不是要別人幫你擦屁股,難道你覺得自己很了不起?有這時間和精力,你知道皇上能救多少災民?你知道我能為多少蒙冤之人找回清白?你知道你浪費了多少司法資源?」

      影子怔住,不怒反問,「我錯了嗎?」

      「世上的事,難道是非黑即白,非對即錯的嗎?虧你一把年紀,比我爹還老,居然說出這麼幼稚的話。每件事、每個人都有千思萬縷的聯繫,都有錯綜複雜的利益糾葛,所處的位置不同,態度和觀點就不一樣,彼之蜜糖,我之砒霜。」春荼蘼想拍死影子。

      若不是因為他,她也不必到長安來,不會見到夜叉,不會現在心中如一團亂麻。要是能一直保持那種若即若離,多好。也許多年後會淡忘,但至少會是一生中最美好的回憶。更也許幾十年後,她會對自己的小孫女說:祖母年輕的時候,曾經遇到一個特別英俊的綠眼睛男人,他欠祖母半條命,總是在夜裡和最危險的時候出現。說的時候,滿心滿眼的溫柔。或者酒醉的時候,微微的落淚。

      可是現在……

      「但我既然接手了你的案子,就會盡一切力量幫你爭取最大的利益,這叫職業道德。」她甩甩頭,把沒用的情緒全摒除在外。這個時候,容不得她傷春悲秋的,分分鐘可能小命不保。

      影子臉上的得意沒有了。他活了快四十歲,沒讓一個才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數落過,還被說得啞口無言。而在天牢外的隱蔽處,韓謀和韓無畏靜靜站著。

      聽到那番話,韓謀不禁點頭,「這個丫頭聰慧,說的話硬是直達本質,好多自詡為有識之士者,都未必強過她。無畏,她真是才過了及笄之禮嗎?」

      「皇上,這世上總有天才的。也是大唐國運昌隆,才有此奇女子。」韓無畏大拍馬屁。

      韓謀不置可否,繼續聽,仗著自己武功好,耳聰目明,擺明欺侮人。

      牢裡的二人不知道被監視了,其實春荼蘼是無所謂。反正皇上本來就是要徇私,不過想做得光明正大,所以才找了她。這時候,是她發揮把黑說成白,把彎說成直,把死說成活的本事了。

      「給我講講你的故事。」她問影子。

      「你還嫌死得不夠快?」影子詫異,「你有多好的運氣,才能誤打誤撞的立了功,才算項上一塊免死金牌啊。現在,還來?」

      「你想贏官司嗎?」論起公事,春荼蘼很正經嚴肅,「告訴你,你詐騙的事實清楚,證據確鑿。人證物證都無可辯駁,這場牢獄之災是跑不掉的。所以我必須另闢蹊徑,保證你不掉腦袋就是勝利。而人只要活著,後面就有希望。為了贏,只要是于案件有利的,事無巨細,我都得打聽打聽,然後把事實化為武器。並把小武器磨練成必勝之利刃。」

      「為此,不怕猜忌嗎?」

      「怕。」春荼蘼老實的承認,「所以,你不用給我講你的生平,只講那些看似最不經意的瑣碎小事,我看能不能找到可以幫你的地方。」

      笑話,身為皇家雙生子的影子能活下來,就是個大秘密。他還能平安長大,更是巧妙的安排。他一直在哪兒生活?為什麼會逃掉?照理,皇上讓他能偷生。就不會讓不相干的人知道完全的底細。可是他不但逃出生天,在外面還有人可以安排支使。就拿他詐的那筆鉅款來說。居然安排得妥妥當當,官府大張旗鼓的查,都沒有查到。這其中有他的先謀後動,卻肯定也有一股不小的勢力為他所用。後來他被皇上抓回來,成了廢棋。就算如此,當他被扔到不知多少年沒人來的冷宮裡躲藏,卻還是有高手潛入。擺明要殺人滅口。

      影子不可怕,可怕的是後面操縱的人。大唐看似江山和皇位都穩當,但哪朝哪代沒有意圖篡位的人呢?何況立國也才兩代而已。還有之前。他出現時,皇上正好「病」了,太巧了吧?

      這些,都是不能闖的禁區,那些政治角力、圍剿與反圍剿,都不是她摻和得了的,是她絕對玩不起的。影子到底向皇上招了沒有,皇上到底有沒有開始追殺那些意圖操縱影子的人,也是與她無關的,是她根本不關心的。她只是在走鋼絲,於是只能揣著明白裝糊塗,只撿踩不到雷的地方走,還得贏了官司,實在是太難了。

      所以,她只打聽生活細節。別的,一概不入耳。

      而既然她這樣要求,影子也明白她的意思,就盡撿這麼多年來的軟禁生活中,那些好笑或者有氣的事說,包括吃了什麼奇怪的東西,看了什麼歌舞,遇到什麼玩伴。

      「我六歲的時候,有一次看到一件特別好玩的事……」

      他越說,越回憶,越發覺其實有很多快樂的事,只是越長大,這種快樂越少。但這些仍然令他說到眉飛色舞,情難自禁。而外面,韓謀也聽得津津有味,直到韓無畏扯他的袖子,低聲說,「皇上,快回吧,天牢陰冷,再說太陽馬上就要落山了。」那意思:皇上您偷聽也要有個限度,太不像話了啊,失了為君的風度。

      韓謀這才意識到在侄子面前做了丟人的事,當下咳嗽兩聲,一臉正色的離開,好像剛才他是在為國家操勞似的。

      只是君臣二人回到皇宮,才經過御花園,一身微服還沒有換下,迎面就遇到左僕射大人。

      「參見皇上。」從二品的大員上前施禮,「為臣有要事稟奏,恭候皇上多時了。」

      「哦,你去甘露殿的書房去等著,朕馬上就到。」韓謀對政事,還是很勤勉的。而且尚書省左僕射是他的近臣,君臣相處比較隨意。

      只是韓無畏望著那道清臒儒雅的背影,突然想起什麼似的一拍腦門,有口無心地道,「哎呀,我一直覺得荼蘼很面熟,原來跟白相的面容有幾分相似啊。」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4-20 03:17 PM

第二十五章 白相

      甘露殿,是皇上在內宮的書房。

      夜已降臨,殿內除了近身侍候的高福高公公,就只有韓無畏和康正源二人陪王伴駕。

      「人走了嗎?」韓謀抿了一口茶,問。

      「才離開天牢不到半個時辰。」康正源答道。

      韓謀挑眉,「有什麼好聊的,居然說了好幾個時辰?」

      「她常說,魔鬼藏身于細節之中。真理,也是在平凡細微處發現。恐怕是聊起瑣事了,自然用的時間長了一點。」

      「她說的話總是古古怪怪,卻不難懂。再細琢磨,還真是這個道理。」韓謀饒有興味地以食指敲桌,「小正,你一臉為難,是她又提要求了吧?」

      「皇上英明,一猜就中。」

      「那丫頭的花樣還真多。」韓謀笑笑,「實話說,朕從沒見過這麼麻煩的女子。」

      「皇上,她是為了案子。」韓無畏連忙說好話。

      韓謀卻不理他,問康正源,「可是要你提供方便?」

      「她要見白相。」

      「哦?」康正源說完,韓謀和韓無畏叔侄,同時詫異。韓謀就笑說,「剛才無畏還說春家的丫頭和白相長得有幾分相似,她這就要求見,倒真是有緣分哪。」

      「她為什麼要見白相?這個案子與白相一點關係也沒有啊。」韓無畏插嘴。

      韓謀今年是本命年,已經三十有六,為了皇家血脈和士族勢力的平衡,廣納了後宮,仗著身體好,也廣播龍種。可惜,如今生了十幾位公主,皇子卻只有兩位,還都在幼年時夭折。所以,他極愛這個小他十四歲的侄子。

      正因為如此。韓無畏和皇上相處時比較隨意。人嘛,都會恃寵而驕,韓無畏也不例外。而韓謀,偏就愛這份自然親情,所以對這種任意插話的行為也不以為意。好在韓無畏做事極有分寸,在外臣面前絕對尊君重禮,讓人挑不出半點毛病來。而康正源雖然也受寵信,卻畢竟是外姓。他本身又謹慎端方,行事看起來就規矩得多。

      「就如她所願。」韓謀想了想說,「只要是為了案子,就為她大開方便之門。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必須有一個結果了。而且,需要不流血卻讓人心服的結果。」又想了想,問,「她會做得到嗎?」

      韓無畏和康正源同時點頭,都沒有猶豫。

      「你們兩個這麼相信她?」韓謀露出懷疑的神色,「都憑什麼?」

      「憑臣與她錄囚時所辦的案子。」

      「憑臣對她的瞭解。」

      康正源和韓無畏先後說。之後,韓無畏又找補了一句。「皇上,您不知道她的鬼主意有多多,往往是預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而且,很會說服人。」

      「朕卻不知道,你是軍中將官,卻與一介民女、刀筆狀師這麼親近來著。」皇上意有所指。

      大約韓家的皮厚是有遺傳的。韓無畏似乎沒聽到諷刺之意,笑道,「她父親正是我的下級軍官。倒是經常來往。」

      韓謀哼了聲,望向門外。

      春荼蘼要見白相,他卻明白是為了什麼,只是沒必要向面前的兩個小輩說明。好在他們都是聰明伶俐的,也都沒有追問。

      影子與他是雙生子,影子是哥哥。照那個陋習的常理來說,被溺死的應該是他。可是,他生來身體比較強壯,於是成了幸運的那個。母后慈母之心,捨不得親生骨肉才降臨人世就被溺斃,不惜動用逆天之力,用個死嬰把大兒子換了出宮。

      白家……是母后的母族,雖然表面上關係不密切,卻是母后最信任的人。現在,也是他最信任的人。所以他的大哥一直在白家隱居、也可說圈養,直到他逃走,闖出這通天大禍。而此事的知情者,絕不超過五個人。

      原因、目的、手段、他成竹在胸,只是還不到揭破的時候。他像是在熬一副能治癒多年頑疾的苦藥,一切都到了火候,就只差一味藥引子了。

      春荼蘼,你可別讓人朕失望。他暗暗的想。

      而被寄與厚望的春荼蘼,第二天下午得到了皇上的許可,以及康正源的引見,拜會了尚書省左僕射大人,人稱白相的白敬遠。

      白敬遠六十不到的年紀,個子瘦高,一派溫文儒雅的氣質。他出身名門望族,卻不是依靠家族蔭庇,而是憑真才實學,通過科舉走入官場,算是純正的儒生。雖是文臣,早年卻曾隨太祖皇帝南征北戰,後來又輔佐當今聖上即位。如今,勳品被封為從一品的安國公,除了少數幾位封王的正一品皇族,是最高的爵位,算得上功勳卓越、地位顯赫。偏偏他行動舉止有雅士之風,又有名臣風度,所以人稱白相。還因為在多次政治鬥爭中泰然若素,也被稱為朝廷不倒翁。

      白敬遠有三個兒子,大兒子白世玉,尚了公主為妻,一直留在京中,授中散大夫的文散官品階,基本上是不管事的,只等著將來承爵。二兒子白世林,掌管戶部,皇上倚重的重臣。三兒子白世遺,則受封定遠將軍,鎮守安西,撫寧西域,統轄龜茲、焉耆、於闐、碎葉四鎮,治龜茲城,統兵二萬四千人。

      除此外,還有一嫡女,于十八芳齡之際病亡。庶女四人,兩個年紀大的已經出嫁,聯姻的是不在朝中的書香之家子弟。還有兩個小的,一個十五,一個十三,還待字閨中。

      本來,春荼蘼對白家的人事問題沒有興趣,但既然要打交道,還要商談點秘密的事,還是知己知彼的好。所以,提前下了一番功夫。

      而白家,那是相當的大,就像一座園林,從大門進來,必須要改乘轎子,或者經由專門的車馬道騎馬乘車。春荼蘼很想參觀一下,在洛陽時,英、潘兩家已經夠奢華,但如今和白宅一比,根本不夠瞧的。不過考慮到她是辦正事來的。必須莊重,她硬忍著端坐在馬車中,沒有向外張望。

      康正源與她同車,雖然有點不合規矩,好在大唐的禮法並不嚴苛,況且她是男裝,又以那件冒充皇上的詐騙案的狀師身份而來,倒也說得過去。

      「白府有幾處景致算得上長安名勝。」康正源看她一本正經的模樣不禁微笑道。「等你打完了這場官司,我找個因由,帶你來參觀一下便是。白相為人隨和,斷不會不允的。」

      「你怎麼知道我好奇白府風景?」春荼蘼有些納悶。

      「你不知道嗎?你強迫自己時,總會特別嚴肅。」康正源咳了聲。

      「被你看出來,我真是太失敗了。」春荼蘼呼了一口氣,肩背就有點垮下來,「是我的城府不夠深,也是你觀察力太細緻了。康大人,您沒有戰鬥在破解冤案第一線。真是太可惜了。」

      「城府太深的人都很累的,你這樣肆意張揚。其實不錯。」康正源說得半真半假。

      春荼蘼牽了牽唇角,卻沒說話。不是她喜歡這個評價,而是康正源雖然善意,卻並不瞭解她。她這哪叫肆意張揚,她如履薄冰好不好?只是她有立場、有膽量、很多時候不肯退,有攻擊性,習慣火中取栗。所以看起來很強大。事實上,每一步她都走得無比緊張和艱苦。

      但願,這次她能順利過關。

      看吧。連她拜會一下白敬遠,皇上都得派康正源作陪。雖然康正源說了,她和白相說正事的時候,他會暫時回避,可是皇上的姿態做出來了。那就是:給她支援,但有限度,擺明監視她嘛。而她可以隨意辯護,掀起風浪卻是要把自己吞沒的。

      足足走了約摸半盞茶時間,轎子才停在外書房。這還沒進內院就如此之遠,白府簡直就是把家安在花園中,而不是家裡有個花園。

      而康正源也好,春荼蘼也好,論官職和爵位,還有年齡輩分,都遠低於白敬遠,所以由管家請進了書房。白敬遠只站在屋中迎接,算是給有皇家血統的康正源一點面子。康正源和春荼蘼施半禮,因為是辦公事來的,論私交……至少春荼蘼攀不起。

      寒暄過後,康正源被突然跑來的白府長孫白毓秀叫走看一匹新得的寶馬,書房內只剩下白敬遠和春荼蘼兩人。這樣的安排,未免太「巧合」了。

      「不知春小姐的名字是哪兩個?」白相開口,神情溫和,但疏離是骨子裡的。站在這種高位的人,不會凶巴巴的,暴發戶才那樣。因為,真正的看不起就是不在意。

      「荼蘼。」春荼蘼恭恭敬敬地答。

      她從不畏權貴,但不知是不是白相和自己這一世的娘親同姓白,而且還莫名其妙的有點面善的緣故,她對眼前的老爺子有幾分親切感。

      同姓嘛,五百年前是一家。

      「荼蘼……春荼蘼……」白敬遠喃喃念著,似乎深深盯了春荼蘼一眼道,「你家裡為什麼給你起這樣的名字?荼蘼花,佛典中也說它是天上開的花,白色而柔軟,見此花者,惡自去除……是一種天降的吉兆,可是這吉對於塵世中的人來說,卻是大大的不利。雖美,卻是末路。」

      「白相原諒我小兒之見。」春荼蘼穩穩當當地道,「要我說,除了死,世上哪來的末路?只要一直闖,前面總有柳暗花明之處。」

      「果然是年輕,真好。」白敬遠不置可否地微笑,突然話題一轉,「找我,可是那樁案子有什麼需要相幫之處?」



第二十六章 人生如戲,全靠演技

      從白府出來,春荼蘼連夜就忙活開了。

      還以為這個案子會比較輕鬆,但做起來才發現,掩蓋比揭露更難。更何況,她要鼓動三寸不爛之舌,把一件壞事說成是好事,從而法外施恩,令影子逃脫罪責。

      轉眼間,就到了十月二十五。

      皇上定的三司會審,是由大理寺主審,因它的職能本就是審核各地刑獄重案的。不過大理寺本身沒有下屬監牢,所以借用了刑部的大堂。由於早就有聖旨昭告天下,又有皇上來親自聽審,安保工作自然做得格外細緻,頭一天開始,刑部附近就開始戒嚴,影子也被從天牢提到刑部大牢內。這天早上,已經能達到水潑不進的最高境界了。

      打過這麼多場官司,春荼蘼第一次由整隊皇家侍衛保護,或者說押送入場,身邊只留了當助手的小鳳和過兒。臨出門前,望著祖父擔憂的臉,她忽然有了前世第一回上法庭的緊張。

      當然,她準備的那些「證據」,也隨後被帶到刑部大堂的側門內等候。

      之前她從來不怕在公眾場合被注目,但今天盯著她看的,全是朝中大員和講究禮儀規矩的學子們,於是她感覺到了輕視或者敵意。這讓她開始有些發毛,隨後就被激發了鬥志。

      看不起女性?認為狀師為賤業?男尊女卑?重視道德教化而輕視律法規範?她無法與傳統與制度抗爭,但她要用實際行動明明白白告訴這些人,沒有比律法更高貴而不可侵犯的!狀師是值得尊重的行業!無關男女!而不管是這件案子還是她的意識和觀念,只要被龍椅上那位認同,慢慢的就會被整個社會接受。

      一聲鼓響,三班差役就位,內外侍衛嚴陣以待。

      二聲鼓響,人犯影子及其狀師春荼蘼上堂,影子以青紗蒙面。面目模糊不清。春荼蘼穿著韓無畏和康正源送的及笄禮,英姿颯爽。而看審者,則分別站立在兩側特設的座位邊。

      三聲鼓響,大理寺卿于大人與刑部尚書萬大人、御史中丞夏大人隆重登場,並肩站在加長的公座之後。康正源,擔當了書丞的責任,就在公座側面的書記席。

      所有人各就各位,卻並不坐下。而就在公座後。豎著一道鏤空玉屏風,等一道明黃色身影被簇擁著坐到那後頭,堂上的人就忽啦啦跪倒一片,山呼萬歲。春荼蘼跟著行禮,可覺得這位皇帝實在是矯情。那些大員們早就見過天顏,不用再避諱學子們吧?

      「平身。」溫和而渾厚的聲音傳來,發自很具有假像性的皇帝金口。明明是殺伐果斷、絕不會拖泥帶水的主兒,偏偏相貌和聲音都儒雅隨和,好像很好說話似的。

      皇上,是天底下最大最棒的演員啊!

      站起來的時候。春荼蘼略一抬頭,看到皇上帶了以心腹高公公為首的四名太監。還有四名貼身侍衛。其中有一名侍衛是老熟人,居然是韓無畏親自擔當。看到春荼蘼的目光掃過來,他幾不可見的翹翹唇角,無聲鼓勵。

      春荼蘼深吸一口氣,瞬間平靜下來,氣勢蘊於胸臆。因為律法,就是她的武器。現在。她相當於腰裡揣著刀呢,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堂下何人?」驚堂木一拍。所有古代公堂的開場白響起。雖是三司會審,卻是由大理寺卿于大人主持。

      所謂程式,就是既定的東西,不管什麼案子都得經過這一套規矩。本案沒有民事原告,以現代觀念理解,就是由檢察機關提起公訴的刑事案件。所以,春荼蘼和影子報上姓名後,案由和事實,以及訴訟請求、要達到的標的由康正源代表官方說明和提出。

      這一階段進行得很快,因為這個案子非常轟動,雖然沒有造成可怕的後果,但影子的行為膽大包天到如此,百姓們很熱衷的八卦,所以任何一個細節都被熟知,被放大,甚至到了失真的程度。康正源的敘述,提供了官方的確切說法,所有人心中都冒出一句話:哦,原來如此。

      而當于大人問起人犯影子有何可辯時,春荼蘼上前一步,「狀師春荼蘼,有隱情回稟。」之前她上堂時都自稱民女,此次既然皇上欽點,她就改了自稱。而且,也不用因為沒有功名在身而背著即定的那頓打,或者以贖銅相抵。

      「據實細講。」

      春荼蘼優雅大方的略禮一禮,神態自信地侃侃而談,「皇上,主審大人,堂上其他各位大人和先生,我以為,凡事有因才有果,哪怕是觸犯刑律之事,也不會逃脫這個規律。比如殺人大罪,就分為故殺、戲殺、過失殺,還有因反抗惡行而過量之殺。所以,並非殺人就一定要償命,案件性質的確定,應該在量刑之前。」

      屏風後的皇上,一直習慣性的以手指輕敲桌面,那是他聽奏或者讀書、思考時的習慣,但此時突然停了,顯然是注意了春荼蘼的話。

      「定性先於量刑嗎?」他喃喃低語,看神色,更深以為然。

      「你是說,人犯冒充皇上,詐騙民間之財,數額巨大,還是有情可原的嗎?」御史中丞夏大人冷哼一聲道,顯然非常氣憤,「你,挑詞架訟,嘩眾取寵,純粹狡辯。」

      「夏大人,我知道您嫉惡如仇。」春荼蘼完全不被官威所折,正色道,「正因為如此,才應該聽聽下情,您既然嫉惡如仇,就應該做到不放過一個壞人,但也不應當冤枉一個好人。」

      「事實俱在,可曾冤枉?春狀師,要為人犯辯解,也要有根據的。」 刑部尚書萬大人冷冷的道,眼神中有掩飾不住的不屑。

      只一個回合,春荼蘼就判斷出來了,大理寺卿于大人是比較冷靜理智,御史丞夏大人性烈如火,是硬骨頭,刑部尚書萬大人高高在上,最不好說服,因為可能他是最聽不進人話的。

      「好吧,先說結果。」春荼蘼話題一拐。站到影子身邊。

      「此人冒充皇上,是天大的罪過,若要歸類,應該是為詐偽之罪。」她聲音清亮,舉止大方,完全沒有某些訟棍那種撒潑耍賴,強詞奪理的樣子,倒讓那些學子的抵觸情緒稍減。

      「只是,我仔細研讀過《大唐律》,並沒有明文規定此類行為該受到何種懲罰。」她繼續說道,「不知哪位大人告訴我,要適用哪一條哪一款之條文?」

      「雖無明文規定,但其情當誅。」夏大人喝道,「天子之威,豈容他人冒犯?冒犯天子,等同于冒犯大唐的臉面,等同於叛國之罪,等同於謀反!」

      呵。這大帽子扣的。

      「對啊。」萬大人道,「律法。總是先有犯罪,才於其後彌補,再成文,規範其他之行。大不了此案審畢,在唐律中加上這一條。另外,唐律中連偽造文書和官印都要嚴懲,何況冒充天子。行騙於民?」

      「我的委託人對所犯之罪行並無不認,但前面說了,先說結果。三位大人對此提議既然默認。就該聽完我方的陳述才是。」面對輪番打壓,春荼蘼並不退縮,並看向主審于大人。

      果然,于大人咳了下,對夏、萬二人道,「二位大人,咱們先聽完春狀師怎麼說,再行討論可好?」說著,眼神向後一瞄。

      夏、萬二人會意,其實也有在皇上面前表現的意思,這時候當要適可而止,也就點點頭。

      「說到後果,就是要看其危害性。」春荼蘼一伸手,旁邊的過兒立即遞過來一疊紙,「除卻剛才說的冒犯天顏天威,影子之行為,使其得銀三百萬兩。但每一分一毫,都以飛錢的形式匯到淮南災區,用之於民,而且是以皇上的名義。我手中的,是那筆銀子的去處,都記錄得清清楚楚,可以查證。」說著,把紙證交給差役,再轉交給康正源那裡。

      康正源一臉公事公辦的樣子,心中卻有些興奮。終於,終於又看她打官司了!

      「哼,但是他的詐騙之行已經敗露,民議紛紛,百姓只會以為他是大大的善人,于皇上何干?」夏大人終是忍不住,又嗆了一句。

      還有一層意思他沒敢說,賑濟災民本來是朝廷的事,可朝廷機構繁冗,政令一層層下達到其下府縣,往往過了最佳救濟期。此騙子這麼做,百姓會以為皇上不仁,官府不力,好處只讓那騙子一人得去。所以,他的行為無異於拆皇上的台,拆官府的台,絕不能姑息!

      「可是,真正傷害到誰了呢?」春荼蘼反問,「不僅沒有傷害,反而使不少人獲益吧?至於說夏大人和萬大人說傷了皇上和朝廷的臉面,我卻不敢苟同。」

      「理由呢?」于大人立即插嘴,怕事情又膠著上。

      「我口說無力,不如演示給皇上和諸位大人和先生看?」

      演示?審官三人,堂下諸人和屏風後的皇上都很詫異。

      韓謀幾不可聞的輕咳一聲,于大人立即揣摩到上意,點頭道,「准。」

      春荼蘼轉過身,對大堂的側門處拍了拍掌。立即,裝扮好的歌舞伎者魚貫而出。

      所有人,都驚訝莫名,包括皇上在內,惟韓無畏露出笑容。他突然想起昨天他去給荼蘼鼓勵時,她說過的一句話:人生如戲,全靠演技。

      當時他有點不懂這句怪話,現在明白了。這個丫頭,總是能獨闢蹊徑啊,讓他如何能不折服和喜愛。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4-20 10:15 PM

第二十七章 何罪之有?!

      「春荼蘼,你要幹什麼?公堂莊嚴之地,怎可如此輕侮?」刑部尚書萬大人拍案而起,「正在審案之中,你弄來歌舞是什麼意思?嘲笑我大唐律法嗎?」

      「萬大人,您別陰謀論好不好?」有皇上壯膽,春荼蘼毫不客氣的頂回去,臉上卻笑眯眯的,讓人無法繼續生氣,「凡事,您總是往壞處想,好像我身為小民,就一定要和官做對。」

      「那你這是……」大理寺卿于大人又來打圓場。

      「大人,我這樣做,絕不是戲耍於公堂的意思,只是要說明本案之因。」春荼蘼正色,「很多時候,口說無憑,不如讓大家親眼驗證。這還有個說法,叫案件重演。事實上,這是刑偵手段的一種,能做到心明眼亮,比任何言辭都更有說服力。」

      「這丫頭,花樣真多。」韓謀低語,是第二次給春荼蘼這種評價。

      三位審官距離他很近,所以雖然他很小聲,可那三人雖然背對他,耳朵卻豎得比兔子還要長,此時完全聽到,又體會到他語氣中並無怒意,反而很感興趣的樣子。於是,于大人就連忙說,「好,那你開始。但若無的放矢,必追你之責。」

      「是。」春荼蘼斂衽為禮,回身揮揮手。

      公堂中間巨大的空地上,有十幾個人來回穿梭,擺上了簡單的佈景。接著,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中,歌舞者上前,照之前的排練,開演。

      大唐還沒有戲劇,但歌舞表演的造詣很高。皇家的歌舞樂坊和教坊,歸掌陵廟群祀,禮樂儀制,天文術數及衣冠之屬的太常寺統管。具體的,由下屬的太常禮樂宮負責。除此外,民間的樂坊、教坊也很繁多。達官貴族之家,更多有蓄養私人樂舞者的。

      這些樂舞不僅僅是唱唱詩詞歌賦,或者跳跳春花秋月,也像現代的歌舞劇一樣有故事、有情節,目前民間最流行的,就是太祖皇帝大敗突厥的戲。

      春荼蘼接到這個案子,很清楚核心的一點就是說服力,就算影子有罪。也要讓人覺得有情可原,說服所有參與審判的人,覺得他其實無辜。儘管他並不無辜,可是要讓人明白,他這樣做有充分的理由,因而值得原諒。

      她想過很多辯護的方法,最後在天牢見過影子,之後又求見過白相之後,突發奇想,決定要排一齣戲。把前因後果演出來。因為……藝術嘛,容易加工潤飾。藝術家做了不著邊際的事情。也比較容易讓人放棄追究。

      這些天她忙得晨昏顛倒,雙眼紅如兔子,不是埋首於律法,而是寫劇本、排歌舞劇。當然是在暗中進行的,而且大萌和一刀奉命去尋找證據支持。十天的時間,她一共寫了三出戲,排演了這一出。另兩出花錢印了數十冊。要知道在古代印刷不發達,書是多麼貴的奢侈品啊。春荼蘼下了血本,希望之後跟皇上能要回來。

      而且。無論劇本還是演出環境,她都借鑒了現代戲劇的要素。比如那些立體佈景,她親自畫出,由韓無畏找了最好的木匠做的,還上了顏色。而歌舞者,是康正源從太常禮樂宮借來的人,個個都很有才華,歌舞配樂什麼的,根本沒讓她操心,她只負責了故事。要知道在上大學時,她可是戲劇社的活躍人物。這是她除了法律外,惟一擅長的東西。

      所以,大堂上一演起來,很快就吸引了所有人的心神。包括,看起來很不配合的萬大人和夏大人在內。韓謀更是對韓無畏使了個眼色,把屏風都撤掉了,以便觀賞得清楚明白。可惜眾人的注意全在歌舞上,竟然都沒人注意皇上露了天顏。

      故事很簡單,但配上音樂舞蹈,還有演員的投入感情,真的很引人入勝。是說在突厥人被驅走之前,鎮守南方蠻夷之地的一位漢王,打算推翻突厥的暴政,恢復漢人江山。這位漢王手下有一個白姓軍師,無意中救了一隊流落四地的樂舞者,就收留了,打算排演歌舞,留作慰軍或者接待來使之用。而樂舞者中,有個六歲的小男孩,長得很漂亮。巧合的是,與那位漢王最喜歡且被封為世子的兒子,長得特別相像。

      有一天,漢王的兒子到白軍師家裡去玩,那個小舞者遠遠看到小世子,立即為小世子天生的威儀所震懾,突然生出強烈的仰慕和崇拜之心,想做小世子的手下,追隨他、忠於他,為他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可惜,他只是樂舞者,地位非常低下。他也沒有練武,不能做小世子的侍衛或者士兵。於是他著魔一樣的模仿小世子的行為舉止、想耗盡自己的一生去扮演那個人。讓人們知道小世子的各種好,不因為地位太崇高而被人誤解。他還願意代替對方做任何事,用這種方式效忠和為小世子做事。因為他知道身份地位會束縛人的行動,他可以做到小世子所想卻很難做到的事。

      他願意成為小世子的影子,於是也改名為影子。

      時間一天一天的過去了,因為白軍師與漢王世子的關係親近,所以影子得到好多偷偷觀察和模仿的機會,多少年下來,他沉浸在這個角色中,把自己當成了替身。但,也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影子長得與漢王世子越來越像,甚至相像到會讓人認錯的地步。白軍師發現了,覺得有些不妥,可他是忠誠又仁慈的人,即不能驅趕影子離開,怕他被人利用,又不願除掉他,犯下殺孽。沒辦法,只好把影子軟禁於府中,想著只要他不露面,就不會造成傷害。

      開始,影子安心留在白府,從不曾惹麻煩。他看著漢王世子幫助父親奪取天下,看著大唐建立,世子變太子,很快的又在太祖殯天后即位為帝,僅十幾年時間,就把大唐治理得天下升平,四海歸心。

      本來,他會這樣生活下去,可是這一年,淮南道遭遇天災,顆粒無收。他看到私訪到相府的皇上憂心忡忡,卻因為國庫不豐盈而嘔心瀝血。於是,他想出一個主意,偷跑出相府,扮演為皇上,到除京都外的首富之地,說服士家貴族捐銀賑災。那些望族,本來就很有社會責任心的,只是無人挑頭,才一直沒有動作。現在皇上親臨,哪有不伸援手之理。短短十數日,就籌得三百萬兩白銀,解了淮南災民之苦。

      就在影子要完結這齣戲時,忠心耿耿又聰明伶俐的小將軍發現了端倪,把影子抓拿回了京城。於是,成就了驚天大案。

      這個故事,半真半假。故事裡的人物雖然沒有點名道姓,但明眼人都知道是誰。其實這種隱喻式的手法,更容易讓人深信不疑。至於白軍師收留一隊樂舞者這段,水分很大,但是確有其事。她就是在聽影子說起這件童年趣事,又從白相那裡知道其中一個小舞者後來莫名其妙的失蹤之後,才決定了打這場官司的方針和方法的。

      失蹤,意味著影子可以頂上那個人的身份,只要白相配合,點頭認下。而白相,當然不會拒絕,畢竟影子的真實身份他知道,還一直是關在他府裡秘密院落的。最後,更是從他那裡逃脫,正等著將功折罪。另一方面,大萌和一刀從已經從被取消賤籍,回到家鄉養老的樂舞者領隊那裡,得到所謂輔證。於是,故事的邏輯就圓滿了。

      歌舞畢,春荼蘼給了扮演皇帝的演員一個眼色。這個眼色值一個自由的身份,康正源會幫著辦到。所以舞者得了暗示就突然匍匐於地,叩頭如蒜。

      正當堂上眾人詫異又糊塗之際,春荼蘼像男人那樣深施一禮,越過三位審官,直接對皇上請罪道,「皇上,民女找人扮演皇上,雖然是為了說明事情的前因後果,雖然只是故事,可卻沒有事先征得皇上的同意,請皇上降罪!」

      韓謀明知道那個故事除了影子愛模仿他,以及影子被軟禁在白府這件事外,全是假的,卻仍然忍不住心情起伏,遂擺擺手道,「歌舞罷了,何罪之有?」話音一落,略略怔住,突然明白掉進了春荼蘼的陷阱。

      春荼蘼等的就是這句話,這句不能推翻的金口玉言!於是,她當即跪倒,大聲接口道,「皇上聖明!歌舞罷了,扮演而已,能有什麼罪?影子冒充皇上,從洛陽之地取財,用於災難中的淮南道,且是以皇上的名義,是因為他長年揣摩皇上的心意,深知皇上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所以才行此舉!因為他知道皇上必會這麼做的,只是國事繁重,暫時沒有精力。」 這是宋代范仲淹《岳陽樓記》中的話,此時她說出來,甚和聖意,拍馬拍得那叫一個舒服。

      「好一個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混在看審大員中的白敬遠,非常巧妙的插了句嘴。看似情不自禁,卻是恰到好處。而且,他確實喜歡這句話。

      春荼蘼對白相點頭致意,並接著道,「影子有錯嗎?有!他錯在太投入,誤把這個天下為舞臺,讓所有參與者都成為了樂舞者,共同演出了這個故事!皇上,各位大人、先生,影子之罪在於混淆了現實與歌舞,卻罪不在欺詐,更不及其他。他在賣命的表演,為皇上,為大唐、為天下!他,只是一個沉溺於故事中的樂舞者,努力扮演好他所扮演的人。所以皇上說,他何罪之有?」



第二十八章 偉大的演員

      全場靜默!

      所有人,都被春荼蘼繞裡面去了。明明是詐騙的驚天大案,為什麼被她說呀說的,就成了一個樂舞者向皇上致敬的愚蠢行為?這麼想著,目光就情不自禁的集中在公堂正中站著的年輕姑娘身上。

      對,這就是春荼蘼的目的,轉移視線和重點。在她的辯護觀念裡,影子是一個演員,一個藝術家,一個有些癲狂的人。好吧,就說他是瘋子也沒關係,主要就是他非惡意,而是混淆了戲劇與現實。他只是在扮演,而不是在詐騙。

      而在此之前,她已經提到兩個觀點。一,影子此舉沒有造成危害社會的惡果。傷的,只是皇家和官府的威嚴和面子而已。二,定性很重要。所以演員過界和騙子行詐,絕對會指向截然相反的判決結果。前者,可能只是勞役。後者,嚴重的是要砍頭的。

      天差地遠。

      韓謀眯起了眼,心念急轉。他知道交給春荼蘼的任務有點難完成,卻沒想到,這丫頭把他也算計了,可算是詭計多端,膽大包天。

      影子的事,在母后去世時,他才知道。當時他很震驚,也感覺到危險,覺得肯定會有人利用這件事來危害他的地位和利益。但他承諾母后要讓影子活下去,而且母后也說,白敬遠絕對可以信任。

      從十四歲掌兵,他就不是個愛猜忌的人,奉行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原則,因為他自信自己可以折服眾臣,可以壓下一切針對他的陰謀。而父皇去得突然,白敬遠當時手握大權,還軟禁影子多年,完全能做到挾天子以令諸侯,弄個冒牌貨上臺,自己做背後的皇帝。甚至操作十幾年,慢慢讓大唐姓了白。要知道,他的三個兒子都極為出色。

      但,白敬遠在奪位的關鍵時刻,毫不猶豫的選擇了他、支持了他。為此所冒的風險,所經歷血腥爭奪,不可謂不慘烈。所以,他信任白相。而且到現在也沒有懷疑。後來,賜給白家那樣一所大得有些違制的宅子,也是為了讓影子的藏匿更容易,讓白家的禁地更隱蔽。

      影子逃走的當天,白相就密報上來了。他沒有派人去追,只佈置人手,密切監視長安附近的軍事調動和皇宮內廷的安全。同時,稱病不朝。他深知白相謹慎,而影子的事太過秘密,能利用此事的人。必定不簡單,也是不安分的力量在蠢蠢欲動。他不露面。就是沒有態度,就能給對方折騰的機會。而對方有動作,他才能找到蛛絲馬跡。

      然後很快他發現,軍隊沒有任何異常動向,就確信對方只是想宮變,並無實際力量。是打算在他身上下手,在宮內行動。然後神不知、鬼不覺的扶傀儡上臺,之後再徐徐圖之。這說明對方沒有實權,但與他比較接近。

      不久後。對方沉不住氣了,開始四處尋找影子。他一邊來一招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跟蹤過去找人。另一邊順藤摸瓜,要揪出意圖宮變的幕後主使。但誰也沒料到,他的雙胞胎哥哥居然沒有逃到偏遠之地,居然不怕死的到洛陽大鬧一場,白白讓追他的人到天涯海角去。洛陽權貴遍地,本來是放棄尋找的地方。更沒想到的是,捉回影子的人是無畏這小子。

      而長安城裡,他也查到了幕後人。令他痛心的是,居然是他的妹妹靜寧公主和駙馬白世玉。

      他一直擔心此事與白家有關,畢竟影子存在於世的秘密,知情者少之又少。偏偏,影子在白家被圈養,由極忠誠的僕人照顧侍候。但天長日久,其他白家人能探知到事實,並且有能力動手腳的可能性最大,那人在白家的地位也絕不可能低。

      白世玉,是白相長子,從小文武雙全,神童和才子。但白相怕白家再出一位不世之臣,最後功高蓋主,惹來帝王猜忌,於是有意不讓長子施展,這才尚了公主,地位崇高,卻沒有實權。

      白世玉表面上順從了父親的決定,可壓抑的雄心在遇到合適的機會和愛弄權的、不想當公主,卻想當皇后的靜寧後就變了。他也許在想,壓迫他、不讓他一展長才、讓他庸庸碌碌的活著?那麼,他要反抗,他就要做個操縱皇帝的幕後人!

      得知這個消息,白相後悔到一口鮮血吐于金階之上。他錯了嗎?為了家族,犧牲兒子,這才造成了惡果。只是他沒有求一句情,仍然選擇了忠君,內心滴血,但表面平靜地把白世玉和靜寧公主看管了起來,只等一紙聖喻。

      帝王業,容不得半點軟弱。雖然他同情白相,但白相鍾愛的這個兒子是不能留的,公主也一樣。只是,他會讓他們死得「自然,安靜」,看起來像個事故,把這件事從頭到尾遮蓋得徹底。而幫著白世玉和公主的人,早就已經全部秘密處死。

      至於影子……

      把影子關在皇宮廢院中時,他們第一次深談。雖然之前他多次到白府,彼此見了很多次面了。影子不肯幫助白世玉害他,奪他的江山,當個傀儡。但也不肯供出幕後人來,畢竟他是利用對方的力量逃離了,違背了約定。直到最後,白世玉怕事情敗露,不惜鋌而走險,利用靜寧公主安排在宮中的力量,想殺人滅口,也沒吐露半個字。

      其實這正是他等的機會,他像個獵人,等著獵物一點點掉進陷阱。若白世玉沒策劃那起皇宮內的刺殺,他也不能完全確定主使是誰。意外之喜是,春荼蘼是個福將,誤打誤撞的發現了密道,消除了他另一個隱憂。

      所以,他就原諒她算計他吧。到底,她硬生生扭轉了局面。他知道這件事的前因後果、目的手段,只缺一個平息的藉口。而這個丫頭,成功的給了他。

      想到這兒,他勾了勾手指。

      春荼蘼立即機靈的快步上前,低頭垂目的站在他身側。

      「你說服了朕。」他平緩的聲音裡有隱隱的威儀,「不過……依律,影子之罪不為欺詐,可朕若聖裁其死呢?」

      春荼蘼心頭凜然。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她應該順從皇上的決斷。只是身為狀師。不管前面有什麼危險和威脅,也要維護當事人的利益才是。於是,她咬著牙根,控制自己雙腿不發抖,直言道,「皇上,大唐律法是您制訂頒佈的,若連您也隨便違背。淩駕於律法之上,又如何讓天下人信服?」

      韓無畏一邊聽到,登時捏了一把汗,祈求的目光就望向韓謀。那意思:皇上,您原諒她!

      韓謀只當沒看見,溫言道,「你還真是膽子大。」雖笑,卻讓人骨頭縫裡發寒,「可是朕若毫不處罰,以後世人都來扮演朕。天下不是亂了嗎?」

      「皇上,您的威儀神聖不可侵犯。就算是歌頌您的故事,也不能隨意讓人扮演,必須下旨嚴禁。」春荼蘼一邊大拍馬屁,一邊說出早與影子商量好的話,「但是你的豐功偉業,也應該在民間傳揚,不如您就罰影子此生不得離開長安。做您私人的樂舞者,長年居於樂坊,專門表演您的故事。傳揚您的威名,豈不是兩全其美?」傷疤,攤在陽光下面容易癒合。而不成為秘密了,也就折騰不出陰謀。

      「容朕想想,但他膽大妄為,不得不罰。」韓謀點頭。

      「皇上,您任命三位大人會審,民女相信,他們會依律判決,絕對公正無私。」春荼蘼再吹捧,心中噁心連連。

      身為狀師,她容易嘛!整出戲,就是馬屁戲,每個有幸客串的人都是大好人。皇上英明神武,白相仁慈善良,被騙了銀子的士族們心系災民,連韓無畏都是聰明伶俐的。這樣,大家都被吹捧,自然會高興,也不會太緊盯著影子的罪過不放。

      這是一件捅破天的詐騙案,卻讓她扭轉成娛樂的性質。她偷換了概念,是基於沒有事實上的危害後果,也是基於皇上背後的支持。但,卻終於讓她成功了。所以她總說,打官司是一件有意思的事,鬥智鬥勇,怪招頻出,其樂無窮!那種滿足感,真是無法言喻。

      「影子,摘下你的面紗。」韓謀站起來,命令道。

      一直真的像影子一樣無聲無息的影子,依言而行。當眾人看清他的臉,發現驚歎之聲。但很快就發現,兩個人從氣勢上來看,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春荼蘼知道,這是影子在表演,他是故意的,因為影子模仿皇上真的極為神似,一時片刻很難分辨。如果他生在現代,絕對是個偉大的演員。而今天在大唐,他只能憋屈的活著,但至少能見到陽光了,他是個獨立的人了。

      最高貴的龍種和最低賤的樂舞者對他來說,實在是沒什麼區別。

      難得的是,皇上是真的英明,不是多疑心狠之輩。而且血濃於水,雖然天家無骨肉,但到底一奶同胞,總有些親情在的。特別是,彼此沒有危害對方的時候。

      看到影子露了臉,韓謀擺駕回宮。

      三位審官都是人精似的,再正直正派的大員,若沒點眼力也坐不到那個位置,所以很快審判。影子被輕判為做苦役三個月,並笞五十。他的兩個隨從,隨刑。

      之後他私下對春荼蘼說,當時飛錢匯到災區,根本沒人幫他。只要他透露一切是皇上的意思,所有事都辦得很利索,沒有懷疑和質疑,所以當事情被揭穿後,銀子早分到災民手裡了。

      這就是皇權哪。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4-22 06:28 PM

第二十九章 賜婚

      官司打贏,看到孫女平安歸來,春青陽提著的心才算放下來,立即收拾行裝,打算儘快回到洛陽去,和留在德茂折衝府的兒子一家團圓。

      京城、長安、孫女接手的那些案子,實在讓老人家心驚肉跳。他總覺得,會有壞事發生。

      可是春荼蘼是皇上欽點上京的,雖然事情辦完了,但皇上不吐口,春家一行人就沒法隨意行動,只能乾等著。偏偏最近朝廷有暗流湧動,韓無畏和康正源被支使得腳不沾地,春荼蘼想托人打聽一下情況,或者遞幾句話提醒皇上都做不到。

      十一月,京城飄下第一場雪的時候,白相的長子白世玉突染急病,不到兩天,人就撒手歸西。靜寧公主與駙馬伉儷情深,抵不過失偶之痛,居然當天就殉情而去。一時之間,白家滿府縞素,鮮花著錦、烈火烹油般的往日盛景被悲傷所籠罩。

      白世玉是白相最疼愛的長子,此時白髮人送黑髮人,心痛之下也病倒了,並遞了致仕的辭表。可是皇上卻未允,只命他在家修養三個月,之後復職上朝。因白相已授封安國公,異姓中的最高爵位,無法再加封賞,只賜金銀絹帛,並派賢王親往弔唁。

      真假皇帝的案子,鬧到天下皆知,民間自然相信了春荼蘼引導的那套說法,但最上層的勳貴之間,還是有猜測的,特別是白世玉和靜寧公主之死,透露了一絲非比尋常的氣息。但皇上隨後對白家的表示,顯示出了極度恩寵,讓那些看風向的人猶豫半天,最後認定白家沒倒,朝中穩定,都歇了那些有的沒的心思。

      春荼蘼對白家的事,隱約有些懂得,但她聰明的保持沉默。以前還往外跑,現在天天關在官驛中,實在閑得無聊,學繡花雖然實在沒天賦,就認真研究起廚藝來。

      她只怕皇上把她丟在這兒不聞不問,變相的軟禁。但又覺得以皇上之英明,還不至於把個大活人忘得一乾二淨,也不至於過河拆橋。之前她還期望著賞賜。後來已經不指望了,只要讓她回洛陽就行。

      她最近不愛出門,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她徹底出名了。人怕出名豬怕壯,她只有大萌和一刀兩個護衛,怕應付不了好奇而熱情的民眾,所以還是等氣氛冷冷再說。

      以前不管是在幽州還是洛陽,她只是地方人的名人,如今卻是全國知名,可惜名聲仍然好壞參半。好的是說她聰明漂亮。舉止大方優雅,還算是才女。畢竟。能掌握律法的人給人感覺特別有學問。壞的是……女子為狀師,拋頭露面的實在失德失禮,而且這麼厲害潑辣,詭計多端,嘴皮子又那麼俐落,誰敢娶回家?也就是說,她成親的行情越來越差。

      春青陽愁啊……

      進了臘月。春荼蘼終於坐不住了,難不成皇上把她關在這兒不管了?她還要回家和父親一起過年呢。因為康正源是文職,比身為武將的韓無畏好找。她千言萬語搭上了話,請康正源過來一趟,好歹拜託他問問皇上的意思,這麼不上不下的吊著她,什麼時候是個頭兒?

      結果康正源還沒等到,影子卻來拜訪。他被判苦役三個月,笞五十,可皇上有心保他,自然打得不重,苦役也才做了一個月就被找個因由放了回來。

      「你不是寫了三出歌舞?」他問春荼蘼,「另兩出就給了我吧?年關將近,我好好排演排演,過年時可以獻給皇上。」

      「你去了太常禮樂宮嗎?」春荼蘼有些訝然,某人洗白太快了吧?

      「嗯,還有職位的,任樂生,管著一個單獨的小樂坊。」他如今有了正式的身份地位,似乎很滿足,並不為身為龍子卻做樂舞者而鬱悶自卑。況且他隸屬皇上私有,撈到個良籍,衣食無憂,本身又喜歡樂舞之事,簡直活得滋潤。

      春荼蘼寫的那兩出歌舞是關於當今聖上年少時領兵打仗的事,誇獎的是少年英雄,拍的是龍屁,本來就是為影子脫罪用的,留著也沒用,當下就給了他。雖說劇本印了好多冊,花的銀子很令人肉疼,但沒用的東西,再值錢放在手裡也是廢品,她是很想得開的。

      送影子離開時,她張了張嘴,卻終究沒有拜託影子去求皇上放行她。一事不煩二主,已經找了康正源,再托人就是多事了。不過影子出門時又回過頭來,神色奇怪地看她,「我還沒有對你說謝謝吧?」他仰著頭深深呼吸,「謝謝你讓我能喘口活人的氣兒,其實你是救了我的命。」

      「感謝不是只動動嘴皮子就行的。」春荼蘼哼了聲,「以後皇上要賞你大珍珠二元寶的,想著轉送給我就行了。」

      影子哈哈大笑,頭也不回地走了。不得不說,他雖然年紀大叔,還是獨臂大叔,但真的很美形、很養眼,性格也奔放自由,相處起來非常舒服。只希望,他以後能過得好吧。

      然而春荼蘼沒想到的是,她居然跟影子還會有瓜葛。見到影子的轉天下午,皇上身邊的高公公親自到了官驛,宣春荼蘼進宮。

      「放心吧祖父,一定是褒獎我幾句,然後賞點金銀,就讓我們回洛陽啦。」春荼蘼興高采烈的說,在過兒和小鳳的圍繞下,麻利的梳妝打扮。銀朱色繡銀蝶的偏衽小襖,松花綠八幅泥羅裙,六合小靴,因為天氣冷了,披了兔子皮的雪白小斗篷。半長不短的頭髮只能梳低髻,側戴蝴蝶串花小金釵,一身的伶俐喜氣,活潑可愛。讓人見了,忍不住嘴角都要往上翹。

      進了宮,還是往甘露殿去,就見皇上坐在御書案後,單薄的明黃色常服,作派很家居,身邊並沒有內侍和宮女侍候。只是,他一左一右有哼哈二將,正是韓無畏和康正源。

      韓無畏見了她就咧嘴笑,露出滿口雪白的牙齒。康正源則優雅的點頭示意,風度好他那表兄許多。他們一個是一團火,一個是一泉水,人稱京城雙駿。果然如是啊。

      皇上顯然心情不錯,很快免了春荼蘼的禮,還和聲細氣地問她外面冷不冷,這些日子逛了長安哪處景致什麼的。最後,才想起什麼似的道,「說起來,那個案子你辦得不錯,朕還沒有賞你呢。」

      來了來了。要發財了!噗哈哈哈哈……

      心裡樂開了花,卻死命控制著臉上的肌肉,不讓自己笑出來,嘴裡也恭恭敬敬地道,「為皇上辦事是民女的榮幸,哪敢討賞。」這話,就這話!說得多有水準。不敢討賞,但如果皇上您不賞,就是小氣了哦。

      果然,皇上微笑著嗯了一聲道,「朕可不做賞罰不明的昏君。」說著,朝門外望瞭望。「今天早上,朕見到喜鵲沖著朕叫,想來應該是有喜事的。所以朕想,賞你金銀財帛,實在是太俗氣了些……」

      不俗氣啊皇上,民女就愛那黃白俗物。當然,若是有珍珠瑪瑙翡翠鑽石什麼的也行。

      「可惜你是女子。又無法封你官爵。雖然你於律法一道,比那些朝廷命官還有見解。」

      您可以御筆手書:天下第一大狀師。這樣也很不錯哇,絕對的金字招牌。

      「後來朕聽聞。你已經及笄,卻還沒有定親。因為上了公堂,姻緣事有些個艱難,不如朕就為你賜婚,找個好男人嫁了,豈不是最好的賞賜?」

      啊?!春荼蘼向來反應很快的,但此時卻全然懵了,懷疑自己聽錯了。

      看到她的愣怔傻樣,皇上以為她是歡喜的。畢竟,一介民女能得皇上賜婚,那是極大的榮耀,因而直截了當地道,「朕將你賜婚於影子,擇日完婚。」

      轟隆一聲,春荼蘼感覺腦袋都炸開了。什麼什麼?賜婚?嫁給影子?為什麼為什麼?到底哪裡出了問題,雖然影子言語調戲過她,但那只是他的輕佻,兩人之間既沒有情意,她也沒當回事,現在這是怎麼了?!

      慌亂之下,她突然害怕極了。卻原來,對於女人而言,婚姻不如自己的意,是最大最深的恐懼。都說這有如第二次投抬,意味著後半輩子的幸福!

      「請皇上收回成命!」她撲通跪倒,顧不得膝蓋砸上金磚,疼入了骨髓,「請皇上收回成命!」

      韓謀沉下臉。

      他沒指望春荼蘼欣喜若狂,但也不該是這個態度。就算不樂意,這麼直眉瞪眼的拒絕,也太拿他的金口玉言不當回事了吧?

      讓春荼蘼嫁給影子,他自然有他的道理。冒充皇帝案的內情,別人不知,這丫頭卻從頭到尾清清楚楚。他可以殺她滅口,偏她立有大功。他不做兔死狗烹的帝王,卻不意味著會放任秘密流落於外。而影子,也似乎只有這丫頭能克制得住。兩人成婚,就是兩全其美。

      從另一方面講,保了春荼蘼的命,給她賜了婚。讓他安了心,不再生殺意。影子下半生不再孤苦,安安分分的留京。一舉數得的事,怎麼讓這丫頭一口就回絕了呢?她到底還有沒有點規矩,知不知道他是皇上,一言九鼎的皇上!再說,她那麼聰明,性命和嫁人之間,孰輕孰重分不清嗎?而這樁婚事,他也不是亂點鴛鴦譜,是很合適的,哪裡辱沒她了?至於這樣激烈的反對嗎?



第三十章 叔侄爭妻

      「春荼蘼,你真的太大膽了。」他第三回說她的膽子,但這一次,寒意十足,「難道,影子還配不上你不成?」到底是他的親生哥哥,高貴的龍種。春家呢?軍籍出身而已!敢看不上皇族中人嗎?

      「不是的,皇上!」春荼蘼急壞了。

      「你是嫌影子斷臂,或者年紀太大了嗎?」韓謀看到春荼蘼嬌嫩的容顏,小小的心虛了一下,「或者,你是嫌他是樂舞者,並非良婿貴婿?」

      「也不是這樣……」

      「他是良籍,正值盛年。」韓謀再度試圖說服,「而既然朕是賜的婚,朕會要他保證不納一妾,終生只守著你一人。還會賜你府邸,金銀珠玉,讓你安享富貴。假以時日,整個太常禮樂宮,也可能讓他來掌管。頂多,朕下旨不禁止你打官司,你往後的生活,可自行做主。」

      韓謀不斷開出條件,不可謂不優厚。而且他是天子,這樣哄著說話,已經非常難得。但春荼蘼不能答應,仍然搖頭。

      韓謀怒了,沉聲道,「難道你想抗旨?」

      「民女不敢。」仍然一個頭磕在地上,也仍然是那句話,「請皇上收回成命!」

      「你到底有什麼理由?」韓謀氣得一掌拍在書案上。可惜是個女子,不然,他這一盞熱茶就直接砸過去了!要知道就算是天子,打一個小姑娘也說不過去。

      「民女要嫁心儀之人。若沒有兩情相悅。寧願老死不嫁!」第三個頭,叩在地上,分量極重,令春荼蘼只覺得額頭又熱又痛,眼冒金星。

      「女子自主擇夫,不合禮法。就算是我大唐公主貴女。也有個限度。難不成,你還要嫁豪門權閥,貴族公子不成?」冷笑。

      「民女不求權貴,只求兩心相悅。」

      「你可有心悅之人?」

      「暫時……沒有……」

      「那為何不能心悅影子?」韓謀大聲問,「他長相英俊瀟灑。才華橫溢,且有包容心。你身為女子卻行走於公堂,你以為是個男人就能接受嗎?」有人娶就不錯了,還挑?但說影子容貌生得好,有自誇的嫌疑,畢竟是雙生子,咳。

      「皇上。人的心和感情是世上最真實的東西。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無關所有的條件!」春荼蘼被逼得心頭火起,不管不顧的說。

      咣當一聲,不是韓謀終於忍不住拿茶盞砸春荼蘼,而是韓無畏腰上掛的刀掉在地上。放眼全大唐,只有他才能在與皇上近在咫尺的地方帶著武器。那是絕對的信任和榮寵,但自從聽到口頭的賜婚旨,他下意識的抓緊了衣擺,直到把刀扯下去而不自知。

      他是震驚了。驚到不知如何是好,但這聲脆響似乎撼動了他的神魂,他立即跑到春荼蘼的身邊,直挺挺跪下,說著和春荼蘼一樣的話,「請皇上收回成命!」

      「你!無畏!」韓謀又驚又怒,那盞茶不好意思砸一個小姑娘。卻不留情的扔在自個兒的親侄子面前。只是到底不捨得,手略偏了偏,茶盞擦著韓無畏的肩膀,摔在地上。

      「皇上,我喜歡她。您要賜婚。也要賜給我啊。」韓無畏不怎麼怕,混賴著說了一句。

      春荼蘼卻不知韓無畏的意思,生怕因自己而牽連別人,急著道,「皇上息怒,韓大人與民女並無瓜葛,只因是朋友,想幫助民女說項,這才如此。若皇上降罪,請罰民女一人!」

      「哼,降罪?你可承受得起!」韓謀再拍桌。其實,恨不得掀桌。

      康正源暗歎一聲,滿心的無可奈何,也緩緩走到下面,跪倒。這時候,他得有個姿態啊。

      「怎麼?你也叫朕收回成命?你也喜歡春荼蘼?」韓謀氣得沒辦法。

      這算什麼,叔侄爭妻?

      「皇上,臣是喜歡她。但這種喜歡,是欣賞,是認可,無關男女私情,有可能是長輩對晚輩,也可能是朋友之間。她就是與眾不同的女子啊,若真和普通姑娘一樣,皇上也不會在之前那個案子中重用她了。」兩句話,不似韓無畏那樣火上澆油,把氣氛緩和了稍許。

      「是啊,皇上有海納百川的胸襟,豈能容不下特立獨行之人?」韓無畏剛才是急的,這會兒很快腦子清醒,立即撿好聽的說,「荼蘼對自己的姻緣有想法,也是可以允許的吧?」

      「你何時變得如此會花言巧語?」韓謀目光淩厲的瞪著韓無畏,「剛才,你又是說的什麼話?有本事,再給朕重複一遍?」

      韓無畏才要開口,見旁邊的康正源對他連使眼色,就訥訥的,沒有出聲。

      康正源卻以所有人都聽得到的「小聲」,罵春荼蘼和韓無畏,「你們兩個真不識好歹,皇上有意賜婚,本是一片好意。你們不能體會聖意,不能領情就算了,怎麼還出言頂撞?這是皇上仁厚,不與你們計較,不然你們像貓一樣有九條命,此刻也不夠用的!」

      這話,義正詞嚴,但意思卻七扭八拐。先是捧了皇上,之後說是「有意賜婚」,而不是下了明旨,這樣就沒有抗旨一說。然後又說皇上不計較,逼得皇上不能真正發怒,不然就是失了風度。最後,話裡話外的意思,是提醒此事有的商量。

      韓謀哪能不知道康正源動的小心眼兒,只是他沒想到春荼蘼反抗得這樣激烈,還搭上了自個兒的侄子。而康正源這話,卻正是給了他臺階,畢竟他也不想把事情弄僵,明明是喜事,最後鬧成逼婚,就絕非他意。再者,若太偏向影子,就又給了別人揣測的機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可他必須要讓春荼蘼被拴住。不管是誰,不管是什麼事,總不能天高任她飛。否則,他就算不是多疑的人,也不能容忍手中有掌控不了的人和事。

      「春荼蘼,朕意已決。」他站起身。冷冷地道,「除非你在十天之內,給朕一個收回成命的理由,不然,年前就等著嫁影子吧。你若不擔心家裡祖父和父親。儘管抗旨不遵!」

      對啊,他是皇上,他可以不講理的,也可以威脅的!哼哼,之前的案子讓春家的丫頭玩手段,天大的事居然輕輕鬆鬆蒙混了過去。現在,他倒是很好奇。看她還有什麼辦法!

      春荼蘼松了口氣,但隨即就是絕望。

      打官司,操縱律條,是她的拿手。但她到哪兒去找理由,把這件婚事推掉?若說之前的案子順利,那是因為皇上是撐腰的,她只要找個說得過的藉口就行。可是現在,皇上擺明是刁難的人,她該怎麼辦?

      焦慮不安中,她被韓無畏送回了官驛。這邊。鬱悶氣憤的皇帝由康正源陪著,在御花園裡走走,泄泄胸中那口惡氣。

      「春家的丫頭,到底是怎麼養出來的?別看恭恭敬敬的,其實她就不怕朕。剛才那樣,朝中大員也不敢,她就那麼直接駁朕的面子。」韓謀隨手拉了拉衣襟。好像那裡頂著一小股火。

      「她畢竟是個姑娘。」康正源陪笑道,「別看在公堂上冷靜理智,但牽扯到姻緣事,立即就是不識大體的小女兒態。可是皇上,您不能怪她。到底事關嫁人。」

      「你也為她說好話,我看她是野性難馴,嬌嬌柔柔的,脾氣倒硬。」韓謀停下腳步,望著康正源,「小正,無畏說喜歡她,朕瞧著不像是假話。其實朕早有察覺,只是以為無畏會重大局。年輕人,誰沒從這時候過來過,風流些不要緊,喜愛一兩個姑娘也沒關係,但事關他的婚事,朕自有打算。若要把春荼蘼賜他為妾,朕又覺得辱沒了那丫頭。她在律法上的見解,朕確實心愛。可入了賢王府,她就再不能上公堂,豈不可惜?影子,是會包容她的,朕是為她好。」

      康正源垂著眼睛,怕自己英明的舅父看出心思。但他確實很驚訝,因為皇上居然認為給表兄做妾,是看低了荼蘼。要知道表兄是天潢貴胄,荼蘼只是軍籍出身,所以,這個評價真的很高啊!也證明皇上是真的看中荼蘼。他忽然感覺到,皇上突然賜婚,肯定是有私心,但未必沒有替荼蘼考慮。

      「小正,你也心悅於她,是不是?」正沉默,韓謀突然又問。

      康正源一怔,決定不說謊,點了點頭。因為在皇上面前掉花槍是很有壓力的,也很容易被識破,不如老實些。

      「只是……」他話題一轉,「我對荼蘼發乎情、止乎禮,知道我的婚事該由皇上決定,所以……既然不能相守,不如遠離,免得陷下去。如今做朋友知己也不錯的,不似表兄那麼煩惱。」

      「那丫頭長得還不錯,又神采飛揚,骨子裡桀驁不馴,也難怪你們動心。」韓謀歎氣,似煩惱又似讚賞,「少年人,只覺得胭脂馬馴來才有滋味,豈是普通士族家養出來的可比?一個個只會梳妝打扮、爭風吃醋,在長安策馬揚鞭,就覺得是天之嬌女,還要沾沾自喜。和春荼蘼比起來,倒是那丫頭才像我大唐貴女。」

      這話,春荼蘼沒聽到,不然會深感欣慰,也會感到前途光明。因為大唐的皇上,竟然是思想極為開明的人。在這樣的最高領導人的統治下,大唐的律政事業一定會有發展的。

      「無畏怎麼就不像你,理智一些呢?明知不可為,而非為。」

      「那是因為表兄與她相處的時日多,情難自已。」康正源攤開手,同情地道,「之前,他也曾保持距離的,還以韓叔叔自居來著。」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4-24 05:48 PM

第三十一章 跟我走吧

      此時,「韓叔叔」已經送春荼蘼到官驛門口,順手遞給她一瓶藥。

      「這個……」他指了指春荼蘼的額頭,「從御醫局拿的上好傷藥,兩天就會好了,也不會留下疤痕。」

      雖然有額前碎髮擋著,但剛才叩頭太用力,春荼蘼腦門上青紫一片,還隱有血絲滲出,看得人分外心疼。

      春荼蘼點點頭,實在沒心思再說客氣話。

      只是當她轉身就走之際,韓無畏突然拉住她的手,「你放心,我不會讓你隨便嫁給什麼人的。了不起……你可以嫁給我。雖然你長得也就算將就能看,但為了挽救你,我可以勉為其難的娶了你做……正妻。」他開玩笑說似的,其實只是保護自己,不是不真心,而是害怕。

      他喜歡她,卻知道她對他沒有別的心思,若被拒,他怕承受不起,將來見面時會尷尬。他是個勇敢人的人,偏偏在這個時候膽怯了。可能,因為從小到大習慣一切都順理成章,習慣所有事都是別人主動給予。要知道沒有經受過挫折的人,是無法面對不確定的東西的。

      「謝謝你,許我正妻之位。」春荼蘼深吸一口氣,真心感激,「但還有十天時間,我會想出辦法,讓皇上收回成命的!」

      不是她不領情,而是兩人的身份差異太大,所以她從未把雙方的關係往那方面想過,從一開始的定位就是朋友。如今韓無畏雖是好意。但她怎麼能為了一己之私,斷了人家的前程和姻緣?韓無畏是皇族中人,是賢王世子,將來會承爵,會被皇上重用,勢必定要娶士族貴女。而她若占了正妻之位。也許會讓他以後的幾十年都會後悔。

      那時,長輩們不喜歡她,官場上的人會嘲笑他妻子的出身,而她又是不允許自個兒的男人娶妾的「妒婦」。可以想見,兩人的後半生就要在互相不滿和傷害中渡過。所以她寧願留一個朋友,也不願意毀掉一個男人。哪怕,她現在特別需要人來救她。

      害怕嗎?害怕!可是她要裝成無所畏懼,然後用盡一切努力。

      韓無畏嗯了一聲,其實很想說:他那位皇叔固然英明神武,同時也是絕對不容人違逆的性子,說一不二。如果不是他死賴活挨的。如果不是明旨還未下,這件事就如板上釘釘,再無餘地。荼蘼雖然聰慧,於律法一道更有獨到見解和手段,但終究皇命不可違,很難找到說服皇上的辦法。另一方面,他隱約有些不希望荼蘼成功,因為那樣,她就不得不嫁他……只要她成了他的人,他會用盡一切辦法讓她開心。讓她也喜歡他。

      可是,還沒想完,再抬頭,心上人已經進了官驛。

      春荼蘼回到自家住的小院,就見春青陽迎了上來。

      她努力控制臉色,不想讓祖父看出焦慮,但畢竟是祖孫。哪瞞得了?春青陽怔了怔,立即就問道,「出了什麼事?」

      春荼蘼知道隱瞞沒有意義,乾脆拉祖父進屋,實話實說。春青陽聽到。又驚又怒,驚的是春荼蘼帶來的消息,怒的是自家孫女明明幫了皇上,可龍椅上那位怎麼能恩將仇報?

      這場驚動天下,卻以玩笑形式結束的官司,別人不知,春青陽還是隱約猜到點什麼,只是孫女不說,是因為知道得太多,終究會有麻煩,所以他就不問。但這不代表,他完全蒙在了鼓裡。也因而,他知道影子是什麼人,不提影子年紀太大,還斷了一臂,單說他的身份地位,就已經極為不合適了。

      他的孫女,是他捧在手心裡的寶貝,就算他軍籍出身,還操了獄卒的賤業,可也不能容自家的寶貝這輩子成為牽制他人的棋子。他的孫女要嫁給個大好青年,被如珠如寶的愛護著,夫妻恩愛,將來生兒育女,白頭到老。可不是嫁入皇家,而且還是見不得光的!萬一有個宮變什麼的,孫女生的孩子都可能不得善終。所以,他拼了老命,也不會讓這樁婚事成功。

      只是,要賜婚的那個是皇上啊!他一個平頭百姓,要怎麼抗衡?一個不小心,送了他的老命倒好,可卻會連累到兒子和孫女!

      「祖父,還有十天時間,我會想想辦法的,您不要著急。若氣個好歹,孫女就更沒有人能指望了。」看到春青陽面色發白,手也抑制不住的顫抖,春荼蘼怕了。

      實在不行,就順從了吧?影子還是不錯的,假如不是作為老公的人選,還挺可愛。她不能為了自己自私的、想在古代尋找真愛的、幼稚可笑又不切實際的願望,傷害到祖父和父親。以卵擊石這種事,她自己做來沒有壓力,但若傷害家人,她寧願認慫。

      只是說完這話,眼圈控制不住的發紅。一想到兩輩子都要放棄愛情,一想到要被一個當成叔輩的男人抱在懷裡,她真的、真的、絕望又害怕。她才發現,其實她並沒有多強大,在這個男尊女卑的社會,她的發展是在有人支援的基礎上,父親、祖父、韓無畏和康正源、皇上、甚至是夜叉,一旦離了這些,在制度的不完善下,她真是脆弱到無能的地步。

      其實她這麼抗拒嫁給影子,也不只是因為感情因素。而是她知道一旦那樣,她也成了困在籠子裡的小獸。被皇上操控著、監管著,就像進了監獄,表面自由,甚至還能榮華富貴,但實則不能擅動分毫。還能上公堂又如何?還能以她喜愛的律法為業又如何?不過成了皇上的御用狀師,她要除暴安良的理想也破滅了。

      這時候,她突然理解了影子不管不顧大鬧那一場的心思,那種要魚死網破的決心。原來被困住是這樣一種感覺,令人恨不能毀滅一切才好。

      可是,她卻不能。

      「我去翻唐律。」她努力表現出有信心的樣子,「戶婚律中有好多法條,規定了能成親或者不能成親的條目,我一定能找出漏洞可鑽的。」說完,她就跑到自己房間,開始苦讀。就算她能把唐律倒背如流,就算她明明知道沒有任何律法條款是針對皇上賜婚的,但這是她惟一能做的事,因為熟練運用律法是她最擅長的。如今,她也只能沉浸在律法世界裡逃避現實!

      她廢寢忘食,頭不梳、臉不洗,也不好好睡覺,睏極時,就趴在桌子上咪會兒,而且誰也不見。若不是小鳳和過兒逼著,可能連飯也不吃,只不停的喝水。一連五天,她著魔般,好像要把韓無畏送的那套唐律看穿,找出根本不存在的法條。她這樣,看得兩個貼身丫頭掉了眼淚。

      她們當然也知道了事件的起因,心中雖然不滿,卻沒有辦法,只能跟著發愁,最後小鳳一咬牙道,「不如由我代嫁,洞房之夜一刀宰了那個影子。小姐救了他,他為什麼還起這個歪心思?太沒有良心了!」

      「他未必知道這件事,是皇上亂點鴛鴦譜。」過兒咬著牙道,「我看皇上是根本沒譜,這樣的人還當什麼皇上?」

      「噓,小姑奶奶,你小聲些。」窗外傳來一刀壓低的聲音,「還嫌不夠給小姐添麻煩嗎?小鳳的主意也趁早歇了。你那樣做,等於打皇上的臉,春家不滿門抄斬才怪了。」

      「那怎麼辦?總不能看著小姐跳火炕!」過兒氣得哽了聲。

      「未必就是火炕,再說不是有韓大人嗎?」一刀道,「大萌已經到韓大人那兒去了,隨時注意動向,隨時通報消息呢。你們倆個老實點,別再出麼蛾子!」

      「你才要老實點。」過兒推開窗子,對站在窗根兒下的一刀低吼,「小姐才累極了,歪在塌上睡會兒,吵醒了她,我先找你算帳!」

      而春荼蘼儘管疲憊之極,但卻因為心中有事,睡得極淺。不過,過兒他們離得遠,她並沒有聽到爭執聲。反而是一種感覺,一種突然有人貼近的感覺,好像有異樣的冷風,吹拂著她半邊身子,又像有陰影把她溫柔的擁抱,正是那種感覺,驚醒了她。

      她坐起身子,怔怔望著面前的男人,近乎迷茫地低語,「上回你說了那些話,我以為你不會來了。」沉默了片刻,又不確定地輕聲叫,「夜叉?」

      「在。」

      「來幹什麼?」

      「跟我走吧。」夜叉上前一步,伸出手,卻沒有向前,而是停在半空, 「韓謀逼你嫁人,如果你不喜歡,跟我走吧。」

      「要我嫁你?」她有點迷糊,有點不明白。忽而又覺得好笑,「算上賜婚,最近有三個男人要娶我呢。 」何況,她現在蓬頭垢面,這樣子都有人求婚,難道她不該得意一下?

      「不是嫁我。」夜叉摒住呼吸,說得有些艱難,「是帶你遠走高飛,離開大唐。如果你放心不下祖父和父親,我可以安排他們也安全離開。來時我看過,韓謀並沒有派人監視你,大約覺得你逃不掉,所以時機正好。」



第三十二章 求歡

      一瞬間,春荼蘼有點動心。

      對啊,離開,只要離開大唐,皇上就拿她沒辦法了。但她隨即就想到,那意味著祖父和父親從此要過顛沛流離的生活,無國無家無根,被人隨意欺侮。為了她的婚事,至於做這樣的犧牲嗎?人都是有弱點的,親人就是她的弱點。皇上就是知道這一點,才這麼不給她留餘地吧?

      有句話叫兩害相權取其輕,和嫁給影子比起來,父親和祖父的幸福要更重要。困了自己足足五天,實際上她已經有點絕望,想妥協了。她不是真正的古代女子,嫁人而已,有什麼了不起。只是愛情和事業的夢想又重破滅罷了,又死不了。

      人生不就是如此嗎?在不斷的妥協中進行選擇,所以古語有雲,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於是她搖頭,「我不能跟你走。」理智的選擇,卻不知為什麼淚流滿面。

      夜叉上前幾步,站在塌前,「你……你別哭…… 」知道要她做出離開的決定不容易,但卻沒想到她這樣無助。他想出的辦法當然不好,卻是目前惟一可行的。

      心絞成了一團,他伸出手,似要撫摸她淚濕的面龐,最後卻頓了頓,只碰了碰她鬢邊散掉的頭髮。突然想到他的放棄是對的嗎?如果他有權勢和地位,他就可以保護她,可以接近她而不用緊張,不像現在,那般的無能為力。只要攤在陽光下的事,就不能為她做。

      此刻,他糾結萬分,目光不知道要投向哪裡,眉頭皺得死緊,呼吸也不平穩起來。一邊的春荼蘼從模糊的淚眼中看到他的神色。腦海中突然靈光一閃,有了個主意。雖然是個極餿的主意,雖然很無恥、很下賤、很沒臉見人、很……很應該找條地縫鑽進去,但如果成功,就可以逃避這次婚約了!

      咬了咬牙。她衝動的從塌上跳下來,站在夜叉面前,舉著雙手,掙扎片刻,才非常突然的揪住夜叉的衣領。

      夜叉略驚,一時怔住,不知道她要幹什麼。身體更是僵著。他是大高手,從來不會讓人貼近而不能反應,可眼前的姑娘,卻像是蠱惑了他……

      「你要幹什麼?」他澀聲問。

      「你怎麼知道我要被賜婚的事?」因為不是明旨,知道的人應該很少,皇上也肯定不會傳揚開。可見,皇宮裡有他的內應,而且無限接近皇上。

      「有關係嗎?」他被她弄糊塗了。她早知道他不是常人,卻從來沒向外透露過,現在這是要幹什麼?動用他的力量?他不是沒想過。但,於事無補。

      「有……沒什麼關係。」她只是緊張,找話說而已。因為下面要說的,實在太難以啟齒了。

      深深吸了幾口氣,帶著豁出去的決然,「你要了我吧。如果我不是完壁,皇上就不能給我賜婚了。」大唐風氣雖開放。但皇家血脈是不能娶一個不潔的女子的。

      雖然這話聽起來像求歡,不,實際上就是求歡,但,真的。她真的很難說出口。於是當終於說出來,她自己都嚇到了。還因為語速太快,令她有瞬間的愣怔。說了嗎?她真的說了?還沒有是不是?只是心裡想想……

      下意識的抬頭,就見到夜叉的綠眸似乎瞳孔放大,比她還要驚訝。顯然,有點嚇到。

      太丟人了啊!這就好像前世在酒吧,對一個還看得過眼的男人說:我想和你上床,咱們去賓館開房啊。雖然情節不對,但性質是一樣的。只是她在前世都沒這麼做過,到了古代就墮落了?儘管,她似乎有理由。

      而夜叉的目光太灼人,她根本無處躲藏,腦漿都沸騰一般,下意識的雙手扣住夜叉的後頸子,往下一拉。夜叉根本不設防,冷不丁低下頭來,春荼蘼的唇就毫無預警的印上他的。

      兩人都僵住,就像有無形的霹靂在他們的頭頂炸開。

      夜叉本能的就想捉住那迷人的氣息,可才纏過去,他殘餘的清醒就強行令他掰正脖子,以至用力到扭傷了自己。而春荼蘼已經啊的一聲,跳回塌上,背轉過身,簡直無地自容到了極點。

      天哪,她都做了什麼?求歡!強吻!而且不是在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時候,反而像個乞丐婆子般。夜叉會怎麼看她?會覺得她是個淫蕩下賤的女子吧!

      不不不,不要這樣想。一個吻而已,不,算不得吻,只是嘴唇的輕輕觸碰,肉碰肉嘛,沒什麼了不起的。她拼命這樣想,可卻覺得一把火從腳底一直燒到臉上,經久不散。

      難耐的沉默,詭異的靜謐,但空氣似乎悶悶地燒著,彌漫著曖昧的氣息。好半天,春荼蘼渾身熱得受不住,只能轉過身來,低聲道歉,「對不起,當我沒說吧,我是太急了些,並沒有要侮辱你的意思。我……我……請你原……」

      「我的榮幸。」夜叉打斷她,「你選我,是我的榮幸,你不必覺得……覺得丟臉,是我……」

     兩個人都在語無倫次,因為實在是太尷尬了。夜叉乾脆往外走,才走到門邊,卻又頓住腳步,突然問,「如果不是我來,你不會選別人吧?」

      就算在黑暗中,春荼蘼的臉也蹭的再紅一遍。而正當她理解錯誤,以為夜叉在暗示她是個隨便的女人時,他卻又說,「不要選別人。」這話,他說得非常認真,聲音低沉暗迴,仿佛包含著一種濃烈的情緒,叫春荼蘼無論如何沒辦法生氣。

      「我會做好準備。」夜叉離開前,聲音再起,「五天後,如果你想不出別的辦法,我就來接你離開。放心,你家裡人也不會有事的。相信我。」

     春荼蘼坐在黑暗中,很久很久,身上的燥熱才散掉。可她這是做的什麼事,完全沒有經過大腦。時至今日她才發現,雖然她在法律上很有天賦,但於感情一道,情商低至負數。

      接下來的三天,春家的上空照舊愁雲慘霧。不過夜叉真的沒有再出現,韓無畏也沒有。甚至,連祖父都悶在自己房間裡不出來。春荼蘼覺察到有些不對勁兒了,畢竟別人不關心還有的說,頭幾天她把自己關起來時還不覺得,現在卻發現祖父的行為不正常。

      還有兩天,她就要被迫嫁人了,祖父不是愁壞了吧?

      她跑去找祖父,哪想到門居然從裡面鎖住了,嚇得她立即砸門,生怕祖父一時想不開,叫喊的都岔了聲音,把過兒、小鳳、一刀也驚動了過來。

      「小姐別擔心,老太爺早上還出來過,飯量很好,吃的是平時的兩人份呢。」過兒連忙勸。

      「可是祖父為什麼不開門?」春荼蘼急得眼淚汪汪,腦海裡瞬間湧出無數可怕的想像。

      過兒還沒回答,門卻開了,春青陽站在房間門口,像是堵著門似的。他臉色很差,顯然是沒休息好,但神色間卻無病態,讓春荼蘼第一時間放下心。

      「祖父,大白天的,您鎖門幹什麼?」春荼蘼問。

      「怕你吵。」春青陽似乎沒好氣地瞪了孫女一眼,「有什麼話進來說,天氣這樣冷,門窗大敞四開的,想凍死祖父不成?」

      「好。」春荼蘼乖巧地應下,感覺祖父像給她使了個眼色。

      「你們都回屋吧,看樣子又要下雪了。」春青陽對跟來的三人說,之後就又關上了房門。

      「祖父,您這是……」春荼蘼還在納悶祖父的奇怪行為,就被春青陽拉著進了里間。

      看到屋裡坐著的那個男人,風塵僕僕、滿臉憔悴的英俊男人,春荼蘼驚得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嘴,以免發出聲響,隨後才快步走過去,拉住對方的手臂,壓低了聲音問,「爹,您怎麼來了?」說完,眼眶就一熱。看到,才知道多想念父親。

       「我若不來,豈不讓我女兒受欺侮?」春大山苦笑,伸手摸摸女兒的頭髮,愛憐橫溢。

      頭髮長長了不少,襯得那張小臉有了大姑娘的清秀。可為什麼,他的心肝寶貝要經歷這些事情!難道,這是宿命的輪回嗎?到頭來,不屬於他的,就真的什麼也留不下。他不願意,可是為了女兒,卻不得不如此。是他強求了,放在手心裡愛了十六年,終於,要放開。

      「爹,您快回去,趁著沒人發現!」春荼蘼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父親是折衝府的軍官,非公務調令,擅自離開是違反軍法的。現在看父親藏在祖父的房間中,連過兒他們也瞞著,肯定是偷跑出來的。這樣的事可大可小,若被有心人捉住,再借題發揮,那就麻煩大了!

      「荼蘼,別急。」春大山的聲音很堅定, 「爹沒事的,有人在德茂那邊為爹遮掩。」

      「可是……」

      「是我把你爹叫來的。」春青陽插嘴,「為人父母者,子女有難,哪能袖手旁觀?」

      「祖父……」

      「把你及笄時,爹代你娘送的髮簪拿來。」這一次,是春大山打斷她。

      「爹,您要那個幹什麼?」春荼蘼納悶,又覺得一定有原因。

      「不用管,只管拿來就是。」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4-25 08:59 PM

第三十三章 白蔓君

      春大山求見了白相白敬遠。

      以他的身份地位來說,本來連白府的大門也進不了。但他通過一刀,拜託了韓無畏,因此順利成行。而他的所作所為,都是瞞著春荼蘼的。除了貢獻出那個精巧至極的花簪外,春氏父子什麼也不許春荼蘼問,什麼也不許她管,只讓她乖乖待在家裡等消息。

      春荼蘼的心七下八下的,有非常不舒服的預感。可是這一次,祖父和父親的態度出奇的一致,而且不肯妥協,她也只好把滿腹狐疑全壓在心底。若她知道春大山找韓無畏,一定不會答應的。韓無畏是軍中的高級將領,就算現在不再是春大山的直屬上司,但春大山違反軍規的事也不應該讓他知道。否則,他會為難,不知道是不是要公事公辦,把春大山軍法處置。

      春大山這一去白府,就是整整一天,臨到天色漸晚才回來。春青陽一直坐臥不寧,隔三差五就到門邊去張望。此時見到兒子即眼神詢問,見春大山點了點頭,眼圈立即就紅了。他又是高興孫女躲過一劫,又是痛苦不捨,感覺整顆心都被輾碎了。

      「祖父,爹……」春荼蘼也迎出來。她感覺氣氛不對,似乎有莫名的哀傷彌漫在周圍的空氣裡,以至於連呼吸都透著一股子不安和分離的味道。

      「聽說你最近研究過做菜?」春大山突然問,「不知現在食材可全?」

      「爹要吃女兒親手做的飯?」春荼蘼有些納悶。

      她有閒時是喜歡研究做菜。雖然水準不高,但架不住她知道幾道現代菜式,所以顯得花樣創新。可是父親若在,就很少讓她下廚,生怕粗了她的手。

      春荼蘼經常覺得,她就是那種「窮家養活了富孩子」。身為軍戶之女,之前就有丫鬟侍候著,雖說過兒只是春青陽救下的孤兒。而之後,別人家的女兒都會幫襯家務,只有她十指不沾陽春水。至今連雙像樣的鞋子也不會做。

      有時候她想,祖父和父親對她是太嬌慣了些,卻又隱約覺得有一種彌補的意思。尤其是春大山,好像要在她身上,把沒有給過她親娘白氏的寵愛都加上。

      可現在,又是怎麼回事?

      「爹跑了一天,還真餓得狠了。想試試女兒的手藝。怎麼,不肯做?這麼不孝啊。」春大山呵呵笑,可不知為什麼,卻害得春荼蘼鼻子發酸,當下就點了頭。

      官驛管飯,也可以預訂酒席什麼的,但像這種一家子包了個小院的,也自備廚房。春家這幾天愁雲慘霧的,過兒和小鳳為了給大家提神,在飲食上很是費了一番心思。所以食材倒是備下了不少。

      春荼蘼略想了想,怕做菜太浪費時間,乾脆叫小鳳和了麵,自己親自調了餡料,然後叫麻利的過兒幫忙,很快就包了頓餃子。只是此大唐,餃子並不算飯食。而只是主食,所以同時燒了旺旺的火,把昆侖瓜(茄子)切片,夾了豬肉末燉著吃。再炒了個雞蛋和綠色蔬菜,並一盤炸豆腐配蒜泥和醬料。看起來倒像模像樣的。而當飯菜上了桌,春大山又讓過兒開了一小罎子酒,卻不讓人侍候,只一家三口圍坐,顯得非常正式。

      春荼蘼覺得祖父和父親有很重要的話要對她說,很可能與那隻簪子和她親娘白氏有關。只是她猜不透,這和父親冒著觸犯軍法的危險來長安有關係嗎?和她那樁賜婚的事有關嗎?若說沒有,父親和祖父的行為就太奇怪了,若說有,她實在想不出其中的關聯。

      飯桌上,她幾次想開口詢問,但一直沒有機會。祖父和父親似乎很專注的品嘗著她做的飯菜,好像那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美味。而她心裡擱著事,反倒食不下嚥。當她看到祖父和父親吃得超過平時的飯量,卻還捨不得停下時,終於忍不住了。

      「祖父,爹,晚上不要吃太多,對身體不好。」她擋住他們的筷子,「若你們喜歡,以後我經常做給你們吃就好了嘛。」

      一句話,無心的,春青陽卻再也不能控制,老淚縱橫。

      春荼蘼慌了,「祖父,您這是怎麼了?是不是荼蘼有做不好的地方?您說,我一定改。」

      春青陽哽咽,說不出話,只是搖頭。隨後,起身出去了。

      春荼蘼沒抓住祖父,只好反手抓住父親,生怕他們消失,「是不是因為賜婚那件事,不還有一天時間嗎?還不到絕望的時候。再說,嫁給影子也沒什麼不好……祖父和爹不是一直怕我嫁不出去,有人搶著要我,不是很好?」

      春大山抹了一把臉,似乎要把悲傷和痛苦全揮去似的,「荼蘼,爹跟你說件事。」

      「什麼事?你別這麼嚴肅好不好,我害怕。」她真的怕了。或者是女性的第六感,她覺得祖父和父親要拋下她了。

      「荼蘼,事關你的親娘。」春大山臉上肌肉僵硬,努力控制著不要哭出來,可雙眼卻紅紅的,「你這個丫頭,真是個小沒良心的。從小到大,除了五歲那年,從來沒有問過你娘親的事。」

      「我怕爹傷心,所以不敢問。」春荼蘼只感覺喉嚨發乾。

      「如今你已經及笄,好多事應該知道了。」春大山伸出手,摸摸女兒的臉龐,那個小心翼翼,好像春荼蘼是一個幻影,稍不慎就會不見了似的,「你娘,本是千金小姐出身,她是白相惟一的嫡女。你,其實是白相的親外孫女。」

      啊?!春荼蘼完全驚呆了。之前在洛陽遇到個研究西域文明的白先生,她甚至聯想到白先生和娘親是一個姓氏,但對於白相,她卻從來沒多想。畢竟。他們是天差地遠的兩個階級啊。

      瞬間,她有點不相信,還以為自己是在做胡夢。但很快,白敬遠的臉浮現在腦海裡。為了影子的案子,他們是見過的,現在她突然明白那種自然而在的親切感是怎麼來的!她和白相的眉眼。很有幾分相像之處!

      看著女兒先是愕然,隨即就想起什麼似的表情,春大山就知道自己這聰慧的女兒明白了什麼。於是苦笑著繼續道,「我與你娘,相處不到兩年的時間。但在爹的心裡。那就是一輩子的事。而她,還給我生下了你。荼蘼你知道嗎?你是上天給我,給春家最好的禮物。她去世的時候我答應她,要好好待你,讓你幸福,可是爹無能,保不住你。」

      「爹你別說了。」春荼蘼撲到春大山的膝頭。把臉貼在父親的膝蓋上,「你是天下間最好最好的爹,祖父是天下間最好最好的祖父。荼蘼有你們,可以什麼都不要!不然,咱們逃吧好不好?我有朋友,可以帶咱們遠走高飛。再不然,咱們東渡到日本怎麼樣?那裡現在還是奴隸制社會,咱們一家生活會更容易些。」

      她有點語無倫次,該說的、不該說的全沖出口。而春大山根本沒注意她說了什麼,只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裡。慢慢地道,「那年我才從軍,是軍府裡最低級的士兵,做著跑腿的雜事。有一次上鋒要我送封公函到幽州城羅大都督處,我快馬加鞭的去了,就為擠出一天時間,好在幽州城多玩玩。就在那天。我遇到了你娘。若我不多逗留,興許不會有以後的事,但,爹不悔!」

      春大山拉女兒起來,露出溫柔的微笑。「你娘,叫蔓君。她是典型的大唐貴女,勇敢又潑辣,策馬飛馳、神采飛揚,遇到喜歡的事,有著飛蛾撲火般的不顧一切。不過,你不要以為她很任性,事實上,士族貴女裡,我沒見過比你娘更心軟、更善良的。她從不像其他貴女那樣喜歡打獵,有一次我們到薊州去,結果迷路,在山裡困了三天。我要打一隻野羊給她吃,可她硬是不肯,寧願餓死,只因為那隻母羊身邊有三隻小羊。」

      春荼蘼從開始的抗拒,到現在靜靜聽著,腦海中勾勒出一個少女的形象。貴氣、天真又真摯,心腸軟,有堅持,卻一旦選擇,就義無反顧。矛盾的性格,但無比動人。怪不得父親一往情深,就算後來也有紅顏知已,卻始終忘不了白氏蔓君,她這身子的親生母親。

      「我遇到你娘時,才十五歲。她比我大一歲多,不到十七。她是跟著她三哥白世遺偷跑到幽州來玩的。」春大山繼續說,「那時我特別笨蛋,不懂得容讓姑娘家。我們從辯論一匹馬的優劣認識,開始相鬥,凡事都針鋒相對,直到在薊州的那次縱馬跑山的比賽後……我們彼此心喜對方,只是我明白我們不是一路人,不能在一起。可是她不管,回到長安後,居然帶了自己的私房銀子,偷跑到范陽來找我。荼蘼,我們成了親,我們是成了親的,你不是私生女。只是她隱瞞了身份,對你祖父都沒有明言。否則,你祖父也不肯我們成親的。而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親事也為世間也不容。所以,我才從來不肯對外說起你娘親的事。而她在臨去之前再三囑咐我,不要讓白家知道你的存在,否則,他們會把你要回。白家因為出了一位皇后,也就是當今聖上的親娘,祖上還出了一位名聲顯赫的女將軍,所以,格外珍惜女兒家。哪怕是庶出的,哪怕是私生女,也不能流落於外。」



第三十四章 失去你,贏了世界又如何

      「我不去什麼白家!」春荼蘼突然就明白了。

      「荼蘼,白家是你娘的娘家,無論什麼時候,你都不准用這樣不敬的語氣說話。」春大山板起臉來,從小到大,第一次對女兒這樣嚴厲。

      春荼蘼哇一聲就哭了,並不是因為訓斥,而是又有了那種失去的感覺,真的痛徹心扉,分外悽惶無助。前世,她突然就失去了爺爺和爸爸,到頭來子欲養而親不在,世界那樣大,人口那樣多,她卻只有一個人。

      這一世,難道還要再經歷一遍?!白家是什麼人家?他們可能迎回私生女,卻絕不會和春家攀親。難道,她貌似掉進了富貴窩,卻失去最重要的親人?不!她絕不能答應!祖父和父親是她重生後活下去、並且活得好的動力,她絕不能讓自己重回那樣孤冷的境地。

      有句歌詞,她聽一回,哭一回,雖然是情歌,但用在家人身上也合適:失去你,贏了世界又如何?如果不能和父親與祖父在一起,她所有的努力都沒有了意義。

      看女兒哭成這樣,春大山心疼了,不知道要怎麼哄才好,手足無措。荼蘼從小就是個乖巧好帶的,不愛哭,安靜,雖說一場大病後,性子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但仍然是他放在掌心的寶貝女兒,懂事又顧家。如今這樣,他同樣心如刀割。可是,有什麼辦法?

      「我去找皇上。」春荼蘼突然做了決定。帶著一股要魚死網破的戾氣,「他要我嫁給誰,我就嫁給誰。但是,誰也別想搶走我祖父和爹!」

      她說著就要往外跑,激動得喪失理智。春大山一把拉住她,急道,「荼蘼,糊塗!你怎麼能嫁給影子?白家是外戚,雖然只是遠支,但你娘和當今皇上是同輩份的表兄妹,你大舅舅白世玉娶的是皇上的妹妹。影子……你知道他是誰!所以。哪有表舅舅娶表外甥女的道理,不僅差著輩分,還是有血緣之親的!」

      據說白居易他們家就這麼做過,而且也是姓白的。呂后給他兒子也這麼幹過……

      春荼蘼頓住嘴,這才有些清醒,很多平時有些不對勁兒的事,都有了答案。

      怪不得祖父和父親一直不願意她與權貴建立關係。怪不得就算白氏逝去,他們也絕口不提她的外祖家。因為,他們知道,只要她露了行跡,白家就要把她搶走。當初娘親算是私奔出白家,和父親成親生女的,恐怕到死時,也沒洩露過她的存在,不然這身子不可能平安在春家十幾來年,當然也不會有她的穿越重生。

      而今。父親為了把她從那樁賜婚中解救出來,不得已,要把她送回白家。這對於祖父和父親來說,簡直是剜心之舉。

      「那個簪子是信物嗎?為什麼我娘要我成親後再顯露於人前?」她抽抽答答的問。她不想這樣,她想保持平時的冷靜理智,可是控制不住聲音的發哽。重生後這麼久,她第一次面對這種要撕裂般的為難和痛苦。但她心裡清楚。家人,她永遠也不會放棄。

      「那隻花簪有機關,能夠對折,翻轉過來後,花瓣的紋理會變化出一個『白』字。是當年白相送給惟一嫡女的及笄禮,找能工巧匠特製的,全大唐只此一隻。白相一見,就不會懷疑我說的話。因為就算簪子是偷來的,我若不是你娘的夫君,也不會知道機關所在。」春大山深吸一口氣,下意識的看著女兒的臉。

      這模樣,是另一個強有力的證明。荼蘼越長越像白氏,所以他與白相一提,白相根本沒有半點懷疑。之前他們祖孫見過,那時怕就有天然的好感了。

      蔓君及笄,可以得到堪稱寶貝的花簪,而荼蘼生日,他只能給女兒打一隻銀釵。為了那微不足道的小禮物,他陷入官非,還是女兒拋頭露面的把他救出來。從此,走上當狀師的不歸路。

      也許是他太自私了,只要女兒留在自己身邊,保住蔓君惟一存在過的痕跡,卻沒想過,如果荼蘼從小生長在白家,如今可能是另一番情景。會錦衣玉食,不為生計奔波。會有最好的先生,教她琴棋書畫,而不是每天抱著大唐律來讀。會早早定下親事,將來風光出嫁。也許會嫁給韓無畏和康正源這樣的長安雙駿,而不是被迫嫁給一個獨臂的半大老頭子!

      是啊,他錯了,錯得離譜。可是,他真的捨不得。哪怕女兒如今已經成年,可看到她,他仍然覺得她是那個比他的手掌大不了多少的小東西。

      荼蘼,是他的命啊。

      「之所以要你嫁人後再示於人前,因為你娘不想讓白家左右你的親事。若你嫁了人,塵埃落定,就算被認出來也沒有關係了。」春大山無奈搖頭,再一次感受到命運的捉弄。蔓君不想讓白家決定女兒嫁給誰,可到最後,他卻不得不利用白家,讓女兒不嫁給誰。

      「可是爹,既然我的身世是這樣的,未必我要進白家才行。」春荼蘼像往常那樣,拉住春大山的袖子,「只要把這件事報告給皇上,他不可能讓皇家出現亂倫事的。」

      「荼蘼,你別天真。」春大山平靜了些,拉女兒坐下,「如果白相不認,皇上是不會相信這些話的。畢竟,當初你娘的離家,白相編了個很圓的謊言,全長安的人都知道你娘病了,人證物證俱在,從沒有人懷疑過,直到她十八歲去世,還發喪過。這會兒她突然冒出個女兒,白相不點頭,你和白家的那層關係就不能確定,你嫁給影子的事還是擺脫不了。」

      「我不信他能看著他的親外孫女嫁給表舅舅。」春荼蘼犯了擰,「大不了跟他對賭!」

      「荼蘼,這個賭 ,你爹我輸不起!」春大山抿了抿唇,多少的不甘,都洩露了,「你不知道這些達官顯貴。為了家族利益,什麼都可以犧牲,了不起,就絕了你一條命,抹平了這樁醜事便罷。知道嗎?當初你娘私奔出府。自然是因為與我兩情相悅,但她本可以不用這麼激烈的手段,曾希望徐徐圖之。但那時朝廷要拉攏安國,以牽制突厥,意欲以皇親貴女和親。白氏一門顯赫,有人妒恨之下,提了你娘。白相推辭不得。已經打算捨了親生女兒……」何況,現在還隔了一層血緣?但這句,春大山悶在肚子裡,沒說出來。

      女兒聰慧,性子也強,除了家裡人外,很難對別人很快熱絡起來。若他表現出的太多不滿和不喜,很可能影響女兒對外家親戚的認同和接近。但若什麼也不說,又怕女兒因為不瞭解這些大人物的狠毒心思而吃虧。人都說養兒一百歲,常憂九十九。今天他深刻體會到了。那個的大宅門,人際關係複雜,他不怕女兒過得好,忘記春家,就怕她不快樂。

      「您今天是去找白相了嗎?」春荼蘼這會兒真的略冷靜下來了,遂追問細節。

      「是。因為爹想不出其他辦法來救你於水火。」

      「他怎麼說?」

      「他說只要你回白家,必保你無事。也……」猶豫了一下。「也保我無事。」沒有軍令,私出軍府,若細究起來,被判重罪也有可能。何況他是私入京都長安,被人誣為有謀反之意。到頭來春家滿門抄斬,也很有機會。

      他不怕死,可是上有老父,下有幼女……就算荼蘼進了白府又如何,難道就不是他的親生女兒了?所以,他也要拼命活著,在暗中保護著女兒,讓她一生安好。

      春荼蘼皺眉。

      她不明白白相為什麼要認回她,難道是對嫡親女兒的懷念?還是另有目的?但她明白他的威脅。這威脅不是對父親,而是對她,若她不聽話不順從,管不管她嫁人的事先放在一邊,至少春大山一定會人頭落地。自從父親不顧一切出手要保護她,春家就落在了下風。

      好狠啊。不動聲色間就殺意凜然!

      「我以什麼身份進白家?」她又問。

      既然,她的娘曾經做為和親的備選,後來突然生病,直到逝世,白家一定多有掩蓋。當然了,和親的事也被別人家的女兒頂了。現在再說出白蔓君有個私生女兒,前面的佈置就全破了局。弄不好,還要落個為避免和親,欺上瞞下的罪名,毀了白家幾代人的經營。

      白家,承擔不起。

      所以,她必定有個新身份,一個說得過去的身份,哪怕只是對外。對皇上,也許會說實話的,畢竟那一位實在不好糊弄。

      「白世遺,你三舅舅的庶女。」春大山垂下頭。他的女兒啊,要喊別人爹。

      白敬遠的兒子全是嫡子,白世遺排行第三,受封定遠將軍,鎮守安西,撫寧西域,統轄龜茲、焉耆、於闐、碎葉四鎮,治龜茲城,算是一方軍政大員。不過他長年在外,有十幾年沒有回過京城了,在外面肯定有侍妾或者如夫人、外室。如今多個女兒,很好解釋。

      只是……

      「我做狀師這麼久,好多人認識我,要如何瞞過去?」

      「早年,碎葉城發生過暴亂。」春大山道,「你三舅舅在平亂時,確實死過妾室和女兒。白相打算說孩子被拐,後來輾轉賣到范陽。」

      「可是我生在范陽,很多人可是知道的啊。」

      「你娘生下你不久就去世了,我……我可以說女兒其實也沒了,但怕你祖父受不了,所以買了個長得很像,看個相仿的孩子。反正當時見到你的人不多,小孩子,長相又分辨……」春大山的聲音越來越弱,感覺對不起女兒。

      明明是正大光明的孩子,以後要改做白姓。明明是嫡外孫女,卻成了庶孫女。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3-4-28 01:54 AM

第三十五章 條件

      「我要見見白相。」春荼蘼決定。

      「荼蘼,你要聽話,不然爹這番折騰,不是白廢了嗎?」春大山有點發急。

      春荼蘼倒冷靜,「爹,我不是鬧事,但我必須與他親自談談,才能聽話。不然,我就是忤逆不孝女,寧死也不進白家的門!」

      春大山沉默了,半天才歎息說,「不愧是親外祖孫,心裡想的一樣。之前我回來時,白相曾對我說,你一定會要求親自見面,才能點頭或者搖頭。」

      「爹!」春荼蘼嗔怪,「我們之前見過!白相是什麼人,在朝堂這麼多年,閱人無數,見我的行事就知道我的性格。所以,他才能料定我會怎麼樣。與有沒有血緣之親無關。或說有,也是我和祖父有,和爹您有。到底,白家是外家,我可是正牌春家人。」其實在她的意識中,外孫女和孫女是一樣的,沒有親疏之分,但古代人對內外比較看中,她就拿來安父親的心。

      她這個人,良心和行事風格都有彈性,隨手拿來用又不傷人的,她極自然的接受。

      「明天爹送你去。」春大山答應了,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

      春荼蘼知道這時候安慰無用,當下也不多說,只囑咐父親好好陪伴祖父,自個兒回房,在黑暗中靜坐良久,考慮之後要怎麼辦。

      第二天一早,春荼蘼見到了白相白敬遠,她的外祖父。

      兩人對坐在書房裡,身邊沒半個人侍候。春荼蘼有些緊張,大約是這身子的本能反應,畢竟血濃於水,她遠沒有自己想像的淡定。

      而她不說話,白敬遠也保持沉默,但心裡,卻是極歡喜的。他深知外孫女是個順毛驢,嗆著她,用這種方法逼她就範,認回白家,她必會強烈的反抗。只是這樣做有點趁人之危,可為了達到目的,他顧不了許多。

      要讓荼蘼回白家,原因有三。

      一,因為他那不成器的長子,皇上多少對白家有些猜忌。而皇上要賜婚荼蘼和影子,是想拴住荼蘼,讓皇家的秘密不得外泄。之所以沒有選擇更有效的殺人滅口的方法,不是因為這丫頭救駕有功。對於皇上而言。這點功勞抵不過威脅。上位著,觀的是大局,哪會在乎一子一地之計較。而皇上之所以沒這麼做。別人不知,他卻明白,是因為皇上極喜愛荼蘼。那麼,在這種時候白家認回荼蘼,相當於用白家拴著她,加上皇上愛屋及烏,信任會重回白家身上。

      二,皇上可以說是他看著長大的。所以深知皇上的治國之論。皇上一直想以律法規範上至百官,下至黎民的行為。上回康正源代天巡獄歸來,曾經說起十六字真言。正是出自荼蘼的原話:有法可依,有法必依,執法必嚴,違法必究。對此,皇上很是認同。在他看來,以後會加強大唐的律法治理,那時,荼蘼就是很重要的人物。雖然她是女子,但皇上胸襟廣闊,兼收並蓄,未必女子就做不出大事來。他也不是那些凡夫俗子,認為狀師行是賤業。因為皇上說它不賤,它就是世上最高貴的一行。

      三,他才經歷了喪子之痛,就得到一個從未聽說過的外孫女。雖說算不得補償,卻是意外之喜,至少令他老懷大慰。特別是,荼蘼還是他惟一的嫡外孫女。她那張酷似母親的臉,讓他見之心喜,從第一次見面時就有天然的好感。

      所以,荼蘼必須是白家的人!當然了,荼蘼真正的身世,他是不會瞞著皇上的。遇到了英主,任何耍花樣的行為都是愚蠢之極的。他人稱朝廷不倒翁,就是因為看准了,之後以真相待。

      「我有條件。」沉寂了好長時間的書房,傳來春荼蘼冷靜的聲音。

      白敬遠忍不住露出微笑。

      這個孩子可惜不是個男孩!做事乾脆俐落,不拖泥帶水。該惡的時候,不會心軟。該堅持的東西,不會放手。她大約明白回白家是勢在必行,所以不哀求、也不繞彎子,直接談條件。

      不錯!真是不錯!

      「說來讓老夫聽聽。」他語氣溫和,與往日的虛假表像不同,是真的耐下了性子。

      「第一,我爹不能有事。」春荼蘼伸出一根指頭。

      白敬遠也不多說,直接從袖筒裡拿出兩個信封,放在桌上,輕輕推了過去。

      「這是?」春荼蘼狐疑。

      「一個是公務令,從你父離開德茂折衝府那天算起,只因你被欽點為影子一案的狀師,他就被秘密召來長安,從而協助你。」這是補上的公務信函,表明春大山沒有擅離職崗,不會被軍法處置。真是朝中有人好做官,白相動用一點關係,春大山來長安就完全合法化了。

      「這個是正式的調令。」白敬遠指著另一個信封,「你父春大山從范陽折衝府平級調動到德茂折衝府任隊正,是正九品下階,現在調為親王府隊正,從八品下階。」

      呀,連升兩級?春荼蘼多疑的個性冒了頭,眯著眼睛看向白敬遠。

      白敬遠坦然,「我聽聞你與賢王世子相熟,這一次恰逢賢王府府衛隊正升職到外地任旅帥一職,空出了位置,就把春大山補了缺。」

      「為什麼?」無緣無故的愛與恨,總是令她警惕。

      「你這麼聰明,難道不知道外祖父在討好你嗎?」白敬遠似無奈的歎息,「倘若你是個貪慕榮華富貴的,老夫哪用廢這番心思?國公府錦衣玉食,還怕拉攏不了你?可是我雖只見過你一面,卻知道你重情,這麼新鮮熱辣的讓你和親生祖父與父親分開,你豈會答應?還不鬧騰得白府雞犬不寧,沒辦法,我只有先向你這個外孫女低頭,把你父調來京城長安,讓你們相距近些,以後方便來往。」

      誒?!春荼蘼心裡一動,卻不是放鬆,而是更提防了。

      不愧是白相,揣摩人心,細緻入微。不與她硬碰硬,而是手腕懷柔。知道她最在意的是春氏父子,就連著讓步,而且是很重要的讓步。這樣一來,她就不好太過分,拒絕進白府。顯得不通情理。等進了白府,也不好橫眉冷對。

      對外,國公白家也不會落個強霸人家子女,不通情理的名聲。畢竟,養恩大於生恩。找到自家骨肉就分隔人家親情,惡霸和沒底蘊的人家才會那麼做。

      這老人家,一招兒就把她的勁兒泄了。她滿心是鬥志。到頭來卻是拳頭打棉花。

      其實白敬遠的這種大方,是真正的高傲,因為在他看來,春氏父子不足為慮。他這樣做也是極明智的,否則越是堵、越是禁、越是分隔開,甚至強令她斷絕聯繫,反而越壞事。

      「那……我的第二條要求,想必外祖父也會答應吧?」春荼蘼問。改口稱外祖父。哈,她也會表面示好,內心戒備啊。

      白敬遠聽到「外祖父」三個字。愣怔了片刻,顯然還不能適應新角色,但馬上。他的心裡就隱約著一種欣喜,問道,「可是要你的祖父進國公府陪伴你?」

      果然人老成精,何況是浸淫權利漩渦中心的權相?所以,他直接猜出她的想法,她已經不那麼驚奇了,只點點頭。

      「可以。」白敬遠點頭,「不過荼蘼,私下,你和你祖父和父親如何相處,外祖父不管。親情割不斷,外祖父不做那種違背人倫的事。若你是輕易會拋棄他們的,說實在的,也不配做我的外孫女。只是在旁人面前,他們只是你的養祖父和養父,這一點你必須牢記。孝順、敬愛都可以,但名份,不能有!」

      呀?寬容大方又人性化之後,還有不容人越過的底限和界限。話,也是一軟一硬的說個清楚明白,這份談話的藝術和技巧,就連在現代受過專門訓練的她也有所不及,實在是了不起。

      春荼蘼有點佩服,但她也有底限,就是暫時接受安排,因為事情逼到這兒了,不得不先低低頭。至於以後怎麼做,就要審時度勢、權衡利弊再決定。來時,她的談判方案就是先爭取父親和祖父的權益。若要她和祖父與父親徹底分開,她是絕對不幹的。

      她覺得自己就是在怒海狂濤中滑水的人,難道一頭紮到水裡去死嗎?當然不!她要借著風聲與水勢,最後到達提前選好的岸邊。

      「我答應。」於是她也點頭,「第三點,自由。外祖父知道我是狀師,我不會因為進入國公府,成為白家的庶孫小姐而放棄律法。」她不要困在後宅裡,跟那些女人鬥來鬥去。鬥贏了又如何?總共那麼一畝三分地兒,還覺得自己多了不起似的。她春荼蘼,看不上!

      白敬遠再度伸手入袖筒。這回,拿出的是一塊黑不溜丟的金屬牌子來,「這是自由出府的權杖,全內宅就這一塊。」

      春荼蘼才要拿過來,白敬遠手上卻是一頓,似感慨,似懷念地喃喃道,「這塊牌子曾經為你母親所有,就是因為她愛往外跑,我禁不住她纏磨,這才給了她。」若是不給,女兒就不會和老三那混帳跑到幽州去,也就不會遇到春大山,就不會離開他身邊了。



第三十六章 先小人後君子

      想到這兒,白敬遠眼圈一紅。

      春荼蘼看到他這種真情流露,終於有點不忍心。其實白敬遠和春大山有什麼區別?都是個愛女兒的父親罷了。只是白敬遠身在高位,束縛就多,不像自個兒的美貌老爹,為女兒豁出命也沒什麼,沒有家族和榮辱要背負。

      從這一點上,白敬遠比較可憐。白世玉之死,他也滿心痛苦和蒼涼吧?

      照理,這時候她不該對老人家太殘忍,不過對方的意圖顯然不只是認回骨肉那麼簡單,那她也要維護自己的利益,所以有些話,必須說明白。先小人後君子,是她的一貫作風。

      「外祖父,還有兩件事,我得和你提前說說。」她改了語氣,商量的口吻,不再以條件來論。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如果大家態度好,自然凡事能解決。

      「儘管說。」白敬遠揮揮手。

      「一,我不改姓,仍然姓春,以示對『養父』的尊重。」春荼蘼語氣溫和,但眼神中透著不容人反對的堅決,「其實這樣對白家,對外祖父也有好處。人家說起來,只能說我們白家知道感恩,行事大方,不愧為第一士族大家。」

      這個條件顯然是白敬遠沒想到的,於是他靜默了片刻,沒有出聲。

      春荼蘼安然等待,並不急躁或者急切。好半天,白敬遠突然笑了,「你這丫頭,為達到目的,居然不惜說好話,什麼第一士族大家?還賺其他人對我們白家不眼紅?得了,你說得也有理,我既然大方了,不如大方到底,裡一半、外一半,反而小家子氣。行,依你。」

      「謝謝外祖父。」這句。可是發自真心,白敬遠如何看不出來,不禁也跟著高興,心道我終於可以接近這個外表看似圓滑,實則滿身生刺兒的外孫女兒了。早晚有一天,他就能把這丫頭培養成真正的白家人。

      「這第二嘛。我將來的親事要由我自己做主。如果我不點頭,外祖父就不能逼我。」

      這個條件,饒是白敬遠城府極深,喜怒不形於色,也不禁眯了眯眼。

      這是怕拿她做聯姻的工具。鞏固白家的勢力範圍啊。這丫頭想得倒是遠,可卻太小看了自己,她本身就是塊瑰寶。說不定能令白家再增添榮耀,哪裡用依附於婚姻?白家出過一位女將軍,一位皇后,說不定就能出一位無雙國士,雖然他是有點期望過高,但他相信自己的眼光。

      「行,也依你。」白敬遠又點了頭。

      荼蘼和蔓君不一樣,她冷靜理智。不是飛蛾撲火的性子,做不出私奔平民的事。所以所嫁必定不差,他不必擔心白家再出醜事。

      「祖父。請受孫女一拜。」這個稱呼,是連冒充的地位也承認了。至此,算是談妥。

      之後春荼蘼就離開了。沒有多待。雙方都心有智計,又都痛快,並不需要多說。至於何時進白府的具體細節,還要先報知皇上,再通告京城權貴圈子,最後選黃道吉日認親。這些都由白敬遠負責,春荼蘼樂得清閒。

      雖說國公府才辦了白事,哀傷未去,但白敬遠打算大辦認親禮,春荼蘼雖然覺得麻煩,卻沒有拒絕。她是好人家的好女兒,就算由嫡變庶,由外變內,她也不需要偷偷摸摸的。內斂低調也得分時候,這次她要風風光光進白府。否則,沒的委屈了自己,也讓別人低看。

      這是一種態度。而態度,很多時候真的決定一切。

      回到家,她叫來祖父和父親,把和白敬遠商談的事說了。本來,春氏父子一直處於悲傷難舍的情緒之中,聽到春荼蘼爭取來的,確切的說是白相親自給的待遇,兩相對比之下,雖說還是相當於把孫女送了人,卻仍然大喜過望。

      對他們來說,名分什麼的根本沒關係。重要的是,一家人還是在一起。就算寄人籬下,但好過骨肉分離。而最近邊境無戰事,春大山的升官之路基本斷絕,現在能入駐長安,還升官兩級,又能時時回家,也算不錯的結果。

      「爹,您看這個。」春荼蘼去向過兒、小鳳、一刀、大萌宣佈消息時,春大山小心翼翼的拿出個尺長的卷軸,在書桌上打開來,「這是蔓君從前畫的。那時,她想念父親和家裡,為解思念,就把國公府的景致圖畫了出來。據她說,沒有一處遺漏,連僕人居處、大廚房、馬廄的所在都標得清清楚楚。」

      「你是要替荼蘼選住處?」春青陽說著,俯身在圖上,問。

      「荼蘼這孩子看似隨和,可實際上很不好糊弄。我琢磨著,白相肯定會遷就她,不然也不會什麼都答應,還事事想在前面。」說到這兒,春大山抿了抿唇,對女兒成了白家的人,仍然心中耿耿,卻不得不壓下這份心痛,「所以,她要自己選個住處,白相也必會答應。您看這一處……」他指了指地圖。

      「有點偏遠了吧?正挨著側門。」春青陽心中雖然也是撕裂般的不舍,但事已至此,就事事為孫女考慮,「雖然荼蘼是冒充白世遺的庶女,可那些沒見識的深閨女子和她怎麼比?又是白相硬要認回的,自然比嫡小姐還尊貴。」

      「爹,您不知道,這個院子叫淩花曉翠,正是蔓君之前住的。」春大山道,「蔓君曾經告訴過我,白相最愛牡丹,所以內宅院落的名字,都與牡丹有關。這處地方看似偏,地勢卻是最高的,又正對著白相住的正院瑤池貫月,而且,它也不是直對側門,要經過一個小花園。到了晚上,花園那邊有巡邏的府衛和陷阱機關,那處院子反而是最安全的所在。」

      「你想讓荼蘼住她親娘的院子?」春青陽了然。

      春大山神情鬱鬱,「就算她代她娘骨肉還家,盡個心願罷了。而且,住在那裡非常方便出入。我想,白相允許爹您和荼蘼同住,但畢竟是外姓旁人,太靠近內宅中心不適合。再者,我是不能去與你們同住的。我打算在附近租個房子,不當差的時候,接您和荼蘼出來……」

      「苦了你了,大山。」春青陽不忍心道。

      就算離得再近,哪怕是大山當差的時間更少,到底也和以前一家人團團圓圓是不同的。也許,是時候再給大山說一門好親,有妻子兒女圍繞,他在外面守著孫女也安心。

      之後才過了不到三天,以「冒充皇帝詐騙案」而名揚四海的大唐第一位女狀師,被爆出真實的身世,簡直比樂坊的曲目故事還曲折離奇,居然是白相的第三子,定遠將軍遺失多年的女兒,憑藉孩子身上的獨有信物和當年的拐子證明,才得以相認。

      此事造成的轟動比那樁案子也不遑多讓,白相當著外人的面兒,曾經老淚縱橫,隆重祭拜祖先,感謝白氏骨肉尋回。而皇上聽聞此事,竟然親自下旨道賀,定于臘月二十二之吉期,迎春荼蘼入國公府。同時,此女的養祖父也一併入府,白相許此女不改姓氏,以報養育深恩。

      百姓們對此議論紛紛,春荼蘼有幸成為慶平十六年冬的兩件八卦大事的主角。關於她從出生到長大所經歷的事,都被編造出很多版本,絕大部分是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當然,那樁從沒有明示的賜婚告吹。

      臘月二十的下午,影子求見,送了她一盒金珠,「就知道你這丫頭愛財,來點實惠的。」他一點不尷尬,好像他這表舅舅從來沒求娶過表外甥女一樣。皇上賜婚,他雖然一直沒露面,但不可能不知道。

      只是這人被圈養得有些怪異,雖然才華橫溢,卻也不知禮法為何物。說好聽的,就是瀟灑不羈。就不好聽的,就是有點混不吝。若沒有賜婚那個威脅,其實這人還很可愛的。

      「沒想到我們還有血緣之親,我很高興。」影子說得很真,便隨即又伸手捏了下春荼蘼的鼻子,舉止輕佻。

      正當春荼蘼詫異古代人這個逾矩的舉動時,影子又突然嚴肅了面色,壓低了聲音道,「丫頭,不知道說這些,會不會讓你認為我心黑。只是,看在我們的情份上,我不得不說。」

      情份?我跟你有什麼情份啊,只是算熟人,彼此不討厭而已。春荼蘼想著,卻沒吭聲。因為她知道,影子雖然癲狂,卻不會無的放矢。

      「不能說白相錯了,他考慮的永遠是家族,並不是六親不認。白蔓君的事當年是,白世玉之前是,現在你也是。」影子直言不諱,「只要你還做狀師,早晚能影響大唐的律法,而有白家做後盾,你就能把權貴拉下馬。皇上早就想以法治國,要拿幾個人開刀。明白了吧?你就是那把刀,而刀出自白家,皇上會對白家如何?至於你是不是太辛苦,白相沒有考慮,這就是白相和春青陽的區別,一個是真心疼愛你,一個是真心喜歡你,兩字之別,天差地遠。」

      「謝謝你。」春荼蘼沉默半晌才道,眼神清亮,「我從沒有以為,如果是一個沒用的我,能值得如此對待。但我不覺得屈辱,不會因為我是有用之人而慚愧。對別人有價值,是好事。只是你放心,我不會吃虧的,付出多少就要多少回報。」

      影子挑了挑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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