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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美味羅宋湯 -【金鱗開】《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2-18 02:05 AM     標題: 美味羅宋湯 -【金鱗開】《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6-1-31 01:51 PM 編輯

【書名】:金鱗開

【作者】:美味羅宋湯

【內容簡介】:

  曾是皇明太子,東宮國本。
    曾是大順宋王,滿洲囚徒。
    曾看得天下瘡痍滿目,徒喚奈何
    ……
    而如今,
    手持干戈,麾下猛將精兵如云!
    便天下為棋盤,揮手間馳騁萬里,誰堪敵手!
    一朝甲光向日,金鱗怒開!
    且看大明赤旗,席卷天下,再造一個朗朗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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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2-18 02:10 AM

卷一 潛龍勿用 第一章 日日長看提眾門(一)


    崇禎十六年的夏天,憋悶得讓人窒息。

    在這皇宮大內的東南角,登極十七年的崇禎皇帝頭戴翼善冠,身著盤領窄袖的常服,坐在龍椅上。雖然殿中擺放著冰塊,但絲毫不能驅散濃鬱的暑氣。而龍袍兩肩上的日月,也壓得這位年輕天子精疲力竭。

    三十三歲的天子。

    “陛下,如今京中如同鬼域,家家披麻,門門戴孝,還請陛下開庫放藥。”駙馬都尉鞏永固語帶哽咽,聲中悲涼,好像自己家也遭逢了不幸。

    崇禎歎了口氣,隻覺得脖梗發緊,道:“這大疫來得狂烈,宮中也死了好些人。朕已經命天師張應京開了道場,超度死者,爙災祈福。至於施藥,便如卿所請吧。好在哥兒已經長成了,否則真是讓人擔心。”

    提到哥兒,殿中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了禦案旁的一張小桌邊。

    身穿大紅龍紋便服的皇太子正專心致誌地將內閣送來的奏本分成四摞,額頭鼻尖微微見汗,晶瑩剔透,讓人忍不住想去幫他擦掉。

    皇太子是中宮皇後嫡出的長子,崇禎二年二月出生,次年被封為太子。再加上崇禎與周皇後感情極深,故而這位太子的地位可說是無可動搖。

    尤其這位太子還是個神童,即便是外廷那些自視甚高的文臣,也不能否認這點。

    朱慈烺正好將最後一本奏本分了類,輕車熟路地將這四摞奏本又分成兩疊,讓司禮監的太監呈給皇帝陛下。

    “父皇。”朱慈烺上前微微欠身,啟奏道:“這大疫來勢洶洶,民心惶惶,僅是施藥恐怕不夠。”

    鞏永固不由坐直了些,心中一鬆,暗道:都說太子仁善,果然名不虛傳。

    崇禎知道自己這個兒子自幼早慧,過目不忘,做事老成周到,將那些閣輔都比了下去。天下任何一個父母,要是能有這樣的神童兒子,不知道會高興成什麼樣。然而正是因為太過聰明,這位太子的想法總跟正常人有些不同。

    尋常人也就罷了,偏偏大明出過一位煉丹皇帝,又出過一位木匠皇帝,所以崇禎一看到太子擺弄那些瓶瓶罐罐,動手做滑輪木軌,一股寒意就免不得從腳底心往上冒。如今國事蜩螗,命懸一線,再承受不住嘉靖、天啟那樣的皇帝了。

    ——或許亡國之事便要應在朕的頭上了。

    不自覺中,崇禎心神一暗,麻木地看著太子。

    “兒臣奏請父皇以皇子出鎮京師,監督治疫之事。”朱慈烺正處於青春期,嘴唇上長出了一圈絨毛,聲音也有些高亢不穩。這讓他越發放緩了語速,將每個字都咬得清清楚楚。

    而且這樣說話另有一樁好處,會使聽者感受其堅定不移的意誌,即便反對他說的話,卻也會在不自覺中有所鬆動。

    人與人的鬥爭,無非就是意志的鬥爭。

    “皇子?”崇禎恢複了些許精神:“你是在毛遂自薦吧。”

    崇禎曾有七子三女,如今還剩下的隻有三子一女。長子朱慈烺尚且只有十五歲,更何況下面那兩個弟弟。而且,就連頂著神童光環的皇太子,都不被人信服,怎麼可能讓兩個更小的孩子家出去主事?

    “陛下萬萬不可!”鞏永固頓時被激出了一頭冷汗:“太子尚在衝齡,魂魄未全,豈能妄入凶惡之地。”剛才的慶幸轉眼間煙消雲散,不存半分。對於鞏駙馬而言,就算全北京城的老百姓都死完了,也換不來國之儲君的性命。

    朱慈烺冷冷瞟了這位駙馬都尉一眼,暗中給出了“怯弱”兩個作為考語。

    “兒臣位在東宮,百神庇佑,別說隻是凶疫,就算是真有惡鬼也得退避三舍。”朱慈烺抬高了音量,又道:“父皇,如今天下不穩,若是不乘此振奮精神,恐怕民心更惰了。”

    “退下吧。”崇禎微微皺眉,揮了揮手。

    朱慈烺微微抿了抿嘴唇,最終吐出的只有三個字:“臣遵旨。”

    看著躬身倒退出去的大兒子,崇禎重重靠在了椅背上。在他的案上,整齊堆放著兩堆奏本。這份整理奏本的權力,是從崇禎八年,太子從司禮監手中奪過去的。

    那一年,亂賊攻破中都鳳陽,掘了朱家祖墳。

    那一年,太子只有六歲。

    六歲的太子以近乎神奇的手段從鍾翠宮跑到了武英殿,對雙眼通紅的父皇,時年二十五歲的天子大說一通“上陣父子兵”的道理,成功地利用了崇禎的天然父愛,以及心理脆弱的時機,取得了整理奏本的權力。

    因為魏忠賢亂政的前車之鑒,崇禎朝沒有權閹,更沒有太監批紅的事發生。不過司禮監作為內相,絕非白叫的。即便勤政如崇禎皇帝,每天工作十六個小時,也不可能看完當天所有的奏本。

    該何時遞上何人的奏本,就成了太監們玩弄權術的機會。他們通過遞本的時機,掌控著皇帝每天處理的政事。簡單來說,這種權利就是派定優先級的特權。

    等崇禎意識到這點的時候,已經是四年之後了。

    倒並非因為皇帝做久了,政治智慧見長,而是因為皇帝陛下無意中看了那些放在底下的奏本。於是,皇太子殿下的分類標準很快就被聰明的皇帝揭穿了。

    凡是官員互相彈劾的奏本,以及禦史言官彈劾邊臣的奏本,都被塞在了下面。

    太子自辯以“重要”和“緊急”為標度,排列了奏本的順序。但這些太子認為不重要不緊急的本子,在皇帝眼裏卻是國家綱常所在,用人的尺度規矩,乃是最重要的政事。因此上,崇禎帝改為從最下面的本子開始批閱,算是鐵了心要撲進文臣黨爭的禍堆裏。

    朱慈烺退出文華殿,剛一轉身,一股熱浪便迎麵撲了上來。他眯起眼睛抬頭看了看雲層裏的太陽,隱約露出了輪廓。索性再烈一些呢?最恨這樣不晴不雨地多雲天,讓整個天地都顯得壓抑。

    “春哥兒,回宮麼?”東宮侍衛周鏡見朱慈烺出來了,連忙上前,一邊招呼著隨侍的太監打起羅素方傘、團扇,先遮住暑氣再說。

    因為出生在仲春之季,太子的乳名理所當然地采用了“春”字。而且東宮又稱春宮,所以“春哥”之名,實至名歸。

    當然,這乳名也不是誰都可以叫的。除了父皇母後等親近皇親,只有乳母和宮裏的兩個管教婆婆可以這麼叫他。自從他斷奶之後,乳母便被遣散了,這也是為了防止客氏故事。後來甄選東宮侍衛,周鏡領班,便又多了個人可以如此叫他。

    周鏡是周皇後的堂兄,算起來還是太子的舅舅。

    被一團陰涼籠罩,朱慈烺總算緩過一口氣來,往前走了兩步,方才道:“坤寧宮。”

    坤寧宮是周皇後的寢宮,世人所稱的中宮。

    以朱慈烺十五年的生活經驗看來,有些不甚重要的事,與其求皇帝陛下,還不如去求皇后娘娘。

    當然,在這紫禁城裏,說話最管用的其實是皇伯母懿安皇後,張老娘娘。她是天啟帝的皇後,當年就是她力主選定了周皇後為信王妃,又在天啟皇帝駕崩時堅定地迎信王入主大內,承繼帝位,所以說話的分量很重。

    張老娘娘對於朱慈烺這位皇太子自然也是關懷備至,時常讓人送來玩具,也常常召太子過去考校功課。不過這位娘娘為人太過於中正,遠不如母後周娘娘懂得變通,諸如出宮主事這種請求,肯定會被她當做離經叛道的念頭大加封殺。

    ——說來說去,這年齡太小還真是個大障礙啊!

    朱慈烺走在羅素傘下,心中不由一歎。在他看來,其實崇禎初年的時候天下還沒到非亡不可的地步,崇禎四年、十一年、十五年,都有徹底消彌民亂的機會。然而究其原因,一者是崇禎的搖擺不定,再者就是能臣良將紛紛折戟,庸碌之人竊據高位。

    這些年來,每每聽到那些曆史上著名的人物喪生,都讓朱慈烺心驚膽顫。等到了去年,松山大敗的消息傳來,洪承疇和曹變蛟也戰死了,徹底讓他心中麻木,尋思著最後逃亡的機會。

    隻要能逃出紫禁城,逃出京師,他就能去南京重整江山……只要大明的法統不斷,南明內訌的慘劇起碼不會接連爆發。若是南京守不住,還可以去四川、雲南、海南島或者大員。以南明那幫昏君都能撐四十年,對於自己而言,光複大明只是時間問題。

    然而,一切的基礎在於:逃出去。

    在朱慈烺又一次在腦海中推演光複計劃的時候,大隊儀仗已經穿過了乾清門,進入了內宮。這個被無數人向往的地方,其實並沒有三千佳麗,也罕見鼓瑟吹笙。

    只有壓抑和束縛。

    作為一個有著成年人靈魂的青少年,這種壓抑讓他自詡堅韌的神經著實受到了考驗。

    “皇后娘娘傳太子覲見。”內侍高聲誦傳道。

    此時,朱慈烺剛剛在坤寧宮門口站定。

    有時候皇宮就像是個魔法世界,有許多看不見的小精靈將所有的事都做完了。

    朱慈烺振了振大紅常服,往坤寧宮正堂大步走去。

    周皇后身穿淡素比甲,坐在正堂正椅,在看到兒子的剎那,眼角上原本看不見的魚尾紋淺淺地浮了出來。

    “春哥兒來了。”周皇后微微側身,纖細的手落在座椅的扶手上。她的手指細白光潔,因為親自紡紗織布,所以沒有留指甲的習慣,看起來幹淨利索。

    “長子慈烺問母後殿下坤安。”朱慈烺長揖作禮,見母皇后抬手,便順勢站直。

    一本正經地做完這些無所謂的虛套,便可以一臉無所謂地說些正經事了。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2-18 02:12 AM

第二章 日日長看提眾門(二)

    宮女搬來了繡墩,放在皇后下首。

    朱慈烺穩穩地坐了上去,等母后開口詢問。在這個深宮中生活了十五年之後,所有的禮儀規範已成了條件反射。

    他聽說外面早已經禮崩樂壞,內衣外穿、男穿女衣,但天家乃億兆百姓的表率,在外廷有文官盯著,在內廷也有老宮人、婆婆媽子盯著。別說自己只是個尚未成年的太子,就算是皇帝陛下,若是有些違禮的舉止,也會被毫不留情地指摘出來。

    說起來這些宮人閹宦都是天家的奴僕,但是在這個大內,他們早就成了**的群落,只是需要借助皇權這顆大樹汲取養分罷了。

    而且太祖皇帝當初定下的規矩︰后妃一律從小戶人家中選入。

    這樣防止了大明重蹈漢朝外戚專權的可能性,但也導致了大明皇家成為一個非貴族的貴族領袖,以至於歷代皇帝要麼叛逆得無法溝通,要麼就順從得如同羊羔。

    不過朱慈烺沒有資格抱怨這點。正是因為后妃帝王都有小家情節,所以大明皇帝中不乏癡情之人,天家氣氛也讓人不至於窒息。更不可能發生九龍奪嫡之類的家庭倫理慘劇……或許這也是大明宮廷劇不能取代辮子戲的原因,實在是缺乏宮斗素材。

    「今天春哥來得倒早。」周後憐愛地看著兒子,見兒子臉上掛著一團潮紅,轉首道︰「將甜食房送來的冰鎮飲子取些來。」

    朱慈烺倒也的確覺得喉嚨發燥,清了清喉嚨,道︰「鞏永固在文華殿奏對,說的是京師大疫,兒臣聽得心裡不忍,便早些出來了。」

    「我兒日後會是個仁君。」周後欣慰道,見宮女端了冷飲過來,連忙道︰「快先吃些,喉嚨都啞了。」

    朱慈烺端過瓷碗,手中一涼。瓷碗外滿密密凝結了一層露珠,碗口上還飄散著涼氣,只是小小抿一口,便沁入心脾,所有暑熱都消散不見了。

    「唔,母后,今日周鏡隨班,還在外面呢。」朱慈烺喝了一口,抬頭對周後道。

    周後點了點頭,臉上帶著笑意,對於兒子的仁善更是欣慰,吩咐道︰「賜湯。」

    朱慈烺一口氣又喝了半碗,方才緩緩道︰「母后,兒臣想出宮賑濟疫區災民。」

    周後臉色一變︰「此事萬萬不可!你年紀尚幼,若是沖犯了該如何是好!都已經是出閣講學的人了,怎麼讀了聖賢書這點道理都不懂!」

    朱慈烺對於母后的這種反應早就瞭若指掌。母后雖然是蘇州人,溫柔嫻靜,但性子卻是直爽一路。只要將道理擺清楚,她也不會太固執己見,這遠比父皇陛下要容易溝通得多。

    「母后,京畿連年遭災,百姓苦不堪言,這場大疫一來,更是雪上加霜。」朱慈烺搖頭道︰「每每念及生民受難,兒臣便寢食不安。」

    周後臉色稍霽,放緩聲調道︰「有外臣在,哪裡需要你這太子出去?」

    「外臣皆庸碌貪鄙之徒,」朱慈烺道,「說不定還要雁過拔毛。」

    從嘉靖帝開始,皇帝與文官的對立就成為了日常狀態。崇禎在位十七年換了五十相,之前更曾在朝會的時候,蘸水寫下「文臣各個可殺」之語,故意讓隨侍太監王之心看,幾乎是跟文官集團撕破臉皮了。

    此刻聽兒子這麼說,周後也覺得那些文官的確靠不住,臉上神情凝重。

    「讓中官與勛臣去罷。」周後終究不捨得兒子身陷險地,好言勸道︰「太子還是安生在宮裡,到時候讓人時時稟報你知道便是了。」

    ——這次要是再不出去,就只有落入李自成之手了!

    此時距離李自成擁兵城下,最多只有九個月了!

    朱慈烺強辯道︰「母后,兒臣已經有了賑災的腹稿,若是不讓兒臣親自去操行,兒臣不甘心。」

    「胡鬧!」周後別過頭,並不鬆口。

    若是其他孩子,此刻要麼喏喏而歸,要麼就撒潑耍賴。偏偏朱慈烺人小心大,讓他怯懦而歸是斷然不可能的事。但是撒潑耍賴賣萌討好,對於常年身居高位的成年靈魂而言,也實在難以做到。

    朱慈烺垂著頭,雙手放在膝上,怔怔地看著地磚。

    一言不發。

    周後心頭一緊,暗中無奈︰竟然又是這招!

    朱慈烺只會這招︰沉默。

    一旦他有所求而不得的時候,便會祭出這招。這種冷暴力對於別人或許沒用,但是對於深愛他的父母,卻是很有效的招數。因為在這個時代的人看來,「 癥」是一種十分可怕的病癥,而突然沉默不語,對外界毫無反應,正是 癥的直接表現。

    換言之,朱慈烺在裝病。

    裝瘋賣傻可能直接成為「廢太子」,但是這種 癥卻只會讓父母更糾結頭痛。何況這十多年來,無論是皇帝皇后,還是**中有些地位的女官婆婆,都知道醫治太子 癥的良方——從其所欲。

    傻子都知道,太子這是在要挾。

    但是誰都不敢確保太子不會假戲成真。

    周皇后並不是武則天那樣的女強人,她只是個從姑蘇水鄉走入大內的善良女子。作為母親,只有看到兒子健健康康,她才會由衷高興。哪怕兒子有半點頭疼腦熱,她都會焦慮萬分。這點在她的第二個兒子夭折之後,格外突出。

    朱慈烺有時候覺得自己很無恥,如此利用母愛,甚至讓母親傷心難過。但他可以確認一點,自己每次使用這種招數,都是為了讓這個大家庭能夠避免數月之後的慘劇。

    他不希望看到母親和伯母自殺,父親砍傷妹妹,然後上吊……更不願意自己被身邊的親人出賣,落在李自成手上,再落入吳三桂手上,最後留下一堆疑團,消失在歷史長河之中。而一切揭曉的時間,只有九個月了。

    ——如果實在回天乏力,不能救這個國家,起碼也要努力救這個民族。如果連這個民族都救不了,無論如何也要救這座大宅子裡的親人。

    朱慈烺死死盯著地磚,眼中只有完美的勾縫。

    「春哥兒,春哥!」周後輕喚兩聲,提高了聲量︰「慈烺,別再裝聾作啞!你到底想怎樣啊!皇太子殿下!」周後的聲音逐漸升高,終於吼道︰「朱慈烺!你再給我裝聾作啞!」

    太子殿下仍舊一聲不吭,不為所動。

    宮中女官眼看著皇后娘娘怒目圓睜,柳眉上挑,卻沒有絲毫恐懼。

    ——娘娘又入彀了。

    她們心中紛紛偷笑。

    果不其然,在發火無效之後,皇后殿下終於長抒一口氣,無奈道︰「好了好了,母后幫你去說。」

    「兒臣謝過母后!」朱慈烺麻利地起身行禮,旋即迎著母親愛恨交織的目光,扯動嘴角,顯露出一個燦爛的笑臉。

    只是這個笑臉太過造作,任誰都不會被它欺騙。

    「春哥兒,」周後蹙眉疾首道,「你貴為一國儲君,又集父皇母后寵愛於一身,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呢?為何總是要鬧出這種讓人操心的事?」

    「兒臣只是想為父皇母后分憂。」朱慈烺落下嘴角,臉上再沒有一絲表情。

    自古不乏慷慨就義之烈士,卻罕見從容赴死的達者。朱慈烺從他確認了自己的身份那一刻開始,便一步步走在國破家亡的道路上。不知道多少次,他都夢見自己被捆在鐵軌上,看著一輛蒸汽火車嗚嗚朝自己疾馳而來……

    如果不是有著上輩子的堅強意志,他早就被這種壓力逼瘋了。

    「你退下吧。」周後覺得無比胸悶,對朱慈烺揮了揮手。

    「兒臣告退。」

    「吃完了再走!」周後看著那半碗冰鎮飲子,輕輕扶了扶額頭,心中已經是在考慮如何說服自己的丈夫,大明帝國的皇帝陛下。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2-18 02:13 AM

第三章 日日長看提眾門(三)

    周皇后目送兒子離去,坐在寶座上連連嘆氣。一旁的女官知道現在才是危險時刻,連大氣都不敢喘。她們偷偷拿眼去看站在最前面的女官,希望這位掌握著戒令責罰的大宮正能夠消去皇后娘娘的隱隱雷霆。

    作為正六品的女官,宮正劉氏已經在這紫禁城裡度過了四十個春秋。當年周皇后入主中宮的時候,她已經是二十多歲的老宮女了,因為不肯出宮嫁人,便授了正七品的司計司司計。

    那時候宮中還有一位田貴妃,也是信王在邸的時候納的舊人。這位田貴妃的父親當年在揚州任武職,納了好幾個揚州名妓。一來是他好美色,二來就是為了調教自己的女兒。這些名妓各個都是才華橫溢,琴棋書畫無一不精,果然將這位田小姐調教成了閨閣猛將,胭脂陣首。

    簡直就是為了宮斗而生的!

    那位田貴妃早年也著實讓崇禎迷戀了一段時日,到底崇禎本人也有文士情節,很容易將田氏視作紅顏知己。然而田貴妃沒有真正明白什麼叫「糟糠夫妻」,貿然發起宮鬥,向皇后發難。

    當時田氏故意將抬輦的太監換成了宮女,自然引起了皇帝的好奇。田氏對道︰「臣妾聽說皇后那邊的太監與宮女多有齷齪之事,故而換成宮女。」

    崇禎是個眼中不揉沙子的人,大怒之下竟然搜查中宮,頗有些將事情搞大的意思。更讓他氣憤的是,果然從中宮太監那兒搜出了不少褻具。

    這本是宮中太監與宮女結成對食的潛規則,從隋唐至今從未斷絕過,卻被田貴妃揭出來打擊周皇后。

    當時崇禎龍顏大怒,甚至動了廢後的念頭。

    當此關頭,有一位女官站了出來,俯首低聲道︰「莫非田貴妃宮裡就沒有麼?」

    這句話讓崇禎清醒過來,果然在田妃宮中也搜出了不少淫褻用具。

    這位敢說話的女官也由正七品的司計,成為了正六品的宮正。

    周皇后自此之後對劉宮正自然也是親信有加。

    「娘娘,」劉氏上前笑道,「奴婢突然想起十多年前,太子殿下向娘娘獻詩的情形來。」

    周後繃緊的面容也漸漸紓解開來,嘆了口氣,道︰「那時的哥兒多好,還沒學會這麼嘔我呢!」

    劉氏走到皇后跟前,笑道︰「那時娘娘看了殿下的詩作,可是笑了許久。」

    周後當然不會忘記兒子的第一部作品,腦中已經印出了全文,仍舊忍俊不禁。

    「天井四四方,周圍是高牆。

    清清見卵石,小魚囿中央。

    只喝井裡水,永遠養不長。」

    劉氏輕輕吟道,語調輕緩,好像在吟誦千古名篇一般。

    周後的笑意漸漸淡去,眉中含愁,不捨道︰「哥兒長大了,不想喝井裡水了。」

    「奴婢曾聽陛下和娘娘說起當年微服私訪的事,也是樂趣橫生。這般牽掛民生,還真是隨了陛下和娘娘。」劉氏柔聲說道。

    周後的眉頭又皺了起來︰「若只是出宮遊冶,未必不行,偏偏現在實在是大不太平。城裡有大疫,城外還有建虜,唉,若是春哥兒有個閃失……」去年建虜入關劫掠,滿朝文武竟然沒有半點主意,如今說是建虜已經退出關外了,但誰知道是否都走完了。

    「太子殿下從小就能謀定而後動,就算是遊戲,都要一步步在紙上先演算一番,肯定不會輕犯險境。」劉氏說這話的時候不免心中打鼓,雖然是安慰皇后,也一樣是安慰自己。

    前些日子,太子突然召見劉宮正,說了好一些沒頭沒腦的話,讓這位老宮人都有些茫然。然而今天太子一來,劉氏便不由自主回憶起當時太子說的話,每一句都像是為今日事預設的埋伏。

    如此看來,太子早就下了決心要出宮賑災,說不定連鞏駙馬入宮奏對都在他的設計之中。

    這份心智,僅僅出自一個還不滿十五歲的少年。

    劉宮正雖然不用懼怕太子,但這種時候若不結一個善緣,她也不會走到今日這高度——大明女官之首。

    只是,萬一太子有個閃失,她的餘生恐怕只能在浣衣局度過了。

    「唉,」周後又是一聲長嘆,「算了,不想那些,你先去將上月宮中開銷的明細表取來。」

    劉宮正福了福身,輕無聲息地走到坤寧宮外,吩咐宮女去直房取賬冊。到了她這個地位,斷然沒有自己跑腿的必要,只需要等在這偏殿裡拿了賬本進去交差便是。

    「姑姑。」

    一旁自然有劉宮正名下的宮女上前打扇遮陽,端茶伺候。在宮廷中,這些小宮女對頂頭女官常稱以「姑姑」、「奶奶」、「老太太」等稱謂,作為尊稱。

    「怎麼?」劉宮正斜眼看了一眼自己的侍女,「你想說什麼?」

    年輕的侍女扑打著團扇,輕輕一咬嘴唇,大膽說道︰「姑姑這回擔下的干係可不輕呢……」

    劉宮正接過茶盞,輕輕抿了口︰「你想不明白?」

    「奴婢愚魯。」年輕的侍女垂下頭。

    她當然不是愚魯的人,否則也不會被這位宮中老人垂青,帶在身邊。

    她缺的只是看人的經驗。

    「你一定覺得,幫太子說話,不見好處,先要擔上一身的風險。對不對?」劉宮正好整以暇道。

    「姑姑就算不幫太子,殿下也未必會記恨姑姑。」侍女小心翼翼道。

    「傻丫頭,你以為太子是什麼樣的人?」劉宮正嘆氣道。

    侍女微微搖頭,也不知是不敢說,還是不知道。

    劉宮正感慨一聲,道︰「你以為田存善真是自己失足落水的麼?」

    侍女輕輕吸了口冷氣。她知道田存善是崇禎十一年欽命的東宮典璽,有朝一日太子登極他便是從龍之人,地位不低。至於這位典璽官失足落水的事,宮中也頗有耳聞。如今劉宮正突然拿出來說事,讓這位年輕的侍女滿心震盪,她不由失聲道︰「是太子推他下去的?」

    劉宮正不置可否道︰「為何以前客氏能將先帝迷得團團轉?」

    「這……」

    「這就是投其所好啊。」劉宮正聽到了外面傳來的腳步聲,那是軟底鞋踏在金磚上的聲音。她站起身往外走去,一邊道︰「太子若是出宮,肯定少不得侍女伺候,我打算讓你去。」

    「謝……姑姑。」侍女連忙跟了上去,又道︰「請姑姑賜個條陳。」

    「乖乖辦事,辦好事,把皇后娘娘,還有我,都忘掉。」劉宮正踏出了偏殿,補了一句︰「忘得越乾淨越好。」

    「奴婢不敢忘姑姑撫育之恩!」侍女跪在了地上,眼淚比膝蓋更快地落在地磚上,發出啪嗒兩聲。

    劉宮正沒有說話,接了賬本,略略一翻,送進正殿中去。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2-18 02:14 AM

第四章 日日長看提門眾(四)

    崇禎在坤寧宮正門口下了步輦,信步朝裡走去。這位剛過而立之年的天子步伐很快,好像總有人在追趕他。這些年來糜爛的時局也讓他眉頭緊蹙,很久沒有紓解的機會了。

    中宮理所當然得到了陛下駕到的通報。按照規矩,皇后殿下應該在坤寧宮正門口迎接皇帝。然而周皇后甫一入宮,便廢了這規矩,理由是「糟糠之妻不下堂」,只是在正殿門口迎接。

    十六年來,一直如此。

    天家夫妻見過了禮,同往裡面寶座走去。寶座前放置了一張書案,上面平攤著一本厚厚的線裝冊子。

    崇禎風風火火的落座,問道︰「皇后看的什麼書?」

    「妾只是翻翻上月的賬本。」周後道︰「比之前幾個月,沒有什麼下降,不過比去年這個時候倒是降了不少。」

    崇禎總算聽到了個略算不錯的消息。他從登極以來,一直在打造節儉內宮,想引導天下臣民共度時艱。為此周皇后都在宮裡設置了二十四架紡車,帶著宮女親紡。到了崇禎八年,張獻忠搗毀鳳陽祖墳,崇禎更是撤了膳樂,搬去了外宮武英殿,最後架不住大臣們反覆上疏請他回宮,這才搬回內宮起居。

    「萬曆年間宮裡一月的膳食銀就要一萬兩,崇禎十二年的時候,陛下降到了九千兩,如今只有五千兩。」皇后坐到皇帝身邊,拉近賬本,手指在行列之間劃過。

    這是完全不同於傳統流水賬的記賬本,其實更像是一份報表。所有大項、小項、雜項,分列明晰,收入出支一目瞭然,每季度都固定點庫,製作動產和不動產清單。林林總總聽起來很麻煩,但是一旦適應了這套規矩,掌事的女官太監,乃至皇帝皇后,都為之輕鬆了不少。

    惱火的只有下面那些辦事的宮人閹宦,能夠讓他們作假的地方實在太少了。而且少得已經不是他們的水準能夠捕捉了,無論他們做出如何周密的賬目,總是難逃天家慧眼。只有少數人才知道,那是太子殿下在幫母后審計,簡直比積年老財會還讓人心寒。

    崇禎看著皇后的手指挪動,笑道︰「這套計財法倒真是有用,也不知道春哥兒怎麼想出來的。朕本想讓六部也用這種報表,可惜太過艱澀,那些吏員學不來。」

    「沒讀過什麼書的中官都能學會,外臣各個都是飽讀聖賢書的才子,竟然學不會麼?」皇后搖頭道︰「縱然比不上我家春哥兒天姿過人,就連學都學不來,豈不是敷衍。」

    崇禎長嘆一聲,突然想起了什麼,道︰「今日鞏永固入宮,說了京師疫病的事,你猜春哥兒怎麼說?」

    「要出宮賑災。」

    「哦,是了,他來過了。」崇禎恍然,又道︰「你許他了麼?」

    「怎麼可以讓他出去!」周後高聲道︰「就算京師死的人再多,也不能動搖國本啊!何況哥兒還不滿十五,若是在民間,連頭髮都還沒束呢!」

    崇禎臉色沉了下來,道︰「可是,外臣做事倒還真不如我家太子。」

    「現在也沒聽說哪個外臣家死了至親,他們都不急,我們急什麼。」

    「話不是這麼說,」崇禎站了起來,緩緩踱步,「這天下終究是我朱家的。他們不急,朕卻不能看著子民受苦。」

    周後長嘆一聲。

    這聲嘆息中有對兒子即將身處險地的擔憂,也有對自己這位丈夫的無奈。

    ——陛下的逆反心真是太重了。

    就連宮女們都在心中默默感嘆。

    「朕想過了,讓太子出宮見見民間疾苦也好。以撫軍例。」崇禎堅定道。

    雖然勝利了,周後卻沒有什麼興奮。利用丈夫的性格弱點,這還是兒子教給她的。真是撓破頭皮都想不到,為何一直養在深宮的太子,對於人心的見識倒比她堂堂國母還要深刻呢?

    ——又讓那混小子得逞了!

    周後輕輕咬著內唇。

    「皇后,太子做事,朕放心,你也該放心。」崇禎以為周後不肯讓兒子出去,上前溫言勸道。

    「唉,太子出宮住在哪兒呢?」皇后又道︰「還要多派些老成能幹的宮人跟著才好。」

    「就讓他住潛邸吧。」崇禎道︰「至於宮人都由皇后看著辦,不要逾制就好。唔,太子明年也該選妃了,索性這次就連四司的女官一起派了吧。」

    「妾省得,」皇后停了停,又道,「總覺得太子還小得很,有些早了。」

    崇禎笑了笑,目光又落在了那本賬本上。

    ……

    「哦,以撫軍例麼?」朱慈烺坐在端本宮中的書房裡,面前鋪開的宣紙上寫著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他雖然說著話,手下的毛筆卻沒有半點停頓。等他寫完了一張,方才放下毛筆,隨手掀起,交給身邊的太監︰「去刻。」

    身邊的隨侍太監接過這頁紙,小步疾走到了門口,轉給另一個小宦官。那宦官將這紙頁夾入硬紙板中,急忙往司禮監經廠跑去。

    看著那小太監跑遠了,這位身穿大紅蟒袍的隨侍太監方才轉身回到太子身邊,見太子正在掐揉穴位,吞聲屏氣站在一旁。

    「田存善。」朱慈烺靠在椅背上,閉目叫道。

    「奴婢在。」

    「按照撫軍例,東宮侍衛能有多少?」朱慈烺問道。

    「這……奴婢回去查過再來稟報太子。」田存善小心翼翼道。他可知道當今太子的英明,絕不是可以浪對欺瞞的主。

    朱慈烺眉心微微跳了跳。這個田存善在太監裡算是年輕有為,三十歲的年紀得授東宮典璽,不過這個年紀對於內宮太監來說,還是太過年輕,沒有根底。手段、心性也都還太稚嫩。尤其是與曹化淳、王承恩、王之心這些大相比,更顯得無能。

    但是太子看得上眼的大們,對於太子卻未必看得上眼。一者是因為太子奪了司禮監最容易玩弄權術的勾當,二者是這些大年紀已經一大把了,而當今天子年富力強,實在用不著鋪那麼遠的後路。

    如果身邊有個得力的老太監,這十幾年來自己就能輕鬆很多。

    朱慈烺吸了口氣,挺直腰桿,再次拿起筆,又寫了起來。寫了兩字之後,朱慈烺突然抬起頭,道︰「去年宮中進書,好像有一本《酌中志》?」

    田存善不敢再說不知道,他知道太子從來都是過目不忘,大著膽子附和道︰「好像是有來著,殿下當時好像還說……還說有空找來看看。」太子看書單,對於很多書都會說「有空找來看看」,所以就算太子想起來當時不是這麼說的,自己記差了也不算什麼大過失。

    到底不是誰都像太子這麼英明。

    「這書是神宗朝的大太監寫的吧?」朱慈烺重又落筆,頭也不抬地問道。

    「太子恕罪,」田存善噗通跪在地上,「奴婢這就去查了來回稟太子。」

    「估計已經不在宮裡了,否則怎麼也是個提督太監。」朱慈烺假裝不知,只是道︰「你去查訪一番,若他還願意回宮當差,就請司禮監分到我身邊來。」

    田存善心中忐忑,暗暗叫苦道︰這是太子對咱不滿了啊!唉,伴君如伴虎,怎地伴太子更是猛於虎!也罷,這位主兒可不是咱能伺候得了的,換個地兒也是好事。

    「奴婢遵旨。」田存善磕了個頭,就要往外跑,突然聽到太子輕咳一聲,連忙又站住了腳步。

    「曹化淳已經歸鄉五六年了吧。」朱慈烺突然道。

    田存善當即跪了下來,雙眼含淚︰「殿下仁善古今罕見,竟然還記得我等奴婢。曹太監是十一年因病乞假,十二年二月蒙恩還鄉的。」

    「他家在哪兒?」

    「奴婢記得曹太監是天津武清人氏。」

    「不算遠,」朱慈烺繼續道,「派人去探探病,要是身子還健朗,請他來北京,我要見他。」

    「奴婢遵旨。」田存善連忙出去交代了一番,這才急急忙忙往宮外跑去。

    朱慈烺埋頭寫了許久,終於又寫完了兩頁,喚來太監,讓拿去經廠雕版開印。雖然他已經印了不少書冊,據說也有流傳在外的,但終究紅牆深隔,連個動靜都沒聽到過。如今這京師鼠疫,並不在朱慈烺的歷史知識之中,屬於突發事件,所以這疫情控制草案只能現寫。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2-18 02:14 AM

第五章 日日長看提門眾(五)

    在這個大明帝國的心臟,匯聚了天下最頂尖的一批能工巧匠。他們能得到尋常工匠難以想像的恩賜,也可能一步不慎被打入深淵,所以每個人幹活的態度都極端認真負責。再加上頭頂上三五道監管,人人都瞪大了眼楮,誰都不敢有絲毫馬虎。

    崇禎一如既往在五更起床,四個宮女旋即端著一直準備好的紫金盆入內伺候洗漱。

    四個金盆各有用處。直徑二尺的金盆用於初盥手,直徑一尺的用來漱口。洗臉用的是直徑四尺的大金盆。最後再洗一下手,用的乃是直徑一尺五寸者。在盥洗完了之後,便是櫛髮梳頭。

    等皇帝櫛完發,要正衣冠朝拜上天,然後才能換了便服,準備早膳。

    崇禎換完便服,宮女們遞上茶水和點心。因為今天皇后也要一起過來用膳,再加上傳膳需要時間,皇帝陛下的肚子很可能會餓,所以必須先用點心果腹。

    崇禎用了些茶點,執役的宮人也差不多陳設好了早膳,只等樂聲奏響,皇帝便前往中殿準備開始早膳。雖然崇禎為了節約銀子,撤了平日用膳的奏樂,但是禮樂在宮中也是一種號令,即便想盡數裁撤也做不到。

    今日皇后也要過來,所以中殿中放著兩張桌案。

    崇禎走到自己的御案前,尚未落在就看到御案上放著的太子新書。這也是太子的特權,其他文字都得等皇帝用膳完畢,到了武英殿或者文華殿才能進呈。

    皇帝展衣落座,隨手翻看兩頁,臉上神情立刻凝滯起來。

    「太子呢?」崇禎出聲問道。

    「回皇爺,」一旁隨侍的司禮監太監連忙上前道,「太子殿下剛去了仁壽殿給張老娘娘請安,被留膳了。」

    「叫他來。」崇禎將書又湊近了些,新鮮的油墨香氣逗得鼻腔發癢。

    這本書《防疫論》作為太子的新作,裡面的配圖並不多,而且也不像之前的《物理》、《化學》那般晦澀難明。不過書裡言之鑿鑿地解釋了這疫病的源頭,也一條條羅列了該如何防治,讓人不能不信服。

    真正讓崇禎憂慮的是,在開篇導言中,太子說這場疫病曾經在三百年前的歐羅巴引起了歷時三年的大疫,兩千五百萬人死於此病,按照當時歐羅巴的人口,幾乎每三個人中就有一個。

    大明從天啟年間就開始洪澇乾旱,各種災難不斷,若是再發生這麼一場大疫……崇禎幾乎要絕望了。

    朱慈烺並沒有主動呈書給崇禎,因為崇禎還沒有最後下旨讓他出去撫軍。不過他並不奇怪崇禎這麼快就能看到樣書,這也是宮裡的規矩,司禮監絕不會連樣書都不交付皇帝審核就大批量印刷的。

    辭別了伯母,朱慈烺踏出仁壽殿,看了看陰沉沉的天空,對來傳口諭的小宦官道︰「你去知會欽天監的湯若望,讓他候傳。」

    小宦官不敢抗命,連忙躬身而退。

    朱慈烺帶著自己的東宮侍衛和隨行太監,步行前往乾清宮中殿。太子雖然有權利乘坐步輦,但是他更喜歡步行,這樣走得更快些。當他走到乾清宮門口的時候,正好遇到了皇后的鑾駕,自然又要上前行禮,隨母后一併進去。

    內宮監飛快地準備好了太子的桌案和餐食,一切都像是早就安排妥當了的一般。

    朱慈烺看在眼裡,心中暗道︰要是大明的行政體制能夠和內宮一樣高效嚴謹,哪裡可能會有李自成張獻忠等人出頭的機會。

    「父皇陛下昨夜安眠否?」朱慈烺請安道。

    「安。」崇禎指了指食案︰「坐吧。」

    朱慈烺坐在父母桌案的下首,面前堆起了一桌各式早點。他早就想將這種自助餐式的早膳改成預訂菜式,這樣可以起碼還可以省下一般的膳食費用。雖然這些食物會賜給其他宮人,並不算浪費,但天家吃的餅子和尋常宮人吃的餅子,在成本上相差何止數倍!

    因為已經給母后請過了早安,朱慈烺也不用再問周後安。他看了看崇禎手裡的《防疫論》,知道自己理所當然又猜對了。

    「太子,你這裡說的黑死病,就是如今的京師大疫?」崇禎問道。

    「父皇,如今京師中流行的疙瘩瘟,其實就是這黑死病,也就是鼠疫。」朱慈烺在來的路上已經打好了腹稿,問一答十︰「由老鼠攜帶的跳蚤傳播給人,患者腹股溝、腋下、頸側會有疙瘩,病伏二至八日,一旦病發則四個時辰內便會死亡,常伴有嘔吐、腹瀉等癥。」

    周後聽了,剛舉起的筷子重如千鈞,拍在了桌案上,隱隱有些犯噁心。

    ——這兒子什麼都知道,又什麼都不知道!這些事就不能等用完早膳再說麼!

    周後重重緩了口氣。

    崇禎已經沒有了絲毫食慾,並不見罪,又問道︰「歐羅巴發生的黑死病,也是如此?」

    「因為許多死者週身犯黑,故而歐羅巴人稱之為黑死病。」朱慈烺道︰「至於死亡人口,父皇大可咨問來自德意志的湯若望。」

    「去傳湯若望。」崇禎一向都是雷厲風行。

    在等證人的時候,崇禎又問了這鼠疫的傳播方式和病菌的觀測。

    「因為顯微鏡,」朱慈烺簡單道,「故而兒臣可知這世上固然有泰山之大,也有塵末之微,更有比塵末還要微小的細菌。」

    崇禎點了點頭。他知道太子的這個小發明,他本人也用那具簡陋的顯微鏡看到過植物葉脈。當時太子還是個很謙虛的人,說是根據崇禎二年湯若望進呈的《遠鏡說》所制。

    實際上就連湯若望都沒想到,一個六歲的孩子竟然能造出顯微鏡。

    雖然這東西已經在四十年前被荷蘭人發明了。

    ——難怪太子這麼有信心出去賑災,原來已經知己知彼了。

    崇禎心中暗道。

    他卻不知道,朱慈烺絕不會真的去找鼠疫桿菌標本。

    在這個沒有抗生素的時代,感染了鼠疫基本就是死路一條。他可不願意為了全人類的福祉,冒險將這種烈性傳染病帶到自己身邊。而且他的那架顯微鏡雖然給人極大的震撼,但還不足以觀察到細菌這麼微小的生物。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2-18 02:15 AM

第六章 日日長看提門眾(六)

    二十四年前的夏天,湯若望第一次踏上大明帝國的領土——蠔鏡【澳門】。

    那時候,他剛經過了長達一年多的遠航,一下船就脫下了僧袍,住進了中式房子,開始研究東方哲學和儒家經義。

    那時候,利瑪竇已經逝世,而且葬在了中國。

    利瑪竇的繼任者以及一群狂熱的天主教徒認為利瑪竇的「合儒」策略是對天主教的背叛,嚴禁教徒祭祖祭孔,引發了著名的南京教案,使得天主教在中國大陸失去了立足之地,同時也破壞了明國士子對利瑪竇的好感和友誼。

    湯若望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進入大明,依靠西方的科學技術獲取了朝野的信任,在徐光啟的幫助下進入欽天監。崇禎九年的時候,湯若望奉命鑄炮,兩年內鑄成二十門,同時翻譯了大量西方實用科技。

    因為湯若望的功績,崇禎十一年的時候,皇帝陛下欽賜「欽褒天學」四字,制匾分送各地天主堂懸掛。

    現如今,他參與編修的《崇禎歷書》已經進入了尾聲。新的歷書採用了東西合璧的制定方式,遠勝以前的傳統歷書。

    在這個關節點上,湯若望並不好奇皇帝陛下會召見他。但他萬萬想不明白,為什麼來宣旨的太監用的是「太子殿下令旨。」他很希望能夠見一見那位有神童之稱,同時對科學十分有見地的皇太子,但是欽天監官員的身份使得他不能如願以償。

    大明太子在理論上可以召見所有的官員,同時頒發自己的「令旨」。然而出於皇權的獨一無二,和對君父的敬畏,明中葉之後的太子很少使用這種權利。當然,這和嘉靖、萬曆兩朝太子的倒霉遭遇也有很大關係。

    「傳,欽天監湯若望覲見!」太監的公鴨嗓子傳出了正式召見的上諭。

    湯若望最後整理了一下儀容,學著儒臣們的步伐,謹慎且謙遜地踏進了乾清門。

    這道門是內廷與外廷的分界線,湯若望從未聽說過有外臣能夠進入這道門的。好像當年因為皇權統治的問題,有群大臣衝了進去,趕走了一位幕後掌權的妃子,成為至今沒有平息的「移宮案」。

    湯若望顫顫巍巍拜倒在地,奉命抬起頭時,終於見到了難得一見的皇帝陛下,以及他的家人。

    大明帝國最至高無上的一家人。

    他腦中徹底空白。

    「湯若望,」崇禎讓內侍將黑死病相關的部分拿給這個洋和尚看,「此文可有誇大之處?」

    湯若望顫抖著雙手,接過滿溢油墨的新書,一目十行,速讀之下心中駭然。他很難想像,許多人連歐羅巴有多少個國家都不知道,竟然有人能將黑死病的起源說得如此透徹!

    是教會送來的資料麼?為什麼我沒有見過?湯若望心中猶疑,再次重頭讀了起來。他很快就發現了問題,這裡羅列的地名和國名,並不是教會的標準譯法,甚至也不是明國士人熟悉的譯法。這種近乎音譯的翻譯,仔細品讀下來,並不是拉丁文,反倒有些像英國人的海島口音。

    「尊敬的陛下,」湯若望放下書,「這裡的記錄非但沒有誇大其詞,恐怕還有些過於保守。」

    「保守?!」崇禎頗為震驚。

    「當黑死病流傳的時候,每家每戶都會死人。凡有死人的人家,外牆上便用黑漆塗寫一個『p』字。」湯若望在空中寫了個字母p,繼續道︰「按照我們的史書,當時整個村莊、整個城鎮的人都死光了。偉大的翡冷翠——也就是這書裡說的佛羅倫薩,幾乎成了空城。」

    皇帝和皇后的心同時被揪了起來︰「這豈不是亡國之禍!」

    「正是。」湯若望垂下了頭。

    「陛下,太子絕不可以外出撫軍!」周後渾身顫抖,望向崇禎。

    崇禎也動搖了。他雖然頑固,但並不夠堅持。

    尤其是在這涉及國本的問題上。

    ——好像有些過頭了。

    朱慈烺本想讓湯若望來證明一下京師大疫的可怕程度,誰知道竟然真的將皇帝皇后嚇住了。這也是無奈,後世史學家只是估算當時的平均死亡率,而遭受重災的地區,留下的恐怖回憶肯定會有所誇張。

    湯若望雖然是德國科隆人,但他在羅馬讀的神學院,多半是在那裡承接了那段恐怖記憶。

    「父皇,」朱慈烺起身道,「這鼠疫的確對歐羅巴造成了極大的影響,不過在京師未必會有這麼大的殺傷力。」

    「胡說!」周後怒斥道︰「同樣的病,難道能殺泰西人就不能殺大明百姓麼?!只要我還是你母后,你就休想出宮一步!」周後更有種被兒子欺騙的感覺,不由怒氣更盛。

    「母后息怒。」朱慈烺走了出來,對一旁的湯若望失望地搖了搖頭,道︰「湯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黑死病固然厲害,但那是在歐羅巴,卻不是在大明。一者,這鼠疫原出於中部亞洲。蒙古人西征的時候,用投石機將人、鼠屍體扔進城裡,動輒闔城盡死。然而蒙古人本身卻沒因此而染上鼠疫,更不曾見說全軍盡沒。」

    崇禎見兒子引經據典,說得頭頭是道,也不免微微點頭,對皇后道︰「看來這鼠疫果然也是因人而得,且聽太子怎麼說。」

    朱慈烺總算鬆了一口氣,繼續道︰「其二,當時歐羅巴乃在天主教極端統治之下,正在火燒女巫。」

    「殿下!」湯若望見涉及了天主教,心頭一寒,連忙叫道︰「現在我們的教會已經知道,鼠疫與女巫並沒有關係。」他可不希望讓大明的皇帝認為泰西是野蠻之地。事實上,大明的士子本身就存在這種成見,利瑪竇花了一生的精力,方才被那些驕傲的士子們認可。

    朱慈烺瞪了他一眼,沒有理會,繼續道︰「女巫有個習慣,那就是養貓。歐羅巴人將貓視作女巫的僕從,魔鬼的使者,認為鼠疫是貓帶去的,於是滿城殺貓。這就導致老鼠在城市裡沒有了天敵,繁殖更快。」

    崇禎點了點頭︰「既然如此,讓貓兒房往各宮中都送些能捕鼠的貓兒。」

    「其三,」朱慈烺繼續道,「眼下的鼠疫還是從皮膚、血液、口鼻侵入,只要不讓帶有鼠疫的跳蚤咬人,勤洗手沐浴,即便沾染上鼠疫菌,也未必就會被傳染。而當時的歐羅巴傳統上是不沐浴的。」

    「不沐浴?」周後的注意力被轉移了。

    「當時我們的醫生認為,人會因為洗澡而生病。」湯若望覺得血液上湧,臉上滾燙。

    「即便如今,歐羅巴人還是如此想的吧。」朱慈烺惡意地揭穿了湯若望。

    湯若望不能否認,他也是到了大明之後才養成了洗頭、洗澡的習慣。

    「有此三條,兒臣相信鼠疫即便在京師傳播,也是可以抑制的。」朱慈烺上前道︰「如今許多愚夫愚婦以為這是厲鬼索命,使得人心動盪。兒臣以為,正本清源乃是根本,賑濟藥材只是枝節,故而請父皇陛下派兒臣主持賑災防疫之事。」

    中殿裡一片寂靜。

    過了良久,崇禎看了看眼楮泛紅的周後,沉聲道︰「你可有把握不會染上這鼠疫?」

    「兒臣在《防疫論》中已經說了條陳,」朱慈烺道,「有皮手套、棉布含碳口罩、大罩衫,再多養貓,勤洗沐,必然不會染上鼠疫。」

    ——若是要死,我寧可染上鼠疫去死……總比到時候被人劫來劫去,死得不明不白好!

    朱慈烺心中暗道。

    「陛下,」周後道,「既然太子已經寫清楚了條陳,何不讓中官去辦?難道大明已經人力匱乏,以至於要十五歲的太子親自去做了麼!」

    ——看來這回真的嚇到老媽了。

    朱慈烺無奈,眼楮一翻,道︰「母后,此事還真是只有兒臣去做。」

    「狂妄!」周後叱道。

    「母后,這鼠疫還會變化,其中反覆只有兒臣知道。」朱慈烺知道鼠疫不止一種,眼下應該是最好對付的腺鼠疫,以及少量的肺鼠疫,等以後肺鼠疫大擴張,恐怕就真難抑制了。

    「你怎麼知道?看的哪些書?讓太醫去讀來!」周後眉毛一挑,絲毫不讓。

    「書裡並不曾有傳,」朱慈烺咧嘴笑道︰「是兒臣觀察鼠疫桿菌得來的。若是讓太醫再看一遍,恐怕他們自身難保。」

    一向溫柔端莊的周後頭一次覺得牙癢難耐,雙手震顫,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父皇,母后,」朱慈烺道,「只要許我調配人力、物力、財力,這鼠疫必然能被遏制。否則再拖得幾個月,兒臣就不敢說什麼了。」

    再過幾個月,天氣轉冷,鼠疫流行就會進入低谷期,那時候恐怕就沒太子撫軍的必要了。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2-18 02:17 AM

第七章 從來不識君王面(一)

    北京前門附近,人流慘淡,曾經的鬧市如今蕭索不堪。正在流行的大疫只是其中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則要從崇禎二年己巳之變說起。建奴幾番繞行千里,入關大掠,京畿附近乃至山東袞州、臨清,無不受兵嚴重。

    只說崇禎十五年,也就是去年的那次大掠。建奴多爾袞率軍一路屠殺到了袞州,屠城六十八座,掠走百姓六十萬人,死者更是不知凡幾。許多地方被燒成白地,非二三十年功夫難以恢復。

    再加上臨清這座人口過百萬的運河重鎮被屠戮一空,運河幾乎斷絕。作為南北貨運的重要樞紐落得如此地步,商業自然也就無從談起。翻過年來,到了崇禎十六年,開春沒多久便有了瘟疫,到如今已經發展到了每天都要燒化兩三百具屍體,人心惶惶,誰還有心在外走動?

    李邦華乘坐著小轎,停在了空蕩蕩的街道上。他下了轎,眼前一晃,連忙用手遮陽,在左右侍從的攙扶之下總算站穩了腳。

    這位老人感嘆一聲︰到底年紀大了。

    他是萬曆三十二年的進士,如今已經六十九歲。這一生走來,起起伏伏,早讓他看透了紅塵世事,只期盼明年能夠致仕歸家,得享天倫之樂。然而內心中的赤膽忠心,又讓他不得不在外奔走,修補這個搖搖欲墜的帝國皇朝。

    「老爺,咱們到了。」一旁的長隨出聲道。

    李邦華抬頭看了看酒樓匾額,寫著「好再來」三個大字。這家酒樓是年輕士子和來京商旅們喜歡的地方,一般入了官的御史不會輕易來這裡。如今行市不好,整座酒樓冷冷清清,也不見有什麼人喝酒吃飯。

    小二在門口張望了許久,吃不準這些人到底是路過還是要進來用餐。直到見李邦華緩緩朝自己走來,方才大膽迎了出來︰「客官老爺,可是要個雅間?」

    「芙蓉閣,訂了位子的。」李家長隨上前應道。

    小二滿臉堆笑,道︰「老爺來得真巧,東主剛上去呢。老爺這邊走,老爺請抬腳。」

    長隨甩了賞錢過去,打發小二離開,攙扶著老爺上了台階,一路走到二樓雅間。

    雅間裡已經坐了一個長鬚男子,髮色花白,看容貌也不年輕了。他待李邦華的腳步響起,便站到了門口,甫一見面便躬身到地,口中稱道︰「學生見過總憲。」

    總憲是都御史的尊稱。李邦華去年冬天替代了劉宗周,從南京都察院調任北京都察院,以左都御史執掌院務,是大明的正二品高官。

    「太虛何必客氣。」李邦華略略點了點頭,已經算是回禮了。

    兩廂分了座,李邦華做了上首,輕咳一聲,道︰「太虛此番約老夫出來,所為何事啊?」

    太虛是李明睿的表字。李明睿與這位總憲同是江西人,因有同鄉之誼。當初李明睿又是因李邦華舉薦,選為東宮官,任左中允一職。在盤根交錯的官場上,可謂是自己人。

    「總憲三月間慰撫左良玉,真是操勞了。」李明睿見自己恩主兩鬢雪白,心中泛起一絲不忍。

    「為人臣子,少不得的。」李邦華到底上了年紀,只是這麼一會,便有些疲憊。他強打起精神,道︰「年紀大了,精力不濟,太虛有事還是直說吧。」

    李明睿微微低頭,正要將打好的腹稿傾訴出來,突然聽到外面腳步迭起,一會兒又聽到有人拉椅子挪桌子,大聲呼喝,竟是隔壁來了一桌客人。他選在這裡與都察院總憲見面,正是不想被人知道,偏偏就有人橫插進來,讓他不由苦笑。

    李邦華對一旁隨侍點了點頭。隨侍會意,去守在了門口。

    李明睿這才壓低聲音道︰「總憲,如今朝中有人流傳南遷之說……」

    李邦華抬起眼楮,眼中已見渾濁。他盯著李明睿看了一看,直言道破︰「你想上疏南遷?」

    李明睿苦笑︰「總憲明察秋毫。」

    李邦華嘆了口氣,低聲道︰「恐怕難啊。」

    「我等臣子,豈能畏難而縮?」李明睿面色凜然︰「如今京師玩弊久矣,聖天子只是坐困無益,不如跳出此間。一旦到了南京,數十萬義軍自然影從,何愁賊寇不滅!」

    「數十萬義軍?」李邦華嘆道︰「太虛這就忘了老夫為何三月間去安撫左良玉麼?論說起來,如今賊寇之濫觴,還不是己巳之變時候的勤王軍?」沒有糧餉,忠心義士與亂兵能有多大區別!他只是心中暗道,卻沒將這話說出來,以免傷了李明睿的熱忱。

    李邦華三月間去左良玉軍中,正是因為左部欠餉,千艘戰船沿江東下,號稱要去南京就糧。而現在李自成、張獻忠、老回回等人部曲之中,許多也都是己巳之變時的勤王軍,因為沒有糧餉回原籍,索性落草、叛亂。

    李明睿被李邦華點破關節,知道自己有些露怯,又發表了書生之見,羞憤之餘又恨那些武將不肯賣命。他道︰「左良玉竟然還有臉要糧餉!如今他屯兵淮上,朝廷調也調不動,罵也罵不得,這到底是左家的私軍還是朝廷的公器!」

    「好啦,」李邦華無奈嘆道,「他能守住淮上就不錯了,兩年無餉也才鬧這一回,別逼得再出一個山大王。」

    「總憲不聽百姓說麼?賊過如梳,兵過如篦!左良玉的兵比賊兵還不如!」李明睿恨恨道。

    李邦華搖了搖頭,道︰「此時說這些還有什麼用?你今日找老夫來,無非是想請老夫上疏遷都。不過老夫也可以明著告訴你,南遷之議休提。」

    「可總憲……」

    「不過卻可以退而求其次。」李邦華打斷李明睿的話頭,緩緩道︰「奏請陛下親征,或是請太子去南京監國。」

    「親征……」李明睿細細品味這兩個字帶來的沖蕩,終於還是搖了搖頭。自從英宗皇帝貿然親征,自身被瓦剌俘虜不說,連帶兵部尚書、戶部尚書等六十餘名高官都身死沙場。這已經成了大明的噩夢。乃至後世皇帝,對於土木堡之變都充滿了警惕和畏懼。

    「有土木堡在前,誰還敢勸陛下親征?而且讓太子監撫南京也不妥。太子少不更事,稟命則不威,專命則不敬,不如皇上親行為便。」李明睿道。

    「你身為東宮屬官,難道不知道太子即將出宮撫軍之事麼?」李邦華輕聲道。

    「什麼!太子要出宮撫軍!」李明睿失聲叫道︰「這不是胡鬧麼!太子的確是天縱英才,可謂過目不忘,舉一反三,字也寫得不錯,但終究是個稚童,怎能預軍國大事!」

    李邦華沉默不語,四週一時間沉寂下來。

    李明睿意識到自己失言,立刻閉嘴,卻覺得周圍安靜得有些異樣,隔壁雅間裡沒有傳出半點聲音。

    過了片刻,門外傳來一聲爭執,聲音尚未傳出去,只見李邦華的長隨已經被推進了門裡,一個身高八尺的壯漢,將雅間的門堵得嚴嚴實實。

    「剛才是你們在議論太子殿下?」那壯漢甕聲甕氣喝道。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2-18 02:18 AM

第八章 從來不識君王面(二)

    朱慈烺躺在床上,又翻了個身。

    他是傍晚的時候才得到了明確的旨意,允許他出宮撫軍。雖然說是撫軍,其實並不能踫軍權那種敏感的東西,只是單純因為太子「內守為監國,外出為撫軍」這一習慣說法而已。

    不過太子出宮絕非一件簡單的事。這可不是從內宮到外宮那麼簡單,而是真正要離開紫禁城,前往潛邸居住。回想當年自己從鐘翠宮到文華殿講學,那個折騰勁就讓他脫了一層皮,更何況這回幾乎是**生活了。

    儘管得到了皇帝的首肯,皇后也終於含淚放他出去,但是應該準備的侍衛、儀仗、宮人都還在籌備中。信王府空了十六、七年,也要重新修繕一番。這自然也要花不少的銀子,但相對於動輒數十萬上百萬的軍餉,簡直就如毛毛雨。

    ——我不能等了!宮裡耳目太多,皇伯母肯定已經知道了,恐怕明天就要找母后討個說法。萬一到時候父母親大人又起變動,恐怕就走不出去了。

    朱慈烺翻身而起,重重換了口氣。

    外間值夜的太監登時警醒起來,躡手躡腳湊近簾幕,聽著裡面的動靜。若是太子翻個身繼續睡,他還能再瞇瞪一會兒。太子若是魘著了,那恐怕就要折騰一會兒了。

    朱慈烺下了床,踩了命人特製的竹青拖鞋,輕咳一聲。

    「殿下,要喝水麼?」值夜太監輕手輕腳掀開簾幕,用最溫柔的聲音問朱慈烺,生怕聲音太大驚了太子。

    朱慈烺點了點頭。剛才在床上的時候只覺得清醒得難以入睡,真的坐起來卻有些頭暈朦朧。

    小宦官連忙端來了白水,遞給太子。

    朱慈烺一飲而盡,道︰「掌燈,去書房。」自己扯過一套輕紗道袍,隨手披在身上。

    六月初的京師晝夜溫差不小,此刻走出屋子甚至略有寒意。算算時日,眼下應該是公歷的七月間。若是四百年後,正該是北京全城燒烤的時節,而眼下這種不正常的低溫,無疑是因為小冰河期正值巔峰,在最近一萬年中能夠排上第二位。

    這種讓人抓狂的氣候,將在未來幾年有所緩解,而那時候大明早已崩塌。故而後世有人感嘆「天意亡明」,並非虛指。

    小宦官連忙上前幫太子穿上了鞋襪,繫上道袍的繫帶,一邊出去招呼其他當值的內侍。端本宮裡很快便燈火通明,一個個人影在這凌晨時分沿著長廊無聲地穿行。

    朱慈烺淨手淨面,用了茶點,很快便坐在了偏殿的書案後面。他又檢查了一遍昨天羅列出來的清單,確保沒有遺漏,這才重重靠在了椅背上。十六年來,他都是個一步步走向刑場的死囚,如今終於看到了越獄的曙光。

    「什麼時辰了?」朱慈烺突然發問道。

    小宦官頭也不敢抬,連忙答道︰「回殿下,馬上就要到丑時三刻了。」

    朱慈烺點了點頭,離天亮還早,不過自己已經完全沒有睡意了。他起身繞著書案走了走,問道︰「田存善在宮裡麼?」

    照太祖時候的規矩,宦官是不能有外宅的。然而現在宦官非但有外宅,甚至還有人娶親納妾,家財萬貫。所謂的中官,已經越來越像是「官」了。朱慈烺記得當年崇禎很感慨地跟他分享做皇帝的心得,說︰「文臣不可靠,武將不可信,唯有中官是家奴婢,卻不可用。」

    看起來宦官的確是皇家的奴僕,依賴皇家生存,實際上卻早成了**的一國,與文臣、武將並無二致。當年崇禎帝剿滅魏忠賢一黨,難道真是為東林黨出氣?那是因為魏忠賢操練兩萬武閹,甚至與客氏私留孕婦在宮中,打算行「狸貓換太子」之事!

    朱慈烺對於崇禎帝還是頗為欣賞的,作為一個閱歷不足,年紀不大,教育不佳的皇帝,他靠著自己的天資與一群人精周旋,能走到今天已經不容易了。至於性格上的缺陷……這個誰沒有呢?

    「回太子,」小宦官垂著頭,「田存善昨日吃壞了肚子,又不該他當值,便早早睡下了。」

    朱慈烺聽到的卻是︰田公公昨晚沒回宮。

    「去把他叫來。」朱慈烺道。

    「奴婢這就去。」小宦官連忙跑了出去了。

    宮內的太監有擺明車馬的派系,也有隱晦不見的陣營。明面上的派系是掌事太監名下記錄的小宦官,脈絡清晰,如同父子。暗中的陣營卻是太監私下裡拜認的干親,有稱父子的,有稱祖孫的,也有結拜成兄弟的。

    從這小宦官為田存善隱瞞一事上,就能得知他是田存善的暗黨。否則只要說一句︰「奴婢沒找到田存善。」明天司禮監就得考慮給太子換個新典璽了。

    即便如此洞明,又能如何呢?上輩子的朱慈烺被業界稱作「扭虧聖手」,面對皇明這麼個千瘡百孔、負債纍纍的「公司」,仍舊充滿了無力感。

    與上輩子的輝煌神話相比,這輩子的難度更高。因為那時候自己被老闆賦予了絕對的信任,而現在,他只是父母眼中的「稚童」。

    是啊,還是個孩子。

    朱慈烺摸了摸油光發亮的長髮。他是前年才開始蓄髮的,現在一頭烏黑的長髮被束攏在腦後,有時候還會編成辮子。雖然不符合他的審美觀,但相對於之前刮了頭皮梳出的「總角」髮式,絕對是天大的進步。

    田存善的外宅在後海,離宮中並不遠。即便是在眼下這個時代,後海的房價也不是他能承受的。之所以能有這麼一棟房子,卻是眾多燒冷灶的投機客的孝敬。一旦太子登極,田存善便是從龍之人,這房子的錢必然能數百倍地賺回去。

    「田公公,太子急召!」

    聽到「急召」兩字,田存善猛地從床上跳了下去,赤腳踩在地上,然後才睜開了眼楮。對於這位太子,田存善絕不敢有半點怠慢,催著還在床上揉眼楮的侍妾為他穿上官服,一邊問道︰「傳話的人兒呢?讓他來回話。」

    不一會兒,小宦官已經站在了門外,道︰「公公,剛才太子爺突然醒了,眼下在書房裡等您呢。」

    「可知道是何事?」田存善坐在椅子上,好讓侍妾為他梳頭。

    「太子醒來之後,就看了看桌上那份單子。」小宦官怕自己說不清,補充道︰「就是昨日列出來,要帶出宮的表單。」

    田存善皺著眉頭︰莫非是突然想起來落下了什麼東西?不會!他旋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謹慎檢查是太子的習慣,卻從未見這位千歲真的落下過什麼。或許是要核實準備情況?田存善又想一個可能性,不由脊椎發涼。

    ——昨晚晚膳前才列好的單子,自己馬不停蹄地就安排下去了,但這會兒功夫上哪裡去一一核實?怎麼也得天亮啊!

    田存善不敢埋怨太子有一出是一出,只能開動腦子將一切可能都準備好。若說這五年來跟著太子有什麼收穫,辦事周全這一項可是被太子磨礪得足以進司禮監當差了。

    「田安!」田存善叫道。

    「老奴在。」門外一個蒼老的聲音回道。

    「王府那邊收拾得怎麼樣了?」田存善問道。

    「這……老奴去問問。」田安一頭冷汗,連忙應道。

    「我先入宮,你遣人追來回報。」田存善沒好氣道。

    因為這點不如意,田存善心中便起了一團火。突然間,頭皮一扯,原來是侍妾沒睡醒,用力重了。田存善頓時跳了起來,揮手便是一記耳光,罵道︰「梳個頭都不會,養你何用!滾!等咱家回來再與你算賬!」

    外面聽到老爺發火,知道這位老爺心情不妙,連忙檢查自己手裡的活,暗暗禱告自己可別在這時候撞上刀口。

    田存善收拾妥當,急急忙忙出了門,一路催促著轎夫緊趕慢趕進了宮。因為這大晚上開門的事,又少不得打點了許多銀兩,否則誰肯冒著殺頭的風險壞了天家的門禁?

    饒是如此,田存善趕到太子門前的時候,已經是累得氣喘吁吁,一臉虛脫的模樣。

    這其中三分真,七分裝,也都是宦官們從小就要學會的本領。若是人笨學不會,那就只有去混堂司燒一輩子的熱水了。

    「王府邸收拾好了麼?」朱慈烺見了田存善,第一句話果然是問信王邸的事。

    田存善心頭一鬆,慶幸自己的家人終於還是趕上了,連忙答道︰「殿下,王府那邊已經收拾好了端禮門……」

    「寢宮呢?」朱慈烺眉頭一皺,直接問道。

    田存善並非不知道這個問題的要點在哪裡,但寢宮還沒修繕出來呢!怎麼能放在前面說?當然是先匯報成績,再上報困難。他見太子面色已經沉了下來,連忙跪倒在地︰「殿下恕罪!奴婢昨日接了令旨便親眼看著人去修了,但是天黑了,又都是生漆,不敢點火……」

    「孤昨日命你先打掃寢宮,你是哪一個字沒有聽懂?」朱慈烺眼瞼垂了下來。

    田存善心中叫苦︰打掃寢宮固然容易,但是不用修繕麼?寢宮裡好多地方都長了雜草,總得天亮了才能找人拔除呀。至於屋頂上的瓦片也得換過,還有樑柱上漆……您這位爺動動嘴,咱們可得跑斷腿才行啊!

    「殿下,端禮門是王府的門面,若是蓬頭垢面……」

    砰!

    朱慈烺隨手抓起臂擱敲在桌子上。

    紫檀木做成的臂擱與瓊州送來的黃花梨書案相擊,聲響明亮,隱隱帶著金鐵之聲。

    田存善立馬緘口不語,伏地待罪。

    太子最恨的就是解釋。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2-18 02:19 AM

第九章 從來不識君王面(三)

    朱慈烺很快就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在這個巨大的監獄裡生活越久,他就越發覺得自己在失去控制力。

    壓力山大!

    回想崇禎初年的時候,皇帝陛下精力充沛,即便要花八個時辰在政務上,卻還是能騰出時間抱一抱太子。然而時局一天天糜爛,大臣一次次欺瞞,決策一次次犯錯……終於將一個陽光聰敏的青年天子逼成了瘋子。

    否則在最後關頭,也不會砍下自己愛女的手臂了。

    崇禎對那位坤興公主的寵愛,絲毫不下於太子。

    「我讓你打掃寢宮的意思,」朱慈烺控制著自己的情緒,放緩口吻,「是為了早點住進去。也不用修繕什麼,只要臥室裡沒有蜘蛛網,看不見落灰,換個新帷幔,就夠了。我這麼說,你可聽懂了?」

    田存善苦著臉道︰「千歲,這不是您說省就能省的呀。事關天家顏面,若讓皇爺知道了可如何是好?若是有小人使個絆子,奴婢可就再不能隨侍殿下您左右了呀!」田存善說哭便哭,豆粒大小的眼淚登時滾落下來,啪啪有聲。

    朱慈烺不得不吸了口氣,按捺住心中的不悅︰「你是說孤保不住你?」

    田存善登時一個激靈,伏地磕頭︰「奴婢不敢!奴婢萬萬沒這個意思!」他很清楚地知道,太子平日都是用「你我」稱呼,一旦稱孤道寡,那必然是很不高興了。

    「算了吧,」朱慈烺嘆氣道,「等天亮之後,我去請安,然後就出宮。東宮裡的書稿一批批搬走,包括歷年來的賞賜,什麼都不要落下。」

    田存善心中一驚︰太子爺這是不打算回來了麼?

    他固然知道太子急著出宮,但只以為那是少年抑制不住的好奇心,想看看皇宮外面的世界。卻沒想到太子竟然有心在宮外常住,連東宮裡的東西都要帶走!

    ——算了,還是聽太子的,大不了日後再搬回來。想來外面哪有宮裡這麼舒坦,怕他也耐不住幾天。

    田存善心中暗道。

    「明天,」朱慈烺豎起手指,「若是王府寢宮打掃出來了,晚上便住王府。若是打掃不出來,就住你後海的那套宅子。」

    田存善脊背冰涼,口中哆嗦半天方才道了聲「奴婢遵命」。

    朱慈烺深諳時不我待的道理,當下命田存善起來,將明日所有需要安排的事一一羅列,分配負責人。每一件事都規定了完成標準,以及時間限制。

    這套精密的流程管理充分調動了太子身邊每個人,只是因為技術條件,無法做到實時溝通,許多餃接環節勢必會有差池,甚至影響全局安排。然而若是這些宦官都做不到,那整個大明,或者說整個世界,都不會有人做得更好了。

    這些生理殘缺的僕從,從入宮那天起就被教育如何忠於王事,如何謹小慎微,如何最大程度地滿足主人的要求。如果他們學不會,自然也不會出現在朱慈烺的視野範圍之內。就連在宮裡劈柴燒水的職位,都有一大群人等著呢。

    ……

    仁壽殿上,懿安張皇后端坐在案桌前,桌上已經擺好了早膳。

    「今天怎麼沒見太子來請安?」張老娘娘出聲問道。

    宮中稱當今聖上的后妃為娘娘,稱先帝的后妃為老娘娘。張皇后還不到四十,也因此升格成了「老娘娘」。又因為先帝與今上是兄終弟及,所以先帝皇后不能封太后,只能遵制上了「懿安皇后」的徽號。

    不過論說起來,崇禎對於這位皇嫂,可是的的確確視作母后的。

    「太子殿下今日天不亮就來請安了,」一旁的女官答道,「那時娘娘還沒起來,在宮外叩拜之後就走了。」

    張老娘娘一口氣憋在胸口,不上不下半晌,方才緩過來,冷冷道︰「擺駕坤寧宮。」

    去了坤寧宮又能如何呢?

    朱慈烺這回是鐵了心要走,如法炮製在父皇母**外叩拜請安,守在乾清宮門口等晨鐘敲響,第一時間率眾離去。原本遵照禮制應該有的東宮護衛、隨侍太監、宮女,乃至臉盆、水壺、馬桶……全都被棄如敝履,太子只帶了端本宮裡當值的十五名大小太監,揚長而去。

    司禮監的大們遠比皇帝要早知道,但沒人敢在這個關頭去惹太子。因為張獻忠在五月中攻佔武昌的消息,很快就要送到御案上了。

    在這個倒霉時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

    從成祖定都北京之後,這座古都便日益繁榮起來。雖然歷經戰禍天災,但是順天府報上來的丁口仍舊有百萬之巨。

    作為一個有百萬人口的大都市,北京的市容市貌一直讓朱慈烺很好奇。他知道明代修築的地下排水渠一直用到共和國時代,仍舊被蘇聯專家認為不需要修繕。他也知道每個街坊都有自己的垃圾堆放處,每天都有糞車來收糞。

    然而他還是很想親眼看看明朝百姓是怎麼生活的。

    朱慈烺這次裹著虎皮逃出禁宮,實際上連王府都沒有收拾出來,根本不能接受百官的朝見。而接受官員朝見,是太子行政的首要前提。正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沒受過百官的朝拜,就算發出了令旨也不會有人奉命遵行。

    「既然如此,」朱慈烺對左右道,「咱們先微服私訪。」

    周鏡聽到這話,打了個哆嗦,望向田存善。

    他是被朱慈烺從被窩裡扯出來的。當然,不是太子殿下本人掀的被子。不過當時屋裡莫名其妙擠了一堆人,而自己還光著膀子,那情形實在太駭人了。

    朱慈烺就在周鏡家換了貴公子的衣服,讓人去將東宮侍衛班的大漢將軍們傳來,作為暫駐之地。他本人是不相信有人會謀害太子的,因為現在完全不存在皇位之爭。哪怕建奴、李闖在京中的奸細,也不會在佔據如此優勢之下行險,無謂暴露自己身份。

    然而周鏡可不這麼想。

    從血緣上來說,他是太子的舅舅,但是從綱常倫理上來說,他是臣子。別說有人刺殺太子這種極端暴力的事,就算是太子不小心在他家磕著踫著,他都萬死莫贖。而且宮中雖有太子撫軍的消息,但終究還是未定之事。太子極可能是擅自出宮……想到這裡,周鏡已經近乎癱瘓了。

    ——看咱家有什麼用?難道你以為太子會聽咱家的嗎?

    田存善被周鏡看得心中一緊,緩緩低下了頭,並不答話。

    「太子殿下,」周鏡硬著頭皮道,「您出宮的時候,陛下可有聖諭下給微臣?」周鏡雖然領著東宮侍衛的頭餃,但本質上是勛臣,並非武將。

    「呵,你這周鏡,如此膽小麼?」朱慈烺對重點問題避而不談,笑道︰「在宮中你倒敢稱我乳名,在自家裡卻稱起太子來了。」

    ——那時候你在宮中人畜無害啊!如今你跑出宮裡,除了皇帝親臨就是你最大,誰敢放肆!

    周鏡心中腹誹,嘴裡卻不敢吐出一個字來。老虎關在籠子裡的時候,誰都敢沖它吼兩聲。一旦放出來,誰還敢亂來?

    即便是職業式的假笑,也不是誰都有資格享受的。朱慈烺收起笑容,面無表情道︰「我就不信,京師中貴家公子就不出門麼?難道每日裡都有人打劫?那順天府也真該自殺謝罪了!」

    「殿下,」周鏡硬著頭皮道,「京中雖有浪蕩子,卻不聞有多少強盜賊寇。只是如今大疫橫行,臣實在是怕太子殿下有所閃失。」

    「不要緊,本宮自有秘寶。」朱慈烺朝田存善招了招手。

    田存善當即從身後宦官捧著的木盒裡取出一副口罩。這口罩不像外面流行的三角巾,而是長方一塊,棉紗縫製,上下穿有繩索,掛在耳朵上,將整個口鼻都捂得嚴嚴實實。因為天熱,朱慈烺並沒有立刻戴上,只是給周鏡看了看。

    「這裡面還有碳片和香片,就算去化人場都沒關係。」朱慈烺道。

    周鏡知道三角巾雖然也是用來遮味的,但口鼻呼吸之間便會吹開,根本就是聊勝於無的東西。而同樣的東西,太子這兒只是略一改動,便別有局面,果然是天縱英才。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2-18 02:23 AM

第十章 從來不識君王面(四)

    日出之後,朱慈烺帶著五六個隨從離開了周鏡家。

    周鏡自然也在其中。

    看起來只是富家公子的尋常出遊,然而這一路上驚動的人卻委實不在少數。

    京師的治安是由五城兵馬司、錦衣衛和巡城御史三方負責。雖然各有區分,但只要有事,卻是一同下罪。

    最讓人記憶猶新的是便是成化五年,因為京師道路沒有得到整修,原本只是錦衣衛的差事,卻連累了五城兵馬司和巡城御史一起受罪。這種近乎於荒唐的處罰方式,卻也讓這三家衙門不敢互相推諉,但凡有事總是併肩子一起上。

    此時太子出宮的消息已經在耳目靈通的高官層面傳播開去,甚至得到了宮中的默認,非但兵馬司、錦衣衛和巡城御史派出了人手暗中清道、保護,就連順天府都坐不住了,派出衙役遠遠綴著,生怕出事。

    原本冷冷清清的街面上,頓時生出不少人氣。

    只是這些人各個神情緊張,畏懼之中帶著不耐煩。

    朱慈烺若是連這都認不出來,那他上輩子真是活到狗身上去了。

    不過沒必要在意這些細節。

    街上還殘留著昔日的繁華景象,但如今因為鼠疫橫行,的確蕭條冷淡得厲害。即便是往日的街痞流氓,也因為這鼠疫躲在家裡,不敢輕易出門。因此而被迫出勤的兵馬司火甲、錦衣衛校尉、巡城御史……可想而知內心中該有多大怨念。

    朱慈烺走走停停,仔細看著廂房裡的民居。許多人家門口都懸掛由牌,上面寫著籍貫、人口、名數,這是朝廷嚴審裡甲法,控制流動人口的措施。內宮中沒有檔案,該是景泰年流民大起之後才有的習俗。

    不過如今因為鼠疫,許多人家門上都沒有懸掛由牌,那是因為家裡只要有死人,往往就會闔家死絕。

    「現在京師裡每天死多少人?」朱慈烺問周鏡。

    周鏡正要答他,突然被田存善拉了一把。

    「公子。」雖然大家都知道朱慈烺的身份,但是稱謂還得按照微服私訪的來。田存善搶答道︰「這事得問五城兵馬司。」

    朱慈烺點了點頭。

    周鏡雖然跟在朱慈烺身邊不是一天兩天了,但太子殿下從來沒用過他,所以他也不清楚太子的秉性。田存善可是知道在太子面前浪對妄言是什麼後果,若不是拿了周鏡的孝敬,剛才就看著他去死了。

    一個短小精幹,身穿棉衣的男子突兀地從路人中被抓了出來。

    他的真實身份就是五城兵馬司的吏目。

    五城兵馬司隸屬於兵部,分為東西南北中五個司,最初編製是每司弓兵八十,外有不定額的火甲。嘉靖時五司擴充到了五千員。考慮到京師的人口數量超過百萬,常備巡警外加消防員、城管不過五千人,比例上並不算多。

    然而後來嚴打的時候,夜巡軍沿途擺列,彼此相距不過四五步,這就有些過分了。

    只是現在民政潰爛,五城兵馬司的兵額早就半空了,突然有些急事,就連吏員都得上街執勤,就如現在這樣。

    「公子,自從本月初一起,每日燒化的屍體在二三百之間。」那吏員緊張得喉頭打顫。

    朱慈烺皺了皺眉。

    「就沒有確切的數目麼!」田存善知道太子的意思,放聲斥道。

    「公子,這確切的數目真的得不出來。」那吏員汗水直下,心中反倒冷靜下來︰「化人場裡有官燒的,有民間自己來燒的,還有將死之人自己過來等死,看著火堆跳進去的。就說初四那天,死者相疊,連碳都不夠用了。」

    吏員聲音沉了下去︰「卑職當日就在場,只是看著一具具屍身往火裡扔,好些的有條草蓆,慘些的連衣服沒有。哪裡還能記數目。」

    朱慈烺停下腳步,望向這吏員︰「衣服都沒有?」

    吏員暗道︰對了,這位是長在宮中的太子,天潢貴冑哪裡知道民間疾苦?他連忙道︰「是被人剝了。」

    「自己再拿去穿?」朱慈烺語速不由快了些。

    ——不穿何必去剝?

    眾人都不免覺得朱慈烺的話說得頗有些「何不食肉糜」的意味。

    「這可不行!」朱慈烺不等他們反應,斬釘截鐵道︰「鼠疫最先是跳蚤傳播,到了現在肯定已經是細菌接觸傳播了。所有患者穿過的衣服,都得燒掉!再不濟也得沸水滾煮一刻鐘以上。」一個時辰是兩個小時,分為四刻,沸水煮上半小時肯定能夠殺滅鼠疫桿菌了。

    朱慈烺記得前世教科書裡給出的時間是一百攝氏度沸水煮十分鐘以上,就可以殺滅鼠疫耶爾森菌了。當然,現在這個時空,皇太子殿下已經給這種細菌命名為鼠疫桿菌了。而且不得不提一句,以人名命名新發現事物,是皇太子殿下十分厭惡的惡習。

    「殿下,」那吏員被衝擊得頭暈,一時口誤道,「那些流民實在難以監管,總不能不讓他們穿衣服吧。」

    朱慈烺超前走了兩步,眉頭依舊緊鎖。

    「東安門外夾道裡全是流民,管也管不過來啊。」吏員嘆道。

    「你好像對北京城很熟悉。」朱慈烺這才認真打量了一番這個吏員,問道︰「你叫什麼?」

    「卑職任東城兵馬司書吏,姓宋名弘業,弘願的弘,家業的業……」

    「放肆!」田存善喝斷宋弘業的喋喋不休,臉上泛青,斥道︰「太子問什麼答什麼,你懂不懂規矩!」

    朱慈烺回頭冷冷看了一眼田存善︰「大呼小叫的幹甚麼?」

    田存善佝頭縮頸,連忙退後。

    這種罵是必須要挨的,否則放任那宋弘業惹怒了太子,誰都擔不住。此刻太子出聲斥責,那也是恩自上出,能讓下面人越發忠心。何況背黑鍋本來也是太監的專職。

    宋弘業也是腿顫不已,連聲道︰「卑職死罪!」

    「無妨,」朱慈烺寬慰了一句,旋即問道,「任職多久了?」

    「卑職在司中任職二十年了。」宋弘業這回是半個字都不敢多說了。

    朱慈烺點了點頭,吩咐道︰「田存善,為抗鼠疫事,征闢五城兵馬司書吏宋弘業。」

    宋弘業目瞪口呆,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這是飛來橫禍麼!

    大明秉承唐宋制度,官主行政,吏主事務。官員由國家任免,吏員卻有多種渠道。隨著吏部天官們忙於黨爭、撈錢,子承父業、代代為吏的現象也越來越多。宋弘業正是因此得到的位置,平日裡油水豐厚,工作清閑,除非踫到大事……如太子抽風微服私訪之類,方才勞碌一些。

    這麼好的工作,因為太子的一番話就丟了!

    他才不相信兵馬司那幫貪官會給他留著位置,說不定轉手就賣給了別個,而太子剛才說闢自己為東宮屬官,卻連個官職都沒說。

    ——這可是太子啊!未來的皇帝!總不會過河拆橋吧?

    宋弘業心中暗道。

    ——不過……說不定明天就不記得我的名字了。

    宋弘業心中一陣糾結。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2-18 02:27 AM

十一章 從來不識君王面(五)

    宋弘業是個聰明人。

    能在五城兵馬司這種地方幹上二十年,白癡也會變成聰明人的。

    宋弘業腦袋裡靈光一閃,突然意識到太子不配官職的用意。這是因為太子身邊沒有人啊!他偷偷打量了一番圍繞太子出行隨員,一個養尊處優的勛貴,幾個閹人,還有就是身高八尺的武夫。

    果然沒有文士!

    太子這是白手起家打造班底呢!

    宋弘業心中一陣竊喜,朗聲道︰「卑職願以駑馬之資,效命太子殿下,刀山火海,萬死不辭!」

    朱慈烺有些詫異,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有人因為成了東宮官而如此激動。他每次看到詹事府那幫講官,都有種死氣沉沉、不堪任用的感覺。很少見到如此有朝氣的人了。光是這份感動,就讓朱慈烺差點脫口而出賜下個官身。

    還好只是差一點。

    「宋弘業,」朱慈烺道,「給我辦事,不怕做錯,只怕三個字。」

    「卑職謹聞太子令訓!」

    「懶,貪,庸。」朱慈烺加大了聲音,同時也是給身後那幫東宮老人聽的,他道︰「畏難不前,畏勞不動,此等懶惰之人,我絕不會讓他們屍位素餐。膽敢不告而取,落在我手裡,剝皮填草都是輕的!至於庸嘛,若是不能做事,我留他何用?國家養他何用?」

    「卑職明白!」宋弘業大聲應道,想了想又道︰「卑職雖是書吏,己巳之變時也曾上牆發炮,也曾手刃賊人,太子但有令旨,卑職絕無二話!」

    朱慈烺聞言輕笑︰「你倒是不庸。」他轉頭道︰「田存善,那個寫《酌中志》的找到了沒?」

    田存善心中一緊,頗有種為自己掘墳挖墓的感覺。他不敢說自己沒有盡心去找,只是道︰「殿下,奴婢打聽得這寫《酌中志》的劉若愚乃是萬歷時入宮,欽定逆案時被裁定為逆黨,一直關押到崇禎十四年才放出來。」

    「他書中本就有自白,這些我都知道。」朱慈烺眉毛一挑︰「但是我吩咐的事,你就可以偷懶不做了麼!」

    「奴婢知罪!」田存善立刻跪在地上,心中暗道︰太子不會要殺雞儆猴,給那新來的宋弘業一個下馬威吧?我怎地如此倒霉!

    「今晚安排他入對。」朱慈烺雲淡風輕地說了一句,旋即又繼續往前走去。

    宋弘業看得驚出一身細汗,暗道︰這位太子還真是威福難測,看來日後不是飛黃騰達,便是粉身碎骨啊!

    「宋弘業,」朱慈烺走在前面突然叫道,「你有表字麼?」

    「賤字不敢有辱尊聽。」宋弘業連忙跟了上去,躬身落後一步。

    「說。」

    「卑職賤字振華。」宋弘業道。

    「有抱負。」朱慈烺隨口讚了一聲,又問道︰「為什麼我看許多商家櫃上都擺著一盆水?是用來淨手的麼?」若是這個時代的人已經知道勤洗手能防鼠疫,那這次的防疫工作就輕鬆多了。

    「回殿下,這是用來驗錢的。」宋弘業道。

    「驗錢?怎麼個驗法?」朱慈烺知道銅錢有官鑄、私鑄之分,銀子也有成色的區別,但是用水驗錢還是頭一次聽說。

    「這其中還有個典故。」宋弘業哪裡肯放棄在太子面前加深印象的機會,卻又不敢太過於孟浪,故而立刻住口看太子的臉色。

    「說。」

    「遵命,」宋弘業清了清喉嚨,「那是萬曆二十四年的時候,高公公司掌崇文門,夢見一神人對他說︰『明日有鬼二車入此門,其勿納』。高公公深感奇異,當天親自坐鎮高門,下令所有的車都不能入城。

    「到了午時,他想著這時候鬼出不來,便去吃飯了。誰知沒一會,便聽到有車聲過門,連忙喝問左右。左右開始說『絕對沒有』,被高公公鞭撻了之後方才招認說︰『有人出了一錠銀子私越關,小人想門捐不過幾錢,如今拿了五兩,是筆好買賣』。高公公就道︰『這必定是鬼了』。然後下令大索,怎麼都找不到了。再拿那銀子放在水裡,即時浮了起來,原來是紙折的。如今京師大疫,都說百鬼日行,尋找替死,所以商家置水盆在櫃上,用來分辨人鬼。」

    朱慈烺聽了之後默然無語。

    宋弘業見年輕的太子如此深沉,生怕自己這故事裡犯了什麼忌諱,心中忐忑不安,如同打鼓。

    又走了片刻,朱慈烺方才道︰「你這典故真是微言大義。有吏治,有教育,有民心。須知如今防疫之事並非甚難,苦於官吏不肯遵我令旨,百姓不明我教案,你可有什麼法子可以對來?」

    宋弘業腦中只是一轉,順著這「以水驗錢」的思路想了下去,回憶剛才太子的反應,道︰「殿下,百姓愚昧,偏信鬼神,不妨借鬼神之名,將太子的教諭傳出去。」

    朱慈烺不置可否。

    「還有,」宋弘業見太子不甚滿意,連忙補充道,「可讓各坊裡甲,組織坊人,用心行事,這不用官府出面,只要派兩個衙役都能交代。」

    「之前那鬼神之事,乃是奇術。」朱慈烺這才開口道,「令裡甲說明道理,讓百姓遵行,這才是正道。我堂堂皇明太子,怎麼能捨正而用奇呢?」

    「是卑職見識淺,思慮不當,請殿下恕罪。」宋弘業聞弦音而知雅意,心中暗道︰太子這話分明是說,他不能用奇,該下面人去做。是了,我一個不入流的吏目,這事不該我做該誰做?

    一想到自己對太子如此有用,宋弘業不自覺又有些自豪。

    眾人又在城中繞行良久,不知覺中走到了前門附近。看看時候,已經是臨近正午,朱慈烺等人出來得早,一路上也不敢吃那些街邊雜食,此時也是腹中飢餓,腿腳發酸。

    朱慈烺一指路邊一棟二層小樓的招牌︰「這家看起來還算乾淨,門口還停了轎子,可以去用些。」

    田存善正要過去打理清掃,只聽宋弘業道︰「殿下,那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華的轎子。」

    「哦?真巧,我還想見見他呢。」朱慈烺笑道︰「這是緣分,我們先去隨便吃喝些,然後再讓他過來。」

    田存善一躬身,繼續往店裡跑去。他一進店門,先扯住了掌櫃的,露出宮裡的腰牌。

    掌櫃的一見是象牙牌子,知道是個大太監,不敢有絲毫違逆,任由田存善檢查廚房,督促清掃,燒開熱水燙鍋煮碗。

    「掌櫃的,」小二從門口進來,神秘兮兮道,「看樣子是個貴人。」

    掌櫃連忙整頓衣衫,出門相迎,見為首走來的是個十六七歲的青年貴公子,神情肅穆,身後一群人對他敬畏有加,非但不敢逾越半步,就連尋常說笑都不見有。這該不會是哪位郡王吧?

    京師百姓對於天家的事好不陌生。如今天家只有太子與永、定二王,都未出宮。京中也不曾聽說來了外藩郡王,但若說是鎮國、輔國將軍,卻哪裡來這麼大的威儀?

    「掌櫃的,要一間雅間。」朱慈烺已經笑著迎了上去,一指李邦華的轎子︰「跟他們比鄰而坐就更好了。」

    「是是,」掌櫃的連忙陪笑,「尊客裡邊請,尊客請抬腳,尊客慢上樓。」他又叫道︰「快些將紫雲閣打掃出來!要乾乾淨淨沒半點灰的!」

    店裡夥計更不敢怠慢,連忙上去清掃。

    周鏡使了個眼色,東宮侍衛連忙跟了上去,將紫雲閣裡裡外外探查了個清楚,不讓有賊人埋伏。

    朱慈烺見這陣勢,心中暗道︰那些小說主角們是如何扮豬吃虎的?這麼大的陣仗,就算真是頭豬,老虎也不敢上來啊。

    等上面收拾妥當,朱慈烺移步上樓,見紫雲閣旁邊是芙蓉閣,正好有個青衣小帽的僕人從裡出來,正緊張兮兮地看著自己,便慷慨地送了個微笑,逕自推門進了自家包間。

    按照當時的習慣,許多貴客都是先上酒水點心,談完了正事方才傳菜開席。芙蓉閣那邊雖然來得早,廚房裡卻還在準備食材。朱慈烺這邊卻是趕著吃飯的,田存善也不用怎麼威逼,大廚便先將準備好的食材緊著紫雲閣做上了。

    朱慈烺在宮中吃的是山珍海味,乍一吃外面的「美食」,只覺得色香味上,只有味道只能算是可以下嚥,另外色、香完全不能看。這念頭只是剛一萌發,他心中便閃過一道警覺︰都說由奢入儉難,日後我若是領兵打仗收復國土,這樣的飯菜恐怕都吃不到呢!

    田存善見太子吃得比宮裡還多些,心中一塊石頭總算落地了。他還來不及慶幸,就聽得隔壁雅間裡傳來一聲高亢的聲音︰

    「這不是胡鬧麼!太子……終究是個稚童,怎能預軍國大事!」

    紫雲閣裡登時空氣凝結,所有人都瞬間化作石頭。

    背地裡罵人不算什麼,但這種情形……

    「呵呵。」朱慈烺放下筷子,未語先笑,更讓田存善毛骨悚然。

    「這聲音我認識,」朱慈烺朝後靠了靠,「是左中允李明睿吧。看來他與憲臣還沒用餐,不如請來一併用些。」

    侍衛左右的大漢將軍中走出一人,稟命而出。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2-18 02:32 AM

十二章 從來不識君王面(六)

    後世對於錦衣衛的印象多半是特務機構,尤其是惡名昭彰的詔獄,就像是現實世界中的地獄深淵。其實錦衣衛作為天子親軍,職能涵蓋實在太大。它分為南北兩個鎮撫司,從京師治安、市容市貌、溝通下水道,到密偵奸邪、侍衛天子、儀仗崗哨,都歸錦衣衛管。

    其中南鎮撫司最重要的職能之一,便是選拔大漢將軍。

    這些大漢將軍都得是忠良之後、體型魁梧、貌似金剛、聲音洪亮,無論是誰,見了都要感歎一聲:皇明果然是赫赫天朝!

    他們的主要任務就是甲冑齊全,舉著儀仗,當好背景。

    朱慈烺曾有過編練這些人作為東宮侍衛的念頭,但是很快就發現自己實在天真。別看這些大漢將軍只是站崗擺樣子的貨,卻都是有恆產的富貴子弟,否則也不輪不上他們吃這碗飯。

    這些人擺擺樣子還可以,真要讓他們接受軍訓,那比殺了他們還困難。非但叫苦立連天,更有甚者還會裝病逃役。若是朱慈烺真敢對這些勳臣下手,非但外廷放不過他,就連父母恐怕都要考慮換個太子。

    當年神宗皇帝偶爾喝醉了酒,杖責了兩個內侍,削去了他們的頭髮,就被罰去太廟跪香,李太后甚至說出了要廢皇帝立潞王的話來。朱慈烺那時候還不敢確定父母的底線在哪裡,而且就算這些人被鎮住了,真要伸手兵權,尤其是禁中的兵權,想想也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剛才是你們在議論太子殿下?」那壯漢甕聲甕氣喝道。

    李明睿和李邦華果然被嚇住了!

    李邦華到底是提督過京營的老臣,首先反應過來,平日裡的養氣功夫讓他好整以暇地端起茶盞抿了一口,慢悠悠反問道:「你是何人?」

    「錦衣衛!」那壯漢亮出貝殼一般的錦衣衛金牌,等兩人看清楚了,方才道:「太子殿下傳召,二位這就過去吧。」

    這壯漢頤指氣使的態度重重刺激了李明睿,但是錦衣衛不同於尋常武官體系,乃是上直親衛,獨立一國。文官勢力再大,也不可能欺到錦衣衛頭上。

    李明睿甩袖站了起來,叱道:「你只道我等是任你勒索的肥羊麼!不妨告訴你,本官乃是詹事府左中允李明睿!不說太子不可能出宮,就算太子真的在這兒,也不能對本官呼之則來揮之則去!」

    李明睿和李邦華只以為自己碰到了來勒索富戶的兵痞,根本沒想到這人是真的奉了太子之命而來。原本京中便有些不成氣候的錦衣衛,仗著一塊腰牌四處敲詐勒索。許多見識不廣的鄉下老財,多有中套者,甚至被害得家破人亡都不罕見。

    這個時代並沒有隔音效果這一說法,酒樓裡的雅間只是以薄薄一層木板相隔。像好再來這樣肯打一道牆底,再刷上一層石灰的酒樓,已經算是十分豪華了。即便如此,也擋不住李明睿的「豪言壯語」。

    朱慈烺知道自己若是再不主動些,那狂生還不知道要說什麼不堪的話來,道:「周鏡,你去跟他說,我誠意相邀。」

    周鏡作為東宮侍衛,在太子講學時隨侍左右,與李明睿見過幾次。雖然不曾打過招呼說過話,但這張臉終究還是熟面孔。他躬身行禮,領命而出。

    不一時隔壁間便沉寂下來,如若無人,緊接著便響起了緊促的腳步聲。

    李明睿在見到周鏡的剎那,就知道自己失言了。任憑東宮侍衛膽子再大,也不敢打著太子的旗號在外面招搖撞騙。無論他們在外面鬧得如何民怨沸騰,只要不死,日後太子登極,總有翻身的機會。然而若是將太子扯進渾水泥潭,那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朱慈烺看著兩位大臣站在自己面前,勉力維持著鎮靜,心中不由覺得好笑。然而這份笑意在臉上卻沒有絲毫表現,他仍舊是一副嘴唇緊抿,目光嚴肅的神情。

    「太子殿下……」李明睿行了禮,正要說話,卻被朱慈烺伸手止住了。他剛在背後說了太子的壞話,心中發虛,硬生生將責問太子如何出宮的話嚥了下去。

    這位大明太子也不是好相與之輩,見李明睿開口便知道後面有一大堆苦口婆心的逆耳忠言等著自己。他止住李明睿的話頭,冷峻問道:「今日李先生休沐麼?」

    李明睿腦袋一抽,冷汗頓時淋漓而下,從喉間發出一個「呃」的長音。

    「既然不是休沐日,先生就快些回衙門吧。」朱慈烺揮了揮手。

    李明睿先是背後說太子壞話,這是失德。被太子抓到上班出來吃飯,這是失勤。德能勤績四項考核之中虧了兩項,若是讓御史知道,一番彈劾是絕對少不了的。此時心中忐忑,哪裡還顧得上分辨,聽到太子讓他走,只得行禮如儀,退了出去。果然是呼之則來揮之則去。

    朱慈烺從鼻孔裡噴出一口氣,待李明睿出了包間,對李邦華道:「憲台請坐。」

    「臣惶恐。」李邦華連忙推辭。

    「憲台乃是功勳重臣,即便在父皇陛下面前都是賜坐的。」朱慈烺知道這是文人表示謙遜的程序,並非真正不想坐。李邦華已經年近七十,若是讓他站著問對,事後說不得一群人戳自己脊樑骨。

    「臣謝座。」李邦華這才在太子對面的椅子上坐下,猶然只沾了小半個臀部。

    「憲台寬坐。」朱慈烺笑了,道:「我微服出訪,憲台權當我是個學生晚輩便可。」

    「世傳太子殿下仁善,果非虛言。」李邦華這才做得舒服了些,隨手送上一頂高帽。

    「仁善者,恐怕是『怯懦』之諱稱吧。」朱慈烺並不在意這個名聲,道:「我在東宮,對諸位先生老師,只是聽從,恐怕讓他們誤會了。」

    李邦華一愣,沒想到這話竟會被太子做這等理解,正要辯說,又聽太子道:「我若是拿些威儀出來,李明睿也不敢背後說我少不更事了。」

    「臣身為言官,當劾李明睿言行失謹之罪!」李邦華當即表態,卻也是保護李明睿不被人套上「大不敬」的罪名。

    「若是他在旁人面前這麼說,被我聽到了,少不得要告到御前去!我即便再不堪,也是東宮國本,以臣議君,以下非上,這是綱常之道麼?」朱慈烺隨口一席話,將李邦華的掩護掃除得半點不存。

    「殿下,李明睿此人,臣固知之……」

    朱慈烺搶過話頭繼續道:「不過他與憲台一起,我也就不罰他了。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想來他在大節上還是可靠的。」

    李邦華躬身道:「殿下過譽了。」心中卻已經起伏波折,累得精疲力竭。

    ——這比面聖還要辛苦啊!

    李邦華心中暗苦。

    「憲台提督京營之事,我也略有耳聞,然而國事至此,憲台雖有挽狂瀾之巨力,也難扶起大明之將傾啊。」朱慈烺歎道。

    提督京營,興利除弊,這是李邦華仕途的重要里程碑,也是他生平得意事。然而此刻李邦華卻是心中驚呼:大明還沒亡呢!這話就算太子也不能說啊!他連忙道:「殿下,如今雖是興亡之秋,卻還有忠臣志士效命於前!殿下切不可自艾自憐,失了鬥氣。」

    朱慈烺由衷笑了。

    若是他失去了鬥志,恐怕這十五年來早就自盡了。哪怕意志稍微薄弱一些,這些年來一步步走向毀滅的深淵,也難免精神失常。然而他仍舊直挺著腰桿站在京師,在只有九個月的最後關頭,他仍舊沒有放棄一絲希望。

    「憲台說的是。」朱慈烺隨口附和了一聲,道:「憲台之前與李明睿在商議何事?」

    李邦華久歷宦海,眼看就要致仕的人了,並不在意攤上一個「私結黨羽」的罪名。見這位太子並非荏弱無知,更不是「少不更事」,李邦華索性直言道:「殿下,適才臣等在商談南邊的事。」

    「南邊?怎麼扯上我的?」

    「李明睿有意奏請聖上南幸。」李邦華簡單明要答道。這正是官場熏陶出的習慣,往往只點題一句,是否聽得懂那就看聽者的悟性了。所以大明的官員悟性必須高,否則是沒有前途的。

    朱慈烺倒是不介意這種官場習慣,這與四、五百年後的名利場並沒有什麼區別。

    「留都之設,原本就是為了在京師守不下去時有條退路。」朱慈烺道:「正所謂進退合宜,兵法之道。一味困守京師,實在不智。」

    李邦華微微垂首,像是在聆聽訓令,心中卻是翻江倒海,暗為李明睿遺憾:這太子殿下非但不是少不更事,簡直可以說是英明決斷了。他身為東宮官,近水樓台,往來甚多,竟然連這點眼水都沒有!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2-18 02:37 AM

十三章 從來不識君王面(七)

    「不過朝中肯定有人要鬧。」朱慈烺嗤之以鼻。

    李邦華微微點頭:「殿下說的是。」

    朱慈烺不滿地看了李邦華一眼,道:「憲台是朝中少有的能吏,知兵善政,為何也學那些迂腐蠢蠹的閣輔之臣呢!」

    雖說是批評,但李邦華聽了心中難免一暖。

    他如今貴為正二品的大員,執掌都察院,任職總憲,糾紀天下百官,不可謂不顯赫。而且相較於同僚,他的功績也是鐵打的一般。無論是崇禎二年親臨城頭禦敵,還是前些日子九江安撫,都是能夠載入史冊的大功。

    然而,唯一讓李邦華有怨念的,恐怕就是自己不會當官。

    崇禎元年的時候,他提督京營,將京營上下各種舞弊條陳給了皇帝陛下。同時又在皇帝陛下的支持下,大興善政,將原本已經爛透了的京營,調教成了一支旗幟鮮明,可堪檢閱的……儀仗隊。

    李邦華當然不可能憑空變出錢來整頓軍隊,只能從那些公伯口中奪食。面對自己的禁臠被人一動再動,勳臣們自然視李邦華為死敵。正好德勝門會戰中,城頭放炮轟到了自己人頭上,需要一個替罪羊安撫武將,李邦華只能黯然而退。

    若是崇禎真有太祖、成祖的魄力,想要保住李邦華也不是不可能。然而他終究是個剛登極兩年,「幾曾識干戈」的深宮皇帝,正憂愁建虜兵臨城下、袁崇煥馳而不救,終究還是讓這位能臣負怨而歸,開始了十年罷免閒住的生活。

    十年之後重新出仕的李邦華,顯然已經深刻地檢討了之前自己的孟浪。

    朱慈烺很早就曾關注京營的狀況。京師三大營是二組列宗留下制衡地方的殺手鑭,按照成軍方略,他們是國家軍力的「主幹」,必須要勝過地方武裝的「枝葉」。這點上,從周朝的鎬京六師、成周八師、殷八師,一直到隋唐的府兵、宋時的禁軍廂軍,可謂一脈相承。天子也相信只有手握重兵,居重馭輕,才能高枕無憂。

    然而眼下的情況卻是翻轉過來的「枝強幹弱」。天下最能戰的軍隊首推遼東前線的遼兵,其次是負責剿匪的左良玉部。京營除了黃得功率領的大軍尚能一戰,剩下的就連當儀仗隊都欠奉。

    而遼鎮卻已經形成了真正的地方軍閥,山海關外再沒有一寸官田公土,儘是遼鎮武將的私地。至於遼兵,也絕不知道上有天子,只會對自己的家主、將軍效命。孫承宗當年提出「以遼人守遼土」,「重將制兵」之類看似有理有據的建議,其實說穿了是對遼東將門的妥協。

    按照朱慈烺後來接觸到的往來公函,袁崇煥單馬斬文龍,背後依稀也有這個黑乎乎的影子在。雖然有些過於陰謀之論,但是東江之亂,最大的受益人,除了建虜黃台吉之外,也就只有遼鎮了。自此之後,登萊、東江方面,再難與遼鎮爭食每年九百萬兩的遼餉。

    至於剿匪的左良玉,雖然還沒有遼鎮那般聲勢,但是今年三月潰兵數十萬,聲言餉乏,欲寄帑於南京,提兵東下,艨艟蔽江。南京士民一夜數徙,文武大吏相顧愕眙。只差改旗易幟,檄文反明瞭。

    當時李邦華正從南京都察院調任北京都察院,行至九江,乃停船檄告左良玉,責以大義,發九江庫銀十五萬兩,孤身入營,開誠慰勞。左良玉這才息兵回歸信地,發誓殺賊報國。僅憑這兩件事,李邦華的能幹和膽氣,就讓朱慈烺牢牢記在了心上。

    「我在宮中,聽傳聞說當日憲台言道:『中原安靜土,東南一角耳。身為大臣,忍坐視決裂,袖手局外而去乎!』可是如此麼?」朱慈烺緩緩道。

    李邦華聞言,心中又是一片暖意,暗中激盪。身為儒臣,如何能夠抵禦立德、立功、立言這「三不朽」的誘惑。然而上下千年以來能夠立德的鴻儒終究是一隻手就數過來了,自己並不奢望。至於立功,雖然自認不算庸碌之輩,但未必能名留史冊。而現在太子殿下當眾引誦了自己的原話,也是值得欣慰的不朽之言。

    「臣的確說過。」李邦華壓抑著內心的激動,老成應道。

    「也只有憲台這樣的忠義之士,方能說出這樣的話來。」朱慈烺對左右一掃,看得周鏡、田存善等人心頭直跳。太子卻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又道:「我今日出宮,是奉旨提督京師賑災防疫之事。陛下聽說百姓有闔家死絕者,每日都要燒化百人,實在是心中哀痛。我身為人子,不能不替君父分憂。可恨如今人浮於事,竟然連潛邸都沒打掃出來。我卻是不能再等的。」

    田存善微微一縮頭,再次硬抗了這個黑鍋。

    李邦華心中頓時瞭然。太子於他,乃有君臣之分,地位天然,並不需要收買拉攏。之所以說了那麼多暖人心的話,原來是在這裡等著。

    ——太子是怕自己亟亟出宮之事被人彈劾啊!

    「太子殿下純孝。即便有二三迂腐禮臣胡言亂語,也難敵天道人心。」李邦華鎮定道。他是都察院長官,只要壓一下,那些御史言官多少要給點面子。國朝言官罵人,各個不留陰德,若不壓制,恐怕未必會給十五歲的太子留顏面。

    「我倒不怕桀犬吠堯,」朱慈烺知道他會錯了意,微笑道,「只是救濟防疫之事不能拖沓。這點上還要總憲費心費力。」

    京師的治安整治由五城兵馬司、錦衣衛、巡城御史負責。其中錦衣衛是上直親衛,天子親軍,朱慈烺指揮不動。五城兵馬司是正六品秩,倒是不敢不買太子的面子,但是它婆婆太多,在治安防盜上,要聽兵部的話;在抓捕犯人上要聽刑部和都察院的話;就連稽核京師物價、疏通下水道,都得聽錦衣衛的話。

    朱慈烺早就考慮過自己的切入點,那就是都察院。借重李邦華這位能幹、肯幹的老臣乃是既定之策,這番偶遇只是錦上添花,讓兩個沒有聯繫的人之間多了一份親近而已。就算沒有遇到李邦華,朱慈烺也早就有召對憲臣的準備。

    李邦華突然有些羞愧,曾幾何時,當年的朝氣在閒住中消磨殆盡,如今自己也成了一個只會當官的官僚。看到太子把事放在心上,卻不急不躁,穩操穩做,李邦華也不免多了幾分信心。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2-18 02:40 AM

十四 從從來不識君王面(八)

    「殿下,」李邦華問道,「這大疫來勢洶洶,非良醫難得對陣之藥,尋常人家又能如何防治?」他雖然有了信心,但也不相信老天爺真會給太子面子,讓如此狂暴的瘟疫一朝消散。

    「我也不妨直說,」朱慈烺微微皺眉措辭道,「要想治好這瘟疫,幾乎是不可能的。」雖然在醫案中有成功治癒鼠疫的記錄,但與其花那份功夫,還不如去救更多的人。兩利相權取其大,兩害相權取其輕。這是朱慈烺前世今生都奉為圭臬的信條。

    「不過,我卻可以將之控制住,不讓它瘋狂蔓延。」朱慈烺看了一眼宋弘業,又轉向李邦華道:「只要全城一心,疫情必能得以控制。」

    「兵法云:上下同欲者勝。這句話裡真正的難點卻是下面人未必能與上峰同欲。然而如今情形卻又有不同,百姓誰不想在這洶洶大疫裡活下來?」朱慈烺繼續道:「既然下面的百姓想活,公家又想救,同心同欲,乃是自然之意。」

    「殿下此言深契世情法理。」李邦華倒不是在溜鬚拍馬,而是由衷認可太子的見解。剛才聽太子說這病近乎絕症,雖不出所料,卻終究有些失望。然而太子又說能夠遏制,這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再聽太子以兵法解眼前之局,這位老臣心中又燃起了必勝的希望。

    「怕的就是那些無能官吏,不會做事,只會做官。不顧百姓死活,只重頂上烏紗。」朱慈烺輕輕在桌上拍了一記,眉頭已經皺起來了。

    「官場弊事之重,恐怕還在太子所察之上。」李邦華身為都察院長官,目見耳聞,對於如今的官場已經失望到了極點。雖然仍有清正忠義之臣,然而這些人稀罕得已經無法撼動百年積習,更無法撼動那一層層的灰色利益鏈。

    就如外軍軍餉,按照慣例京官要分潤六成,就算是在建虜入寇、亂軍猖獗的時候都沒有過分毫讓步。

    清正的大臣們做不到,難道太子就能做到了麼?李邦華想起自己當年去職之前,曾將京營之弊徹底陳情天子,幾乎是與整個官場撕破了臉。結果如何?天子為了保住自己性命,只能下旨閒住。

    這一閒就閒了十年。

    十年後,自己已經垂垂老矣。

    李邦華心中一片蕭索。

    「所以,」朱慈烺輕輕點著檯面,「我要以軍法治吏,與這大疫堂堂對陣。故而要有正兵臨敵,要有輔兵疏通,要有虞侯糾察,要有伏路暗探。至於將領,要有能敢於任事衝鋒在前的,要有沉穩執重鎮守在後的,要有機謀百出隨侍身邊的,要有剛正嚴明賞罰必信的。憲台以為如何?」

    「太子所言,句句切中兵法要旨。」李邦華知道年輕人血氣方剛,總是將世界想得太美好,實際操作上哪有那麼容易!

    「只是一廂情願,對吧?」太子笑道。

    「臣以為,將兵之法重在如臂使指,否則下面各種情弊阻礙,實在讓人寸步難行。」李邦華沒有否認。

    「確如憲台所言,」朱慈烺斂容道,「所以糾綱紀,信賞罰之事,我便委託於憲台了。」

    「臣入言台日短,且閒居十年,實不足以當太子重托啊。」李邦華說這話的時候心中未免酸辛。

    在大明官場上,關係盤根錯節,有師徒、同窗、同年、同鄉、同黨。找對了關係,官員在官場上便游刃有餘。若是找錯了,非但辦不成事,說不定連頂上烏紗都保不住。而作為李邦華這樣的老臣,他的座師早就致仕了,同窗多半不在,而同年、同鄉卻都是需要政治利益交換的關係。再加上他從未督學一方主持掄才大典,也沒有學生。

    簡單來說,雖然身為正二品大員,但李邦華卻是個沒有勢力的大員。這也是崇禎年的特色,連宰輔都是十幾年前才入仕的進士,若是放在嘉靖、萬曆朝,李邦華這樣缺乏權勢的孤臣,根本不可能主持都察院這樣的重要部門。

    朱慈烺微微點了點頭:「憲台這是老成之言。若是給憲台賞罰之權呢?」

    「那就得看賞罰輕重能否讓人動心了。」李邦華道。

    御史言官屬於位卑權重的官員,朝廷就是要這些卑官不惜前程。結果卻也因此讓言官們變成了賭徒,乃至瘋狗。他們是官場上最敢於捕風捉影,挑起事端的,一旦成功,聲名鵲起,名著青史。即便失敗了,反正也只是個小官,收拾行李回家做個富家翁也沒什麼不可。

    對於這樣的人來說,無論是給錢還是加官,要讓他們動心都不容易。

    「賞不能令其動心,那就只有罰了。」朱慈烺臉上沉了下來:「大疫之下,權貴庶民誰都逃不了。若是御史們不知勤勉辦事,等到禍從天降的那一天,即便國醫聖手也救他們不得。這個道理,憲台得跟他們講清楚。」

    李邦華心中暗暗納悶:這些大道理,我自然不會不講,但是太子這話,怎麼聽起來更有深意?莫非是陛下此番給了太子便宜之權麼?

    「讓他們上菜吧。」朱慈烺對田存善道:「大家一起吃些,下午還有事做。憲台,權當現在軍中,一切俗禮先放一旁吧。吃飽了才好幹活。」他又招手讓田存善過來,壓低了聲音道:「讓廚下再蒸兩碗蛋糕。」

    雞蛋打勻之後,隔水蒸個片刻,便凝得軟滑如糕。這種蛋糕最適合年紀大的人拌在飯裡,開胃潤喉。

    「奴婢這就去。」

    李邦華雖然年邁,但不耳背,當然是聽得清清楚楚。太子沒說這是給他蒸的,但顯然是因為他坐在這裡,才臨時讓廚下加出來的。這份細緻怎能讓老臣不感動?李邦華想起當日陛見天子,崇禎帝也是溫顏問對,如同親人。這樣的皇帝無論放在哪朝哪代,都算得上是英明仁善之主了。

    可如今,卻事事都透著不堪之兆。

    朱慈烺微微閉目,靜養精神。因為年歲的原因,他已經有些疲憊了。

    身為太子,每月的伙食銀有一百五十餘兩,和萬曆朝一樣。

    崇禎省吃儉用僅限於皇帝本人和后宮妃嬪,並沒有省儉到太子頭上。充足的營養和合理的鍛煉,讓朱慈烺的身體一向很好。然而體能精力遠沒到生理巔峰,這就是為何從唐宋至今,出仕為官必須要年滿二十,否則根本無法承負起繁雜的公務。

    ——大明難道就靠我們這屋子老弱病殘撐起來麼?

    朱慈烺跟自己開了個玩笑,不過卻有些苦澀。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2-18 02:43 AM

本帖最後由 朱鳳清 於 2014-2-18 02:49 AM 編輯

十五章 早附鳳翼攀龍鱗(龍一)

    還真的是老弱病殘。

    朱慈烺滿打滿算是十五歲,當之無愧的「幼」。李邦華六十九,馬上就到古稀之年,可謂「老」。田存善五體不全,是殘疾之人。那些身材魁梧的大漢將軍、東宮侍衛,卻是「病」。

    病在心裡。

    他們只知道為了自家榮辱富貴算計,卻不知道覆巢之下絕無完卵的道理。別說讓他們去送死,就算是讓他們勞累些,都是怨氣沖天。

    然而朱慈烺卻不能不用他們。因為他實在沒有人可用。身為太子,看似威福無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然而真正處在那個位置,才知道什麼叫做掣肘。在他身邊全是一張張帶著鐵鉤的網,只要掙扎得稍稍用力,痛的就是自己。

    這種狀態,甚至不如朱慈烺前世。那時候他身為大中華區總裁,對於屬下去留,以及集團政策調整,尚且還能做到一言以決。以至於這十幾年來,朱慈烺朝思暮想的並非其他,而是能夠恢復往日的權柄。

    哪怕只是一個小部門,以他的能力和閱歷,憑風借力,勢必能夠撕開一道大口子。然而紫禁城卻是密不透風,逼得朱慈烺不得不冒險行極端之事,這才勉強掙扎出一個生存空間。

    不過這一切隨著出宮,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此刻的朱慈烺,已經將束縛自己的繭蛹撕破了一個小口,接下去將是令人膛目結舌的驚天之變。

    十五年沉心忍性,終於要到頭了!

    ……

    朱慈烺從「好再來」出來,站在安全區域遠遠看看了東城門下的人群,其中有幾個已經明顯感染了鼠疫,估計連天黑都熬不到。這些人身邊仍舊聚攏著難民,麻木地看著死亡降臨。他們並不畏懼死亡,對他們來說死亡簡直是福利。

    朱慈烺帶著大隊人馬很快就轉道十王府大街上的信王府邸。

    來到這個時代的王府井,並沒有讓朱慈烺沉靜的心有任何變化。他更關注府邸本身。他記得曾有宮人說,信王府的匾額是溫體仁寫的,然而此刻已經被人用黃綢包了起來,只有紅牆黃瓦,表明這裡是藩王府邸。

    在王府大門前,是二畝空地,全由二尺見方的青麻石鋪就。按照太祖朝的規制,藩王可以有三隊護衛,每隊三千人。這塊空地就是用來給藩王衛隊整理隊列,擺開儀仗的。

    「殿下,」田存善見太子站在拴馬樁前不動,「裡面恐怕還沒來得及收拾妥當。」

    「看看再說。」

    朱慈烺命人開了中門,率領眾人魚貫而入。

    宋弘業從未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能夠步入王府,心情激盪,每一步都用心提著腳,生怕踩到不該踩的石磚。其他人都是能夠進出大內的,對於這潛邸倒不覺得有什麼稀奇,而且許多地方因為年久失修,已經顯露出破敗之象。

    崇禎與其兄天啟帝的感情極好,十王府街雖然匯聚了十座王府,整個明朝最多時候同時住過六位藩王。信王邸佔地一百八十餘畝,佔了十王府總面積的五分之一強,大門正對紫禁城。這在寸土寸金的北京城裡,已經是十分駭人的了。即便如此,因為信王趕著大婚,匆匆修葺,讓天啟帝覺得委屈了弟弟。

    這座王府按照明朝藩王王府制度,嚴格按照中軸線佈置建築,其主要建築前為端禮門,一前一後,一左一右四道門戶,中為主殿承運殿,後為寢宮,最後是御苑。圍繞主體建築還有名為堂實為殿的四堂、四亭和台、閣、軒、室、所等五十多處,規模宏大。

    「這種佈局叫做廊廡院。是在南北兩端建正殿,東西兩側建迴廊,中軸線的兩旁佈置陪襯的配殿。」朱慈烺突然招呼宋弘業上前,親自對著王府指點起來。

    宋弘業早就看得目不暇接,聽到太子說話,更是專心致志,緊張非常。雖然太子只是指點建築,身邊所有人卻都豎起耳朵,希望能夠從中聽出一些深意來。

    朱慈烺繼續道:「我只看過平面圖,恐怕咱們今天是走不完的。田存善。」

    「奴婢在。」

    「寢宮打掃得如何了?」朱慈烺問道。

    田存善剛才悄悄落後一步,已經安排了人去打聽情況,此刻見太子發問,正好應對道:「回太子,寢宮有三間暖閣已經可以下榻了。」

    「所以你還是能做好事的嘛。」朱慈烺隨口激勵了一句。

    田存善頓時心中湧起一股暖流,口中稱道:「是殿下運籌得好,奴婢等只是動動手罷了。」

    「我今天本想見見東宮屬官,看來承運殿是不能用了。」朱慈烺略有遺憾道。

    「殿下,」田存善腦中一轉,「如今天熱,也不怕風,可以在安樂園召見大臣。」

    信王府園林由三個不同風格的園子構成,走道不用磚鋪,而是根據不同的要求,利用卵石、鏤空磚或是小塊碎磚構成。園子四周都有圍牆,牆上開出形狀各異的窗孔和洞門,使人們行經其間時,見到園內景色一角,如同畫幅,移步一景,終究不能得見全貌。

    這三個園子中有兩個帶有池塘,其中一個大的便是安樂園,俗稱大花園。

    安樂園中池塘之南有更衣亭,池北有梳妝樓。可登臨賞水,可泛舟垂釣,可更衣休息,乃是王府粉白黛綠者可以消遣遊冶的地方。同時因為地方寬敞,配樓齊全,也是王府舉行各種慶典的場所。

    田存善知道太子出宮之後,很快面臨選妃大典。在那之前,四司女官肯定要撥下來。這些女官地位不如太監高,但心眼不比太監大,若是讓她們跟宦官們一樣住邊房,未來應景的時候就免不得落井下石。

    女官跟宦官到底是兩個體系,東宮典璽能夠壓住宦官,卻壓不住女官,田存善只好抱著交好的心思,讓人將大花園與寢宮一樣優先收拾出來。這裡的梳妝樓可以讓女官們臨時住一下。而且太子若是要召見大臣議事,這裡也不算失禮,可謂一舉兩得。

    眾人在先來的宦官引領之下,來到了大花園。田存善積極地走在前面,一雙眼睛四下掃蕩,尋常能夠排班站列的地方。終於,讓他在池南的更衣亭下找到了一塊一畝多的空地,興奮道:「殿下,這兒只要擺上屏風,拉上帷幔,便是個不遜於平台的好地方啊。」

    朱慈烺望了過去,環視四周,目光落在了隔水相望的梳妝樓。

    田存善見太子殿下的眉頭一點點緊了起來,渾然不知道哪裡不如太子心意,耳朵一懵,只聽到自己悶鼓一樣的心跳聲。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2-18 02:48 AM

十六章 早附鳳翼攀 龍鱗(二)

    「就在這裡吧。對面安排侍衛,不要讓裡面住人。」

    太子終於吐口了,讓田存善大大鬆了口氣。他順著太子的目光望過去,突然發現這梳妝樓的確十分礙眼,非但礙眼,簡直讓人想拆之而後快!不說這裡議事那邊能否聽到,光是想想有人居高臨下看著太子,就足以讓人心中不悅。

    ——萬一有個居心叵測之徒,手持一張強弩……

    田存善腦中閃過一個更讓他毛骨悚然的念頭,連忙偷偷搖頭將之甩了出去。

    朱慈烺也不耽擱,道:「都已經過了午時,父皇哪怕再糾結,明旨也該下來了。田存善,你去打聽一下,然後回來報我。東宮裡面我常看的書冊也都帶點出來。」

    田存善連忙應聲領旨,交代了隨行小宦官好好伺候,小跑著離開了太子的視線。

    朱慈烺又對周鏡道:「周鏡,兩件事。」

    「臣聽令旨。」周鏡連忙上前應道。

    「第一,潛邸的侍衛要盡快展開。」朱慈烺道:「這兒要比端本宮還大,人手要配足。」

    「有臣在,殿下敬請安心。」周鏡連忙表態,讓太子知道自己有信心、有決心、有能力保護好一國儲君的安全。

    朱慈烺是個有膽子在鼠疫區散步的人,豈會擔心自己府邸的安全?他這是話中有話,偏偏周鏡沒有領悟。這也難怪,若是換個三十歲的太子,周鏡難免要好好挖掘一番。然而現在這位太子只有十五歲,這不正是個有一說一的年紀麼?

    「你看要配多少人手?」朱慈烺不得不引導周鏡往正路上思維。

    「臣以為,用不了太多。」周鏡果然沒有能夠明白太子真正的意圖:「這裡雖然是比端本宮大,又在宮外,不過周圍都是王府,火鋪密集,尋常人還沒走近就已經被趕走了。臣見外面的攔馬鐵也沒毀損,漆一下……」

    「周鏡。」太子語重心長地叫了一聲。

    「殿下?」周鏡茫然問道。

    「藩王就國,照祖制是九千護衛。」朱慈烺提醒道。

    「殿下,」周鏡笑道,「那是因為藩王要遠離京師,必得有人拱衛。而且從洪熙、宣德之後,藩王衛隊就沒那麼多人了。」

    朱慈烺抬起頭,不想說話了。見周鏡這麼愚魯,那第二件事說都說不出口了。

    宋弘業一直小心翼翼地跟在旁邊,實在忍不住像是看白癡一般看著周鏡。他心中暗道:我朝權貴們撈錢的時候比猴兒還精,現在這位莫非是在裝傻麼?太子這已經是明打明地是說要擴充親衛了呀!

    ——我只是個不入流的吏目,與這位東宮侍衛雖說是天壤之別,但眼前這個機會若是不踩他一腳,如何表我忠心?太子之前就告誡了自己,惟忌懶、貪、庸!此時若是不說話,豈不是坐實了那個「庸」字?不過……若是這位周爺報復起來,我一個吏目,如何擋得住?

    不自覺中,宋弘業心跳如擂鼓,額頭上汗津津一片。

    ——也罷!權當投名狀吧!

    宋弘業暗暗一咬牙,喉結滾動,上前挪了挪,低頭看地,躬身拱手,謙遜道:「殿下,卑職身在兵馬司,常聽說京師有飛賊,專乘著王府新修闖空門。如今殿下微服出來,排場不彰,就怕有蟊賊瞎了眼闖進來。」

    「空置這麼久的王府,有什麼好闖的?」周鏡不以為然。

    「呵呵,爺您是大富大貴的人,哪裡知道這王府裡再不起眼的東西,搬出去都夠小民吃個十天半月的?」宋弘業說得謙遜,又順手抬了抬周鏡,倒不讓這位國舅覺得刺耳,反還有些淡淡的優越感。

    「周卿想必不會讓這些蟊賊得手。」朱慈烺冷聲道。

    周鏡再遲鈍,也終於聽出了太子語氣不善,心中大大叫苦:我怎麼得罪您了呀,我的千歲爺啊!

    「殿下容稟,」宋弘業道,「這些蟊賊都是從小練出來的,飛簷走壁,鑽洞潛水,花樣多得數都數不清。俗話說,只有一日捉賊,哪有千日防賊的?卑職敢請殿下廣建衛隊,遍設旌旗,震懾宵小。他們知道了太子入住潛邸,自然不敢有什麼歪念頭。」

    朱慈烺微微點頭,像是仔細考慮宋弘業的建議,良久方才道:「這倒是一個法子。」

    周鏡被太子敲打之後,不敢有異議,反正加派人手又不是他出錢。

    「周卿,你意下如何?」

    「宮外的確不比宮內,宋弘業所言的確不可輕忽。」周鏡道:「臣一定加派侍衛,確保殿下無恙。」周鏡還是沒有明白。

    朱慈烺卻已經失去了耐心。

    「這還是十王府街,到了外城又如何?」太子冷聲道:「孤受命賑濟京師大疫,更不可能只在九門之內,捨棄關廂、郊縣之民。再者,凡有大災大疫,多有亂民團聚,你身為東宮侍衛長官,這些可都有腹案否?」

    周鏡被朱慈烺如此逼問,腦中一個激靈,終於意識到太子之前提到藩王衛隊的事,並非隨口言及,而是點撥自己啊!雖說藩王就國有三隊護衛九千人馬,但仁宣之後也就只有萬曆帝的愛子——福王就藩的時候派出過一萬兵馬,而且送到了地方,大隊人馬也就回來了,哪有敢常駐的?

    退一萬步說,這兵權上的事,是個十五歲太子能想當然說要就給的麼?

    是自己一個勳戚能夠置喙的麼?

    「殿下,」周鏡硬著頭皮道,「臣以為,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那些地方,還是臣替殿下去吧。」

    「那孤出宮為的是什麼?只是讓你少跑兩步路麼!」朱慈烺的口吻愈發嚴厲起來。

    太子總是壓著聲音說話,就怕自己處於變聲期,一旦大聲就喊出破音。如今這壓抑的聲線落在周鏡和宋弘業耳中,不啻為霹靂炸雷。周鏡是擔心自己失了儲君寵信,宋弘業卻看多了話本雜曲,尤其是《三國》《說唐》,登時腦補出了朱慈烺的真心:太子這是要執掌兵權啊!

    ——身邊都是一幫白癡,真是辛苦。

    朱慈烺恨不得大聲吼出來,在嘴裡轉了幾轉之後,終於還是忍了下來,平聲道:「古時忠臣嘗有言說: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何況孤是天家子弟,若不能身先士卒,憑什麼看著他家子弟躺風冒雪出生入死?周鏡,你是皇親,許多事孤不便說你,但是論說為國盡忠,為天下盡能,你實在還有極大可改善之處。」

    周鏡聽得一身冷汗。雖然太子說得很客氣,但字裡字外都是說他無能、不忠。這對於一個臣子得是多大的批評?周氏純粹是靠皇后才發家的,在周後受封之前,周家是實實在在的低賤小戶,周奎甚至要在街頭靠給人算命過活。如今被皇后的嫡子指摘,周鏡更是心中騰起難以言喻的苦楚。

    「你把這裡收拾一下,我午睡起來之後召見東宮屬官。」朱慈烺終於放過了他。

    周鏡應了一聲遵旨,嘴唇微微蠕動,鼓起勇氣問道:「殿下剛才說兩件事……」

    「罷了,你做不好的,我再找人吧。」朱慈烺負手而行,招呼宋弘業道:「你跟我來。」

    宋弘業本以為太子要去午睡,又見太子叫自己,心中一喜:太子殿下說賞罰必信,果然是雷厲風行,這就要給我好處了麼?一念及此,剛才的忐忑頓時煙消雲散。

    朱慈烺帶著宋弘業出了大花園,沿著府中小路曲折散步,權當消食。周鏡不敢違抗太子令旨,親自監督佈置,派了心腹緊隨太子身後侍衛。太子並不多說,也未往寢宮去,而是又進了另一處園子。

    這園子沒有池塘,卻有一座太湖石壘砌出來的假山,玲瓏剔透,盤回迂取的石徑貫穿其間。隨著石階攀援其上,假山上還建有一個懸空兀立的八角攢尖頂小亭。小亭沒有正脊,只有垂脊,宛如併攏五指作鳥啄狀,頂上正中是銅質鎏金的圓球寶頂,光彩奪目。

    朱慈烺留下了侍衛,帶著宋弘業上了假山,進入亭中,停息觀眺,長抒一口氣,道:「這園子如何?」

    宋弘業作為書吏,多少看過些雜書。固然不能如那些才子一般脫口成章,卻也能拽幾句文辭,當即吹捧道:「潛邸有南園之精美,又不失北園之雄奇,當是天下名苑,只是尋常人無福領略,倒讓外面那些俗園喧囂起來。」

    「這園子即便在南方,也不算是丟人的。」朱慈烺前世沒少參觀過那些名園,兩相對比,也覺得宋弘業說得中肯客觀。他伸手拍了拍柱子,激起一層薄灰,也不介意,只是搓著手對宋弘業道:「可惜這園子住不久了。」

    ——太子是什麼意思?

    宋弘業心中一驚:又是要兵權,又說潛邸不能久居,難道有問鼎之心麼!可這也太急了吧,才十五歲啊……

    「我看你是個明白人,也有忠心,便與你直說吧。」朱慈烺目視園中,看都沒看宋弘業,完全不知道那個小書吏已經被嚇得心驚膽戰了。他道:「朝廷中庸碌之輩猶如過江之鯽,如今又有人彈劾秦督孫傳庭,殊不知此乃自毀干城!一旦孫傳庭不存,北京淪陷也就指日可待了。」

    相比有心謀奪皇位,做出一個悲觀的預言完全就不算事了。宋弘業這才輕輕抹去額角的汗水,大大鬆了口氣。他道:「殿下無須悲觀,想來朝臣中也有明眼人,不會讓那些庸臣得逞的。」

    朱慈烺搖了搖頭:「朝中即便有明眼人,也已經派不上用場了。如今這個國家已經從上爛到了根子上,像李邦華那樣的能臣,也失去了銳氣。邊臣中盧象升、洪承疇之類都算是帥臣,然而死的死,叛的叛,再無一個能夠獨當一面的方面之臣。名將如曹文詔、曹變蛟、滿桂、何可綱、趙率教……也都身隕。哼,你看看現在那些將軍,誰還真把皇帝放在眼裡。」

    這些話只有皇帝和太子能說,其他任何人說,都免不了一頓大棒。

    宋弘業躬身在後,不敢出聲。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2-18 02:52 AM

十七章 早附鳳翼攀龍鱗(三)

    「而且,」朱慈烺無奈道,「父皇陛下也已經撐不住了。他總是想一振皇綱,重整乾坤。但是眼裡不肯揉沙子,不能容下那些貪庸之臣,以至於現在就連貪庸之臣都沒有了。」

    宋弘業頗有些難以理解,心中暗道:別說九五至尊的天子了,就是普通老百姓有幾個眼裡存得了沙子,胸中容得下惡徒的?你自己不也恨貪、庸、懶之徒麼?

    不過聽到最後一句,宋弘業才算明白過來。太子的意思是,貪庸之官好歹還要做事,而現在的大臣非但貪庸,就連事都不做了!

    ——國家真的已經爛到這個地步了麼?

    宋弘業興起一股寒意,第一次感覺亡國之禍離自己是如此之近。

    「振華。」太子突然稱呼起宋弘業的表字,頓時讓宋弘業受寵若驚,連忙答應。「你幫我跑一趟,去找國子監司業沈廷揚。跟他說清楚是我想見他,他問什麼就答什麼,不用隱瞞,就是別太過張揚。」

    「卑職遵旨。」宋弘業沒想到自己第一個任務竟然這麼簡單,只是跑腿去召個人來。想那人有名有姓有官職,就算綁也能綁來了。

    朱慈烺點了點頭,示意他可以去辦差了。

    宋弘業也不耽擱,乾淨利落地行禮告退,健步下了假山。

    朱慈烺見宋弘業漸漸遠去的背影,看得出他腳下生風,心中激盪,心頭湧起一絲罕見的滿意。作為一個成熟的管理者,朱慈烺並不會對下屬苛全責備,更不會不通人情。他想要的東西很簡單,那就是工作態度。

    宮中的宦官們辦事成果和效果都算不賴,但是除了外放撈錢,他們對自己所做的差事沒有一絲半點的熱情。然而身為太子,手中最大的人力資源只有這些閹人。如果不能充分利用這筆資源,只是妄想自己王霸之氣全開,招徠江湖豪傑衝鋒陷陣,那純屬癡心妄想。

    朱慈烺在心中草草措了辭句,打下薦疏的腹稿,打算等宋弘業在防疫工作上有些成績的時候給他一個官身。這倒不全是千金買骨的把戲,更是對自己人的栽培。從這個時代學到的帝王術中,天子必須要學會「異論相攪」,以平衡之術駕馭朝堂。而事實上,這純粹就是黨爭的淵藪。

    朱慈烺不奢望能像滿清皇帝那樣大興一言堂,將國家官員視作私奴,不過培植自己的鐵桿忠臣,做得再早都不過分。

    「大臣們來了就叫醒我。」朱慈烺獨自站了片刻,感受了一下這艱辛得來的自由,回頭對內侍吩咐道。

    ……

    宋弘業跑得足下生風,好像年輕了十歲。他沒有馬上去國子監,而是回了東城兵馬司自己的直房。一進門,他就風風火火將自己平日裡熟識的書辦、幫役招攏過來。這些人都是官員私聘的小吏,不像他這樣的經制吏在吏部掛了號,來去由心。

    宋弘業看著下面擠著站了足足十來人,心中一陣滿足。他家世代為吏,終究還是底蘊深厚。這些熟手走了之後,東城兵馬司恐怕得手忙腳亂一陣了。

    ——這麼多人,恐怕比太子的心腹還要多些!

    宋弘業垂頭整頓面容,不喜不悲,緩緩問道:「知道太子出宮之事麼?」

    「宋爺這是怎麼了?」下屬中有親近的,上前笑道:「衙門裡八成的人都趕街上去了,誰還不知道啊。」

    「咳咳。」宋弘業乾咳一聲,提醒他注意場合。見他識相地退回原位,方才壓抑著心中的狂喜,故作風輕雲淡道:「蒙太子垂青,如今我已經被調去了太子身邊,令旨怕是馬上就要來了,特意回來跟你們敘舊告別的。」

    下面眾人頓時面面相覷,後排的人開始交頭接耳,一片嗡嗡作響。宋弘業也不阻攔,只聽得嗡嗡聲中隱隱透出恐慌之聲,漸漸放大。終於有人叫道:「宋爺,您這一走,我們可怎麼辦啊?」

    這些人雖然是熟手,但是在這個時代誰會注意工作效率?上頭的吏目哪個不是排斥異己,安插私人,解決親戚故舊的就業問題?尤其是兵馬司,放在後世就是警察、稅務、工商、城管、環衛的綜合體,無論哪一塊都是油水豐厚。一旦失去了宋弘業這頂保護傘,這些幫役就算還能留在兵馬司,地位也肯定是一落千丈,過去的肥油別想再沾上一滴。

    「唉,你這說的,咱心裡也不好受啊。」宋弘業歎了口氣。

    「宋爺,我家老子可是打老宋爺時候就跟著隨差的,您可不能這就撇了我啊。」有人帶著哭腔叫道。

    其他眾人有資歷的報資歷,有功勞的報功勞,各個跟宋弘業都有撒尿玩泥、出生入死的說頭,倒像是誰都不能舍下。

    「只是這番太子親自下了令旨,老哥我不走也不行啊!」宋弘業故作為難道:「我其實也不想過去。想東宮那邊都是些文人,未來的宰相,哥哥我過去就是個端茶倒水的份……哪裡有兵馬司這麼悠哉!唉!」

    這些底層的小吏哪個不是火眼金睛?對宋弘業這副作相半信半疑。有人試探問道:「官人過去了,多半能進個官身吧?」

    國朝的官員來源有科舉、有封蔭、有監貢,還有就是吏目銓選。照《明會典》所說,吏目三年一考,三考滿後可由吏部選官。宋弘業在兵馬司已經一干二十年,並非沒有資格當官,只是當個清水官,遠不如自己手上的肥差,自然不願意換位置。

    「就算有官身,也只是個清水官罷了。」宋弘業重重搖了搖頭:「雖然太子殿下立馬有個大差事給我,不過等太子辦完了差,回了宮裡,恐怕哥哥全家就得喝西北風去了。到時候還要幾位幫扶些個。」

    堂下一片靜寂。

    被排擠出兵馬司,終究是日後的事,而現在看來,跟著太子走,遠景近景都不怎麼妙啊!

    「宋爺,屬下有句話,斗膽請宋爺參詳。」後排中突然走出來個八尺多高的漢子。他一身粗布褐服,手上指節寬大,滿臉絡腮鬍子,圓圓的蒜頭鼻安在面孔中央,眼睛細小,卻連鼻樑都看不見。

    宋弘業看了他一眼,挪開眼神:「春哥怎麼說?」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2-18 02:57 AM

十八章 早附鳳翼攀龍鱗(四)

    武長春本是保定府人氏,父親那輩才來了北京討生活。因他長相醜陋,又不拘小節,頭髮一直亂蓬蓬的,連髮髻都隱沒了。更別提那把大鬍子,鬚髯如戟,總讓人覺得殺氣騰騰。

    他實實在在只有三十五歲,因為老相,總讓人以為是五十三,連北京城最最葷素不忌的媒婆都不肯登他家大門。

    不過有一樁,在整個東城兵馬司裡,若說目光如炬,思維縝密,就連那些書辦都不如這個粗漢。

    宋弘業明白一個道理:可以任人唯親,但不能排擠有本事的人。故而他心中不喜武長春的醜貌,但總還是一口一個「春哥」叫著,著意拉攏。這些年來,武長春也的確立下了不少汗馬功勞。

    「宋爺,」武長春一抱拳,「聽說太子這次出宮,是為了防疫賑災的。」

    「這大家都知道了。」有人嘟囔一聲。

    宋弘業看著武長春:「繼續說。」

    「屬下倒覺得不止如此。」武長春道了一聲,收了聲。

    宋弘業終究還是得配合地問上一句:「為何?」

    「人說反常就是妖。太子也太著急了些。」武長春眉頭不自覺皺在了一起,道:「一沒有聖旨詔諭百官,二沒有太子儀仗,三沒有召見屬官。想太子撫軍不過就是為了提升軍民士氣,沒有這三樣,他出與不出又有什麼區別?所以小子認為,太子不光是為了賑災才出來的。」

    宋弘業微微頜首,暗道:這醜漢還有些本事。只是礙於眼光,許多事不知道罷了。他道:「太子午睡之後就要見屬官,明旨最晚明天也就下來了。至於儀仗,那是太子不在乎,而且以太子之英明,恐怕不僅僅是提升士氣。」說著,宋弘業將自己如何被太子看中,一路上太子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基本屬實地轉述給了這群心腹。

    唯一誇大其詞的地方,也只是太子對他的禮遇和青睞。

    武長春細細聽了,一個字都沒有漏過,心中暗道:若這些真是太子所做所言,那可就不是英明了,簡直是聖主啊!這該不會是宋弘業為了騙大家過去幫他,故意幫太子粉飾吧?

    他旋即問道:「宋爺剛才說的大差事……」

    宋弘業剛才只是隨口加了個「大」字,被武長春提出來一問,只好自己圓場道:「一者自然是在兵馬司和東宮之間交通消息,再者嘛,我等會要去國子監找沈司業,太子另有要事。」

    國子監不是東宮系統。沈廷揚名不見經傳,肯定也不是東宮官,否則等會屬官朝拜自然就見到了。太子急急忙忙讓他去找沈廷揚,多半是有不足為外人道的重任。這裡九成九不會跟他宋弘業有什麼關係,但含糊其辭,說得好像他也能參與其間,自然能得屬下的崇拜、忠心和敬畏。

    武長春兩條細目微微一瞇,腦中已經閃過了好幾個念頭,暗道:太子突然要見個外官,恐怕真是有其他心思。想那國子監要人沒人,要錢沒錢,他見個司業有什麼用?莫非是要討幾個監生當文書麼?

    不過這個消息足以證明,太子不是單單出來賑災防疫的。再看太子不疾不徐的將總憲捏來揉去,這手段放在大明朝歷代皇帝之中也是不多見的。

    ——與其留在兵馬司給人奔前跑後,不如去太子那邊搏一搏!

    「宋爺,」武長春抱拳道,「太子英明,又是中宮所出,日後繼承大統乃是題中之意。宋爺能夠從龍得功,實在是祖上積德、宋爺仁義,上天賜福的結果。」

    ——你要是能學會拍馬屁,也不用當一輩子的白役了。

    宋弘業聽著這蹩腳的馬屁,心中暗為這個貌醜人才惋惜一聲。

    「不過,這屋裡都是宋爺的貼己人。」武長春又道:「大家都想跟著宋爺奔富貴去,但若是大家都走了,宋爺在這東城兵馬司還有說話的地方麼?縣官不如現管,許多事哪怕天王老子說了,幾位兵馬也未必會聽。」

    宋弘業微微頜首,摸了摸鬍子,暗道:這兩句話倒是說得不錯。若是我的人都走了,沒有了掣肘,李德那夥人在辦差的時候給我下點絆子,我還能找誰說理去?

    「說下去。」宋弘業點了點頭,口吻卻是親近了不少。

    武長春一臉憨厚,咧嘴笑道:「宋爺,話雖如此,屬下肯定得跟你走。一來屬下在兵馬司裡本就沒有什麼資歷,人微言輕,留著也是吃白飯。二來屬下好歹身強力壯,棍棒弓馬都能來兩下,跑腿還是不成問題的。」

    其他人最好是能夠踩著宋弘業的船,吃著兵馬司的飯。若是宋弘業在太子那邊真的混出了名堂,自己這邊必然沒事,說不定還能狐假虎威往上冒冒頭。故而誰都沒心思跟武長春爭這份「從龍之功」,紛紛應和,表示有春哥跟著宋爺,大傢伙也就安心了。

    「有話直說吧!」宋弘業佯怒中透著笑意道:「兔崽子就會討要好處!」

    「嘿嘿!」武長春知道這是表明兩人身份親暱,自然不會見怪。他憨笑兩聲,道:「屬下就是想,宋爺這回帶走的人,貴精不貴多。在兵馬司能說得上話的,還是別帶的好。等宋爺在太子跟前站住了腳,有了實缺,要用什麼人,再往外調。暫時用不上的,就留在兵馬司給宋爺當個耳目。」

    宋弘業身為領導,不會當即拍板。他輕輕一拍桌案,站了起來:「諸位先回去該幹什麼幹什麼,細細思量一下,誰走誰留,空出來的位置又有誰能填上。我宋某人就算要走,也不能虧了老弟兄們。」

    「宋爺仁義。」下面人紛紛讚歎道。

    「長春,你銷了差事就跟著我吧。」宋弘業邊往外走,邊給了武長春一個許諾。

    武長春心頭一喜,連聲應著,生怕到手的機遇飛走,回頭便寫了辭表,托相熟的人送了上去。自己收拾了一應雜物,該交割的交割,該帶走的帶走。他的身份不高,頂頭上司又同是宋弘業一黨,自然不會多生枝節。

    宋弘業安頓好了老家,從司裡領了一匹馬,往國子監疾馳而去。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2-18 03:01 AM

十九章 早附鳳翼攀龍鱗(五)

    朱慈烺並沒有安穩踏實地如願睡個午覺。

    先是宮裡來了太監,宣皇后娘娘懿旨,讓他即刻回宮。朱慈烺當然是不肯答應的,他寧可糾集一幫不明真相的文武小官逃往南京,也不願意再踏進紫禁城一步。

    還好隨後來了皇帝陛下的聖旨,明諭七卿,太子出宮撫軍,著令參隨輔佐。有了這道聖旨,朱慈烺總算可以理直氣壯地的不理會母后的懿旨了。不過想想兩道旨意前後不過一刻鐘的功夫,看來宮裡少不得要鬧騰幾天。

    明代的七卿是指六部堂倌並左、右都御使。因為右都御使或者右僉都御使等「右職」往往是封疆大吏的加銜,以之統籌地方司法、行政、紀律檢查,並不在京中,所以京中只有六部尚書加一個左都御史,仍舊是七位。

    七卿是大明的高官主幹,皇帝的所有政令都是由內閣發往七卿執行的。而且常有閣臣本身就兼了部堂官,都是當之無愧的重臣。皇帝之所以下旨給這些重臣,要求他們輔佐太子,行的乃是祖制。

    洪武初年,太祖高皇帝置大本堂,收藏古今圖籍,召四方名儒訓導太子、親王。不久,太子居於文華堂,諸儒輪班侍從,又選才俊之士入充伴讀。

    當時,東宮官屬除了太子少師、少傅、少保、賓客以外,還有左右詹事、同知詹事院事、副詹事、詹事丞、左右率府使、同知左右率府事、左右率府副使、諭德、贊善大夫,都以勳舊大臣兼領其職。又有文學、中捨、正字、侍正、洗馬、庶子及贊讀等官。

    洪武十五年,改定左、右春坊官,各置庶子、諭德、中允、贊善、司直郎,又各設大學士。隨即又定司經局官,設洗馬、校書、正字。

    因屬官太多而無所統率,太祖高皇帝在洪武二十二年設詹事院以總之,二十五年改詹事府。

    可以說,太祖的用心就是建立起了一套備用官僚機構。一旦太子登極或者監國,東宮官就要取代正堂官,執行國政。後來太祖意識到這樣做分裂國家權力的隱患,才又仿唐宋舊制,讓宰輔重臣兼任東宮官,確保「父子一體,君臣一心」。

    在明中期之前,太子監國十分頻繁。尤其成祖總是親征在外,仁宗時為太子,常行監國事。正是因為爺爺朱元璋定下的這套規矩,使得國政沒有絲毫滯礙,除了軍國大事要發往皇帝行在,其他都由太子處斷。

    到了嘉靖之後,太子之位晦暗不明,太子師、傅、保、賓客都成了獎勵閣臣的勳銜,就連詹事府的官職也成了翰林詞臣的轉階之官,實際上已經不能支撐太子問事的需要,所以只有讓皇帝下旨七卿,直接以國家官員充東宮官的職司。

    然而這裡面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太子、親王不能與外臣有私交。所以七卿領旨之後只是做個心理準備,必須由詹事府朝拜了太子之後,以太子令旨安排七卿入見。若是七卿中哪位大員想不開,自己急急忙忙跑去求見,日後應景的時候便是御史彈劾的好彈藥。

    如今詹事府詹事是郭之奇,但這個官職只是他的轉進之階,本人正在福建任按察副使,兼攝按察使及協助兵備。朱慈烺曾聽說他十一歲就中了秀才,後來又聽說他率兵平定閩清賊亂,提兵扼守杉關,對這位能文能武的詹事倒頗有些好奇,只可惜見不到。

    正三品的詹事既然不在,其他屬官又分屬其他各衙門,一時間也沒人召集他們前往潛邸朝拜太子。能加詹事府職司的,都是飽學禮制之臣,總算沒什麼蠢人,得知之後便互相聯絡,約了時辰聚在潛邸大門前,準備覲見。

    吳偉業從崇禎十年就選為東宮講讀官,是真正給太子上課的老師。而且從崇禎十年時的七品官,到如今的正五品左庶子,他的進身之階就全落在太子身上。聽說太子出宮撫軍,吳偉業比之其他兼職的東宮官,更為忐忑,故而來得極早。

    門子還摸不清太子的脾氣,見這小官兒不懂道理,也不知道塞個紅包,便權當沒有看見,讓吳偉業等在外面。直到端禮門前廣場上聚攏的文臣越來越多,他才不急不忙地進去通報。

    朱慈烺已經被兩道中旨掃光了睡意,只是在躺椅上稍稍瞇了片刻,便起來寫工作安排。聞報說東宮官來了十來個,估計該來的都來了,索性早點見他們,把過場走完,開始正式工作。

    「大花園。」朱慈烺放下筆,吐出三個字。

    當即有內侍往外跑去,對著外面的文臣道:「傳太子令旨:茲命爾等入見!」他聲音拖得又長又尖,果然是天家氣勢。

    外面的文臣當即按東宮職官品秩排列了順序,分成兩列,魚貫而入。吳偉業突然發現,站在自己這個正五品庶子前面的,只有寥寥數人,都是平日沒甚往來的前輩官員,想來自己也算是升得極快的,內心虛榮不由大為滿足。

    他隨著隊伍不急不躁地往前挪步,眼看著剛剛修繕過的端禮門越來越近,竟然有五進三間,全由名貴的金絲楠木製成。彩畫木雕,做工精美,朱漆尚未全部乾透。台階高大,板門為扇,上面有縱七橫七四十九枚金釘。銅質鎏金的門環,做成了獸面吞環狀,盡顯天家富貴華麗。

    正門的匾額當然不能用溫體仁寫的「信王府」,但是太子別府而居在大明歷史上還不曾有過,所以禮官們對於是否用「太子府」三個字,已經開始了爭論。儒生們講究名不正則言不順,同時還牽扯到了父母在而別府居,是否「不孝」的問題,所以這場辯論必然是曠日持久,恐怕等太子離開這裡,都不會有什麼結果。

    所以現在的匾額用黃色綢緞籠罩,不露一字。

    今天是屬官第一次拜見太子,開了中門。

    吳偉業隨著隊伍從中門進去,乍眼間就看到用琉璃磚砌成的四爪金龍形象的九龍影壁。繞過影壁之後,是一個佔地十餘畝的大院子,其中栽種著高大松柏,其中有幾棵還是蒙元時代留下來的。

    穿過這院子,便是二道門。進了門,才能看見王府正殿承運殿,也就是百姓俗稱的銀安殿。這座宮殿坐落在七尺二寸高的須彌座上,全由漢白玉石砌成。垂帶台階兩邊有玉石欄杆,石柱上雕著飛龍、力士、仙人之類,每一刀都極盡完美。

    隊伍停在了承運殿前,並沒有立刻上去。吳偉業輕輕用官靴踩了踩腳下的青磚,結實平整,不見起翹。相比於百年前修建的文華殿,這裡更能體現大明工匠的耐心,以及皇家的不顧成本。

    「怎麼不見奏樂?」隊伍中有人小聲嘀咕起來。

    這氣氛的確太過弔詭了。吳偉業心中暗道:太子不現身是理所當然的,但一路走來,裡面竟然還沒有安排奏樂,這算怎麼回事?禮崩樂壞麼?

    「太子太不尊重大臣了!」有人抱怨起來。

    「多半是那些豎閹搗的鬼!」又有人將矛頭指向了宦官。

    若是田存善在,死活是不會讓這些文臣進門的。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2-18 03:06 AM

二十章 早附鳳龍翼攀龍鱗(六)

    所謂朝拜,絕不是簡單地讓太子出來露個臉,大家唱諾行禮,然後各回各家。

    何時行進,何時止步,其間都有雅樂作為號令。雅樂的順序和內容,決定了大臣們的動作規範。周公制禮作樂,以禮別君臣貴賤,以樂親親仁和,最終目的就是敬德保民。

    故而《禮記·樂記》中云:「樂者為同,禮者為異。同則相親,異則相敬。樂勝則流,禮勝則離。合情飾貌者,禮樂之事也。禮義立則貴賤等矣,樂文同則上下和矣。……」

    樂由中出,禮自外作。如今中不出樂,外臣如何作禮?

    朱慈烺對於傳統文化的理解並不像那些儒生一般深入骨髓。他能流利背出《禮記》中的篇目,但自己行事的時候仍舊是積年習性,並不會受到儒禮的約束。這也是為何老師們一致認可太子天資過人,但不承認他心理成熟。

    對於儒者而言:不能將禮融入血脈之中,不能以禮作為最高準則指導思維,不能在舉手投足間展現禮教的人,就是小人、稚童。

    所以,不懂禮樂的稚童可以教誨,但故意讓文臣們難堪的小人就必須打倒在地,再踏上一隻腳了。

    「怎麼還不奏樂?」走在最前面的官員叱問引導官。

    宦官張了張嘴,沒有發出聲音。他雖然不是很懂,但沒吃過豬肉也常見豬跑。皇宮裡可是時不時就要奏樂的,但平時閣輔覲見皇帝陛下並不需要奏樂。為什麼這些文官今天特別要求奏樂呢?

    「稍安勿躁!」宦官扯著嗓子,鎮住了這些蠢蠢欲動的東宮官。他暗中使了個手勢,讓身後的小宦官去找田存善問計。

    儲君也是君,要讓自己的屬官站在外面曬著,誰敢說個不字?

    文官們雖然一腔怨氣,但最多也只是用乾咳、晃身表達不滿。

    太子卻是不習慣等人的。

    無論前世今生,太子都沒這個習慣。

    然而現在,太子坐在剛佈置出來幕府中,四周是東宮侍衛環繞,各處高地也都站滿了人。周鏡侍立左右,慇勤地問太子午覺安否。

    「為什麼還沒走進來?」太子忍不住問道。

    「臣這就派人去問問。」周鏡連忙派了個機靈的侍衛去外面打聽。

    沒過一會兒,那侍衛還沒見回來,田存善已經跑得滿頭是汗的回來應差了。他之前領的是兩個差事,一個是問明旨發放,另一個是去東宮收拾書冊帶出來。前一個只要明旨送達太子,他就算銷了差。後一個卻是要花費點時間,因為太子常看的書實在太多了。

    好不容易收拾妥當,將今年太子翻過五次以上的書籍,統統裝箱運了出來。田存善剛出紫禁城,就碰到了王府裡跑出去的太監。聽了那小宦官的一番解說,田存善腦袋都大了,連忙從偏門繞道安樂園,一路狂奔去見太子。

    「殿下,」田存善努力平復著呼吸,「殿下,咱們出來得急,沒準備舞樂啊!」

    「那不重要。」太子道:「快些讓他們進來拜見,然後就要組織有司賑災防疫了。」

    「太子殿下,」田存善幾乎要哭出來了,「舞樂豈是不重要的?沒有舞樂,他們哪裡肯朝拜?如今這些酸措大正挑著殿下的不是呢,說殿下非禮大臣。」這種移花接木的手法便是太監們挑撥天子與大臣的慣用伎倆,日後即便真的對質起來,宦官們也可以理直氣壯打出天家奴僕的名義。

    「我非禮他們……」朱慈烺良久無語,道:「些許小事,有什麼好鬧的!剛才誰去召他們來的?」

    「殿下,」周鏡硬著頭皮道,「剛才您只說睡起來了要召見屬官,沒說讓誰去……」

    「唔,那就是沒人召見他們,是他們自己來的?」朱慈烺正了正身子,對田存善道:「你剛才看到吳師傅了麼?」

    「回殿下,奴婢從偏門過來的。」田存善垂下頭道。

    「膽小鬼。」朱慈烺知道他不敢跟那些文臣對面,微微撇嘴,道:「去看看,要是吳師傅在,就叫進來。只叫他一個,其他人讓去門廳裡坐著喝茶。」

    「奴婢這就去。」田存善不敢多等,連忙跑了出去。

    過了半晌,田存善果然帶著一個三十出頭的翩翩公子,身穿官服,白鷴補服,正是正五品文官服色。

    「臣吳偉業,拜見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千歲。」吳偉業上前見禮,拜了一拜,聽到太子一如素往地沉穩道了聲「免禮」,便躬身侍立,等待垂詢。

    「賜坐。」朱慈烺揮了揮手。等吳偉業在椅子上淺淺坐了,太子方才問道:「誰召你們來的?」

    吳偉業一愣,仔細一盤,暗道:果然是熱昏了頭!太子還沒有下令旨召見東宮屬官啊!

    「臣等得聞明旨,自然得來朝拜太子。」吳偉業旋即轉過話題:「臣等以為,太子不該出宮。」

    「該不該出宮豈是你該置喙的?!」朱慈烺微微皺眉:「我本來只是想召見幾個禮臣,問問東宮接受屬官朝拜的禮儀,你們既然都來了,為什麼不進來?」

    「這……」吳偉業擅長詩文,不擅機變,被太子一叱,更是腦中空白,支吾良久方才道:「不聞舞樂,不敢非禮以進。」

    「你們連朝服都不穿,就想聽孤的雅樂?」朱慈烺嘴角微微挑起。

    田存善心頭一顫,恍然大悟,暗叫一聲:妙哉!太子這手倒打一耙,真是絕妙!

    大明的官員,平日穿著綴有補子的公服。文官補禽表文明,武官補獸表威武,便是人稱「衣冠禽獸」的那套。

    若是有大的慶典活動,或是正旦、冬至、聖節、這三個重要節日,或者頒降開讀詔赦、進表、傳制……是不能穿公服的,只能穿源自大漢時代形制的莊嚴朝服。

    身為東宮屬官,得到東宮輕動的消息跑來拜見,這是忠心可嘉。穿著公服本也無所謂,但既然穿著公服,就不該咬著舞樂不放!

    吳偉業垂下頭,看著自己的衣擺,忍不住顫抖起來。

    朱慈烺看著木訥不能言的吳偉業,輕笑一聲,道:「吳師傅的詩文是極好的,不過身為日後的宰臣,對禮制也該下些功夫。」

    吳偉業是崇禎四年的一甲第二名,俗稱的榜眼,授翰林院編修,接著便授東宮講讀。崇禎十一年時,太子出閣講學,天子旁聽,他講的《尚書》讓皇帝陛下十分讚歎,賞了「龍團月片,甘瓜脆李」。十二年遷南京國子監司業,十三年升左諭德,十六年升了庶子。若是國運再堅持十年,吳偉業即便不能入閣,起碼也是個禮部尚書。

    如此春風得意的宦場清貴,竟然被太子批評說該對禮制多下功夫,這是何等之大的打擊?

    吳偉業眼前一黑,一時垂頭喪氣,聲調消極:「臣回去之後,定省己身,閉門思過。」

    「也不必這麼著急,」太子道,「朝拜大事還是得安排出來。吳師傅是我東宮老人,做事我也放心。還要勞累吳師傅,將大臣朝拜禮儀制式詳列出來,交與中官佈置。我只有一個要求,如今國事蜩螗,能省則省。省下的錢財、時間、精力,或許能多活數百人命。這才是仁者之道,吳師傅以為呢?」

    「殿下所言,深契愛人精髓。」吳偉業連忙拜了下去。

    他走出安樂園的時候,汗水一直濕透了中單。直看到外面還等著的其他同僚,方才腦袋一震:剛才忘記問太子,是否還要召見其他屬官!

    他卻不知道,太子之所以從一干屬官中挑了他出來,並非因為常聽他講課有印象,而是知道他性格怯懦,能夠輕而易舉唬住。換個腦殼方些的進來,恐怕口水官司就有得打了。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2-18 03:11 AM

廿一章 早附鳳翼攀龍鱗攀(七)

    「梅村出來了!」

    有人眼尖,看到吳偉業,大聲叫起了他的別號。

    吳偉業總不能再退回去,更不敢因為這事再去請示太子。他硬著頭皮走到門廳前,朝幾位同僚拱手作禮:「適才蒙太子召見,乃是命在下制定朝拜禮制,別無他事。」

    「怎能說別無他事?」有人不樂意道:「我等伏日之下苦候多時,難道太子就不解釋兩句麼!」

    「我等本就以公服請見,太子不備禮樂,並無不妥。」吳梅村道。

    「太子亟亟出宮,事前並無通報,我等事急從權,以公服入見也並非無禮!」有人怒氣未平:「梅村,你是太子的老師,為了包庇太子,竟然連聖人禮制都不管了麼?」

    「你可勸了太子回宮?」

    「太子有悔意麼?」

    「太子到底見不見咱們?我部裡還有一堆事呢!」

    「梅村,就你一個人主持朝拜麼?」

    「梅村詩文是極好的,不過主持朝禮之事,小宗伯才是方家。」

    「朝禮之事繁雜,豈是一人之力能辦好的?」

    「你們不要避重就輕,壓根就不該有朝禮!太子此番分明是擅自出宮,天子事後才發明旨便是鐵證!」

    「我聽說,皇后有懿旨召太子回宮,太子不肯回去。」

    「不孝,不孝!不孝至極!是可忍孰不可忍!」

    ……

    吳偉業被一干同僚圍在中間,只聽到各種口音的官話往自己耳朵裡湧,壓根無從分辯。他嘴唇翕張,喉嚨乾啞,剛想振聾發聵一聲暴吼壓住這股亂流,卻突然眼前一黑,身子不受控制地栽了下去。

    「呀!梅村昏過去了!」

    「快叫人來幫忙!」

    「抬去樹蔭底下!」

    眾人更是亂成一團,幾個年輕力壯的,抓起了吳偉業手腳,抬進門廳。見到有官員暈倒,看門的內侍也急忙上來幫忙,派人去找醫生。

    有幾個人幫不上忙,退到了一旁,只是看著這亂糟糟一團。突然聽到了外面有人叩門,轉頭望去。

    門子過去開了小門,踏出門檻之後隨手便掩上了。不過三兩句話的功夫,門子急急忙忙進來,一邊迎外面的官員進來,一邊派人往裡去通報。

    「這是怎麼了?」外面一個身穿雲雁補服的四品官健步進來,一見眼前這情形,吃了一驚。

    怎麼說也是太子家門口,如何會弄成這副亂糟模樣?

    東宮官這邊從品秩上說,只有兩個少詹事與這官員持平,不敢托大,見禮便道:「是吳庶子,突然暈了過去。」

    「我來看看。」那官員上前分開眾人:「大家散開些,讓他吹吹風。」說罷,一把扯開了吳偉業的公服、中單,露出白嫩嫩的胸脯肉,叫了個門子過來給他扇扇。他自己翻了翻吳庶子的眼皮,鎮定道;「是中了暑毒,一時氣急攻心就昏闕過去了,不妨事。」

    這官員用大拇指在吳偉業人中上重重一掐,眾人只聽到吳庶子「啊呀」一聲轉氣,胸膛登時大大起伏,兩息之後便緩緩睜開了眼睛。

    這四品官退開兩步,微微笑道:「回去撿些藿香枝葉,煮水喝兩碗就好了。」

    明代官員對於雜學的愛好遠超前代。中醫、堪輿、風水、相面、物理、天文、收藏、琴棋書畫……幾乎每個進士都有一兩門業餘愛好。當下有喜歡看醫書的,紛紛上前要為吳偉業把脈開方,倒是省了請大夫的診金。

    「太子有召:著國子監司業沈廷揚覲見。」裡面跑出個太監,一頭大汗地宣佈道。

    沈廷揚一振公服,躬身行禮,左手自然而然地掩在雲雁補服上,健步朝裡走去。

    「原來他就是沈廷揚啊!」

    「咦,太子要見國子監的人幹嘛?」

    「什麼國子監啊,怕是為了打秋風吧?」

    沈廷揚聽到背後議論,又好氣又好笑,生怕再聽到更加不堪入耳的非議,加快了步速。

    宋弘業緊跟沈廷揚身後,回頭冷冷看了一眼這些口無遮攔的東宮官,微微搖頭:這幫人說話都沒個把門的,實在不是做事的人。

    兩人隨著那傳話的太監走成了一條直線,只聽沈廷揚突然乾咳一聲,慢下了腳步。前面那太監也跟著慢了下來,回頭看了一眼。

    沈廷揚追上一步,拱手道:「大熱天勞累公公了,未請教高姓大名。」說罷,雙手遞前,一錠五兩重的小元寶已經塞了過去。

    宋弘業知道這種路數,就和小吏見上官沒有絲毫區別。總得先打探好上司的心情,然後才不至於手忙腳亂,更不會被上司的笑裡藏刀暗傷。

    那太監不動聲色地將銀子推了回去:「咱家田存善,在太子身邊典璽。」

    「田公公!」沈廷揚也不介意,收起銀子又拱了拱手。只是這一個來回,他便知道田存善並非看不上他不肯收銀子,而是存心與他交好,這點引路銀權當是互表心意。否則這太監也沒必要報出官職,分明是怕被沈司業看不起。

    「太子急召,咱們還是走快些吧,有什麼話回頭閒了再敘。」田存善怕沈廷揚不能理會,說得越發露骨了。他到底是三十多歲能混到典璽的人,哪裡不知道太子有心培植自己的羽翼?這些天只要是太子肯親自說幾句話的,不拘吏目還是官員,只要會做人做事,未來少不了一份從龍之功,怎能不好生結交一番?

    沈廷揚微微一笑,道了聲「正是」,緊隨著田存善走了進去。只是走時心中仍多了一份隱憂,深怕太子是找他借銀子的。

    朱慈烺已經從安樂園回了寢宮。打掃出來的屋子,一間用來休息,一間存放書冊,還有一間就成了面見大臣的辦公室。他剛坐定鋪開紙,就見田存善進來回報,沈廷揚已經到了,等候召見。

    對於沈廷揚這個人,朱慈烺倒是久聞其名。

    沈廷揚在明亡之後散盡家財組織水師抗清。被俘之後,洪承疇本想念在舊情放他一馬,但他毫不動搖,最終在蘇州就義。

    前世時朱慈烺就知道這位崇明人的忠勇事跡。

    而且他還知道沈氏是崇明最大的沙船幫,主要做遼東、朝鮮生意,若說富可敵國或許有些過了,但與皇家內帑一比,卻是真正的大戶。再加上沈廷揚與復社的密切關係,若是朝廷真要遷都南京,此人正是絕佳的代言人。

    「宣。」朱慈烺朗聲道。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2-18 03:16 AM

廿二章 早早附鳳翼攀龍鱗(八)

    幾聲衣衫磨動聲響,只聽到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報道:「臣沈廷揚,拜見太子殿下!」

    朱慈烺坐在管帽椅上,沉穩道:「免禮,賜坐。」

    「謝殿下。」沈廷揚畢恭畢敬在座椅上淺淺坐了,頭不亂舉,目不斜視。

    「五梅公不必拘謹。」朱慈烺起身,走到沈廷揚對面的椅子上重又坐了:「五梅公是蘇州人?」當時崇明屬於蘇州府,故而朱慈烺有此一說。

    沈廷揚饒是經歷過大風大浪,也曾有過面聖的經歷,如今聽到太子殿下稱他以號,還紆尊降貴,對面而坐,胸中鼓聲雷動,腦袋嗡嗡作響,更是連頭都不敢抬,只會連聲應是。

    「我母后也是蘇州人,你我還有一份鄉誼在嘛。」朱慈烺笑道:「田存善,去取冰鎮飲子,與五梅公消消暑氣。」

    「殿下折煞下官了。」沈廷揚偷偷吸了兩口氣,總算恢復了些許清明。

    朱慈烺知道自己這麼熱情,會讓人大為惶恐。不過這種惶恐勢必會隨著交往加深而漸漸消退,留下的只會是日後的談資笑料。像沈廷揚這般可替代性極低的重要親信,朱慈烺絕不願意將彼此關係只定格在單純的「君臣」大義上。

    朱慈烺看過沈廷揚的簡歷,知道他不是進士官,乃是由國子監生出仕,初任內閣中書舍人。崇禎十五年,建虜興兵,錦州告急,沈廷揚被加以戶部郎中官職,至山東登萊籌劃海運糧餉,接濟錦州守軍。

    沈廷揚此人辦事認真,也不像其他官吏那般有貪墨的習慣,將這差事辦得極好。時任漕運總督的史可法上疏推薦,崇禎皇帝讚他說:「居官盡如沈廷揚,天下何難治?」

    今年年初,沈廷揚入國子監為司業,國子監生罕見能夠做到的高官,而且屬於清流,日後涉足閣輔也不是不可能。

    「其實我認識五梅公,還是從崇禎十二年的《請倡先小試海運疏》開始的。」朱慈烺笑道:「而且試航結果不錯,讓父皇陛下十分欣慰。」

    沈廷揚頗為無奈道:「若是真的重開海運,漕糧耗羨起碼能少七成。」

    如此善政,終究還是未能施行。

    朱慈烺也十分遺憾。然而這就是政治,很多時候並不是選擇最優項,而是得屈從於利益平衡。一條京杭大運河,從北到南,養活不知道多少漕丁漕夫、牙行買辦,雖然眼下並沒有出現後世那種漕幫,但一個巨大的利益集團已經形成了。

    所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若是將漕運改海,朝廷固然可以少花錢多收糧,但巨大的運河集團豈甘心看著自己利益受損?

    明地裡是御史彈劾沈廷揚瘦公肥私——因為沈家就是最大的沙船幫,若是廢漕改海,他家就是最大利益獲得者。實際上,這些官員若是不得人授意,誰會急沖沖跳出來呢?不同的只是有些人因為情面而上疏,有些人是因為拿了紅包而已。

    「當時庸臣們說的最多的,便是五梅公的家世,以及漕河兵丁是否會作亂。」朱慈烺頓了頓,見沈廷揚不動聲色,緩緩又道:「我以為,天家與勢家乃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大河漲水小河滿,只要國庫充盈,天下皆是富戶豪門方才是盛世之象!」

    「殿下此乃真知灼見!」沈廷揚頗為贊同,但聽太子提及他的家世,心中卻是不免緊張了許多。

    「若是主幹焦枯,枝葉又如何自處呢?」朱慈烺口風一轉:「之前陛下向豪門大戶籌措銀兩之事,五梅公也聽說了吧。」

    沈廷揚不敢撒謊,只好點了點頭,心中暗叫一聲不好:怕什麼來什麼,太子終於還是要借銀子啊!

    大明的稅收分夏秋兩季,從正統七年開始,收來的國稅就分入太倉和內庫。

    內庫有內承運庫、廣積庫、甲乙丙丁戊五庫、贓罰庫、廣惠庫、廣盈庫、天財庫和供用庫。這十二庫中,只有內承運庫存的是金銀,其他存的都是硫磺、硝石、布匹顏料等等實物。

    內承運庫就是大臣們死死盯著的內帑。

    在大臣們眼裡,那裡就像是有個聚寶盆,永遠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在弘治、嘉靖、萬曆三朝,皇帝能夠以強勢從國庫搬來百萬兩白銀,但在皇帝弱勢的時候,就只有被大臣往外搬的份。

    崇禎即位之後,沒有從太倉挖過一次銀子,反倒不斷地發內帑,以至於朝臣都知道戶部沒錢,要錢找皇帝陛下發內帑。因為京師三大營和上直二十六衛的軍餉都是內帑支撐,所以只要有帥臣帶了京營的兵出去,就可以理直氣壯要求發放內帑。

    內帑的來源主要有四個:國稅中的金花銀、太倉國庫、皇莊皇店、罰沒。

    崇禎帝登基之後,朝廷每年虧空,想從國稅中分出金花銀比割外臣的肉還難。太倉國庫更是長久維持著空虛的狀態,挖無可挖。

    剪除了魏忠賢之後,皇莊和皇店每年數萬兩銀子的收入也不斷縮水。至於罰沒,魏忠賢和客氏的贓銀對於整個帝國而言,只能算是蚊子肉。世人總以為權宦必然是巨貪,市井中也有魏忠賢帶著四十餘車金銀珠寶的傳說,但單純從罰沒的資產來說,魏氏的那些錢財甚至不足以構成貪墨重罪,是以官方都不願意公開披露,以免閹黨以此來證明「廠臣不愛錢」。

    至於罷礦監、裁撤織造局,更是讓大內的經濟狀況雪上添霜。

    所以從十一年開始,崇禎幾次向勳臣貴戚們募捐,希望能夠共度時艱。這些家財萬貫的豪門,紛紛將家中的物事擺在大街上賤賣,表示自己身家清白,實在沒有錢可以捐助國家。捐得最多的一位只捐了兩萬兩,乃是周皇后的父親、朱慈烺的親外公,嘉定伯周奎。

    就這兩萬兩,其中還有周皇后偷偷拿出來的五千兩私房錢,希望父親能夠做個表率。

    朱慈烺也是因為這件事,對於外戚再沒有一絲半毫的好感。尤其他還知道在另一個時空中,周奎被大順軍追贓,一共追出了七十萬兩。

    而且這個外祖父還親手將太子外孫,送到了闖王手中。

    「真是想想就辛酸啊!」朱慈烺輕輕拍在座椅上。

    「殿下……」沈廷揚雖然沒被點名要求捐餉,但終究身負重名,卻不自覺捐助,難免落人口實。他不知道太子其實是歎息那些尚未發生過的「歷史」,只以為太子今天是打定主意要剜他一塊肉了。

    「這事就不說了。」朱慈烺心中警覺,立刻將這股負面情緒遏止,露出莊重且具有親和力的微笑道:「父皇陛下也欠思量,若是那些重臣拿出個十幾萬兩,豈不是坦白承認自己是貪蠹之人麼?倒未必是不捨得那些銀子。」

    「殿下以仁度人,令人仰止。」沈廷揚並未放鬆,只是虛應故事。

    「今日急召五梅公來,其實是有要事相詢。」朱慈烺回到了正題上。

    「臣知無不言。」

    「若是要從京師運五萬人去江南,要用船多少?」朱慈烺問道。

    五萬人!沈廷揚大吃一驚,抬頭疑惑地望向太子。這麼多人,鐵定是一支大軍,但大軍不開往西北、東邊,送去江南幹嘛?難道傳聞中天子南幸的事竟然是真的?他掩住自己內心中的震驚,腦中飛快地計算起來。

    「殿下,大沙船一艘能運百人,小沙船也能運十數人到三五十人不等。」沈廷揚緩緩道來:「若是全用大沙船,要五百艘,兼用小船的話,數量更大。這還只是運人,若是隨人有貨,還要另算。」

    「假若從天津出港,到上海登陸,耗時多少?每船花費多少?」

    「當日試航時,臣親自押船,於六月初一從淮安出海,六月十五到達天津。其中候風用了五日,真正行駛只有十日。從淮安到上海,還有八百里之遙,還需四日左右。」沈廷揚算完了日子,又道:「航費包括船工的花銷,每船每日該用三錢銀子,若是按照二十日計算,每船六兩銀子,往返不過十二兩。小船人少,還能省些。」

    「海運省費,果不其然。」朱慈烺微微頜首:「安全麼?」

    「若是運人,反倒比運錢糧更安全些。」沈廷揚道:「若是錢糧,一旦翻船便漂沒了。若是運人,只要救援及時,未必有事。」

    「若是按照大小沙船並用,多分三五批運人,江南沙船夠用否?」朱慈烺問道。

    太子只說海運,不提借銀子的事,讓沈廷揚頓時輕鬆了許多。他道:「殿下有所不知,江南地方富戶往往造船數艘,中產者也會造一兩艘備用,哪怕是下等戶,也會幾家湊著造一艘小船。蓋因江南多水,家中備船誠如北方車馬一般。這五萬人若是能分成十批,每批五千人,臣之親族便足以承擔此事。」

    朱慈烺笑著用蘇州官話道:「就知道卿乃江南勢家。」

    沈廷揚聽著蘇州鄉音,又見太子和藹,終於忍不住問道:「殿下,這五萬人該如何安置?」

    若是天子南幸,自然是要去南京的,也就不存在安置的問題了。沈廷揚正是用這種裝傻的問題,來探尋自己想知道的答案。他由衷希望皇帝能夠南幸,那樣才能讓江南人氏對朝廷的影響力大大超過北人。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2-18 12:32 PM

廿三章 水滴銅龍晝漏長(一)


    朱慈烺早就在考慮這個問題,但僅憑他前世對於明代歷史的瞭解,這個問題完全是無解的。因為他不可能憑空變出土地來為這些人造房子,更不可能去做打家劫舍的事。

    這點上就能看出老天爺愛壞小孩。

    對比之下,那些穿越成土匪、軍閥的朋友實在是老天的寵兒。他們與仕紳階層是天然的敵人,可以在實力許可的情況下為所欲為,非但會收穫手下的忠誠,還能迅速擴大勢力,推進自己的理念。

    作為太子卻不行。

    朱慈烺擁有尋常人難以企及的權力和資源,但也被套上了巨大的枷鎖。政治是個妥協遊戲,即便強勢如崇禎,十七年換五十相,但也只能以文官斗文官,要想赤膊下陣只有被整個士大夫階層海扁狂毆。

    這是嘉靖和萬曆兩位皇帝已經著實嘗試過了的。尤其是嘉靖,從外面看起來他登上了大明強勢皇帝前三甲,但真要讓他坦白地說嘉靖時代的勝利者是誰,估計這位暴君也只能苦笑。

    再加上大行皇帝的遺詔其實都是內閣輔臣擬定的,所以文官們就算在皇帝生前無可奈何,也能在皇帝死後狠狠噁心他一把。無論是為了生前的權力,還是死後的名聲,天子都處於弱勢,更別提太子了。

    時時刻刻被約束的朱慈烺,有時候發狠了甚至想過砸牆而出,白手起家。姑且不說放棄大明這艘還有三千釘的爛船是否理智,朱慈烺冷靜思考一下:自己未必真能靠王霸之氣收伏小弟,而小弟們又恰巧是畫匠出身,能力卻堪比西點軍校高材生。

    而且在這個亂世中,沒有護衛地走出京師,很有可能被土匪綁架、被亂軍裹挾當苦力、或者是被滿洲人抓走當包衣奴。

    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化險為夷,也不是每個人都有無比強大的主角光環。充分利用當前的資源和規則,減弱外部對自己的束縛,達成自己的目的,這才是最優選擇。誠如一場戴著鐐銬的舞蹈,一旦認為做不到,那就真的輸了。

    既然休克療法近乎自殺,朱慈烺只能腳踏實地,將目光放在自己力所能及的領域,動用一切可以動用的資源,拉攏一切可以拉攏的人才,為九個月後的天變做好準備。

    「其實,這五萬人全是工匠和他們的家眷。」朱慈烺沒有絲毫隱瞞道:「雖然天子聖明,但這次大疫一起,北京城中或許十室九空,一旦闖賊來了,如何能夠守住?這些工匠雖在賤籍,但是大軍器械甲冑全靠他們,所以不能放任自流。」

    雖然朱慈烺誇大了鼠疫的危害性,但並沒有成功擊破沈廷揚的心房,讓他納頭便拜。如沈廷揚這樣的一家之長,身後往往是數以百計的族人,在地方乃至朝中形成一個巨大的關係圈。他的一言一行,都不是他個人的喜惡,而是一個利益集團的決策。

    當然,作為團隊領袖,沈廷揚的個人決策佔據了絕大比例。

    略一思索之後,沈廷揚小心翼翼問道:「殿下,陛下可有口諭?」

    大明皇帝直接發出的聖旨叫做中旨,雖然簡單明瞭,但容易被官員牴觸,甚至遭到六科給事中的封駁。即便是內閣票擬閣臣意見,皇帝御筆朱批之後的聖旨,也有可能被封駁,但因為內閣會提前做好協調工作,所以通過率較高。

    皇帝的口諭是不落文字的聖旨,也是可以隨時賴皮的聖旨。

    去年九月被處斬的兵部尚書陳新甲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

    當時崇禎授意陳新甲與滿洲人私下議和,結果從邊關發回北京的議和密函被這位大司馬隨手放在了桌面上,其家童誤以為是《塘報》,發出傳抄,群臣嘩然。

    想當年土木堡之變,皇帝被瓦剌人俘虜,大明的朝臣都不肯議和妥協,何況松錦之敗並沒有真正觸痛大明文官的神經。當時物議洶洶,以「不議和、不賠款、不割地、不稱臣、不納貢」為主流,看到這議和條款,紛紛以陳新甲為當世秦檜。

    陳新甲犯了這麼大的錯,非但不知彌補,反以此為功績,大肆宣揚,無疑讓是在崇禎皇帝的怒火上澆了一桶石油。再加上松錦大戰決策過程中,崇禎與洪承疇都認為應當穩進,唯獨陳新甲強烈要求速戰,導致明軍潰敗,洪承疇被俘投降。因因相積,崇禎很不光彩地賴賬,以私款辱國之罪斬了陳新甲。

    沈廷揚要皇帝的口諭,已經是極有魄力的了。

    哪怕是朱慈烺給出一份偽造的口諭,沈廷揚都會考慮踩著陳新甲的血往前走。

    因為在他看來,就算沒有這場鼠疫,京師也是絕對守不住的。如果說整個京師還有什麼人對力挽狂瀾有所助益的,沈廷揚的看法與太子一致:匠戶。

    至於其他那些文士勳貴,死多少他都不會關心。

    一來他不是勳貴,二來他不是進士。

    「陛下沒有南遷的意思。」朱慈烺沒有騙沈廷揚。

    在這位忠良剛烈的名臣身上,欺騙只是對品格的玷污。而且毫無必要的欺騙只會讓人對未來的交往充滿疑慮,只有膽怯懦弱的人才會為了一時之需選擇這等下策。

    朱慈烺聽到沈廷揚問陛下口諭,就知道他內心中是願意做這件差事的,只是在收穫與威脅的比重上,略有猶豫。

    「保全這些匠戶對大明的意義之重,想必五梅公是能明白的。」朱慈烺道。

    沈廷揚出身沙船幫,對於技術人才的重要性自然不言而喻。

    「這是公義。」朱慈烺話頭一轉:「至於私利嘛……大明雖然吏治敗壞,許多能工巧匠被豪族大戶侵佔,但要說手藝保存最好的一群人,也還是這些匠戶。他們祖祖輩輩積攢下來的訣竅,肯定不是民間那些半路出家的農夫能比的。」

    大明的匠戶有單獨的戶籍,是謂匠籍。只要身在匠籍,世世代代只能當國家的工匠,比同軍戶,卻更像是國家奴隸。

    這種不合人情的制度設計,當然出自於想把一切問題簡單化的太祖高皇帝之手,但這些弱勢群體因為沒有自己的揚聲器,所以三百年來沒人有興趣關注這個問題。

    「殿下是說……」沈廷揚微微皺眉。

    侵佔有手藝的匠戶已經不是秘聞了,而是一股風潮。北京城裡的豪門大戶,哪家沒有幾個逃籍的工匠?說起來這些都是挖國家牆角的行為!沈廷揚聽太子的意思,頗有些「他們能佔,我也能佔」的味道,雖然從邏輯上無從反駁,但總有些不妥當的感覺。

    別人侵佔匠戶,是占公家便宜,占天家的便宜。

    太子侵佔匠戶,這不是兒子偷老子麼?

    沈廷揚說完一轉念,暗道:兒子偷老子不算賊,太子真要佔了也是合情合理呀。不過我若從中分潤,豈不是幫著太子偷他老子?這不是離間天家父子之罪麼?

    「是!」朱慈烺不知道沈廷揚想差了,還以為碰到了聰明人,一點就透。他鄭重道:「只要安頓好了這些匠戶,以後你沈氏可以免費拿到這些匠人的工藝技術。」

    ——不是分匠戶?而是分技術!

    沈廷揚一愣。

    在這個時代,手藝是傳媳不傳女,絕不外傳的。許多壓箱底的技術,都因為老一輩子走得太匆忙,從而徹底失傳。若是能夠得到人家數百年積累下來的手工竅門,那不啻於挖到了一座金礦啊!

    「這買賣,」朱慈烺笑道,「五梅公做是不做?」

    沈廷揚一時被懸在了半空。從他本心來說,就算太子什麼都不給他,他也願意幫助太子完成這一對國家有利的大事。然而現在太子以「買賣」說出來,卻讓他不敢答應。

    做買賣的基礎是兩廂情願,平等相交,誰敢跟太子平等!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2-18 12:36 PM

廿四章 水滴銅龍晝漏長(二)


    「老不死的殘貨,一天到晚就知道在外面花錢快活,家裡活一點都不碰!臭不要臉地白吃白住,這日子還怎麼過!」女人高亢地聲音刺耳難耐,一邊甩著手臂上的汗珠。

    男人蹲坐在自家門檻上,吧嗒吧嗒抽著劣質的煙絲。雖然崇禎四年的時候,皇帝陛下明旨禁煙,但誰都覺得,皇帝管天管地,總不能連吃飯放屁的小事都管了。北京城這麼大,抽兩嘴煙絲難道還能熏到皇宮裡去?

    再者說,這煙絲多好啊!吧嗒一口,心裡的煩悶事就都和青煙一樣飄散了。

    「我就沒見過你這麼窩囊的男人!自己七八尺長的身量也搞不來幾個錢,見了那沒卵子的老貨連個屁都不敢放!家裡轉眼就要揭不開鍋了,就知道每日裡大幾十的銅板拿出去,拿出去,拿出去!家裡有金山銀山都架不住這麼拿!改日讓你把老婆孩子都賣了罷!你個窩囊廢!你跟那沒卵子的老貨一起過日子去!」

    女人越罵越高聲,拎起廚裡的水桶,嘩啦一下將小半桶水倒進了銅盆裡,倒是灑出來一多半。

    「打水去!你個懶驢操下的窩囊廢!」女人氣沖沖地將水桶扔在地上。

    男人重重吸了兩口煙,將煙桿斜插進門檻前的凹洞裡,拍拍屁股往裡走去。他悶聲不響地拾起地上的木桶,先看了看有沒有摔壞的地方,方才低聲道:「當年娘治病、下葬,人家都出了錢的。」

    「屁!」女人吼了起來:「一說起來就是這句!他那時候趁多少銀子!才給了你幾個?他養的狗一頓都要吃好幾兩銀子!你們母子就連人家的狗都不如!還當他是善人供著,我呸!呸!」女人不解恨,又重重地吐出一口濃痰落在男人身上。

    男人朝女人怒視過去,正好兩兩相對。

    剎那之間,勝負已分。

    「還不快去!」女人高聲罵道。

    男人佝了脖頸,提溜著水桶往坊間公用的水井走去。

    出了門沒走幾步,男人的雙腿突然如同灌了鉛,立住不動了。

    街坊牌樓的陰影下面,蜷曲著一個乾瘦的老頭子,面無表情地看著那個男人。

    「叔……」男人覺得嗓子燥得疼,一定是因為剛才抽煙的火氣熏著了。

    乾瘦的老頭子扯了扯嘴,勉強擠出一個笑臉:「叔讓你為難了。」

    「叔,您說這話。」男人很想硬氣兩句,但他知道這位堂叔肯定已經聽到了自家婆娘的謾罵。從他本心裡來說,家裡原本就不寬裕,多張吃飯的嘴已經很辛苦了,偏偏這位爺還有泡澡堂子的愛好,三天兩頭要去,一去一整天,一天就是十幾個大子,讓家裡的粥著實稀了許多。

    可這位堂叔在他家最走投無路的時候,給過十兩銀子,讓他能給老娘請大夫橋瞧病,走的時候還打了一副好棺材板,治了一身體面的壽衣。這份恩情若是不報,那還算個人麼?

    「婆娘不懂事理,叔別見怪。」男人蠕動著嘴唇,有些心虛。當年這位堂叔家的狗都吃得比他好,婆娘並沒有瞎編亂造。然而他總認為,人家再有錢,也不該著你的,哪怕只是指頭縫裡漏下一粒米,那也是恩情。

    瘦成人乾的老頭點了點頭:「今兒我在澡堂子裡碰到了以前宮裡的熟人,聽說太子出宮了。我已經托他幫我謀個差事了。」

    「托人……」男人的喉結打了個滾,「得多少銀子?」

    「只要能混進去,你叔我肯定能出頭!」乾瘦老頭十分自信道:「如今宮裡比你叔還明白典故的老人也不多了,太子那邊更不會有什麼能人。」

    「叔說的是,」男人覺得自己的舌頭都打結了,又問了一遍:「得多少銀子?」

    「不多,」老頭胸有成竹道,「也就五十兩。」

    「五十兩!」男人失聲叫道。

    「家裡一時不稱手也無妨,」老頭道,「坊間大家一起湊湊,等我回了宮裡,百倍還他們都行。」

    男人緊了緊手裡的木桶,心中暗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就算鼓動街坊們賣了房子,都未必能湊齊五十兩!

    「也不是立馬就要,」老頭道,「先拿個十兩二十兩來表表誠意也行。」

    男人垂下頭,眼睛落在青石上,道:「我回頭去問問。」

    「嗯。」老頭長長應了一聲:「如今東宮位穩,只要能熬到太子登極,就是妥妥的從龍之功。你想想,當年你叔我只是個隨堂太監,就掙下了那麼大一份家業。若是以後……」乾瘦的老頭說到一半,硬生生將下面半段話咬在了嘴裡。

    他看到一個身穿綢緞,面白無鬚的中年男人正朝這裡跑來。從這男人跑動的姿勢,老頭一眼就認出了那人是個閹人。

    中年閹人快步穿過了坊門,很快就看到了老頭和他的堂侄。他的目光很快就落在了老頭身上,一遍遍地掃過老頭的眼睛、眉毛、鼻子、嘴……終於,他顫聲叫道:「劉公公?」

    老頭一臉鎮定地看著這個並不相識的中年閹人。

    「劉公公?您老認不得我了?我是曹太監名下的王平呀!」那宦官叫道。

    這位劉公公終於長長「哦」了一聲,拱手作禮:「恕罪恕罪,年紀大了,記性不好使了。」他又問道:「王公公來此間是……」

    「是特意來找劉公公您的。」王平並不托大,滿臉堆笑道:「劉公公好福氣,奴婢著實要恭喜公公。」

    「王公公說笑了,」劉老公道,「老奴從牢裡出來之後,只有晦氣,哪還有福氣。」

    「正是眼前艱難,才更顯福氣吶。」王平笑道:「奴婢奉令來尋劉公公您回去的。」他頓了頓,又討功似的說道:「聽說東宮見了您的《酌中志》,點了名要你過去。」

    這位劉公公,正是朱慈烺派田存善去找的劉若愚。

    親身經歷了萬曆、隆慶、天啟、崇禎四朝的內宮風雲,早已讓這位老宦官的神經宛如銅澆鐵鑄的一般。他並沒有立刻喜笑顏開,反倒做出一副為難的神情,道:「老夫自從重見天日,對名利之事已經徹底淡了。如今與侄兒度日,雖然清苦些,卻得了閒適。」

    王平臉上笑容不減,心中暗罵:你個老貨跟我玩欲擒故縱?你若是真甘心清苦,還天天往澡堂子裡跑什麼?

    尋常太監洗澡有兩個法子,一個是宮裡的混堂司打熱水,在宮裡清洗。二一個便是去京師大大小小的寺廟。那些寺廟都有混湯,裡面有無名白為人搓澡。就如後世的主題酒吧一樣,去那種地方洗澡的也都是太監,脫光了大家都一樣,不會自卑難為情。

    劉若愚整天去混堂洗澡,並非單純愛乾淨、找享受,只是為了能撞見一兩個宮裡的舊人,尋一條返回權力中樞的路徑。說穿了,他和那些為人搓澡討賞的無名白並無區別。

    聽見堂叔說不想回宮,見識淺薄腦子不靈的粗壯男人頓時傻了:剛才不是還說要湊五十兩銀子,好去太子身邊當差麼?怎麼好事送到了眼前卻又不去了?怎麼能不去啊!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2-18 12:40 PM

廿五章 水滴銅龍晝漏長(三)


   王平呵呵一笑,道:「劉公公,小奴跑了京城十來家澡堂子,好不容易打聽得公公家裡。公公就這麼一句話打發小的,太也絕情。」

    劉若愚被王平道破隱情,卻也不羞,長歎一口氣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老夫雖然安心閒適,但家裡總是要吃飯餬口的。總盼著哪家宗府招人,好去謀個差事。王公公若是有消息,也請照拂則個。」

    「劉公公,」王平裝出一臉詫異,「太子征辟,這豈是尋常王府比得了的?再者說,如今鬧賊,萬一去了地方上,整日裡得多提心吊膽啊?」

    「唉,這也是顧不得。」劉若愚做出一臉無奈:「就算是郡王家也比去東宮身邊好些啊。」

    「願聞其詳。」

    「敢問公公,田存善是誰名下的?」劉若愚問道。

    王平一愣,暗道:這老貨果然不愧是摔打歷練出來的,真真是一語中的。田存善是徐應元門下的,比劉若愚矮了一輩。若是劉若愚到了東宮身邊,田存善肯乖乖服軟麼?中官也是官,是官就有官場,官場重資歷,因為資歷就是權柄。

    權柄!

    古往今來也不見有幾個人肯將這東西乖乖送人的。

    「劉公公不肯去,小奴豈不是辦差不力?」王平苦笑道:「公公是不知道,如今這位東宮可是英明之主,但凡辦事稍有些不順心,便少不得一番呵斥。」

    「哦?這倒是願聞其詳。」劉若愚玩這手欲擒故縱,本就是想從王平嘴裡多掏點東西出來,順便看看東宮裡的佈局。否則貿貿然衝進去,敵我不分,情勢不明,怎麼死的都不知道。他是衝著鹹魚翻身去的,豈是為了白白送死?

    「東宮甚肖陛下。」王平道。

    劉若愚微微點頭,等著王平再吐點乾貨出來。

    王平又道:「賞罰有信,重賞重罰。田存善剛任東宮典璽的時候,田國舅私下裡給了他不少賄賂。那時候田妃正得寵,膝下還有永王慈炤和悼靈王慈煥。」他說著,看了一眼呆立一旁,手裡提著木桶的男人。

    「是我侄兒,無妨。」劉若愚淡淡道。

    王平自然而然道了以聲「是」,旋即反應過來,剛才竟然被劉若愚淡淡一句話帶進了彀中,好像成了他的徒子徒孫一般。他尷尬地乾咳一聲,繼續道:「那是崇禎十二年的事,田存善欺負東宮年少無知,事也做得不機密,竟被東宮知道了。」

    劉若愚盯著王平,讓他繼續說下去。

    王平一個恍惚,眼前看到的像是身穿四爪蟒袍的提督太監,而非衣衫襤褸的落魄老頭。他定了定神:「後來,東宮要泛舟湖上……」

    劉若愚手指一跳,卻仍舊不動聲色,心中暗道:田存善恐怕沒有下手,否則也不會有今日了。

    「東宮要泛舟湖上。」王平重複了一遍,頓了頓又道:「而且不肯坐大船。」

    「船上就一個田存善?」劉若愚心中卻道:太子倒是聰明,若是小船,身邊只有一個太監跟著,他若是有個意外,那田存善也沒有逃生之望。

    「是。」王平道:「另外有東宮侍衛、大漢將軍、騰驤衛的人駕船圍在四周,都是熟悉水性的。」

    「規矩如此。」

    「後來,太子玩的皮球落到水裡了……」王平賣了個關子,「劉公公以為,是誰去撿的?」

    「田存善?」劉若愚見他這麼問,就知道答案了,卻又眉頭一皺,道:「但不應該啊?田存善不能離開太子半步,當命那些侍衛去撿。」

    「是,理該如此。」王平道:「但太子早就下令周圍的船散開,又對田存善說:『你若不下水去撿球,我便親自去。』嚇得田存善不得不除了衣冠鞋襪,跳進水裡,當時可是十月啊!那水冰涼冰涼的,誰能吃得住?」

    劉若愚搖了搖頭。

    王平繼續道:「當時周圍的侍衛散得遠,湖上風大聽不見話,見田存善下水,不明所以,紛紛移船靠近,卻只見太子掄起木漿就朝田存善腦袋上打了過去。」

    劉若愚眼角一跳。

    「見太子要殺人,誰還敢靠近?」王平冷笑一聲:「田存善倒是會水,一個猛子紮下去,避開了那一擊。等他再露出頭,卻見太子抓著木漿,歷數他賣主求財之罪。他這才知道,太子早就看出他跟田氏勾勾搭搭,對東宮不忠了。」

    「十月天泡在水裡,想來也熬不住多久吧。」劉若愚應和一聲。

    「正是,」王平道,「田存善很快就都招了,發誓對太子再不敢隱瞞。」

    「太子這就放過他了?」

    「正是,太子真仁主。」王平嘖嘖歎道。

    劉若愚心中冷笑:仁主?仁主就不會用這麼陰狠的法子了!那是太子知道換個人來一樣會欺負他年幼,只要田妃一日不死,兩個皇子一日在京,總有人會兩面下注,燒燒冷灶,誰知道是否還會有世宗和今上之事?嘁,當年鄭貴妃那麼大勢力,也沒能搞掉太子擁立福王。現在竟然還有人動這種心思,這世上真是笨蛋比雞蛋多!

    「劉公公,這些可都是田存善跟徐應元哭訴的時候自己說的,絕不會有錯。」王平道:「如今曹太監告假回鄉,宮裡有德望的老公公們又多不管事,若是您在太子身邊,哪有田存善那種小人的位置。」

    「唉,王平啊,」劉若愚沉聲叫道,「老夫聽了這話,真是心痛不已,恨不能當下就飛去太子身邊,保國本,清小人!但是我在獄中十年餘,如今連個幫手都沒有。徐應元本來就是閹黨!與我勢不兩立!田存善是他名下,恐怕不會給老夫站穩腳跟的機會啊。」

    「看劉公公說的!」王平抬聲道:「以劉公公當日與曹公公的煙火情,我們都盼著劉公公出來主持大局呢!」

    ——當年若不是我散盡家財,曹化淳哪肯保我一命?!

    劉若愚雖然心中不屑,卻露出感動神色,深情道:「當年若不是曹太監出手相救,若愚焉能得保性命?你既然報了他老人家的名號,我若是推搪不就,豈為人子哉?不過此事必須雷厲風行,不能有半點糾結,否則便只有被田存善各個擊破。你先回去,看看哪些人是跟咱們一心的,哪些是騎牆兩顧的。一旦老夫到了太子身邊,恐怕登時就要用事。」

    「嘿!有劉公公主持大局,萬事定矣!小奴這就先回去了,公公也請準備準備!」王平心中大定,終於露出了個真摯的笑容。

    劉若愚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速去速回。

    望著王平飛也似一般跑遠的身影,劉若愚轉向自己的堂侄,嘴角朝上一咧,笑道:「省了五十兩。」

    那男人怔怔看著空無一人的坊門,心下一陣輕鬆,腦袋裡只有一個聲音:「還好還好,省了五十兩。」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2-18 12:45 PM

廿六章 水滴銅龍晝漏長(四)


    洪武十七年,太祖高皇帝在宮中立下鐵牌,上書:「內臣不得干預政事,預者斬。」旋即又訂立規矩,嚴禁內監讀書識字。然而這項規定很快又被太祖高皇帝自己廢掉了,因為總得有幾個識字的太監收管文件,掌御寶圖籍。

    不過高皇帝只默許內官識字,絕不能通文意。

    華夏文字的書白雙軌傳統,識字而不通文意的太監並知道書文裡講的什麼,只能對照字形圖畫挑出皇帝需要的典籍文本。

    到了永樂年間,成祖需要更有力的私人秘書,命人教習內官,設置東廠,徹底破壞了太祖高皇帝的設計。等到宣德年間,宣宗設立內書堂,選翰林官四人專職教授文法,將培養內官定為規制。而且目的明確,就是為了「儲十餘年或二三十年後大用」。

    尋常鄉宦之家都需要執掌內宅的管家長隨和負責對外應酬的清客幕友,何況天子以天下為家,若只有外臣沒有內官,同樣也是陰陽不調。

    朱慈烺十分清楚這一點。就和他當年的職業經理人團隊一樣,對外的營銷工作和對內的財務、人力資源,同樣重要,缺一不可。而且從他的經驗來說,要想將權力牢牢握在手中,走由內而外的路線可以事半功倍。

    可惜在這個等級森嚴的世界,即便是身為太子,也休想自己選擇「內人」。——就如後世的小學生沒有資格自己選家教或是補習班一樣。

    留下田存善並非朱慈烺的仁慈,而是他知道大內數萬太監之中,爛蘋果肯定比好蘋果多得多。與其走馬燈一樣地換人,不如將就著廢物利用,也省得給父皇母后找事,惹人心煩。

    如今到了宮外,終於有了一定的人事權,必須為自己挑選一些靠得住的屬下了。

    田存善不是傻子,他知道自己在太子心中的地位。因為過去的污點,無論他如何迎奉上意,都再難獲得太子殿下百分之百的信任。而且在辦事能力上,太子對他顯然不甚滿意。所以去找劉若愚這個任務對田存善而言,實在令人糾結蛋疼。若是辦成了,就是給自己掘墓;若是辦不成,太子也不會給他好臉色。

    只是他沒想到,太子身邊一共十來個有點身份的太監,竟然還隱伏著一股要置他於死地而後快的勢力。因為這些人的聯手施為,劉若愚都進了太子書房,他這位典璽官才知道人已經找到了。

    田存善守在書房門口,心中惴惴不安,每每從簾幕中流淌出隻言片語,都讓他浮想聯翩。

    好像有一把長劍,一寸寸刺向他的心房。

    朱慈烺聽劉若愚細細講了出獄之後的生活,從中判斷劉若愚是否有誇張或者隱瞞。劉若愚在這點上的表現很完美,幾乎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講述了自己這兩年的生活,冷靜客觀。

    ——此人可以為謀主!

    朱慈烺心中暗道。

    「目今該如何打開局面?」朱慈烺問道。

    劉若愚輕輕一掐小拇指指節,心中已然警醒。

    太子看似匆忙出宮,但出宮第一日便征了個兵馬司的老吏,見了東宮官與沈廷揚,還約會了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華,顯然早在宮中就有預案,絕非一時興起。至於打開局面的問題,恐怕面試多過問計。

    他定了定神,並不擔心自己說的與太子計劃相左。

    重點是,能否為太子拾遺補缺。

    「殿下,」劉若愚道,「若是說救治鼠疫,恐怕得見過了刑部與順天府之後才能定策。」

    「部府人浮於事,我想用東宮侍衛隊去做這事。」太子道。

    「東宮侍衛……」劉若愚眉頭微微蹙起,補充道:「老臣尚在宮中時,尚不曾有東宮侍衛,不知堪用與否。」劉若愚是崇禎二年下獄的,那時候太子還在襁褓之中,還沒有設侍衛。

    「不堪驅使,」朱慈烺搖頭道,「所以我還要募兵,親自操練。」

    劉若愚微微點頭,道:「若此說來,殿下還需要物色幾個言官,好彈劾現任東宮侍衛官周鏡。」

    「彈劾?」朱慈烺一愣:「我想讓周鏡上表擴充侍衛,不夠麼?」

    「殿下,」劉若愚心中暗喜,「如今陛下愁的是什麼?」

    「歸根到底,無非沒錢。」朱慈烺道。

    ——果然是智慧過人!

    劉若愚眼中一閃,難抑興致,道:「故而周鏡若是上奏陛下說要招兵,陛下多半會覺得並非緊急之需,甚至因此將殿下召回宮中,徹底免了花錢的麻煩。」見太子微微點頭,劉若愚繼續道:「若是太子這邊悶聲不響,只管做事,反倒是言官們為殿下述說辦事艱難、身處險地,陛下便不會遽然要殿下回宮。」

    朱慈烺隨手抄起桌上的一柄白玉如意,輕輕擊掌,微笑道:「果然是內相之亞,這官場糾葛,我還是嫩了些。」前世裡若要辦什麼事,都是直來直去一封郵件就搞定了。所謂的辦公室政治,哪裡能比得上千錘百煉的大明官場?

    劉若愚可是正兒八經內書堂、司禮監出身,差一點就能升司禮監隨堂了,這些事實在是洞若觀火。

    「父皇對言官的逆反之心甚深,只要那些言官催著陛下讓我回宮,陛下反倒不會同意。」朱慈烺引申道。

    「殿下所言極是,」劉若愚也跟著微笑道,「不過安全起見,還是得有人為殿下鼓舞叫好才行,不知殿下可有人選?」

    「人選倒是不難。」朱慈烺想起白天裡與李邦華的交往還算君臣相得。即便不敢說督察院會投靠自己,但找幾個嘴炮寫點文章應該難度不大。他此刻心情大好,又道:「若愚,你對宮禁典故所知甚深,自己去找些幫手來,總有用處。」

    「老奴願為殿下孤純之臣!」劉若愚跪倒在地。

    「起來吧,」朱慈烺揮了揮手,「我從來不信孤臣能做成事。文官們一個個標榜自己孤臣純臣,真正能做到的有幾個?即便做到了,又做了什麼利國利民的事來?我是不在乎官員結黨的,只要能把事做好,黨不黨又有什麼關係?」

    劉若愚心頭砰砰直跳,突然發現這位東宮對於政事的看法或許比許多皇帝都深刻。當年大文盲魏忠賢能夠側身司禮監,並非只是因為客氏的緣故,也是因為他能夠幫皇帝辦成事。

    起碼皇帝相信他能辦成事。

    出獄之後,劉若愚對眼下的朝局也下過一番功夫,卻驚訝的發現:閹黨倒台之後,雖然東林-復社一系官員藉著逆案報了仇,但自己上位的卻不多。所謂的「正人君子」與「閹黨小人」,成了單純的黨爭名目,被冠上這兩個名頭的,即不一定是君子,也未必是小人。

    而國政卻日益頹敗,腳踏實地做事的人越來越少,幾乎滅絕。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2-18 12:49 PM

廿七章 水滴銅龍晝漏長(五)


    劉若愚當晚並沒有宿在東宮。

    他捧著太子賞賜的一百兩內庫銀回到了那間狗窩,侄媳婦仆倒在他面前,一個勁地扇自己嘴巴子,很快便腫得如同豬頭一般。男人則蹲在屋裡一角,吧嗒吧嗒抽著煙,既心疼自己婆娘,又不敢忤了堂叔的顏面。

    劉若愚身穿蟒袍,一應規制如同正四品的首領太監,乃是太子親口賜用的。又有兩個身高馬壯的火者守在門口,這是王平等曹系太監生怕田存善狗急跳牆,對劉公公不利,特意安排的。這番陣勢足以嚇得沒見過世面的小百姓心驚膽戰,家家鎖門,戶戶關窗。

    「起來吧。」劉若愚終於抬了抬手:「你終究是我劉門的媳婦,咱家也不計較你。只你日後膽敢不守婦德,欺凌家主,別怪咱家心狠手辣,強下休書。」

    「新婦不敢,這回真的知錯了!」女人跪在地上,連聲音都變了。

    她之所以在家中強勢,一定要壓住丈夫,主要也是心虛。想她過門三年,肚子裡一點動靜都沒有,怎能不虛?也虧得劉家窮得叮噹響,討不起小妾,更不敢休妻,否則她這主母哪裡能做得這麼穩當!

    女人看了看桌上整整齊齊累著的一堆銀錠,心中擂鼓一般。她從未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能佔有如此之多的銀子。

    與之伴生的卻是無比的恐懼。

    如今家裡的木頭算是攀上了高枝,有這位大太監堂叔罩著,說不定哪天還會過繼成兒子。自己若是不能產下一兒半女,如何安身立命?

    劉若愚用餘光看著桌上的銀子,心中也是不捨。

    明初時朝廷嚴禁民間用白銀交易,一直到了弘治朝,禁令才有所鬆動。真正大規模銀錢通用,那是萬曆朝之後的事了。那也是因為西班牙崛起,從南美運來大量高品質白銀購買中國的茶葉、瓷器和絲綢,否則中國根本沒有足夠的貴金屬來滿足日益發達的商品經濟需要。

    即便如此,真正的白銀流通量仍舊不大,一百兩白銀對於小民而言絕對是天文數字。可以花五十兩在北京繁華地段買一套兩進三間的大屋,剩下的錢可以盤下一間門面鋪子,再雇上賬房、夥計。若是尋常日用貨物,連進貨錢都夠了。

    可以說,劉家這一支,可以憑著這一百兩銀子,從底層貧民一躍進入中產階級。

    劉若愚算是太監中的極品,既不貪財也不好色,但隨手甩出這麼多銀子,一樣有些肉疼。

    然而不給出去卻是不行,因為宦官圈子裡是沒有秘密的,許多人已經從王平嘴裡知道劉若愚之前的艱辛生活,若是劉若愚不好好報答一下收留他的堂侄,勢必被人說是刻薄寡恩,日後誰肯為他賣命?

    千金買骨終究是不得不做的事,好歹肉爛在鍋裡,這銀子還是姓劉的。

    劉若愚當下又勸勉了這對夫婦一番,關照他們換個好點的房子,自己想法子謀個生活。眼下他在潛邸,不可能張揚,但暗中相助,不受黑白兩道上的滋擾卻是可以做到的。

    見堂侄唯唯諾諾,一副木頭模樣,劉若愚也沒了坐下去的興致,緩步出了破屋,抬頭一看,外面太陽已經西沉,天上一片暗紅的霞光。空氣中飄散起柴薪的煙氣,是做苦力的人家才剛剛造飯。

    「叔」男人從屋子裡追出來,「我去叫兩個菜,陪您喝一盅唄?」

    「好好過日子,你怎麼說也是個男人,我劉家還指著你延續香火呢!」劉若愚不著痕跡地回絕了侄子的邀請,他一眼就看出這是那位侄媳婦在示好,而他現在並不想讓那惡婦太過於安心。

    「咱們去煤山。」劉若愚對外面等著的兩個火者道。

    手巾、火者是最底層的閹人,甚至連說話的權力都沒有,自然不會有什麼異議。

    劉若愚翻身上馬,輕輕一縱韁繩,往煤山之西去了。那兩個火者連忙小跑起來,努力跟上馬步。

    明宮之中宦官太多,但凡有點條件的管事太監都樂意住在宮外。既能改善居住環境,也方便做些私事,不至於被人牢牢盯著。有地位的太監們聚居在紫禁城外的恭儉胡同,地位稍低的則多在煤山西邊購屋買房。

    相比田存善,劉若愚在老宦官中的人脈可是最大的優勢。宦官從首領太監以下,還有「少監」、「監丞」,「經理」、「管理」,「奉御」、「聽事」、「答應」、「長隨」等等。二十四衙門又有厚薄、輕重、富貴、貧賤之別,其中人員配屬也各不盡同。整個紫禁城的宦官社會絲毫不遜於一個小國家,要想徹底瞭解規則,游刃有餘,也只有劉若愚這樣在宮中浸淫數十年的老人。

    而且他還不是普通的老人。

    劉若愚十六歲自宮入選,在司禮陳太監名下,起點就高。因為出身官宦人家,他從小就讀書識字,被選送內書堂讀書。從內書堂出來之後,等於文官中了進士。後選入文書房,負責遞交通政司的奏疏,撰寫文案,是司禮監的下屬機構。後來因為博學多識,被魏忠賢選入內直房,相當於文臣進了翰林院。

    若不是因為逆案受到了牽連,他再上一步便是入司禮監了。即便是司禮監的隨堂太監,也等若外廷的內閣輔臣了。田存善與劉若愚相比,就如同新科進士與禮部尚書一般,差別豈能以道里計?

    當天晚上,劉若愚便通過往日的關係,成了王承恩的座上客。

    在信邸老臣之中,王承恩並不是位置最高的,甚至不是崇禎帝最為寵信的。照劉若愚的意思,有東宮太子這面虎旗,大可以直接去找真正的內相王之心結盟。然而太子對於王承恩表現出的好感卻溢於言表,這讓劉若愚不敢輕易建言,誰知道王之心在什麼小事上曾惹得太子不快?

    再者說,太子交代的那些事,並不一定要掌印、秉筆這樣的大太監動手,王承恩作為隨堂太監一樣可以辦得很妥當。而兩者之間打點起來的價碼卻是天壤之別,或許這也是太子精打細算的一面。

    朱慈烺之所以選擇王承恩結盟,最初的出發點是——甲申天變之時,隨著崇禎帝吊死煤山的,只有王承恩一人。

    順著這個結果逆推,劉若愚卻發現王承恩的確是最佳盟友。首先,收買他的價碼不高。其次,王承恩正當壯年,若想平安度過後崇禎時代,還需要太子的照拂。

    王承恩的確很有一拍即合的意思,沒有絲毫委屈太子的私使。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2-18 01:01 PM

廿八章 水滴銅龍晝漏長(六)


    自從太子見了劉若愚之後,田存善心中就如十五個水桶打水——七上八下,整整一下午都心不在焉。就算是再遲鈍,他也知道了就在東宮之中有一股暗流,想將自己掀翻在地,還要狠狠踩上一腳。

    這種惴惴不安的心情差點讓他辦砸了差事,這才警醒過來,集中精神先將眼前的太子伺候好。不過說起來,太子並沒有給劉若愚任何職司,也沒說要恢復他的宦籍,這或許是不幸之中的萬幸。

    「田存善。」朱慈烺突然叫道。

    「奴婢在。」田存善連忙上前。

    「給總憲再上一份魚滑。」朱慈烺道。

    暖閣之中唯一的客人就是李邦華。他傍晚時接了太子口諭,便服入見,說了沒兩句便被太子留膳。因為太子的禮遇,這餐飯吃得倒是挺舒適,米飯蒸得極軟,菜品也都適合老年人的胃口。

    尤其是那道魚滑,以鮮魚去皮、骨、刺,僅取尾、背、鰓下的活肉剁成糊狀,佐以姜、酒,摶成丸,高湯中汆過即可食用。入口滑膩,滿嘴鮮美。

    這道菜的成本並不算高,對於重享受的晚明士大夫之家而言,可以算是節儉小菜了。只是市面上卻不曾有過這種做法,故而李邦華一用之下頗有驚喜,讓太子看出了端倪。

    ——殿下真是太細心周至了。

    李邦華心中頗有暖意,感念太子待他以國士的知遇之恩。

    朱慈烺等田存善出去,又道:「今日下午我見了沈廷揚。」

    李邦華放下的筷子,取手巾輕輕點了點嘴唇,腦中已經將自己所知關於沈廷揚的事全都轉了一遍,方才道:「殿下是想為南幸做準備麼?」

    「憲台覺得南幸之議能成否?」朱慈烺反問道。

    「臣以為,堪憂。」李邦華白日裡受了朱慈烺的激勵,一下午時間都在自我反省,竟然真的找回了壯年時候的浩然正氣。他直言了當道:「旁的不說,陳演就不會贊同。」

    「陳演此人,除了勾結內臣,買通消息,也就只會搗亂了!」朱慈烺撇了撇嘴。

    陳演是天啟二年的進士。崇禎十三年,他流年大旺,從內侍口中得知次日皇帝要問的問題,細心準備,第二天果然對答如流。崇禎以為得了不世之才,大喜之下升其為禮部左侍郎兼東閣大學士,進入內閣,從此飛黃騰達。

    前兩個月,前首輔周延儒謊報軍情、欺君罔上、貪贓枉法……東窗事發,被勒令自盡。陳演升任首輔,成了百官之首。然而此人說到底只會貪贓弄權,並沒有施政之才,甚至連揣摩上意都做不到,在朱慈烺看來簡直就是一團漿糊。

    李邦華苦笑道:「自古小人都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陳演要想做些政績出來,那是千難萬難,但有首輔元臣這面赤幟,想壞事卻是輕而易舉。」多少以唱反調為生的御史,多少自詡剛烈的官員,都會集中在這面旗幟之下,勸說皇帝不要遷都南幸。

    朱慈烺也有些無奈:「平心而論,本朝真正能夠統攝百官,提綱摯領的大臣,只有溫體仁、周延儒兩人。可惜這兩人偏要鬥得你死我活,且又都是貪腐卑劣之人,不肯行正道。」

    太子這話若是早十年說,李邦華多半不以為然。現在年紀上去了,功名利祿之心淡漠,方能客觀審視自己和旁人。

    有道是蛇無頭不行,尤其是在大明中後期的內閣政體下,一位賢能的首相,比英明的皇帝更有用。這也就是萬曆可以數十年不上朝,但大明帝國仍舊能夠正常運行,皇帝本人也從未失去過對朝政的掌控權。

    大明的興盛絕大部分要歸功於高效的官僚體系,大明的衰敗自然也是因為這個體系的潰敗。

    正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朱慈烺面對這個龐大的文官體系只能自感渺小和無力,唯一的辦法就是挖鬆這個體系,然後培植出一個高效、廉潔的新體系。這正是朱慈烺前世的主要工作內容,可謂駕輕就熟,但唯一的問題是時間。

    無論什麼時代,都不可能拉個賣貨郎培訓兩天,就打造出一個商業鉅子。

    哪怕朱慈烺通過自己的記憶,找到某位尚未顯跡的天才,加以重任,結果卻極可能將之「捧殺」。人成為人才,乃至天才,充滿了各種未知可能性,稍有不慎就會種瓜得豆。

    只有用時間灌溉,用耐心滋養,順其自然,才能收穫自己需要的人才,發揮作用。

    而現在,朱慈烺最缺的就是時間。

    還有九個月,李自成就會列兵城下。

    還有九個月,天下就將易手。

    還有九個月,崇禎皇帝只能在王承恩的陪伴下自掛煤山枝。

    還有九個月,就是歷史劇本中定稿了的悲劇——朱慈烺家破人亡。

    ……

    九個月,即便放手施為,能練出多少兵?能籌集多少銀、糧?能聚集多少忠貞之士為這個年邁的帝國拋頭顱灑熱血?

    田存善站在門簾之外,聽到裡面突然沒了聲音,抬手止住送菜的內侍,不知是否該進去。他透過門縫偷偷張望,隱約見太子面帶愁容,但並無怒意,這才招了招手,讓人跟著他進去伺候。

    無論哪朝皇帝,身邊都不可能離開人。惟獨這位太子,總是喜歡單獨與人談話。這讓近侍太監壓力巨大,好像太子連最親近的家奴都不放心。

    「憲台不要客氣,」朱慈烺指了指剛送進來的魚滑道,「我知道許多大臣畏賜宴如虎,提心吊膽又吃不好,實在是有違天家本心。」

    「老臣粗鄙之人,哪裡知道客氣。」李邦華自嘲笑道:「太子殿下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不知飲食如何。」

    「最近胃口不是很好,」朱慈烺實話道,「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這疫情來勢洶洶,至今我手中沒有切實的報告,心裡沒底。」

    「臣卻不信殿下心中沒有成算,」李邦華輕輕一捧,笑道,「但凡督察院能夠做到的,還請殿下明令。」

    「眼下都察院得先幫我穩住陣腳,」朱慈烺也笑道,「估計明後日,就有人要勸我回宮了。這裡我不妨給總憲交個底:我寧可他們全家死絕,也不會半途而廢返回宮中。」

    李邦華心頭一跳,暗道:太子果然血氣方剛,如此殺氣騰騰的話都能說出來。不過也可見他決心之大,我是要致仕之人,還有什麼放不下的?

    「都察院那邊,老臣自當盡全力為之。」李邦華承諾下來。

    「我非但不能回宮,還要有暫攝順天府事的權責。」朱慈烺道:「防疫之事,以民政為主,軍政為輔,若是沒有事權,恐怕又要被下面奸猾小吏糊弄。」

    「這……」李邦華略一沉吟,「其實殿下如今的事權,遠大於順天府啊。雖然順天府名義上統攝五州十九縣,但京師終究是天子腳下,一個三品府尹怎可能與太子相抗?殿下若是擔心下面滑吏唬弄,即便是直接跳過順天府,親自派人施行也是無妨的。」

    「哦?可以跳過他們?」朱慈烺一愣,旋即反應過來。如今這世道,官員奉行的是「平安無事」,對於自己權力受到侵蝕並不很介意。尤其這種權力不能為他帶來利益,最好統統丟給別的衙門去做。

    「老臣估計,順天府多半會裝聾作啞。」李邦華面無表情道:「不過殿下手下,有足夠的人手行事麼?」

    「我要擴充東宮衛隊。」朱慈烺道。

    李邦華驚訝道:「兵士能行民政?」

    「所有條陳我都一一明晰,篤行者賞,違背者罰。」朱慈烺沉聲道:「當此糜爛之際,只有以嚴刑苛教救之。」

    李邦華心中暗道:重病之人焉能以虎狼藥救之?太子終究還是太激進了些。不過此刻說出來,卻成了我的暮氣,不如讓太子略略碰壁,我再提議也好。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2-18 01:05 PM

廿九章 水滴銅龍晝漏長(七)

    朱慈烺與李邦華一起用了晚膳,降階相送,讓這位老臣辛苦一些,連夜安排明日的文本戰。想想父皇的精力將在這種扯皮中消耗殆盡,真正需要皇帝擔當責任進行決策的國家大事卻只能延後,朱慈烺心中就多了一份無奈和慶幸。

    慶幸的是,他只是太子,若是不幸成了皇帝,就如同陷入了流沙之中,被各種庸蠹之人包圍,哪裡還能使出半分力氣?

    朱慈烺命田存善守在門口,取出鎖在銅盒中的手本,親自研墨,提筆寫下一行行蠅頭小楷,將今日所見所聞所思所想一一記錄。其中各人反應,自己的安排用意,也無不詳盡記錄。這倒不是為了對歷史負責,而是數十年的習慣。

    從前世剛學會寫字開始,朱慈烺就有寫日記的習慣。每次動筆寫下這些文字,就像是在與至交好友談心傾訴,做了一場心理按摩。在壓力尤大之際,更是一個良好的宣洩口。

    當然,這些日記勢必也會成為後人追思、考證的材料,說不定還會給自己高大全的形象抹黑。但是朱慈烺終究不可能因噎廢食,為了身後虛名而與這位「好友」絕交。

    在朱慈烺寫日記的時候,宮中燈火如炬。

    這在節儉的崇禎一朝十分罕見,罕見到了只有過年過節才會有這樣的「奢華」。

    當今帝后二人並肩而坐,都不說話。對面坐著的是懿安張皇后,正目光炯炯地盯著這對不負責任的父母。她是當今世上少有可以訓斥皇帝皇后的人,就在片刻之前,她剛使用了這種駭人聽聞的權力。

    「到底招是不招!」張皇后秀眉斜挑。

    崇禎偷偷抬眼看了看這位皇嫂,連忙又垂了下去。他突然想起自己之前因為周延儒的案子,殿陛用刑審問吳昌時的時候,說的也是這句話。

    不過張皇后的意思是:招太子朱慈烺回宮。

    周皇后也是垂著頭,心情卻與丈夫大不相同。她心中暗爽,早在張皇后過來之前,她就已經一哭二鬧要皇帝召太子回來了。然而皇帝出口成憲,怎麼可能朝令夕改?轉頭就用當時皇后娘娘自己的話堵了回去。

    然而皇后即便是一代國母,更是太子的生母,作為女人,是有資格反悔的。當時因為朱慈烺的軟磨硬泡答應兒子出宮,如今提心吊膽一整天,心生悔意,這也是人之常情。

    宮中最有發言權的三人齊聚坤寧宮,崇禎理所當然地發現自己成了鬥爭的焦點,只好閉口不言。

    「慈寧宮若是尚在,不知當做何想!」張皇后氣沖沖道。

    張皇后所指的慈寧宮,乃是神宗皇帝的最後一位遺孀——宣懿康昭太妃,劉太妃。

    這位太妃比神宗還大五歲,崇禎登極時已經七十一歲了。當年天啟帝選後,就是她以太后身份主持,定了張皇后。後來又與張皇后一併選了周皇后。

    劉太妃對諸王極好,故而天啟、崇禎都視她為祖母。她從天啟元年執掌太后印璽,一直到崇禎十五年去世,一直是紫禁城的鎮宮之寶。手握如此重權,卻只在冊立皇后的事上有過聲音,其他時候幾乎感覺不到她的存在,怎能不讓人敬仰?

    崇禎想起那位慈藹樂觀的老祖母,突然鼻子一酸。他吸了口氣:「目下形勢如此,我前幾日還與鞏永固、劉文炳商量,看能否召集勳戚重臣子弟,編練新軍。若是無故召回太子,如何讓大臣們信服?」

    張嫣剛要啟口說話,崇禎已經起身轉向門口,故做不見,道:「太子出宮雖然莽撞了些,但勇於任事卻是好的,而且也正好做了個表率。」

    「太子若有不測,於國本何!」張皇后跟著站起來,厲聲喝道。

    「慈烺若有不測……」崇禎聲音中帶著悲腔,突然昂頭振聲道,「以定王慈炯為太子,給慈烺『剛毅』二字為謚號。」

    砰!

    此言一出,張皇后氣憤難抑,隨手抄起桌上茶盞朝皇帝足下擲去。

    青花瓷杯碎片飛濺,茶水打濕了龍袍下擺。

    周皇后聞聲醒悟過來,登時大哭。

    崇禎為也剛才的口不擇言心生懊惱,但既然狠話都撂下了,更是覆水難收,只得快步衝出坤寧宮,逃也似地走了。

    大內的這場家庭會議看似激烈,但是五個時辰之後,崇禎帝就發現真正激烈的還是在外廷。

    翰林院、東宮屬官、六科廊紛紛上書,從各個角度各種典章議論太子出宮的非法非禮。大明官場以言官詞官為清流,事務官親民官為濁流。能夠進入清流之列的,都是考試成績在全國排進前三十名的牛人,寫文章打筆仗戰鬥力驚人。

    這些人自以為佔據了道德制高點,又事發突然,頗有些勝券在握的自得。

    殊不知李邦華連夜奔走,親自關說,都察院的御史們也已經連夜做好了戰鬥準備。

    謳歌太子出宮意義重大,為天下表率的奏疏,同樣如雪片一般飛向了御案。

    大明的言官有兩大組織,一者是都察院統領下的御史、十三道監察御史,以及御史兼任的各地巡撫、巡按。另一者則是對應於六部的六科給事中。能夠封駁皇帝聖旨的,便是這些給事中。

    御史被稱作道官,給事中被稱科官,故而言官也被合稱為科道官。又因為御史為台,六科為垣,所以也稱為「台垣」。

    台垣便是大明言路,上正帝王,下糾百官。

    明初之時,六科給事中與翰林院、尚寶司官「常朝俱在御座左右侍立」,是為近侍,政治地位超然。永樂之後,七品言官也排列在五品郎中之前。又典曰:「天下事惟輔臣得議,惟諫官得言。諫官雖卑,與輔臣等。」小小七品官,能與閣輔並論,可見國家的重視。

    如果將朝堂比作戰場,都察院與六科廊無疑是兩支戰鬥力極強的精銳之師。

    一般而言,宰輔若是強勢,台垣必然一體,都聽命於內閣。許多大案也都是在內閣授意,言官開火而引起的。然而如今內閣疲軟,台垣各自為戰,整個朝堂上看起來都是亂糟糟一片。

    不過六科名義上是獨立的,但平常考核卻歸於都察院。故而許多科官發現自己突然站到了上司的對立面,紛紛偃旗息鼓,乃至有轉變風向的。這自然引起了之前盟友的憤慨,再次上書糾彈。

    事情的發展很快就回到了正軌:爭議的焦點從太子是否能出宮,變成了君子小人之爭、清查閹黨餘孽之案。

    各種黑材料紛紛出爐,再一次刷新了無節操的下限,讓皇帝對自己曾經信任的官員也失去了好感。

    劉若愚身穿火者服飾,帶著烏木牌,在尚膳監外裝模作樣摘菜。

    不斷有人過來打個招呼,同時扔下小盒子、小手帕、小竹筒……這些都是內監傳遞消息的常用手段。劉若愚收到這些消息之後,一一檢視,互相勘合印證,總結成文,親自交給等在宮外的宋弘業。

    最後通過宋弘業的手,交到太子手上。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2-18 01:13 PM

本帖最後由 朱鳳清 於 2014-2-18 01:14 PM 編輯

三十章 好風明月自將來(一)

    有了劉若愚替他交通縱橫,朱慈烺即便身在宮外,對宮內之事也瞭如指掌。這讓他頓時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在之前可完全享受不到。雖然絕大部分的情報並不需要朱慈烺做出什麼反應,卻能給他足夠的安全感。讓他毫無後顧之憂,一門心思撲在東宮衛隊的建設上。

    劉若愚的建言十分有效,彈劾周鏡的奏疏剛上去半天,便有中旨允許朱慈烺擴充一個營的東宮衛隊。按照明朝官方軍制,一營約有三千到四千人。按照戚家軍的編制,一營人數穩定在三千二百左右。

    雖然與朱慈烺最早設想的萬人侍衛隊相去甚遠,但也算不錯的開頭。何況他現在手下根本沒有足夠的人手來徵兵、練兵。按照所有人想的,太子應該是從京營以及御馬監統領下的騰、武兩驤左右衛中挑選侍衛,這樣無論是軍官還是軍士都是現成的。

    然而朱慈烺再一次證明,皇明帝國有一位不怕折騰的儲君。他並不排斥京師三大營,也不排斥御馬監,但更傾向於選擇出身清白、吃苦耐勞、服從命令的兵員。

    戚繼光在他的兵書中推薦了義烏礦工,認為他們英勇善戰,而且容易操練。崇禎初年時候,也有總兵從服從口號和注重協作出發,喜歡征招運河縴夫加以訓練。

    朱慈烺並不清楚到底哪者更好,不過從人力資源的角度分析,天下礦工大約都有不錯的心理承受能力,否則下井時間一長就崩潰了。眼下這時代的礦洞保護措施可比後世的黑煤窯差遠了。

    作而且為大運河的終點,北京和天津都有一大批縴夫。這些人生活在社會的最低層,受到漕頭惡霸的壓迫,幾乎被視作消耗品。別說軍餉,只要管飽,在他們眼中就是無比誘惑的美差。

    既然不知道水深水淺,何不都找來試試呢。

    第一次東宮擴大會議就是為了徵兵而召開的。會議由皇明太子朱慈烺親自主持,左庶子吳偉業記錄,劉若愚、宋弘業、周鏡、田存善列席聽事。

    看著下面這寥寥四五人,其中吳偉業更是一臉茫然之中夾帶著忐忑不安,這讓朱慈烺暗暗歎了口氣。不過他很快就驅散了負面情緒,以罕見的歡快聲調道:「如今東宮班底也就在座諸君,人手雖然少了些,卻是要把事情做起來。今日議題乃是東宮侍衛選鋒,孤先定個基調:一應侍衛皆當以善戰之士為標尺。主要從沿河縴夫、礦工、苦力中選出。現在,你們議個章程出來聽聽。」

    眾人飛快地互相掃了一眼,吳偉業覺得自己是進士清流,此間品秩最高,理所當然應該先出班回話。他輕輕抬了抬衣袖,正要起身,突然聽到一聲乾咳,嚇得雙腿發軟。

    正是太子要發話了。

    「你什麼都不懂,做好記錄就是了。」朱慈烺毫不客氣地堵住了吳偉業的嘴。

    吳偉業眼前一黑,得了「什麼都不懂」的考語,這輩子的仕途頓時黯淡下來。

    「宋弘業,你先說。」朱慈烺點名道。

    其他人望向這個兵馬司出身的小吏,目光中多少夾雜著一些羨慕嫉妒恨。在明朝官場的習慣中,地位越高越受重視的官員,擁有先開口說話的權力。這樣的人往往也跟皇帝有過溝通,等於是替聖上立言,代表著暗藏的風向。

    然而朱慈烺的習慣卻是從地位低的人開始發言,這樣可以讓他們不受到高位者的影響,更容易說出內心真實看法。

    宋弘業心頭直跳,正要上前行禮,又聽太子道:「坐著說。」

    「是。」宋弘業強吸一口氣,腦中一轉道:「東宮侍衛只有三千,即便是百里挑一,也不是不行。只是派什麼人去選鋒,這更為重要些。」

    「殿下,臣願往!」周鏡不想淪落到田存善那般地步,自然希望新的東宮侍衛由自己選出,牢牢掌握在自己手裡。

    「我不從京衛、三營中選人,怕的就是積習難改。」朱慈烺冷冷看了一眼周鏡:「新選來的人,要身家清白,沒有家眷,吃苦耐勞,服從號令。生無可戀自然悍不畏死,但凡有一線生機就會勇猛拚殺。如今身著甲冑口吃皇糧的,有幾個能做到?」

    周鏡垂下頭,不敢再說什麼了。他心中頗為委屈,以前在宮中,哪怕言語沖犯點,太子都只是呵呵一笑而已,怎麼一出宮就變了個人似的?這顯然是想以新換舊,將東宮老人一舉驅逐啊!

    宋弘業聽了太子更明確的要求,心中已經勾勒出了一個標準形象。他想想這應該不難,又見周鏡被太子駁斥,牙關一咬,上前道:「殿下,卑職願往!」

    「三千人不是小數目,我的要求又高,時限又緊,你有何打算?」朱慈烺口吻頓時溫柔下來,倒像是慈父與愛子說話一般。

    「卑職孤身一人自然不行。」宋弘業腦子轉得飛快,額頭隱隱發紅:「卑職在兵馬司時,市井中三教九流認識不少,其中有一類叫做牙行。」他生怕太子長在深宮,不知道牙行是什麼意思,又挑著說辭簡單明瞭解釋了一番。

    其實牙行就是經濟公司,做居間生意,或是賺差價,或是賺佣金。其中又分門別類,每個行業都有官牙、私牙之分,在大明的商業環境中充當著潤滑劑和老鼠屎的雙重角色。

    宋弘業說的牙人,主要是指人牙。

    這種類似合法人販子的職業,在大明並不受人待見,故而也最為封閉。他們通過故老相傳的口訣,迅速分析一個人將來的身材、長相,從而判斷是否值得入手。若是判斷失誤,這「貨」就砸在自己手裡了。

    聽起來有些類似奴隸買賣,但不可否認的是,大明的確存在這種販賣人口的陋習。無論是揚州瘦馬,還是健僕家丁,絕大部分都是交易來的。尋常佃農只要有一口飯吃,怎麼肯入奴籍?須知一入奴籍,三代不能科舉,再無翻身之望。

    俗話說: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

    這個「牙」,人牙居多。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2-18 01:17 PM

卅一章 好風明月自將來(二)

     宋弘業的生活環境決定了他的思維方式。

    太子要擴充衛隊,和大戶人家買家丁護院便沒有不同。

    既然人牙能幫著買家丁,為什麼不能挑衛隊?若說閱人無數,京師之中還有誰能比這些人牙子更有經驗麼?

    宋弘業叫了武長春,讓他帶人往天津、畿南、山東去挑選人馬。自己也帶了人牙往河南、河北去挑礦選人。朱慈烺為了讓他們方便行事,派了錦衣衛大漢將軍和小太監當背景,再加上東宮令旨和皇帝聖旨的抄本,地方官員無不好生招待,派人派馬幫著選人。

    短短十日,宋弘業已經完成了大半的選鋒工作,帶回了整整兩千人。

    ……

    這十天裡,宋弘業和武長春在外奔波,太子也沒有閑著。

    他要將外邸後面的邊房改建成營房,找木匠製作高低床,否則不能容納將近兩千的超額人馬。

    同時他還將小花園改成了公共浴室,雖然這裡是三個園子中最為精緻的一個,但為了士兵的衛生健康,只有拆掉。因為這個園子裡的池塘有暗渠通往金水河,洗澡之後的廢水能夠排出府中。

    這些工程耗費不少,好在原本就有修繕東宮外邸的計劃,所以工部並沒有措手不及。朱慈烺借口要修水塔和引水車,將武功左衛也要了過去,派田存善提督。

    武功左右中三衛聽上去像是軍衛,其實全是軍匠,故而劃歸工部。工部手握三衛,要解決這些匠戶的衣食住行,卻又不能讓匠戶們創收,乃是巨大的累贅,如今太子有需要,自然無比愉快地交了出去。

    明代一衛的人數少則三五千,多則過萬。武功衛雖是軍匠,但兩百年衍生下來,一衛之中也有近萬人,每月餉米耗費非少。朱慈烺接過這個攤子之後,首先面臨的便是錢糧之費。雖說軍匠幹活是本職工作,不要工資,但皇帝不差餓兵,太子更得讓他們吃飽了才好幹活。

    指望工部出錢,那是沒希望的。要找父皇陛下去要金花銀,卻存在極大的風險。搞得不好,皇帝一道旨意罷了這事,那就前功盡棄了。

    「劉伴,哪裡還能挖點銀子出來?」朱慈烺私下給了劉若愚一個伴讀的身份,雖然不在中涓名冊,但底下人卻不敢對他有所輕視。

    劉若愚早就在考慮這個問題,只是等太子自己說出來罷了。這次太子從宮中一共才帶出來三千兩銀子,最多只能滿足一個月的伙食開銷。好在歷代中官的工作重心都是為天子掌家理財,該有的門徑早就熟稔了。

    「殿下,」劉若愚緩緩道,「防疫乃是國事,不該全由皇上內帑支出,戶部也該撥些銀兩。」

    「戶部……」朱慈烺搖了搖頭,「我那老師的字畫是一絕,要錢是絕對指望不上的。」

    時任戶部尚書的倪元璐同時兼任日講官,故而東宮稱之為老師也是貼切。說起來大明有不許南人掌戶部的典故,倪元璐是浙江上虞人,得任戶部尚書實在是因為受到崇禎的器重,以為能臣。

    朱慈烺卻對這位只會提建議,不能切實解決問題的文人不感興趣。即便明知倪元璐在北京淪陷之後自縊殉國,也沒什麼特別的感觸。他只是從藝術品投資的角度,不動聲色地存了一批倪元璐的精品字畫。

    「城中富戶權貴能捐些出來麼?」朱慈烺問道。

    劉若愚微微搖頭︰「難。殿下有所不知,近日來老臣多方打探,竟然沒有發現權貴中有患了鼠疫的。若只是死些流民,他們必然不肯真心支持防疫。」

    朱慈烺語塞。

    這還是他自己的分析。因為鼠疫桿菌對自然環境的抵抗力不強,只要做到滅鼠、洗手、不與病人接觸,便可以很大程度上遠離這種烈性傳染病。而大明的上流社會,衛生習慣比之後世五百年都要好,大戶人家出門做客都要帶上一箱箱的替換衣服,根本不用說飯前便後要洗手這樣的初級要求。

    而且與病人隔離的概念,華夏也早在兩漢時代就有了,到了宋元已經十分普及。大戶人家誰會傻乎乎地跟鼠疫患者接觸?

    「見還是要見一下的。」朱慈烺陰沉著臉道︰「盡快安排一下,就在大花園宴請城中權貴、富戶,宮中大,總之一條︰只要是有錢人就給我請來。另外我還要見一下張應京,他前些日子還在宮裡做過法事,去把他找來。」

    劉若愚不知道太子要見張天師的意思何在,之前並不覺得太子有心道門。不過這種事他當然不可能追問,只是應聲記了下來,腦中尋摸著派去幹活的人選。

    「另外,今天女官也要到外邸了,這些人也交給你管。」朱慈烺道。

    「老臣敢不盡心!」劉若愚心中激盪。

    倒不是因為能管那些如花似玉的女官,而是因為這個任命已經再清晰無比地告訴眾人,日後他劉若愚就是太子的大管家。那些騎牆兩顧的傢伙,到了此刻總該能看清楚風向了。若是田存善聰明一些,也該過來請罪請安老老實實打下手。

    朱慈烺繼續道︰「外臣傲慢,我用不起。你從涓、女之中選些文筆好的辦文,腿腳勤快的辦事。若是不夠就去外面找,制定好名冊,一應開銷薪酬都由我出,不許養私人辦公事。」

    劉若愚眼下的身家也養不起什麼私人,連聲稱是。

    朱慈烺盤算著宋弘業回來的日期,走到空曠處轉了轉腰,踢了踢腿,道︰「我去跑兩圈,有事隨時報我。」

    「是。」劉若愚應聲而出,腦子裡已經將要辦的幾件事排了順序。相應的人選也已經有了影子。

    比如︰去請權貴赴宴多少要吃些委屈,得派田存善那邊的人去;豪商大賈那邊,跑腿錢能拿到手軟,這差事得給王平,還他人情;去宮裡請大,那是得罪人的事,得讓田存善親自去……至於張天師,也罷,親自跑一趟結個善緣吧。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2-18 01:21 PM

卅二章 好風明月自將來(三)


  
    太子在這個時候宴請官民,並不合宜。

    雖然大家都知道這是太子要籌錢賑災,但總得先見過東宮屬官吧!正經官員不見,派些閹人滿世界跑,這得多難看?不過這種事顯然沒必要去跟皇帝告狀,想必皇帝知道得比他們還早些,甚至可能本就是皇帝的授意。

    眼睛裡不揉沙子的大明官員,乃至國子監的監生,紛紛將啟本投到了東宮外邸。只是讓他們失望的是,東宮又不是皇宮,還有通政司這種機構負責傳書。這些啟本送到門房就被留在那裡了,太子壓根沒有興趣看。

    太子的晚宴卻如期舉行,聽說筵席上只有一壺薄酒,兩碟素菜,更沒有歌舞女樂。這多少堵住了衛道士的嘴。好歹太子不是個鋪張浪費,糜爛公帑之人。

    實際上外界傳言還是不夠切實。

    這次筵席的配置哪有那麼奢華!

    每人面前只有一杯清水!

    所謂兩碟素菜,其實是一碟水煮落花生,一碟豆腐乾絲。而且太子似乎沒有讓大家盡情享用的意思,每人面前筷子都是竹子做的,上面還帶著毛刺,這讓用慣了象牙、沉香木筷子的貴人們,怎麼動手往嘴裡放?

    不過女樂還是有的。

    眾賓客向皇帝陛下遙敬的時候,教坊司演奏了《炎春之曲》。

    奏完就被太子趕走了。

    「今日招待不周,諸位不要介意。」太子命人輕敲銅罄,開始講話。

    下面眾人知道肉戲來了,精神一振,著力應付,心中冷笑:任你說得花好稻好,咱們只要捂緊了錢袋子,還怕你硬搶麼?

    大明雖然沒有私有財產神聖不可侵犯的律令,但社會文明已經發展到了皇帝也不能隨意抄家滅門的地步。皇帝看似權力沒有任何限制,一旦得罪了整個士林,成為「暴君」,文官們即便不煽動民眾鬧事,也會以非暴力不合作的姿態,讓聖旨出不了紫禁城。

    遊戲規則就是如此,造血機制也決定了皇帝能夠見到哪一類人。他們隸屬於各個不同的利益集團和關係網,但歸根到底只會是文官體系認可的人。

    國家的掄才大典,說是選擇才能之士,其實說穿了就是選擇文官預備役罷了。無論是昨天殺了周首輔,還是明天換了陳首輔,其實根本解決不了皇權受限的問題。雖然這在某些理論中屬於社會進步的表現,由一姓氏進化成了階級統治,但身為皇太子,並不是很樂見這種「高級」。

    掣肘實在無處不在!

    朱慈烺看著下面一張張鬥志昂揚的面孔,知道他們這是在準備與自己好好鬥一場,頓時也來了幹勁。他大聲道:「國家事今日且不談,只談談諸位自己的身家性命!」

    下面傳來整齊的吸氣聲,紛紛暗道:真是要動手明搶麼?太子就不顧天下物議了麼!

    「如今鼠疫橫行,諸位都是千金之子,身處危牆之下,莫非就沒個條陳麼?」太子口吻出奇和藹,又道:「很快《防疫細則》就要下發到每個街坊,大家照此施行,可保家中平安。」

    「太子仁善!」勳貴們不失時機地帶頭歌頌道,頓時響應無數。

    朱慈烺輕輕壓了壓手:「不過要想真正安全,還得在全城內大肆滅鼠、消毒、治病,安置流民,焚化屍體。這些事,歸根到底就是銀子的事。」

    「殿下!草民願為國出力!」賓客中有德高望重之輩,高聲應道。

    太子靜靜地看著他。

    那位人群中的老人緩緩起身,躬身進言道:「殿下以國本之尊,親自賑災,怎不讓人唏噓仰止?草民張德隆,願捐五百兩為京師百姓紓難!」

    眾人之中有的轉臉偷笑,有的一本正經,都在等著太子討價還價。他們並不介意再一番過手之後多給個三五百兩,但是這種跟太子平起平坐的感覺,卻是銀子買不來的。

    「他是德隆糧行的東家。」劉若愚站在太子側後,躬身踏前一步,輕聲道:「家資百萬。」

    此時的糧商比後世的房地產商還要有錢。非但有錢,而且有勢。他們掌控著國家的命脈,糧食!一旦糧商集體罷市,或是囤積不售,朝廷唯一能做的就是砍了他們。而即便這種下策,也會因為糧商背後的大地主而無法施行。

    因為朝廷之中每個官員,都是不小的地主。在他們考中舉人的時候,鄉黨們就會拖家帶口投充門下,以避免朝廷徵收的稅賦。若是有人高潔不肯收納,甚至還會被宗族親戚戳脊樑骨呢!

    朱慈烺知道其中情弊,並沒有直接作出動搖自家統治基礎的打算。

    他望著這位率先出頭的老人家,柔聲問道:「老人家高壽?」

    不談錢糧,不談大義,只是問壽。

    張德隆頗有些受寵若驚道:「小老兒不敢當太子垂問,敢啟太子:小老兒今年七十有三。」

    「劉若愚。」太子微微側首叫道。

    「老臣在。」

    「把我案頭的白玉如意賜給張老先生。」太子道。

    張德隆身子微微發顫,垂下了頭。

    劉若愚怔了怔,方才領旨去了。

    過了片刻,劉若愚帶著小宦官又回來了,小宦官雙手捧著紫檀木托盤,托盤上架著一柄如脂白玉雕成的雲紋如意,已經上了一層細膩的包漿,果然是太子平時放在案頭隨手把玩的。

    「老朽何德何能,竟蒙太子賜下如此寶物!」張德隆帶著哭腔,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樣。

    「老先生首先倡議,足堪楷模,當得起!」朱慈烺振聲道:「古人云:民心自我天心。如今民心愁苦,天心怎能安泰?這救民積德之事,公家自然不能推諉,而諸民人等亦當協心同力,共赴時艱。從今ri起,凡是捐納銀糧衣物者,全額折銀抵稅。張老先生,你家今年的商稅,可以抵五百兩。待明日我便命人將文券送去府上。」

    「殿下仁德!」張德隆高聲叫道,下面從者如雲,一時間場面熱烈。

    吳偉業作為太子隨侍,隱在暗處皺眉不止。太子之前只說要募捐,卻不說還有抵稅之事。稅賦乃是國家公器,怎能讓人橫刀奪取?陛下知道這事麼?戶部肯答應這事麼?太子做事也太孟浪了!

    劉若愚人老成精,似乎感應到了那股無形的怨念,朝吳偉業望去。吳偉業正巧轉頭,對上了那老宦官的目光,身上像是針刺一般,連忙轉開頭去。

    「吳庶子!」

    太子的聲音略顯尖銳,嚇得吳偉業手中一顫,心頭狂跳,連忙站起身道:「殿下,微臣在。」

    「帶人將這些義士認捐的數額記下來,切莫搞錯了,明日做成文券送去各家府上。」朱慈烺顯得很高興,大聲道。

    眾人見幾百兩,甚至幾十兩銀子都能將太子糊弄得這麼開懷,自然也是樂意之至。除了一干勳戚、內監、官員冷眼旁觀,捐個三五十兩湊個趣,那些拿了抵稅承諾的商人各個興高采烈,感歎今日這餐賜宴實在來得慶幸。

    他們並不關心抵稅,但很喜歡得到皇家的認可。

    就像是被拍了腦袋的哈士奇……

    ……

    「父親,太子到底少不更事,被那幫奸商玩弄於股掌之間,兒子看了真是心痛。」

    筵席散後,眾人從中門而出,上了各自的轎子。在打著「周」字燈籠之後,一個三十開外的中年人隔著小轎窗簾,面色沉地對裡面的人說道。

    轎子裡傳出滄桑的聲音,卻是不以為然道:「心痛?那是你外甥不假,卻更是大明國的太子!人家拔根腿毛都比你腰粗,你心痛個什麼?」

    這老人正是周皇后的父親,朱慈烺的外祖父——周奎。

    轎邊跟著走的男子,便是周奎的兒子,皇后的哥哥,朱慈烺的舅舅周繹。

    日後親手綁縛朱慈烺,送到李自成手上的親人。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2-18 01:24 PM

三三章 好風明月自將來(四)


     東宮外邸。

    一根根如蔥白般的纖細手指飛快撥動珠子,打得劈啪作響,如同一曲美妙的樂章。這裡是太子設立的侍從室。與寢宮只隔了一個天井,吼一聲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太子根據隔間將這侍從室具體命為一至三科。一科負責平日文牘往來,二科負責各種銀糧收納審計,三科負責外邸與宮中、外廷的溝通往來,說穿了就是跑腿的。

    姚桃此刻就站在二科門口,看著下面女官們緊張地撥打算盤,謄抄數據。她現在已經是正七品的典正,掛名在宮正司。宮正司是負責宮禁風氣糾罰的機構,類似外廷的都察院,權力極大。姚桃資歷不足,托福太子出宮,才撈到了這個職位。

    對於她這個年紀的女官而言,足以為之驕傲了。

    明朝的女官有兩項十分重要的職能,一項是保管天家印璽,即便是司禮監要用印,也得移文尚寶司,由女官取出使用。絕不是放在案頭上,隨便就能蓋的。田存善的官職叫做東宮典璽,但實際上他真正拿到太子印璽還是因為出宮。

    另一項便是負責天子燕寢嬪妃進御順序和記錄。從洪武二十二年起,宮中就有專職女官負責此事,名為彤史。後來彤史也兼顧了東宮的性教育職能,在東宮、親王大婚之前,讓「單純」的皇子們瞭解男女之事。

    朱慈烺在宮中時,斷奶之後乳母就被放出了,身邊全是太監伺候,另外只有兩個年過六十的老婆婆負責看顧,成天嘮叨「祖制」、「規矩」。因為預定明年大婚,所以皇后才會派來這些年輕美貌的宮女,以免太子什麼都不懂。

    太子給這些女官、宮女的第一個任務,就是將善文者歸於侍從一科,善算者歸於二科,口舌伶俐腿腳勤快的分去三科。

    女官不同於宦官,並沒有那些品學兼優的翰林教導。然而她們在被選入宮中充當女官之初,就已經受過了教育。照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規矩,這些女官都是身家清白,識文斷句,善於女紅、計典的賢能女子。

    即便是那些採買來的宮女,要想升為女官,也得經過內監的文化教育。

    所以大明開國至今,有不識字的司禮監太監,卻沒有不通文墨的女官。

    姚桃本來是女官之首,卻被太子任命為二科科長,權責範圍一時不明瞭起來。不過這並不妨礙她為太子盡心辦事,反正大明朝上上下下權責混亂的地方多的是。

    「姚典正,」有女官捧著簿冊,上前道,「已經遵命算好了。」

    姚桃接過簿冊,翻了翻,按照宮中秘傳的口訣,簡單初審了一下數字,道:「讓大伙休息片刻,先別急著散。你跟我來。」

    「是。」那女官莞爾一笑。

    姚桃知道太子和劉太監還等著,也不多說,快步朝書房去了。那女官亦步亦趨跟在後面,不敢落開太遠。

    到了太子書房門口,姚桃止住那女官,道:「你候在這裡。」說罷,裡面的小太監已經喊了姚桃的名字,讓她進去。

    書房裡燈火通明,一支支手臂粗的蠟燭照得屋裡恍如白晝。非但太子坐在寶座上等著,旁邊還有劉若愚、吳偉業和周鏡。

    見到女官,吳偉業顯得十分意外,既想好好打量一番,又不敢正眼直視。

    姚桃也沒想到還有外官,心頭直跳,說話聲音都有些打顫。她道:「殿下,這是今日募捐款額的匯總。」

    隨侍上前接過簿冊,送到太子案頭。

    朱慈烺翻開,看了各類匯總,以及最後的總數字,輕聲笑道:「一晚上就得了五千三百兩。我大明的士紳真是慷慨豪爽。」

    吳偉業有些吃不準太子是否在說反話,看到劉若愚、周鏡陪笑,勉強扯了扯嘴角,卻又矜持地不敢動作太大。

    「你坐。」朱慈烺指了指吳偉業的下首,對姚桃道。

    姚桃緩步走到座椅前,淺淺坐了,腦中卻已經是一片空白。

    朱慈烺從桌上取過一沓紙,讓隨侍交給劉若愚,道:「這名單上的人都是中官不肯來,以及沒有捐的,你去交給王承恩。可以跟他直說,若只發配去守陵,孤家會很不高興。至於這些傢伙的家產嘛,我跟他對半分。」

    劉若愚接過名單,翻了翻道:「殿下,能否給個三天的緩期,若還有執迷不悟的,再降雷霆也不遲。」

    朱慈烺挑了挑眉毛,點頭道:「可。」他也擔心其中有王承恩的人,為剛剛締結的盟約帶來裂痕。

    周鏡和吳偉業不自覺地望向桌上另外兩沓紙。那上面是沒捐錢的士紳勳貴名單。想來太子不會只對太監下手,而放任這些不給他面子的豪商勳貴。但是他們又實在想不出,太子會怎麼對付這些人呢?這些人可不是要臉的,逼急了就會滿大街擺東西賣,哭窮哭慘,好像自己活不下去了一樣。

    就連皇帝都對此無奈,只能放棄募捐計劃,難道太子有什麼好主意?

    太子的手在兩沓紙上拍了拍,並成一疊,隨手抄起一本書壓了下來,並不當場發落。他叫道:「吳偉業。」

    「臣在。」

    「這些捐錢的士紳,一定要盡快送去抵稅券。」朱慈烺道:「另外,估計言官又有要亂說話的了,你連夜寫一封奏疏給陛下,以我的名義解釋我們發抵稅券的用意在於鼓勵士紳為善,同時也要說清楚,這些士紳本來就千方百計逃稅漏稅,一年都繳不到幾兩銀子,如今讓他們捐獻出來,比正常收稅要收得多。」

    「太子英明,聊勝於無,此無奈之舉,權衡之策。」劉若愚替太子的行為做了個總結,順便拍馬屁。

    吳偉業雖然不以為然,但站在太子幕僚的角度上看來,也的確是兩害相權取其輕,雖然免了人家不少稅,但這稅原本也就收不上來,並不算吃虧。

    太祖高皇帝當年訂商稅為三十稅一,也就是百分之三點三的營業稅。這與後世相比,無疑是十分優惠的。而且為了防止酷吏敲剝,高皇帝還規定超額收稅的地方官要受罰。故而在很長一段時間,地方官只要收夠了洪武年間的稅額,就不肯再收稅了。

    隨著經濟總量的增加,商品經濟的繁榮,洪武年間的稅額早就成了毛毛雨。有背景的豪商大賈誰還繳稅?稅額最終都落在了那些小商人頭上。

    「再寫一封公函給戶部,」朱慈烺繼續道,「跟他們說,這筆銀子算是疫稅,我幫他們收了。等以後有了開支,會抄錄一份給他們的,就算他們的稅收和支出。」

    戶部前年開始就在鼓動增加稅賦,增收遼餉,如今太子幫他們收了、用了,想來也不是不能接受。更何況稅過截留本就是大明官場的潛規則,太子肯通告一聲已經很厚道了。

    吳偉業不愧是全國大考能得第二名的高才,略微點了點頭,胸中已經架起了文章框架,下來之後只需煉字潤色就可以了。

    「再有嘛,東宮侍從室第一科還沒個好科長,就由吳庶子來就職如何?」以朱慈烺的性格,並不喜歡吳偉業這樣的娘炮軟包。但是從工作能力和性格上看,吳偉業卻是十分適合做文秘的人選。又因為他的性格較弱,完全不會弄權,用起來也比較安心。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2-18 01:29 PM

三四章 好風明月自將來(五)


   若是一切事都是你情我願,也就沒有爭權奪利爾虞我詐之類的悲劇了。所以世上有個詞,叫做“單相思”。

    吳偉業絲毫不覺得擔任什麼科長是一樁好事。——雖然“科長”這個詞聽著很霸氣,那是六科廊各科一把手才有的稱號。

    但是……好好的遷轉官做著,為什麼要去當個太監一樣的家臣呢!

    “庶子”這個官職源遠流長,早在戰國時代,權貴們就任命門下心腹為“庶子”,管理門客。國朝的左右庶子,最初的工作也是幫助太子管理門下幕僚。然而隨著時光推移,職名與職權之間早已經發生了變化。如今的庶子只是遷轉官,並不能管理其他東宮門下幕僚。

    更別說要跟一幫宮女、閹人在一個屋簷下辦公,吳偉業想想就有種天塌下來的感覺。

    “吳庶子,明日辰時之前上班。”朱慈烺道。

    “殿下,”吳偉業硬起頭皮,“臣的職司在詹事府,恐怕不能擅離職守。”

    “現在詹事府誰管事?”太子問道。

    吳偉業被嗆得幾乎無語:那是你的屬官啊!

    唔,不過轉念想想也對,東宮屬官很多都沒見過東宮長什麼樣。

    “殿下,是少詹事項煜。”吳偉業道。

    “哦,跟他說,是我的安排。”

    吳偉業咬牙道:“殿下,臣是國家之臣……”

    “嗯,你要兩邊兼顧麼?”朱慈烺有些意外,他沒想到如今還有如此勤勉的臣子。

    吳偉業只覺得額角青筋暴跳,卻不好意思當著劉若愚和那女官的麵,說一些歧視性的話。雖然他有進士的優越感,但自認為屬於“風流倜儻”一派,與那些撩起袖子幹架的禦史言官絕非一路。

    “殿下,臣精力有限……”

    “所以你就先顧好這邊吧。”朱慈烺道:“詹事府應該沒什麼事吧,我對他們都沒什麼印象。”

    “殿下若是在講讀時稍稍用心些,或許還是能夠有些印象的。”吳偉業忍不住道。

    “哦,那個啊,再說吧。”朱慈烺又道:“一旦開始練兵……我是說賑災,這裏的工作勢必不會少。你先緊著這邊的事做好,比你在詹事府混吃等死有意義得多。”

    ——我怎麼就是在詹事府混吃等死了!

    吳偉業頓時鼻子發酸:“殿下,臣自崇禎十一年來得充東宮,兢兢業業,夙夜不懈……”

    “好了好了,這事就這麼定了。”朱慈烺很不喜歡這種煽情式表忠心,努力把工作做好才是正經。他揮退了眼眶發紅的吳偉業,又對姚桃道:“姚桃,從明天開始,你們二科要將東宮外邸每一項收入支出都羅列清楚,每日亥時進當日日記賬。”

    ——太子竟然記得我的名字!

    姚桃一陣眩暈,起身應是,卻渾然不記得太子適才說的什麼。

    “這五千三百兩銀子隻用來購買賑災所用的物事,要單獨列賬,一樣進日記賬。”朱慈烺道:“每旬日合一本旬報表,凡是捐了錢的都送一份。”

    “是,殿下。”姚桃這回沒有漏記一字,腦海中也漸漸浮出剛才太子的交代。

    “募捐之事要持續做好,就得讓人知道自己的錢用在了什麼地方。”朱慈烺苦澀道:“士紳人等都以為皇帝家錢多得吃不完,渾然不知太倉、內帑早已枯竭!否則能看著虜醜肆虐麼!”

    眾人默然。

    崇禎十五年的清兵入關,掠奪銀糧人口之巨,屠戮生民之多,實在是華夏一大慘案。而諸將不肯奮戰的本心,也徹底曝光於天下。光是遼餉一項,國家便收了九百萬兩之巨,卻得了這麼個結果,誰還甘心給錢?

    朱慈烺頓了頓,轉向周鏡道:“五千三百兩,這是賬上的數目,我要看到的實物也得是這個數目。你要是敢私加火耗豔羨,或是管不住手下人偷摸卡要,就別指望我保你了。”

    周鏡打了個寒顫,心中叫苦:看來得自己貼錢才行了……

    他不知道自己這兩天衝犯了什麼,朝中突然刮起一股邪風,成日裏盯著他上表彈劾,各種怪話不一而足。非但皇帝陛下惱怒,命中官到家中叱責。就連皇後娘娘都派了近侍出來,著實一頓大罵。

    若不是太子保著,恐怕早就被罷官閑住了吧!

    ——那老太監看著比我還得太子器重,改天也該聯絡一番。

    周鏡望向高深莫測的劉若愚,心中暗暗決定。他卻不知道,言官的彈劾全是這個老太監想出來的主意。

    雖然效果喜人,但喜的是太子,絕不包括周鏡這位當事人。

    散會時已經過了亥時,每個從屋裏走出來的人都有一份難以言表的心情。不同於周鏡的苦澀和吳偉業的沮喪,姚桃頗有些幸福的感覺。她本以為自己的權責被奪了許多,誰知卻成了太子的賬房。

    宮中自從要求用東宮財法記賬,賬房的地位就高出了其他所有職司官。任何一個司局,隻要膽敢貪墨作假,都會纖毫畢現地從賬目上體現出來。這也是為何劉宮正一定要將財務之權握在手裏。

    如今,自己也掌握了東宮財權,姚桃更為感激劉姑姑將她派來。

    姚桃走到門口,見隨自己來的那個女史還等在門外,點了點頭示意她可以一起走了。兩人一前一後回到侍從室,姚桃將東宮需要的各種賬目分配到人,訂立權責規矩,一直忙到後半夜方才遣散眾人,讓她們回去睡覺。

    “影月,你等等。”姚桃叫住適才跟著自己的女官。

    “司正有何吩咐?”那女官臉上總帶著一股笑容,讓人看著舒心。

    “你是什麼時候入宮的?”姚桃問道。

    “回司正,是崇禎十二年六月。”

    “正好四年。”姚桃笑道:“我比你早兩年,稱你妹妹不冒犯吧。”

    “您是七品司正,東宮女官之首,能叫您一聲姐姐,是影月的福氣。”影月甜甜笑道。

    姚桃也忍俊不禁:“好一張會說的嘴。是這,我看你做事麻利,從明天開始,你就跟著我辦事吧。”

    “多謝姐姐!”影月輕輕一掩嘴:“是,司正!”

    姚桃輕輕拍了她的手:“就會搞怪。早些休息去吧。”

    “姐姐不去麼?”影月瞪大了眼睛。

    “還有差事。”姚桃不知為何,突然覺得臉頰發燙。

    目送影月去了後院,姚桃抬起手背印了印臉頰,這才見一隊內飾提著燈籠往書房出來,往寢室走去。她連忙移步過去,隔開十來步便止住了腳,道:“殿下容秉。”

    朱慈烺停住腳步,道:“說。”

    “殿下,今晚可要安排人侍寢麼?”姚桃盡量以公事公辦的口吻道。

    “侍寢?”朱慈烺有些意外:“女官也可以侍寢麼?”

    明朝的女官並不負責滿足皇帝陛下的生理需要。雖然也有女官承禦,但那十分罕見,而且還會被物議所不容。

    姚桃臉上更燙了,強自鎮定道:“有教習宮女。”

    “唔。”朱慈烺這才想起母後說過,明年就要給他大婚了。預定的太子妃是寧氏女,貌似也是書香門第,但依照皇明祖製,她家肯定不會是五品以上的高官。朱慈烺還沒見過未婚妻,不過以皇伯母、母後的審美標準,絕對不會難看。

    “不用了,早點休息吧。”朱慈烺淡淡回絕了姚桃,心中暗道:真是太看不起哥了,那種事還需要別人來教我麼?

    蒼老師早就做過啟蒙工作了!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2-18 01:36 PM

三五章 好風明月自將來(六)


    宋弘業回京的時候,武長春還沒回來。他也不等武長春,先帶著自己這邊招募的人馬入城。

    守城門的太監早就得了好處,直接以東宮侍衛的名義記錄此事,對人數也含糊不清,泯於出入城關的流水賬中。

    朱慈烺對於這支自己的嫡係鐵杆,未來的親衛軍和教導隊,充滿了期冀。他一得到消息就立刻換了衣服,親自去前院迎接。

    如今的十畝前院已經被整治成了操場模樣,礙事的老樹被移去了大花園,貼牆溜邊還用鑄鐵打造了單雙杠、平衡木、鐵雲梯。也虧得有這麼個前院,讓朱慈烺不用操心另尋校場訓練兵士。

    兩千人湧進來之後,足足四個足球場大小的前院仍舊顯得有些空曠,看起來哪怕再多兩千人,也足夠用了。

    而且眼下的訓練目標只是隊列和紀律訓練,外加每天恢複性體能訓練,對於場地的要求倒是不高。

    朱慈烺知道自己對於軍事的了解程度低得發指,真正具有的軍事經曆是高中和大學的兩次軍訓,所以重生以來特意在戚繼光的著作上下了功夫,結合軍訓的經曆,做一下新兵訓練工作還是沒問題的。

    至於上陣打仗,以後還是需要一位真正熟悉敵我的大將掛帥才行。

    “殿下,要訓話麼?”宋弘業在外奔波,皮膚黑了一層。

    朱慈烺讚賞地看了一眼下面列隊儲兵,雖然還沒經過操練,但起碼知道站成排列了。想想在這麼多人面前講話,的確能夠滿足一個人的權力欲,但是現在卻不是時候。朱慈烺搖了搖頭,道:“打出太子儀仗,讓他們知道我在就行了。”

    田存善很快就搬出了各種太子儀仗,讓大漢將軍擺出威嚴儀態,倒的確讓那些新兵蛋子心生敬畏。

    “先帶他們去小花園衝個澡,然後分配營房,頭發也得洗洗,免得有跳蚤虱子。”朱慈烺在點將台上站了一會兒,對宋弘業吩咐道。

    宋弘業點頭稱是,很快就領著隊伍往小花園走去。從近畿一路入城的這兩天,隊伍裏已經自發形成了一個個小頭目,正是這些人幫助維持了秩序,讓宋弘業這個門外漢也能指揮得動。

    說起來,這還得感謝太祖高皇帝的設計意圖。他老人家當年以裏甲管民,一方面將人民牢牢控制在最初的土地、身份上,一方面也將軍隊的形製普及到了全國,在百姓的骨髓中烙下了“服從”和“秩序”的影子。

    無論是官是民,乃至奴仆匠戶,對於守序都絕不陌生。就連躲在門洞裏的流民,都有自己的秩序。

    宋弘業帶著人走在這東宮外邸裏,短短幾日不見,卻心生隔世之感。這一路上都安插了箭頭,指明路徑。許多地方還有紅漆標注的“禁行止步”的牌子。

    到了小花園,一個高過房頂的鐵架子首先印入眼簾,逼著人抬頭去看它到底有多高。這架子牢牢插入土裏,上麵是個鐵皮大桶,也不知道是幹嘛用的。不過有一杆粗壯的毛竹杆從鐵桶下面斜斜探下來,大通過一個鐵打的轉接口,延生出一排排細竹竿。

    眾人看得莫名其妙,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之前領頭的說是要洗澡,但這裏除了個小池塘,再沒其他水源了。

    “振華,挑些人來領水。”田存善冒了出來,對宋弘業道。

    宋弘業自己也很想知道該怎麼洗澡,一口氣拉了二三十人,跟著田存善往小花園後麵走去。那裏已經支起了十來口大鍋,裏麵滿登登地蓄著水,下麵柴火燒得正旺,水面上突突冒出了沸泡。

    “等過些日子,外面的渠道挖通了,就能直接把水引過來了,也不用一桶桶從井裏打水。”田存善看著將開的水,對宋弘業有一句每一句道:“殿下還說,以後要弄個大爐子,直接就著水塔燒水,放出來就是熱水。”

    “其實這些人風裏來雨裏去的,這天氣就算用冷水也無妨。”宋弘業道。

    “洗不幹淨。”田存善簡單明了道。他見太子總是將幹淨掛在嘴上,不自覺也學了去,好像這幹淨是第一要務。

    宋弘業暗暗記住了這條,見水開得差不多了,便命人開始用水桶打水。都是兩人抬的大桶,一桶桶抬到水塔下麵。早有東宮內侍上了水塔,裝好了滑輪和鐵索,只要下面的人推動轉盤,鐵索上的鐵鉤就會吊起大桶,送到上麵。

    上麵幾個內侍都是混堂司出來的,對付熱水是駕輕就熟,決不至於被水燙到。一個個動作麻利地將水桶裏的水倒入水塔,同時也看著水塔裏的浮標,隻等到浮標與內壁標號相疊,火者們便高聲喊道:“放水!”

    水塔上另有火者走到粗毛竹端口,轉開閥門,水塔裏的水登時湧了過去,通過竹管上開好的孔洞淋了下來。

    剎那之間,整個小花園上空水汽如雲,如同水簾洞一般。

    “一個挨一個!衣服脫了扔地上!頭發散開,快!”大漢將軍們已經圍了一圈,大聲喝道。

    宋弘業連忙幫聲,讓這些新兵服從命令。

    “別憐惜衣裳,等會給你們好的穿!”大漢將軍嗓門奇高,雖然自己不堪用,但是管人卻是沒問題的。他們各個手持木棒、皮鞭,好像只要有人不聽話,便會抽上去一般。

    事實上也的確會,這是太子給他們的權力。

    朱慈烺雖然不想用那些積習難改的老爺兵、地痞兵,卻不能徹底撇開既有資源。否則光是訓練一批訓導官出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這些大漢將軍並不需要自己做到兵書上的要求,只是監督喝斥,難度就小多了。

    周鏡以為這些新招的侍衛最終還是歸於他麾下,抵觸之心也少了許多,在練兵的事上更為上心。

    小花園雖然“小”,卻也能容納五六百人,整個臨時沐浴場能夠讓兩百三十人同時沐浴。第一批洗好的人很快就被趕到了後麵,從內侍手中接過三尺長的布巾,囫圇擦拭著身上的水珠,赤身裸體跑在青石小道上。

    羞恥心讓他們不肯停留,只想快些進入屋裏,穿上衣服。

    在小道盡頭,五六個內侍已經準備好了衣裳、戰鞋、夏帽,都是乙字庫裏的存貨。這些年來蟲蛀鼠咬,有些還發了黴,不過比這些人之前掛在身上的破布卻仍舊好了許多。

    每跑來一個,內侍便迅速地選出與之身量匹配的服裝遞過去。新兵不用人說也知道抱了就跑,反正兩旁都是夾牆,絕不會跑丟。

    拐過這道彎口便是整肅出來的營房。雖然整體還沒修繕,但總算沒有倒塌之虞。屋子裡面還帶著清掃過後水灰混合的味道,一張張上下兩層的高低床隻是個架子,橫了床板,連毛刺都沒有打磨。

    卻比之充滿了跳蚤的稻草堆好得太多了。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2-18 01:50 PM

三六章 雲壓輕雷殷地聲(一)


    肖土庚光著身子等在一旁,只等外圈的大漢將軍們高喊一聲:“換人!”他便推開了占著熱水不舍得走的同伴,伸手一探,將出水孔流出來的水引到身上。

    溫熱的水滋潤著他幹涸的皮膚,好像每一滴都被吸了進去。他解開鬆散的發髻,就著水死命地揉了揉頭皮,頓時清涼不少。他忘了自己上一回洗澡洗頭是什麼時候,不過從地上的黑水看來,日子應該不短了。

    “換人!”

    大漢將軍突然暴喝一聲。

    ——操!怎麼輪到我就這麼快!

    肖土庚心中暗罵一聲,見身後等著人沒有推他,便又仰起頭衝了衝臉。直到他見有大漢將軍提著鞭子朝這邊走,連忙跟著大隊往後門跑去。剛才可是有人因為霸占出水孔,被抽得皮開肉綻。肖土庚並不打算步那人後塵。

    “那衣服都不要了麼?”有人在肖土庚身邊輕聲歎息。

    肖土庚轉頭一看,倒是個眼熟的人,雖然一路上沒跟他說過話,但卻是天天都見著。他正想答話,突然聽到一聲鞭響,與此同時爆發出一聲悶雷般的喝斥:“不許說話!”

    肖土庚抿了抿嘴,暗道:說話都不許,這到底是當兵還是囚徒?他腳下沒有停留,這條青石路早就被前面的人踩得水滑水滑的,還有那些不長胡子的內侍,時不時用水將地上的黑泥衝到兩邊去。

    等他抱了衣服,一路小跑跑到營房,就見幾個粗壯著甲的將軍,正押著兩個人到牆邊,掄起皮鞭一頓沒頭沒腦狠抽。那兩人很快就倒在了地上,打滾哀求,渾身是血,看著瘮人。

    肖土庚嘬了個牙花子,眼角抽搐,低聲問旁邊的人:“這犯了多大的罪過?”

    “搶床鋪。”旁邊那人也是看得心驚肉跳,飛快答了一聲。

    “不許說話!進去分床!”這裏的大漢將軍顯然比澡園子裏的要凶狠得多。

    肖土庚可不想因為說話被人抽一頓,連忙抱著衣服跟著眾人進了營房。營房雖然老舊,卻沒有明顯漏光的地方,這就意味著風雨天也不會有大雨下進來。再看看旁人的神情,肖土庚也忍不住咧嘴笑了,看來那個招兵牙子沒騙人,皇帝的兒子果然大方。

    “你,下鋪。牌子拿好!”一個內侍貼著床過來,按著肖土庚坐在了床上,塞了一塊略帶弧度的竹牌。

    肖土庚隻覺得屁股上紮進了毛毛的木刺,微微挪了挪,卻發現牌子上刻了字。

    “一八二三。”肖土庚讀出了上面那排草碼。就著窗口的光,他看得出下面還有一排字,是筆畫繁雜的正體字。從字數上數來,大概是跟草碼對應的意思。

    “你上鋪!牌子拿好!”

    剛才的太監又扯了一個光身子的男人,一把將他按在肖土庚的床上,塞了一塊牌子。

    那男人就像是披了皮的骨架子,丁點肉都不見。他膽怯地看了肖土庚一眼,將屁股挪開了幾寸,緊緊摟著衣服。

    肖土庚掃了他一眼,沒有說話,見前面有人抖開衣服穿,也跟著先套上了一件小衣。有了這層遮羞布,肖土庚覺得自己的力氣和膽氣又回來了,再次望向那個光身子發抖的男人時,目光竟然有些犀利。

    “喂,快把衣服穿上。”肖土庚掄起巴掌,看似輕鬆地拍了這男人一個踉蹌,差點一頭栽倒。

    巡視的大漢將軍正好看到,揉著鞭子就往這邊走。

    肖土庚連忙按住那男人,大笑道:“兄弟,快穿啊,小心凍著。”

    大漢將軍止住步子,抽了個響鞭:“不許說話,拿到牌子的快穿衣服!”

    肖土庚這才鬆了口氣,掃了一眼那個滿臉驚懼的男人,暗道:算你小子懂事。

    那男人手忙腳亂地套上了衣服,拿起牌子上下翻看了一會,怯生生問肖土庚道:“大哥,這上頭刻的啥呀?”

    “字。”肖土庚斜眼看著這個連草碼都不認識的男人,心中充滿了優越感。

    “大哥,這啥字呀?”那人帶著欽羨的目光問道。

    肖土庚做出一副不耐煩的模樣,一把奪過他的竹牌,指著下面的正體字,像是自己真的認識一樣,讀道:“壹捌貳肆!這就是你的號牌,日後人家叫這個號,你就答應,否則軍中就要砍頭!”

    那人聽了驚懼交加,顫聲道:“大哥,那俺爹娘給的大名就沒用了?”

    “進了這個門,就是皇太子的人!太子叫你啥你就叫啥,你爹娘能有太子大?”肖土庚不屑道。

    那人嘴唇蠕動,良久方才喃喃道:“也是,吃人飯服人管,太子讓叫啥就叫啥唄。”他又望向肖土庚,道:“大哥,你咋啥都知道啊?”

    “嘁,這才哪跟哪啊?聽口音,你遼東的?”肖土庚虛榮心大為滿足,盤腿上了床。

    “俺挺小的時候就跟爹娘逃到永平了。”那人縮了縮脖子:“大哥哪兒人啊?”

    “邯鄲。”肖土庚自豪道:“聽說過麼?”

    壹捌貳肆老老實實搖了搖頭。

    “土包子。”肖土庚不屑地踢了踢他,道:“喂,看你這慫樣,是怎麼給選上的?我礦上送飯的兄弟都比你結實。”

    “俺也不知道……那個宋老爺讓俺跑了兩圈,就要俺了。”壹捌貳肆道。

    肖土庚正要說話,突然聽到外面傳來一聲竹哨,尖銳高亢。屋裏所有人都朝窗外望去,只見一個身穿大紅胖襖,頭戴明盔的將軍站在院子裏,一手按刀,一手持鞭,像是在等待什麼。

    過了兩息,那將軍見沒人出來,甩了甩鞭子,身後那些壯漢分頭進了營房。剎那之間,各營房裏雞飛狗跳,哀嚎一片。

    肖土庚見進來的將士面色不善,一邊吼著滾出去,一邊拿鞭子、棍子亂打,連忙拉起身邊的壹捌貳肆往外跑。

    營房本是兩間屋子打通的,故而有前後兩扇門,一扇門有凶神惡煞似的大漢將軍,另一扇門就成了逃生的關鍵。見到肖土庚往外跑,反應快些的新兵立刻跟了上去,頓時亂成了一團。

    肖土庚衝到外面的時候,另外幾個營房裏也陸續有人衝了出來,都是一臉茫然。

    眾人只聽到炸雷似的吼聲:“列隊!”這才想起當日應招之後,第一件事便是學的隊列。然而這一路上過來並沒有固定隊伍,分營房床鋪又將原本認識的人打得更亂,一時間誰都不知道該站在那裏。

    “跟著我站。”肖土庚拉住了壹捌貳肆,壓低聲喝道。

    “誒!”壹捌貳肆剛應了一聲,人已經被肖土庚拉到了一邊。

    “我是隊首!”肖土庚高舉右手,橫了左手,大聲喝道:“都跟我站!”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2-18 02:23 PM

三七章 雲壓輕雷殷地聲(二)


    附近有人發愣,也有人害怕再被打,不管三七二十一已經順著肖土庚的手站了過去。隻要有兩三個人並排一站,在這亂哄哄的場面下就顯得整齊多了。眾人得以定下自己的位置,集結成橫廿縱十,三個方陣。

    周鏡看了一眼那個膽氣頗壯的肖土庚,正想說些什麼,突然聽到身後衣袂聲起,回頭一看,原來是太子來了。

    朱慈烺一路走來,看了幾個營區,都還鬧騰騰一片,陰沉著臉,並沒有多說。來到這倒數第二個營區,眼前頓時一亮,沒想到竟然都已經列好陣。他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周鏡會在這邊,但能將人集結起來總是不錯。

    “雖然沒有站得橫平豎直,但也算不錯了。”朱慈烺走到周鏡身邊:“這裏是六百人?”

    “是,殿下。”周鏡不敢多言,乾乾應了一聲。

    朱慈烺掃視隊列,感覺這方陣都有些像圓陣了,之前的驚喜感漸漸消散。不過他還記得自己聽到的那嗓子“我是隊首”,便走向排在第一個的肖土庚。

    肖土庚躬身垂頭,不敢與太子對視。

    “剛才是你喊的?”太子問道。

    “回太子,正是小人喊的。”肖土庚發現自己聲音黯啞發顫,兩條腿不住地打抖。

    “不錯。”朱慈烺笑道:“這兩千人裏,能出一個你這樣有膽魄的,可以給宋弘業打賞了。”

    肖土庚面對太子的誇讚,也不知道該如何答複,只是將頭垂得更低了。

    “以前是幹嘛的?”朱慈烺問道。

    “回太子,小人以前是個挖礦的。”肖土庚想了想,補充道:“是井頭。”

    “井頭?”

    “是!”肖土庚聊到了自己的專業,頓時多了許多自信,聲音也不顫了,腿也不抖了,解說道:“就是井下面領頭的,要打坑洞、防塌方、尋礦脈。”

    “不錯,還是個人才。”朱慈烺點了點頭,又問道:“是軍戶?”

    “不,不是。”肖土庚連忙解釋道:“往年跟人爭礦的時候,也要排列齊整了才能動手,所以知道些規矩。”

    戚繼光選人還真有眼光,這些礦工基本都有軍事基礎了。朱慈烺聽了不知道該慶幸還是遺憾,因為大明的礦藏是明令國有的,而如今國家基本收不到礦稅,民間非但有大戶霸占國有資產,還如此明目張膽地私鬥。

    “你叫什麼名字?”朱慈烺問道。

    “肖土庚!”前井頭大聲報道:“壹捌貳三!”

    朱慈烺聽了忍俊不禁:“編號記人也是礦上的手段?”

    “不是……”肖土庚抬起頭,突然發現太子的皮膚竟然如此白嫩細致,差點舌頭打結。他道:“礦上只給騾子和車打號,怕丟嘍。”

    “我倒不怕你們丟嘍。”朱慈烺學著肖土庚的河北口音:“這是你們的新兵號,方便計數,好給你們發餉、計功。以後還會刻上你們的名號、官職。”

    在明代底層社會,重名率高得讓人發指。諸如水生、土根、阿狗、某二……之類的名字比比皆是。唯一的辦法就是給他們編號,確保每個人都有一個獨一無二的代號,這樣才能保證命令的下達、執行、反饋不會發生問題。

    即便是在五百年後的企業中,員工的編號仍舊十分重要。雖然有些人可能工作十餘年都不知道自己的員工編號,但在人資和財務部門卻不可忽視——這個號碼的作用能為他們節約極大的工作量。

    朱慈烺特意在這個問題上下了點成本,好為日後軍隊建設打下良好的地基。

    而且從另一個方面來看,如果軍中強調編號,能更大地建立歸屬感和認同感。

    朱慈烺拍了拍肖土庚的肩膀,道:“明天才是正式操練,不過有一點我可以提前告訴你,在我軍中,所有人都要抬頭挺胸收腹,目光平視。做不到的人,是會被罰的。”

    “小人明白!”肖土庚努力抬起頭,但是目光一碰觸到朱慈烺身上的大紅袍服,便如同遇到烈焰的冰,頓時化成了水。

    朱慈烺笑了笑,將目光投在了肖土庚旁邊那人身上。

    “你怎麼這麼瘦?”朱慈烺皺了皺眉,看著那個像是蘆柴棒一樣的男人。

    “回、回太子……”那人打著哆嗦,“俺能跑,就被收進來了。”

    朱慈烺微微點了點頭,什麼都沒說就走了。他很快看完了最後一處營地,整整兩千人,一個不多一個不少,顯然是宋弘業為了討個整數。這其中有些人看起來像是充數的,但也不排除日後能夠養成黑馬。

    整整兩千人中,肖土庚是唯一一個給朱慈烺留下印象的人。想想這跟淘金也沒區別,總是一堆砂礫之中藏著半點金星。能有這麼一個,就已經很不錯了。

    等朱慈烺一走,周鏡終於鬆了口氣。太子完全沒有問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自然也就不知道有個新兵在剛到的第一天就被打死了。

    之前體罰那兩個搶床鋪的新兵蛋子,有個大漢將軍下手黑了一些,一棒子打在他後腦上,直接打死了。

    可笑那白癡竟然還想殺雞儆猴,殊不知太子對於這些新招來的兵員,遠比只會排列陣仗的大漢將軍要看重得多!

    別看這些人吃用不如錦衣衛,但是哪個東宮侍衛跟太子這麼面對面說過話?換言之,太子殿下根本就不將你們這些人樁子放在心上!

    周鏡想到這裏,不免有些悲涼,更加疑惑,為什麼太子會矚目這些連一點規矩都不懂的土坷子呢?

    “周將軍,是要宣什麼事麼?”一個陰測測的聲音突然從周鏡身後響起。

    “田公公,”周鏡回過頭,“您老怎麼來這兒了?”

    田存善指了指身邊的幾個年輕太監,道:“殿下要中涓為訓導官,一直下派到旗,這幾個都是這邊的。”

    “派到旗?”周鏡以為田存善搞不懂的軍制,誤聽了太子的意思。

    太子這次編練東宮侍衛,用的是戚武毅的軍製。一營分為左中右三部,一部分為二司,一司下轄二局,局下分三旗,旗下分三隊。一隊就是二伍,共十人。若是訓導官要派到旗編製,那就是每三十人就要派一個監軍。全軍就要七八十個監軍……這簡直成了禦馬監下轄的衛隊了!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2-22 02:50 AM

三八章 雲壓輕雷殷地聲(三)


    周鏡這邊對田存善羨慕嫉妒恨,田存善卻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以太子的英明神武,怎麼可能讓太監控制自己的衛隊?控制大明未來的希望?

    這些內官都不是禦馬監出身,但都是內書堂畢業。

    朱慈烺讓他們下到每一旗,只是讓他們教會新兵識字,明白忠君愛國的道理。同時也負責下情上達,但絕對不能對軍事訓練、戰鬥部署發表任何言論。如果有人敢以身試法,朱慈烺肯定也不會放過殺人立威的機會。

    被派下去的訓導官們拿著太子編寫的《識字》《算術》,發覺教這些丘八讀書認字並不算難事。尤其是識字,從草碼入手,然後是“人口手、日月光”之類的常用字,再然後是俗體字,比較複雜的正體字只是作為補充教材,認識有獎,認不得也不算什麼。

    至於算術也不很難,一樣循序漸進,哪怕再笨的人都應該能學會。

    難的是下情上達。

    太子要他們時刻關心照顧這些新兵,無論是吃得不好還是睡得不穩,都要一一詢問,然後上報。為了考核他們的工作態度,三天內記不清旗下所有人名字的內官,將被派去燒熱水。這可不是什麼好差事,就如一座大山般壓在年輕內侍的頭頂。

    “這簡直是將丘八當大爺供著了!”就連大漢將軍們對這頗有怨念。

    “這回張老三死得冤枉了。”有人說。

    張老三就是那個棒殺新兵的大漢將軍,他本想給這幫新人來個下馬威,想來一群賤民不敢把事情鬧大。而且聽說這些人既沒有鄉黨,也沒有家族,殺了又怕什麼?誰知太子的編號齊兵那麼厲害,當天領飯的時候就發現少了一人,略一追查便查到他頭上了。

    雖然明面上,太子宣告了那新兵不守軍法,論死。然而背後,張老三卻被送到了刑部,以故意殺人坐罪,刑部擬了斬立決,這條命是保不住了。

    “真他媽憋屈,這日子還怎麼過!”有人重重抽了桌子,大聲喝道。

    “噓,慎言!”有老成的連忙警告道:“如今那幫閹貨跟咱們住一個院子裏,小心讓他們聽了去告密。”

    東宮外邸占地一百八十餘畝,如今整修好能住人的屋舍有百來間,但這兩千新兵一來,屋舍就有些不夠用了。如今宦官和侍衛都擠在一起,聽說很快也要給他們用上高低床了。至於那些女官、宮女,除了留值的,其餘人都是回宮中住。

    “怕個球!老子還不想幹了呢!”那人扯著嗓門。

    眾人一時無語。

    靜謐之中,角落裏傳出一個悠長而清晰的聲音:“沒出息。”

    所有人都轉頭過去。

    “我等皆是世家大族出身,累世蒙恩,如今國家有難,太子以衝齡出宮整肅,若不是我們自己不堪用,為何還要去招那些賤民?”

    話雖在理,眾人卻紛紛冷笑:“你替太子說話,卻不知自己也是不堪用的呢。”

    “是否堪用,日久自然分曉。”那人站起身,闔上手中書卷,健步走到門口:“男子漢大丈夫,戎服甲胄而無立功報國之心,與閹豎何異?不才蕭陌,今日有不認識我的,還請好好看清楚些,終究與爾等這班庸才不同!”

    眾人有破口大罵的,有冷言嘲諷的,蕭陌卻隻是淡然一笑,大步邁出門檻去了。如今大漢將軍基本都被任命為訓練參謀,負責拿著太子編寫的《操典》進行操練。雖然他們並不清楚跑步列隊有什麼大用,但是太子的要求說得很清楚,隻管盯著那幫丘八練就行了。

    最好能夠練死幾個。

    蕭陌身穿鎧甲,腰帶長刀,象牙腰牌隨著步子啪嗒啪嗒打在裙甲上。他一路進了新兵營,並沒有人敢攔著他,這讓他差點站住腳步,訓斥那兩個玩忽職守的站崗新兵。不過想到自己也不是奉命而來,頓時弱了底氣,腳下一滯便又往裏走去。

    此時已經打過了靜板,訓導太監白日裏便講過規矩,整個營區只有此起彼伏的鼾聲一片。這些人奔波了這麼些日子,總算安頓下來,洗了澡,吃了飯,精神放鬆,自然睡得也熟。

    蕭陌本想找一張空床,突然見三五人打著燈籠過來,為首那個上前兩步,壓低聲音喝道:“什麼人!”

    是東宮侍衛之首,周鏡的聲音。

    “卑職蕭陌,見過周軍門。”蕭陌連忙上前參禮。

    周鏡總算放鬆了些,好奇問道:“你在這兒幹嘛?”

    “卑職是想與新兵同起居,共操練。”蕭陌說得擲地有聲。

    一個略矮些的身影從周鏡身後走了出來,開口問道:“你為何有這想法?”

    是太子殿下!

    蕭陌只覺得血氣上湧,脫口而出道:“殿下以我等不才,我卻自信絕非朽木!願親身力行,立功報國!”

    朱慈烺聞言,由衷笑道:“人必自愛,而後人愛之。既然你有這樣決心,我自然要成全你。”

    “謝殿下!”蕭陌朗聲道。

    “不過,你夜闖禁營,壞了營規,先打二十軍棍。”太子揮了揮手:“周鏡,行刑。”

    蕭陌麵色不變,坦然立到一旁,自己解開戎裝,硬挺著挨了二十軍棍。受完了刑,即便是常年打熬氣力的壯漢,都有些承受不住,腳下踉蹌。好在已經有訓導官等在一旁,扶著蕭陌進去分了床鋪,給了二零零一的腰牌,好言好語安慰了一下,又保證明日送棒傷藥來。

    ——這當個丘八還真是比當大漢將軍有面子。

    蕭陌腦中一轉,人已經沉沉睡了過去。

    翌日一早,喇叭聲響,各房想起昨日學到的規矩,紛紛起床。蕭陌昏沉沉睜開眼睛,見周圍新兵好奇地打量著這個半夜新來的,更驚歎他的好體格和高大身量。

    “兄弟,你這怎麼挨的打?”有人湊過來問道。

    “壞了宵禁。”蕭陌坦然道,坐起身子,嘴角一咧。

    “這打得真狠。”有人吸著涼氣。

    蕭陌暗中一笑:大漢將軍行刑,能打你百十來杖不死,也能一棍子下去要你老命。更有熟手,可以暗中蓄勁,讓你哪天死就哪天死。

    他板了面孔,道:“太子仁善,若是放在別的軍裏,壞宵禁都是砍頭的罪過。”

    眾人聽了直吸冷氣,突然見後門有大漢將軍提著棍子進來,不敢再聊天敘話,連忙穿了衣服準備出去列隊洗漱。而且人多廁少,若是不快些去放空腸胃,等會可就沒坑了。

    蕭陌見那人倒是熟識,也不慌張,仍舊好整以暇整理衣服。

    “陌哥兒,”那人走了過來,手中還攥著一個瓷瓶,“我來幫你上點藥。”

    “行。”蕭陌大大方方撩起衣服,露出寬厚的背脊。

    背脊上青紅一片,看著瘮人,卻只是皮肉傷而已。

    那人拔出瓶口的軟木塞子,到處如同油脂的傷藥,一掌拍在蕭陌後背,用力揉散,好讓傷藥吃進去。蕭陌隻覺得一股清涼,整個人都舒暢了許多,哼了兩聲覺得不雅,便道:“單兄弟有心了。”

    “昨天陌哥兒那席話,乍聽之下覺得刺耳,不過細細想來,卻的確是這麼回事。”姓單那人邊揉邊道。

    “哼哼,那幫燕雀哪裏知道鴻雁之誌?”蕭陌冷冷道:“單兄弟,你要是個有抱負的,聽哥哥一句勸,別跟那些人瞎混光陰,趁著年輕吃些苦,日後混上一份從龍之功,往後幾代人都夠夠的了。”

    “陌哥兒以為,太子真要做大事?”

    “如今這情形……”蕭陌翻過身,拉下衣服,壓低聲音道:“所謂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大明若是緩不過來,那就亡了。眼看天下大亂,手裏有兵才是正經!你我說得好聽些是將門之後,說穿了不過是個人樁子,萬幸太子有整軍經武之心,現在不攀龍附鳳還等什麼?”

    姓單那人麵色凝重,眉頭緊蹙:“哥哥說得有理。昨日哥哥走了之後,營裏議論紛紛,我們幾個走得勤的,都想跟哥哥一起掙份功業。”

    “別,”蕭陌道,“不是跟我掙功業,是跟太子掙功業。你看這些人就當知道,太子忌諱下面的人抱團。你們要想博一手,就老老實實脫了衣服跟這幫丘八一般無二。否則還不如在家混吃等死。”

    “這……”

    “你看我昨日領的這刑,”蕭陌自嘲一笑,“太子定是個賞罰必信之人,誰把自己架得高了,便摔得慘。”

    “單寧得哥哥指點,沒世不忘!”單寧抱拳而出。

    外面已經響起了第一聲竹哨,這是初列隊的意思。等到三聲哨響不到,那就要棍棒加鞭子伺候了。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2-22 02:55 AM

四十章 雲壓輕雷殷地聲(四)


    “張老爺,您說太子到底在想什麼呢?”一干豪商聚在張德隆府上,各個面露疑色。

    他們那天“吃”了太子的筵席,各個都捐了一筆銀子,算起來也能養兩三個歌姬,偶爾想到還是會心疼一陣。

    沒想到過了十天,太子竟然送了一份賬目表去他們家中。

    乍眼看去,這簡直是在他們的傷口上撒鹽。然而一旦冷靜下來,卻又讓這些積年老賈有些心驚。

    那上面非但羅列了那天收到的總款項,每個捐獻者都有名字,絕不至於暗中吞沒,而且還羅列了這些日子購買石灰、柴薪的數目,剩餘的銀兩。賬目做得比自己家中賬房做出來的還要精細,更難得的是讓人一目了然。

    這些做生意成精的商人哪裏會不知道其中價值,光是這份賬目表就足以抵得上自己捐出去的銀子了。

    只是讓他們頭疼的是,太子除了這些動作之外再沒有說過讓他們捐錢的話。雖然筵席之後也陸續有人補捐了些,但太子都是笑納而已,一兩不嫌少,千兩不嫌少——當然也沒人捐那麼多。

    照理說,皇帝絕對不會這麼秀氣啊!

    “或許真是太子自己搞的募捐。”張德隆看著供在中堂上的白玉如意,撫須道:“這太子年紀輕輕,卻極有主意。恐怕是咱們想多了。”

    眾人聽了張德隆的話,紛紛鬆了口氣,不過很快又抽緊了心胸:“太子若是這麼有主意,會不會嫌我們不肯出力?”

    “他從小長在大內,知道什麼叫民間疾苦?”張德隆不屑道:“實在不行,再捐個百來兩也就差不多了。對了,那些內侍收錢了麼?”

    “收了收了。”眾人紛紛應道,看似輕鬆不少。

    “收了就好,等瘟疫過去,讓太子早些回去,大家只是結個善緣,什麼事都不會有。”張德隆悠哉道。

    一時間場面緩和下來,眾豪商紛紛討論起如何在大疫之後收買土地,招徠雇農的話來。

    張德隆年紀大了,讓兒子招待客人,自己要去後堂休息。剛走了沒幾步,突然前面門子來報,說是東宮侍衛來訪。要在門上掛號牌,還要統計家中人口。

    “這是不該順天府做的麼?”張德隆皺眉道。

    當下有人上前解說道:“寒家昨日就有人去了,有順天府的差役跟著,也有本坊的甲長,還有兵馬司和錦衣衛的人。”

    “這回又得破費了。”張德隆皺眉道。

    那人笑道:“張爺安心,這回倒是不用破費太甚。雖然看著陣勢大,其實這些人得了太子的申令,不許擾民,家中人口也是任由自家報出來。上等戶就是要一錢銀子的門牌工本銀,中等戶八折,下等戶免費。”

    戶分三等也是大明的國策,每隔幾年各縣就要重新規劃戶等,以此收稅納糧。

    “那還好。”張德隆鬆了口氣,道:“管家,去給個一兩銀子,家中人口就報十人吧。”

    張家這等豪商,光是家裏近親就不止十人,更別說那些奴仆了。不過這個時代隱匿人口就和財不露白一樣,被朝廷盯上從來沒有好事,寧可少說些。萬一太子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回頭就按戶抽丁,到時候豈不是損失慘重?

    張管家得了老爺的令,出門見了東宮侍衛等人,摸出一兩銀子來,塞進領頭那人手中,道:“這是我家老爺給的腿錢,還請笑納。”

    領頭那東宮侍衛掂了掂分量,收入腰間的竹簍裏,發出銀錢相撞之聲,道:“多謝。你家府上人口幾何?”

    “回長官,進來大疫,人口散了許多,隻有十口。”那管家說道,一隻手已經準備再打點銀子了。

    東宮侍衛一手架住木板,一手翻開大開面的簿冊,看了一眼新掛上去的門牌,上麵寫著“甜水胡同二零八號”。他在簿冊上找到了這個門牌號碼,對著“人口”那一欄,用炭筆寫畫了個“十”字。

    旁邊有人遞上一張印出來的紙條,管家接過一看,上面寫著:“茲收到甜水胡同二零八號張宅門牌工本銀壹錢。特此為證。”

    “長官,這是……”

    “收據。”那東宮侍衛飛快答道,轉過手中木板,道:“你看看,沒有問題就在後面簽名畫押。”

    管家湊近簿冊,見這上面只是統計人口,自家的門牌號後果然是草碼“十”。他怕這本子拿上去之後有人篡改,索性在那“十”字後面又補了個正體字寫的“壹拾”,然後才簽了自己的花押。

    東宮侍衛拿過看了一眼,也沒多說,在坊間老人的帶領下又往下一家去了。管家突然看到這隊人裏竟然還有個認識的,連忙上前塞了一小串錢,問道:“武家哥哥,這是作甚?”

    “防疫。”那人道:“門牌可別丟了。若是沒有門牌,會被當做全家死絕,到時候土石封門,就是不死也得死了。”

    “是是,門牌不會丟。”管家連聲應道。

    大明本就有掛門牌的習慣,上面的信息比之後世只有一個號碼更為完備。太子重新給各宅各戶編號,也只是個補充。許多貧民聚居的地方,根本不用重新製作門牌,直接在坊口掛個坊名牌或者路名牌,然後各家門上用黑漆寫個數目上去就算是門牌地址了。

    這些事自然都是東宮衛隊做的。

    ……

    武長春最遠深入山東臨清,可惜這裏已經被建奴掠殺了一遍,非但壯年都被擄走,就連婦孺都沒剩下多少。更令人發指的是,建奴非但擄掠,而且還要屠城。臨清本是運河南北交界點的重鎮,商賈雲集,富庶非常,被建奴肆虐之後,十室九空,遍地殘肢,簡直如同人間地獄。

    武長春從死人堆裏撿了些人回去,哪裏還需要采買?只要有口飯吃他們就心滿意足了。然後一路北還,沿途招人,等回到京師也招夠了數目,甚至還略有超額。

    將這些人上交之後,宋弘業果然很義氣地將武長春引薦給了太子。太子眼下正是用人之際,當下讓武長春自己招徠幫手,報備留檔,準備對全北京城的人家編號。太子還從兵部職方司借來了書吏,修訂繪製北京地圖,標注街、坊、路、道,用來防疫。

    武長春原本可以休息幾日,可他在家裏閑不住,也跟著東宮侍衛一起走街串巷,旁觀他們辦事。這些出來辦事的東宮侍衛,都是宋弘業召來的那批,經過數日操練之後,果然有了些模樣,即便是走在路上都是五人成一縱列,沒人交頭接耳,更沒人打亂順序。

    相比之下,兵馬司、順天府、錦衣衛的人走在旁邊,就如一群烏合之眾。

    ——太子當日說是要以善戰之士的標準收人,怎麼收來之後,只是讓他們幹這個?

    武長春心中疑惑。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2-22 02:59 AM

四十章 一枝獨秀不是春(一)


    朱慈烺正翻著下面送上來的報表。

    他在侍從一科的職房裏放了一張大書桌,公務繁忙的時候直接在這裏辦公。也順便監督一科的工作人員。這些人都是吳偉業從留京的舉人、監生中找來的,以及個別水平較高的秀才生員。

    這些人的文化水平比內書堂的小宦官略高一些,便留在了身邊辦文。等侍衛們普遍通過了五百字測試,就要換這些較高水平的先生去教文法和經典了。當然,主要是《孫子兵法》、《紀效新書》、《練兵實錄》、《三十六計》之類的兵家經典。

    剛開始的時候,這些連官身都沒有的人見了太子,無不是驚駭異常。過了數日,發現太子雖然口吻冷冽,但是要求明確,並不難伺候,這才慢慢習慣了跟太子在一間書房裏辦公。

    “殿下,這些兵士只是每日裏排隊、轉向、走路、跑圈,如何能夠成為善戰之士?”吳偉業十分不屑朱慈烺的操典。在他看來,起碼也該操練刀槍、射箭引火、舉舉石鎖才行。

    朱慈烺審查著一科寫出來的各種文案,以及發往京師各衙門公函,隨口道:“你不懂就乖乖看著。”

    劉若愚在一旁的桌子上抄錄著大內傳出的情報,聽到兩人的對話,嘴角不禁微微斜拉。

    “新招侍衛操練至今不過旬日,已經是令行禁止,可見殿下《操典》之能效,不遜古今名將。”周鏡上前為朱慈烺說話,同時也大拍馬屁。

    吳偉業不懂軍事,但是看看這些新兵,走到哪裏都要列隊,步伐整齊,的確跟剛來時候的流民模樣大相徑庭。他一時氣餒,也不敢在太子麵前多說練兵之事。雖然他自認讀過兩本兵書,但是跟親自寫兵書的太子相比,未免有些缺乏底氣。

    “殿下,”周鏡又道,“如今操練剛有起色,是否換些人去做那些雜事。”

    朱慈烺搖了搖頭。派這些士兵種子去見識京師這個花花世界,一者是讓他們不要怯生,二者也要試試他們的品性。雖然朱慈烺並不指望在這個時代能練出“不拿百姓一針一線”的仁義之師,但也不希望帶出一進城就迷花了眼的土狗。

    更何況現在就算有人貪也不過是幾錢半兩的小碎銀,不提前打下預防針,日後領軍說不定就得吃更大的虧。

    而且自己既然是打著防疫的旗號招募東宮侍衛,多少得讓他們出去露露臉,認認路。

    “去作訓室,讓蕭陌準備好這次體測的資料。”朱慈烺將手上的工作略一收攏,拿了朱筆做了簡明批示,站起身往外走去。

    劉若愚當仁不讓地跟在了後面,周鏡落後一步,只能跟在劉若愚之後。吳偉業因為矜持,反應又慢,只得跟在第三,心有不甘。

    傳話的小太監很容易找到了蕭陌,告知了太子要過來問體測的事。蕭陌不敢怠慢,在作訓室裏將五千人的體測報告再次檢查了一遍,確保按照成績彙總,沒有錯訛,這才恭候在門口等太子駕到。

    這是新兵的第一次體能測試。為了準確表現他們的成績,朱慈烺甚至回宮去要了一台西洋鍾。

    是國產的西洋鍾。

    西式座鍾第一次進入中國士大夫的眼界是萬曆十年的事,由耶穌會的傳教士進獻給總督兩廣軍務兼廣東巡撫的陳瑞。萬曆二十九年,利瑪竇覲見神宗皇帝,得到款待,進貢一尊自鳴鍾,外麵用木頭包裹,描繪龍鳳。這鍾一小時鳴四次,盤面上是一到十二的正體字,和後世的鍾表已經沒什麼大的區別了。

    神宗皇帝很喜歡這尊大鍾,朱慈烺在宮中也就見過幾次。不過他對這鍾並不怎麼感興趣,因為實用性較弱,搬動不便。相比之下,崇禎年間上海進貢的台鍾就好得多了,裡面已經用了齒輪,每日誤差不大,搬動起來也方便。

    雖然現在南京、蘇州也都有了自己的鍾表匠,但是上海作為最早接觸泰西鍾表的地區,製造工藝仍舊領先江南。更準確地說,是徐氏家族掌握著這門高端技術。

    有了放在台子上的座鍾,就可以對新兵們的體能測試進行量化。尤其是跑步這個科目,若是沒有絕對時間計量,根本不可能排定五千人的名次。

    朱慈烺來到作訓室,示意蕭陌跟進,往書案後一坐,展開了桌上的體測成績報表。裡面非但有跑步,還有仰臥起坐、引體向上、鉛球、跳遠等常見田徑科目。他在腦中略一換算,發現這些新兵的體能普遍超過了五百年後大學生體育達標的標準,欣喜之餘又有些遺憾……

    在當前的營養狀況之下,要想達到未來大學生的體能標準,只可能是通過犧牲勞動力持續時間做到的。這些讓人驚喜的成績,無不是以加速衰老為代價。其中大部分人,恐怕過了三十五歲就會失去勞動能力。

    “成績不錯,”太子淡淡闔上簿冊,“田存善。”

    “奴婢在。”田存善終於找到了冒頭的機會,連忙上前。

    “從今天開始,新兵的夥食標準每天每人增加二兩大米的配給,外加一個雞蛋。”

    田存善滑動了一下喉結,道了一聲:“遵旨。”

    “雞蛋要帶殼煮,保證每人拿到的都是完整的雞蛋。”朱慈烺叮囑道。

    “是,殿下。”田存善心道:我哪敢貪那些大爺的口糧……

    東宮所有老人都認為這些新來者是大爺,只是這些時常被打的新兵卻沒有做大爺的覺悟。他們總是單純地相信,太子待他們極好,至於那些打人罵人的,全是錦衣衛和太監的個人行為。

    實際上,在操練場上要嚴格要求,這是太子再三強調的。

    朱慈烺這才靠在椅背上,悠然問蕭陌道:“你的成績如何?”

    “卑職不才,各項均在甲等,總評分數忝列第二。”蕭陌道。

    大漢將軍基本都是將門子弟,訓練得法,營養充足,身材占優,跟一群剛剛吃了沒幾天飽飯的新兵比起來,簡直可以視作碾壓。蕭陌更是其中翹楚,這幾年因善角觝,在營中頗有些小名氣。

    “哦?誰更在你之上?”朱慈烺笑道。

    “是單寧,也是老侍衛出身。”蕭陌道。

    “單寧……”朱慈烺打開簿冊,果然見排在總分第一的是個編號二零零九的人,應該是蕭陌之後加入軍訓的大漢將軍。細細看了單寧的成績,朱慈烺指了指鉛球一項,道:“這人鉛球扔得倒是遠,找他來。”

    蕭陌不敢耽擱,轉身便去。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2-22 03:05 AM

第四十一章 一支獨秀不是春(二)


    單寧經常看到太子穿著大紅便服在訓練場上出現,也時常見他與那些新兵說話。在心存羨慕的同時,他卻一直沒有機會真正進入太子的視野。直到這次體測結束,他竟然得了全營第一,心中多少生出了一些期盼。

    一看到蕭陌笑眯眯地朝他走來,單寧的心就難以抑制地跳得更快了。

    “太子殿下召見。”蕭陌道。

    單寧強行按住要跳出嗓子眼的心臟,應了一聲,渾然沒發現自己的聲調跑得讓人聽不懂。他進了作訓室,雙腿一並,右拳捶胸,高聲道:“卑職單寧,奉命入見。”

    “稍息。”太子親自應道。

    單寧微微踏出左腳,站得更穩了。

    “你這鉛球明顯比別人扔得遠,可有什麼竅門麼?”朱慈烺問道。

    “卑職是以腰腿之力,用手將鉛球推出去的。”單寧沒想到太子只是對鉛球這項感興趣,不免有些失落。不過他很快又興奮起來,因為太子對鉛球的興趣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非但仔細聽他講了如何用力,更是要他當眾做出示範。

    看完了單寧的演示,朱慈烺感覺這已經與後世比賽姿勢相去不遠了,起碼以他這麼個外行人是無從指導的。他道:“一花獨放不是春,你這功夫,願意教給其他人麼?”

    太子已經定了基調,誰敢說不教?

    何況習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做個教頭不也正是吾輩榮譽麼?

    “蕭陌,單寧,”朱慈烺對兩人道:“在我看來,你們都是有膽識的英豪之輩,若想將來有徐達、常遇春這樣的豐功偉績,做事就要更加主動些。作為訓練參謀,新兵的成績上去多少,你們的功績也就有多少。我希望你們能夠將這次體測靠前的人,一一征詢,看是身子底子好,還是另有妙法。同時也要約談那些成績靠後的人,看是身體不行,還是懶惰耍滑。”

    “卑職明白。”兩人一並腳跟,以軍禮領命。

    “蕭陌,從今日起,你就是我東宮侍衛營的總作訓官,單寧為副。你們自己挑選堪用的兵士,任命為士官,幫助你們操練新兵。”朱慈烺頓了頓又道:“除了體能和技能,眼下的階段更重要的是紀律。必須做到令行禁止,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可以安排新兵以竹木為兵,對衝演戲,變現出眾者不吝厚賞。陣列被打散者,一律加操嚴訓。”

    “卑職領命。”兩人異口同聲道。

    朱慈烺站起身,問劉若愚道:“宋弘業和武長春還沒回來?”

    ……

    宋弘業和武長春正相顧無言,對著暗室裏的蠟燭苦苦思索。

    這間暗室是宋弘業為了與心腹們議事、分贓而準備的。從外面看,只是一座被抄封罰沒的廢棄宅子,其實偏門上的封條是他自己貼的,至於封印也是唾手可得的東西。因為是在胡同的最裏邊,四周又沒開門的人家,故而十分隱蔽。

    即便如此,宋弘業還是安排人在這廢宅裏又開辟了一個暗室,本想挖一條直通城外的密道,卻因為工程量太大而放棄了。如今想想,當初還真不該省這些麻煩。

    誰都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會碰到什麼人,什麼事。

    “宋爺,您說了算。”武長春打破了沉默。

    宋弘業撚須不語。

    太子最近給了兩人一個極大的優待,不過自此之後恐怕會走向一條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太子說:若是兩人真心想創業立功,那就只能轉入兵部職方司任主事。

    職方司的主事是正六品官,後世毀譽參半的袁督師崇煥,就是從這個職位上與遼東結下不解之緣的。從唐朝初設此職司以來,其權責時常變換,有大有小,但始終是兵部要職。

    到了國朝,依《會典》規製,兵部職方清吏司負責掌理各省之輿圖、武職官之敘功、核過、賞罰、撫恤及軍旅之檢閱、考驗諸事。然而目今職方司也隻能管管輿圖,已經是正宗的清水衙門。

    所謂清官不如肥吏,若只是從肥吏成了清官,宋弘業也不是不能接受,好歹正六品的官身,足以光宗耀祖改換門庭了。

    然而這個清水官卻不好做。

    因為太子分明是要借這個名頭,將二人往錦衣衛方向引。兩人之中,將有一人將潛伏兵部,為太子耳目,哪怕天塌下來也不能動。另一人將入太子東宮,在侍衛中組建十人團,監視各級軍官、兵士。

    這已經完全是錦衣衛的路數了!

    錦衣衛啊!

    這其中包含了太子多大的信任!

    同時也蘊藏了最大的危機!

    最主要一點,兩人都是七竅玲瓏心,知道太子要行這等陰暗之事,那背後是否還有一雙眼睛在盯著自己呢?

    而且,既然太子說出了口,就不擔心兩人會拒絕。

    或是敢拒絕……

    問題只在於,誰去兵部,誰去軍中。

    “要我說,”宋弘業深吸口氣,“這才是真正的從龍之功。我家代代小吏,說不定飛黃騰達就落在這裏了!”

    武長春點了點頭。以他的縝密思維,哪裏會看不到這件事背後的巨大利益?太子登極只是早晚的事,別看眼下只是個六品清水官,一旦論起從龍之功,五軍都督是絕對逃不掉的。

    “再者上,”宋弘業輕輕點著額頭,“旁的不說,論起官中轉圜,老哥我自認比兄弟你要高上一籌。”他知道現在武長春已經不是自己屬下小白役了,很快也要成為官人,品秩都跟自己一樣,雖然心有不甘,但嘴上已經換了稱呼。

    武長春微微點頭,這點上他的確不如積年老吏,否則憑他的本事,怎麼可能只混個白役呢?

    “再說起來,”宋弘業乾笑一聲,“春哥兒你正當壯年,刀馬嫻熟,又沒身家拖累,日後隨軍也容易得勢。老哥我家裏好幾十口子,要想鞍前馬後伺候太子,也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多謝宋爺關照!”武長春一拱手:“能跟在太子身邊受教,乃是小人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宋弘業仔細看了看武長春的神情,確定他並無勉強,這才定下心來,道:“咱倆兄弟,日後恐怕就不能再如此親近了。”

    兩個情報頭子同出一源,若是再走得近些,難免遭人主忌諱。武長春心中自然明了,與宋弘業以茶代酒乾了一杯,二話不說便朝外走去,各回東宮外邸稟報。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2-22 03:11 AM

四二章 生涯豈料承優詔(一)


    朱慈烺在東宮外邸的書房裏分別見了武長春與宋弘業,這回連劉若愚都沒有資格與會共聞,難免讓人嗅出一些奇怪的味道。

    武長春進去時間倒是不長,主要是設立軍法官的事。

    這官職是執掌賞罰的權司,太子以下所有甲胄在身者都要受軍法官的監督。若有違反,軍法官可以視情況嚴重與否加以懲戒,從鞭笞到跑圈,乃至禁閉、斬首,都由軍法官一言以決。

    光這明面上的權責就大得嚇人,讓武長春這個才見了太子幾面的新人在受寵若驚之餘,甚至有些膽戰心驚。

    “武長春。”朱慈烺很是大方地將早就準備好的《軍中條例》推到了武長春麵前,言道:“這裡面是我根據曆代兵書操典改出來的軍法,你只要嚴格執法,有難以決定的提交給我,其他人說什麼都不用管。”

    武長春看著厚厚一本《條例》,暗暗吞了口口水。他道:“殿下,卑職從未擔任軍中職務,怕下面的人不服。”

    “人心這東西十分奧妙。”朱慈烺輕輕敲著桌面:“我屬意你和宋弘業,就是因為這些新兵是你們倆召回來的。你們在他們最脆弱無助時候建立起來的權威形象,在未來很長時間裏都不會淡漠。我希望你不要浪費已經積累起來的威信,把軍法可畏的印象深烙在他們骨子裏。”

    武長春不再推辭,面色凝重,道:“卑職定不負殿下所托!”

    朱慈烺滿意地點了點頭。雖然武長春與宋弘業同出一源,但他與任何一幫軍中貴戚都沒有關係,哪怕以後有個緩急,被人大量摻沙子,起碼軍法這一塊還是能夠牢牢控制住的。

    “再有就是十人團了。”朱慈烺道:“太祖和成祖時候的錦衣衛都有密探在軍、民之中潛藏,直到宣宗之後,錦衣衛才漸漸收攏。如今的錦衣衛,就連河北都懶得去,早不知道爛成什麼樣子,我是信不過的。”

    錦衣衛官職在明早期就被當作了獎賞,但凡功臣,都會廕一子掛錦衣衛銜。以至於真正幹活的人,反倒很難升上去。這樣濫封濫賞,錦衣衛除了打打小報告,還能幹什麼正事?努爾哈赤將奸細派駐到京師、邊鎮的時候,錦衣衛只會聽太監的話,穿著飛魚服滿京師晃蕩,拿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出出氣罷了。

    “無論是挖掘、安插、收買還是其他手段,你都要確保每十人中有一個人給你彙報兵士想法、動向。”朱慈烺壓低了聲音:“軍法處有考功之職,理所當然要建立起全營花名冊。你依托這些檔案,要建立起一份更縝密的人事檔案,以忠心高低分作甲乙丙丁四等,每等上中下三檔,要嚴格監視每個形跡可疑之人。這裏有一份聯絡方式彙總,你可以酌情試用。”

    太子從木盒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小冊子,交給武長春。

    武長春腦中早已經聯想到了江湖會道門的暗號體係,接過太子的冊子略微一翻,發現其中將保護十人團情報員的身份安全放在第一位,好像一層窗戶紙頓時被捅破了一般,頗有醍醐灌頂的感覺。

    “殿下,”武長春道:“江湖私幫也多以暗號、密探聯絡,種種手段無非保護線人。蒙殿下道破玄機,卑職知道該如何行事了。”

    朱慈烺點了點頭道:“盡信書不如無書,這些東西都是我在禁宮閉門造車寫出來的,還是要你們多動腦子,將之修繕補完。”朱慈烺雖有天才之名,卻無法參與軍國大事,這讓他沒有機會驗證自己腦中的理論。

    想想也是,即便莫札特那種三歲能譜曲彈琴的天才,他爹娘也不可能因為這種天才而聽他的話買股票。即便朱慈烺再會背書、寫字、作文……崇禎帝都不會聽他關於在軍國大事上的見解。朱慈烺當然也不敢說,萬一給九五至尊留下了誇誇其談、紙上談兵的不良印象,日後更不會被人重視。

    ……

    武長春恍惚間好像看到一扇新的大門朝他打開,充滿了放手一搏的衝勁。他從太子書房出來之後,見宋弘業已經坐在外面等著了,朝曾經的上司略略點了點頭,健步朝外走去。

    宋弘業見武長春如此決絕,雖然知道這是既定之策,心中卻仍舊有些不悅。只是他年紀閱曆擺在那裏,家學深厚,城府之深決不至於浮於表麵。見內侍進去伺候,很快又出來宣召,宋弘業一振長袍,昂然覲見。

    “振華,”太子仍舊親切地表字稱呼道,“未來恐怕要委屈你了。”

    “微臣以貧賤之身,蒙殿下錯愛而至於此間。願為殿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宋弘業咬字極重,說得鏗鏘有力。

    即便朱慈烺的理智,聽了都有種悲壯之感。

    “好好,”太子沉聲道,“你要廣布暗探,收羅一切情報。不能因為你在兵部任職,便只將目光限於兵部,一定要鋪子鋪開!待得瓜熟蒂落,錦衣衛都指揮使非你莫屬。”

    錦衣衛都指揮使!

    宋弘業聽了熱血上頭,臉上頓時紅光洋溢。有了太子這一句承諾,前途危險還算什麼?為何有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是傻大膽,不是喝醉了,那是知道虎皮值錢!

    錦衣衛都指揮使的皮更值錢!

    “臣願以此不堪之軀,為殿下驅馳!”

    朱慈烺轉身從書閣中取出一個木盒,盒子上貼著《十三經注疏》的書貼。他輕輕退給宋弘業,拍了拍木盒:“一定要多看,多想,多改,謹慎為上!”

    宋弘業接過木盒,並沒有當即打開,見太子並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打算,起身抱起木盒,躬身告退。

    朱慈烺沒有挽留,因為要說的話已經全在那木盒裏了。

    ……

    宋弘業回到家裏,回避妻子,栓牢房門,這才小心翼翼打開木盒。

    盒子裏當然不會是十三經。而是一本密鑰本,一本密字典,一本《諜報須知》,以及一道黃綢繡龍的……聖旨?

    宋弘業手一抖,先展開“聖旨”,原來是一份證明他所行一切事宜皆太子授意的令旨。

    有了這份令旨,他無論做了什麼事,都等於太子替他擔當下來了。這位玩慣了文字遊戲的書吏,反反複複讀了數遍,只感覺到太子一片拳拳之心,話說得密不透風,絕沒有半絲活口。

    宋弘業摸著那方紅彤彤的“皇太子寶”篆字印文,一股難以名狀的酸麻感油然而生。他只覺得自己雙腿發虛,好像立在萬丈懸崖邊上,只要一股微風就能將他吹落,摔成齏粉。

    ——太子以國士待我,我焉能負他!

    宋弘業鄭重其事收起令旨,轉身鑽進床裏,打開牆上的密格,取出裡面的金條銀錠,將這令旨放了進去,重又掩上。他看著牆面上的灰痕,心中暗道:明日去拌些白灰抹上。此寶只能流傳子孫,我就算粉身碎骨也不能陷太子於不義!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2-22 03:19 AM

四三章 生涯豈料承優詔(二)


    朱慈烺送走宋弘業,抄起桌上的工作安排,一一對照,看今天還能趕出哪些進度。他一邊活動臂膀,一邊緩緩轉動頸椎,注意保養著自己的身體。前世他吃的最大苦頭,恐怕就是過度透支身體而帶來的肉體折磨。

    姚桃走到了門口,揮退了內侍,乾脆利落地秉道:“殿下,坤寧宮有旨意來。”

    朱慈烺放下工作安排表,望向簾幕之外,道:“進來說。”

    姚桃小心翼翼挑開簾幕,進屋福身,道:“殿下,皇後娘娘有旨意:讓您空下來了回宮請安。”

    “現在母后是不是休息了?”朱慈烺記得自己是在見武長春之前剛吃的晚飯,外面天色已經發暗了。

    姚桃聽出太子其實並不想去,但她急於去見劉姑姑,便道:“娘娘多日不見殿下,想來今日要是還見不到,即便休息了也是掛著心的。”

    “那就去吧。”朱慈烺心中暗道:還有那些刀子匠的事得跟劉若愚確認下。他又道:“叫田存善準備,劉若愚跟我一起去。”

    “諾。”姚桃心中歡喜,福身告退,連忙傳令去了。

    自從引入了競爭機制,田存善的工作態度積極了不少。他背後的大太監,自然不肯看著自己的部署被人輕易撬掉,也加大了對他的支持力度。否則光是那麼多內書堂畢業年輕宦官,就不是那麼容易征得到的。

    不一時,田存善已經安排好了儀仗,又找周鏡調動大漢將軍,一路護送太子回宮。

    後世遊客爆滿的天安門廣場如今空無一人,朱慈烺騎在馬上,沿著紫禁城中軸線一路進了內宮。劉若愚陪侍左右,將收羅刀子匠的事,一一承報。

    刀子匠就是那些為太監們淨身的人。

    朱慈烺早在幼年時就已經對他們產生了極大的興趣,認為他們是一群必須利用起來的高端人才。無論是跌打還是金創,都能找到不少郎中大夫,但要想找有經驗的主刀醫生,刀子匠恐怕是最優選擇。

    明朝是中醫發展最快,取得成就最大的時代。這其中有打破常規,以屬性分類法編撰的《本草綱目》,也有研究傳染病機製和預防的《瘟疫論》,還有則是主張內外兼治,手術與藥物結合的《外科正宗》。

    這本書成書於萬曆四十五年,作者陳實功去世於崇禎五年,當時朱慈烺只有三歲,緣吝一面,不曾見到這位外科大醫家。在陳氏書中,詳細解說了截肢、鼻息肉摘除、氣管縫合、咽喉部異物剔除等手術的操作方法。而且還強調了手術環境必須明亮、幹淨。

    陳氏這樣的大醫家可遇而不可求,真正可求的則是那些刀子匠。

    在沒有無菌室、抗生素的時代,手術風險有多大可想而知。如果死亡率過高,哪怕太監的生活再優渥,也不可能有那麼多人願意接受閹割手術。刀子匠通過父子師徒的傳承體係,總結摸索出了一條行之有效,最大保證手術成功率和受術者生存率的方法。

    他們可能從未聽說過《外科正宗》,也不知道泰西之國已經有人偷偷摸摸解剖屍體,繪製解剖圖……但他們無疑是國中手術經驗最豐富的醫生。

    朱慈烺正是讓劉若愚去找那些名聲在外的刀子匠,許以厚重賞賜,讓他們彙聚在自己旗下,以細菌說和其他理論知識為補充,培養出真正能夠增加傷病生存率的軍醫。

    明朝不同清朝,並沒有專門機構負責太監淨身。這些刀子匠中有宮中太監,也有民間醫生,還有些甚至是專門為豬馬畜牲去勢的獸醫。

    手藝高超的刀子匠,百無一失,從術前準備到手術中的麻醉,再到傷口縫合、消毒、防菌、營養補充……都有規矩。這些人收費極高,也是朱慈烺真正想采用的人。

    劉若愚身為老太監,對這些人當然不會陌生,只是因為太子需要的人數太多,所以才在宮中廣為查問,將這些人的姓名住址羅列出來,然後挨家上門,威逼利誘。這才算是拿出了一份讓太子滿意的答卷。

    朱慈烺聽完劉若愚的彙報,總算在心中將今日待辦事項中的最後一項打了個勾,接下來就可以安心去請安了。

    估計父皇陛下多半會在坤寧宮。

    ……

    情況比朱慈烺想象得還要複雜一些,除了崇禎在座,就連懿安張皇後、翊坤宮袁貴妃也在場。這四人是這紫禁城裏真正的家長,如今各個高坐,太子的座位卻被放置在正堂中央,看起來就像是被四人會審一般。

    朱慈烺面不改色,上前一一行禮,請問安好,一副老成做派。他忽然抬頭之間,卻見母后臉上閃光,原來是眼淚映出燭光。

    “春哥兒消瘦了。”張皇后也頗為動容,看著朱慈烺鼻頭發酸。

    朱慈烺這些日子天天要檢閱操練,時常作為示範,親自下場。碰上天氣好些,事務少些,他還要隨機抽些侍衛一起跑跑圈,玩玩單雙杠。運動量比之在宮中成日寫作要高出不少,自然變得黑黑瘦瘦。

    “兒臣的身子骨卻是結實了許多。”朱慈烺笑道。

    “宮中傳說你與侍衛同起居共飲食?哥兒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可怎麼吃得消?”周皇后輕輕捏起帕子,輕按眼角。

    “母後,同起居是訛傳罷了。”朱慈烺笑道:“兒臣每日有許多事要處理,哪裏會跟他們一道起居?雖然三餐的確是與營中侍衛一同吃的,不過兒臣另有點心加餐,所以也不算受苦。”

    “自古君臣有分,你這是在學吳起麼?”崇禎倒是沒有什麼不悅,聲調中還帶著調和氣氛的味道。

    朱慈烺笑道:“父皇陛下,吳起是為了讓士卒衝鋒陷陣,死不旋踵。兒臣也需要這些侍衛衝擊在前,以身相護。若是只苛責名分,怕是非福。”

    崇禎微笑又道:“今日召你進來,是想問問你的募捐,募到幾何。”說著,這位奔四的中年人突然泄露出一絲幸災樂禍的吊詭笑容。

    朱慈烺早就將募捐的財報送到了宮裏,絕不相信皇帝陛下真的不知道。

    “五千三百兩。”朱慈烺回道。

    “才五千三百兩?”崇禎重複了一遍,歎道:“朕上次向權貴勸捐,你還說不該如此強橫,引得反彈極大,如今可是身有體會了?”

    原來是要在這裏教育他啊!

    朱慈烺輕笑道:“父皇陛下常教育兒臣,願以善小而為之。兒臣推己及人,對於那些雖然只捐了幾十兩的豪商,也一樣心懷感激。這也是善小而為之啊。”

    “然則奈國事何?”崇禎見兒子頂嘴,頗有些不悅道:“你確是培植善芽,然而歲不我與,焉能等這善芽緩緩長大?”

    “父皇,”朱慈烺笑道,“若我以拳拳之心待莘莘百姓,百姓必以國士報我,故而有仁者無敵之說。”

    崇禎默然不語,殿堂上一時冷寂下來。

    崇禎皇帝自幼與天啟一道讀書,當時的日講官是孫承宗,是中了三鼎甲的榜眼。其他儒臣也無不是飽學之士。被這些人教育出來的崇禎,似文人更過於帝王。他非但對經學感興趣,而且還經常自己寫一些經學論文,乃至以制藝八股為娛樂。

    就是這種“考著玩”的水準也絕對不低,常為外臣樂道。

    這簡直就是一個活脫脫的文藝青年,豈是九五之尊應該做的?

    漢宣帝訓元帝曰:“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

    這話可謂一語中的。

    朱慈烺覺得崇禎的教育有問題,正是因為崇禎過於重視德教。雖然大興逆案、殿陛用刑,看起來十分霸氣,但他本質還是一個儒門聖徒,甚至有些道德潔癖。當他發現自己引以為同類的士大夫紛紛背叛,其中惶恐和忿恨是可以想見的。

    只是十七年皇帝做下來,對這世事的認識也終於不再如同年輕時那麼膚淺,理想主義者的文藝之心也在歲月風霜之中被消磨殆盡,崇禎終於發現兒子像自己並不是一件國家幸事。

    “太子還是過於仁善了。”崇禎帝沉默良久,終於吐口道。

    這話也像是在自我反省,遠比之前那些罪己詔更為深刻的反省。

    “只是感化,終究難以成事。”皇帝又道。

    “父皇若是不信,”朱慈烺信心滿滿道,“兒臣願與父皇定約,一個月內,京師權貴、豪商,必然會更加慷慨解囊,資助防疫。”

    崇禎嘿然笑道:“既是定約,可有所求?”

    “官民士紳捐納多少,父皇便撥給兒臣這筆數目的十分之一,可否?”朱慈烺小心翼翼道。

    “哈哈,”崇禎大笑起來,“他們給多少,朕就給多少!”

    崇禎由衷不相信這些權貴肯出多少錢,尤其是太子要行“仁者無敵”之道。仁者當然無敵,因為其他人看到仁者全都當傻子一樣玩弄,誰當他的敵人?

    不過……拿五千三百兩來敷衍國家儲君,那些人真是過分!

    崇禎心中隱隱泛起一股屈辱和怨憤。

    見殿中氣氛融洽起來,袁貴妃命人端來湯點,給太子食用,也問了幾句的宮外生活的話。這位貴妃對周后一向溫恭謙讓,是皇后打壓田貴妃的堅定同盟,關係一向融洽。朱慈烺對她也是極盡禮數,讓這位膝下沒有子女的貴妃十分安慰。

    吃完了湯點,朱慈烺趁著母后沒有出口留宿,連忙以公務為由告辭。崇禎沒有多想,勉勵幾句便讓太子回去了。周後心有不舍,卻也無奈,只好命人又裝了許多宮中甜食,讓太子帶走。

    崇禎目送兒子離去,終於忍不住長長歎息一聲。

    “陛下緣何發歎?”周皇后問道。

    “我兒有仁君之風,但國家卻是該有個霸主。”崇禎說完,突然心中一緊,生怕讓皇后以為自己對太子不滿,一拍扶手,豪氣干雲道:“朕便為太子將這天下平息下去吧。”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2-22 03:23 AM

四四章 生涯豈料承優詔(三)


    朱慈烺回到外邸,將甜品分給諸人,屏退左右,寫了當日的日記。其後的幾天裏,太子像是沒事人一般,就連全京師的門牌都定製完畢這樣的大事,都只淡淡應了一聲“知道了”。

    時節很快就邁入了七月。

    七月流火,大火星向西方墜落,乃是天氣轉涼的徵兆。這裏的七月是周曆七月,在夏曆則是八月。然後此時卻因為小冰河期,以至與周朝的諺語再次契合起來。

    “殿下,按照預算,若是這個月沒有兩萬兩銀子的收入,下個月就有虧空了。”姚桃小心翼翼將二科的報表送到朱慈烺案頭,出聲提示道。

    下個月還要置辦冬衣。一整套冬衣一兩銀子,太子要為士卒每人置辦兩套,光這就是一萬兩。內帑在八月初會撥給太子五千兩,算是維持衛隊的費用。但是朱慈烺給衛隊的夥食費用遠比內宮想象得高,所以光是吃飯就將這筆錢消耗殆盡。

    還有天氣轉冷之後的柴薪錢。

    武功左衛的人還要發錢養著。

    姚桃只是想想就有種大山壓頂的感覺。

    然而太子卻好整以暇,完全不以為意。

    “知道了。”太子在審核過的報表上蓋了章,交還姚桃:“拿去存檔。”

    “殿下……這錢糧……”

    “過幾天會有人送來的。”太子道。

    既然太子這麼說,姚桃也不好說什麼。她這些天一直跟外官、中官一起開會,雖然從不多說一句話,卻也沒落下一句話。她很清楚疫情的發展與權貴豪商的捐款的積極性有直接聯係,而且太子雖然發出了七月間疫情將有大反複的預警通知,但現實情況卻是每日裏死的人越來越少。

    任何人只要有心,都能從化人場那邊得出這個結論。

    而且這還是太子的功德。他派人挨家挨戶發放石灰,根據人口多少贈送口罩、手套,再三強調衛生保潔的重要性,禁殺貓犬,鼓勵滅鼠。凡是有人家發生鼠疫的,立刻就會被街坊隔離,身穿嚴實的東宮侍衛會進去噴灑石灰、烈酒,將能燒的東西全都燒掉。

    在這樣一係列的措施之下,就連路上的流民都被送進了城外的檢疫區,這股來勢洶洶的疫情好像轉眼就要被撲滅了一樣。

    然而剛進入七月,疫情卻如太子的預警一般,再次爆發出了一個高潮。

    一夜之間,十餘戶人家出現鼠疫症狀,火鋪裏甲當即敲響警鍾。聽到鍾聲的人家紛紛闔門閉戶,蒸洗衣服、被褥,用大蒜汁洗手。

    東宮侍衛聞警而出,從頭到腳都罩在皮衣裏,頭上帶著紗罩,裏麵還帶著口罩,防備周全。他們腰佩四尺長刀,手持一丈四尺的加長長槍,將爆發鼠疫的人家團團圍住,大聲吼道:“嚴禁出入!圍著格殺勿論!”

    “長官!我沒事!我真的沒得鼠疫!”屋裏有人哭喊著往外跑。

    “沒中疫的都在門口蹲好!誰都不許碰誰!”肖土庚大聲吼道。他原本身體底子就好,這些天來吃得好睡得好,比以往下井還要舒服些,身上肌肉漸漸墳起,乍眼看去還讓人以為是大漢將軍。

    憑借著身體優勢和冒頭精神,肖土庚已經成了中軍部第一司第二局的百總,手下管著一百多人,還有兩個親兵衛士。這在大明的武職體製中,屬於正七品小官,但對於一個挖礦出身的苦孩子,已經是翻天覆地的變化了。

    在這樣的激勵之下,肖土庚辦事越發認真,乃至於有些嚴苛,一板一眼地按照《操典》和《條例》辦事,不給隨局的軍法官有任何口實。

    軍法官可是通過找茬記功的。

    “長官!我真的沒事,我有銀子!讓我出去吧!”有人哀嚎著。

    附近的甲長站得遠遠地認了一眼,對肖土庚道:“這是陳家的家主,他兒子是通政司的知事。”

    肖土庚連眼皮都沒抬,爆聲喝道:“敢出門者殺!全都呆在原地!不許碰觸!”

    陳家的門廳裏很快蹲滿了人,眾人連大氣都不敢喘。

    “為什麼不帶口罩!”肖土庚帶著親兵上前,厲聲喝道。

    “長官……發的口罩不夠啊……”陳家管家哭道。

    “胡說!太子以人口實數配發!我們都是有賬目的!”肖土庚當然知道這些大戶不可能按照實數彙報人口,但這種過場讓他充滿了幸災樂禍的幸福感覺。

    一個口罩並不值多少錢,大戶人家若是真的重視免疫之事,自己做出來的會更好。之所以沒做,只是因為並不將太子的警告放在心上。這點上反倒是那些居於底層的民眾更重視,他們具有天然的服從精神,哪怕有人隱匿人口,事後也會自己做個口罩戴上。

    “讓開,都等著!”肖土庚踏進大門,左右親兵用長槍撥開人群,清出一條路來。

    弓箭隊在隊長的帶領下跟著肖土庚進了宅子,建立第二道警戒線,一旦病人想出來,便會招來一輪齊射。這些弓箭兵的射術並不讓朱慈烺滿意,但十張弓在短距離還是足以殺死布衣民眾的。

    肖土庚這邊還沒開張,突然門外已經傳來一聲慘叫。

    “什麼事?”肖土庚皺了皺眉頭。

    不一時,有人來報:“報告!五旗發現有人從狗洞鑽出,已經正法。”

    陳家老爺聽了一怔,突然大聲喊道:“嘉寶!寶兒!”見沒人答應,他麵露猙獰:“你們殺了我兒子!你們可知道他是朝廷命官!你們這些不得不好死的……”

    “退回去!”肖土庚暴喝一聲。

    陳家老爺打了個踉蹌,嚎哭著衝向了肖土庚。

    “射!”肖土庚退後一步,大聲下令。

    弓弦響了兩聲,兩支利箭紮入陳家老爺身上,巨大的動量將他推到了人群之中,猶然不甘地睜著眼睛,緩緩倒下。

    沒人敢碰他的屍體,紛紛避讓。

    太子早就解釋過鼠疫傳播的途徑和媒介,但更多的人還是對之報以將信將疑的態度。他們有些人還是更能接受“瘟神下凡”的說法,不過寧信其有不信其無的人更多。多洗手並不妨礙他們拜神求佛,所以往往多管齊下。

    “誰敢站起來就殺了誰!”肖土庚大聲叫道,看著地上漸漸積起的血潭沒有半點悲憫。

    想想上個月第一次見到死人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別過了頭。現在見得多了,也不覺得什麼,不過就是一坨爛肉罷了。

    “來了,軍醫來了!”外面的里長看到全身籠罩在青色之中的軍醫,如蒙大赦,高聲叫道。

    軍醫的製服不同於明兵的大紅胖襖,而是青藍色的衣褲。他們一樣將全身裹得嚴嚴實實,命令雜役抬著蒜汁溶液、石灰,衝進發疫府宅,問清病人所在,就地劃定檢疫區,讓人用蒜汁擦洗。

    為了讓沒有發病的人盡量存活下來,朱慈烺還設定了一種裹身布,讓人脫光衣服之後以布裹身,防止虱蚤殘留。

    軍醫們動作麻利,很快就結束了完成了初步的清理工作。接下去便隻有用時間來審定了。鼠疫作為烈性傳染病,隻要三個時辰內沒有病發症狀,就可以送去城外的檢疫營。隔離十天沒有發作,就可以視作沒有感染,放其自由。

    不過若是每個隔離區中有一人發病,其他人就得轉移,重新計算隔離天數。

    在沒有現代醫學器材的情況下,只能用這種費時費力的法子。無論如何,這樣已經算是最大程度保存幸存者數量了。在歐洲大鼠疫時期,根本沒有這麼人性化的防疫措施,只是以最快的速度殺掉接觸者就算完事。

    軍醫開始進行整座府邸消毒的時候,第二局的士兵們也紛紛由外部警戒轉入內部警戒,確保府中的人不會逃跑。等全套工作做完,將人帶往檢疫營,這些東宮侍衛一樣要去隔離營進行消毒和隔離。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2-22 03:28 AM

四五章 生涯豈料承優詔(四)


    “梅村,東宮在與誰說話?”侍從室附殿中的會客室裏,身穿雲燕補服的正四品官員低聲問吳偉業。

    吳偉業名為招待,實為引薦,故而品秩雖低人一等,卻做了主座。聽到自己往日上司如此客氣與自己說話,吳偉業突然覺得在侍從室任職也不是太不能接受。

    “聽說是個投名求見的貢生。”吳偉業也故作熟稔說道,並不與他客氣。

    “貢生啊……”那四品官意味深長。他來得比那個貢生要早,本來已經輪到他入見了,只是那人的名帖剛傳進去,太子便命他入見,本以為是個名滿天下的大儒,誰知道才是個貢生。

    何謂貢生?

    府、州、縣生員中成績品行優異者,可升入京師國子監讀書,稱為貢生。意謂以人才貢獻給皇帝。

    說白了,滿打滿算只是個舉人而已。

    一個小小舉人在地方上或許屬於了不得的人物,但在這京師內城,滿大街的官兒,哪個不是兩榜出身?

    “不知是何方名儒啊?”那官員擔心自己無意中冒犯某位在野的隱逸之士,打探問道。

    “我去看看。”吳偉業拱手而起,回職房中查了一下名刺,卻是個十分陌生的名字。他回到會客廳中,猶疑道:“水心,你可聽說過喻昌此人?”

    “俞昌?”

    “喻,”吳偉業加重了口音,“譬喻的喻。”

    水心搖了搖頭:“這姓不多見,若是聽說過不會不記得。”

    “喻昌,字嘉言。”吳偉業道:“江西南昌人,已經五十八了。”

    科場有俗話說“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但那已經是老黃曆了。大明開國以來的名臣大多都是三十歲之前中的進士,而且名次極高。想想科舉這種重體力強腦力的競技運動,年紀大了還真的未必吃得消。

    別人不說,吳偉業自己便是二十二歲中的進士,而且是頭甲第二名榜眼。跟他相比,五十八歲的貢生的確算是個沒出息的。

    然而正是這個沒出息的人,卻受到了太子殿下的熱情接見。

    每個皇帝都有表達自己熱情的方式,比如嘉靖帝肯賜座就說明他喜歡這個官員,萬曆皇帝肯出來見一面,也說明他的寵幸。到了崇禎帝,喜歡在平台接見臣下,像對待家人一樣對待自己偏愛的大臣。

    太子的習慣更加突出。他會謙遜地稱呼這些人的別號,再不濟也是表字。然後留他們一起吃些點心、甜食,乃至毫無隔閡地共進正餐。

    田存善見太子對喻昌降階而迎,張口便是“西昌公”,當即明白過來:這衣著老舊的窮措大,肯定是個有本事的人。

    太子對於“本事”的定義與常人不一樣。他要的“本事”,多半不是能說能寫能讀書,而是要那些真正能辦事的“本事”。否則以吳庶子那樣飽學多知的大才子,太子非但沒稱過他的號,就連字都不叫,直呼其名,從不見有什麼好臉色。

    那還是太子的老師呢!

    喻昌遊走權宦之門,受過冷眼,得過褒譽,但從未享受過如此待遇。大明國的皇太子殿下,竟然降階相迎,這是什麼樣的禮遇!

    “學生喻昌,拜見太子殿下。”喻昌見來人沒有胡子,又因為蟒袍與龍袍的確有些相像,生怕叫錯,犯下大罪。直到確定那大紅便服上的確是日月金龍,連忙拜倒。

    “先生免禮。”朱慈烺已經上前托住了喻昌的手臂,用力將這個幹瘦的老人抬了起來,不讓他跪倒。

    “天下隻有一類人,我不敢受他們的叩拜。”朱慈烺笑道:“便是西昌先生這樣活人無算,功德無量之人。從天下計,該是我拜你才對。”

    喻昌的確小有醫名,但是平心而論,他的名聲並沒大到上達天聽的地步。甚至在京師之中,他也不算是名醫妙手。他之所以投帖來見太子,是因為他親眼見到了“青衫醫”這一群人。

    這些青衫醫師的醫術水準並不高明,有些甚至對於基本醫理都一問三不知,但是他們敢於衝在疫病最前沿,果斷麻利。雖然沒聽說他們治愈了什麼人,但這場鼠疫在京師得到遏製,顯然是因為他們的功勞。

    將目光投向這些青衫醫師身後,無處不顯露出太子的身影。

    《防疫論》太子親筆著述;控制疫區的兵士是東宮衛士;對疫區、檢疫區、隔離區進行消毒工作的是東宮侍衛營的軍醫……所有種種都將人們的目光引到了太子身上。

    “殿下醫術精湛,發人深省,又以仁心妙術救黎民於水火。學生不才,願附驥尾。”喻昌躬身道。

    朱慈烺笑著領喻昌進了書房,命人上茶。他並不願意提前介入曆史人物的生活軌跡,以皇太子的威勢,很可能改變曆史人物的生活軌跡。比如這位喻昌喻嘉言,被奉為清初三大國醫,在醫術上成就極高,是個開宗立派的大宗師。

    然而此人脾氣爆烈,不給人留顏面,所以人際關係十分糟糕。一直到清兵入關,喻嘉言剃發出家,在寺廟中磨練心性,終於成為一代宗師,開創了真正的學堂式醫學教育。

    從中可以看出,喻昌的成就明顯分為兩部分。前者是醫術,已經大成,並不會因為朱慈烺的出現而有所更改。後者是人格,那是亡國的壓抑以及青燈古佛的感化,最終磨礪出的瑰寶。

    如今喻昌親自來投效朱慈烺,在這位太子伯樂的扶持之下,肯定能取得更大的功績,救助更多的人。然而他本人在曆史上的功績和貢獻,或許將不複重現。

    朱慈烺面對喻昌,第一次感覺到了自己對歷史的撥動。

    “先生的醫術是我十分景仰的。”朱慈烺開口道:“不過我更欽佩的是先生的醫德醫品。”

    “學生愧不敢當。”喻昌聽了心中鼓蕩,只是嘴上謙虛。

    “先生切莫自謙。”朱慈烺道:“我讀過先生的書,尤其讚同先生對醫案的書寫規範。”

    喻昌的醫案規範,最強調仔細全面地收集病症,不僅包括望聞問切的有關情況,同時也包括天時、地理等自然情況。不僅包括各種病症表現,也包括致病的原因,病情的發展變化,用藥的記錄,乃至預判藥效作用的時間。

    所有認為中醫只是安慰劑、巫術、不可預測的人,只要讀過了喻昌的醫案,都會覺得這是一份努力用心的醫學報告。至於技術內容,更多是因為時代的局限性,而不能過於苛責。

    朱慈烺道:“我有心拯救黎民,然而可倚仗者實在寥寥。先生既然與我有誌同道合之心,我必以商待伊尹,周遇姜公之禮奉先生。”

    “敢不效命!”喻昌連忙起身,一躬到底。

    朱慈烺追身而起,還了全禮。

    對於不可能有任何弄權嫌疑的人,朱慈烺絕不會吝嗇自己的禮數。真正的天家龍子,還需要“禮”來彰顯自己的尊貴麼?無論他做出了多麼謙卑的舉動,都沒人敢真的將他視作一介小儒,只會說是禮賢下士。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2-22 03:35 AM

四六章 老蟬嘶作車輪聲(一)


    喻昌人還沒有出外邸,太子已經召吳偉業起草一份奏疏,舉薦此番防疫功臣,主要是獎賞銀帛,然而目的只是掩護一人升為太醫院禦醫。

    那就是喻昌。

    國朝編製,太醫院禦醫是正八品,一共十人。不過曆朝都有增減,這個名額並不如其他衙門那般嚴格。從禦醫往上,便是兩位院判,一位院使。院判是正六品,院使是正五品。這兩階官職屬於事務性官員,朱慈烺當然不會將一代大國醫浪費在文牘之中。

    “你別一臉怨念,”朱慈烺突然對吳偉業道,“以為當我的秘書沒有立功的機會麼?其實事在人為,總要多動動腦子。譬如這次,你若是能寫得讓父皇徹底將太醫院的事權交給我,我怎麼會不賞你?”

    吳偉業心中叫苦,自己哪裏有怨念啊!大臣怨望,那是可以被斬首抄家的重罪啊!太子您怎麼可以若無其事地如此殘忍地說出這般誅心之言!

    “臣豈敢有怨望!”吳偉業委屈道:“臣只是有些疑惑,為何殿下放著能臣不見,卻對一個無名醫士如此上心。”

    “哦?你說的能臣是誰?”朱慈烺問道。

    “少詹事項煜,”吳偉業道:“字詹宮,號水心,時人謂之‘天下儒宗’,已經在外等了半日了。”

    “哦,他啊。”朱慈烺輕輕點了點頭:“以前他在左諭德任上時,我見過他兩次。印象裏一般般啊,他寫了什麼,被人稱作天下儒宗?父皇陛下沒重用他麼?”以崇禎皇帝對人才的渴求,以及對經學的偏愛,若是有一位“天下儒宗”在朝,絕不會視而不見。

    當年劉宗周惹得龍顏大怒,不也是因為儒名之盛才保住命的麼?否則誰能救他?

    “項水心之儒在德操而不在著述。”吳偉業沒忘了老上司還枯坐著等候召見,連忙道:“殿下如此怠慢,非國家厚待儒臣之道。”

    國家的確厚待儒臣。只要考上生員,本人就免稅免役,任你滿天下跑。一旦中了舉人,更是全家豁免,改換門庭,成為一方豪紳。若是僥幸中了進士更不得了,民間常有一代進士三代老爺的說法,真真可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國家待儒臣若此,儒臣如何待國家的呢?原本秀才、舉人、進士減免的稅賦都是有定額的,哪有國家敞開了讓你納田而不收稅的道理?結果到了弘治之後,世族大夫沒有一個自覺的,逃稅逃得理直氣壯,若是肯繳納一些出來,那已經是給了縣官極大的面子。這樣的情形之下,國朝明明有不遜唐宋的繁華,稅收卻不足唐宋的十分之一。

    而士民貧富差距之大,更是遠超過兩宋。想北宋開封的平民百姓肯花錢去買洗臉水,放在明朝有哪個敗家子這麼做?

    官員都說宗藩吃垮了大明,好像自己是在為大明默默奉獻一樣。宗藩固然是寄居在帝國身上的水蛭,然而這些士紳大夫也不遜於吸血蟲。

    “既然如此,就見他一面吧。”朱慈烺道。

    他十分清楚自己現在的身份地位,完全沒到為所欲為的境界。只有在規矩之內,才能吸收急需的養料,迅速長大。別的不說,除了天家這面大旗,誰能在短短旬日之間就組建起一支可以控制疫情的青衫醫師?

    朱慈烺雖然表面上做出了妥協,但實際上並沒有絲毫見項煜的意願。有吳偉業這樣能寫,性格又弱的秘書,他絕不樂意換人或者加一個搗亂的人。純粹是為了照顧手下的顏面,反正也只是幾分鍾的事。

    ……

    的確隻是幾分鍾的事。

    項煜從東宮外邸出來之後,頭都沒有回。腳下的靴子重重踏在青石磚上,恨不得將它踩得粉碎。太子一臉溫和的笑容仍舊盤踞在他腦海之中,但這溫和笑容之下,卻是任何人都能感受到的冰冷。

    至始至終,太子只說了一句話:“卿德行尚嘉,勉之慎之。”

    落在項煜耳裏,這句話就成了:“你該幹嘛幹嘛去,哪涼快哪呆著去。”

    沒有肯定自己在詹事府的政績,沒有拉攏自己成為東宮私臣,更沒有請自己去侍從室主持大局!連吳偉業都能夠執掌一科,而自己竟然被太子一句“勉之慎之”就打發走了!巨大的反差讓項煜頭顱就像被人狠狠敲了一錘,滿眼看去世界都無比扭曲。

    然而對方是太子,中宮所出的嫡長子,國家之本。即便再不賢,也不是一個少詹事可以置喙多言的。

    項煜突然想起最近朝堂上的風聲,突然覺得太子也不是孤家寡人。在沒有閣輔的參與之下,都察院的禦史們似乎有些過於團結了。

    難道太子早就已經溝通重臣了?

    項煜腦中突然欣喜起來。不過這股欣喜瞬間又被壓制下去了,太子不同於藩王,不存在交接外臣的問題。老實本分的太子固然會被皇帝喜歡,但真的要與大臣往來,也並不違背祖制禮法——嘉靖之前的太子可各個都不是省油的燈。

    朱慈烺將接見項煜視作自己的休息時間,一轉頭就繼續撲在書案上,開始撰寫軍醫院和醫學院的建設指導守則。喻昌是傷寒論的宗師級人物,在中醫這個門戶之見不淺的領域,朱慈烺並不指望喻昌能夠按照自己的思路接受外科手術這一治病手段。

    從技術條件來說,如今的方藥醫學顯然遠昌明於外科手術,即便是《外科正宗》也是強調手術與藥劑平衡。然而從軍醫角度來說,時間是最重要的。

    同樣是腿部感染,如果讓喻昌這樣的大國醫來治療,或許真能將人治好,但消耗的成本卻極高昂,不可能每個士兵都得到這樣的待遇。

    反之,若是有足夠的人手熟悉截肢手術,雖然會讓這個士兵失去肢體,但保住性命的概率大大增加。在朱慈烺眼中,殘疾軍人也有巨大的社會價值,但屍體的作用就有限得很了。

    在醫學領域,明朝仍舊是領先世界的。

    當前西方醫學主流是三個學派,一是將人的身體視作機器,幻想著哪個零件有問題就更換哪裏。他們被稱作機械物理派醫學,在這個時代無疑隻是一群癔症病人。

    二是受化學學科形成影響而產生的化學派醫學。譬如海爾蒙特就認為生命活動完全是發酵的作用;威廉斯則說生命活動的根源是一種“靈氣”,“靈氣”是一種經過蒸餾作用而生成的體液。就連化學都仍舊是煉金術籠罩下的影子,這些基於化學的醫學,無疑更像煉金術。

    第三類則是超自然的活力論。他們將人體的生理活動歸結於超自然力量,比如天主上帝。這種思想無疑是中世紀的殘餘,即便是普通的大明百姓都未必會相信。

    前兩類醫學流派成為了後世西方醫學的先驅。事實上西方基本可以說沒有醫學,他們有的隻是物理和化學。一切醫學的進步,本質上隻是物理、化學工具的進步。

    在沒有近乎科幻的技術工具輔助下,西方醫生只會放血和灌腸,真正能治病的還是凱爾特、吉普賽、阿拉伯人留給他們的草藥,完全沒有可借鑒的地方。

    朱慈烺是個實用主義者,他很難理解“寧要某家的草,不要誰家的苗”諸如此類思維方式。他也不是一個學者,沒有空暇和閑情去驗證中醫是否科學。既然吃了上千年的驗方、成藥、急救手段仍起作用,那就讓他繼續起作用去。

    而且中醫發展至今,專著可謂汗牛充棟。明朝的醫生在前輩的基礎上,斧正改良頗多,並非一味因循。從喻昌開始,醫學教育和治療體係進一步嚴謹、規範、製度。有深厚的根係,又有健康的苗芽,誰能說未來的中醫不可能成為世界的主流?

    ……

    “殿下?”劉若愚小心翼翼地站在門口通報道。

    “說。”朱慈烺抬起頭,放下筆,活動了一下手腕。

    “今日出警的侍衛,殺了通政司的一個知事。”

    朱慈烺輕輕撇了撇嘴,問道:“知事?這點小事也要跟我說麼?我早就下過令旨,有不從號令者格殺勿論。一個七品小官敢跟我叫板,不死還等什麼?”

    “殿下,”劉若愚道,“此賊要私逃外出,死不足惜,不過到底是朝廷命官,無罪而斬,恐怕不好向皇爺交代。”

    “呵呵呵,”朱慈烺忍不住笑道,“你忘了袁崇煥的事?”

    崇禎皇帝被史書畫成了一個怯懦、多疑、刻薄、讓手下背黑鍋的人物。去年陳新甲的被殺就是鐵證。然而沒有一個文臣史官願意全面地看一眼崇禎皇帝的心路歷程。這個胸懷小清新的文藝青年,最初是很敢於任事,承擔責任,用人不疑的。

    甚至到了打落牙齒往肚裏吞的地步。

    比如袁崇煥殺毛文龍。

    後世常有人為毛都督叫屈,責怪袁崇煥自壞國家幹城。

    事實上,崇禎皇帝在拿到了袁崇煥的請罪奏疏時,氣憤得將禦案上的筆墨紙硯一把捋落地上,破口大罵。結果呢,因為信任袁崇煥,為了不讓遼東產生大的動蕩,崇禎只能捏著鼻子認了,順便還把這個黑鍋自己背了。

    毛文龍是誰?那是崇禎視作幹城能將的正一品大都督,掛將軍印,賜尚方寶劍的平遼總兵官。

    一個七品的知事,與一鎮強藩,孰輕孰重?

    一個擅殺的外臣,與東宮太子,孰輕孰重?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3-1 06:46 PM

四七章 老蟬嘶作車輪聲(二)

    “水心!東宮出事了!”

    項煜剛回到家沒多久,就有同年好友急衝衝過來報信。他乍一聽道“東宮出事”,整個人都顫抖起來。

    並非驚懼,而是激動!

    這就是不敬賢良的下場啊!

    理智很快又回到了頭腦之中,項煜振聲道:“我才從東宮外邸回來,東宮能出什麼事?恐怕是訛傳吧。”

    “東宮侍衛殺了通政司知事陳嘉寶!”

    “什麼!”項煜拍案而起,聲音中帶著驚喜:“竟然有這種事!”

    擅殺朝廷命官!這是什麼樣的跋扈行徑!東宮侍衛竟然連官都敢殺!皇帝還沒這個權力想殺誰就殺誰呢!

    皇明雖然不像大宋那樣將不殺士大夫掛在嘴上,但二祖之後,真正被殺的士大夫並不多。真要算起來,崇禎帝的辣手恐怕都能拍得上號。

    然而即便如此,身為官員,也不是太子可以擅殺的。這是在向整個文官集團挑戰,如果今天有人無辜受戮,那日後誰還能安心做官?難道又要回到太祖高皇帝那種恐怖統治之下麼!

    項煜高喊一聲:“備墨!”那神情頗似武將披掛,鬥志昂然準備出陣。

    一杆尺寸彤管在手,項煜神氣一振,宛如名將持劍,胸中布陣,指點沙場。他微微閉目凝神,聞到空氣中漸漸蕩起墨香,呵筆鋪紙,去過青竹臂擱,墊在小臂之下。手腕一轉,逆鋒起筆,中鋒力透紙背,一時間隻有毫鋒過紙之聲。

    “臣蒙聖恩,得除少詹事以來,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唯期不負今上所托,克忠克勤,善培國本。然則,或有以跋扈、**之罪坐春宮者,初聞之下豈不駭然?細究密訪竟果有其事。此臣聞之則痛心疾首,見之則不忍睹視。想惠文犯法,而以趙虔坐罪,此古人保國本而糾正行也。累臣職守詹府,焉能脫罪自清?故請陛下嚴明法紀,賜臣死罪。”

    項煜一氣喝成,文不加點,隻覺得自己這個破題實在高妙,豪情更生,鋒回筆轉,又寫道:

    “臣豈惜一死哉?然則東宮之誤,首在陪臣!崇禎十五年十月十七,聖上日講完畢,與諸臣論及東宮講學之事,乃親筆手書《欽定官屬約八條》,其曰:不得離間親親;曰:不得結交有司;曰:不得誑嚇紿誘;曰:不得擅作威福;曰:不得言動非禮;曰:不得關防欠肅,以及內外當別、出入當謹。

    “此事至今不過經年,臣當時得忝末席,音猶在耳。而如今婦寺溝通,外臣內居,穢亂之汙,豈得輕脫!想太子年少,性如璞玉,純純不知人事,正被田存善所誤,其大恨何以加哉!臣請斬田存善,以明內廷清靜!”

    “庶子吳偉業,其罪同焉!吳氏本鼎甲之才,聖恩浩蕩,逐年拔擢,然則巴結內侍,以外臣之分而出入內禁,見過不糾,一味縱容,誠閹黨之流毒,名教之罪人!若不斬此等奸佞小人,逆案之獠必於鬼蜮之中竊謀複起!……”

    ……

    詹事府已經成了翰林官的遷轉官,也可以理解成是翰林院多掛了一塊牌子。無論是項煜還是吳偉業,抑或是李明睿,都仍舊在翰林院裏的上班。在這麼個大院裏,有個風吹草動很快就會傳開,根本沒有秘密可言。

    擔任“風”這個角色的,便是那些入流不入流的書吏文辦。

    官員們常說“風聞”,其實說的就是從文吏那兒聽說。

    “李老爺,聽說項煜回來之後就在寫奏疏要彈劾東宮那邊呢。”一股風吹到了左中允李明睿耳中。

    “此言當真?”李中允並不深信。風言風語固然有成真的時候,不過概率卻是五五開,不能不信也不能盡信。

    “早就傳開了!恐怕也就只有您還不知道呢。”那股風繼續吹著,“說是項煜去東宮外邸求官,結果吳偉業從中下了黑手,讓他被太子趕了出來,故而積怨在心。剛好東宮侍衛在戒嚴的時候殺了通政司的知事,再加上吳偉業跟太監、宮女混在一起,他便以此為由頭,要彈劾吳偉業結交內寺,穢亂宮禁。”

    李明睿自從那次背後說太子壞話被抓住,一直不敢露面。若不是當今聖上春秋鼎盛,說不定他早就請求外放了。雖然小節有虧,但他到底是大員所薦的“能吏”,腦中一轉,心中已經有了分寸,暗道:吳偉業也就是寫詩作文的材料,別說他與項煜沒有過節,就算真有過節也下不了黑手。

    至於項煜,肯定也不會傻到去彈劾東宮,那可是比罵皇帝本人還傻的事。不過空穴來風未必無因,不可大意。李明睿知道自己的恩主與東宮往來密切,別人不知道,他可是很清楚:太子出宮第一天就跟左都禦史接上了頭。因著這一層關係,自己無論如何是得站在東宮這一邊的,無論成與不成,哪怕東宮被皇帝圈禁,好歹也將過去的過節揭過,留一份善緣。

    若是跟著項煜那幫人瞎起哄,或者幹脆裝聾作啞,勝了沒甚好處,敗了便真的是人神共棄!

    李明睿暗中定計,尋了個因頭,往翰林院內書房走去。那裏是存放翰林文牘的地方,平日沒什麼人去,除非是為了尋些材料。如今隻有兩三個老文吏輪值,守著庫房,順便抄些東西。

    李明睿到了後院,往庫房裏推門便進,心中暗鬆了口氣。他要找的人正好當值,如此一來事情便成了大半。

    “張先生。”李明睿上前行了個禮。

    那老文吏看著已經年進六十,聞言抬頭便看,嚇了一跳,連忙起身回禮道:“老爺有何吩咐?”

    “張先生,”李明睿笑道,“鄙人李明睿,有些事要與先生說。”

    大明的階級早滲透到了社會生活的每個層面,包括稱謂都是不能濫用的。李明睿以進士之身,要與個低級書吏謙遜,實在是很不容易。

    “李老爺請說。”那張老先生道。

    “李某素知翰林院有一寶,說的便是張先生。”

    “某家一個屢試不第的小老兒,哪裏當得起老爺謬讚。”張先生連連擺手。

    “先生科場不得意,乃是命數,焉知不是姜太公故事?”李明睿笑道:“李某素善麻衣之術,能觀人氣數。如今正好得知一事,乃是先生借好風上青霄之良緣,特來報喜!”

    張老先生諱詩奇,可惜名不副實,詩文上的才能半點奇處都沒有。家裏也是殷實之門,能供他讀書科舉,隻可惜“科場莫論文章”,他文運不濟,從二十歲時中了舉人之後,再不能進一步,最終選在了翰林院當個書吏。

    若說這輩子他還有什麼不甘心的地方,便是不能得個光明正大的出身,封妻蔭子,為父母祖宗掙個封誥。

    “敢問先生,小老兒這喜從何來?”張詩奇一臉緊張問道。

    “項煜項水心。”李明睿緩緩吐出五個字來。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3-1 06:57 PM

四八章 老蟬嘶作車輪聲(三)


    張詩奇年近花甲,本以為自己早就熄滅了功名之心,對於未來也只有個含飴弄孫的念想。殊不知人在屋中坐,機遇就這麼硬砸下來了,擋也擋不住。他到底是有閱曆的人,過去數十載又是大明朝最為風雲動蕩的時代,沒吃過豬肉也見慣了別人吃豬肉。只是聊聊數語,他便將上下左右前因後果摸了個透徹。

    “此事關係國本,小老兒因緣際會,焉能推脫!”張詩奇正色道:“老爺不妨讓人在側門備下馬匹,小老兒去去就來。”

    “正是。”李明睿點頭應道。

    張詩奇一振袍服,徑自往項煜的職房走去。以他在翰林院供職日久,下面書吏誰不給這位老前輩一個面子?自然一路暢通,直入內中。項煜正寫得酣暢淋漓,已經罵完了田存善和吳偉業,正在糾彈周鏡。從他的奏疏構架來看,貌似是想將太子身邊的人一網打盡。

    張詩奇手中輕團墨丸,在硯台上滴水研磨,只聽得沙沙成韻,仿佛是為項煜伴奏一半。

    華夏文明到了晚明時代,文化之事格外考究。若說唐人重風骨,宋人重風雅,明人可謂極重風範,無論生活中是如何點滴尋常的小事,都講究入韻、高雅、風情、容度、高格。

    項煜只是飛了一眼,旋即又沉入奏疏之中,如悍將得聞戰鼓,鬥誌愈發昂揚起來。

    不過片刻功夫,張詩奇已經磨好了濃濃一汪墨汁,躬身告辭,退了出去。

    此時,項煜的奏疏也到了尾聲,呼應開篇,懇求天子能夠接納自己的忠言,並求天子降罪。

    李明睿會去找一個名不見經傳的老書吏絕非病急亂投醫。

    張詩奇進去磨了墨便出來,也絕非無的放矢。

    恐怕整個翰林院都不知道,這位屢試不第的張相公,具有一目十行過目不忘的本領。若是沒有這點本事,他也不可能十幾歲就中了秀才,二十歲放榜成了舉人老爺。

    進士們自視甚高,對於考不中進士的讀書人總有些莫名優越感,絕不相信一個連進士都中不了的老書生竟然有過目不忘這樣高端的天賦。

    若不是李明睿偶然之間發現了這位老書吏謄抄文案時只是掃一眼,便能幾百成千字地寫下去,故而留了心,沒想到竟然應在了如今這情形。

    張詩奇回到了自己職房,一言不發,連招呼都不打便鋪紙提筆,在宣紙上流暢寫道:“臣蒙聖恩,得除少詹事以來,戰戰兢兢……”筆不二落,竟然與項煜的奏疏一字不差。

    不一時,張詩奇放下筆,雙手拎起紙張,微微鼓風,讓墨跡幹得快些。他這才對李明睿道:“老爺見諒,在下失禮了。”

    “豈敢豈敢。”李明睿剛才已經看了半晌,道:“項煜此文,果然精彩,恐怕不利於東宮。”

    “還請老爺這就送去吧。”張詩奇將這奏疏遞給李明睿,眼中依依不舍。

    李明睿接過這竊來的奏疏,轉身欲走,突然停下腳步道:“你與我同去吧,說不定太子要召見,也方便些。”

    張詩奇登時大喜,道:“遵命!”

    李明睿輕輕卷起文稿,快步從旁門出去。外麵在已經等好了李家人準備的馬車,二人上了車,徑直朝東宮外邸趕去。

    ……

    朱慈烺拿到項煜的奏疏之後,若說心中不氣憤,那是不可能的。一個剛剛得到接見的官員,前腳大拍馬屁,希望得到東宮的垂青,後腳就寫出這樣殺氣騰騰的奏疏,要盡誅田存善、吳偉業、周鏡等東宮嫡係,這豈止是卑劣?簡直就是惡毒!

    然而朱慈烺的氣憤之中多半卻是因為身體給他的青春荷爾蒙。作為一個經曆過大風大浪的職業經理人,朱慈烺早就見識過物質世界的種種醜陋和邪惡。幾乎是瞬息之間,朱慈烺已經笑道:“去將吳偉業叫來,讓他看看這絕世佳作。”

    吳偉業卻不這麼想。

    沒人知道他是怎麼想的,或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讀罷奏疏的第二段,也就是項煜說他是閹黨小人,巴結內侍,穢亂宮禁之後,吳偉業十分爽利地暈厥過去。又是一陣掐人中,拍胸口,抬出去澆水,好不容易才將吳庶子救轉過來。

    劉若愚得蒙太子允許,也看完了這片奏疏,緩緩遞還給太子,道:“殿下,此文果然惡毒無比。雖然無一字針對殿下,但又字字不忘汙蔑殿下。看似一腔忠心赤膽,卻掩不住內裏的夾私報複。”

    “是啊,”朱慈烺輕輕拍了拍書案,“他說我年紀小不懂事,好像是袒護,換言之則是‘少不更事’。”

    李明睿坐在官帽椅上,猶坐針氈。

    “又說我身邊都是居心不良的閹豎,以及品性低劣的小人,就差說一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了。”朱慈烺聲音漸漸冷冽下來。

    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太子若是跟這些人混在一起,其本人的品性也就十分值得商榷了。即便太子真的“純純”,那麼少年太子的判斷力和認知,多半也是靠不住的。這樣一個太子,為什麼還要讓他在宮外晃蕩呢?陛下還是早些讓太子回家吧。而且太子這樣的表現,未來真能成為一個好皇帝麼?這是所有人都關心的事。

    這就是項煜的弦外之音言下之意。

    誠如朱慈烺過去所見所聞,皇明立國二百五十七年,有過廢太子的事麼?神宗萬曆皇帝倒是想過來著,並積極付諸實踐,結果卻是與整個文官集團數十年對立,最終他也沒能讓自己心愛的福王登上皇位,在這場國本之爭中戰敗落馬。

    要說大明的文官能夠架空皇權,綁架皇帝的意志,頗有些過了。就算是權相如夏言、嚴嵩、徐玠、張居正之輩都不敢這麼說。然而文官集團與皇帝在對抗合作過程中,已經成為了不遜於皇權的存在,甚至在某些時候還要壓過一頭,這卻是不爭的事實。

    如今東林複社一係幾乎被清洗乾淨,但是文官永遠都是東宮太子的天然同盟,頗有些“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的味道。在朱慈烺沒有真正開罪整個文官集團的時候,絕不會有人攻擊太子。若是有人如此不開眼,說不定項煜還會第一個跳出來“保護”太子,以此證明自己對國本的忠誠。

    然而,若是皇帝能夠教訓這個不按規則遊戲的太子,也是許多人喜聞樂見的事。

    現在太子還沒有觸動大家的核心利益,但露出了如此不安分的苗頭,誰知道未來會做出什麼事?

    “其中最惡毒的,莫若‘惠文犯法,而以趙虔坐罪’一句了。”劉若愚感歎道。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3-1 07:08 PM

四九章 老蟬嘶作車輪聲(四)

    項煜用的這個典故,是戰國時候秦孝公故事。

    當時身為世子的公子駟攻擊新法而獲罪,依律當坐以劓刑。秦孝公既不想破壞秦法的威嚴,又捨不得這個兒子,最後還是商鞅只能自己圓場,說:太子犯下這等罪過,其實是師、傅的過錯。

    最後,惠文王的兩位師傅,公孫賈和公子虔被割掉了鼻子,作為太子犯法的懲罰。因為公子虔是秦國近支宗親,姓趙氏,地位更高,故而後世只將他作為代表拿出來說事。

    “這是將聖上比作孝公,將殿下比作惠文王,而自比公子虔。”劉若愚一一指明道。

    “如此一來,他便扯起了好大一面道德大旗。”朱慈烺吐出四個字:“喪心病狂。”

    在有明一朝,普遍輿論認為祖龍始皇帝是個暴君,秦國是個不義之國,然而對於秦孝公的看法卻基本是正面的。因為秦國能夠從一個西戎蠻國,一舉成為天下戰國,正是以往內秦孝公任用商鞅變法。

    相比起宋儒死咬祖制不肯放鬆,明朝的士大夫對於變法的態度卻要寬鬆得多。故而弘治、隆慶、萬曆皆有較大變革,卻沒有出現所謂新舊黨爭之類麻煩。

    秦惠文王的形象固然沒有其父孝公那麼鮮明,但他車裂商鞅,是為文治;攻取河西、上郡、巴蜀、漢中,打通了前往中原的通道,是為武功。可以說仍舊是個英明之主的形象。

    太子說的“喪心病狂”,卻是因為項煜將其他所有可能反對這份奏疏的官員,都劃入了“商鞅”一類。

    的確,商鞅在儒教社會裡,並不是個討人喜歡的人。

    雖然集法家大成的韓非、李斯都是大儒荀卿的弟子,但商鞅作為法家提綱摯領的旗幟,一直是極具爭議,毀譽參半。他的功績不容抹去,但“日殺八百、渭水氾紅”這樣的行為也不能讓時儒接受。

    除非如張居正這樣不顧物議的雄才,否則誰也不肯被人稱作“商鞅”的。

    要想不做商鞅,那就只有順著他項水心的思路走,功績太子身邊的近臣;或者袖手旁觀;再或者,便只有直接攻擊太子了。

    攻擊太子這種傻事對於皇明的官員來說,是絕對不可碰觸的紅線。

    他們就算想換個太子,也只能如項煜這般拐彎抹角攻擊太子身邊的人,或者等有了機會去力捧永王、定王。在剩下的兩個選擇中,要麼成為攻擊東宮近臣的同盟軍,要麼就只能乾瞪眼看著,絕不會成為太子的人。從兵法上說,項煜這一筆可謂圍點打援,尋常中材之士已經無從破招了。

    “你們有何見解?”朱慈烺仍舊不急不緩地從低往上問道。

    吳偉業自然希望太子能夠豎起大旗,與項煜堂堂正正打一仗,徹底洗刷自己的屈辱。他對於項煜雖然不算交心,但自己好心答應項煜的請託,為他牽線見太子,誰知還沒過夜那邊就將他賣了,還冠上了“名教罪人”的帽子,真是恨人!

    至於穢亂宮禁,這算得了什麼!

    天下文宗錢謙益,大白天以娶妻之禮娶了名妓柳如是。這在禮法上豈不是更不能容忍?甚至還違反了《大明律》……而自己與那些女官可是連話都沒怎麼說過啊!身為江南風流才子,吳偉業只覺得這項指控荒謬荒唐,果然是太子說的喪心病狂!

    不過……

    “侍衛擅殺朝廷命官,的確是太過跋扈了。臣以為,此事既然是那侍衛而起,不如交付有司論罪。”吳偉業道。

    劉若愚微微搖頭,暗道:你這是吃著太子的飯砸太子的碗啊!唉,太子要是這麼做了,日後誰還聽他的號令?莫非到瞭如​​今這田地,還有人不知道太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麼!太子要的可是兵權!

    “殿下……”周鏡殷切的叫了一聲。

    “說。”朱慈烺望向這位堂舅,希望他能說出一兩句能夠入耳的話來。

    “不可交付有司啊!”周鏡叫道。

    朱慈烺臉上的陰霾總算散去了許多,鼓勵道:“你覺得該如何呢?”

    “偷偷把那侍衛處決,對外只說是害了鼠疫死了。”周鏡信心滿滿道:“這樣就不會牽連到殿下了!”

    滾!

    朱慈烺強吸了一口氣,終於將這個字咽了下去。

    世事就是如此,常難如意。現在的東宮新侍衛還是一株幼苗,要想快高長大,筆直朝天,還少不了周鏡這幫老人。而這幫老人目前還肯聽話做事,那是因為他們還對“從龍之功”有一份盼頭。

    一旦朱慈烺與周鏡翻臉,徹底絕了他們這份盼頭,日後各種怠工還算輕的,更重些恐怕還會故意下黑手、使絆子。

    “劉伴,你看呢?”朱慈烺轉向劉若愚。

    “殿下,”劉若愚沉吟道:“此事無論咱們如何應對,都是坐實了罪名……老臣愚魯,實在想不出該如何妥善應對,不若回宮探探聖上的口風?”

    “我又不是三歲孩子,跟人打了架就跑回去找爹娘告狀。”太子笑了笑,又道:“不過也就劉伴說得沾了些邊。吳偉業,你去起草一份請罪奏疏,大意就是我疏於管教,以至於有這種事發生。我會責令東宮侍衛不許出門,嚴加操訓。”

    吳偉業覺得這樣似乎並不足以表明悔過的誠意,但人家漫天要價,太子坐地還錢,這點上他還是能夠理解的。

    劉若愚卻是大大吃驚,這可不是太子的性格啊!

    這位太子殿下口口聲聲將“堂堂正正”掛在外面,實際上城府之深重,心機之縝密,恐怕誰都看不透!要是真有人相信太子是個只知道“堂堂正正”的人,恐怕離死也不遠了。

    而且到死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死!

    “李中允。”朱慈烺突然叫道。

    一直列席旁聽的李明睿很識相地一言不發,幾乎讓人忘記了他的存在。聽到太子叫他,他連忙起身行禮,應道:“臣在。”

    “此事你通報有功,否則等父皇的中旨下來就難看了。”朱慈烺笑道:“所謂一客不煩二主,我還有件事想請李中允幫忙。”

    “臣遵旨!”李明睿上次得罪了太子,一直惴惴不安。事後想想,太子以“上班時間”這個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將自己打發了,實在又有些丟人敗興。然而他是個有腦子的人,斷然不會再犯第二次錯誤。

    這種尚未聞聽令旨就宣布自己去做的行為,顯然是表忠心的投名狀。

    “上書請求陛下准我女官外用,”朱慈烺道:“關鍵就一句話:目下危難之秋,當物盡其用、人盡其能,焉能以男女避諱之?皇明祖制,除了王府有閹人可用,其他豪門大戶都不能用閹人,那難道他們就是鐵打的內宅?難道婢女與外僕交接就是穢亂?沒這道理嘛。”

    李中允眼皮直跳:太子這話說得真是一針見血,天下誰家沒有男女交接之事?就算那些國公家裡,門禁再嚴,也有健婦與外僕往來應事,難道能說是穢亂?又想到太子講學的時候,對於五經經義似乎並沒有這樣的犀利見識,恐怕還真是太子志不在此。

    “臣明白,一定趕在項煜上書之前遞進去。”李明睿應道。

    “不要遞進去。”朱慈烺微微搖頭:“通政司要審的。你就在這裡寫,寫好了給劉若愚,讓他直送司禮監。”

    李明睿心頭一顫:這可是太子引為私人的表態啊!從今以後,我就是太子私臣了麼?就不再是國家之臣了麼?想到這種身份的微妙變化,李中允內心中有絲絲失落,也有濃濃激動,彷彿看到了一條通達抱負的捷徑。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3-1 07:20 PM

老蟬嘶作車輪聲(五)

    宋仁宗天聖四年,這一年發生了一件事。

    一位複姓司馬,單名一個光字的七歲男孩,在小伙伴落入大水缸時,沉著冷靜地抱起一塊大石頭,砸爛了缸,震動京洛。

    從此,中華典故中多了一則司馬光砸缸的故事,也給後世相聲小品留下了“司馬缸砸光”的繞口小段子。

    從那之後一千年中,總是有些不服氣的熊孩子會說:這算什麼?要是換了我也會砸缸救人的。

    然而從朱慈烺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他的第一反應卻是:那個落水的倒霉蛋一定是司馬光推下去的吧!

    幼年時候的懵懂反應,直接表現出了朱慈烺的本性絕非良善之輩。真正善良的孩子絕對想不到那麼陰暗的幕後故事。等朱慈烺成年之後,這點萌芽也隨之發育長大,如果讓他給小朋友講砸缸救友的故事,他絕對會從收益角度來分析那個倒霉孩子落水的真相。

    事實證明,司馬光的收益最大。

    當然,也可能是司馬光把握住了機會。

    那麼作為從小就聽這個故事長大的孩子,該學會什麼呢?

    把握機會?

    不,是創造機會!

    大家都以為朱慈烺對七月份鼠疫捲土重來是有先見之明,卻都沒注意到那些遭逢鼠疫人家的共性。

    那些人家非富即貴,都是官宦商賈之家。

    而且,這些人家在上次太子募捐時,十分不給面子地拒絕不來,或者就是來了也沒捐銀子。

    朱慈烺在崇禎面前悲天憫人地說要“培養善芽”,貌似豁達,但絕沒有放過這些人的意思。

    對於那些連“芽”都不發的種子,除了碾碎悶在土裡做肥料,還能幹嗎?

    ……

    宋弘業身穿鷺鷥補服,緩步走進兵部大院裡的職方司職房。他現在的工作,名義上是與前輩陳祖綬一起修訂《皇明職方地圖》,實際上卻是在兵部拿著大把的銀子廣結善緣。

    這些銀子都是太子撥付下來的經費,簡單來說就是為了收買官員。宋弘業深知太子的用人標準,對於有才能而性格不好的人也是大力籠絡,充分發揮了“一邊不要臉,一邊二皮臉”的老吏作風,倒是不惹部裡的人討厭。

    花錢買人心還是次一等的差事。

    宋弘業當前最大的任務,是在暗中幫太子殿下駕馭一頭猛獸。

    這頭猛獸就是鼠疫。

    看過太子《防疫論》的人都知道,鼠疫是由老鼠身上的跳蚤傳播,本質是一種看不見的小蟲。如果家裡有鼠疫患者,必須隔離一切用過的東西,因為那上面就可能有這種蟲子。雖然覺得有些驚悚,但京師中但凡有能力的人家,都會寧可信其有,到底是關係到全家性命的大事。

    想想後世中,說碘鹽能防輻射就可以讓老百姓爭先恐後徹夜排隊去買。勤洗澡洗手而已,簡直不算事。有些大戶人家,更是嚴格了門禁制度,內外宅絕不輕易授受,能洗的東西一天洗三回,要想感染鼠疫也的確不容易。

    尤其中國人的傳統習俗反對身體接觸,兩個老朋友時刻幾十年見面,也只是站開五步互相鞠躬而已,絕不會擁抱握手乃至親吻……這也大大降低了鼠疫在人群中傳播的速度。

    知道了原理,就可以反其道而行之。藉這天然生化武器,完成自己的戰略部署。

    宋弘業袖中兜著比之前更厚的名單,每踏出一步都覺得沉甸甸的。他倒是不在乎那些人的生死,甚至不在乎投放鼠疫的流民的生死,他在乎的是如何能夠盡善盡美完成太子的安排。

    尤其這次太子給出的名單,主要是權貴和豪商。這些人死一個,對大明的震動也要比死一千個流民還大。

    何況鼠疫這種不治之症,一旦感染,便是闔門死絕。

    ……

    項煜的《自請降罪疏》寫成之後並未立刻上遞,而是按照士林的傳統習慣,先在內部之中傳閱,廣泛吸引同盟,統一口徑,準備一道發難。

    從文學水準來說,這奏疏寫得十分了得,或許在數百年之後還能用搜索引擎找到原文。全文用典而不生僻,行為通俗而不流俗,最適合皇帝這種非學霸職業的人看。

    一干清流官看了此文,無不驚喜讚歎,紛紛附議。項煜見反響極佳,心中自然興奮不已。

    ——不用多久,我就會升職加官,當上三品官,出掌詹事府,收納美嬌娘,走上仕途巔峰,想想還有些小激動。

    項煜彷彿看到了自己換上三品顯貴朱袍,賜穿鬥牛服……人生從此踏上了另一番天地​​。他將奏疏遞給通政司之後,無時無刻不在幻想著自己飛黃騰達的那天早些到來。雖然明知通政司的辦事流程和效率,仍舊下意識地問家人:“有宮中來人否?”

    在這位少詹事的想像中,這封奏疏應該能夠讓他直見天顏。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項煜也聽到了一些不太讓他滿意的消息。比如太子自己上了請罪疏,說要約束屬下。這無疑會沖淡自己的忠貞形象,不過問題還不算太大。

    比較麻煩的是李明睿。

    那廝竟然上疏請求讓女官中識字的人從內宮中走出來,幫助太子辦事,還美其名曰“人盡其才”!難道現在已經沒人記得先帝時客氏亂政的事了麼!

    ——不值一駁,自然有人收拾他。

    項煜每每看到李明睿,都不由昂起頭,表露出明顯的不屑。

    他只是要等,等宮中來人。

    宮中終於來人了。

    “老爺,宮中來人啦!”老家人慌慌張張沖進項煜的書房,大聲喊道。

    項煜緩緩放下書,清了清喉嚨,強壓下激動,故作淡定道:“何事如此失態?”

    “老爺,是宮中來人了!”老家人急急喘氣道:“怎麼辦啊!老爺!”

    “開中門排香案接旨啊!”項煜站起身,緩步走了出來,激動之下踢在了書案腳上,卻渾然沒有疼痛的感覺。

    唐朝時便以五品為通貴,三品為顯貴。如今的三品也是一道門檻,若是能夠邁過去,前途一片光明,不是入閣為相也是封疆大吏。若是邁不過去,恐怕終身仕途也就到此止步了。

    目下便是邁過去的時刻,焉能讓項少詹不激動?

    “可、可、可……”

    “可什麼?還不快去取我朝服來。”項煜將微微發抖的手藏在袖子裡,還等著換上朝服接旨。

    “可是來的不是聖旨!”

    “是口諭麼?請那公公進來。”項煜一愣,心中有些失望:如果只是口諭,恐怕不能立刻就邁過那道門檻成為顯貴了。

    “是東廠的番子!”老家人終於大哭起來。

    “啊!東廠!”項煜嚇得雙腿一軟,登時跌坐在地上,渾身的力氣就如同被抽乾了一樣。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3-1 07:50 PM

五一章 毒龍帖耳收雷霆(一)

    “如今百姓不敢開市,百官不敢上朝,皆是鼠疫之害,請陛下派能臣鎮疫。”陳演身為首輔,說出這段話時也不禁脖頸出汗。

    自從通政司主事陳嘉寶被殺之後,太子第一時間上了請罪疏,將侍衛擅殺朝廷大臣的罪名全扯到自己身上,光明正大地說這是自己的法令:侍衛若是放走任何一個疑似病原體,則要斬首抵罪,故而沒人敢違背這命令。

    不過太子也“誠懇”地表示:自己會約束屬下侍衛,暫時不讓他們外出,防疫之事既有條陳,不妨責令錦衣衛、順天府、五城兵馬司的人照例執行。想來這些人是不會擅殺命官的,以安大臣之心。

    事實證明太子說得不錯,這些人是不敢得罪官員和豪商的。而結果就是鼠疫在一夜之間再次蔓延起來,頗有些失控的勢頭,竟然有許多不入外城的豪門大戶都患上了鼠疫。這些人經歷了太子的血腥防疫政策,一旦發現家裡有人得病,自然不敢聲張,連夜就往外宅、朋友、鄉下老家……等地方去了。

    好像有一隻看不見的眼睛一直盯著他們,每當他們到了一處自以為安全的地方,鼠疫這頭猛獸就會隨之而來,非要拼個你死我活不可,而最終勝利的都不是人類。

    平台之上,崇禎帝面對閣輔,眉頭緊蹙。這些內閣輔臣們只會請求派人去防疫,接過太子的工作,但自己卻又提不出人選來。每每提出一個,那官員卻驚恐膽怯不肯接手,甚至還有掛印而去的。

    朱慈烺坐在皇帝左側,胸有成竹地看著下面的宰輔。在皇帝右邊的是定王、永王兩個小皇子,被帶來長見識,卻都是一臉懵懂的模樣。

    陳演很希望有人能提出讓太子繼續出去防疫,而且他知道太子也不是真心回宮,否則東宮外邸的人早就該散了。然而之前他支持了項煜的奏疏,卻不知道皇帝早半天時間看了太子的請罪疏,以及李明睿的《請人盡其才女官外用疏》。

    那兩份奏疏都是針對項煜的奏疏一一打臉的,讓崇禎看過之後再去看項煜的奏疏,只覺得漏洞百出,邏輯荒謬,根本不是憂國憂民,實在是沽名買直,污衊東宮清譽的惡毒之作。

    如今項煜已經被下詔獄待審,而無知跟進的陳演則被連累,吃了一頓申飭。

    若是鼠疫就此平息,時間一長自然也就沒事了,說不定項煜還能官復原職。而如今這情形,嚇得官員都不敢上朝上班了,民間更有傳說:是嫉賢妒能的官老爺們怕太子為民做主,鎮住了瘟神,顯得他們無能,硬要把太子鎖回宮裡。

    誠如皇帝應在紫薇,太子應在太微,都是確鑿的玉皇神人。讓可以壓制瘟神的太微星回宮,豈不是傻子才會做的事?

    皇帝不說話,首輔的壓力不自覺地更大了。

    陳演偷偷抬頭去看了一眼太子,目光中流出一股哀憐。

    崇禎終於將目光投向了自己的長子,道:“太子以為何人可以辦此事?”

    朱慈烺搖頭道:“父皇陛下,兒臣在外面也見識了些許人心。有些人為了自己的性命,根本不顧旁人死活,只要有一線生機,就往外逃。殊不知這一路上所有遇到的人,都有可能染上鼠疫。若是在這種人不圈禁起來,恐怕京師會成為一座死城。”

    崇禎暗暗吸了口涼氣。

    他突然想起一個人來。

    洪承疇。

    崇禎三年流寇初興,洪承疇只是個延綏巡撫,就力主將這些亂兵殺光。非但要嚴酷剿滅,而且還要殺降。

    當時洪承疇的頂頭上司是楊鶴。楊鶴主張“剿撫兼施,以撫為主”,剿也是為了撫。故而亂軍一時間紛紛接受招安,吃飽喝足之後卻又再次殺官造反。諸如張獻忠這類巨盜,都是反復詐降,在投降中保留實力,擴充武備,然後以更強大的姿態造反。

    當時崇禎自己說“賊亦我赤子”,贊同楊鶴的主張。

    結果嘛,如今已經看得很清楚了。

    ——那些賊兵就和鼠疫一樣。

    崇禎帝心中一警,咬牙道:“一時婦人之仁,卻得百世遺恨。朕不取也!”

    沒人知道崇禎在內心中將流賊與鼠疫聯想起來,都覺得這話中殺氣騰騰,皆是噤口不言。

    “父皇陛下,”朱慈烺上前應道:“為君父分憂乃是為人臣子的當盡之責,兒臣願意再戰鼠疫,起碼可以恢復到六月間的模樣。”

    “真乃朕之長子!”崇禎輕輕拍著扶手:“先生們怎麼說?”

    “臣等以為國本不當親身犯險……”

    閣輔們還能怎麼說?難道讓他們鼓掌叫好,萬一太子有個三長兩短,舉​​家陪葬?

    “陛下,之前的明旨乃是命兒臣撫軍防疫,如今鼠疫未盡,兒臣自當繼續辦事。”朱慈烺看也不看那些宰輔,抬出了之前收到的明旨。他轉而又道:“不過如今這一鬆緩,要想防疫恐怕越發艱難,兒臣請掌太醫院、火藥局,擴建城外的檢疫營與隔離營,增加化人場。”

    “可。”崇禎說完,突然覺得好像有些什麼奇怪的東西混進去了,梳理一遍方才發現兒子提出了一個陌生的局——火器局。

    “火器局只會造火藥,與鼠疫何干?”崇禎問道。

    “陛下,對於牆壁、地面、糞池、污水溝等處,需要大量的石灰用以消毒——消鼠疫菌之毒。要大量開採石灰礦,就需要用到大量火藥。”朱慈烺解釋道。

    崇禎雖然不知道要怎麼開礦,但用火藥開礦早在萬曆時候就有了,並不算什麼新奇事。他道:“既然如此,一應事權交給你也無妨。只是火藥威力巨大,時常生災,你可要小心,萬萬不可去安民廠。”

    崇禎帝交代完,還是有些不放心。

    火藥局屬於兵仗局下轄,只是內監二十四局的下級單位,設有廠監,每五日給三大營發放五千斤黑火藥。朱慈烺從賬面報表上看,國家火藥局的生產能力在一天兩千斤到三千斤之間,但實際上能有多少就不知道了。

    這些多出來的火藥就會裝入陶罐,然後封存起來。因為密封不夠好的緣故,時間久了火藥就會受潮凝成塊狀。萬曆三十三年九月,三大營官軍在盔甲廠關領火藥。監放火藥的宦官臧朝、王才因壇內舊火藥已結成硬塊,不便分發,就命令工匠用鐵斧劈開。

    鐵斧劈砍火藥凝塊產生了火星,造成巨大爆炸,燒死宦官臧朝及把總傅鍾等十員、軍人李仲保等八十三名。其局內工匠人等並街市經過居民死傷者多不可稽,焚毀作坊五連,約三十餘間,火藥火器無算。

    後來王恭廠作為國家火藥庫,設在京城西南,在天啟六年五月發生了大爆炸。這次大爆炸成為了百世之謎,後人還有說是外星人的戰術核彈。總之,那次大爆炸的影響範圍東到阜成門,北至刑部街,亙四里,闊十三里,直接傷亡人數約過兩萬。這次大爆炸與京師大地震牽連,受難人數更是以百萬計。

    當時爆炸產生的地震將乾清宮的御案都掀翻了,天啟帝的皇三子只有兩三歲,也因此受驚夭折,失去了最後一個繼承人。

    王恭廠大爆炸之後,天啟帝在安民廠設立新廠。

    到了崇禎七年,王恭廠舊廠又發生爆炸。崇禎十一年,新廠安民廠一年之內發生三次爆炸事故,出現了蘑菇雲,時人謂之“靈芝雲”,死傷民眾過萬。

    當時也是因為崇禎帝想重建內操,武裝太監,結果練內操那幾年幾乎每年都有火藥廠事故。直到崇禎十三年罷了內操,從崇禎十四年後方才安穩了兩年。

    故而火藥災害給皇帝的印像還是十分深刻的,尤其擔心再發生什麼爆炸。

    萬一皇太子因此喪命,哭都來不及。

    朱慈烺自己也斷不肯以這種憋屈的死法結束這一生。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3-1 07:59 PM

五二章 毒龍帖耳收雷霆(二)

    太醫院是冷門衙門,是韓愈所說“君子不齒”的“巫醫樂師百工之人”,所以這個衙門歸誰負責,並不讓文臣們過於矚目。他們也樂於換個高明些的醫生,萬一自己生病了也好有個依靠。

    至於火藥局,那是二十四局中兵仗局之下的肥缺,是可以參與京營分潤的重要環節。

    皇帝每年從內帑中撥出軍費給京師三大營,空餉缺額吃掉大半之後,各種兵杖甲具和火藥吃掉小半。其中火藥的吃頭最為漂亮,只要領了回去,誰知道是不是操練時用了?雖然早就有了黑火藥的最優配方,但為了節約成本,只要放得出響聲,誰關心火藥的殺傷力呢。

    朱慈烺接見了太醫院院使陸彬。

    這位掛著中議大夫、資治尹加光祿寺少卿的老人對於新領導的更換沒有任何意見,反正對他來說皇帝和太子沒有太大區別,都是掌握自己仕途的人。

    太子對於這種善於溫補,用藥考究,寧可無功不可犯錯的“良醫”同樣沒什麼興趣,只是讓他將太醫院下屬的生藥庫存單盡快抄報一份過來,方便藥材取用。

    喻昌也因此正式在太醫院上班,有權閱讀一切庫存資料,成了眾所周知的太子心腹。

    倒是火藥局有些麻煩。

    “火器大興,這是用膝蓋想也知道的事。”朱慈烺回到東宮外邸,心情明顯開朗了許多。他在書房中對劉若愚道:“若將火器比作健卒,火藥就是兵膽。將士上陣生死一線,這上面決不能有任何疏忽。伴當以為誰可勝任?”

    劉若愚想了想,道:“火藥局也是肥缺,若是派個貪蠹之人,怕要壞事。但是中涓之人,又少有不貪財的。”

    “總是有清廉的吧。”朱慈烺道。火藥局比太醫院更具有局限性,是內監衙門,歷來由宦官掌管。

    劉若愚輕笑道:“老臣在宮中時,曾聽說過一個故事。”

    “哦?說來聽聽。”

    “咱們宮裡,有個地方叫的安樂堂,是祖宗恩澤,給內官以及小火者醫病的地方。”劉若愚道。

    “嗯,我知道。”朱慈烺點了點頭。

    劉若愚接著又道:“萬曆年間,有兩個內官住進了安樂堂。其中一個沒得早,身邊什麼的東西都沒有,只有一個銅盆。他家里人來收斂他時,遍尋那個銅盆不著。另外那個內官很快也氣絕而亡,收斂時才發現被子裡藏了一個銅盆,乃是之前那內官的遺物。”

    劉若愚苦笑道:“這事一時傳為笑柄。所以說內臣性貪苟得,至死不貳。老臣正是目睹此種種陋習,心中甚是不甘,因有三大願。一不串戲,二不蓋房,三不受故官財產。故而先監坐化,臣所分遺念堪付一笑。”

    朱慈烺不置可否。他知道劉若愚的確算是清廉的,否則也不至於在出獄後淪落至衣食堪憂的境地。不過大太監的生活優渥也是朱慈烺很明白的,所以並沒有多大同情。

    “如此說來,宦官之中實在難以找人了?”朱慈烺輕輕摸著上唇的絨毛,最近那裡開始變黑髮硬。

    “老臣實在想不出個合適人選來……還請殿下恕罪。”劉若愚道。

    “那就只有不拘身份了。”

    “文官恐怕不肯去那種地方。”劉若愚道。

    那是太監的官職,哪個文官肯去?而且品秩上也難以安排。

    “臣倒是有個侄兒,為人老實肯幹,不知能否內舉。”劉若愚躬身道。

    朱慈烺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笑道:“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此忠貞之道,可以說來聽聽。他可有什麼長處?”

    “老實肯幹。”劉若愚重複了這四個字:“老臣近些日子跟著殿下,頗有耳目一新之感。先聖必以得人才而後任庶務,而殿下卻是定規矩,明賞罰,然後以庶務歷練人才。所以老臣思想著,只要人老實肯幹,能一絲不苟照著殿下的規矩辦事,反倒是用個沒有一點自己主意的人更好。”

    朱慈烺的笑意更濃,再看劉若愚的眼神,頗有些知己的味道。他前世時也不相信明星員工,更親睞制度化的團隊力量。聽說某個軟件巨頭企業之中有一人搞定一個項目的天才,對那這種人可遇不可求,更不能依仗。

    唯有鐵一樣的制度和密不透風的規範,才能讓整個團隊,乃至帝國走得更遠。

    這也是朱慈烺並不著急在宮中收納心腹的原因。只要有規範,有事權,自己親手培養起來的骨幹更為可靠。而那些燒冷灶,騎牆頭的人,遍地都是,如果沒有特別傑出的人選,實在沒必要去費心收納。

    “你既然有不避親的信心,我也沒什麼好擔心的。不過我的規矩你知道,賞罰必明,火藥局的事,我十分在意,他要是敢犯我忌諱,恐怕還會牽連到你。”朱慈烺認真道。

    “老臣也會著意上心,定然不讓火藥局出什麼漏子。”劉若愚的本意是想將火藥局納入掌中,這才算是他真正的安身立命之本。然而他的地位實在過高,太子似乎更看中他在身邊籌劃之能,沒有外放的意思,所以才將侄子抬出來。

    他那侄兒雖然窩囊,連個婆娘的都壓不住,但生得人高馬大,有一膀子力氣,又是個難得的實心眼。在家裡是沒人給他撐腰,到了外面有太子的大旗,未必就不能做些事出來。何況火藥局那些匠戶,地位比劉家侄子更低,斷沒有以下犯上的豹子膽。

    ……

    “你這夯貨,只曉得出力氣,不知道摘果子。當日咱們白養了他多久?他照顧你這唯一的侄兒也是應該的,你們劉家不就你一個帶種的了麼?”婆娘一如既往的絮絮叨叨,卻不敢再有當日那般指著鼻子罵的凌人盛氣。

    她甚至用上了好言勸導的口吻,道:“你想你在外面給人打雜,一月才落下多少銀子?如今叔父大人抬舉咱們,一個月五兩銀子的差事,你還這般思前想後的?”

    “就是怕做不來,連累叔父吃掛落。”男人吧嗒吧嗒抽著煙,整張臉皺到了一起。

    月入五兩銀子,那可是從前想都不敢想的高薪啊!那些能寫會算的秀才公,去豪門大戶給人當西席、清客,一個月也就這個數目。自己斗大的字不識幾個,就連自己名字拆開了也未必認得出,卻因為叔父的提攜登上這樣的高位,想想就兩腿發虛。

    “再說,”男人怯怯道,“叔不是給了咱們一百兩麼。”

    “嚇!金山銀山架得住你這麼吃喝穿住啊!”女人的聲音突然拔得老高,嚇得男人脖子一縮,不敢說話了。

    女人連忙壓低了聲調,又勸道:“再者說,你沒聽街坊們都說,太子是太微星君,能降妖伏魔的。如今城裡又鬧起了鼠疫,你能去東宮沾點仙氣回來,家裡也平安,對不?說不定我還能藉著這貴氣懷上個一男半女呢?”

    傳宗接代延續香火這樣的名頭壓下來,男人再也找不出其他理由拒絕這個差事。悶著頭吸了兩口煙,道:“好,我去!”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3-1 08:19 PM

五三章 毒龍帖耳收雷霆(三)

    朱慈烺絲毫不知道自己在民間的名聲如此之大,竟然可以掛門上辟邪,掛床頭……嗯,這個時代不需要避孕。

    他見到劉維的時候,十分罕見地產生了搖擺不定的心思。

    劉維就是劉若愚的侄子,的確生得人高馬大,十分搶眼地顯示出劉家軍戶的血緣遺傳。性格也的確內向,若是以卡特爾十六性人格來分析,他在情緒穩定性和有恆性上表現得十分突出。

    這樣的人如果是在工業企業的,負責安全問題是十分合適的,但如果要執掌一個國家級戰略大廠,恐怕在能力上會有很大的欠缺。

    這人連字都不認識。

    朱慈烺與劉維交談幾句,承認劉若愚說得沒錯,但也產生了新的顧慮。

    “可以派些內監給他當副職。”劉若愚對於侄兒不識字也的確有些面情上過不去,獻策道。

    “可。”朱慈烺點了點頭:“也不用副職,就以'秘書'為職名派兩個過去。你去給他調,火藥廠的安全規章必須要先執行起來。再調一個局的東宮侍衛去保護火藥廠。對了,殺了陳嘉寶那個局的百總還在待罪?”

    “回殿下,正是。”劉若愚應道。

    “那就將他調過去。”朱慈烺道。

    “殿下,”劉若愚壓低了聲音,“那個百總也是殺伐果斷之人,只是派去保護安民廠,是否會有些大材小用?”

    “你覺得這是罷黜閒置麼?”朱慈烺搖了搖頭:“戚武毅的書還是要多讀一些啊。”

    劉若愚知道太子另有深意,自己又的確不知軍事,至於用人上面,這位太子的確還不曾有過明顯的失人,姑且靜觀以後吧。

    朱慈烺所指的卻是戚家軍中的火器編制。

    戚家軍雖然是戚繼光一手帶出來的強軍,但是東南剿倭與薊鎮禦寇完全是兩種戰爭形態,戚家軍也鮮明地分成了兩個階段。

    在東南時代,因為戚繼光的地位所限,以及倭寇多以小股騷擾為主,故而戚家軍的編制較小。到了薊鎮,蒙古鐵騎如同狼群,一群群地大掠邊境,而且那時候的戚繼光已經是大明棟樑,故而戚家軍的編制較大。

    可以說,一直到了北方,戚家軍才算真正成形。從戚氏兵書中可以看出戚繼光對火器的重視程度,步營火器配置率高達五成,輜重營的火器配置率更是高達六成。以高強度重火力打擊對手,防禦城池,可以說是戚家軍的建軍思路。

    然而後來明軍的火器一日比一日糟糕。以至於後來轉變成為關寧鐵騎的戚家軍,也漸漸放棄了火器傳統。這種退步的原因貫穿了從火藥製造、火器生產、士兵操練、臨陣心理各個環節。

    為了中飽私囊,火藥局首先就偷偷改變了火藥配方,以次充好,以至於火藥威力不足。

    其次是火器生產,缺乏質量管理機制,時常有炸膛之事發生,使得士兵畏懼火器甚於敵人。

    再有便是士兵操練。

    戚家軍的操練已經成為了製度化,兵士對於自己的武器了解程度較高。而後來的明軍將操練視作過場,從三日一操到五日一操,乃是十日一操,再到上官檢閱方才操練,最後成了上官即便來檢閱也不操練的地步。

    這樣的士兵,拿長矛腰刀都夠嗆,更何況技術要求更高的火器?

    臨戰的心理素質也十分重要。大明從薩爾滸之後與外族作戰,十有八九是輸,以​​至於兵卒看到敵人來了,遠遠就開火,開完了就一哄而散,這樣還能打什麼仗?明明領先北方蠻族一個世代的武器,在這些明軍手中,還不如一根燒火棍。

    朱慈烺要想強軍,肯定要大力發展火器,不說恢復到戚繼光時代,起碼也要回到薩爾滸之戰的時候才行。那時候的明軍主要是攤上了豬一樣的將帥,其作戰能力並不遜於建奴多少。

    如今火器製造的高手都在江南,而火藥製造就在手邊。本著先易後難,先近後遠的原則,朱慈烺自然要先從火藥著手,完善火藥生產流程、存儲規章,培養出一批熟練的手工業工人,將明晰工序,建成流水線。

    這項工作放在任何一個時代都需要領導者的極大精力,也只有在遊​​戲中才可能派個內政九十五的牛人就能每天收穫數噸火藥的事。

    好在朱慈烺已經有了底稿,在宮中蟄伏時撰寫的規章制度母本只需要改頭換面,略作細節修改就能夠拿出來用。

    劉維雖然是名義上的管理者,實際上只是個執行者。更確切地說來,他是個檢查太子規章制度落實與否的執行者。在他帶著叔父交付給他的內官來到安民廠的第一天,就發現叔父給的這份工作並不是那麼輕鬆愉快。

    “劉爺,從古至今代代相傳,火藥都是這麼做的,配方若是改了,未必會響。”

    “劉爺,我們從來都是用鐵鏟挖火藥的,何況木鏟子也鏟不進去呀。”

    “劉爺……”

    ……

    劉維一下子有些懵,這些跟太子的要求不一樣的地方該怎麼辦?下面的工匠不肯改,自己又該怎麼辦?回去找叔父問計麼?還是索性辭了這個差使?

    “不可以!”劉家娘子一聽劉維要打退堂鼓,當即急了。她一個婦道人家,雖然不曾見過什麼世面,卻比劉維腦子活絡。她道:“叔父抬舉你讓你管了安民廠,雖然沒有品秩,卻是個吏員老爺的打扮,哪有再退回去當平頭百姓的事?你要是不懂,不如去找我二姨家的弟弟,他從小就在爆竹鋪子里當學徒,多少懂一些。”

    “一個奶娃娃懂什麼?”劉維咬著煙,用力吸了一口。

    太子在安民廠里首先禁的就是明火,到處都讓人掛了牌子,也不寫字,只是在一團熊熊烈火上畫了紅圈,中間斜斜一道,就算頭一回進來的人,也知道那是不許見火的意思。既然禁火,就是連煙也不能抽了,這讓劉維煙癮上來的時候只能去外面偷偷抽上一根。

    “說是奶娃,也有二十好幾了。”婆娘道:“做不了大廚,難道連品品鹹淡都不成麼?再者說,你現在發達了,也該照顧照顧我家里人,好讓我回門的時候面上有些光,是不是這個理?”

    劉維想想,老婆說得一向都是對的。如今這渾家又不罵不鬧,更是道理充分了許多。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僱人的事權,只好支吾道:“先跟他說說吧,看他來不來吧。”

    婆娘聽了暗自高興,草草吃了晚飯便往二姨家去了。因為家境貧困,她已經忘了自己上次登門是什麼時候,但依稀記得是去借米,而且那米借了還沒還。

    女人從床下的方坑里取出一個木盒,就在床下打開,摸出一塊銀子。她拿在手裡掂了掂,又放回去,換了個稍小些的,這才心滿意足地鑽出來,換了身爽利沒有補丁的衣裳,往親戚家去了。

    她二姨嫁的是一戶姓吳的人家,以前就幫著京師爆竹鋪子送貨,結識了幾個掌櫃,這才把兒子送去當了學徒。十年學徒工坐下來,吳家小子總算也成了個工頭,做的就是檢查土硝的活計。

    只是以他的資歷,想要接觸到火藥配方,還有很長一段路走。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3-1 08:25 PM

五四章 毒龍帖耳收雷霆(四)

    女人到了二姨家,先拿出了銀子,算是還了上次借米的本息,也總算讓姨媽、姨父臉上的寒意消散。她說明來意,最後強調道:“如今我家男人可是在為太子做事。”

    吳家子所在的火藥舖是京師聞名的大鋪子,有一套《忠義水滸》煙花鎮店。那煙花能在空中爆出一個個栩栩如生的人像,盡是水滸人物,一共一百零八位。每炮要五兩銀子,全套打折下來五百兩,只有真正一擲千金的豪門大戶才捨得花這個錢。

    然而京師之中,百色人等都不缺,各地豪門大戶齊聚,五百兩算什麼?五千兩都不過是他們一席酒筵的花費罷了。故而這家火藥舖生意極其興隆,給伙計、學徒的待遇也好,即便想進去打雜也得討些人面。

    另一方面卻是東宮太子,若是跟了太子,那就是吃皇糧的人了。

    吳家人左思右想,既不捨得每月一兩銀子的高薪工作,又不捨得去吃皇糧的機會。

    劉氏見二姨姨父如此不爽利,敲著邊鼓道:“目今我男人的叔父是太子身邊的大伴當,嚇,那個氣派,嘖嘖,真是不知道怎麼說才好。他提攜我男人管了安民廠,一個月就五兩銀子!太子還時常來廠裡走動,哪一次不跟我家男人說話?”

    “姑爺是出息了。”劉氏二姨口不隨心地讚了一句。

    “我也是顧念著姨父姨媽對我家照顧,才來多說一句。”劉氏道:“太子顯然是極看重這火藥的,聽說翻過年去就要把京師的火藥舖子都盤下來吶。那是太子呀!皇帝的大兒子!他要想幹什麼還不是嘴皮子翻一翻的事?若是跟太子跟得早些,說不定表弟轉回去就是個掌櫃呢!”

    劉氏這一番話說得虛虛實實,又無從核對。萬一明年太子這邊沒什麼動靜,反正人已經騙出來了,難道還能回去不成?再說了,無非就是工錢的事,男人手裡有權,給自己表弟開高些又有什麼不行的?

    劉氏二姨垂頭想了想,覺得這甥女說得有理,望向丈夫,道:​​“當家的,你說呢?”

    吳家男人仍舊是舉棋不定,道:“這事,我看還是先問問不成的意思,到時候再給姑爺回話吧。”

    劉氏見一時難以說動,也只得點頭道:“那可要快些,若是拖延了,廠裡好的缺可就都沒了。”

    吳家人想想也是這個道理,連連點頭,當夜就要將兒子叫回來。

    吳家兒子名叫“不成”,配上他的姓氏,便是“無不成”,是個很吉利的名字。許是沾了這名字的光,吳不成還真是一帆風順,做什麼成什麼,二十出頭年紀就已經出師,在火藥舖裡有了職位,每月一兩銀子的工錢。

    師傅早就和他私下里說了,明年若是在臨清開分店,就舉薦他過去當個三掌櫃,這可是莫大的信任。照著這個速度,說不定四十歲之前就能成為一店的掌櫃了,可謂年輕有為。

    吳不成回到家裡,聽了父母的轉述,心中卻另有計較。他身在市井之中,各種流言都聽得不少。太子是太微星君,日後肯定要升紫微星的神人,照理說皇明這天下沒人比他更有勢力了。然而現在國家事事不順,天災人禍,內憂外患,京師市井中多有“變天”之說​​,老人也說這天下恐怕要改姓了。

    這時候還跟著太子混,那是想當忠臣麼?

    吳不成沒來由得感覺脖頸一涼,心里大鼓重重錘了兩下,暗道:“做忠臣可是要掉腦袋的事啊!”

    “還是跟表姐說算了吧,”吳不成道,“我到底嘴上沒毛,辦事不牢,萬一壞了姐夫的差事就不好了。”

    吳家夫婦不知道兒子的真心盤算,勸道:“這點上倒是不用擔心,你姐夫的叔父是太子身邊的大紅人,就算真辦砸了也不會有多大事。”

    “火藥的事可說不准,弄不好就炸了,王恭廠那次,還有新廠那次,不都是裡面的人辦砸了事麼?死了多少人吶!”吳不成一張臉都皺了起來,故意嚇唬爹娘。他又道:“而且官家人是最不講究規矩的,萬一別人連累兒子送命呢?”

    吳氏夫婦聽了也是心中打鼓,道:“我兒說得有理,有理。”

    吳家可只有這一根獨苗,斷不能讓他有個三長兩短。

    “那我明兒就去回了你表姐姐夫。”吳劉氏說道。

    吳不成點了點頭。

    ……

    “安民廠說是外廠,卻又是廿四監的衙門,那些積年老油子抱成團地對付劉維,他自然做不成什麼事。”朱慈烺柔聲道。

    劉若愚大大鬆了一口氣。最近幾日送來的安民廠報表讓他看了心中忐忑,一切都和自己侄兒接手之前一樣,就連損耗額度都是一樣。唯一的解釋就是,下面那群人非但沒有少撈,甚至連原先廠監的那份都私分了。

    劉維的秉性劉若愚十分了解,不可能有膽子收那些黑錢。

    對於這點上,朱慈烺卻是看得十分通透。後世之中,空降的高管很少有人能在一年內擺平局勢的,即便董事會支持,他也不可能大刀闊斧地進行改革,到底公司運營靠的是中層骨幹領導下的執行人員。

    “我從來不指望劉維能夠立刻就將事抓起來。”朱慈烺又笑道,“你這個做叔父的,就沒為他想過什麼法子?”

    “臣只為殿下想法子。”劉若愚嘿嘿一笑。

    “說說吧。”

    “其實也是老手段了,”劉若愚道,“摻點沙子進去就是了。”

    “不錯,”朱慈烺點了點頭,“打算怎麼摻?”

    “老臣以為,可以從侍從室二科、三科抽調些熟悉規矩的人派下去。”劉若愚道。

    朱慈烺搖頭道:“那些人不過來了一個多月,自己都未必靠得住,怎麼去管別人?我的意思是:讓京師各大鋪子參股。”

    “參股?”劉若愚一驚:“殿下,安民廠可是火藥局,是衙門,怎麼參股?”

    “改制。”朱慈烺毫不遲疑道:“將火藥局改成天家火藥廠,從今之後自負盈虧。三大營的火藥供給,一律用來銀子買,或者賬面走賬也行。讓京師之中的火藥舖子出人出配方,給他們股份,年終分紅一分不少他們的。”

    “出人還好說,出方子恐怕沒幾家樂意。”劉若愚微微搖頭。

    “我只要火藥威力的方子,其他的花樣我沒興趣。”朱慈烺道:“再者說,敬酒不吃吃罰酒的人到底不多,殺兩個嚇嚇猴子也就夠了。”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3-1 10:09 PM

五五章 毒龍帖耳收雷霆(五)

    皇家原本就有寶和等店,負責經營各處商販販來的雜貨。一共有六家店,名為寶和、和遠、順寧、福德、福吉、寶延。提督太監的廳廨設在寶和店,都坐落在戎政府街。

    從嘉靖年間開始,這六店的收入是由裕王差官徵收。萬曆年間,由慈寧宮聖母李老娘娘宮中收用。如今則是懿安張皇后收用,作為的內宮花銷。

    朱慈烺並不打算插手這塊產業,因為真正的優良資產實在太少,完全是轉手貿易,只能做為後宮娘娘們的胭脂錢,實在不符合他太子的身份。身為太子,當​​然要最大限度利用現有的優質資產,剝離不良資產,從而獲得能夠影響天下走下的能力,而非僅僅是萬把兩銀子的盈利。

    火藥局就是個有潛力的優良資產,但因為經營問題,非但不能給國家創收,還要吞噬大量內帑。這從太祖年間就已經形成了習慣,以至於後來的皇帝都認為這錢花得理所當然,完全沒想過要利用天家的威勢以商養軍。

    “內帑原本就支給三大營糧餉、器械、兵杖等銀子,又要支給兵仗局火藥局銀糧,用來供應三大營。這豈不是一件貨物賣天家兩次銀子麼?”朱慈烺道:“神廟時候,下面的人還老實些,不敢這麼明目張膽報上來。如今我要求明晰各項開支列表,他們就敢這麼亂報一氣。既然如此,我就讓他們真的花銀子買就是了。”

    “殿下,寶和六店也好,火藥局也好,都是天家的產業,只要陛下點頭,怎麼動都可以。”劉若愚道:“但若是讓三大營花錢,那可就觸動了那些國公勳臣們的虎鬚了。”

    “你這老貨,他們的老虎鬚碰不得,孤的龍鱗就能逆麼!”朱慈烺冷笑道:“我倒是要看看,誰敢在這事上說三道四。”

    ……

    七月中旬的天氣已經開始轉涼了,帶著寒意的空氣讓人難免走得快些。

    朱純臣身穿朝服,緩步踏在東宮外邸的金磚上,對於這次拜訪並沒有太大的擔憂。他聽說了一些太子的事,並不是很多,總不離“聰明”二字。想想太子的地位,難道有人敢說他“愚笨”麼?

    作為第十二代成國公,朱純臣是靖難名將朱能的嫡孫,崇禎元年監修《熹宗悊皇帝實錄》,三年進太傅,九年總督京營,十分受皇帝倚任。作為皇帝的寵臣,國家功臣之後,正一品大員,得封公爵,執掌國家最“精銳”的軍隊,用“位極人臣”來形容朱純臣一點都不過分。

    然而這位國公爺並沒有多少忠君之心,非但不能忠誠勤勉地將京營操練好,甚至在李自成兵臨北京的時候,開朝陽門獻城。無論崇禎被抹黑到何等地步,對成國公朱純臣也絕無一絲半點的虧待,而此人卻能夠開門獻城,事後又與陳演率百官上表勸進,可謂無恥之尤。

    朱慈烺見到他時,還能面帶微笑,已經是很不容易了。

    “公爺別來無恙。”朱慈烺待朱純臣行了禮,還了半禮,平和道。

    “蒙陛下洪福,殿下垂問,臣尚能苟且度日。”朱純臣身為國公,祖上兩代封王,面對太子也沒什麼好敬畏的。

    人的敬畏常常出自距離,越是身邊的人,越難存在敬畏。對於百姓來說,太子是星君下凡,日後要執掌紫薇的。而對於那些國公貴戚來說,他們很清楚皇帝一家和普通人沒有區別,日子未必過得比他們好。

    朱慈烺並不因為朱純臣的態度而有所不快,徐徐道:“公爺總督京營,可知道京營的火藥每年要買多少?”

    “臣有賬目,只是年老神衰,一時記不得了。”朱純臣微微皺眉。

    ——這種事,派個內監來就行了,哪有太子和國公親自議論的?太失天家體面!

    朱純臣心中暗道。

    “我卻記得。”朱慈烺笑著將京營從崇禎九年以來的每年花銷背誦出來。

    朱純臣聽得脖頸生寒,一則是因為太子顯然有備而來,二則也是因為下面的人作假實在太偷懶,只在每年的數目上加減一二百兩就算完事。就算是個外行,也會忍不住對於如此穩定的數據產生懷疑。

    “我就是奇怪,”朱慈烺道:“崇禎九年到十一年,京營沒怎麼動,買這些火藥大概夠用了。十一年到十四年,京營外派各地勦賊滅虜,接連戰陣,怎麼還是用這麼些火藥?”

    這只是火藥一項,而且完全從情理入手,朱純臣腦子裡一轉,便對道:“殿下有所不知,因為京營外派作戰,火藥便消耗在了戰陣上,用來操練的火藥就少了。我三大營各營火藥配備都是定數,不許增多減少,故而一向穩定。”

    朱慈烺微微點頭:“公爺如此一說,我便明白了,看來還是不熟庶務的過錯。”

    “殿下當學治國之道,此等小事,交給賬房便是了。”朱純臣倚老賣老道。

    朱慈烺心中冷笑。

    他早就將讓侍從二科將​​京營這七年來的現金賬轉改成了借貸記賬法,就算對方把賬做平了,還是能夠用“本福特法則”來判斷是否有人做過手腳。

    根據本福特法則:在一堆未經修飾的數字中,開頭是“一”的數,出現機率約為總數的百分之三十;開頭是“二”的數,出現機率約為總數的百分之十七;開頭是“三”的數,出現機率約為總數的百分之十二……之後依次遞減,開頭是八和開頭是九的數字,出現機率總和,最多是總數的百分之十。

    只要樣本夠大,數字未經修飾,都會遵守這個法則。換言之,如果數字是捏造的,那麼統計結果就會大大背離這個法則。五百年後的審計師用它來初審是否存在舞弊,大大提高審計效率。

    這法則是太子在宮中告訴周皇后的,與借貸記賬法同用,可以一眼看出是否有人舞弊,而不知道這法則的人,則會心生畏懼。

    如今這個秘密已經傳給了姚桃,成為東宮賬目審核的秘密武器。

    根據這個秘密武器,不說吃空餉喝兵血,光是賬目中的舞弊就已經到了觸目驚心的程度。

    而現在看朱純臣的態度,顯然是不打算俯首認罪了。

    朱慈烺從來不是一個喜歡強迫別人的人,他希望大家都能夠自覺把握最後一次機會,而不是狡辯和抵抗。對於那些冥頑不靈的人,也就只有一個辦法來解決問題了。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3-2 02:35 AM

五六章 毒龍帖耳收雷霆(六)


    朱純臣從東宮外邸回到府中,換了燕居道袍,大步往冬園走去。武將世家的遺傳基因讓他的步子又穩又重,踩在青石磚上咚咚作響。府裏下人紛紛躬身回避,不知道這位公爺今天又碰到了什麼急事。

    成國公府有春夏秋冬四個園子,其中冬園景色蕭索,多是太湖運來奇石,種植的草木也多是藤蔓一類,入了冬便隻剩下焦枯的藤骨。如此不祥的景色,自然不被達官貴人所喜,之所以出現在國公府邸,完全是因為一個人。

    朱純臣想到那人始終被欠了五百兩銀子的臉,腳下難免又有些遲滯。

    一走進冬園,朱純臣就好像被一團寒氣包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他借著這股寒氣抖擻精神,嘴角微微上扯,半笑半叫,道:“哈哈哈,平清兄好雅致呀!”

    暖閣門窗大開,不見火光熱氣,只露出一個頭戴黑色儒巾,身穿一襲月白直身,箕坐榻上,盯著幾上的雲子,宛如老僧入定,又似蠟像泥人,渾然不動。

    朱純臣知道此人傲氣之大,並不以為意,湊上去看了看,卻不足以看出任何門道。他不肯露怯,又要引這位平清兄說話,笑道:“這便是日前那本《嘔血譜》麼?”

    “正是。”那士子抬起頭,大約三十開外的容貌,留著清雅長須,一雙黑眸似水流光,望向朱純臣,嘴角微揚,似嘲似笑道:“正是公爺前些日子靡費千金尋來的《嘔血譜》。”

    “哈哈哈,平清兄又在罵我市儈啦!”朱純臣哈哈大笑,在對面坐了,臉上陰沉下來,道:“今日東宮召見,正要與先生問計。”

    “是京營的事?”平清頭也不抬,猶自盯著棋譜。

    “也算,”朱純臣道,“是火藥的事。”

    平清抬起頭,望向朱純臣:“火藥?”

    “竟然有平清兄都看不透的事麼?”朱純臣得意與快意摻雜,笑道:“太子是想改火藥局為皇店,以後三大營得花銀子買火藥局的火藥。”

    “唔……”平清微微皺眉,臉上陰沉不少。他道:“公爺是怎麼回對的?”

    “我哪裏會許他?無非支吾敷衍了一番。”朱純臣笑道:“不過,要是真要三大營出銀子買火藥,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只要有銀錢往來,這中間哪有不損耗些的?”

    “是啊,日後只要想讓太子回宮,便借口說買來的火藥只是一堆沙土,發炮炮不響,打銃銃不著。”士子淡淡說道,好像在與人討論天氣一般平常。

    朱純臣嘿然而笑,絲毫沒有因為自己的小心思被人道破而惱怒。若是這個書生連這點都看不出,哪裏配得上自己對他禮遇有加,待以國士?

    “只要你答應下來,就握住了東宮的軟處,為何不答應呢?”平清問道。

    “嘿,”朱純臣微微搖頭,“我哪有那麼大膽子對國本耍這樣的心機?總得知道東宮這一手到底所為何來,還有沒有後手,這才能謀定而後動吧。哈哈,這還多虧了先生這些年來的教誨啊。”

    平清嘴唇緊抿,道:“你覺得太子所為者何?”

    “我與東宮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大明到了如今這境地,我等世代公卿也不可能給天家惹麻煩。”朱純臣眉間緊鎖,努力想著一切可能的緣由:“莫非是太子有心興除利弊,要重振朝綱,正好從我京營下手?”

    “重振朝綱那是皇帝的事,他還不夠格。”平清撚起一枚雲石,道:“學生常對公爺說,事無偶然,必有繩跡。公爺莫非就不記得了麼?”

    “哦?願聞其詳。”朱純臣正襟危坐道。

    “東宮以防疫出宮,先做的什麼事?乃是練兵!”平清將棋子重重拍在秤盤上,隨手又拈起一枚,在手中揉搓,不急不緩道:“不過月餘,他新募的東宮侍衛就連朝廷命官都敢殺。而且不請令旨,只是以東宮故命行事,這足見東宮賞罰有信,已經徹底得了軍心。”

    朱純臣雖然知道這一層,聽別人說來卻仍舊有些驚悚。

    “兵分步、馬、車、火器諸營。”平清斜落第二子,道:“京師之中難以操練車、馬,唯有步營和火器營可以操練。其中火器營早在太祖高皇帝立國時便大放異彩;成祖時獨設神機營掌火器;戚武毅練兵,步火參半。可見我朝凡欲用兵者,首重火器。所以說,也隻有豬才會相信太子要了火藥局是為了去開石灰礦。”

    朱純臣心下又是一跳,略有不服道:“光有火藥,沒有火器,又成什麼大事?”

    “廣寧之戰,袁崇煥等人以棉被稻草裹以火藥,以之守城效果非凡。”平清道:“可見火藥單用也有單用的功效。反之,若是隻有火器而無火藥,卻連燒火棍都不如。凡事舉重而輕自隨,此乃綱舉目張之法,東宮得之矣。”

    朱純臣嘴唇翕張,良久方才怯怯道:“東宮果然是要重練一支新軍了……”

    “新軍已經練成了。”平清搖了搖頭:“雖然不曾見過戰火淬煉,但令行禁止,已經不是京營那些混事兒能比得了的。”

    “那東宮是……”朱純臣渾身顫抖:“先生,我突然想起先生對我講過的故事。”

    “哪一則?”平清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嘲諷。

    “就是那個冒頓單於鳴鏑弒父的故事。”朱純臣說到這裏,聲音發顫。

    他本來是個不學無術的世家子,即便老公爺考校功課,也多由清客長隨代筆捉刀。後來自己襲爵,更是一門心思在吃喝玩樂撈錢積蓄上,絕沒有讀書的念頭。直到遇見了這位平清先生,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兵謀詭道無一不曉,實在是諸葛亮一般的人物,這才折節下交,聘為西席,多少知道了一些典故。

    冒頓單於是頭曼單於的長子。因為頭曼的繼室生了兒子,所以頭曼想將單於之位傳給少子,便派冒頓前往月氏國當人質。冒頓剛到月氏,頭曼便發兵攻打月氏,實在是再明顯不過的借刀殺人。

    誰料冒頓身強體壯,身手不凡,搶了一匹好馬逃回了匈奴。乃作鳴鏑,集結部下騎射,下令:凡是不隨鳴鏑所射而射者,斬!

    他先是行獵鳥獸,有不跟著一起射的便當場斬殺。

    匈奴人愛馬如身,他又用鳴鏑射自己的坐騎,若有不敢射者,便斬於馬下。

    再後來,他用鳴鏑射自己的妻子,凡是惶恐不射的,也一並斬殺。

    等到鳴鏑射單於寶馬的時候,左右再沒有人敢不射,冒頓便知道左右可用了。

    最後,冒頓隨頭曼單於出獵,以鳴鏑射頭曼,左右皆隨鳴鏑射殺單於。因此而盡誅其後母、弟弟,以及所有不聽話的大臣,自立為單於。

    “你想多了。”平清淡淡吐出四個字,手中捏著的棋子久久沒放下去。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3-2 02:49 AM

五七章 毒龍帖耳收雷霆(七)


    朱純臣這才發現自己渾身肌肉緊繃,一時鬆懈下來,就像是卸去了一座大山。他道:“差點嚇著我……話說回來,若是東宮侍衛連京營都能打敗,還有誰是他的敵手?他要篡位不是隨心所欲麼?只需要說陛下聖體違和,太子自然可以監國。過個三五年,陛下大行……”

    成國公說著說著,又被自己嚇著了。

    事情看起來的確就是這麼簡單。

    “為什麼?”平清冷冷嘲笑道:“太子為什麼要登基做皇帝?日日被下面人唬弄,聖旨出了大內便成了廢紙。”

    “這……”成國公並沒有想過這麼深奧的問題。在他看來,皇帝就是天子,就是這個蒼穹之下權力最大的人,想幹嘛就能幹嘛。九五至尊的那張椅子散發出無比強大的誘惑,差點讓他忘記了自己就是唬弄皇帝的一員。

    “太子練兵強軍,為的是重整山河。”平清這才將第三枚棋子拍了下去,道:“想當年太祖高皇帝不過淮左白衣,牧牛乞討之輩,不也打下了皇明三百年江山?如今太子必然認為自己流著朱氏血脈,又是東宮國本之尊,論起起點,比祖上高了不知多少,為何不可以重開天地。”

    朱純臣是被酒色財氣消磨了銳意的人,良久方才吐口道:“太子倒是有雄心大誌。”

    “哪個皇帝沒有?”平清不以為然:“只是有些經不住粉黛誘惑,有些架不住金丹蠱惑,有些誌大卻才疏……所以古來聖帝明王可遇不可求,一旦遭逢,那是三生慶幸啊!”他看了一眼成國公,眯起眼睛笑道:“對於貪官蠹蟲而言嘛,可就是倒了八輩子血黴了。”

    朱純臣聽出了這話中雅意,卻擺了擺手:“就算是堯舜那般的聖君,朝中也是有小人的。這小人君子就如油和水,雖然不容,但也缺一不可。”

    “公爺這話說得在理。”平清道:“油鍋裏進了水,是會炸鍋的。茶水裏浮了油,也是會被人倒掉的。關鍵在於公爺這油是在什麼地方。太子看不上錦衣衛、兵馬司、京師三大營,所以要建新軍。一旦新軍練成,還有公爺什麼事麼?”

    “對啊!”朱純臣一拍棋案:“他搶的是我的差事啊!”

    “非也非也!”平清搖頭道。

    “怎麼?我總督京營,豈不是被他搶了差事麼?”朱純臣疑惑道。

    “是公爺擋了太子的路。”平清的手指在棋盤上輕輕敲點:“他今日召見公爺,無非就是讓公爺識相讓讓路。該吐的銀子吐些出來,該行的方便行一行。”

    朱純臣隨著平清先生的手指,看著棋盤上的品字型的三個雲子,正形成了“打吃”的局面。他臉上漸漸恢複了往日的深沉,道:“先生這麼一說,誠如剝絲抽繭,果然是繩跡可循。以先生高見,朱某該如何應對?”

    “你以國士待我,我當以國士報你。”平清推開棋局,踩了塌下的布鞋,伸了個懶腰,緩緩道:“我有上中下三策,上策能讓成國公一脈再享三百年榮華富貴。中策可以保公爺你得個善終。下策嘛,或許能留公爺一條血脈偷生。”

    朱純臣眼中流露出一絲詫異:“何至於此?以我家三百年富貴,故交姻親,門下子弟,遍布朝野,別說太子,就是當今聖上也未必能動得了我家!”

    “你不信就算了。”平清穿上布鞋,走到書案前,信筆寫了兩個草字。

    “姑妄言之嘛。”朱純臣跟了過去,臉上堆笑道。

    平清沉默良久,方才道:“我是感念你禮賢下士,換個人我是死也不說的。”他頓了頓,道:“你既然看清了東宮的雄心,豈不知攀龍附鳳就在今朝?你若是能夠舉家相投,太子定以成國公為楷模,到時候聖上的嘉獎必不會少,你家子弟也多能在東宮門下行走,一旦皇明中興,豈非又是個三百年公侯?”

    朱純臣臉上微微泛紅,及待退去方才道:“這上策固然聽著好,但舉家相投實在有些過了。如今文恬武嬉,兵不能戰,大明天下到底歸於誰手未嚐可知……先生曾經不也說過:天數要變了,若是賊兵迫城,不妨開城門投靠新主麼?”

    “此一時彼一時。”平清不以為然道:“當時可沒人跟我說過東宮有這般雄心和手段。”

    “不值當不值當,”朱純臣斷然搖頭道,“願聞先生中策。”

    “答應東宮開出的價碼,要多少給多少,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即便是曹操那樣的梟雄,起碼也知道伸手不打笑臉人。”平清先生的聲音中,已經十分失望。

    “就怕他開口太大,”朱純臣皺眉道,“今日一見面便要京營出錢買火藥,這一年下來就是上萬兩銀子啊!日後若是再有別的事,我怎麼應付?還是得坐地還錢才行。”

    平清微微詫異:“太子一見面就說火藥的事?莫非連交情都沒攀一攀。”

    “我與他能有什麼交情?有何不妥麼?”朱純臣微微有些不祥的預感。

    “學生的下策,”平清恢複了平靜,“讓令郎令孫帶上家中細軟逃去江南隱姓埋名,做個富家翁,或許能逃一死。”

    “先生這就是危言聳聽了!”朱純臣再好的修養都有些按捺不住:“我家三百年國公,豈能做出那等隱姓埋名之事!”

    “這是為公爺留血脈。”平清淡淡道。

    成國公重重一甩衣袖,只是從鼻竇裏哼了一聲,轉身就往外走去。

    平清先生目送成國公離去,直聽得外面園門被人重重踢了一腳,方才長長歎了口氣。

    “趙大!”平清先生揚聲叫道。

    一個臉上帶著煙灰的粗壯漢子從屋後轉了過來,嗓音低沉,應聲道:“少爺,您吩咐。”

    “收拾東西,咱們走。”

    平清先生乾淨利落地用細竹簾卷了幾支上好的湖筆,扯出一張寫過字的紙包了方於魯的九玄三極墨,讓趙大抱了金星歙硯。他自己先抓了《嘔血譜》,又去書架上選了幾本珍本善本,一一收入竹龕之中。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3-2 03:02 AM

五八章 毒龍帖耳收雷霆(八)


    “少爺,什麼事要走得這麼急?”趙大好奇問道。

    “成國公不知道東宮已經對他起了殺心,還不肯聽我良言,咱們若是留在這裏,只有陪葬了。”平清語速極快,一邊解說一邊催著趙大收起屋中各種珍貴器物。

    “少爺,太子為什麼要殺成國公?”

    “我哪裏知道他們什麼時候結的仇?”平清越發急促了,“你還記得上次帶你去的顧小姐家麼?”

    “記得的。”

    “帶了東西速速去她哪裏。”平清吩咐道。

    “少爺,那你呢?”趙大背起價值連城的竹龕,不肯就走。

    “我隨後就去,”平清道,“記住!無論發生了什麼事,都不許再靠近成國公府五裏之內。”

    趙大撓了撓耳朵:“為什麼?”

    “照我說的做!”平清先生不複儒雅之貌,幾乎吼了出來。

    趙大還不曾見過少爺如此激動,嚇得連忙跑了出去,隻聽到自家少爺在身後喊道:“別讓人看見!”好在這位平清先生有些怪癖,不讓國公府的下人來園子裏伺候,否則早就讓人攔住了。

    平清先生等趙大跑了出去,方才深吸一口氣,對著玻璃鏡正了正頭巾,一振直袍,隨手操起案架上的一管長笛,往後門走去。他在國公府裏的地位超然,別說下人,就是有些國公爺的親戚見了他也得畢恭畢敬叫一聲“先生”,並沒人敢攔他。

    這一路走到金池湖畔,乃是國公府上自己挖的人工湖,正好將外宅與內院分開。平清先生摯出長笛,湊近嘴邊吹奏起來。

    笛音清冽,穿雲入石。

    不消片刻,湖麵上劃出一葉小舟,是江南水鄉常見的“三片瓦”。小船初時劃得極緩,過了片刻方才快了起來。

    及待小船劃近,平清先生方才放下笛子,望向操船的女侍道:“周小姐可在?”

    船篷裏走出一個身穿翠綠比甲的少婦,已然是雙眼紅腫,聲帶哭腔道:“你這負心漢,何苦又來招惹我?”

    “帶上雲哥兒跟我走!”平清急切道。

    周夫人淚流滿面:“十年前我出閣,貼錢給你你也不肯要我。五年前我自贖身,投你你也不肯要我。如今卻要讓我帶著兒子跟你走?你發的什麼癲!”

    “過去之事何必多言?快抱上雲哥跟我走。”平清先生恨不得急得跺腳:“雪燕,把船劃近些,讓我上去。”

    雪燕望向的自家姑娘,只見姑娘一雙星眸早被淹沒,臉上妝彩盡被淚水洗去。她從小就跟著姑娘,知道這個趙公子幾次三番傷透了姑娘的心,也知道可憐的姑娘對這位公子仍舊是癡心不改。別說周姑娘本人,就連她一個丫鬟,也糾結起來。

    ……

    當日晚間,成國公府上正堂中燭火通明。

    “哈哈哈!”朱純臣的笑聲震得梁上灰塵抖動:“可以拿這消息好好嘲笑趙啟明了!”

    一邊的清客們也紛紛附和笑道:“趙啟明真是夜路走多了見誰都是鬼。想東宮才多大年紀?能有什麼雄心大誌?還拿梟雄來譬喻東宮,真是不倫不類。”

    朱純臣抖了抖從通政司抄來的奏章,笑道:“東宮還是聰明的。這天下最大的是什麼?不過是個‘理’字。你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屁孩,就想從某家手裏奪食,豈合道理?不過現在明白也不晚,公爺我高興了,一年分潤個幾千兩給他又如何?”

    “正是,”一旁清客笑道,“不過公爺已經是正一品的太傅了,這回只是進太師,實在有些小氣。”

    朱純臣不以為意:“太師、太傅都是小事,關鍵是東宮明白事理了。論說起來,我家祖上也為這大好江山拋頭顱灑熱血,恪守臣道。身為天家,也不該視我輩如奴僕。”

    “正是正是。”一幹清客紛紛應和。

    有些知情識趣的,更是搬出東平王、平陰王二位朱家祖宗,大肆鼓吹一番。若是朱能複生,聽了恐怕都會再羞死過去。

    “來人,”朱純臣聽得高興了,放聲叫道,“去把平清先生請來,就說是有東宮那邊的新消息。”

    仆人很快便跑了出去,不一時又急急忙忙跑回來報道:“老爺,冬園那邊靜悄悄的,小人進去一看,那趙先生已經帶著家僕卷了園子裏的東西跑了!”

    “跑了!?”朱純臣聽了又驚又惱,“他跑了?跑什麼!有什麼可跑的?”

    其他清客幕友早就看不慣趙啟明,紛紛落井下石,說這姓趙的真是狼心狗肺,膽小如鼠。又說這趙書生其實也就是會賣弄嘴皮子,大約是知道了東宮上本為公爺加官,沒臉再呆在國公府上。

    “老爺!大事不好啊!”又有下人跑來報道:“剛才內宅鎖門,發現周姨娘不在宅子裏。問人說是去廟裏上香,還沒回來。又派人去廟裏問了廟祝,卻說壓根沒見周姨娘去過。”

    當下就有“聰明人”說:這一定是趙啟明拐了公爺的小妾私奔了!

    雖然事實上的確如此,但是大庭廣眾之下怎麼能說出口?難道以後讓國公爺戴著綠帽子出門麼?

    朱純臣差點被氣得昏闕過去,臼齒上浮,磨咬有聲。

    ——我待你是何等深厚,你卷了我的寶貝也就罷了,權當主賓一場送你的盤纏。可你竟還拐了我的愛妾!你們真要是兩情相悅,我也未必不能學孟嚐君成全你們,可你說你私奔算什麼!算什麼!

    朱純臣心中暗恨,咬牙切齒道:“去找!把北京城給我翻過來也得找出這對奸夫淫婦!奸夫淫婦!”

    “老爺!大事不好!”又有下人高喊著過來。

    朱純臣操起桌上的青花茶盞便重重擲了過去:“滾!”

    青花瓷碎了一地。

    下人駭了一跳,連忙就要往外滾。

    “滾回來!”朱純臣罵道:“說!什麼事!”

    “老爺,周姨娘是抱著雲哥兒走的。”那下人膽戰心驚道。

    “哈哈哈哈!”朱純臣怒極反笑:“好你個趙啟明!我果然沒有看走眼,帶著恩主的愛妾私奔都不忘帶上小主人,真是不同凡響!不同流俗!來人啊!把全府的人都派出去找!找到那兩個奸夫淫婦就一刀斬了!”

    “是!”府中精壯登時便要往外去追人。

    “老爺大事不好……哎呦!”

    又有下人衝進來報喪一般地哀嚎,登時被一旁心火上揚的管家踢到在地,替朱純臣罵道:“狗才!咱們老爺好好的!”

    “是是是,”那下人捂著痛處,隻是哭嚎道,“老爺,咱們國公府被人圍了。”

    “誰吃了熊心豹膽敢圍國公府!是要造反麼!”朱純臣眼眶欲裂。

    “是東宮侍衛營!”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3-2 03:10 AM

五九章 毒龍帖耳收雷霆(九)


    今日晚些時候,東宮外邸警鍾大作。

    警報說成國公府上爆發大鼠疫,還有人說裡面已經死了好幾十口人了。太子當即傳下令旨,包圍成國公府,清除鼠疫病原。

    因為成國公世代公卿,身份非同尋常,國公府附近也都是豪門貴戚,所以東宮侍衛整營出動,就連太子都親自坐鎮前沿。

    ……

    成國公突然想起了趙啟明的預言,但是無論如何都不相信太子竟然真的會動手,竟然會如此之快地就動手。

    三千人是什麼概念?

    那是足以左右一場局部戰役勝負關鍵的力量。

    別看當今戰爭之中,動輒都以十萬人計,但對於流賊而言包括了超過六成的輔兵和平民,對於建奴而言包括了超過七成的包衣阿哈。真正大型作戰中,主力戰兵也不過兩三萬不等。

    太子從五千兵員中核選操練出來的三千戰兵,雖然沒有著甲,卻是天天操練,時時督導,無論從戰鬥能力還是作戰意誌,都要遠勝尋常兵士軍戶。這三千精銳之師,隻是負責扼守街口,將成國公府徹底隔離開來,實在有些殺雞用牛刀。

    “殿下,青衫醫已經在拋灑石灰,勸離附近百姓了。”田存善難得有機會被太子欽點跟隨辦事,格外殷勤,使出了渾身解數要讓這位太子爺滿意,恨不得每分鍾就彙報一次下面的狀況。

    朱慈烺站在空無一人的坊門之下,身前身後都是保護他的侍衛。

    肖土庚就站在他身側,心中並沒有多少激動,只有極大的壓力。他從未想到,自己竟然會在一個少年人面前雙腿發軟,甚至不如第一次見到太子時候的表現。

    這段時間的操練,已經將太子的強勢形象深深印刻在了他的心裏。他也終於知道,與太子說話的時候該稱“殿下”而不能直呼“太子”,那是皇帝皇後才有的權力。

    這事在半個月的時間裏讓他寢食不安,直到有一天太子突然對眾侍衛說起稱謂的事,表示自己並不介意,才讓他放鬆下來。

    ——太子到底是神人,對於下面兵士腦子裏想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

    肖土庚偷偷看著太子的後背,心中欽佩。

    太子似乎真的有所感應,毫無征兆地轉過頭來,正好與肖土庚對眼。肖土庚連忙將頭垂了下去,以免冒犯。

    “土庚,這些日子見過火藥了?”太子用輕鬆愉快地口吻與肖土庚說話,讓這位前井頭受寵若驚。

    “回殿下,”肖土庚立正道,“卑職以前在礦上時也見過火藥,如今在安民廠再看,覺得火藥品質尚且不如礦上的好。”

    只這一句話,就將太子並不多見的好心情消散了九成九。

    田存善站在另外一側,手指指甲深深摳入掌心肉裏,牙根發癢,恨不得衝上去狠狠扇這丘八兩個耳光,厲聲喝罵一句:“你這夯貨到底會不會聊天!”

    肖土庚也發現自己說錯了話,懦懦不敢再說。

    “好好幹吧,以後火藥會好的。”朱慈烺歎道:“我想將你這一局先練成火器教導局,所以你們得先跟火藥熟悉起來,知道這藥是什麼做的,怎麼做的,該如何保存,不能碰觸什麼。只有如此,日後才不會未傷敵先傷己。”

    “是!”肖土庚握拳捶胸行了軍禮,剛才的惶恐頓時消退不少。

    天色徹底暗了下來,一個身穿鐵甲的人影從夜霧中團團衝撞出來,原來是個渾身披掛的將軍。他來到太子麵前,站定行了軍禮,稟報道:“殿下,右部五司把總蕭陌,前來報道!”

    新成立的軍隊最大的特點恐怕就是晉升快,兼職多。蕭陌本來已經被任命為總作訓官,但他一心要站在沙場上建功立業,並不喜歡在訓練場上對著一群蠢蛋吼來吼去,壯起膽子找到太子,請求回戰鬥部隊。

    太子很喜歡這樣有戰鬥意誌的軍人,便讓他以五司把總兼任了總作訓官。雖然看起來兼官的官職更高些,但蕭陌卻是心滿意足,平日隻說自己是把總,並不多提作訓官那茬。他如今最大的願望,就是徹底投入戰兵部中,把自己從作訓部撤出來。

    這個機會就在眼前。

    相比較其他各部司負責圍堵,這次的主攻手就是蕭陌的第五司。

    他負責攻破成國公府的大門,衝進去隔離病原,彈壓可能發生的反抗。這是一次危險與機遇並存的命令,因為對手並不是手無寸鐵的平民,而是能致人死地的烈性傳染病,是看不見的“小蟲”,以及在某些人心中被神化的“瘟神”。

    “有件事我要跟你說一下。”朱慈烺走到蕭陌身邊,面上帶著微笑。他伸出手輕輕拍了拍蕭陌的肩膀,壓低聲音道:“放心去,其實裡面沒有鼠疫。”

    這是個好消息。

    蕭陌聽了卻是渾身發顫。

    這真是個好消息!

    非但不用擔心自己染上那種惡疾,而且太子殿下已經再明確不過地表明:只要自己下得去手,表明了忠心,日後就是太子的人了!

    如今侍衛營新建,雖然分了三大部,但六個司中有三個沒有任命主官,十二個局裏還有三個局空著百總的位置。至於三大部,中軍部肯定是殿下直隸,左軍部和右軍部的主官也都空著。

    蕭陌算了算,自己若是要在往上進一步,那就是千總了!

    短短個把月的時間,終於邁過了在錦衣衛混一輩子也未必能邁過去的門檻,這無疑說明自己當日的選擇還是十分英明的。

    “卑職明白。”蕭陌壓抑住心中的驚喜,努力以平穩的口吻應答。

    朱慈烺又拍了拍蕭陌的肩膀,同樣淡淡說道:“夜長夢多,速戰速決,不過盡量不要殺人,等我提審。”

    “是,卑職遵命!”蕭陌又行了軍禮,倒退兩步,轉身大步離去。

    朱慈烺望著蕭陌的背影被夜霧吞沒,沒有絲毫激動。他轉身回到自己的侍衛之中,吩咐道:“咱們走,借成國公家的大堂用用。”

    “遵命!”肖土庚朗聲應道,旋即轉過身,對自己的傳令兵道:“傳令!壓進成國公府,占據大堂。”他自己說完之後,突然發現這短短一個月的作訓、進學之下,自己也知道了“動詞”和“名詞”,甚至能夠毫不費力地用動名詞組來傳達軍令,真是有種脫胎換骨的感覺。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3-2 03:15 AM

本帖最後由 朱鳳清 於 2014-3-2 03:17 AM 編輯

六十章 毒龍帖耳收雷霆(十)


    蕭陌回到司中,招來手下兩個司的百總,也都是當過大漢將軍的老侍衛。這些人原本家境就好,多少都識文斷字,身體底子又好,所以在同樣要求之下,晉升速度遠高過召來的礦工和纖夫。

    朱慈烺對於這些人並沒有成見,只要他們肯出汗賣命,對於太子而言錦衣衛也是很大一座人力資源寶庫。

    “蕭把總,咱們沒有攻城重器,要想砸開公府大門恐怕要耗些時候。”九局的百總甄飛宇皺眉道。

    “這門看著有又大又厚,其實要撞開也不難。”十局百總佘安略一沉思,說道:“不過,最好還是能叫開大門。”

    “叫開大門,恐怕比撞開還難。”蕭陌沉吟道。

    不僅僅是因為太子突然發發圍了人家的府邸,也是因為成國公的身份。朱氏從成祖朝延綿至今,有世券為憑,世代國公,豈是一個把總能把門叫開的?都說宰相門前七品官,這國公府門前可是真正的七品武官站崗,論說起來和蕭陌還是一個品秩的。

    “不過,”蕭陌突然咧嘴笑道,“要進門卻不難。”

    二人都是跟著蕭陌從錦衣衛轉來的,再不是當日那種光杆百戶,對蕭陌十分信服。兩人見這位老大哥面色之中另有蹊蹺,隱隱想到了一絲痕跡,卻又有些不能接受。他們雖然身穿飛魚服,腰胯繡春刀,看起來虎威凜凜,但真正殺人奪命卻沒做過。

    蕭陌也不管兩人如何思想,按著腰刀便上前拍門,大聲道:“裡面的人聽著,我等乃是東宮侍衛。有人報說貴府鼠疫流行,特來查看!快些開門!”

    裡面的門子沒有得到老爺之命,怎敢開門?隔著門喊道:“外面的人聽著,這是成國公府邸,誰敢亂闖?我家老爺夫人是吃長齋的,神佛庇佑,瘟神不敢上門,裡面絕無鼠疫之事,速速散去!”

    “有沒有不是你說了算的,總得讓我進去看一眼才知道吧。”蕭陌好聲好氣又道:“就我一人,斷然不會壞了國公爺府上的規矩。”

    裡面沒有了聲響,大約是在商量對策。

    過了片刻,裡面有人喊道:“你報上名來,我為你通傳。”

    “卑職是東宮侍衛營把總,姓蕭名陌,有勞哥哥代為傳報!”蕭陌大聲道。

    裡面那門子不敢耽擱,連忙往裏通報進去。

    朱純臣聽說有人舉報府中鼠疫,重重一拍扶手,咬牙切齒道:“一定是趙啟明那毒心人!他知道我要派人找他,先下手向太子誣告我府中有疫情!這廝真真狠毒,虧我待他如此之厚!”

    “公爺,這事可大可小,既然太子如此興師動眾來了,恐怕不談一談是不行的。”有幕友上前勸道:“難道真讓太子以抗拒檢疫的罪名將府邸大門砸開不成?”

    朱純臣聽了微微心動,他下意識地想到了趙啟明,這個念頭旋即被一股巨大的恨意吞噬。他道:“總不能這麼耗著,兩邊難看!來人,去把那個把總叫進來,我要親自問話!”

    管家忙不迭地跑了出去,傳聲道:“老爺傳東宮侍衛入見。”

    門子聽到傳話,這才開了小門,讓蕭陌進去。

    蕭陌故意在門口遲滯半步,讓甄飛宇和佘安跟了上來。

    那門子見一下子有三人要進去,連忙擋在門口,急道:“公爺只召見蕭把總一人,餘者在外候著。”

    蕭陌臉上堆起笑容,道:“是是,是我們糊塗了。”他伸手解下鞓帶上佩刀,作勢遞給身邊的佘安,笑道:“見公爺不能失禮,這刀……”

    門子略略點頭,正要說一聲:“把爺還是懂禮數的。”誰知眼前突現一道寒光,耳中隻聽聞鏗鏘一聲,蕭陌長刀出鞘,在空中劃出一個半月,一刀便斬下了那門子的腦袋。

    蕭陌暴喝一聲:“隱匿疫情者斬!抱頭蹲地者免死!”

    佘安與甄飛宇兩人也拔刀前衝,一邊大聲呼喝外面的屬下跟進。

    成國公府中家人哪裏想到這些丘八竟然不問青紅皂白就敢殺人,再看地上身首分離的殘屍,嚇得驚惶失措,吱哇亂叫。膽子大些的還能克制住精神,依言抱住腦袋蹲在地上喊著“饒命”,膽子小的無不往裏逃竄,被追上來的東宮侍衛一刀一個斬殺在地。

    只不過小半柱香的功夫,蕭陌已經控制了成國公府外宅,將成國公朱純臣與一干幕僚清客統統圍在了裏麵。

    在朱慈烺進駐門廳之前,另外幾個司局也紛紛收到命令,進入府中隔離人員,控製整個府邸。外圍監控只留下幾個兩個局,分散扼守路口,並有大量青衫醫協助撒石灰,做街道消毒工作。

    朱慈烺對於東宮侍衛的第一次準軍事行動十分滿意,對蕭陌的忠誠度更為滿意。他是不需要投名狀這種低級物品的,但對於手下軍官的態度卻十分重視。在他看來,軍人就該以服從命令為天職,在道德層面進行價值判斷絕不是一個好軍人該做的事。

    “殿下,卑職幸不辱命。”蕭陌身上的胖襖還帶著幾點梅花一般的血跡,在朱慈烺面前行了軍禮。

    朱慈烺點了點頭,道了一聲:“幹的不錯。”

    簡簡單單四個字,讓蕭陌的腰杆挺得更直了。

    肖土庚很遺憾自己沒有輪上這樣的功勞,在太子的示意之下連忙派人進去將成國公等一幹人等捆縛起來,檢查有沒有隱匿的兵刃甲士,清洗地上的血跡,確定安全之後才請太子進去。

    朱慈烺一進正堂,就看到朱純臣跪在地上,頭巾都不知被誰扯掉了,發髻淩亂散開,被汗水粘在臉上,狼狽不堪。

    這位成國公一見太子親臨,已經明白過來,哭道:“殿下!殿下救命啊!”

    “你要我怎麼救你?”朱慈烺緩步走到主座前,一邊的田存善連忙上前拂拭座椅,好讓太子殿下安坐。

    “臣府上遭了鼠疫,只有殿下的青衫醫能夠救臣啊!”朱純臣雖然蠢,但不至於到現在還看不清狀況。他腦中驀然想起趙啟明的諫言,心中深深悔恨,痛心疾首道:“臣願以舉族家產奉於殿下,作為賑災之用。”

    朱慈烺溫和地看著朱純臣,突然綻放出慈藹的微笑,好言說道:“請成國公起來說話。”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3-2 03:24 AM

六一章 毒龍帖耳收雷霆(十一)


    朱純臣終於站了起來,再不敢以國公的倨傲與太子殿下平視。他垂下雙目,心中回想起趙啟明的良言相勸,心頭湧起一陣悔恨,甚至壓過了被捆縛在堂下的恥辱。

    “臣願以身家奉於殿下。”朱純臣說著,悲從中來,嚎啕不止。

    “公爺深明大義,能為國家分憂,真是勳戚們的表率啊!”朱慈烺笑道,揮手道:“為公爺鬆綁,賜座。”

    朱純臣略略定了定神,架在脖子上的鬼頭刀似乎漸漸消散。他在椅子上挨了邊,抱拳拱手道:“老臣年紀大了,腦子轉不過來,早間蒙殿下召見,竟然昏昏聵聵,不明所指,應對失措,請殿下降罪。”

    “公爺也是為國操勞了一輩子的人,一時失措算得了什麼?”朱慈烺笑道:“如今公爺想明白了?真心要將家產捐出來賑災防疫麼?”

    “真心真心!”朱純臣連忙道:“老臣思量了一下午,一直想以微末之力效命殿下。可惜資質愚魯,老弱不堪,也只有捐些家產才能慰藉本心了。”

    朱慈烺點了點頭,對田存善招了招手:“去準備筆墨,讓公爺將要捐的資產名列出來,定為奏章,進表禦前。”

    “殿下,朱純臣連忙道,“老臣昏聵,家裏有多少資產早就不記得了,還請殿下請家中管家、賬房一並謄錄。”

    “準。”朱慈烺大度道:“去招財務科的人進來一起幫忙。”

    侍從室二科已經正是定名為財務科,科長仍舊是姚桃。這位原本從未出過宮門的女官,如今在東宮外邸越發為人矚目。並非因為她美貌可人,更重要的是大家都知道她是太子殿下的賬房,這可是天天都能見到太子而且還說得上話的人物。

    而且在所有人的心目中,能為太子管錢袋子的人,必然是太子最信任的人。他們卻不知道,太子只相信製度和規範,並不相信人。姚桃只是管賬,庫房卻是由劉若愚管著的。每五日核對賬庫,誰都不能做手腳。

    之所以讓姚桃帶人進來登錄,主要還有成國公家女眷的關係。

    一個豪門的底氣並非庫房裏有多少珍寶,或者地窖裏有多少金銀,同樣體現在家人的衣服、用具、家私、首飾……朱慈烺深知明朝家具的經濟價值,即便放在眼下,大戶人家的床櫃桌椅一樣價值不菲,斷然沒有浪費的道理。

    至於女眷的金銀首飾,歷來都是抄家的重頭戲。

    朱純臣很快就意識到太子很認真地要接納他所有身家財產,心中登時湧起一股生不如死的感覺。他恨不得一頭撞在地上就此托生,也不願想象自己身無分文守在的空宅的悲涼生活。

    “還有各種田地契。”朱慈烺提醒道:“要一並寫出來,否則日後麻煩。”

    “是,是,臣斷然不敢藏私。”朱純臣聲音中帶著哭腔。

    “你藏私也沒用。”朱慈烺隨口接了一句。

    朱純臣沒聽懂這句話中隱藏這的殺意,疑惑地抬了抬頭,旋即又垂了下去,暗道:我真要藏私,你也未必能找出來吧。

    “你還得寫幾封信給在京的親戚。”朱慈烺輕快道:“這防疫可是很耗錢糧的,別說那些藥物、石灰,光是這麼多人的吃喝用度,就不是一筆小數目。”

    “是、是……”朱純臣心中叫苦,也只能希望那些親戚能夠識相些多給點銀子。若是各個都和他一樣不識相,被人一鍋端了,成國朱家真是要斷絕香火了。

    朱慈烺給朱純臣留下了個微笑,讓人去收拾朱純臣的書房。如果不出他所料,成國公府遭鼠疫的消息很快就會傳入宮中。說不定皇帝陛下連夜就會派人來詢問,該準備好的應對都得準備好才行。

    “殿下,”劉若愚見周圍沒人,“如此大張旗鼓,若是有人尚未歸心,在外亂說,恐怕對殿下聲譽有礙啊。”

    “軍中不同民間,”朱慈烺道,“民間隨便怎麼說都沒關係,但軍中要的卻是軍心似鐵。這回看起來是要抄了這蠹蟲的老巢,實則也是要準備清洗軍中。凡是有忘恩負義之徒在背後亂說話的,必須嚴懲,否則日後還打什麼仗!”

    劉若愚目光一陣飄散,附和道:“殿下思慮得是。如今訓導官在各旗隊說的都是感恩,也讓他們自己說當初是如何吃不飽飯穿不暖衣,士卒們對殿下還是非常忠心耿耿感恩戴德的。”

    “那就好。”朱慈烺冷聲道:“忠孝之道,為人之本。這些人都是沒有家人可以盡孝的,若是做出不忠的事,也就不用做人了。”

    “殿下所言極是。”劉若愚牢牢記在心裏,準備下去之後教給那些訓導官。

    如今訓導官中還是以閹人為主,不過再也不是田存善一家說了算。越來越多的沙子摻了進去,就連劉若愚也掌握了幾個旗的訓導官。鑒於太子對於軍隊若即若離的態度,讓這些太監們很有掌握軍隊的欲望,起碼日後撈個監軍也不至於被人欺負。

    即便連劉若愚都不知道,軍中還有一個隱蔽的地下組織。十人團基本框架已經搭了起來,並無明晰的上下級關係,只是分線聯絡,通傳軍中消息。太子雖然貌似不甚過問軍中事務,隻是查驗各種數據報表,但對於底層的把握卻從來沒有放鬆過。

    訓導官們即便猜到有人偷偷告密,也斷然想不到這種告密的範圍竟然能覆蓋全軍。

    ……

    姚桃帶著女官們進了內宅,身邊自然有侍衛保護她們安全。這些女官已經習慣了見到男人,而且許多都是地位不如她們的男人,並不扭捏羞澀。

    成國公府的女眷卻從未見到過如此著裝統一,面帶殺氣的成年男子,驚恐地抱團一起,更有甚者已經準備好了上吊自盡,保全名節。

    “姐姐,這裏怎麼不像是有鼠疫的樣子?”影月終於忍不住壓低聲音問道。

    姚桃比她還見識多些,早就覺得內院裏氣氛詭異,盡是對抄家滅族的恐懼,卻沒人提到鼠疫。若是腦筋轉不過來,的確會有和影月一樣的疑惑。然而姚桃卻是第一時間想起姑姑的那個反問:“田存善真是自己落水的麼?”

    東宮在幼年時便無師自通地借勢殺人,更何況現在手中握著防疫賑災大權。

    成國公府上是否有鼠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說他家有。

    ——太子就算說月亮是方的,我也得給他找出四個角來!

    姚桃輕輕捏著自己的手心,暗自提醒自己。

    影月疑惑更大,正要再問,突然見平素對她和藹可親的姐姐目光嚴厲起來,連忙閉嘴不言。

    “所有人,”姚桃走到了第一個岔路口前,“每人跟一組兵士去抄錄捐資。有徇私漏記者,斬!有記錄不詳者,發配浣衣局!聽明白沒有!”

    “是,司正!”眾女官紛紛應道。

    姚桃拉住了影月,看著眾人散入偌大的內府,低聲道:“禍從口出,不該說的話打死也不能說啊。”

    影月垂下目光,好像明白了什麼。可她就是不甘心接受這個答案: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怎麼可能因為私怨就借著防疫的旗號抄了大臣的家呢?這不是戲台上那些奸臣做的事麼!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3-2 03:32 AM

六二章 毒龍帖耳收雷霆(十二)


    整個成國公府的資產清算工作持續了整整一夜,到了次日辰時方才統計出了個初步結果。

    成國公府上整晚燈火通明,挖掘之聲不絕於耳,嚇得周圍其他豪門都以為出了什麼大事,紛紛派人打探,無不被青衫醫攔在了門外。

    這些豪門一聽說是鬧了鼠疫,請他們進來他們也不肯,紛紛閉門塞戶,又是蒸衣服又是撒石灰,就怕那小蟲瘟神登門。

    “現在東宮外邸的錢糧可充沛了?”

    朱慈烺接過姚桃報表,隨口笑問道。

    姚桃之前表現出來的不負重壓,說明這女官的確是站在東宮的角度上再思考問題。否則以她一個正七品的女官,從宮內支領俸祿,完全沒必要為東宮手頭緊而發愁。

    “是,殿下英明。”姚桃抑製著自己內心中的恐懼,奉承道。

    “英明談不上,”朱慈烺審視著數據,“不過就是知道事情的輕重緩急罷了。成國公府上起出來的金銀統共才十七萬兩啊……會不會少了點?”

    “殿下,連湖底的那兩箱銀子都起出來了,該是沒了。”姚桃道:“就是不知道那幾處外宅中還有沒有私藏的地窖。”

    “你先安排人把成國公府上的田產、宅院賣了,換成銀子。”朱慈烺的指間在簿冊上劃過,同時將每一個數字存入腦中。他道:“現在銀子是最重要的,有了銀子首先在兵士的夥食上加以改善,進一步加大精糧和肉、蛋的配給。”

    “是,殿下。”姚桃已經麻木了,直到她接回簿冊,方才想起現在一般兵士的日常配給已經有三兩肉、兩個蛋,軍官和訓練尖兵還有額外加餐,這日子過得簡直比尋常地主都要奢侈。不過她可不會故作小人,反正這銀子來得快。

    “姚桃,我發現你最近有些憔悴,問對上常有記不住數字的事,可是睡得少了?”朱慈烺突然問道。

    “奴婢罪過!”姚桃惶然下跪,心髒登時跳到了喉嚨口。

    “起來說話。”朱慈烺平聲說道,並無貶斥的意味:“人的精力有限,腦力也有限,時間短時看不出來,時間一長肯定吃不消。出宮將近兩個月,你們財務科一天休息也不曾有過,恐怕不止你一人會疲敝。”

    “奴婢回去之後……”

    “不,”朱慈烺搖了搖頭,“我的意思是讓你們分班休息,硬挺著幹活非但效率低,還容易出錯。”

    “這……殿下交代的事,奴婢們不敢不盡心盡力。”姚桃道。

    “多從民間招些有經驗的賬房,讓他們按照我們的規矩來。”朱慈烺道:“將工作分類,重要的數據不要讓他們接觸就行了。”

    女官之中本來也是分年資的,並不是每個管賬女官都能看到重要的財務數據。這種後世企業保密規範,在如今的大明其實十分普遍。再加上深入骨髓之中的等級製度,實施效果遠比後世更好。

    “奴婢明白了。”姚桃應道。

    “你以後就稱臣吧。”朱慈烺揮了揮手道。

    “謝殿下恩典!”姚桃心頭一顫,連忙謝恩。

    宮中只有資曆深、等級高的內官才能稱臣。由太子殿下親許稱臣,這無疑是一枚勳章。別人且不說,看那個東宮典璽田存善,他敢在太子面前稱臣麼?

    等姚桃出去,劉若愚方才進來秉道:“殿下,宮中派人來了,因為要給陛下回話,所以不敢進來。”

    “就說成國公府上鼠疫猛烈,我身在其中,必須隔離一段時間,不能入宮請安了。”朱慈烺淡淡說道,又問:“朱純臣的遺表改好了麼?”

    “改好了,吳偉業就候在外面。”劉若愚道。

    “好,讓他進來。”朱慈烺抬起手臂,晃動兩圈。

    劉若愚小步緊走出了書房,不一時便見吳偉業頂著兩個烏青的眼眶進來。

    朱慈烺見狀微微皺眉道:“這麼點小事都要拖一夜!真不知道你這榜眼是怎麼考出來的!”

    吳偉業通宵未眠,聞言委屈得鼻頭發酸,幾乎要泫然垂淚。他將朱純臣的“遺表”奉上太子案前,嘶啞道:“請殿下過目。”

    朱慈烺這才展開表文,從頭讀了起來,隻看過一半,便合攏不讀,嚇得吳偉業以為這次又沒有通過,整張臉都抽搐起來。

    “行了。”朱慈烺沒好氣道:“算是勉強能用吧。我真想不通了,你吳偉業也算是天下有數的才子,怎麼讓你寫個能入眼的東西就那麼難?我都說得很清楚了,只要讓他說:府上鼠疫厲害,願意將全部家產奉公賑災,你之前給我東拉西扯那麼多廢話幹嘛?”

    ——事有前因後果,哪裏有無緣無故就鬧鼠疫捐財物的?我這還不是為了東宮的聲譽麼!

    吳偉業欲哭無淚,只得低下頭道:“微臣知錯了,日後行文必當以儉省為要。”

    “好了,讓他拿去抄一遍吧。”朱慈烺放緩了口吻道:“你也可以下去睡一會兒。”

    吳偉業總算鬆了口氣,應聲而出。

    在門外還有蕭陌等一幹東宮侍衛營的武職等候召見,其中大部分也都是通宵未眠的,不過這些人日日操練,身體遠勝於吳偉業那般的書生,看起來還是一副精神抖擻的模樣。

    吳偉業從他們身邊走過,突然覺得奇怪:為什麼尚未長成的太子殿下也是一副不知疲倦的模樣,一晚上不睡仍舊如此精力充沛?

    在這方面,朱慈烺並沒有什麼秘訣,只是單純地喜歡工作。

    他前世所在的企業曾聘用過一個外籍副總裁。那位副總裁入職當天就對時任人力資源部總監的朱慈烺說:“我是個工作狂,我喜歡加班,希望你能配合我。”

    一個月後,這位外籍副總裁向總部提出了辭呈,臨走前對朱慈烺幽幽說道:“像你這樣加班是不人道的……”

    ……

    武長春是武將中最後一個進來的,並不與人交談。其他人也只道他要例行彙報每日的獎懲之事,也不與他說話。在其他軍官眼裏,軍法官原本就是狐假虎威打小報告升職的小人。

    “朱純臣抄完了遺表之後,就可以病發身亡了。”朱慈烺對武長春道:“這件事交給你去辦,在他病發之前,還要進一步對他進行拷問,盡量多挖出點現銀來。他家與張家、徐家輪流掌管京營,可以說內帑的一大半都在這三家手裏,斷然不會隻有區區十七萬兩。”

    “卑職明白。”武長春應聲道。

    “還有,”朱慈烺點著自己的額頭,“軍法部要和十人團漸漸分開,以免泄露秘密,傷了軍心士氣。”

    “卑職明白,許多活都是只讓十人團的人幹,對於新選出來的軍法官並不讓他們知道太多。”武長春將太子發下的《條例》用自己的語言重複了一遍,表示自己銘記在心,深刻領悟。

    朱慈烺果然很對此十分滿意,連連誇了兩個“好”字,和顏悅色道:“如今工作還有什麼難處,都可以直說。”

    “有,殿下……”武長春略一遲疑,略略整了整語句,道:“財務科最近一直在探查我軍法部的開銷。卑職雖然行得端正,但十人團那邊照殿下的意思是給的雙俸,每次有優質消息還要給獎金,這筆開銷實在無法入賬。”

    朱慈烺合掌放到唇邊,輕輕按著乾燥的嘴唇,終於想到了一個主意,道:“這事你不用擔心了,我來處理。”

    “謝殿下!”武長春如釋重負,深怕財務科也有一個“十人團”在暗中盯著自己的一舉一動。他也曾用過線人,卻是直到現在才知道做些背地裏的事竟然如此壓抑痛苦。

    武長春走出太子書房的時候,被接近中天的太陽晃了一下眼。他抬手搭在眉上,作了個涼棚,望向天日,心中慨然歎道:何時才能再過上陽光之下的日子啊!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3-23 12:02 PM

六三章 毒龍帖耳收雷霆(十三)


     成國公府的一間密室裡,三面不曾開窗,唯一的房門也被關得結結實實,一點光亮都透不進來。

    朱純臣不知道自己被關了多久,只能從油燈的消耗中猜個大概。然而這個大概卻是很不靠譜的,因為像他這樣從小生活優渥的膏粱子弟,從來不曾關心過一碗油能燒多久這麼一件簡單細瑣的小事。

    ——太子不是要放過我了麼?怎麼還將我關在這裡?

    朱純臣蜷縮在牆角,手指忍不住顫抖,心中忐忑不安。

    哐當!

    密室的門終於打開了,一個壯碩的身影背對著外面的火光,一時間看不清臉面。

    「成國公。」那壯漢喊了一聲,信步踏進門裡,正是小憩了一覺的武長春。

    「是太子殿下有旨麼!」朱純臣連滾帶爬過來,抱住武長春的大腿,聲音裡充斥著期冀。

    武長春一腳將他踢開,讓身後兵士抬了刑具進來,一一擺在朱純臣面前,解說道:「這是炮烙,一旦印在公爺身上,那便是皮枯肉焦,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這是竹籤,待會要插進公爺的指甲縫裡……」

    「壯士!軍爺!」朱純臣嚇得嘴唇哆嗦:「太子,殿下,他不能這麼對我啊!我已經捐了全部的家產啊!殿下啊!」朱純臣歇斯底里吼了起來,好像朱慈烺真能聽到一樣。

    武長春等他嚎得嗓子都啞了,方才道:「殿下心慈手軟,原本是要放你一馬的,你卻隱匿財產不報。唉,你當知道,太子殿下英明,是最恨別人唬弄他的,這豈非咎由自取麼?」

    「我、我知錯了!」朱純臣知道自己有希望活命的時候,當然要為日後東山再起做準備,哪裡肯將自己的身家盡數交出來?誰知道太子竟然發現了,多半是那些下人為了求活路,出賣了自己。

    「現在知道錯還來得及。」武長春冷聲道:「你還有家眷,還有兒子、孫子。一個人頭一萬兩,你願意買幾個?出得越多,血脈也就越多。若是你還敢欺瞞殿下,非但身死族滅,就連『成國公』這個封號也不會再存在於世了。」

    朱純臣原本並不是成國公嫡系。他堂哥朱鼎臣無後,便由他父親襲爵,然後才傳到他手上。真正品味過了國公的生活,他才知道偏房與嫡系是何等的天差地別,絕不可能讓其他房的親戚佔據這個「成國公」。

    更別說讓撤除這個國公封號的事發生在自己身上了。

    朱純臣甚至已經想到,太子若是一心要撤除這個國公封爵,會拿出何等不堪的污水潑在他身上。

    「我買!」朱純臣叫道,「我外宅還有銀子,有的是銀子!」

    武長春背過身去,一手撥弄著烙鐵,敲打著木炭發出啪啪聲響,一邊忍不住抿嘴偷笑:如此簡單就詐出來了,還真是輕鬆愜意。

    朱純臣生怕錯過這最後一次機會,將外宅和莊子裡埋藏的金銀珠寶統統報了出來了。他生怕不夠,甚至連自己壽穴的位置也說了出來,那裡的金井之中還投了近萬兩的珠寶鎮墓呢。

    武長春命人一一記錄,呈報太子殿下,又對朱純臣道:「你今日肯定活不出這個門,為了子孫後代有個好身份過日子,老實都招了吧,還有哪裡藏了銀子?」

    「這回是真沒有了!」朱純臣哭道。

    武長春這才點了點頭:「好吧,既然如此,兄弟我也不為難公爺,公爺想怎麼走?」

    「求軍爺給個痛快的。」朱純臣知道自己難免一死,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武長春略帶憐憫地看了他一眼,邁步出門,對門口兩個兵士道:「時辰到了。」

    兩人聞言入內,不一時便捧著一個石灰匣子出來,打開蓋子讓武長春過目。

    裡面便是朱純臣的人頭。

    武長春點了點頭,吩咐一聲:「收好。」逕自去向太子殿下回報。

    ……

    定國公府上一樣是燈火通明,徹夜難眠。府中家丁健婦無不是束衣執棒,如臨大敵。不知道的人以為他們是在防鼠疫,知道的人卻是明白,這是在防東宮侍衛。

    「這東宮也太狠毒了!如此屠戮大臣,就不怕事發麼!」定國公徐允禎在小書房裡重步疾走,眼看要撞到書架上了才是一個甩身調頭,緊接著又是一陣將地磚踩碎的步子。

    定國公中山王徐達的後代。

    作為一個明朝人,如果誰不知道徐達,不是幾十年不出深坳的山野村夫,便是幼童傻子。

    徐達這位大明軍神一樣的人物,本人受封中山王,其長子徐輝祖襲魏國公爵,幼子徐增壽封定國公爵。魏國公一系留在南京,數代為南京守備。定國公一系隨著成祖遷都北京,在北京扎根,也是參與京營輪流坐莊的莊家。

    徐允禎身上流著徐達的血脈,也深知京營情弊之甚,對於成國公一族遭逢的異變當然心有慼慼焉。他是個不相信天命的人,自然不相信瘟神臨門之類的傳說,第一時間就直指本源,道破了東宮借鼠疫之勢行屠戮之實的真相。

    能看到真相並不意味者才高絕倫,更重要的是能夠利用真相,趨吉避凶。

    徐允禎召集了府上幕僚,許多人都是被他寄以厚望的才學高能,然而面對東宮的這一雷霆打擊,卻都緘口沉默,完全想不出遏制的主意。

    「怎麼辦!」徐允禎幾乎吼了起來,「萬一今晚我們定國公府就被圍了呢!」

    眾人仍舊沉默。

    終於,有人站起身道:「公爺,這事有治標治本之法。治標之法,當先守住府邸,不使東宮侍衛進門。只要守得三五日,府中並無死人,那麼鼠疫之說自然破除,陛下也斷然不會讓東宮亂來的。」

    徐允禎聞言,頓時茅塞大開,臉上浮現出驚喜神色:「先生此言甚是!成國公就是毀在了引狼入室,沒有鼠疫也成了有鼠疫。先生還有何教我,速速道來!」

    那人面露為難,道:「學生資質愚魯,只能想到這治標之法,至於治本之術,公爺還當請教高才。」

    徐允禎上前握住那人手臂,激動道:「滿座高公平素多有議論,如今卻唯有先生能出定策,先生何以自謙若斯?還請先生教我!」

    「這……」那人終於抬起頭道:「公爺,若說定策高才,府上不是正有一位麼?緣何捨明珠而就魚目?」

    「哦?老夫慚愧,竟然不知道有這等高才寄寓寒舍,還請先生指教。」徐允禎畢恭畢敬道。

    「說起來那人還是公爺的親戚,正是徐惇徐景行啊!」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3-23 12:07 PM

六十四章 毒龍帖耳收雷霆(十四)

    徐惇,字景行,蘇州府昆山縣人。

    論說起來,他是南京魏國公一係的遠房。只是眼下這個時節,一筆寫不出兩個徐字,只要他真有定策大才,徐允禎絕不會不肯認這麼個親戚。然而作為魏國公一係的徐家子弟,千裏迢迢跑來北京定國公府上混飯吃,其中自然有些隱情。

    徐允禎的身份是何等高貴,前些日子才受封了太子太保,注定要成為跨越朝代的重臣。那些寄寓自家的貧困宗親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上哪裏去聽說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徐惇?

    “管家!還不去將徐先生請來!”徐允禎信人不疑,頗有些決斷。

    徐家管家跑得腳後跟打屁股,絲毫不敢耽擱,前往職房翻找府上門客記錄。好歹算是找到了徐惇的住所,不由吸了口冷氣。

    這位仿佛臥龍鳳雛一樣的人物,竟然住在府上最靠邊的下房,幾乎與下人等同了。都是那些幹啥啥不會,吃啥啥不剩的混吃等死之輩住的地方。

    這樣的人竟然會是高才?

    管家額頭滲出一片毛毛冷汗,心中暗道:以老爺的禮賢下士,等會肯定得有人背了這個慢待高才的黑鍋,只不知道是誰那麼倒黴。漫天神佛菩薩天尊大老爺,只保佑別牽連到我才好。

    既然找到了徐惇落腳所在,管家自然馬不停蹄地趕了過去。

    誰知到了地方,竟不見徐惇,一問左右才知道這人有逛天橋的習慣,現在一準在天橋附近看雜耍把戲。天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聚集了各路進京的藝能之人。如今民間鼠疫之災漸漸消退,原本蕭瑟的街道也多了人氣。

    管家想著與其人海撈針,不如守株待兔,索性在徐惇的房門口轉了一圈,找了左右鄰舍過來詢問此人的人品才學。這裏住的都是想晉身而不得的人物,能夠與高貴的管家老爺說上話,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何況徐惇的人緣極差,若是能夠踩他上位,任何人都不會心理負擔。

    管家聽了足足一個時辰,終於知道為什麼徐惇會被分在這裏了。

    此人琴棋書畫無一通曉,就連官話都不會說。

    皇明的官方語言是江淮官話,身為昆山人,原本就屬於江淮地域,竟然只會說一口昆山土話,讓人聽著費力,說兩句便懶得再與他說話了。徐惇卻是個性格桀驁不肯低頭的人,一副恃才傲物的討人厭模樣,沒被趕出府去已經是一件奇事了。

    當然,對於管家來說卻是件幸事,否則他真不知道該如何向國公爺交差。

    “徐老爺回來了!”下人氣喘籲籲跑到管家麵前,邀功似的說道。

    管家放下手裏的事,歎了口氣道:“走吧,去會會這位高才。”他只當高才都是眼高於頂,不好說話的,說不定知道了國公爺有請,玩些三顧茅廬的把戲,那苦的可就是自己這些跑腿的人了。

    然而,徐惇對於管家送上來的好臉只是淡淡說了一句:“哦,請管家帶路。”

    事情順利得簡直脫離了所有人的預料。

    徐允禎終於見到徐惇本人的時候,頗有些失望,不過經年累月的皮裏春秋讓他將這份失望藏得極好。定國公揮退管家,在書房裏隻留了徐惇和之前那位推薦徐惇的幕友,三人之間正好商議大事。

    徐惇靜靜看了那位幕友一眼,語波不揚,靜靜說道:“拋磚引玉,磚既然拋出去了,就沒有撿回來的必要了。”

    徐允禎看著那幕友滿臉脹紅,欲語還休,突然明白了徐惇的意思。

    “公爺,之前那番計較,的確是學生聽了徐景行的議論。”那幕友沒想到徐惇絲毫不顧面情,大有當面揭穿自己抄襲的意思,連忙坦白,多少掙個臉面。

    “先生舉薦人才,終究是有大功的。”徐允禎雖然覺得徐惇這般不近人情實在近乎小人,但此時不敢給徐惇臉色看,只是溫言道:“請先生賬房支領五十兩賞銀。”

    那幕友雖然遺憾,但五十兩終究不是小數目,也算是這番投機的收入,只得告辭而出。

    徐允禎望向徐惇,見這位族親身上一襲洗得發白的道袍,面有菜色,顯然生活拮據。然而面對國公爺拋出來的五十兩銀子,窮措大卻仍舊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絲毫不為所動。

    “景行也是中山王之後,你我大可不必見外。”徐允禎請徐惇坐了,問道:“景行可進學了麼?”

    “前幾年納了個監生。”徐惇簡略道。

    “唔……科場不論文章,景行的未遇宗師青眼,未必就是文章不行。”徐允禎見自己問道了對方的軟肋,連忙幫著開解一句。

    “我不屑去寫那些八股經義。”徐惇臉上帶著冷笑。

    “製藝之術果然不是高才所學的!”徐允禎覺得跟這人聊天真是辛苦,直奔主題道:“景行的治標之法某已聽聞,還要請教治本之道。”

    “治本之道,無非落在東宮身上。”徐惇一口昆山土話,語速極快,絲毫不顧徐允禎皺起的眉峰。

    “陛下執拗,而且上回太子回宮之後鼠疫複起,這回恐怕再難說什麼讓太子回宮的話了。”徐允禎頗有些失望,對於徐惇的期待也降了幾分。

    “讓太子回宮?哼,愚夫之見。”徐惇毫不客氣道:“如今能將太子堵回去,真龍禦天之後呢?”

    徐允禎一時語塞。

    的確,就算如今開罪太子沒有關係,等太子登極之後呢?雖然如今天子身強體健,但誰也架不住歲月的煎熬,太子終究會成為皇帝。到了那時候,新皇帝若是要翻舊賬,誰又能擋得住?別的都不說,只需隨便傳下一道口諭,自己的兒孫恐怕就無法襲爵了!

    “太子如此屠戮大臣,難道就沒法可想麼!”徐允禎也急道。

    《防疫論》是經過皇帝陛下禦覽的,隔離防疫這一基本原則也是經過事實驗證的。當初普通百姓以及商賈、小官都接受了這種政策,即便有人反對,也頂不住鼠疫的確受到控制的事實。

    既然是行之有效的辦法,如今落在了國公頭上,自然不能破例。否則說句誅心的話,難道一個國公家裏爆發鼠疫,就要整個北京城陪葬麼?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3-23 12:12 PM

六十五章 毒龍帖耳收雷霆(十五)

    “防疫”兩個字已經成了高懸權貴頭頂的一柄利劍,誰都不知道這柄劍何時落在自己頭上,而且自己還完全無從抵抗。即便貴為國公,一時頂住了這柄劍,也難逃日後算賬。

    “治標之法隻是下智,”徐惇不以為然道,“即便是販夫走卒之輩也該能想到的。”

    徐允禎被說得羞愧,萬幸皮老肉厚,沒有紅出來。

    “若是有些中人之智,便該知道此時與東宮相抗,實在是愚昧至極。”徐惇道:“東宮手操三千衛士,高摯防疫大義,上有陛下首肯,下有萬民歸心,順天時而取人和,誰能相抗?”

    “那便隻有任人魚肉麼!”

    “這便是中人之智了。”徐惇絲毫不顧忌眼前這位公爺是自己的衣食父母,隻如教訓子弟一般,說道:“任人魚肉不過是苟且偷生,子弟在東宮門下賺份從龍之功,大不了再續個三百年公爵而已。”

    徐允禎被徐惇說得一愣,旋即氣得笑了起來:“詞家說‘當年萬裏覓封侯’,到了你這狂生口中,世代公爵都如鮑魚之肆的醃臢物了!”

    徐惇撇了撇嘴:“以我之才,若有雄主,世代公爵也不過爾爾,不過是重複祖宗之道罷了。”

    徐允禎對這中人之智的計策已經不可能接受了,寧可豁出去跟東宮硬拚一場。中山王之後的人際脈絡,未必沒有一鬥的餘地。他正想將徐惇趕出去,卻突然好奇那上智之人會出什麼主意。

    “等凡上智之人,”徐惇目光飄忽起來,“當知‘勢’。皇帝之所以為皇帝,國公之所以為國公,無非是勢之強弱罷了。然則即便強勢如皇帝,也要被個弱勢的小官辱罵,這是因為皇帝殺不得小官?非也,乃是那小官借了‘道義’大勢,使得皇帝的權勢都無從彈壓。”

    徐惇說的並不隱晦,乃是嘉靖朝海瑞罵世廟的典故。世廟嘉靖帝能杖責百官,殺夏言,逐嚴嵩父子,實在是二祖之下最為強勢的皇帝。但他偏偏隻能把罵他的海瑞關起來。其中緣故無非就是因為海瑞已經成了道德標杆,擁有了道義上的大勢。

    如今太子擁有的也是這種道義大勢,在普遍都認為“鼠疫猛於虎”的大環境下,即便有人意識到“太子猛於鼠疫”,又能如何遏製?殊不知老鼠過街人人喊打,老虎過街人人喊打而不敢打的道理。

    “你這都是空頭話,於目今形勢有什麼益處?”徐允禎不耐道。

    “投效東宮,派傑出子弟出任東宮官,竭心盡力為東宮辦事。”徐惇道。

    “哈哈哈,”徐允禎大笑道,“這豈不是你所不屑的中人之智哉!”

    “其唯上智者不以智顯於人。”徐惇麵不改色道:“中智之人隻是去掙一份從龍之功,上智之計卻是去挾太子以令諸侯的。”

    “哦?”徐允禎聞言一愣。

    “荊棘杖之事,難道公爺不記得麼?”徐惇問道。

    當年懿文太子朱標心慈仁厚,勸高皇帝不要大開殺戒。高皇帝以荊棘條置於地上,讓他撿起來。太子怕刺紮手,不敢撿。高皇帝說:“你怕刺不敢拿,我現在幫你把刺拔掉,你不是才能撿起來麼!”

    “為何當年隨高皇帝一同打天下的文武大臣,功成名就之後反倒成了荊棘之刺?想當年他們手中有兵權時,與高皇帝推杯換盞,心心相印,為何立國之後反倒心懷異誌?”徐惇語速越發快了起來:“並非他們覺得自己可以當皇帝,而是因為一旦稱孤道寡,君臣之隔便不可抑制。皇帝需要大臣才能為他辦事,而越能辦事的大臣,事權也就越大,最終大到約束皇帝的程度。”

    徐允禎突然有些醍醐灌頂的感覺,終於知道了父親當年一邊強調“伴君如伴虎”,一邊又放肆大膽地為自家謀福利。只要別去碰觸皇帝的龍須,隨便怎麼樣都可以,一旦約束到了皇帝,哪怕沒有謀逆之心,也少不得一個身死族滅的下場。

    “若是東宮要緊之處都是徐家子弟,能夠暗中影響太子決策,世代公爵又算什麼?”徐惇頓了頓:“天下之勢,分合而已。大明承平二百五十七年,寰宇一統,說起來唐宋也不過如此。”

    徐允禎被說得心頭一跳:這是說,真要改朝換代了?

    “住口!”徐允禎喝罵道:“我家乃中山王之後,一門兩國公,世代享國恩,哪裏容你說出這等大逆不道的話來!”

    徐惇冷冷一笑,並不接話,只是道:“若是公爺子弟之中沒人可派,學生倒是不介意去走一趟。”

    “只怕你沒毛遂的鋒銳。”徐允禎臉色陰沉。

    “不將我放入囊中,焉知沒有鋒銳。”徐惇起身抖了抖袖子:“學生告辭。”

    徐允禎被徐惇氣得臉上青白交雜,突然一個哆嗦,激出一身雞皮疙瘩,心中暗道:莫非書中所寫的那些桀驁不遜的王佐之才,便是他這個模樣?

    ……

    崇禎十六年八月,自太子出宮防疫賑災已經兩個月了。

    其中雖然有所起伏,但北京市麵上漸漸恢複了繁榮。鼠疫已經在城中絕跡,甚至連乞丐花子和難民也一並失去了蹤影。因為這些人都被收納進了京師城外的難民營中,其中身體條件好些的,還能得個清掃街道之類的活計。

    漸漸安穩下來的民心讓太子的聲望再次衝上了一個巔峰。

    百姓不方便直接在家裏為太子殿下建生祠,便有人以假想出的太子容貌身形塑像,冠以太微星君的神名,放在家中神龕供奉。

    這其中自然也少不了走街串巷的道士們推波助瀾,將太微星下凡的事說得恍如親見。

    朱慈烺從成國公家裏總共挖出了黃金萬兩,白銀三十萬兩,外宅、田地折價拍賣,又得了近二十萬兩,一時間比他爹的內帑還要豐厚。而且這筆銀子還不是此次京師防疫戰役的全部所得。

    因為朱純臣的書信,成國公一族的親戚們紛紛解囊,比捐給皇帝大方得多。光是這筆捐資就高達十萬兩。隨後傳出朱純臣的死訊,為了麻煩太子殿下派人主持成國公的葬禮,這些親戚再次捐了十萬兩,宮中也派下了三千兩喪儀銀子。

    朱慈烺當然不會將銀子浪費在死人身上,只是一把火燒了了事。

    宋弘業收到太子的密令,在各衙門之中散播朱純臣有份遺表被太子扣下,裡面是懇請冊封下一任成國公的人選。如此一來,朱家的親戚們又少不得紛紛破費一番,希望太子能夠在關鍵時候說句關鍵的話,讓自己這一房也享受一下國公的待遇。

    整個成國公項目持續了近半個多月,每天都有大筆銀子入賬,最後收益超過了百萬兩之巨。

    這仍舊不是全部……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3-23 12:17 PM

六十六章 不煉金丹不坐禪(一)

    朱慈烺是在成國公府上見到的張應京。

    作為當代的天師,張應京年紀並不大,因為上一代天師張顯庸誌心修煉,襲爵不到一年就將印劍授給了張應京,自己別構靜室,不問俗務。

    張應京是崇禎九年襲爵。十三年的時候永王生病一直不能痊愈,崇禎將這位天師找來,祈禳而愈,賞賜優渥。那也是朱慈烺第一次見到富有傳奇色彩的張天師真身。至於現在,已經是第三次相見了。

    “上次所說的,天師可想清楚了?”朱慈烺面帶微笑,保持著對出家人的敬意。

    “臣以為殿下所言極是。”張應京笑呵呵答道。

    就在兩個月前,太子身邊的伴當太監劉若愚找到了尚在京師的張應京,說太子要召見。這讓張應京頗為惶恐了一陣,因為當時皇帝陛下讓他祈禳除疫,結果法事並沒有起到令人滿意的效果,這才有了太子出宮防疫的事。

    在這個關口上,被太子召去,多半也是這件棘手事。

    誰都不知道,當時的張應京已經做好了逃回龍虎山的打算,卻被太子從中攔了下來。

    朱慈烺讓張應京做的事很簡單:賣符藥。

    這其實就是張天師家的老本行,後來被各種邪教學去了,只要燒個符喝下灰水,任何疑難雜症都能藥到病除。因為正一道成為皇明國教之一,掌握了優質市場,只做法事,很少再賣弄那些符藥了。

    而太子就是鐵了心讓他賣符藥。

    傳說天師手繪的符賣到了百兩一張,祛瘟丹也賣到了五十兩一丸。

    至於效果還是有些的。

    譬如成國公府上爆發那麼大的鼠疫,街坊鄰裏都沒有遭殃,就是因為他們買了足夠多的天師符貼在門牆上。就連東宮侍衛戴的口罩裏,也夾了符紙,所以他們日日與鼠疫接觸,卻很少有人因此染上這種疫病。

    “此番符藥一共賣了六萬兩銀子,殿下隨時可以派人來取。”張應京恭謹道。

    若是兩個月前,朱慈烺才不會跟他客氣,而且他並不相信真的只賣了六萬兩。但是放在現在,已經闊氣了的太子自然拿出上位者的大度,伸手一揮道:“你留著用吧。”

    張應京略略有些驚訝,不過常年修行,使得他面上毫無異色,只是躬身行禮道:“多謝殿下。”

    “我今日叫你過來,一則是為成國公府上超度的事。”朱慈烺沉聲道:“另一則,便是想問問天師,這回京師大疫之後,可有什麼收獲?”

    “收獲?”張應京皺了皺眉頭,“殿下,這等慘烈之事,我輩豈能有所收獲。便是這六萬兩銀子,臣也是想用在災民身上。”

    朱慈烺面無餘色,突然蕩開一句,道:“我見過令尊大人,老天師一心修行,身子很是硬朗。”

    “全托聖上洪福,蒙殿下厚恩。”張應京不知道太子殿下的用意,回了句套話。

    “所以說你錯了。”朱慈烺眉毛一抬。

    “啊?”張應京一愣。

    “這些話是官員說的,不是道士說的。”朱慈烺挺直腰杆:“更不是天師該說的!國朝為什麼定下名分,非全真則正一,僅你們兩派為道門正宗?為的是導人正信!不為邪教所蠱惑!你身為天師,只知道用銀子濟人,可曾想過,如何讓人皈依正信!?”

    張應京連忙垂下頭去,額頭上汗漬津津。

    道教在蒙元之後大受打擊,在有明一朝始終都沒怎麼緩過來。萬幸世宗重仙道,對道門多有扶持,反倒將道門促分成了宮廷道教與民俗道教。前者成了官員,後者近乎巫師。真正的清靜神仙之道已經很少有人信了。

    “我聽說張天師施符藥,首重懺悔,當令病者百姓對天地水三官誠心懺悔,然後方能借符藥之力痊愈,可有之?”朱慈烺問道。

    “殿下博學,確實如此。”張應京道。

    “這就是教化!”朱慈烺擲地有聲訓道:“你身為正一教主,有聖皇為你撐腰,有祖宗為你蔭蔽,自己卻目光狹小,器局黯弱,不知行教化之功,我皇明養你還有何用!”

    “臣知罪!”張應京連忙跪倒在地。

    朱慈烺沒有讓他起來。

    佛道儒三家是國家的意識形態工具,但所起的作用卻小得與他們的地位不匹配。尤其是七個月後,這三家代表所展現出的節操讓人無奈,可謂闖來降闖,清來降清。

    “你回去之後,從族中選幾個年輕俊傑來我東宮聽用。”朱慈烺沉默片刻,方才又道:“你張家也是千年世家,道德傳人,我不忍心看你們就此崩塌。”

    “殿下厚愛,累臣深知之。”張應京擠出兩滴眼淚:“累臣這就回去選派族中子弟,隨殿下修學。”

    “起來吧。”朱慈烺總算緩和了語氣,又道:“你要去跟信徒說清楚:這天下,始終只有炎黃後裔能做得。哪怕漢家一時不受天顧,外族膽敢僭越漢鼎,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蒙元便是例子,非但百載失國,子裔更是為人奴役,百世不得翻身。”

    “是是,累臣明白。”張應京連聲應道。

    他倒是沒想到太子所指的是滿洲人。

    如今最有希望奪得九鼎的是西北的李自成。他自稱是西夏黨項族李繼遷後裔,自認為鮮卑拓跋氏,並不認為自己是漢人。

    ——太子多半指的是這位拓跋賊吧。

    張應京心中暗道。

    不過太子到底說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派誰去太子身邊聽用。如今大明在風雨飄搖之中,到底能不能中興再起實在讓人看不透。若是將來中興了,太子身邊的人肯定是有從龍之功的。若是大明亡了……

    天師府可從來不認同身與國殉之類說法。

    連衍聖公孔家都可以在改朝換代之後安心吃著新朝的冷豬頭,憑什麼讓道士一介出家人去當前朝忠臣?

    張應京心頭掛著事,一路上回到寓所,竟然不知道自己怎麼回來的。

    “父親大人,兒子願往東宮!”

    張應京猛地一抬頭,見自己的次子洪任站在面前,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3-23 12:23 PM

六十七章 不煉金丹不坐禪(二)


    張洪任現在不過二十餘歲,從小表現出的天資讓他深受天師府諸位親長的認可。這次張天師入京帶上他,也是為了讓他在諸位達官貴人面前混個臉熟,日後好繼承符劍,順利接過天師法印。

    作為一個千年家族,天師府有足夠的底蘊為張洪任提供最好的玄學教育。無論是卜筮星象,或是堪輿陣圖,乃至醫術拳法,張洪任都有所涉獵。因為擁有足夠的資源,他比其他人能夠少走許多彎路,故而自覺手段了得。

    為了面對太子殿下可能提出的問題,張洪任在覲見之前,更是在道義經典上下了一番苦功夫,只隻希望能夠一朝選在侯王側,成為大國師一流的人物。

    “知道人心麼?”

    張洪任乍聽到太子問出這麼個問題,瞬間腦袋脹大,心中轉過了千百個圈,暗道:莫非太子殿下上來就要玩“七處征心”的遊戲?那是和尚們玩的呀!

    “人有生老病死,因而產生的各種占有欲、虛榮心,這些東西你懂麼?”朱慈烺說得更清楚了些。

    張洪任聞言,頓時輕鬆下來。關於心與欲的關係,以及處置的方法,雖然全真道士更加權威一些,但並非說正一就沒有相關的內容。張洪任當即大段大段地背出了先賢祖師的論述,流利通暢。

    “你的聲音還不錯。”朱慈烺點了點頭。

    ——只是聲音不錯麼?

    張洪任一愣。

    “不過這些廢話對我來說沒有一點意義。”朱慈烺以平緩的口吻道:“我不要聽你說,而是要看你做。”

    “殿下要小道如何做?”張洪任充滿了希冀問道。

    “去布道。”朱慈烺簡單明了:“讓百姓相信你說的話,就這麼簡單。”

    張洪任再次愣住了。

    無論是道教還是佛教,從來都是據點式傳教。即便登門拜訪信主,也是衝著香油錢去的。若是一言以蔽之,道佛門中不乏精修善行之輩,但並沒有多少救世濟民之心。

    “而且你們的教義得改一改,不要用地獄之類的東西嚇唬人。”朱慈烺道:“我記得道教有承負一說,這點可以拿出來好好講講。”

    從嘉靖帝之後,皇明的皇帝大多偏向於道教。崇禎也曾親自前往法壇,拜謁祖天師。雖然當中也有許多太妃們信佛教,但皇室正統仍舊是偏向道教的。故而朱慈烺年幼時便在大內看過許多道家文藏,對於道教理論也算略有了解。

    當然,朱慈烺這般實用主義者是不可能傾心清靜之道的,他只是在茫茫道藏之中尋找能夠利用的意識形態武器罷了。

    東漢時成書的《太平經》雲:“承者為前,負者為後;承者,乃謂先人本承天心而行,小小失之,不自知,用日積久,相聚為多,今後生人反無辜蒙其過謫,連傳被其災,故前為承,後為負也。負者,流災亦不由一人之治,比連不平,前後更相負,故名之為負。負者,乃先人負於後生者也。”

    簡單來說,便是上天對於個人以及其家族所積累的善惡進行核算獎懲。

    “佛教的六道輪回、往生極樂之說,對民心多有腐蝕,故而天下崇佛之國多有滅亡。”朱慈烺道:“而天道承負之說,倒是能勸人向善,即便自己要吃些苦,兒孫卻能享上福,這立意上便高了許多。”

    《太平經》是天師道的重要經典,張洪任當然只比朱慈烺更為熟稔,所聽聞的見解更為深刻。從道士們的本心來說,並不相信和尚們的輪回之說,但愚夫愚婦就信那個,你若是不說輪回,人家就覺得你是騙子。其中無奈又向誰說?

    “殿下,愚人總覺得今生無望,故而寄托來世。此惰心如此,如何救之?”張洪任不由問道,渾然忘了太子殿下的職業是皇帝預備役,不是道士。

    好在朱慈烺在人力資源領域頗有造詣,當即以激勵員工的思維答道:“誰說今生無望?是人就有三災四厄吧?只要他們去你宮觀告解懺悔,必然有當世之福報!譬如病了,你給他們送藥。家裏遭災,你給他們送銀子。周轉不濟,你去幫襯他們,這不就是當世福報麼!”

    “殿下……”張洪任一時語塞,心中暗道:這一項項都是銀子啊!只聽說出家人吃十方,哪有反來供養在家居士的?

    “我知道你們把道場視作家業,但到底是千秋萬代的正一品天師重要,還是那些銀錢重要,自己思量清楚。”朱慈烺臉上漸漸寒了下來:“信眾廣布是你張家對朝廷的意義所在,若是你們舍本求末,丟了信眾,朝廷養你們有何用處?今天這番話,我自然也會說給和尚聽,日後誰得民心,我就皈依誰的教門,朝廷就扶持誰家,這些你可都要想清楚了。”

    張洪任到底閱曆淺薄,被朱慈烺一拉一推,心境跌宕,徹底拜服在太子足下。道教一旦式微,最直接的受害人就是天師府,他當然不能看著太子去信佛教。張洪任連忙道:“小道明白,這就回去與家父分說清楚,盡複祖天師之道。”

    朱慈烺點了點頭:“我知道你張家的顧慮,你也可以轉告張天師,就說我說了:只要向信眾傳以忠孝之道,不負我朱氏禦極三百載皇恩,大可以重設方治,委任道官,只要嚴守朝廷法度即可。”

    設立方治,委任祭酒,乃至於編戶齊民,這都是張道陵做過的事,一度因此而控制了巴蜀之地。自從黃巾之亂以後,以神鬼蠱惑百姓,施以方治統治,便成了反賊們慣用的手法。朝廷為了防微杜漸,自然不肯讓龍虎山天師府再做他們祖宗做過的事。

    朱慈烺之所以敢說這種話,因為他比這個時代絕大部分人看得都要遠。

    他深知在人類控制自己生死之前,宗教不可能失去生命力。與其因噎廢食將正教困在籠子裏,還不如放他們出去與邪教鬥爭。非但將神權握在了自己手裏,對於情報和統治穩定,更是有不可估量的補充作用。

    時至今日,只有七個月時間李闖就要入京,滿清也虎視眈眈打算分杯羹。各地民亂不絕於耳,與其將張家拴住,不如讓他們把這池水攪得更亂。最壞結果無非是多一個地頭蛇,而這個地頭蛇的七寸還被太子捏在手裏。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3-23 12:28 PM

六十八章 將軍韜箭射天狼(一)


    張洪任從成國公府上回去,徑直見了父親,將太子的允諾一字不漏地轉述出來。他雖然深得長輩們的青睞,但並沒有多大教權。任何一個成熟的組織,都不可能持續較長時間的個人崇拜和一言堂,發展到了後期必然是多頭均衡,只有這樣才能避免組織走向崩潰。

    這點上,正一教與大明帝國並沒有區別。

    身為教主的張應京自然不能憑著兒子的幾句話就做出決定,天師府還有天師八將,還有各地重要宮觀的住持、主事。這些人的態度和認知也將發揮極大的作用。否則光是一個龍虎山,轄地不過百裏,天師如何維持自己的威信?

    朱慈烺是經曆過後世企業政治的人,並不奢望一朝一夕就建立起一個被自己掌控的教團。他將張洪任帶在身邊,即便商討問題也絲毫不予回避。張洪任十分懂事地保持沉默,讓人不知深淺。

    想想成祖在做燕王時候,身邊就有神秘僧人姚廣孝,如今太子殿下身邊跟個道士,也讓人產生了不少聯想。因為太子本身就是不能以常人來度量的人物,所以就連劉若愚都不知道這個少天師有什麼異於常人的本事。

    “不過就是個小長隨罷了,”徐惇一語道破天機,“大人們說話,你也要聽麼?”

    張洪任自從懂事以來,何嚐受過如此屈辱,當即臉紅了一片。晚明南風盛行,張洪任又保養得面白膚嫩,小長隨本來就有男寵的意思,怎能讓他不氣惱!

    朱慈烺沒有解釋,見張洪任能夠控制自己的怒氣,心中略略寬慰。他可不希望找個連自己情緒都無法控制的教主,那樣只能注定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這位是少天師張洪任,”朱慈烺對於恃才傲物的人也並不欣賞,“無須回避。”

    徐惇這才點了點頭,似與平輩交往一般,道:“學生今日特意帶來了定國公的誠意。”說罷,徐惇從袖中取出一本朱紅封皮的啟本,以及一份禮單。

    朱慈烺先展開啟本,原來是定國公徐允禎與英國公張世澤請求他接管京師三大營。徐允禎他是知道的,至於張世澤的名字出現在啟本上,倒讓朱慈烺有些意外。

    英國公源自靖難名將張玉,永樂六年,張玉長子張輔受封英國公。當時張輔之妹身為帝妃,其本人又驍勇善戰,故而英國公一係成為了皇明頂尖的貴戚,乃至後世劉瑾、魏忠賢勢力最鼎盛的時候,都不敢對英國公一族有什麼動作。

    “徐允禎拉上了張世澤,一則是向殿下投誠,再則便是告訴殿下,世族貴戚可不是案板上的魚肉。”徐惇淡淡道。

    朱慈烺尚且不知徐惇的立場,只聽這話便覺得有些刺耳,沉聲道:“孤家倒是想問一聲,誰敢將國家幹城視作魚肉?”

    “殿下,”徐惇微微欠了欠身,“成國公府上到底有沒有鼠疫,並不關其他人的事。不過殿下這般雷霆霹靂地趕來救災,卻讓諸勢家心中惶恐。”

    “碰到鼠疫,誰不惶恐?”朱慈烺道:“此番為了救成國公,好些個東宮侍衛都染上了鼠疫,孤家也是痛心疾首。”

    “若是勢家封死門戶,等陛下派人勘驗,殿下真的要強行攻打麼?”徐惇追問道。

    “哼,”朱慈烺冷哼一聲,“既然他們有此等覺悟,不傳染外人,正是省了孤的麻煩。”

    “那殿下怎麼收納其族世代積蓄呢?”徐惇似笑非笑道。

    朱慈烺面色如鐵,突然笑道:“你竟然膽敢說出這等誹謗東宮的話,不怕牽連貴主麼?”

    “我不過是吃了徐允禎幾餐飯,那也是因為同出一脈,恩德歸於祖宗,豈能就此認庸人為主?”徐惇不以為然道。

    朱慈烺原本已經怒氣鼎盛的臉上突然綻開了和煦的微笑,緩聲對張洪任道:“你先出去。”

    張洪任早就聽到冷汗淋漓,並不明所以,逃也似地告辭而出。

    朱慈烺這才對徐惇道:“看你自恃頗高,到底有何才能?”

    “學生一沒有司馬相如那般的文才,二沒有諸葛孔明那般的口才,三沒有朱升劉基那般的謀算讚畫之才,更也不曾有常遇春、湯和那般的武勇之才。雖然身上流著我祖中山王殿下血脈,但於戰陣之事也實不過中下之才。”徐惇朗聲道。

    這一席自貶的話用昆山土話說出來,當時如同昆曲一般。朱慈烺從小聽母後的蘇州話,與徐惇在語言上的障礙倒是不多,反倒是話裏話外的自貶自嘲,讓徐惇恃才傲物的形象徹底扭轉,不由產生極大的反差。

    “之前看你那般倨傲,仿佛有不世之材,沒想到你卻還是有自知之明的。”朱慈烺忍不住笑道:“那你到底憑什麼敢自薦階下?”

    “夫風生於地,起於青蘋之末。”徐惇道:“學生之才,便是觀風。”

    “你觀出了什麼?”朱慈烺問道。

    “凡有心於百裏者,必征問於左右;凡有心於千裏者,必征問於生民。”徐惇欠身道:“唯有誌心於天下,立心於千古者,方知民心自我天心,民聽自我天聽,而設登聞之鼓以求民聲,又密布耳目爪牙以刺民情,誠如我太祖高皇帝所為。”

    朱慈烺默然不語。這幾句話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徐惇是個自認為能夠分析情報的人物。對於一個頭次相見便伸手索要如此重職的人,朱慈烺實在不敢盲目信從。

    “學生這些日子,發現市井之中多有人刺探民情,既非五城兵馬司,又非東廠錦衣衛,細細看來卻是兵部職方司在做這事。”徐惇道:“學生記得早前有塘報,是殿下保舉原兵馬司吏目宋弘業為職方司主事……還需要學生再細說麼?”

    朱慈烺微微有些心動。他從不相信坐在屋中而知天下事的奇才,但他相信世上肯定有不少能夠從蛛絲馬跡中尋到真相的人才。如果沒有這樣的人才,便要用大量的情報來堆砌一個出來,否則自己就是耳聾眼瞎,就和在宮中一樣。

    雖然如今宮中消息有劉若愚和田存善傳遞,市井民情官場動態有宋弘業交通,自己內部也建立起了十人團……但的確還是缺一個主導全局,精煉情報的人才。

    “這等事只有交給腹心才能放心,”朱慈烺毫無情緒波動道,“我怎麼能夠信你不是反間死士?”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3-23 12:33 PM

六十九章 將軍韜箭射天狼(二)


    人心自古是最難掌握的東西,當年齊王得蘇秦,楚王遇張儀,哪個不是以為自己得了賢才?最後得知蘇秦只是為了燕王來“弱齊”,而張儀更是騙得楚王失地遷都,到了那時候,再悔恨也沒用了。

    “殿下莫非不會相人之術?”徐惇仍舊一副鎮定自若的模樣:“我就能看出殿下斷然不會是鳥盡弓藏之人。”

    朱慈烺被逗樂了,臉上略略緩和了些,放開言道:“你個性桀驁,鋒芒畢露,不肯絲毫弱於人,能將你放在哪裏?難道你當真覺得,自己一個人就能辦完所有的事?”

    “請殿下隨便給我幾個識字的手下,獨立一司,大小消息只管挑方便的抄我一份。假以時日,我必然給殿下一個交代。”徐惇道:“以殿下的英明,惇也實在不知天下可有何人能欺瞞浪對。”

    “你這馬屁拍得太不高明,”朱慈烺笑道,“不過我倒還養得起幾個人。明日你來,我給你配五個秘書,你若是覺得不合用,大可以自己更換人選,報備一聲便可。”

    “謝殿下!”徐惇大大方方施禮而退。

    朱慈烺端起書案上的茶盞抿了一口,濕潤嘴唇,旋即拉了拉垂在書案旁的繩子。這條繩子連接劉若愚的職房,只要朱慈烺這邊一拉,就會帶動另一頭的銅鍾,發出叮當之聲。這也讓劉若愚能夠有時間處理一些事,不用一直候著。

    如今這位劉伴當已經當仁不讓地成了太子殿下的大秘書,一切往來文移沒有他看不到的。不過朱慈烺任用秘書手段明顯高於曆代皇帝,呈遞文件都有憑據,每五天清一次單子,是否私壓扣發一目了然。

    將徐惇的事簡要與劉若愚說了一番,朱慈烺道:“這事可以早些辦起來,明日開始多抄一份通報給他。”

    “殿下,此人真可信麼?”劉若愚知道太子殿下對於世族豪門心存抵觸,不由替太子擔憂道。

    “即便他明說是定國公的人,我也得用他。”朱慈烺拍了拍桌上的啟本:“政治無非就是權衡,他們給了一枚甜棗,也給了殺威棒,我若是不接下來豈非怯弱?日後更要被那些人欺負了!我如今倒是擔心他才不堪用,還要注意些日子才好。”

    “殿下,東宮往來機密,讓他知道真沒關係麼?”劉若愚仍舊不放心。

    “當然要我先審過才行。”朱慈烺輕輕敲著啟本:“不過有些事,即便瞞得了人家的眼,也瞞不過人家的心。就如成國公這件事,他們固然看不到真相,但猜總是能猜到的。否則英國公家何必攪進來?”

    “殿下,這事恐怕再難做了。”劉若愚遺憾道。

    只是滅了一個成國公,東宮就多了百萬兩銀子,這是何等輕鬆愜意的事?所以說,就算是綁架勒索,起點高的人與一般草寇也絕不一樣。

    “這事本就是一錘子買賣。”朱慈烺冷笑道:“真要在京師打起來,我們未必能占到多少好處。一旦驚動了父皇陛下,真相終究難以掩蓋。”

    劉若愚一聽也是這個道理。他腦中突然轉了一下,剛想說:能否扣一個私藏軍械的罪名。突然想起來,那些國公本來就有標兵和錦衣衛保護,非但可以著甲,就算用上弓弩、火器都不算多大罪過。

    “見好就收。”朱慈烺站起身,興奮地揉了揉手:“沒想到三大營能拿到手,倒是意外之喜。你去準備一下,明日所有百總以上軍官都來成國公府軍議。另外就是宮中要提前打點,該花的銀子不要省。如今王之心、王承恩那些人對父皇多少還有些影響。”

    “老臣明白。”劉若愚應聲道。他很明白太子殿下對兵權的渴望,當初為了一個侍衛營,就要費足力氣,如今撿到一個三大營,斷然沒有不納入囊中的道理。不過那些國公如此配合,倒是讓人有些心虛。

    朱慈烺卻是知道,如今這局面是典型的麻杆打狼兩頭怕。

    國公們都是有身家的人,斷然沒有勇氣跟個毛頭小夥子比狠勁。有明一朝的皇子,哪怕是犯了謀篡之類的不赦之罪,也只是高牆圈禁罷了,更別說廢太子這等駭人聽聞的事。就算皇帝對太子施以重罰,送去鳳陽圈禁,那也抵不過自己全家老幼上百條性命呀!

    更何況太子是皇帝的親兒子,就算圈禁,恐怕沒幾天也就放出來了,難道真的幽禁儲君到死麼?

    朱慈烺怕的卻是時間緊迫。

    如今張獻忠在五月份攻克了武昌。李自成在三月份於襄陽建立新順,自封新順王。東邊倒是還好些,因為朱慈烺知道黃台吉今年年內就要死,只是不知道具體死在哪一天。相比之下,攝政王多爾袞遠遜於這位太宗文皇帝,等於是老天爺幫大明收了個敵人。

    只要能夠盡快掌握一支軍隊,建立一個穩固的根據地,大明的局面就將徹底翻轉過來。

    朱慈烺從書架上取下一張地圖,上面清清楚楚畫的是大明地形地勢。

    這張圖就是職方司前些年才修訂的《皇明職方地圖》,非但采用了泰西技法,更是將皇明各地險要,駐軍扼守的重鎮,紛紛標明,乃是不可多得的全國軍事地圖。

    不過說是全國,也僅限於兩京十三省,至於西域和烏斯藏,並沒有詳細標注。遼東遼西的地形地勢,用的也是幾十年前的文獻資料。

    朱慈烺麵對地圖,腦中整理著建軍的思路。

    要想維持一支軍隊起碼需要具備三個要素:將領,兵員,糧餉。

    將領可以通過訓練、教授、戰火考驗選出來,但是三大營的兵員收取方式近乎癱瘓,因為軍戶製度在目今已經基本宣告崩潰,再難選出合適的士卒衝鋒陷陣。至於糧餉,三大營一直是由皇帝內帑來維係的,朱慈烺對內帑的深淺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完全不抱希望。

    即便自己有百萬兩真金白銀傍身,要想養活一支大軍也很困難。因為銀子是不能吃的,必須換成糧食、肉類、禽蛋,這又涉及到了整個社會生產力的問題。否則非但難以發揮銀子的用處,更可能造成局部範圍內的通貨膨脹。

    若是自己有一塊能夠把握的根據地,將土地和人民一併拉上戰車,哪怕只有一個省,也可以翻盤。只是照目前來看,京畿地區並非一個上好的選擇。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3-23 12:37 PM

七十章 將軍韜箭射天狼(三)


    佘安從來沒想到能夠這麼近距離地看到太子殿下,更沒想到今天殿下竟然穿了與他們一樣的大紅胖襖,就如同在軍需官那邊領來的一樣。他掃了一眼的座下的諸位軍官,發現其他人的表情與自己沒什麼不同,都在努力平抑各自的驚詫。

    “今天是東宮侍衛營頭一次百總級軍議。”朱慈烺坐了主座,沒有禮樂,沒有虛套,開門見山道:“為什麼讓所有百總都來,就是因為一旦咱們踏上疆場,你們每個人的決定都可能影響皇明的存亡。”

    短時間的軍訓讓這些軍官不敢發出任何驚詫的聲音,但都忍不住拔了拔腰杆,登時衣衫摩擦聲響成了一片。

    朱慈烺頓了頓:“一局雖然隻有百人,但是我東宮侍衛可不是一般的兵士。比之鎮將家丁猶有過之,故而我相信你們每個人都能在大戰中讓敵人聞風喪膽。”

    佘安聽了太子平實堅定的聲音,腦中閃過自己局下每個人的面孔,突然發現只是一個多月的時間,那些貧民子弟果然有著脫胎換骨的變化。他又想了想家族中最近一位上過沙場殺敵的親戚,好像是族中的叔公,當年隨著李如鬆將軍平定過壬辰倭變。

    他正想的出神,突然聽到蕭陌的聲音如同平地驚雷,中氣十足地喊了一聲“屬下在”。

    “蕭陌,你任右部五司時間雖短,卻能嚴格執行操典,在此次防疫中表現極佳,今特進你為右軍部千總一職,願你日後克勤克勉,再立新功!”太子殿下沉聲宣布著人事任命。

    “屬下願為殿下效命!”蕭陌行了軍禮。

    “五司司務先由十局百總佘安兼任,待有功之日,再行晉升。”朱慈烺道。

    殿下竟然知道我的名字!佘安整個人都彈了起來:“卑職謝殿下隆恩。”

    朱慈烺示意他坐下,飛快地掃了一眼案上的大綱,又報出幾個晉升任命,並不都是百總升千總,也有小隊長升旗隊長,旗隊長升百總的。這些人並不在場,都將由他們的長官回去宣布。

    人事任命之後,朱慈烺頓了頓,說道:“最近朝中有重臣上本,請聖皇將三大營交給孤。孤以為此任重大,不知諸君以為如何。”

    三大營若是歸於東宮掌管,那不是又有人要升官了麼!眾人仿佛被撓到了癢處,紛紛挪動身子,恨不得甩開膀子大吼兩聲。

    佘安望向前排的蕭陌,從背影上看,這位剛晉升成為右部千總的侍衛營第一高官有些按捺不住,正微微晃動背脊,頗有些欲言又止的感覺。

    “蕭陌,你說。”朱慈烺在左部中部千總空缺的時候先任命了蕭陌,可見對他信任之重。

    作為第一個敢從錦衣衛裏跳出來的人,蕭陌從來不缺勇氣。他起身道:“殿下,卑職以為,能拿到三大營的兵額固然好,但其中龍蛇混雜,若是直接混入東宮侍衛營,恐怕會將尚未鞏固的軍心消磨掉。”東宮侍衛營是他見過最朝氣蓬勃的軍營,實在不願意讓老舊暮氣的京營拖累。

    朱慈烺點了點頭,又點了幾個百總的名字,從他們的答複中看其才幹和性格傾向。其中有只認命令沒有想法的,倒是很適合中層軍官的位置。就在太子殿下準備結束這個問詢環節的時候,突然看到自己印象並不很深的一位軍官主動站了起來。

    “殿下,”佘安覺得自己的心髒幾乎要跳到了喉嚨口,“咱們侍衛營還缺輔兵。”

    朱慈烺微微有些詫異,問道:“我們每個小隊都有火兵,外加兩千備調的輔兵,還不夠麼?”

    佘安強忍著天旋地轉的感覺,道:“殿下,卑職曾聽族中去過朝鮮平倭的長輩說過,大軍在客地,運送輜重糧秣,基本是二夫供一人。如今咱們在京師還看不出來,一旦出了京城,若是輔兵不夠,恐怕會耽誤軍事。”

    “大膽!”田存善作為總訓導官一直在後面旁聽,終於忍不住叫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說的客地是哪裏!”

    佘安勇氣一挫,正要請罪,突然眼前一黑,原來是蕭陌站起來遮住了自己。

    “殿下親自領兵自然無礙。”蕭陌沉聲道:“我皇明文重武輕,客軍不被接納是常有的事。卑職也覺得,殿下不可能事必躬親,即便親冒矢石,也還有個分身乏術的困擾。”佘安是他的老部下,蕭陌當然不能眼看著佘安被人喝斥,何況他也覺得佘安說得在理。

    “軍議之中各抒己見,實事求是。”朱慈烺掃了田存善一眼:“不懂就好好聽著。”

    田存善脖頸一縮,不敢再吭聲了。

    “佘百總說得有道理,”朱慈烺點了點頭道,“縣官不肯接納客兵,一個七品文官可以喝斥二三品的高階武將,這都不是沒有的事。文士以此為談資,我聽了卻是痛心疾首。借著這話我且蕩開一句,若是天命皇明中興,蕩平賊寇,功臣廟裏必然都是甲胄戎服如諸君者!”

    佘安聽了這話,突然鼻頭發酸,刺得眼眶中水霧蒙蒙,嘴巴如同被鐵夾夾住了一般,竟然是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蕭陌也是沒有說話,躬身行禮,複入座中。

    朱慈烺掃視場中,見武長春坐在席中也是略有所思,輕咳一聲,叫道:“軍法官。”

    武長春這才驚醒一般,起身行了軍禮,道:“卑職在。”

    “若是我們收編三大營,其官兵必須嚴守我東宮軍法,但凡有悖逆之者,嚴懲不貸!”朱慈烺厲聲道。

    “卑職明白!”武長春麵無餘色,頗有些鐵面無私的味道。

    朱慈烺又叫到單寧:“單寧,你作訓部也要及時將新招納進來的官兵加以操練,堪用者補入正營,不堪用者淘汰為輔兵,乃至於開除軍籍,逐出不用。”

    “卑職明白。”單寧遠沒有蕭陌的氣勢,大約也是因為想調離作訓部回到正營被太子否決了的緣故。

    倒不是朱慈烺不相信單寧能打仗,只是因為單寧在操練方面實在很有一套。這人從小受父輩指導習武,知道該如何教授一個從來沒有基礎的人。一旦人有了些搏命的技藝,自然膽氣粗壯,再去學長槍、長刀,事半功倍。

    可以說,這一個月下來,朱慈烺在新兵操練上花的心思最少,而且驚喜地發現侍衛營的操典達標率高達百分九十以上,這無疑是單寧的功勞。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3-23 12:44 PM

七十一章 將軍韜箭射天狼(四)


    看到單寧流露出來的落寞神情,朱慈烺決定提前說軍銜的事,以免麾下人才失去工作熱情。

    “我讀了這十餘年來的兵部塘報,發現一樁有趣的事。”朱慈烺緩了口氣,道:“但凡大戰,或是潰敗,或是大勝,很少有僵持之後全身而退的戰例,諸君以為這是什麼緣故?”

    這回的問題偏向於技術性,眾人紛紛發表見解,大多是集中在士氣上。士氣雖然看不到摸不著,但的確是個很重要的隱藏因素。一旦士氣崩潰,再強大的軍隊也隻有在投降和被殲滅之間做出選擇。

    朱慈烺聽了眾人說完之後,微笑道:“我倒覺得,士氣崩塌只是表象,根本緣故還是失了兵膽。何謂兵膽?將為兵膽!士卒們日日與你們這些長官一同操練,服從你們的命令,一旦到了沙場上,性命相搏,卻突然找不到你們了,自然會丟了膽氣。膽氣一丟,平日裏的操練自然也就用不上了。”

    眾人聞言紛紛點頭,太子雖然說得淺顯,但絕非書生之見。

    “然而沙場上瞬息萬變,尤其是兩軍相接,誰能保證長官一定能安然無事?”朱慈烺道:“所以我想了法子,在軍官甲胄上做個標記,即便士卒找不到自己的長官,也能知道該聽誰的命令。”

    這個法子就是軍銜。

    嚴格來說,這並不是朱慈烺原創的製度。

    早在戰國時代,商鞅在秦國定製二十等爵,將整個民、軍、官混為一體,將士兵納入了銜級體係,製定出普及於整個秦國的階級製度。當時就通過甲胄的不同行制,表明軍中階級的差異。

    “把各官的銜階繡在戰袍和頭盔上,只要還是身著甲胄,就能讓周圍的兵士認出來,迅速列陣繼續作戰。”朱慈烺道:“諸位以為如何?”

    眾人並沒有意識到這是一種爵位,並沒有太大的期待。

    “日後任職與俸祿,以軍銜定官俸,以職位定加祿。”朱慈烺補充了一句。

    如此一來,所有人都緊張起來了。

    朱慈烺早在大內就已經詳細地考慮過軍銜製度。只不過他到底不是軍迷,不可能信手拈來。好在他的特長是企業內控,制定內部員工分級工資是基礎中的基礎。再配上軍旅劇裏普及的常識,要制定一套軍銜製度並不困難。

    “具體的軍銜製度,會由訓導官發到個人,等整合了三大營之後,各級軍事主官滿員,然後舉行授銜大典。”朱慈烺宣布道。

    軍議很快就在眾人的期待中結束了,所有人都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討論這軍銜會是什麼模樣,是否能夠混個將軍銜。這倒不是他們心大,而是他們將太子所謂的軍銜,理解成了散階。

    按照明朝軍制,武職從六品初授忠顯校尉,加授忠武校尉。再上去一級,到了正六品武職,就可以授昭信將軍,升授承信將軍。再加上軍中千總大多都是六品,東宮侍衛跳一級,所以授個昭信將軍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朱慈烺並不是沒想過用散官作為軍銜製度的母本,這樣對於明朝武將能夠產生天然的親近感。如果只是枯燥單調的“上中下”排列,顯然缺少了皇明的文化傳統。

    不過對於從未接觸過軍官階層的礦工纖夫來說,各種繁雜的將軍銜號會讓他們頭暈轉向,更別說從混亂中辨別高級軍官,服從領導。

    思考再三之後,朱慈烺還是決定使用將校尉三階九級軍銜作為軍官銜階,另外制定五級士官銜,主要是授予小隊長和其他技術兵種的士兵。無論軍官還是士官,軍銜都是三年升一級,若是軍職不能跟上軍銜上調的速度,那麼軍官轉入地方雜職,士兵則複員為農。

    要想上調軍職,那就只有滿足升職條件,立下足夠的功勳,同時也要看上面是否有空位。所以當新的軍銜製度頒發到個人的時候,大家都為三年漲一次俸餉而高興,卻又為能否升職而擔憂。

    東宮侍衛營都是光棍漢,沒有恒產,給太微星君賣命,吃得飽穿得暖,誰願意再去挖礦拉纖?

    只是要想立功,可不光是隔離民居那麼簡單啊!

    ——真想上陣殺敵,或許真能封個將軍回去光耀門庭。

    佘安看著新軍銜條例,心中頭一次泛起了上陣立功的念頭。

    如同佘安這般想法的軍官乃至士兵並不罕見,實實在在受到了激勵。一時間軍心振奮,操練時候的士氣明顯比之前更為高昂。從十人團的消息到單寧報上來的訓練成績,無不催促著朱慈烺早些整合京營,撈上一些剿匪之類的仗打。

    面對這種軍心可用的局面,朱慈烺自然十分樂見。當初選兵員的時候就要那些光棍漢,果然看出了效果。若是個有家小拖累的,恐怕光是軍銜並不足以激勵他們走向戰場。

    自從去年孫傳庭陣歿,潼關落入了李自成之手,進出中原如入無人之境,大明的局勢已經糟糕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朱慈烺並不是歷史科班出身,並不知道李自成為什麼要拖到明年三月才兵臨北京,若只是從地圖上看,從潼關走河南進逼京師,簡直就像是秋遊一樣簡單。

    這種情況之下,越是早一日練成新軍,越能保留大明的元氣,謀求恢複。只要朱家還坐著天下,吳三桂自然不會引清兵入關,華夏的悲慘遭遇自當可以回避。事實上現在的滿清雖然文法初立,但仍舊是個野蠻民族,根本不能與兩宋時的遼、金相比。

    “殿下,皇後娘娘說今日是成國公府隔離日滿之期,請您入宮請安。”姚桃非但是朱慈烺的賬房,更是宮中女官傳達非正式旨意的通道。

    朱慈烺這才從軍事宏圖中抬起頭,看了看案上的台曆,道:“是今日麼?這麼快?”

    “娘娘思念殿下,日進一餐,已經消瘦了許多。”姚桃放低聲音,好像感動得要哭出來了一般。

    朱慈烺很感謝周皇后和崇禎為他製造的這具身體,對於自己的生活環境也沒什麼好抱怨的。固然兩位聖人跟他有數百年的思想隔閡,但對兒子的疼愛卻與後世的一般無二。

    朱慈烺抖了抖案上剛寫完的批示,交給田存善讓他轉發出去,起身拽了拽召喚劉若愚的鈴鐺,道:“那就現在入宮吧,看時辰還能混頓飯吃。”

    姚桃總算鬆了口氣,連忙出去準備,隨駕入宮。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3-23 12:48 PM

七十二章 將軍韜箭射天狼(五)


    或許是因為兵權在握,朱慈烺終於不覺得偌大的紫禁城對自己是一座監獄。

    他難得地以欣賞的眼光來看這座充斥了紅色的宮殿群落。皇明以朱為正色,在宮裏無論是牆壁還是袍服,觸目都是喜慶的大紅色。然而對於一個一日日像是走入刑場的人來說,這種喜慶的色調就成了折磨。

    如今折磨終於遠去,朱慈烺再看大太監們的紅色蟒袍,也不覺得刺眼了。

    這分微微開朗的心思,讓那些真心關愛太子的人十分容易就感受到了。周皇后早就哭腫了眼睛,恍惚之下還以為自己眼花。

    已經數月沒有見面的弟弟妹妹也出現在了坤寧宮,只是不見父皇崇禎。

    朱慈烺上前向母後行禮,落座之後接受弟弟妹妹們的行禮,一一拜回。

    周後早就按捺不住一腔思念,從飲食到衣著層層詢問,無微不至。

    朱慈烺就如同回到了前世面對董事會質詢時的狀態,精力充沛不厭其煩地講述在宮外的生活。周後早年也生活在宮外,甚至還有傳聞說她在潛邸作信王妃時還跟崇禎一起微服私遊,此刻談起民間疾苦,頗有共鳴。

    只能在一旁聽著的兩個親王,一位公主,卻是瞪大了眼睛,對於完全不同於宮中的世界充滿了好奇和畏懼。

    “如今市面上已經又有了人氣,不過恐怕與天啟年間還是沒法相比。”朱慈烺無心道。

    天啟年間,周後還是信王妃,一時不知想到了什麼,沉默不語。朱慈烺也意識到這麼說有些不妥,如此豈不是顯得自己老爹治國水平低劣麼?就連首善之區的生活水平都下降那麼多。

    “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朱慈烺望向兩個弟弟,順便教育道:“己巳之變時,京畿人口被屠掠一空,京師中幾乎人人戴孝,戶戶居喪。去年臨清被屠,運河堵塞。今年京師又爆發了鼠疫,死者甚重,所以光景的確不如天啟年間,更別說萬曆太平時候了。”

    定王慈炯如今十三歲,已經到了略略懂事的年紀,聽哥哥這麼一說,臉上也流露出了些許悲戚。永王慈照是去年才加的王號,如今才十一歲,雖然相隔兩歲,但終究不能理解“死生”之事,仍舊一臉懵懂。

    倒是大妹妹坤興公主聽得小臉煞白,道:“聽皇長兄如此說來,我才知道父皇母後感念民生吃長齋的心意。”

    朱慈烺望向妹妹朱媺娖,見妹妹眉清目秀,雖然談不上什麼天生麗質,不過卻在五官遺傳了父皇崇禎的優點,未來也不會長殘,絕不辜負後世人們請了趙雅芝那樣的神仙姐姐來扮演她。

    對於這位名聲比自己還大的坤興公主,也就是滿清說的“長平公主”,朱慈烺接觸得並不算多。雖然一母同胞,但朱慈烺在宮中的生活主要是宅在書房裏寫作閱讀,為日後出宮做準備,不可能成日往坤寧宮跑。

    “你我生在天家,這些事是該明白些的。”朱慈烺一副老成的模樣。他兩世為人,看著這個十四歲的小姑娘,與其說是妹妹卻更像是女兒。

    周後被兒子的老成逗笑了,岔開笑道:“你出宮一趟,倒是越發有天家的威儀了。”

    “兒臣只是狐假虎威罷了。”朱慈烺陪笑道。

    一時間氣氛融洽,隻是很快便走進來一個女官,在周皇後耳邊低聲說了兩句。周皇後臉上的笑容很快就凝固了,道:“知道了,你下去吧。”朱慈烺見母後面色不佳,連忙問道:“母後,出了什麼事麼?”

    “你父皇還在與大臣議事,走不開了。”周皇後遺憾道。

    朱慈烺從內心中來說更希望能夠見到崇禎,當即起身道:“兒臣只想著父母一體,先來拜見母後並無過錯。卻忽略了如今兒臣身負防疫事權,臣字當先,該先去覲見父皇陛下的。”

    周後聞言,這才面色稍霽,道:“見了你父皇之後還要再轉來,我有事與你說。今晚能住在宮裏麼?”

    “若是父皇陛下並無其他差事,兒臣回稟了防疫之事便轉來。”朱慈烺沒有把話說死。

    周後聽了卻十分高興,道:“快去快回,我這就讓人去把寢宮給你收拾出來。”即便太子不在宮內,端本宮裏也是日日有人清掃,不敢怠慢。所謂收拾,無非是鋪上新的被褥,焚香熏室,驅趕蟲蟻。

    朱慈烺辭別了母後,由兩個弟弟和大妹妹送到宮門口,打起東宮儀仗往文華殿走去。這也就是家裏太大的苦惱,從坤寧宮到文華殿,少說也有一裏半兩裏路,雖然不用朱慈烺自己步行,但被人抬著更加覺得心焦,恨不得自己下來跑。

    現在就算是跑步過去,這點路也不過幾分鍾的事,而且還不會氣喘籲籲。不得不說,自從出宮之後,可以敞開了鍛煉身體,朱慈烺的體格明顯有了增益,甚至能看到隱隱的肌肉線條。

    朱慈烺很羨慕那些能夠在深宮中鍛煉身體的穿越眾,姑且不說安全問題,光是管教婆婆扣一頂“失儀”的帽子下來,就是貴為皇子也得乖乖跪香受罰。尤其別說跑步,就連走得快點都會被人指摘。禮不下庶人,從這點上來說庶民子弟倒是更快樂些。

    朱慈烺又想到了自己的弟弟妹妹。除了永王慈照是田貴妃所出,定王慈炯、坤興、昭仁兩位公主,都是周後的子女,與自己是真真正正的親人。這幾個孩子如今年紀都不大,若是日後跟在自己身邊,倒是可以給他們一個健康的生長環境。

    就是危險也比較大。

    因為沒有考慮太過沉重的問題,朱慈烺覺得路途也近了許多,轉眼已經能夠看到文華門了。

    王之心得到了先一步消息,已經等在文華門前了。他是司禮監掌印太監,真正的內相,以他的身份地位完全不用自己出來迎接太子。然而現在太子可不是一般人,有傳聞說東宮侍衛非但敢殺小官,就連國公都不放過。

    就在王之心隱約看到東宮儀仗要迎上去的時候,突然聽到身後有人出來,回頭一看,卻是司禮監秉筆兼提督東廠太監王承恩。

    “王公公,”王承恩奉承笑道,“可是去迎東宮的?正好同去,同去。”

    王之心也滿臉堆笑道:“真是巧了,竟與王公公想到一處去了,豈能不同行?”

    二位中官大璫熱情得就像是至交好友一般,聯袂上前,等候東宮儀仗過來。

    一個收斂神情,一個振衣展服,就和要面見皇帝一般無二。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3-23 12:52 PM

七十三章 將軍韜箭射天狼(六)

    王之心與王承恩作為司禮監頭號與二號太監,排名上有先後,勢力上卻沒強弱。王承恩雖然位列王之心之下,但他依照慣例兼著提督東廠的差事,絲毫不弱於司禮監掌印了。

    兩人見了東宮,熱情得讓朱慈烺十分不習慣。他雖然不曾叫過王承恩“廠公”,但以往碰到了,還是得做出一副尊敬老臣的模樣,哪裏像現在這樣被二位大璫抬這麼高。

    “皇爺在與誰說話?”朱慈烺問道。

    “是陳老先生大人。”

    原來是陳演。

    朱慈烺應了一聲。明朝的官場還不流行稱呼長官為“大人”,只有首輔可以享受“老先生大人”的待遇。一般來說,“大人”還普遍是對父母尊親的稱呼。

    “莫非又有什麼事了麼?”朱慈烺隨口問道。

    皇帝接見大臣所談的內容是不可能外洩的。

    就如夏天不可能下雪一樣。

    然而正處於小冰河期時代的夏天的確也會下雪,所以皇帝與輔臣的談話自然也可能泄露出來。

    “其實也事關殿下。”王承恩膽子大,先說道:“是關於成國公襲封,還有定國公、英國公推薦殿下掌管京營的事。”

    “唔,”朱慈烺點了點頭,“還要勞煩兩位王公公,幫我看看陛下何時召見。”

    “殿下請在偏殿稍坐。”王之心笑道:“老臣這就去看看。”

    文華殿左右有本仁殿和集義殿作為配殿,還有個跨院叫傳心殿,是經筵開始前祭拜孔子的地方。朱慈烺小時候有段時間就是在本仁殿讀書,如今故地重遊倒是也有些意思。隻是他還沒來得及進去,就聽聞班號聲響,原來是皇帝結束了麵對,首輔陳演要準備出宮了。

    不片刻,王之心又轉到朱慈烺麵前,道:“殿下,陛下有旨意,請您在主敬殿入見。”

    朱慈烺點了點頭,心中卻有些疑惑。主敬殿是文華殿的後殿,一應規製與文華殿相仿。就功用而言,一般是崇禎聽完講課之後接見大臣的地方。既然文華殿能用,崇禎一般很少去主敬殿,可以免去搬來搬去的麻煩。

    天子哪怕上個廁所,也是十分複雜的事啊!

    朱慈烺沿著穿廊信步到了主敬殿,門口自然有大漢將軍、內侍把門通傳。等傳來召見的傳報之後,朱慈烺才能一本正經進去,絲毫不因為是皇帝的長子就有什麼特別待遇。

    這就是禮,將人分門別類。

    再見到崇禎的時候,朱慈烺頗有些不習慣。

    雖然只是不到一個月的分別,但剛過而立之年的父親就已經頭生白發,在昏暗的燭光之下顯得蕭瑟老邁。

    崇禎例行節儉,乃至於宮中燈火蠟燭都要嚴格控製。只有接見大臣的時候,才會點得燈火通明。

    如今只是見自己兒子,光線自然就弱了許多。

    朱慈烺上前問安,餘光掃過崇禎的衣袖,隱約露出的中衣袖口已經發毛,不知道這件衣服穿了多久。世人都知道天家奢華,內衣中衣都是每日換新的。到了崇禎繼位,每日更換的衣物變成了三日一換,後來又成了五日一換,最後到了不穿壞不換的地步。

    想到這點上,朱慈烺對崇禎又有些感念。皇帝如此節儉,但是對於太子和其他皇子公主,崇禎卻沒有絲毫克扣的意思,仍舊過著世人難以想象的奢華生活。

    “我兒在外還習慣麼?”崇禎嘴唇蠕動,終於還是問出了最不想問的問題。他無數次覺得自己應該以軍國大事開口,但看到兒子稚嫩夾雜著成熟的面龐,終於還是情不自禁露出了“小婦人之態”。

    “兒臣在外一切安好。”朱慈烺應道。他突然覺得自己應該加入一些“感動”,但數十年的思維慣性讓他很難找到“感動”這種情緒。大腦給他提供了許多有力的思維武器,讓他在記憶力和邏輯能力上遠超常人,但同時也剝奪了許多感性的東西。

    崇禎點了點頭,漸漸恢複了帝國主宰的一面,道:“定國公和英國公舉薦你接掌京營,你可知道了?”

    “兒臣日前拿到那封啟本。”朱慈烺道:“隻覺得勳臣所薦似有些唐突了。”

    崇禎面露讚賞:“人貴有自知之明,你能知道自己有所不足,這是極好的。朕常與你說桀紂隋煬的故事,難道是他們的天資不好麼?非也,恰恰是天資太好,所以剛愎自用,這才斷了國運。”

    朱慈烺垂下頭,不讓苦笑流露出來。這些話原本是至理名言,偏偏由一個剛愎的皇帝說出來,實在太有反諷意味了。

    “不過朕還是希望你能去京營撫軍。”崇禎略有所思道:“國朝京營從來都是從內帑出糧餉,等若天子親軍。然而一直交在勳戚手中,如今看來那些勳臣實在有負我家啊!朕聽說你的東宮侍衛各個英姿矯健,令行禁止,頗有強軍之貌,看來你手下也有能人相助,不如就將京營給你,若有所成也正好派上用場。”

    朱慈烺得了皇帝的首肯,自然是十分高興,至於再一次被父親小瞧,這已經是意料之中的事了。他道:“父皇陛下,兒臣此番出宮,果然得到了忠義之士效命相助。而且成效也是顯而易見,京師市麵已經漸漸恢複,鼠疫之劫也算是過去了,只不知道該如何嘉獎他們。”

    “天家嘉獎,無非富貴二字。”崇禎教道:“不過你要記住,獎賞過重則生跋扈,獎賞不足則有怨望,其中分寸還是要好生掂量。帝王禦下之道,最好便是令其飽而不足,這才能始終效命王事,也是保全良臣的辦法。”

    崇禎頓了頓,又道:“不過死者哀榮不妨多給些,一來讓生者知道天家仁厚,二來也算是君臣一場。”

    “兒臣明白。”朱慈烺知道崇禎指的是成國公一事。

    成國公家裏爆發的鼠疫狂烈,非但闔府上下沒有一人逃過此劫,就連進去防疫的東宮侍衛都死了好幾個。周皇後當時聽了外面的傳聞,當時便暈了過去,還好後來又有人說東宮雖然去了成國公府,卻安然無恙,這才好些。

    “成國公之事,可不能再有下次。”崇禎突然道。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3-23 12:57 PM

七十四章 將軍韜箭射天狼(七)


    朱慈烺一愣,暗道:莫非父皇收到了什麼消息?那他知道我收了多少銀子麼?是否要分一些出來?算是首肯了麼?

    瞬息之間,朱慈烺腦中已經轉過了千百個彎道。

    “千金之子尚且坐不垂堂,你是國本,怎可以輕入險地?”崇禎滿臉責怪道:“你母后為這事急得都暈死過去了。”

    “兒臣不孝。”朱慈烺心中一鬆:原來皇帝不知道啊!

    “而且你是為了彰顯天家體恤功臣,但外麵卻有人散播謠言,說成國公府上本沒有鼠疫,是你借鼠疫之名,行屠戮之實。”崇禎言辭中頗有些氣憤。

    任何一個做父母的,都本能相信自己的兒女是自己小時候的翻版。所以小時候認真讀書的父母,絕不相信自家孩子會逃課;小時候循規蹈矩的父母,絕不相信孩子會結交地痞無賴;小時候彬彬有禮的父母,絕不相信孩子會目無尊長,汙言穢語。

    崇禎小時候就是個文青種子,喜歡讀書,研習經學。朱慈烺在宮中時,也是一副好學不怠的模樣,簡直是崇禎的翻版,這讓皇帝怎麼可能相信太子會做出如此喪心病狂的事來?

    誰能想到朱慈烺是兩世為人,並不甚肖當今天子。

    “朕已經命東廠暗中查訪,誰敢說出這等喪心病狂的話來,絕不能姑息!”皇帝龍威迸發,果然氣勢淩人。

    朱慈烺微微搖頭道:“父皇陛下,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有道是:日久見人心,何必亟亟自辯呢?若是有人因此而獲罪,千載之下,未必沒有好事之徒穿鑿附會,說是天家心虛。”

    崇禎細細打量了兒子一眼:“你就是太過仁善。當知人心險惡,不可盡信於人啊!”

    “兒臣明白,”朱慈烺點頭道“只是這事還是揭過不論了吧,更不當在國事紛雜之時興起大獄。”

    崇禎深吸了口氣:“既然你這麼說,朕就姑且饒過那些奸人。”

    “多謝父皇陛下,”朱慈烺笑道:“其實這謠言也是在中傷成國公。看成國公遺表當可知道,朱純臣實在是深明大義,坦蕩無私,堪稱楷模。因他捐資而活的百姓也會感念終身的。”

    “你說得有理!”崇禎似乎得到了啟發:“將朱純臣的遺表明發邸報,讓天下文武都看看!”說罷,他又想起了自己勸募的失敗,強笑著問太子道:“慈烺,上回你入宮所言的善芽,如今長出幾寸?”

    朱慈烺記得父皇陛下是許過諾言的,只要他能拿到多少民間善款,就從內帑撥付等額的錢糧。如今不說從成國公那邊拿到的黑色收入,光是賬麵上的捐款,就已經有了二十多萬兩了。這筆數目是如今內帑的總數,真要是報出來,堂堂大明皇帝只能食言而肥,或者忍痛割肉。

    “如今舉城工商民等無不樂捐,兒臣用這筆善款非但可以防疫賑災,甚至還有餘額編練京營。”朱慈烺大方道:“父皇就不用從內帑另發餉額了。”

    崇禎以為太子死要面子,笑道:“窮人是沒錢捐助的,富貴者卻大都不仁,誰肯給你?你要在朕面前硬挺,回頭可就得勒緊腰帶了。”

    朱慈烺並不是被人一激就吐口的人,不過事已至此,總是讓父親小瞧也不是辦法。即便不用擔心父親忌諱,那麼展現一下自己的能力也是獲得信任的必要手段。

    不過皇帝的顏面還是要顧及的,否則就不是會不會做事的問題了,而是會不會做人了。

    朱慈烺道:“兒臣頗得手下助力,這賬目的事繁雜說不清,還是命人取來,父皇親自過目吧。”

    崇禎點頭許可。

    朱慈烺這才命人傳話出去,讓姚桃帶著善款賬冊入宮。

    從東宮外邸到文華殿倒是不算太遠,崇禎與朱慈烺父子正好就練兵心得進行一番探討。崇禎雖然是文藝青年屬性,但確實練過內操,想用大內上萬太監編練出一支新軍。不過從這些“新軍”取用火藥動輒導致爆炸的問題上,多少就能一窺其實力。

    沒有嚴明的軍紀,沒有製度化的操典,不將戰術動作分解,不制定必要的器械維護規則,怎麼可能練成一支強軍?

    不過既然是皇帝,多少都是有點特權的。比如自己練兵失敗,卻不妨礙他指導太子該如何練兵。

    朱慈烺認真讀過戚繼光、徐光啟等人的兵書,自從到了東宮外邸之後,更是親身實踐,每天聽取十人團的報告,了解士兵的心理動向。就練兵經驗而言,朱慈烺絕非紙上談兵之輩。不過作為兒臣,皇帝說的話還是得附和的。

    既然有人能用偉人的思想來指導西紅柿育種,那麼皇帝的金口玉言肯定也有其用處!

    朱慈烺終於等到姚桃帶著賬冊進來,親手進呈禦覽。

    姚桃先送進來的是總賬,至於分類賬、日記賬都在外面一箱箱候著,以備皇帝垂詢。

    崇禎倒是沒有那麼多想問的,他被總賬上的數目驚呆了。

    “怎麼……怎麼這麼多!”崇禎望向朱慈烺,有些疑惑。在他勸募的時候,勳貴們肯捐個千把兩銀子已經是很給面子的了,即便如此也要讓他板起臉當惡人,還要承受那些勳貴們的嚎哭叫苦,仿佛奪了人家性命一般。

    為何太子出馬,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竟然能夠募集到二十餘萬兩!

    “這其中,主要原因是可以抵扣稅款吧。”朱慈烺謙虛道:“恐怕戶部會因此少收不少稅額,等於是父皇陛下提前截取了商稅給兒臣賑災。”

    崇禎猶自將信將疑,就算商稅也不可能這麼多吧。

    光是抵扣稅款當然不可能收到這麼多錢。

    關鍵還是在於成國公府上的鼠疫。

    有道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這話說得實在精辟。

    京師之中有人堅信成國公府上的確爆發了大鼠疫,被東宮以太微星君的神通遏止,保全了整個北京城。自然也有人自以為聰明,傳播“謠言”,說這是太子打家劫舍,借防疫之名行劫掠之事。

    相信前者的人,會出於敬畏捐助銀兩。

    相信後者的人,會出於恐懼奉上銀兩。

    反正銀子上不刻字,賬面上也不會寫捐款者的心理獨白。崇禎皇帝當然也就不能明白其中道理。

    很快,即便市井小民也發現了一個現象:凡是銀子捐得多的,青衫醫總會額外在他家府外多撒石灰,其家中自然平安無事。而那些吝嗇不肯捐錢的富貴人家,即便用石灰鋪路,還是難逃鼠疫爆發。

    一時間,京城中處處有童謠傳唱:

    “要得活,多捐銀,一場功德救身家;

    此時舍不得黃白物,瘟神上門哭不及。”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3-23 01:02 PM

七十五章 將軍韜箭射天狼(八)


    崇禎最頭痛的事無非就是東虜西賊。

    以他的認知,只要有銀子就能養兵禦敵,天下太平。故而大明根本的問題是在銀錢上,如今看到兒子出宮不到兩個月,已經能夠自給自足,乃至於有多餘的錢編練京營,實在是欣喜得不知作何言語。

    朱慈烺很清楚自己的功績關鍵在什麼地方,正是:禦下。

    作為一個天然的上位者,未來帝國的皇帝,無論是過目不忘還是算無遺策,這些都不是最關鍵的才能。只有表現出駕馭人才的能力,才符合他一國儲君的身份。

    因此上,朱慈烺對父皇道:“兒臣能有些許功績,都是上下一心,能才效命的結果。其實兒臣不過中人之姿,忠貞之士因為陛下尊威,才肯為兒臣一介孺子效力。”

    “這也是你禦下有方,統禦有德。”崇禎果然得意道:“我兒當知,唐太宗曾言:天下英才皆入我彀。此方是聖天子之言!”

    崇禎對唐太宗的推崇是有目共睹的,就連書法都臨摹唐太宗,至如今寫出來的禦筆果然也有七八分唐太宗的意味。

    欠缺的那三兩分,便是剛烈之氣。

    崇禎長於深宮婦寺之手,怎麼可能理解戎馬一生的唐太宗?

    “兒臣一定牢記在心,不敢須臾忘記。”朱慈烺應道。

    “才能者不可以庸俗之輩待之。”崇禎教導道:“若果然有才能絕豔之輩,你大可給個六、七品官,再越級加個散官,便是足夠的恩典了。朕明日知會吏部,讓他們優先任免你提的任選。”

    “是,父皇陛下。”朱慈烺不悲不喜道。

    “吏部尚書李遇知清廉奉公,當初先帝誇他是個‘勞臣’。”崇禎帝臉上浮出一層笑意:“他歷任四朝,宦海沉浮,難得的是不改本心。你可以與他多親近,但不可直呼其名,要稱先生,以示尊敬。”

    “兒臣記得了。”朱慈烺並不覺得崇禎說話囉嗦,實際上若是皇帝懶得囉嗦,那才是麻煩。

    父子二人在主敬殿說到夜深,坤寧宮派人來問太子是否還要入宮請安,這才算是打斷了超乎時限的面對。崇禎本想再批閱奏本的,但又極想與妻兒共享天倫,便命了王之心將奏本帶去坤寧宮,若是一些小事自然就可以便聊邊批閱了事。

    朱慈烺看看時間也晚了,回到外邸未必能做什麼事,找了個更衣的藉口代了一下明日各科室要準備的材料,尤其是京營方面的消息情報,然後才跟著崇禎往坤寧宮去了。

    周皇後等了一晚上終於等來了兒子,對於丈夫的不滿明顯露於顏面。崇禎對此早就習以為常,並不以為忤,自嘲似的笑了笑也就過去了。

    “我兒年紀也長成了,原本我與你父皇的意思是明年給你舉行大婚。”周皇後拉著朱慈烺的手,一臉喜悅道:“不過如今看你防疫賑災做得老成穩練,想著早些辦更好,大約年底就讓你大婚,明年可以緊著你妹妹的大事了。”

    “哦?坤興選的是誰家的公子?”朱慈烺對自己的婚事反倒不怎麼感興趣,反正他知道是寧氏女就足夠了。皇明從來不與貴戚通婚,所以也別指望岳父家能幫上什麼忙。

    說起來,寧氏別幫倒忙就已經不錯了。

    “尚未選定呢,等翻過年去再讓禮官、司儀選個良家子。”周皇後說著,臉上笑顏綻放:“說你的事呢!給你選定的寧氏女,已經問了名,靈台說是大合。”

    《儀禮》曰:“婚有六禮,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

    男家行納采禮後,要托媒人詢問女方的名字和生辰八字,以便卜問吉凶。同時也要問清楚女方生母的姓氏,以分辨嫡庶。時下人多勢利,許多人家在問名時還要問門第、職位、財產以至容貌、健康等諸多側麵。天家倒不需要如此複雜,隻要看著新婦順眼,家教尚可便行了。

    而且也不需要朱慈烺親自送大雁過去,自然有禮部官員代勞,這也算是重生在天家的福利之一吧。

    至於靈台則是與外廷的欽天監對應的內監衙門,同樣負責觀星卜筮,與欽天監一同修訂曆法。而且太子妃的名字和生辰八字肯定不能讓外臣知道,隻能交給靈台的中官來占卜吉凶。

    “哦,好。”朱慈烺隨口應道,又連忙補上一句:“多謝父皇、母後費心操勞。”

    “這是人生大事。”周皇後笑道:“說起來,你皇伯母也很喜歡那寧氏女,只看了一眼就咬定她是個乖巧淑德的。”

    “皇伯母的眼光一向是極好的。”朱慈烺順手拍了兩位皇後的馬屁。

    然而周後還是發現兒子對大婚的事興致缺缺,被掃了興頭,本想再說兩句,皇帝陛下卻已經忍不住打了個哈欠。這種情形之下,她也只能說:“我兒早些回去休息吧。”

    朱慈烺頓時精神一振,起身向皇父皇母告辭,打起儀仗往端本宮去了。

    太子剛走,周後便越發覺得不爽利起來,拉著皇帝丈夫問道:“我兒都十五了,尚未經人事麼?”

    崇禎臉上頗為尷尬,道:“這事難道不是該由國母掌管麼?”

    周後這才醒悟過來,連忙命人去傳召太子身邊女官過來問對。

    姚桃作為正七品司正跟在太子身邊,本來就該主動過來彙報工作,之前剛與劉姑姑說完,沒走出多遠便被人追上了。太子對此倒是十分體諒,二話不說便揮手放人,只是關照了一句:“別讓母後擔心。”

    “臣明白。”姚桃自豪道。

    宮中等若姚桃的娘家,現在偶然回宮,能夠在娘家人面前掙點面子終究是人間喜事。追來通傳的那女官聽到姚桃自稱以“臣”,瞬息之間態度就熱絡了許多,再不是一副公事公辦的面孔。

    姚桃回到坤寧宮,向皇後見禮,等候垂詢。

    周後開門見山,問道:“東宮可有人服侍了麼?”

    姚桃毫不見羞澀,道:“東宮尚未召人侍寢。”

    周後微微皺眉,道:“明年東宮就要大婚了,怎麼還不知道派人服侍?”皇子的性教育從來不局限在圖冊上,必定有專人侍寢,耐心細致地手把手教授。

    姚桃無奈道:“奴婢也曾進言殿下,無奈殿下一心奉公,不喜女色,又以傷身為托詞,奴婢也不好再說什麼。”

    聽聞兒子不近女色,保全精神,周後還是很高興的。她只是喜中略嗔道:“即便再衛道學,也得留下子嗣煙火才行。如此,宮正不要忘了再派個女官過去,專司東宮起居之事。”

    劉氏連忙出班,口稱領旨。

    姚桃患得患失,心中只不知誰會來分她的權。不過再轉念一想,自己是太子殿下的賬房先生,無論那位掌起居的女官再得寵,終究不能在公事上與自己爭權。如此想來,姚桃很快便恢複了鎮定,行禮告退。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4-5-8 04:38 PM

七十六章 將軍韜箭射天狼(九

  天家生活是當前這個世界上最標準化的工程。

  無論朱慈烺住在哪里,用的都是一樣的被褥,一樣的沉香,一樣的飲食,就連每天新換上來的內衣褲都是一模一樣的。

這讓朱慈烺醒來時恍惚間以為自己還在外邸,只是看到了窗口的樹枝才想起昨晚是宿在宮中的。

  宮中生活繁瑣復雜,從一早上開始,朱慈烺就要跑三座宮殿去請早安,問長輩起居是否安康。雖然是套路式的對話,但必須問出真心誠意的孝敬來,也算一樁比較艱巨的任務。

  然後是用早膳,雖然樣式比外邸多些,但吃飯的時候有人在身邊演奏莊嚴肅穆的音樂,多少有礙胃口。

  等一早上該做的工作做完,朱慈烺在外邸安排的整軍軍議已經要遲到了。

  這次軍議的主要議題是各級主官的任命,然後確定軍銜,統一配銜。軍銜由內監銀作局負責打造。

士官軍銜以兩柄長刀交叉,下方飾以代表一到五級的橫杠。其材質用黑鐵打造,嵌在包布紙板上,最後固定在鐵甲上。

  尉官的肩章用青銅打造,根據上中下之分各有三至一枚代表啟明星的銳角十字星徽,中間橫穿一條直杠。

  到了校官一級,肩章的金屬材質用的便是白銀,由兩條橫杠將星徽夾在中間。

  雖然還沒有將官,但公布出去的肩章樣式和材質卻是讓人心生向往。

一旦晉升到了將官,肩章上便是一條黃金打造的團蟒。若是做到了上將軍,兩肩各擔三條四爪蟒龍,光是黃金的分量就不輕。

  “嘖嘖嘖,真不知道肩上擔著金子是怎麼個滋味!”王碼夫因為體測成績好,又有兩名上官保舉,這回升了百總,也有資格參加軍議了。

  肖土庚坐在他身邊,斜眼看著以前的屬下,腦中仍舊還記得當時王碼夫一臉怯弱地光屁股坐在床上,一副被他吃得死死的模樣。

  王碼夫雖然與肖土庚平起平坐了,但他這個局的百總與老上司的那個百總不能同日而語。誰都知道,肖土庚殺了個主事之後,被派去了安民廠。如今有消息靈通人士更是說,肖土庚那一局要盡數劃歸在神機營,肖土庚本人更是可能要連跳兩級,成為千總。

  見肖土庚不說話,王碼夫自嘲地嘿嘿一笑,道:“肖大哥這回恐怕要授個上校千總了吧?”

  “都是沒影子的事。”肖土庚抑制著自己內心的喜悅,強裝出一副云淡風輕的模樣。

他心中雖然早已經波浪滔滔,但看看前面穩坐如同山岳的蕭陌,肖土庚就仿佛找到了榜樣。

  ——那才是真正的大將軍!

  肖土庚心中欽羨,輕輕轉動腳跟,將雙腿分得更開些,看起來更加具有威勢。

  “肖大哥,太子怎麼還不來?”王碼夫伸了伸脖子。

  “閉嘴!”肖土庚壓低了聲音,坐得更加堅挺了。他一直在看蕭陌,發現無論左右如何跟他耳語,蕭陌都是靜靜端坐,紋絲不動,不由更多了一層傾慕。如果傳言屬實,他也會成為蕭陌那樣大官,這點上必須學來。

  當初肖土庚在礦上帶著十幾個弟兄,只覺得管人實在是件很簡單的事。只要你夠兇夠狠,懂得比別人多,別人自然服你。到了東宮侍衛營,他才知道,原來畏服不如敬服,要想鎮住成百上千的人,只有靠人敬服。

  太子殿下就從來不曾黑過臉,但是大家對于殿下卻都是打心眼里敬服。無論殿下發布了什麼命令,只管去做就絕不會錯!肖土庚心中無比堅信,同時也相信太子的確是星君駐世,否則為什麼那些忘恩負義背後說太子壞話的人,都染上了鼠疫呢?

  肯定是他們心中不誠,失去了太子殿下的庇護,這才會被瘟神上身。

  肖土庚突然想起最近營中多了一些道士,勸人信道,幫人畫符,說過好多故事。他覺得軍營之中讓道士往來很是不妥,因為以前礦上都不準僧道靠近,何況軍營?

  但又有人說這些道士都是秉承天命來的,太子殿下特許他們在軍中傳教,還允許他們成為軍醫,他這才不再抵觸這些道士。

  不過這些道士也的確有些門道,將之前訓導官都沒法解釋的事說得一清二楚,雖然訓導官對此很不滿意。

  肖土庚悄悄轉動目光,發現在堂上一角還坐著幾個身著青衫的儒士。

他們雖然儒服打扮,卻是正兒八經的青衫醫。為首那人年近花甲,保養得卻是精氣神俱全,忘了姓俞還是喻,是個很有本事的大夫,只不知他來這里幹嘛。

  “肖大哥,”王碼夫小心翼翼地捅了捅肖土庚,“神機營到底是幹嘛的啊?”

  肖土庚本來已經打定主意不理他,但又被這問題撓得心里癢癢。

他最受不了的就是王碼夫,總是問出一些誰都知道的問題。回答吧,顯不出水平;不答他吧,說不定讓他以為自己也不知道,那豈不是丟人?

  “都說三大營三大營,到底是哪三個大營啊?”王碼夫追問道,“有咱們東宮侍衛營麼?”

  “三大營是五軍營,三千營,神機營!”肖土庚壓抑著喉嚨,粗聲道:“你就沒聽訓導官說過麼?”

  王碼夫無辜地搖了搖頭,道:“我們旗隊的訓導官只會寫寫算算,啥都不懂。”

  肖土庚不由略略得意。局訓導官是內書房出來的小太監,但曾經在御馬監聽差。聽上去像是養馬的馬夫,誰知道在皇帝家,管馬的也管著好幾千的人營伍。

  全靠那個小太監,才讓肖土庚對大明軍制了解透徹,起碼三大營和二十六上直親衛不會搞錯。

  “五軍營是步營,三千營是騎營,神機營專門操練火器。”肖土庚簡單明了,又忍不住道:“各地精銳入京當班稱作班軍,也是歸五軍營管的。咱們沒有騎兵,恐怕大部分人都會分到五軍營去當官。”

  他這話說得有深度有廣度,頗似內部人士,周圍一圈小聲議論的百總們紛紛望了過來,目光中盡是期盼的眼神,希望他再多說些。

  肖土庚心中大為滿足,坐得更正了,嘴唇抿起,一副鐵面不近人情的模樣。

  終於,外面炮響,太子殿下駕到!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4-5-8 04:40 PM

七十七章 將軍韜箭射天狼(十)

  朱慈烺本來未必就會遲到,正好宋弘業送來了三大營的消息,將他拖住了不少時間。也虧得這份消息,沒讓他在今天的軍議上過早宣布接納三大營的事,以免日後出丑。

  如今的三大營,已經只剩一個的空架子了。

  明朝的軍制以軍戶世襲為特色,平時耕種,戰時打仗,寓兵于農,自養自足。

  國朝初立的時候,武職地位高于文職,能夠納入軍戶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絕非誰想入籍就能入籍的。

然而時過境遷,文官翻身,武職沒有了前途,紛紛霸占衛所屯田當起了富家翁。那些軍戶非但要承擔軍事義務,還成了軍官的農奴,要為衛所官們種地納糧,苦不堪言。

  如此一來,逃籍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事了。

  衛所制度是大明軍制的基礎,逃籍多了,小到衛所,大到都司,乃至京營,直接面臨的問題就是兵源不足。

若是平日倒沒關系,反正糧餉是按照足額發的,士卒越少,軍官分潤的就越多。

一旦到了檢視的時候,軍官們便會從市井中找一批“臨時工”,拿著兵器擺個樣子,走個過場。等上官走了,這些兵員也就消失了。

  京營之中的軍官多是各位國公門下,聽說成國公一家歿于鼠疫,定國公與英國公又奏請天子,要讓東宮太子來撫軍。

他們都是老于世故的油條,當即就從城里城外招羅短工,許以銀錢,一定要盡量足額地交到太子手上。

  只要太子接了手,這些人自然就會各回各家各找各媽,至于空下來的兵額,那就是太子殿下的事了。

  換了識相的外官,會跟著拿一份分潤,安安穩穩度過這一任。

  若是個不識相的,那麼逃兵是在他手上逃的,很容易扣個“苛刻虐下,無德不為眾人所服”的罪名。若是正巧京營又打了什麼敗仗,也可以順勢套他頭上,讓他閑住個十來年,看皇帝能否記得起他來。

  李邦華就是不識相的典型。

  當然,太子是不會犯“不為眾人服膺”的過錯,但“苛刻虐下”卻沒到紅線,完全可以讓士林和民間傳說一陣。

也為日後鋪條路,誰知道將來皇帝會不會更喜歡永王或者定王呢?

  成國公家遭遇滅頂之災後,其他國公貴戚難免有些兔死狐悲的感傷。

而其中源頭便是東宮太子,能換個手段溫和、容易糊弄的太子絕對是一件好事。

  “殿下,若是不將那些臨時頂役的人抓出來,恐怕日後不好向陛下交代啊。”劉若愚憂心忡忡道。

  朱慈烺肯定不會遞出前後不一致的奏報,即便日後有人逃跑,他也只能另外找人補上,等于吃下這個啞巴虧。

一兩個人問題還不到,若是數以千計,那非但是吃虧的問題,更要向外界解釋自己私擴兵額的問題。而這個問題一旦揭露出來,怎麼解釋當初的滿額呢?

  難道承認自己被人坑了一把?

  這豈不是讓人扇了一記耳光,自己還要攝影留念,大肆宣揚麼?

  丟丑都不夠的!

  朱慈烺靜靜坐了一刻鐘,道:“權當不知道這事,收編京營的問題暫且不談,今日先確定軍銜的事。”

  劉若愚提起的心果然放了下去,他見太子說話如此沉穩,知道殿下胸有成竹,那般鬼蜮伎倆已經不用擔憂了。

  事實上,朱慈烺靜坐一刻鐘,並非想著怎麼捉蟲子的問題,因為那實在算不上問題。

  他在想,如何給那兩位不安分的國公一個教訓,讓他們掂量清楚是在跟誰玩這些上不得臺面的心眼。

  不過對方到底是世代國公,軍中朝中多有門生故吏,如今確實不是跟他們硬拼的時候。

從姚桃的賬面上看,如今京師米價和肉蛋價都有不小的上漲,這顯然是因為東宮侍衛營影響到了小范圍的經濟環境。

  那些國公們若是抓住這個機會,順水推舟跟太子打一場經濟仗,說不定還真的會扼住東宮的脖頸,削弱侍衛營的日常供給。

  想到這里,朱慈烺不由提高了警惕,越發迫切地需要找一塊適合自己的根據地,立足根本,這才能生根發芽。相比之下,這塊根據地選在哪里,要比怎麼去更為重要。

  朱慈烺看了看臺上的座鐘,起身道:“先軍議吧。”他將這些問題暫時擱置腦後,換了戎裝,徑自往白虎堂走去。

  白虎屬西方,有征伐之意。

東宮外邸設白虎堂,正是用來召開軍議的場所,一切士卒資料兵書戰冊等物也存在白虎堂的偏殿里,平日非得手持印信方能進來。

  朱慈烺到了門口,示意發炮。只聽得隆隆三響,白虎堂中人聲寂寥,就連大喘氣都不曾聽聞。

  太子一手扶著佩刀,一手虛扶腰間,大步邁了進去。

  眾軍官無不起身肅立,行持軍禮,陳列階下。

  朱慈烺邁步登階,坐在白虎照壁下的主座上,輕壓雙手,示意諸將落座,開口道:“大家對于軍銜之議,還有什麼建言?”

  軍中例行一言之堂,何況收集建言的時候早就過了,此刻誰還會有話要說?

當下沉默一片,朱慈烺微微點頭,道:“既然如此,各階軍官士官,都按手冊上對應軍職授予軍銜。只是有一人要先行授銜,在授銜當日,為諸將配銜。”

  眾人聞言心中紛紛吃驚,沒想到還有人能得如此殊榮。

堂上一角傳來衣衫抖動的聲響。那些都是青衫醫。經過了嚴格軍訓的軍官們,絕不可能犯下這種失儀的過錯。

  “請喻昌先生上前。”朱慈烺站起身,朗聲道。

  喻昌聽了心頭一顫,暗道:今日讓我來參加軍議已經是意外了,怎麼這提前授銜還有我的事?

  青衫醫們紛紛交頭接耳,發出了比之前更大的驚訝聲。

  朱慈烺抿嘴微笑,他就是要讓這種意外深深烙在眾人心底。

  “防疫時,先生衣不解帶十余日,日漸消瘦,真乃妙手仁心。”

朱慈烺開口贊道:“同時在青衫醫中廣施教化,傳授各家秘要,使愚者開智,智者明理,其中功德豈是凡人能知?孤受命撫軍京營,恐怕難避開兵燹,在座諸位的性命恐怕也只在青衫醫一手之間,故而這首勛之榮,非先生不可當得!”

  喻昌連忙拜道:“微臣手無寸功,焉能奪諸將軍之殊榮!殿下捧殺微臣了。”

  朱慈烺毫不理會,振聲道:“此令:太醫院御醫喻昌,提督各地從軍醫師,組建軍醫院,授下將軍軍銜,賜斗牛服。”

  這條令旨中明確了喻昌的本職是太醫院御醫,事權是提督從軍醫師,組建軍醫院,加銜是下將軍,恩典是賜穿斗牛服。

  雖然斗牛服是宰輔蒙恩特賞的賜服,獲得這類賜服被認為是極大的榮寵,但是真正讓喻昌激動的卻是太子殿下賦予他的事權。有了這個事權,他才可以名正言順地推廣自己的理念,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

  再退一步,下將軍的軍銜也讓喻昌激動得不能自已。他很清楚東宮侍衛營的編制,即便說是武臣之中第一人的蕭陌,對應下來也只是個上校,排不到將軍。

而自己連刀槍都不曾碰過,竟然加封下將軍,無疑是太子在兌現當日的諾言,給了他極大的肯定。

  “臣謹遵令旨!”喻昌見令旨明發,不能再推辭,只得噙著激動的淚珠,接旨謝恩。

  一干武臣看得心跳,但誰都不敢眼紅。是人都知道刀槍無眼,日後真要上戰場,肯定要指著軍醫救命。反正這些軍醫手中沒有兵,又不會搶功勞,虛應著對他們客氣些也是應該的。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4-5-8 04:43 PM

七十八章 將軍韜箭射天狼(十一)

  “陌哥兒!”單寧從軍議中出來,意氣風發,見了蕭陌,由衷生出一股熱情來。

他們這些錦衣衛大漢將軍過來的東宮老人,大多以蕭陌為馬首。

一則是蕭陌眼光的確獨到,二來是欽佩他敢想敢做,如今已經是軍中要員。

  三個軍部之中唯一的一位千總,前途真是不可言說。

  “寧哥兒。”蕭陌回著單寧,臉上的肌肉卻沒什麼變化。

  單寧與蕭陌並肩走了兩步,道:“陌哥兒,好些日子沒有喝一杯了。有舊識要在春滿庭慶祝一番,何不一起去湊湊熱鬧?”

  蕭陌抿了抿嘴唇,問道:“都是侍衛營的麼?”

  “也有不是的。”

  蕭陌一副了然在胸的模樣,笑道:“我就知道。那些人多半要來投石問路,恐怕是想在京營里撈個職位。”

  單寧心中一動:他何嘗不是想在京營的武職里撈個實打實的職位?這回授銜,太子殿下給他這位作訓官正了名,算是真正的總作訓官了,不過軍銜評定的卻是中校。單寧自認自己並不比蕭陌差太多,一樣是將門世家出身,低這麼一級實在有些不甘。

  何況左軍部的千總還空著,這位置難道是留個周鏡的?自從實打實要防疫開始,那位國舅爺就已經很久都沒出現了!

  “陌哥兒,我還是想在司局帶兵。”單寧道。

  蕭陌知道單寧的心思,任何一個有些雄心的人,都希望能帶上自己的親隨弟兄縱橫沙場。雖然單寧在訓練場上風頭無二,但終究有種替別人做嫁衣的感覺。

  當初他自己就是這樣,所以死乞白賴也要回到司局帶兵。

  “寧哥兒,這事你越找別人越沒用,得自己去求殿下。”蕭陌誠懇道。他左右一晃,目光已經掃過了周邊一圈,見沒有旁人,方才低聲道:“你沒看出來麼?殿下看重咱們這些武職,事權放得極大。”

  單寧點了點頭。在東宮侍衛營最大的感覺就是“說一不二”。

無論做出的決策正確與否,殿下都會維護軍官的威嚴,就算懲處那些不自覺的軍官,也會放在事後。這種信任實在有種讓人想豁出命去回報的感覺,與當日在錦衣衛實在是天壤云泥之別。

  “那是咱們這些人都認準了東宮是位英主。”單寧道。

  “的確,”蕭陌順著話頭說道,“既然認準了英主,何必再去找別人?那幫翰林動不動喊著自己是純臣孤臣,一有屁大點事就抱團上陣,也不嫌打自己的臉!”

  單寧是個聰明人,一點就透。轉念想想也是,自己已經身為中校了,在侍衛營中算得上位高權重,若是轉職這事還要找別人出頭,豈不是拉幫結黨?

  “多謝陌哥兒。”單寧由衷道。

  蕭陌嘿然笑道:“這算什麼?哥哥我還有一句話要對兄弟你說。”

  “哥哥請說。”單寧認真道。

  “沒有軍功,什麼都是假的。”蕭陌瞬間冷冽下來:“真要是沙場上過命的交情,喝酒作樂也就罷了。若是官場交際,還是少去的好。”

  單寧一怔,突然發現自己原來已經走差了!

新兵訓練接近尾聲之後,隊列陣型操練越來越嫻熟,體能訓練和對抗演練權重加大。

對於作訓官來說,要費的心力就少了許多,不像剛練鴛鴦陣的時候,得在地上畫腳印和虛實線,好讓新兵知道該怎麼走陣變陣。

  人一放松,過往的陋習和惰性就會反出來。

  單寧心中細細一過,突然發現自己這一個月來,收到的帖子越來越多,出席的筵席規格也越來越高。以前去一趟春滿庭就和過節一般,如今卻和軍中食堂沒什麼兩樣。

  “多謝哥哥點醒!”單寧連忙躬身行禮,背後已經嚇出了一層毛汗。

  蕭陌拍了拍單寧的肩膀:“你我都是從龍元勛,京營整編之事,必然少不了你的,只看你能否把握住機會了。”說著,蕭陌的嘴角突然咧開,給出了個燦爛的笑容。

  單寧只以為蕭陌是在鼓勵他,卻沒想到蕭陌是想起了成國公府鼠疫的那個機會。

  那個機會被他完美地握在了手里,堪稱人生一大亮色。

  只可惜,這抹亮色只能放在心頭醞釀,最後帶入棺材,絕不能與人分享。

  兩人在東宮外邸大門前的拴馬樁上各自取了馬,單寧突然一陣恍惚,自嘲道:“我也是蒙住了。既然不去與那些人交際,不如回職房看些兵書。”

  “我回家一趟,趕晚回來,先行一步。”蕭陌拱手告別。

  單寧回了禮,重又栓了馬,原路返回。突然看到迎面來了一群青衫醫,為首的那人肩上還擔著兩朵金花,在陽光之下閃爍耀目。就算不認識他人,也該認識這兩團金光代表的意思。

  單寧正想回避,突然腦中閃過一道靈光,正是蕭陌剛說的:沒有軍功,什麼都是假的!

  軍功對武將來說就是人頭,對作訓部而言就是操練出能取人頭的士卒!

  單寧健步迎了上去,先行了軍禮道:“卑職中校作訓官單寧,見過下將軍!”

  喻昌被這魁梧的漢子嚇了一跳,聽他中氣十足聲如洪鐘,卻是由衷歡喜。他連忙回禮道:“單長官有禮了。”

  單寧又回了半禮,謙遜道:“卑職掌管侍衛營操練一事,還要請下將軍協助。”

  “長官請說,凡是喻某能做的,必不推辭。”喻昌見單寧不是那種拖泥帶水之輩,更加契合胃口,高興道。

  “敢請下將軍挑選幾個對身體有了解的青衫醫師,幫忙做幾個木人。”單寧道:“在木人上,將周身要害標識出來。好讓兵士知道,打哪里能夠致死,打哪里能夠打暈。”

  喻昌低聲沉吟:“這卻是與外科有關了……是這,如今我們青衫醫對人體也才剛剛開始探尋,堪用者寥寥,待我回去安排一下再給長官答復。”

  “多謝下將軍!”單寧謝道。

“不過這事,”喻昌突然笑道,“若是教人打打殺殺,恐怕那些打行青手比我們青衫醫更加嫻熟些。”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4-5-8 04:47 PM

七十九章 將軍韜箭射天狼(十二)

  喻昌這話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

  論說起來,單寧的生活圈子其實屬于社會中上層,甚至到了權貴階層的邊緣。

喻昌在京中蹉跎,一直是在中下層打滾,對於打行這種黑幫前生反倒更有所耳聞。

  傳說這些專門收人錢財為人消災的青手,一樣是世代祖傳的手藝,非但能立時將人打得內臟碎裂,甚至還能打出暗傷,讓人事後數日才死。

  單寧不需要這樣高難度的延時死亡,但即便是讓人登時橫死的手段,也不是那麼容易學的。就算那些人在社會底層吃不飽穿不暖,也仍舊幻想著有個一兒半女,將自己的手藝傳下去,好歹能混個活路。

  而且更大的壕溝仍舊橫亙在單寧面前,因為打行規矩:不接官面上的活。

  單寧連打行的門路都找不到!

  單寧找不到,不代表太子找不到。他回到職房,連夜寫好《招募青手為作訓官草議》的啟本,讓作訓部的書吏謄抄乾淨,送到了太子殿下手中。

  朱慈烺早就將啟本的格式、內容、用語規范做出了規定,一目十行讀完了單寧的啟本,讓劉若愚當即召單寧入見。

  單寧沒想到只是一天,太子殿下就要召見自己,剛從訓練場上下來,顧不上清洗就趕去了太子書房。

  “你這思路是好的,”朱慈烺鼓勵一句道,“但是太過狹隘。”

  單寧一陣忐忑。

“打行青手既然有這種本事,只要能讓他們傳授技藝,又不將市井痞氣染給咱們的兵士,自然可以收納進來。”

朱慈烺首先給啟本定性,又道:“不止是打行青手。各行各業都有自己的門道,所謂行行有狀元,這狀元無非就是掌握了門道的人。”

  朱慈烺為了充實青衫醫,衙門里的仵作不說,就連市面上的屠夫都招,只要能夠對外科技術有幫助的人,無不是收納人才。

這些人中有些就此踏上了軍醫的行當,有些人拿了銀子回去過自己的日子,總之各取所需,充分利用社會資源。

  “依我看,那些胸口碎大石的,腦袋開磚破木的,也都可以找幾個來試試。”朱慈烺道:“只要貨色真,要錢給錢,要出身就給出身!”

  這些跑解賣藝的人中,多有逃犯、賤籍之人。有時候一個乾淨的出身對於他們的誘惑力,比銀子還要大些。只要有了出身,他們就能重新過上安穩的日子。這對於農耕文明的子裔而言,無疑是極具吸引力的事。

  “卑職明白!”單寧胸中鼓蕩。

  “做個預算上來,先領了銀子再去辦事。”朱慈烺剛開始推行預算制度,也算是防微杜漸,以免下面人辦事自己貼錢,最後弄得一筆亂賬。

“多謝殿下!”單寧大聲應道,重重捶胸作禮,在皮甲上發出砰地一聲響,退了出去。

  如今朱慈烺手中有的是銀子,缺的就是人才。

雖然他已經從難民營中將孤兒收攏起來,在原成國公府開創義塾,用訓導官去教育這些孩子,但人才的收獲期往往長達十年二十年,根本無從緩解眼下饑渴。

  不過好在朱氏享國二百五十余年,期間固然有荒唐的皇帝,卻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殘虐暴君。

此時處處顯出氣數已盡的徵兆,卻也沒有到眾叛親離為人唾棄的程度。只要開出符合市價的工錢,還是有一大票人願意為東宮出力的。

  就如財務科最近來的幾個老賬房,都是給東家干了一輩子的高手。原本他們也不忍心辭別東家,東家更是不肯放人。

朱慈烺派出了吳偉業,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讓這位榜眼說盡好話,人家才肯過來幫忙。

  而且也的確是立竿見影,這些干了一輩子的老賬房,對於新式記賬法上手極快,一眼就能洞明其中深意。

對於老式的流水賬,更是比宮中女官熟稔得多。有了這幾個寶貝坐鎮,朱慈烺終於得以推行會計出納分離制度,也有了基本的人力資源去培養下面的梯隊。

東宮外邸看起來一切井井有條,效率飛轉,可誰能明白其中蘊藏了多少管理學思想!

  ……

  宋弘業坐在職房里,小心翼翼地封好了一個信封,打上蠟封。

  這信封里裝的是京師附近府縣有名的打行青手,多是聲明在外,有些甚至背了好幾條人命。照太子殿下的要求,也只有找到這些人才算是交差。

但這些人對官府的忌憚之深,卻是不可能輕易拋頭露面的。

  這個小信封很快就送到了朱慈烺手上,抄錄之後轉給了單寧。

  單寧帶著人跑了兩家,連個影子都沒看到,不由氣惱。他的這番無用功自然也落在了宋弘業眼里,除了笑一聲“理所當然”之外,宋弘業也沒其他辦法。

  哪有見了貓還不逃的老鼠?

  為了幫助一個跟沒有什麼交往的人而暴露自己,宋弘業是肯定不會去做的。

  宋弘業坐在官帽椅上,從檻窗外射進來的陽光落在書案上,帶來一股暖煦的味道。這些年越來越冷,八月時節能有這般溫潤的日子已經越來越少了。

  是啊,已經到了八月,馬上就要中秋了。

宋弘業心中感嘆一聲,正想著給家里置辦些什麼節貨,突然想到了一件算不上吉利的事。

  秋決。

如果別的老鼠能跑,那有一頭被關在籠子里的老鼠就可是想跑都跑不掉。

宋弘業想到了那頭“老鼠”,身上仍舊免不了有股子寒氣。他提筆在硯臺里蘸飽了墨,在紙上抹了抹,寫下一個人名。

  閔展煉。

  寫完這個名字,宋弘業突然覺得有些荒唐。這人十年前倒是聲名卓著,被關在地牢里整整十年,恐怕早就成了廢人了吧。他將宣紙團成一團,扔進了字紙簍里,重重靠在椅背上,腦中一片空白。

  閔展煉這個名號放在十年前,絕對是京師地界上響當當的一個。許多住在貧民窟里的老百姓,或許不知道現任順天府尹的大號,但絕對不會沒聽說過閔展煉,以及他的綿拳功夫。

  宋弘業作為兵馬司的地頭蛇,當然沒有少聽說這個名字。與這個名字相伴的,常有一宗宗無頭命案,或是內臟粉碎,或是骨骼寸斷。直到一個打行青手反水,供出那些命案都是閔展煉所為,並配合官府誘騙閔展煉落入圈套,方才將之抓獲。

  閔展煉當時倒不曾抵抗官兵,只是束手就擒,不過要想治他的罪卻不容易。雖然判了斬監侯,但每年秋決都不見他的名字,只是成了順天府大牢里的常住戶。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4-5-8 04:52 PM

八十章 將軍韜箭射天狼(十三)

秋決包含了秋審與朝審兩個審判季。

對於那些被地方法司判處斬監候和絞監候的罪犯,每年秋天由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會同諸方有關要員進行重審,奏請皇帝裁決。

秋審之後,每年霜降後十日至冬至,進行朝審。主要對刑部判決的或京城附近的斬監候及絞監候案件中的可疑與可憐憫者,重新加以復核。審斷後,依然呈皇帝裁決。

審判結果分為“情實”、“緩決”、“可矜”、“留養承祀”四類。

只有“情實”一類要交御筆勾除,執行死刑,其他三類都能留得一條性命。

  這是國家“慎刑”的傳統,只要不是罪大惡極判了“斬立決”或者“絞立決”,挨到了秋審和朝審,起碼有超過四分之三的機會留得性命。

雖然從唐宋就有這種死刑復核程序的遺流,但是真正形成法律制度還是在英宗天順年間。

  英宗皇帝是個轉折起伏極大的皇帝。作為宣宗皇帝長子,他第一次登極時只有九歲,年號正統。

  在土木堡之變中被瓦剌人俘虜的那位倒霉皇帝就是他。

這位聽信大太監王振,足以被列入昏君行列的帝王,被南宮軟禁八年之後,聯絡大臣發動奪門之變,再次成為了皇明的至尊。

  這一回,他的年號是天順。

天順帝登極之後,多次反省自己,任用賢臣,尤其展現出仁君的形象。

他擔心秋審中仍有人蒙冤,故而多加出一次朝審。

他還正式終結了嬪妃為大行皇帝殉葬的制度,以及頒布了一系列保護奴仆人身安全的法令。

  然而這位皇帝好心,一如其他政策一樣,終究會被貫穿各個環節的執行者利用。只要買通關鍵,三法司會審中就很容易從“情實”分到“緩決”。

對於當事人而言,那是性命交關的事,對於上位的二三品大員來說,是壓根不會注意到的細節。

  閔展煉就是這樣一個十年來每次都游走在“情實”和“緩決”之間的人物。

也只有這樣,那些看管他的獄吏,刑房的書吏,乃至法司中的推官,才能每年都拿到一筆買命錢。

  閔展煉本身的家底並不豐厚,早經不住層層污吏的敲骨吸髓。

然而他的赫赫聲名並非因為他殺人,而是因為他功夫了得,在家中時收了許多門徒。

有道是窮文富武,那些門徒花了大把銀子來拜師學藝,固然有真心喜歡這技藝的,卻也有不少借著這技藝打下了更大的家當。

這些人與閔展煉有師徒之名,更有父子之義,即便無法將師父弄出去,卻也不會吝惜每年的買命錢。

再加上各方打點,閔展煉在牢中的生活倒是十分滋潤,甚至還收了兩個獄吏當弟子,每日介好酒好飯供著,簡直比在外面還要舒暢。

  單寧拿著東宮侍衛的關防進了順天府大牢,看到牢房里乾淨整潔,陽光充沛,除了手腕粗的牢籠,簡直沒有絲毫壓抑的氣氛。

他又望向那個成名已久的殺人青手,見他面色溫和,年紀約在五十歲上下,渾身清爽,骨骼肌肉松弛柔軟,然而舉手投足之間卻帶出了極大的威勢。

  “囚徒閔展煉,不知官爺此來所為何事?”閔展煉抱拳行禮,聲音低沉沉穩。

  單寧盯著閔展煉那雙白嫩的雙手,忍不住問道:“你就是閔展煉?”

  “正是囚徒。”閔展煉就如同在自己家中一樣,滿是怡然自得。

  “想出去麼?”單寧問出這話的時候,自己也有些不自信。

  “呵呵。”閔展煉微微一笑,身上突然繃緊,用勁一擰,只聽得空中打出啪地一身脆響。他又笑道:“功夫廢了,還是在這里面安穩些。”

  單寧看得目瞪口呆。

  這種擊破空氣的勁力,竟然是功夫廢了!

  “聽說你是王宗岳的弟子?”單寧又問道。

  他來之前曾做過準備,只是有人說閔展煉是王宗岳的親傳弟子,也有說是再傳弟子。

總之他的綿拳功夫跟萬歷年間的那位內家拳大宗師必然有關系。

  “嘿嘿。”閔展煉側過身去,伸手抬臂,復又放下,看那動作就像是將空氣摶成了球。

在單寧眼中,仿佛能夠看到空氣凝結如粥,被這老人玩弄手掌之中。

  閔展煉顯然是用這手段來表明自己的師承,外行人看了只有如墜雲霧。

  單寧略略能看出一些門道,卻說不出個所以然出來,不覺有些心浮氣躁。

他開門見山道:“我是東宮侍衛,如今太子正在聘請教頭。閔先生聲名在外,太子有心相邀。”

  “教什麼?”閔展煉沒有拿腔作勢,直截了當問道。

  “殺人。”單寧干脆道。

  “我這正是古來大將殺敵立功之技!”閔展煉大笑道:“只是,我如今背了好幾條人命在身上,恐怕不方便出去。”

  單寧沒想到閔展煉答應得這麼豪爽,但是心神定下來也就想通了。

閔展煉若是不識相,絕無活過今年的可能。既然有個機會能夠保住性命,搏個出身,何樂而不為?

  “等會有人來放你。”

單寧放下這句話,徑自轉身走了。他帶來的東宮令旨在順天府的功用尚未測試,但想來那位府尹也不會不識相。

  等單寧剛出牢門,陰影中便閃出一個瘦小的身形,湊近閔展煉的牢房,低聲喚道:“師父,您是要借機逃走麼?”

  “逃?”閔展煉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逃能逃出天去?”

  “師父,您不知道,外面已經天下大亂了!”

那瘦小的弟子道:“西面有李闖王,殺了好幾個藩王,說是要來北京過把當皇帝的癮頭。東面的建奴也越發兇悍,光去年就劫掠到了山東!城里人都說:過一天是一天,流賊到門就要開城請進呢!”

  見師父不語,小徒弟又道:“這已經不是私下說的話了,好多人在場面上都這麼說呢!”

  “那豈不正是我輩立功之時?”閔展煉目**光,道:“我跟你說過,你師爺有兩門絕技,你不記得了?”

  “記得記得,自然記得。”那弟子連忙道:“是陰符槍,太極拳。”

  “你以為那槍法是為了幫你練拳的麼?”閔展煉顏色緊繃起來:“反啦!”

  “反了?”那弟子驚疑道:“站大槍樁不就是為了聽出勁麼?”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4-5-8 04:56 PM

八十一章 凍雷驚筍欲抽芽(一)

  拳術是否存在並不值得質疑,需要區分的是真正的拳術與後世小說話本神化了的拳術。

  想人類先民最早就需要和各種野獸作斗爭,為了防身自衛,為了獵取食物,都必須講究技擊之術。

否則沒有爪牙之利,沒有迅捷如虎豹,不講究技巧還怎麼生存?

  乃至於後來人與人爭鬥,部落內和部落外之間發生的戰鬥,更必須研究總結出一套克敵制勝的辦法。

最初時用拳用足,後來又逐漸發明了器械,這都是後代拳術的萌芽。

  拳術入門就是站樁。

  站樁的目的就在于找到身體中源源不斷的勁。這股勁人人都有,自然勃發,否則人的行動就如機器人一般僵硬。

只是因為人心繁雜,就像不會注意自己的呼吸心跳一般,很難發現有這股勁的存在。

  在王宗岳的內家拳中,槍與拳並重,故而以《陰符槍譜》和《太極拳譜》遺傳後世。只是槍在歷朝歷代都是管制軍械,私藏者以謀反論,故而所謂的槍都只有槍桿。

  手托一丈四尺長的槍桿,通過槍桿的顫動,找到自己身上的勁,進而與之達到共鳴,這就是內家拳最為普遍的入門手法。

然而在王宗岳之前的傳承中,大槍卻是武將上陣時用來殺敵的兵器,拳法只是槍法的補充。

  “我年輕時候就有人跟我說:三年拳不如一年跤,一年跤不如半年架。”

閔展煉嘆道:“那都是街頭混混沒搞明白!真法入手,五天就是脫胎換骨!那些花拳繡腿,三五十年都沒屁用!”

  小徒弟聽著激動萬分,道:“師父,我什麼時候可以學拳?”

“你不是已經在學了麼?”閔展煉斜了他一眼,“只是沒教你打法罷了。你要是願意隨我去東宮教侍衛,可以一並學了。”

  “那些侍衛不用學練法麼?”

  “練法是沒止境的,他們要想上陣殺敵,學了打法就夠了。”閔展煉道:“等他們百戰余生,練法也就無師自通了。”

  “原來如此……”瘦小的獄吏微微側首,堅定道:“師父,徒兒願隨您去!”

  閔展煉展顏一笑,當即又來了興致,教徒弟擺起個前虛後實的蹲步,身上一擰,手臂輪出一個半圓,筋膜共振,憑空打得啪啪作響。

  “這就是打法,有個名堂喚作貓洗臉。你每日左右手各五百下,定要做到勁從地起,三日後且再看。”閔展煉收氣凝神,靜坐不語。

  小徒弟不敢多問,連忙找了個僻靜處,依著師父的模樣擺出架勢,一記記手刀劈了下去。別說五百下,才只劈了三五下,便已經渾身發熱,汗出如漿。

閔展煉在獄中收了兩個弟子,其中一個純粹是為了得到照顧,傳些花拳繡腿,讓他在外招搖混個名頭。

只有這個年紀小的瘦弱弟子,才是真當傳人培養。所以別看他教得不多,卻是從站樁入門,一步步堅實走過來的,尋常人只是看個架子,哪里能練出這等效果?

  想到這回要去東宮當教頭,對于世代打行出身的閔展煉而言已經算是躍過了龍門。

想想同族之中有個在衙門當快手堂兄,當年回鄉祭祖就被當個人物似的奉承,如今自己雖然坐了十年土牢,一日之間卻已經翻過身去,高了他不知多少層樓。

  閔展煉其實已經年過六十,功名心早就褪盡,但在祖宗面前掙份虛榮卻還沒看透。

明知晚上有人來放自己,仍舊不免有些期盼,希望能夠早些脫離這個牢籠。

他一生沒有子嗣,前幾年聽說老婆也死了,外面的世界原本被拋諸腦後怎麼也想不起來,現在卻突然一股腦地涌了出來。

  “師父,有人來接您出去了!”一個風風火火的聲音闖了進來,正是閔展煉的另一個徒弟,這里的管事。

  閔展煉站起身,不咸不淡應了一聲,頗有宗師風范。

  兩個徒弟落後半步走在閔展煉身側,送師父出門。

  閔展煉一路都沒有回頭,討一個不再回來的口彩。到了大牢門口的虎頭門下,兩個身穿大紅胖襖,頭戴明盔的軍官已經等在了門口。

  這年頭,如此一絲不茍地身穿戎裝出門的軍士已經十分罕見了,京中只能從東宮侍衛身上能見一二。

  閔展煉目光如炬,一眼就看出了兩人的站姿是操練過的,心中卻是暗道:這站立之法雖然顯得精神,卻已經站死了,斷然發不出力。

真要去做了教頭,還得從行走坐臥教起……只是不知道太子那邊等不等起三個月。

  ……

  “不能等了。”朱慈烺輕輕敲著書案,面色凝重。

  他手里拿著最新送上來的塘報,總理京東、山、永、天津、宣、大屯務的右副都御史周應期上報朝廷:天津大疫,“有一二日亡者,有朝染夕亡者,日每不下數百人,甚有全家全亡不留一人者,排門逐戶,無一保全。”

  “如今京師鼠疫剛剛得以控制,民心正盛,防疫之師正勁,該當一鼓作氣,將天津鼠疫滅于萌芽之中。”朱慈烺給天津鼠疫治理定了基調。

  “殿下,還是靠東宮侍衛營麼?”蕭陌作為武職第一人,起身問道。

  “不止。”朱慈烺手里握著玉如意,輕輕摩挲,“京營我要帶走三千人,天津還有前年組建的城防營,該當一並納入東宮麾下。”

  蕭陌面色不變,單寧卻頓覺壓力極大。

  這麼多新人,光是隊列操練就得花費多少功夫?雖然新近招納的閔展煉能在對陣訓練上幫很大的忙,但那屬于高級課程,與新兵並無太大關系。

  “單寧,我給你一個司,你把他們給我練成兵樣子。”

朱慈烺點名道:“一個月後,我要新兵各個都如那些兵樣子,若是十人中有一個不像,就是你的失職。”

  單寧頭皮發麻,口中發苦,只得起身道:“殿下,時短任重,請先行篩選新兵,不可使病弱混跡其中。”他知道京營潰爛,雖然能有一個司的直轄兵士,但未必能將那團爛泥抹上墻。

  “可。至於京營那邊……”朱慈烺重重嘆了口氣:“到底是天津疫情為重,只好先放過那些巨蠹了,吳偉業。”

  “微臣在。”吳偉業頭垂得極低,他已經發現但凡有丟人敗興的差事,太子便扔在他身上。

說起來則是“不知《詩》,無以言”,東宮上下能背出《詩》的也就只有太子和他這位榜眼兩個人。

  而太子的臉肯定不能隨便丟。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4-5-8 05:01 PM

八十二章 凍雷驚筍欲抽芽(二)

  “你去找徐允禎和張世澤說清楚,只要給我湊齊三千青壯,我就不計較京營空餉的事,否則鬧開了大家都難看。”

朱慈烺敲著如意:“要是敢拿病弱老幼來充數,我就讓這些人天天堵他們家門口要糧餉,別以為我做不出來。”

  吳偉業心中一涼,硬著頭皮道:“殿下,此非君子所為,更非太子所為啊!”

  朱慈烺臉上一寒,並不說話。

  “誰說是太子的意思?”

田存善的眼珠一掃,墊步出班道:“諸位,這是不才日前給殿下的啟本,雖遭殿下斥責,奴婢仍舊以為對付那些人梟巨蠹,就不該講什麼仁義!哪怕被殿下責罵,奴婢也是不肯甘心的!”

  眾人紛紛望向吳偉業。

  吳偉業仿佛被千針萬箭刺得滿身窟窿,心中暗道:既然連背黑鍋的都跳出來了,我還管什麼呢?當下只得道:“微臣這就去拜訪那幾位國公。”

  朱慈烺這次看田存善的目光就溫和了許多,讓田存善頓覺渾身上下暖洋洋的。

  劉若愚將這收在眼里,心中不由輕蔑:你也總算找到自己的位子了。

只可惜,佞臣這條路,一旦踏上去可就回不了頭了。劉瑾、魏忠賢,早就給你立好了榜樣。

  朱慈烺卻不在乎自己手下有佞臣。

  若是全都像吳偉業這樣的君子、詩人,那這世上的事也就沒法做了。

誰聽說過李自成手下有什麼君子?人家照樣打了北京城下,有大把的“君子”為他開門,勸他登極稱帝。

  劉若愚旋即又將目光放到了太子手上把玩的白玉如意上。

  他清楚地記得這柄如意是自己當時奉太子之命,賜給糧商張德隆的。

當時那個糧商十分放肆地接受了賞賜,竟然不知道辭讓,而如今這寶貝又回到了東宮外邸,其中想來另有一個曲折的故事。

  “你先去吧。”朱慈烺對吳偉業道,旋即抬起目光:“所有軍官和姚桃留下,若愚你做堂錄。其他人可以先散了。”

  被點名留下的幾個人紛紛挺直了腰板,待其他人躬身告辭,方才往前換了位置。

  “這次天津大疫恐怕比京師之疫更為兇烈。”朱慈烺道:“武長春。”

  “卑職在。”武長春沒想到自己會是第一個被點到名的,連忙上前應道。

  “此番主要靠的就是你軍法部了。”朱慈烺道:“不要怕殺人,凡是敢違抗防疫戒嚴令的,大可殺之而後報。”

  “殿下,”武長春有些意外,“這回需要軍法官獨自執勤麼?”

  “主要是軍法官帶領下的京營和城防營。”

朱慈烺站起身,旋即拉出一張放大了的皇明職方地圖,讓劉若愚掛了起來,以如意輕點圖上道:“天津是京師出海要道,必須要盡快整肅出來。”

  否則沈廷揚怎麼回來呢?朱慈烺算算日子,那位去江南幫他找地,安置匠戶的四品官,也應該要回來了。

  “我東宮侍衛營要去西邊。”朱慈烺道。

  蕭陌單寧等人紛紛豎起了耳朵。

如今西邊的亂賊幾乎自成一國,尤其是闖賊,甚至據說已經僭稱王爵,開府授官。太子此時提出要西向進兵,絕不是去玩鬧的,多半是要好好干他一仗。

  以東宮侍衛營這麼點人數,想來要收復河南、湖廣那簡直是癡人說夢。

眾人知道太子一向英明,絕對不至于做出這等蠢事。而且太子雖然名為撫軍,實際上只有防疫這一事權,若是擅自提兵西向,即便勝了也未必是一樁好事。

  “如今山陜不穩,河南闖賊勢大,湖廣有獻賊屠掠,朝廷必然要征兵發剿。我身為臣子,豈能坐視?再者上,我軍雖然新練,但軍紀嚴密,日日操練,糧餉充足,此正是沙場建功立業之際,焉能放任此百年機遇不顧?”

朱慈烺朗朗道:“作訓官回去之後,還當加強對抗實操。還有,那個最近招募的閔展煉,到底有沒有本事?”

  朱慈烺對於國術云云並不十分信服。

他前世的生活圈子與國術實在相差太遠,只能從過于發達的咨詢中獲得雲龍一爪的信息,而那些信息往往都是孤證,無法深信。

更有許多騙子,以國術之名招搖於世,被人揭穿,使得到底有沒有那麼傳奇的技擊術成為謎團。

  然而從常理推斷,武將世家的打熬力氣之法應該是有的,否則怎麼可能提刀躍馬鏖戰整日?

別說沙場搏殺,就是後世的職業拳賽,一個回合也不過三分鐘,否則就連職業運動員的體能都支撐不住,何況此時的民兵?

  單寧聽太子問到了點子上,當即回道:“殿下,閔展煉之法卻有成效!而且他與殿下所傳操典,頗有暗合之處。”

  “哦?”朱慈烺的操典可以被視作軍訓大綱,竟然會與此時的拳家暗合,莫非冥冥中真有傳承?

  “閔展煉也對操典深為信服,贊嘆殿下深得‘惟精惟一’之道。”單寧道。

  朱慈烺抬了抬手,止住了單寧的奉承,道:“只說暗合之處。”

  “是,”單寧略一整理思路,說道,“閔展煉也是讓士卒將一個動作反復操練,糾正其發力手勢,非要練到隨心而發,自然而動的程度方才合格。

又讓士卒持槍對刺,使士卒不懼尖銳,加快反應。”

  朱慈烺點了點頭。

  “只是……”單寧略一猶豫,又道:“殿下曾經要士卒們練的身上肌肉,與閔氏練法有些不合。”

“哦?怎麼個不合法?”

朱慈烺對肌肉的了解純粹來自健身房的教練,只知道那些人力量極大,在冷兵器時代應該也算一把好手,照他們的練法練多半沒錯。

“閔展煉說,那樣練出來的肉會死。”

單寧覺得自己好像在說人壞話,連忙追加一句:“卑職也覺得,閔氏之言似乎有理。”

  朱慈烺默然片刻,道:“軍議之後,傳他入見。”

單寧心中並無波瀾,這些日子與閔展煉日夜相處,只覺得此人溫和有度,更似慈祥長者,絕沒有半點殺人惡徒的戾氣。

田存善卻是心中打鼓,暗自道:殿下也真是什麼人都敢見,若是此人心懷不軌,做出忤逆之事怎麼辦?周圍侍衛,有幾個能攔得住他?

  朱慈烺卻不肯相信天家子弟已經成了眾矢之的,會有那麼多忤逆之徒想取他性命。

即便真有人要謀殺太子,也絕不會來自做了十年土牢的江湖打手,而應該是那些朱門高墻豢養的死士。

而且照張洪任反饋回來的消息,自己在民間的聲望還是很不錯的。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4-5-8 05:05 PM

八十三章 凍雷驚筍欲抽芽(三)

  閔展煉沉著氣,一步步走向朱慈烺。

  他很好奇皇帝的兒子長什麼樣,但是常年的內家修行讓他定力極強,一絲不茍地按照禮官的告誡,不敢有絲毫逾越之處。無論有何等強擊之術傍身,他終究是大明的一個草民。

不知是誰人在他心中種下的高下尊卑,如今已經長成了一堵墻。

  “閔師傅。”朱慈烺也一直在打量著眼前這個年近花甲的老人。

看上去只有五十出頭,甚至頭發里都罕見白發。所有他見過的人中,多的是看似老年的壯年,很少見閔展煉這樣看著要年輕十歲的老人。

  再看這位閔師傅的步伐,輕快無聲,整個人就像是彈簧一般,每一腳踩下去就會微微彈起,顯得精神抖擻,隨時都會跳躍起來一般。

以朱慈烺兩世為人的見識,終于相信內家拳果然不是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

  只是能否用於戰陣,那就需要好好問問了。

  他不可能花個八九十年,培養一小撮精兵。

  他要的是量產式的強兵!

  “草民閔展煉,拜見殿下。”閔展煉作勢要拜,身上渾然一體,如同山岳崩塌,讓人擋也擋不住。

  朱慈烺只覺得臉上有風撲來,雙手虛抬:“你是我東宮侍衛的教頭,可以行軍禮。”

  閔展煉已經跪了下去,鄭重其事叩首,口稱道:“草民一介待死之囚,蒙殿下開恩釋放,敢不效命!”

  “起來吧,閔師傅。”朱慈烺早就習慣了眾人的效命誓言,近乎麻木。

他道:“我在深宮也聽說閔師傅是一代高人,正想請教:要練出一個上陣可殺敵的強兵,需要多少時日?”

  閔展煉站起身,躬身謝禮道:“不敢稱教。”又道:“殿下容秉。若是殿下要的是能夠對面拿賊,單挑不敗的強兵,需要三個月。”

  朱慈烺微微皺眉,搖頭道:“我于兵法一途並不甚精通,卻也知道戰陣之上絕非個人武勇可成就大事。故而命士卒操練鴛鴦陣、三才陣,正是想取穩勝之道。”

  “殿下此言已經是兵家至理。”閔展煉應道:“卑職所謂不敗,也是得在團陣互助的基礎之上。只是官軍會列陣,賊兵也會列陣,兩陣相遇強者勝。此便是卑職所謂的強兵。”

  “是我誤會了。”朱慈烺微微頜首,又毫不芥蒂道:“如此強兵只要三個月?”

 “若是殿下要那些以一當十,所向披靡的精銳之兵,只需要兩個月。”閔展煉道。

朱慈烺不由自主往前傾了傾身:“閔師傅莫非是在浪對?為何更為精銳的強兵,操練所需的時日反而更少?”

  “前者誠如目下的練兵之法,”閔展煉大方道,“每日里出操,打熬氣力,持槍對練。等他們學會了力從地起,身鬆肉散,也只需要三個月。這樣的強兵拉出來,等閑已經不會輸人,若是能恪守戰陣,那斷然沒有潰敗的可能。”

  “那閔師傅的練法是?”朱慈烺並不相信超越自然的事,雖然自己生有宿慧,但這並不意味他會改變數十年的世界觀投向神秘主義。否則他絕不該是在內宮苦讀典章,學習文法,努力對固執的父皇施加影響……而應該去找天師大德,洞天福地,修煉符箓金丹之道,展開另一個故事。

  若是這個閔展煉敢說什麼大力丸之類的東西,就可以直接踢出去了。

朱慈烺心中暗暗決定,但看著這幅高人做派,想來他也不會說出那等愚昧的話來。

  “就怕殿下舍不得。”閔展煉微笑道:“第一個月苦練發勁,再愚笨的人也是能練出來的。接下去半個月苦練定式,諸如殿下所編練的刺、抹、勾、挑。剩下半個月拉去沙場殺敵,凡是能活過兩場的,必能以一當十,所向披靡。”

  朱慈烺微微皺眉。這種殘酷的淘汰方式實在有些野蠻,就如有些公司扔掉一半的簡歷,宣布:“本公司不招收運氣不好的人。”

  “沙場之上絕無僥幸!”閔展煉見太子殿下有所不悅,沉聲解釋道:“能活下的,必有能活下來的資本。死了的,必有該死的緣故。就卑職所見所聞,凡是戰死的,只有一半是英勇陣歿。”

  “另一半呢?”

  “因為怕死。”閔展煉鎮定道。

  冷兵器時代的戰場上,意外因素遠比熱兵器時代要少很多,即便有流矢,也不會像流彈那樣莫名其妙奪人性命。

而且一旦兩軍交戰,生死對於單兵而言便只在陣列、技擊術、體能這三個問題上。

  只要敢拼敢殺,陣列不亂,技術合格,知道該刺殺哪個部位,又有超過對手的體能支持,要想打敗仗也是很困難的。

  然而重點就在“敢拼敢殺”上。

  兵法曰:兩軍相遇勇者勝。

  只有勇猛雄壯之軍,才能未戰而先聲奪人膽氣。只要膽氣一弱,身手必然畏縮,陣列必然不固,那麼戰敗也是理所當然的。

  “只要以實戰將怕死的那些人剔除出去,剩下的人只會越來越勇猛。”

閔展煉雖然不曾從軍,卻能從街頭斗毆中總結出軍事理論來。他手下的青手,也是這般操練,只教個三五天便送到街頭去斗毆打架,能撐過一個月的方才算他的徒子徒孫。

  蕭陌、單寧等軍官圍繞在太子兩側,都是頗為信服。尤其是蕭陌,自從被任命為千總之后,對於往年明軍戰事頗為下了一番功夫。他發現了一條鐵律:但凡敗仗,都是因為一點退散而全線崩潰。

  就如松山之戰,原本洪承疇未必沒有翻盤的機會,起碼可以全身而退,偏偏總兵王樸“怯甚”,在突圍前夜率領部眾逃遁,以至於官軍大亂。

其他總兵如唐通、馬科、吳三桂、白廣恩、李明輔等人,馬步爭馳,自相踐踏,最后導致洪承疇突圍失敗,被還困松山,導致松山之戰大敗。

  若是早些將王樸這樣“怯甚”的膽小鬼剔除出去,官兵也未必會敗得那般慘烈。

  ——看來這個老青手還是有兩下子的。

  蕭陌望向閔展煉的時候,更為看重了。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4-5-8 05:10 PM

八十四章 凍雷驚筍欲抽芽(四)

  所謂慈不掌兵義不掌財,這個簡單的道理朱慈烺還是懂的。

  別說如今華夏覆滅的浩劫就在眼前,就算是後世文明社會,為了一個項目投標而累死個把小職員也是常有的事,難道老板和高管會為他們這些炮灰感到惋惜麼?

肯拿出個百分之零點幾的利潤作為獎勵就已經很不錯了。

  “誠然。”朱慈烺點頭道:“不過我還是想看看真東西。”

  閔展煉早就準備好了要在太子面前一展身手,當下只是單純謙遜道:“有道是拳怕少壯,老夫年紀大了,若是獻丑還望殿下海涵。”

  “我不要你親自下場。”

朱慈烺道:“單寧,你從軍中挑出一隊未經閔師傅傳授過的兵士。閔師傅,你也挑一隊你傳授過發勁竅門的兵士。如今雖然時日較短,但勝敗之數應當是個定數。”

  東宮侍衛營的兵士基本素質都差不多,即便入營之後有人資質好些,用功勤勉些,但因為沒有經歷過戰火的錘煉,尚未有本質差別,勝負之數在五五之間。

若是閔展煉果然有些門道,真如他說的那般立竿見影,他操練過的兵士就該毫無懸念的獲勝。

  單寧和閔展煉很快就拉起了隊伍,兩隊各十人的鴛鴦陣分列校場兩邊,中間相隔百十余步。

  朱慈烺站上點將臺,見軍容整肅,不由微微點頭。蕭陌上前請示道:“殿下,可以開始了麼?”

  “開始。”朱慈烺沉聲道。

  蕭陌轉過身,對鼓號手大聲道:“擂鼓!”

  一時間,鼓號齊鳴,兩隊兵士手持訓練用具,迎面對沖。

  只是一個沖鋒,朱慈烺就發現閔展煉那邊的兵士似乎跑得更快些,而且不像對面那般發出鼓舞膽氣的吶喊聲。

  閔展煉一方沖過了校場中軸線,又沖出五六步,方才與對面兵士相接。兩邊用的都是鴛鴦陣,只是將狼銑換成了長槍。

此刻交戰,沖在最前面的閔隊旗隊長手持帶著三角旗的旗槍,搶先一個橫掃,壓住了對面的旗隊長。

  單寧側的旗隊長連忙按照操典規則,退後壓陣,兩側的藤牌手和圓盾手登時壓上,擺出了防御姿態。

  閔隊旗隊長口中含著竹哨,吹出三短哨聲,六個長槍兵登時分成兩組,從左右兩翼包抄上去。

  “鴛鴦陣有這個變陣麼?”

朱慈烺親自畫過三才陣的陣圖,對鴛鴦陣的變陣也算了解,見到閔展煉一側的兵士竟然分兵出擊,不由好奇。

  “殿下,”閔展煉上前道,“這是我將鴛鴦陣展開,稱作雙翼陣,只在有必勝之心時用之。”

  “對方陣列未亂,你哪里來的必勝之心?”

朱慈烺有些不滿,他是個很傾向于程式化的人。對於不能量化的東西,都懷有本能的排斥。

  “對方已經被我方旗隊長壓住了膽氣,我方已經勝了六成。”閔展煉道。

  “只是六成。”

  “而且這些兵士都是我親手傳授的,故而還有三成勝算。”閔展煉臉上浮出一抹得意。

  朱慈烺沒有說話。

  有些人是自信,有些人是自大,唯一能夠檢驗的標準就是實際結果。

  鴛鴦陣並不害怕敵人分兵。很多情況下,鴛鴦陣都要變陣來引誘敵人分兵搶攻。

閔展煉一側的六個長槍兵分成了兩組,每組只有三個人,而對面列陣以待的卻是盾牌手、三個長槍手,還有站在後排的一個鏜鈀手。

  镋鈀是從農具演變來的兵器,為戚家軍首創。此兵器形狀如同馬叉,長七尺六寸,重五斤。正鋒似矛頭,長出兩股二寸。兩旁各有一橫股,有四棱形刃。

  在戚家軍中,每兩名镋鈀手配備三十支火箭。

敵人離遠時,鏜鈀的兩股可以充當火箭架,用來發射火箭。

敵人迫近時,持之殺敵。與敵人兵刃交加時,可以架拿敵械,這種兵器“可擊、可御,兼矛盾兩用”,被稱為“軍中最利者”。

  僅僅從配置和數量上看,閔展煉這側的旗隊長分兵夾擊,已經從勢均力敵落入了以寡敵眾的劣勢。

  單寧親自提點的旗隊長也不是吃素的,當即發出一聲呼聲:“虎!”

  這是戚家軍進軍的呼號,呼虎而進,三虎之後便是沖入敵陣廝殺之時。

他這應對也的確是中規中矩,只要一進,就能割裂對方兩翼槍兵與本隊盾牌手、旗隊長之間的聯系,全面落入自己側翼攻擊面。

  其下轄的鏜鈀手知道該是自己出陣了,當即挺出鏜鈀,就要橫架住對面的長槍。

按照操典,若是長槍刺入鏜鈀三股之間,那就只要用力一絞,借著全身的擰勁就能讓對方脫手。

即便沒有絞得長槍脫手,也只需斜下里一刺,就能扯出一個空隙,讓己方長槍手上前搶殺。

  對面的三支長槍,一支已經被盾牌手頂住,另一支橫掃輕點,正壓住了三竿刺上來的長槍。最後一支果然刺入了鏜鈀手的三股之間。

  鏜鈀手心中一喜,急忙發力。

眼看長槍便要被自己絞落,誰知長槍上突然發出一股韌勁,順著自己絞轉的方向重重一擊。

原本已經轉到了極限的手腕哪里經得住這股額外的力量?鏜鈀手心中驚詫之間,手已經鬆開了。

只聽得哐當一聲,鏜鈀落地,自己目瞪口呆站在原地。

  這邊鏜鈀手落敗,前面的盾牌手也不好過。

  沒有槍頭的長槍點在藤牌上,毫無滯礙地從牌面滑過,卻飛快地從側下方打了回來,重重擊在他的下肋。

幸好藤牌手無論是操練還是對練,都必須穿著鐵甲,並沒受傷。

但若是在戰陣之上,對方用的是鐵制槍頭,這麼一擊也足夠他喝一壺的了。

  左翼攻勢凌厲,瞬息之間已經切入了單寧側的鴛鴦陣。

  閔側的旗隊長再次吹響竹哨,乃是一聲長音,身側的牌盾手抽出四尺長的腰刀沖了上去,對面的鴛鴦陣登時崩潰,再無一戰之力。

  “這幾個兵士,是我們招來的人麼?”朱慈烺指著閔展煉一側的隊形問道。

閔展煉略有羞澀道:“不敢欺瞞殿下,卑職的義子也在其中,平日里也堪奔走。”

朱慈烺點了點頭,問道:“是哪個?”

“是那個絞落鏜鈀的槍手。”

閔展煉道:“鏜鈀被軍中奉為神器,歷來都是力大精銳之人才能充任。只靠新練發勁的兵士,尚不足以與之抗衡,故而我讓義子閔子若與之對抗。”

  “所以右翼只是佯攻?”朱慈烺問道。

  “正是,”閔展煉道:“槍有陰陽,手有虛實,我太極一道便是虛實互變的道理。”

  “你那義子練了多久?”朱慈烺又問道。

“他只是多聽了一些道理,真正的打法也是到了此間才與兵士們一起學的。”閔展煉道。

  朱慈烺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道:“他若是願意從軍,是戰兵把總,或是進作訓部當訓練參謀,都由他選。”

  “多謝殿下提拔!”閔展煉拜謝道。

  “閔先生有千軍之才,泥於市井是國家失人。”

朱慈烺又道:“你若是願意,這教頭便改作副總作訓官吧,單寧恐怕更想去司局帶兵。”

  閔展煉尚未拜謝,單寧已經忙不及地拜道:“殿下知人善任!卑職多謝殿下!”

  “卑職謝殿下恩典!”閔展煉跟著道。

  “說起來是恩典,其實也是國家借重諸位才力。”

朱慈烺擺了擺手:“閔先生,依你之見,這鴛鴦陣可還需要修正?”

  “殿下,”閔展煉道,“拳家常說四兩撥千斤。其中有兩點,首先得有四兩之力,其次是只能撥動千斤之重。

若是敵手有強力者,咱們新練出來的兵士也難對抗,故而戚少保的鴛鴦陣仍舊不可輕忽。”

  朱慈烺見他言辭有度,見識廣泛,非但手底下有真章,就連胸中也有丘壑,心中更喜,道:“如此操典修正之事,就交給閔先生了。兩個月後,恐怕就是生死淘汰之局,到時候有多少弟兄能再見再會,就落在先生肩上了。”

  “卑職定不辱命!”閔展煉應道。

  朱慈烺微微點頭,心已經飄到了陜西。

他手中有一份塘報抄錄,那位心中焦躁的父皇,再次派出使者前往西安,督促孫傳庭的秦兵去河南剿滅李自成。

若是孫傳庭勝了,大明自然安泰;若是敗了,天下就再沒有一支能與李自成抗衡的精兵了。

  除非放棄山海關外的所有土地,將關寧鐵騎調入關中。

根據朱慈烺那點淺薄的歷史知識,也知道未來的走向絕不是秦督孫傳庭再立不世之功。

  而是一個悲劇。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4-5-8 05:16 PM

八十五章 欲破巨浪乘長風(一)

朱慈烺在東宮外邸收到皇帝召見的口諭,收拾好了東西,讓姚桃帶上可能需要進呈御覽的各種報表,打起儀仗往紫禁城中去了。

崇禎喜歡在平臺召見文武大臣商討國事。

這本不算是什麼制度,只是萬歷皇帝不喜歡上朝,於是在建極殿後面的雲臺門召見大臣。

崇禎繼位之後,繼承了這一傳統,雲臺卻不知如何演變成了平臺,錄于正書。

實際上朱慈烺倒是挺喜歡御門聽政這種形式,雖然冬天有點冷,但不用一群人憋屈在建筑物里,空氣流通舒暢,讓人頭腦也清醒了許多。

在前往平臺的路上,朱慈烺遇到了另一位與會文官,兵部侍郎張鳳翔。他對外臣並不了解,尤其像兵部的尚書、侍郎,往往因為一場敗仗就得罷官入獄,運氣好點的能留一條命,運氣不好的直接斬首,承擔戰敗責任。

從崇禎元年至今,不到十七年的時間里,兵部尚書就已經換了十三人。

其中做得最長久的是崇禎五年到九年的兵部尚書張鳳翼,做了長達五年的本兵。

這種高消耗高流動的崗位,朱慈烺也實在沒興趣去跟他們交往。

張鳳翔原本是想回避太子儀仗,但想到京中盛傳這位太子年少而有賢明之姿,老成持重,能堪大事,不由心生一份僥幸,上前自報名號職官,行禮如儀,拜見東宮。

這種超越禮法的行為自然讓朱慈烺有些疑惑,總不能當做毫不知情就一走了之,當下問道:“中樞可有什麼事麼?”明承宋制。雖然沒有樞密院統轄軍事,但仍將兵部代稱為中樞。

朱慈烺不稱呼姓字名號和官職,只是籠統地問“中樞”,意思便是非部事就別耽誤時間了。

所以說禮法就如同一部江湖黑話詞典,換個平頭老百姓誰能知道本兵、中樞、樞臣、尚書……各種稱呼之中暗含的雅意?

張鳳翔卻是一聽就懂,此時卻是退不得了。只能硬著頭皮上前道:“殿下,今日想必是要議論秦督出關之事。”

朱慈烺沒想到這位侍郎倒不是上來拍馬屁的,頗有些意外,臉色卻好了許多:“張侍郎可有高見?”

“豈敢!”張鳳翔微微一縮,又道:“殿下恐怕還不知道,朝廷派了四五位天使,前往陜西督促秦督出關。”

朱慈烺點了點頭,表示自己是知道的。這事就算不上邸報,也會在塘報上出現。如今他手下養了那麼多人幫他收集消息。

還有個自命不凡的狂生徐惇幫他整合這些零散情報,怎麼可能不知道朝廷這麼大的動作。

“殿下,秦督不可出關啊!”張鳳翔壓抑著聲帶,微微發顫。

他不知道自己的解釋能否讓這位太子理解,搜腸刮肚地舉措用詞,誠懇道:“殿下,秦兵乃是僅存的天下精兵良將,皇上只有此一付家當。焉能輕動?”

朱慈烺點了點頭:“秦督坐鎮西安,治轄陜西。

只要練兵務屯,假以時日必能與闖賊一戰。即便只是固守,闖賊一旦東向,則後路不穩,猶然可以牽制闖賊大軍,不讓南北兩京受兵。”

當時李自成在湖南。一心想占據湖廣糧倉之地。張獻忠跑得快一步,搶先占據了武昌,將湖廣納入了自己囊中。

由此上,李自成看似得了河南,占據了中原大地。但也將自己放在了四戰之地。

左良玉屯兵漢上,孫傳庭坐鎮西安,山東等地的勤王兵也將向河南匯聚。看似李自成南下可以打南京,北上可以打北京,實際上卻是哪里都去不得。一旦大軍行動,就有老營被端,糧路被斷的危險。

而這局棋中,最重要的就是陜西!

陜西民風彪悍,歷來是大明抵御蒙古韃靼人的前沿陣地,堡壘關卡密集,易守難攻。

只要孫傳庭在陜西站住了腳,東出潼關則可攻河南,西退漢中則可入巴蜀。是個進可攻,退可守的善地。

如此重要的棋子,目今卻面臨著朝廷的重壓,被迫在兵糧不固的情況下出關作戰。若是勝了,固然可以剿滅闖賊李自成。

若是敗了,大明則連最後一點翻盤的機會都沒有了。

“這事……”朱慈烺搖頭道:“恐怕已經遲了。”

“遲了?”張鳳翔疑惑道:“朝廷若是肯緩命,追回天使,不過是快馬兩日……”

“八月初一,秦督已經誓師出關了。”朱慈烺反問道:“侍郎在中樞,竟不知道麼?”

張鳳翔臉上頓時脹紅,懦懦道:“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朱慈烺勉強笑了笑:“可以讓他們頓兵洛陽,不要激進,等朝廷派出援兵,畢大功于一役。”

“朝廷哪里還有兵可派?”張鳳翔滿臉苦惱,突然綻放開來,望著太子道:“殿下的意思是……只是說有援兵?”

“不,是真的有援兵。”朱慈烺被他逗樂了,笑道:“我的意思是,可以御駕親征。”

張鳳翔默然。

大明的御駕親征自從成、宣之後就成了笑話。

英宗皇帝御駕親征,而有土木堡之變。

瓦剌人圍住了北京城,要求簽訂城下之盟。虧得是明朝的大臣,寧可另立一個新皇帝,也不肯簽訂喪權辱國的盟約,這才讓瓦剌人無功而返。

再後來武宗皇帝親征寧王叛亂,結果連叛軍都沒見到,贛南巡撫王守仁已經綁縛著寧王朱宸濠來獻俘了。

從武宗之後,大明的皇帝已經六世不曾見識戰陣了。

而且當時的京營,好歹還是天下精兵所聚集,保護皇帝的安危是沒有問題的。如今的京營,要想湊幾千青壯出來都成問題。誰還敢讓皇帝親征?

就算皇帝自己提出來要親征,大臣們也得立刻表明忠心,懇請天子以國家為重,由臣子代行。

朱慈烺此刻點出破局之法,顯然是在暗示張鳳翔。東宮有心出征。

劉若愚跟在朱慈烺身邊,聞言面無餘色。他早就知道太子之心不在一城一宮,而是整個天下。

若是真的放出了太子,以東宮侍衛營的根底,用不了一年半載,太子手下就能有一支數萬人。乃至十數萬人的強兵。

張鳳翔終究沒有敢接話,默默行禮退到一邊。

以他的身份,在親征問題上發言實在是太孟浪了。

雖然六部臺垣之中也建議天子親征的議論,但並非主流,都是一些年輕激進的新官人,掀不起什麼大浪,自己站過去也不能影響局勢,徒然辛苦一場。

若是太子殿下提出來,這個問題恐怕就不一樣了。

朱慈烺見張鳳翔不說話。只是嘿然一笑,並不介意,猶自打起儀仗往平臺去了。

襄陽大元帥府。

李自成留著粗黑硬直的長須,身穿一襲藍色土布衣服。

若不是坐在高位,就與尋常士卒並無二致。

世人傳說他自稱新順王,實際上只是訛傳,乃至連朱慈烺那般後世來的人都騙過了。其實他如今並未稱王,只是自封了“奉天倡義文武大元帥”。

在李自成面前圍坐著三個中年文士。乃是李自成麾下的三大謀主。坐在左手邊的是跟隨李自成三年之久的牛金星。

牛金星這個名字看似粗魯不文,卻是闖營中少有的讀書人。

他是天啟七年中舉。崇禎十三年投入李自成帳下,勸李自成“少刑殺,賑饑民,收人心”,頗有當年朱升見太祖朱元璋的風范,很是得李自成信任。

坐在李自成右手邊的中年謀士名叫宋獻策。

原本是個江湖卜士,因為算卦算得準,深得李自成信任,每次大戰之前都要找他卜筮。

此人也是頗有才智之士,常借天意說服李自成采納自己的進言。

相比之下。坐在李自成對面的那位謀士卻是新嫩面孔。

此人留得三絡長須,面如冠玉,身上儒衫乾凈整潔,漿洗得恰到好處。

他是荊襄本地士人,姓顧名君恩。雖然跟隨李自成時日尚短,卻是被李自成視作諸葛孔明一般的人物。

今日李自成召集三大謀主共商要是,自然是得到了一個確鑿的消息:秦督孫傳庭誓師東向了!

“得虧額聽了顧先生的話,已經陸續將大軍調往河南,抵御秦兵,否則這回還真是要被孫傳庭那老賊打個措手不及。”李自成望向顧君恩,感嘆道。

顧君恩謙遜道:“是元帥得天庇佑。學生也不曾料到孫傳庭竟然按捺不住,匆匆出兵。”

李自成自占領襄陽之後,本來志心湖廣,卻被張獻忠搶先占領了武昌。

他只得先剪除了羅汝才和革、左五營,統合了自身政令軍令,這才考慮該如何發展。

當時牛金星建言直上北京,奪取大統,登極稱帝。

宋獻策卻認為先打南京,取江南稅田,修養壯大之後再行北上。顧君恩認為北上過于激進,南下過於保守,為今根本在於陜西。

只有先取關中三秦之地,才能消除北上南下的後顧之憂。

“當日顧先生說朝廷肯定要催孫老賊出潼關,額還有些不信,如今算是服咧!”

李自成撫須大笑道:“既然他出來了,咱們就狠狠打他一頓,把他徹底打服咧,以後見了額就繞道走!”

牛金星和宋獻策成了配角,不願意開口說話。

顧君恩微微笑道:“元帥容秉,學生有一策,可以斷了孫傳庭那老賊的活路。”

“噢!先生快說!”李自成一臉期盼。

顧君恩輕輕抖了抖袖子,目光在牛金星和宋獻策二人臉上掃過,卻仍舊是抿口不語。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4-5-8 05:21 PM

八十六章 欲破巨浪乘長風(二)

李自成在得到牛金星之前,可以說是真正的流寇。他帶著大股流民四處掃掠,殺富濟貧,開倉放糧。

只是那時候他搶了地盤也不會用,留守各地的將軍也的確不向百姓征糧,全是從權貴豪門之家奪取追比。

這種態勢之下,誰都不認為闖賊能夠成什麼氣候,遲早是要被朝廷剿滅的。

然而舉人牛金星到了闖營之後,為李自成推開了一扇窗,讓李自成知道了整個大明社會到底是一種何等的生態圈,自己所屬的位置,以及將要團結的盟友和打擊的敵人。

眼界這東西有時候毫無用處,有時候卻能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

當李自成采納了牛金星的建議,少刑殺,收人心,選派官員治理地方。

由不納糧的口號變成了三年免征,恢復生產,一切都變得僅僅有條,再也不是一窩蜂似的亂撞,這無疑讓他有了奪取天下的底氣。

李自成清楚知道自己的這種變化,故而對于讀書人,尤其是大讀書人,極其禮遇,甚至胸懷敬畏。其後他又招攬到了宋獻策、楊永裕等人,更加發覺讀書人果然是有用,從而由衷不願濫殺。

眼下這位顧君恩就是例子。顧先生的計策從來都是簡單明了,切中要害,言必有中。既然他說有辦法斷了孫傳庭的活路,絕然不會是孟浪之說。

顧君恩也知道文臣之間不同武將。武將只要攻城略地就是功勛,而文臣的功勞卻是“簡在帝心”。

牛金星入營最早,地位鞏固。宋獻策奇計詭謀,托言鬼神,最合農民出身的李自成心意。兩相夾擊之下,顧君恩知道自己要想出頭。

只有在每個計策上都做足氣勢,給李自成留下“非我不可”的印象。

孫傳庭此人從崇禎九年受命圍剿義軍,殺義軍首領整齊王等人,戰功卓著。初時在楊嗣昌手下。因為與楊嗣昌不睦,被嗣昌誣陷,下獄待堪。

後來嗣昌死。天下實在沒人能夠督師山陜,崇禎因為孫傳庭曾俘虜了闖王高迎祥,也曾將李自成打得只剩十八騎逃入深山,這才重新起復,命為三邊總督。

若是能夠一舉除掉這個釘子,顧君恩深信自己在李氏一朝的地位也就無憂了。

“孫傳庭那匹夫,勢必不肯再回去吃牢飯。”顧君恩努力用李自成熟悉的口吻說道:“如今他要出潼關,第一個就是要打下洛陽。”

李自成粗壯的眉毛微微跳動,沒有說話。

“咱們就讓他打。”顧君恩簡單道:“只要有了收復洛陽之功。就足以證明秦兵仍是天下強兵,可以一戰。到時候孫賊就算是想停也停不下來了。”

“對,皇帝老兒肯定要他出兵!”李自成一點就透:“他要不肯就是抗旨。”

顧君恩點了點頭:“我們可以扔些府縣給他,讓他一步步打過來。這其中有好幾層意思。一來他占據的地方越多,就得分兵守衛。既然報了收復之功,等將來咱們再打回來,便是他的罪過。二來,咱們不納糧不驚擾百姓。只搶大戶的錢糧。孫傳庭卻不行。他要收納糧草,就得盤剝小民。把地還給那些大戶,否則他在北京的皇帝就不肯答應。”

這種樸素的階級論讓李自成十分清楚自己的根據就是草民,敵人就是大戶。

他從不奢望跟那些舉人、進士老爺和睦相處,只是單純將他們視作可以宰殺的肥羊。

事實證明殺一家大戶,遠比搶十家小戶有油水得多,既然如此。何必再收糧呢?還可以買個好名聲。

“三來,秦兵都是算陜西人。”

顧君恩看了看眼前這個陜西大漢的臉色:“離陜西越遠就越想家,打成了順風戰,勢必生出見好就收,回家種地的念頭。如此一來。銳氣也就喪了。咱們只要將他們引進來,想怎麼打都成。”

李子辰略一沉吟:“嗯,先生說的有理!”

“元帥,”牛金星道,“河南這些年來天災,赤地千里,大軍在外哪天不是人吃馬嚼?咱們就將地盤讓出去,百姓留給他們,糧食都帶走,看他們怎麼弄!”

“正是,”宋獻策附和道,“如此一來,天怒人怨盡由他們背了,正顯得咱們是奉天倡義的義軍!”

李自成原本就傾心顧君恩的堅壁清野誘敵深入之策,得到另外兩個謀主的贊同,更加信任。他當即叫道:“雙喜!”

在門外值守的李雙喜聽到自家元帥的呼喚,連忙入內,抱拳行禮道:“元帥!孩兒在。”

李自成沒有子嗣,這個李雙喜隨他多年,忠心耿耿,被他收為義子。

此時上至官宦之家,下至平民百姓,都有收義子的風氣,軍中更是以義子為心腹,就連日後大名鼎鼎的晉王李定國,現在也還是張獻忠的義子。

“傳我令去:大軍即日起往郟縣以南開拔。從潼關到郟縣,只留哨馬和夜不收打探消息,傳遞軍情。凡是各郡縣城邑連守具都不用制備,他們要就給他們!”李自成大手一揮,中氣十足道。

李雙喜應聲而出,將李自成的命令傳發出去。

李自成謝過了顧君恩等人,散了這小小的軍議之會,自往營中巡查。

這三位文士各有公事房,也有往來文牘要處理,便沒跟在李自成身邊。

李自成到了下面營中,查問那些新招收的兵士,又見了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該交代的交代,該撫慰的撫慰,其中各營之間有矛盾的要調和,未來地盤劃分要協商,膽敢拉幫結派的更要嚴厲打擊絕不手軟。

忙活了一整天下來,李自成發現牛金星勸他建國立號,明定尊卑,統一號令還是很有用的。

別的不說,且看朱朝的那些老爺們,誰敢跟皇帝討價還價?人還是人,但穿上了龍袍,就是要比別的人白白高出一頭。

想到牛金星的建議,李自成又有些不自信。傳說皇帝都是老天爺的兒子,是誰都能做的麼?若是做了皇帝,收不收稅?收稅的話豈不是食言而肥打自己耳光?我李自成好男兒大丈夫,豈能做這種事?李自成輕輕嘆了口氣,突然想到一個人,心中一動:且再去勸勸他,未必他就不會動心。

不一時,李自成便帶著親隨侍衛來到了襄陽城外的檀溪寺。

檀溪寺始建于東晉,有一座五層佛塔,更有四百僧舍,在當時乃至後來很長一段時間都是兩湖名剎。

只是如今世局動蕩,這座千年古剎也不復當年鼎盛,只是因為歷代都有高僧大德在此開席講佛,故而仍舊不失名剎之風。

李自成來過數次,每次都是趁興而來敗興而歸。他進了廟門,叫了知客僧過來,問道:“這些日子來,有誰來過?”

那知客僧是襄陽本地人,見了李自成,戰戰兢兢道:“秉千歲,這些日子就只有兵政府侍郎丘之陶每日過來,說上幾句話就被罵走了。”

“那小子還真沒偷懶。”李自成咧嘴笑道:“額去瞅瞅。”

知客僧連忙躬身讓道,請李大王進去。

李自成健步如飛,也不朝拜諸佛菩薩,只來到一間看管嚴密的僧舍前,略吸一口,大聲叫道:“大哥!額來咧!”

屋里傳來重重的闔書聲,再沒別的動靜。

李自成已經習以為常,解嘲一笑,暗道:越有本事的人,脾氣自然越大。像那些見了自家就跪下求饒的文人,能有什麼本事?等這位大哥順了天意,說不定正是臥龍鳳雛一樣的人物!

李自成推揮推親隨,推門而入,滿臉熱忱洋溢,道:“大哥,天冷咧。”

一股熱氣撲面而來,原來里面已經燒起了火盆。

這自然是李自成的關照,滿意笑道:“大哥在看啥書咧?”

書案之後的中年人不過四十歲上下的模樣,頭發卻花白一片,顯得超出了年紀的蒼老。

他推開座椅,一聲不吭走到了屋舍中間的蒲團上,在達摩畫像前盤膝一坐,再不發半點聲響,果然如同老僧入定一般。

李自成繞道書案之後,看了一眼桌上的書皮,只見上面白色貼條上密密麻麻寫著《大佛頂如來密因修證了義諸菩薩萬行首楞嚴經》這個名字。

李自成能夠識字,但斷不了句,對於佛經典章更是一竅不通,他的目光越過書皮,仔細端詳著坐在蒲團上的中年人。

若是細細看來,這人長得跟李自成還真是有些相像。眼眶略深,鼻梁直挺,方方的國字臉似乎帶著棱角。

外面有人聽大元帥稱呼此人為“大哥”,又見此人容貌,果然有人信以為真,將這文士當做是李元帥家人的。

“大哥,論說起來,額待你也是禮數周到,你這般不聲不響,似乎太不近人情。”

李自成已經忘了,自己上一回低聲下氣好言好語求人說話是什麼時候。

“亂臣賊子,不當人子!”那中年文士終于開口了,整個身體都顫動著,聲音越來越響:“賊子!你何不速殺我!成全我一片忠心!”

李自成牙根一癢,心中騰起一股桀驁,偏生不肯就殺此人,笑道:“有道是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你跟額是一家人,怎說這般絕情絕義的話來?你不肯當額的兵政府侍郎卻沒關系,只要你幫我寫一封奏章,給你們朱皇帝,我便放你回鄉。”

“賊子休想!”文士斬釘截鐵地回絕道,絲毫不留半點余地…..

李自成改六部為六政/府,各部尚書改為侍郎,侍郎以下是從事。這是襄陽改制的內容,後文會有詳述。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4-5-8 05:25 PM

八十七章 欲破巨浪乘長風(三)  

李自成被這人一口一個賊子罵著,心中自然不爽得厲害。

十年前,他可以理所當然地對橫行鄉里的豪紳下跪磕頭,然而時至今日,他已然是提兵數十萬,橫行天下的奉天倡議文武大元帥了。

別說一個被俘的官員,就連那些天潢貴胄、太祖子孫,也得跪在他腳下磕頭求饒,而且最終仍舊逃不過斷頭一刀。

有許多個瞬間,李自成都想將眼前這個文士徹底從世界上抹去,甚至想到了讓他身敗名裂的法子。

這些念頭一拍打著李自成的頭腦,終於讓他再沒有耐心坐在這里虛耗。

一如往素,無功而返。

李自成心中惱火,起身就往門外走去。

忽然聽得外面有人說話,推門一看,原來是個剛剛蓄須的青年人。

那人面上憔悴,身著藍色道袍,像是來寺里訪古問幽的學子。李自成見了這人,精神徒然一振,大步上前道:“丘侍郎,是你來了。”

那學子見了李自成,連忙上前見禮,口稱“元帥”。

李自成滿面魂風,上前扶起那丘侍郎,道:“侍郎今日來晚了。”

丘侍郎道:“元帥恕罪,部中有事,未敢擅離,直等辦完了才能過來。”

“哦?部里有啥事?”李自成問道。

自從李自成在襄陽立下了大元帥府,便將襄陽改為昌義府,廣派官員,在設立六政府。

因為還沒有建國號,也沒有改元,故而文移布告都用的干支紀年。

牛金星得任丞相,又有六政府侍郎分理政務。侍郎之下有從事輔助。

這套行政體制就如明廷體制的縮減刪改版,實際上牛金星並沒有禮絕百僚的權力,李自成也並不需要六部幫助處理什麼大事,因為現在任何事都是由他一言而決。

說起來,六部中除了兵、吏兩政府要負責軍事和選官還有些用處,其他四政府並沒有發揮顯著作用。

丘侍郎道:“元帥,近來傳言說左賊大至,兵府已經派人去打探了。”

李自成眉毛擰了起來。

左良玉與他乃是老對頭了,彼此之間雖然名為官賊,實則卻是相依相殺。

好幾次危局,若不是左良玉私心過重,恐怕他只能再次上演單騎出逃的慘劇。

不過如今左良玉勢同藩鎮,若是真的有心攻打襄陽占據兩湖,也是理所當然之事。

李自成知道襄陽就是三國話本里荊州治所所在,那是諸葛亮都十分看重的地方,自然是兵家必爭之地。

“恐怕傳言不實,”李自成皺眉道,“左賊要是想來,多半是先打武昌。黃虎再不濟,也不會白白讓與他的。”

今年年初時候,李自成已經占了孝感、漢川和漢陽府,兵鋒直逼武昌。

當時左良玉未戰先退,帶著大軍一路逃到池州(今安徽貴池)。

李自成以為湖北境內官軍勢單力薄,定然一鼓而下,便轉頭將“曹操”羅汝才與“革里眼”賀一龍先行吞並,統一號令。

黃虎便是張獻忠。

論實力,他遠弱于李自成。不過論蠻勁,卻是遠勝于任何一個有理智的人。誰都沒想到,張獻忠竟然從安徽兼程而來,借內應一舉占領了武昌,搶下了這處江漢重鎮。

旋即又在武昌建立大西,改省城為京城,鑄西王之寶;改武昌府為天授府,江夏縣為上江縣。張獻忠自己住進了楚王府,還在門前豎起兩面的大旗,一寫“天與人歸”,一寫“招賢納士”。

至于設六部,選官吏,開科舉,重學校,一如朱明樣式,只從氣勢上看倒不下于李自成。

這一樁樁事傳到李自成耳中,自然如同割了自己心頭肉一般。

他與張獻忠同齡同籍,這一路打殺下來,多多少少存了一份香火情誼。

尤其是崇禎十五年之前,皇明的架子尚未完全倒塌,若說要推翻皇帝老兒自己坐龍椅,誰都沒有那份底氣。

故而李自成、羅汝才、革、左五營與張獻忠,作為天下最大的幾股義軍勢力,多是惺惺相惜,聯合作戰。

只是因為存了這一份香火情,李自成便沒有發兵進逼,只得暫時將武昌讓給張獻忠。

然而這到底是武昌府,天下通衢之地,即便讓出去也讓李自成頗為心痛。

偏偏張獻忠吃死了李自成要面子的心態,命大軍西進取巴蜀之地,只留下少許部隊在武昌。

如此一來,李自成既不肯擔上弟兄相殺的惡名。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4-5-8 07:36 PM

八十八章 欲破巨浪乘長風(四)

崇禎十六年,八月十三。

云臺門後的平臺上再次拉起帷幔,門洞正中間擺放著皇帝殿下的寶座,太子坐在下首,其余大臣各以鼓凳圍坐兩旁。

張鳳翔與太子殿下同來,難免讓人側目。他自知同僚中有人誤會,但這種事即便是被誤會了也不能解釋,否則便是對儲君不滿。

他正當青壯,以天家壽命普遍較低的歷史來看,很有可能成為兩朝重臣,不可能自絕于未來皇帝面前。

朱慈烺卻從沒想過跟大臣交通。他很清楚大明的未來並不在這些元老重臣身上。

若是自己能夠力挽狂瀾,有李邦華控制的都察院就足夠了。

若是自己無法改變歷史的車輪,那這些人不是從賊就是自盡,或是潛逃南京,對他而言都沒有意義。

崇禎皇帝對這點小事卻沒有放在心上,他此刻欣喜若狂,時不時舉起手輕拍御座扶手,聲音輕快跳動,乃是數年來都不曾有過的好心情。

“督臣果然是個能臣。”崇禎第三遍誇獎了孫傳庭,絲毫沒有想起自己一句話將這人打入大牢,剝奪官身,貶為庶民。

如此嚴厲的懲罰,如此巨大的委屈,孫傳庭竟然沒有一絲半點的怨念,仍舊為這個朝廷出生入死。朱慈烺覺得將之歸于愚忠實在過于武斷,更重要的是一種潛意識慣性。

一旦要某些人不再忠於一個精神寄托,恐怕比殺了他們更為恐怖。

“新近送來的塘報,”崇禎轉向朱慈烺笑道。“孫傳庭聯絡河南總兵陳永福,自帶十萬秦兵。已于初十日收復洛陽!”

洛陽乃古都名勝之地,華夏文氣薈萃之所在。

憑藉肴山與澠池的險阻,能夠扼住秦川隴山要沖,為河北壁壘,可說是四方必爭之地。

中國若是平安無事,洛陽必然興盛繁榮,一旦發生變亂,洛陽必將首先遭受兵災。

故而宋人李格非有言說:“洛陽之盛衰。天下治亂之候也。”

如今收復洛陽,並非是為福王收復了家產,而是預示著天下太平在即,中國安定有望。

更何況武昌洛陽這樣的通衢大邑淪入賊手,實在是朝廷恥辱。如今孫傳庭收復了洛陽,也算是將朝廷的恥辱洗掉了一半。

朱慈烺聞言卻沒有什麼欣喜的感覺。

他知道若是孫傳庭在洛陽站穩了腳,乃至能夠南下攻克襄陽、漢陽、武昌……那在原時空中就只有崇禎中興。不會是甲申天變了。

“賊聞臣名皆潰。臣誓清楚豫,不以一賊遺君父憂!”

崇禎拿著孫傳庭的奏疏,大聲讀道,尤其喜歡這一句。他雙手微顫,以一副近乎夢囈般的口吻叫嚷道:“賊滅亡在旦夕!”

盡管皇帝如此欣然,下面的大臣卻少有共鳴。他們只是垂首而坐。

並不參與這歡慶的場面,讓皇帝陛下像是在表演一出獨角戲。

朱慈烺面對自己的生身之父,實在心有不忍,故作笑容問道:“不知秦督有何彪炳武勛,竟然讓闖賊畏之如虎?”

崇禎正在興頭上。也沒在意太子這句話沒有敬語,乃是垂詢群臣。並非問他的。

他搶先答道:“這孫傳庭也是有本事的。當年擒住闖賊高迎祥的便是他。那時李賊不過是高賊手下小卒,想來是因此積下的余威。”

高迎祥被孫傳庭俘殺時,李自成的確是在高闖王麾下。

不過那時李自成已經自領一營,獨當一面,乃是赫赫有名的“闖將”,絕非小卒。倒不是崇禎故意貶損李自成,而是他確實只知道李自成出自高迎祥營中,卻不知道當時李自成的地位如何。

朱慈烺聞言不由感嘆:打了這麼多年仗,父皇被一干半吊子文官糊弄,竟然連對手的底細都沒摸清楚。

“那柿原之役是誰與誰打的?”朱慈烺明知故問道。

崇禎卻沒有聽出這話的弦外之音,頗有些不滿道:“太子還當耐心研讀兵書戰報,去年的事便忘了麼?”

朱慈烺沒想到自己在父皇心中的地位還不夠高,不免一噎,這些天在宮外找回的傲骨登時發作,沉聲進言道:“父皇陛下,當日秦督塚頭之敗,喪師以千計,將校死者七十八人,後斬首總兵蕭慎鼎。總兵左勷乃宿將左光先之後,幸得身免。兒臣記得此役,難道李自成就獨獨記不得麼?”

這回輪到崇禎被噎到了,蒼白的臉上變得越發慘白。

塚頭之敗實在是孫傳庭一生中難得的敗仗。

那時他剛從監獄中起復,就任陜西三邊總督,手中只有新兵,尚缺操練。然而開封被圍,崇禎皇帝心急火燎地派出巡按御史蘇京監軍,催促孫傳庭出關。

十五年九月,孫傳庭頂不住皇帝的嚴厲聖旨,加上自己之前剛犯下一個大錯,心中發虛,只得倉促出兵。

說起來那個的錯誤若是他首犯,倒也不算什麼,偏偏前面有個袁崇煥已經犯過了,輪到他時性質就格外惡劣。

那時孫傳庭剛從獄中出來,並不知道官賊之勢已經發生逆轉,在皇帝召對時,信心滿滿道:只需五千精兵就能平賊。

等他到了陜西,知道了實情,算來算去沒有兩萬精兵是不可能完成任務的,只能厚著臉皮向皇帝請加餉。

崇禎皇帝之前被袁崇煥的“五年平遼”打擊得極重,看誰都像是騙子,當下出了聖旨,大意便是:你這廝出爾反爾戲弄我,我寬宏大量不跟你計較,不過你娃拿了餉就得出關打仗,否則別怪我無情。

在這種情況下,孫傳庭只得自己吞下黃連,以總兵高杰為中軍,大舉出關解開封之圍。

大軍行到半路,得到了開封陷落的消息,只能改道南陽。

其時李自成與羅汝才聯兵西向,迎戰孫傳庭。

十月初一日,兩軍在郟縣大戰。

孫傳庭命總兵鄭家棟、高杰、左勷設伏,總兵牛成虎出戰誘敵。李自成中計入伏,被官軍打得大敗,只得向東撤走。

孫傳庭本來已經勝券在握,孰料官軍在追剿途中見闖營丟下許多甲仗物資,紛紛爭搶,陣列不戰自亂,被羅汝才抓住機會,一戰擊潰總兵蕭慎鼎和左勷兩部,其他總兵也紛紛潰散,由大勝而為大敗。

因為孫傳庭出兵當日天降大雨,糧車跟不進,士卒只能採沒有成熟的青柿子吃,故而豫人稱為“柿園之役”。

或許時人覺得柿園之役比塚頭之敗要好聽些,故而柿園之役更廣為人知。

如果說孫傳庭因為擒殺高迎祥讓李自成有心理陰影,難道塚頭一敗,還不足以給李自成自信麼?更深些考量,當時李自成之所以會中誘敵佯敗之計,不正是因為輕視秦兵,輕視孫傳庭,認為官軍一觸即潰才是正常的麼?如此說來,哪里又有“賊聞臣名皆潰”的可能性?

“陛下,”兵部尚書馮元飆出班頓首道,“賊故見羸以誘我師,兵法之所忌也。臣不能無憂。”

老尚書早已憂心如焚,見太子殿下扯出了柿園之役,自然不再將話憋在心里。

反正以他的年紀,做到中樞已經心滿意足了,即便日後不能入閣也沒什麼好遺憾的。

崇禎朝的閣輔大多由中旨任命,完全不如嘉靖、萬歷時廷推出來的閣輔那般有號召力。

那時候若是有人不經廷推,以中旨入閣,可是會被同僚恥笑的。

人到無求品自高,馮元飆不求那一聲“閣老”稱呼,自然也就敢說話了。其他人見皇帝原本喜氣洋洋的容顏頓時收斂,心中不免打鼓,考慮到自己的仕途前景,無不緘口。

崇禎皇帝更是面帶寒霜,抿嘴不語。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4-5-8 07:45 PM

本帖最後由 lin234 於 2014-5-8 07:47 PM 編輯

八十九章 欲破巨浪乘長風(五)

“你隨我來!”

在平臺上回過勁來的皇帝陛下,說話中都噴著冰渣子,厲聲對今曰不顧皇帝威嚴的太子叫道。

朱慈烺只得低聲吩咐身邊的典璽官田存善:“讓本兵等我。”

他並不知道皇帝陛下充斥著怒氣的召見要持續多久,但從時間的寶貴程度而言,兵部尚書等候太子召見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皇帝已經被團團拱衛著往乾清宮去了,並沒有聽到太子在背後的低語。他從未像今天這樣被人潑了冷水,雖然後來陳演出班說了一些耐聽的話,但拿到捷報的好心情已經徹底不復存在了。

崇禎在這怒頭上,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要讓兒子隨他過去,好像只是單純地彰顯一下作為父親的權威。

他哪里知道,對朱慈烺而言,皇帝陛下的父權尊嚴,比之不可侵犯的君權並強不了多少。

朱慈烺緊隨其後,跟著天子儀仗進了內宮。也不知道王之心用了什麼法子,竟然從皇帝身邊脫身走開,磨蹭到太子身邊,低聲道:“殿下,皇爺正在氣頭上,若是責備的兇了,千萬別放在心上。”

朱慈烺早就見識夠了“貧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的世道,知道王之心如今討好自己無非是因為東宮侍衛營的存在。

因為有這個數千人的侍衛營,加上自己兼領的撫軍差事,使得汰漬檔勢必走上大明政壇。

對這些深宮太監而言,現在燒得還是冷灶。但對太子本人來說,現在才來已經嫌晚了。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父皇的責備無非是對孤家存有期望,焉能不放在心上?”朱慈烺臉上一板,絲毫不肯領這位司禮監大?的情面。

王之心支吾兩句,連忙逃了回去,半點不敢觸碰太子殿下的龍鬚。

朱慈烺緊隨著崇禎進了乾清宮,崇禎在寶座上落座,也不賜座,只讓太子站著,擺出皇帝威嚴,道:“你對朕的進剿方略可有不滿?”

朱慈烺恨不得大聲說:“非但不滿,簡直是反對到家了!”當然,現實中說出來的話肯定得加以文飾,若是以心中原版放出來,世上不知道有多少人會被氣死。

“父皇陛下,兒臣以為:秦督此戰能勝,必然消耗不少。若是以疲憊之軍強行剿賊,即便勝了也是慘勝。”

朱慈烺小心措辭道:“秦晉楚豫之地連年天災,又遭闖賊,正是急缺民力之時,若只是慘勝,恐怕與打敗仗也沒什麼區別。”

崇禎好歹明白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常識,聽兒子說得頗為在理,靈臺總算恢復了些許清明。

“孫傳庭自謂聲名破敵,無非是坐牢坐怕了,以聲名自固,當不得真的。”

朱慈烺說著,抬頭又道:“父皇陛下且自參詳,當曰總兵曹文詔、總督盧象升,都是殺得賊兵聞風喪膽的人物,他們有哪一仗不是屍山血海里拼出來的,竟靠名聲破敵?實在荒謬。”

崇禎心目中最好的剿賊督師並不是孫傳庭。

後世固然有“傳庭死,大明亡”之嘆,然而在皇帝心中,孫傳庭只是無人可用時不得以而用之。

至於盧象升、曹文詔,那都是有赫赫武功的能臣悍將,又都是陣歿殉國,在皇帝心中的地位要高上許多。

如果這兩位壯烈之士都不能以名聲破敵,那馬馬虎虎的孫傳庭當然更不可能讓闖賊聞風而逃。

“馮元飆以為這是賊兵誘我深入之計,莫非你也做如此看?”

崇禎終于從狂喜狂怒中清醒過來,聲音恢復了往曰的沉著,問朱慈烺道。

朱慈烺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只是說道:“兒臣耳目不張,無以決斷。然而就用兵而言,以疲倦之兵追擊南下,實在是下策。即便闖賊真的滅了,難道獻賊就會坐視不理,乖乖俯首?父皇陛下,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待得孫傳庭連戰連捷打下了漢陽,又如何與獻賊決戰城下?”

崇禎心中略略一驚。

他沉浸在殄滅闖賊的虛幻快感之中,渾然忘了就在距離漢陽百餘里,還停著一支更為狡詐兇殘的餓狼。

“可命左鎮馳援秦兵。”崇禎良久方才道。

“父皇……”

朱慈烺說得口乾舌燥,省了尊稱,見崇禎沒有反應,方才道:“左良玉早就領了專剿獻賊的聖旨,可如今獻賊越剿越大,已經將爪牙伸向了益州之地,而左鎮擁兵自重,歷任督師哪個能調得動他?兒臣以為,此人臣心不純,絕難任用。”

崇禎的眉頭緊緊擰了起來:“慈烺,為君之道,首重用人。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授予大軍之權而心懷猜忌,乃是昏君所為!你當慎之戒之!”

朱慈烺聽了不由心頭抽搐。

後人都說崇禎多疑,但對於不該信任的大臣,這位皇帝卻是能夠自始至終信任不疑。

就比如楊嗣昌,但凡有識之士都知道此人人品和能力都在下下等,可崇禎時至今曰都還將他視作的大明柱石。

殊不知大明的好幾次起死回生的機會,都是毀在這個“柱石”手中。

“兒臣謹記父皇教誨。”朱慈烺無奈道。

崇禎這才略略放開繃緊的心弦,要了一口溫茶喝下,潤了潤喉嚨,問道:“京營整肅得如何了?”

“經過篩汰,堪用者不過三千余。可上陣殺敵者,十不足一。”朱慈烺老老實實回報道。

崇禎差點被自己剛分泌出來的口水嗆到,震驚道:“整個京營堪戰者只有三百!”

“的確如此。”朱慈烺道。

若是按照孫傳庭的標準,諸位國公給太子湊出來的這三千精壯之中,能用的起碼有兩千五。

按照左良玉的標準,這三千人簡直都是虎賁精銳。

然而按照東宮侍衛營的體能體測結果,這三千人中,真正能夠直接選為戰兵的,的確只有三百人。

這三百人還是湊了個整數說,實際人數是二百七十六人。

即便曰後營養和訓練跟上了,這三千人中也最多只有一半能夠補充進入戰兵序列,其他人只能從輔兵做起。

國家軍制本來是沒有戰兵和輔兵之分的。

然而大軍在外,必須要有民夫服役運送糧草,屬于標準的人民戰爭模式。

時至如今,民眾已經疲于戰亂十五六載,誰還能老老實實服役?

但是軍隊行進,許多粗活重活不可能讓士兵去做,只好強拉當地民夫充入營中,作為雜役兵員,俗稱輔兵。

與之相對的,上陣殺敵的便是戰兵。

輔兵名為兵,其實仍舊是民,手中能有一根棒子就算了不得的裝備了。

在孫傳庭手中,這些人是用來當苦力的,在左良玉手中,則變成了自己的佃農和沖亂敵陣的馬前卒——炮灰。

朱慈烺在東宮侍衛營之外獨設一支輜重營,里面除了很少的戰兵保護,其他都是輔兵編制。輔兵不被納入東宮軍銜體系,只有等他們考核達標,才能在侍衛營中補充為火兵。

若是在擔任火兵時候立功受賞,在兩名軍官的推薦之下,才能成為正式的戰兵。

輔兵、火兵、戰兵之間的差距,對於下面的兵士來說一目了然:輔兵能吃飽,火兵能吃好,戰兵能吃肥!

只要當了戰兵,頓頓都有雞鴨魚肉,大白米飯,就算是尋常小戶人家,十天半個月都未必能吃這麼一頓。

如此待遇自然有人羨慕嫉妒恨,但看看人家戰兵的訓練強度,站在那里的威勢,光是眼神就能把人捅個對穿。

更別說現在有了個新教官,累得半死還得站在校場上動也不能動,偶爾還要被當沙包一般摔來摔去。

這口飯可不是人人都能吃的。

而且……

“養兵千曰用兵一時”,朱慈烺朗聲道,“既然秦督屢屢催討援兵,說是良局難逢,兒臣願意率領堪戰兵勇前往洛陽助戰!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4-5-8 07:54 PM

九十章 欲破巨浪乘長風(六)

太子領兵出戰並不是沒有先例,不過一般都是進行城防戰。主要原因有二,一是因為守城有既定套路。

華夏從三千年前開始筑城,時至今日在城池攻防上已經形成了套路,只要不是對軍事一無所知的庸才,或者碰上不世出的天才,要想攻破城池並不是很容易的事。

二是因為明初之時,皇帝與太子之間,皇帝往往具有更直接的軍事體驗。

比如成祖之于仁宗,仁宗之于宣宗。

然而目今的情況是,皇帝希望秦兵能夠繼續南下攻打闖賊,太子去洛陽守城就等於束縛了秦兵的手腳。

原本洛陽並非守城之局,也會因為太子的原因變成非守不可的局面。這對於崇禎來說不是件好事,對於孫傳庭來說也足以頭大如脹。

可秦兵此戰消耗之後,多次移文兵部希望得到京營的補充。

如今京營的兵員數量的確極少,一部分隨著周遇吉去了山西,一部分隨黃得功去了廬州。

故而太子說堪戰之兵三百,崇禎雖然震驚,卻也不覺得是太子危言聳聽。

若是派三百兵去增援一位督師,即便不顧時人的譏笑,也難逃後人的嘲諷。

皇帝從來被教育要畏天命,畏民聲,畏後世之名,所以這種事崇禎是絕對不肯做的。

京師之中真正成編制的,除去不可輕動的上直親衛,還真是只有東宮侍衛營了。

崇禎一時糾結得眼前發黑,腦袋中嗡嗡震鳴,只有一個聲音不住在頭腦中盤旋:“怎地已經到了如此田地!”

“父皇,”朱慈烺見崇禎糾結不定,連忙趁熱打鐵道,“如今這局面,恐怕非得陛下親征方可振奮人心。然而京畿重地,實我家根本所在,須臾離不開父皇。朝臣之中,即便丁啟睿、侯恂之輩都不堪此任,除了兒臣領兵前往,更有何人?”

若是早兩年太子敢這麼說,難免被冠上一頂狂悖的帽子。

經歷了京師防疫之後,崇禎意外地發現自己兒子雖然不是天才,卻是個不錯的帥才,防疫非但沒花費多少帑金,而且還賺足了養人的經費,甚至還固結了京師民心。

——或許兒子這麼說,未必不是因為胸有成竹。

崇禎心中暗道。

“你算得上是聰明早慧,但這行軍打仗之事,豈是兒戲?”崇禎板起臉,並不肯立時答應。

論說起來,華夏一直進入現代化國家之後,對天才的定義方才廣泛起來。

在“獨尊儒術”的時代,只有駱賓王、王粲那樣小小年紀能夠作詩行文的人才算天才。

放在國朝,張居正十二歲中秀才,被稱作“神童”,又被湖廣巡撫顧璘視作“治世之異才”,十六歲中舉人,二十三歲中進士……即便如此也挨不上“天才”這一評價,就是因為在詩文文采上拖了後腿。

朱慈烺初到貴境,沒有摸透這個潛規則。雖然很努力,但仍舊不被人視作天才而得到信服。甚至因為表現出來的“聰明”,讓人聯想到了先帝天啟,著實讓崇禎擔心了許久。

話說到天啟,他若是晚生四百年,也是“天才”級別的人物,而蓋棺定論給的謚號卻是“悊”。這里面還有崇禎與他的兄弟人情分。

“兒臣曾讀二祖之書,實在傾慕祖宗躍馬江山的豪情。既蒙天顧讓兒臣早慧,又逢國家動蕩,焉能枯坐京中?”

朱慈烺知道眼下是最後翻牌的時候,若是崇禎皇帝不肯,就只有借天津防疫之辭,率領東宮侍衛營出京之後轉道豫南,來個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了。若是行此絕然之策,就沒有回旋餘地,必須要打出一兩個漂亮的勝仗才行。

崇禎默然。

明朝帝室雖然沒有馬上民族好戰的血統,但代代不乏武勇之風。即便是一心煉丹的世宗皇帝,也有收復河套的野心,更別說三次大征的萬歷皇帝。

到了“由”字輩,天啟帝醉心木藝之餘,也是關心遼東戰事的。魏忠賢能夠幾次加封親戚走狗,都是巧取豪奪了遼東戰功。

至于崇禎帝,從登極第三年開始便是連年戰亂,一年都沒停息過,恐怕是二祖之下戰報看得最多的一位皇帝了。

不知多少次,他都想過要御駕親征,親自看看到底是些什麼樣的敵人,竟然讓龐大的皇朝如此狼狽不堪。

只是一沒兵,二沒餉,拿什麼親征?

朱慈烺見崇禎面露豫色,大聲追擊道:“父皇!即便市井之人都知道,上陣父子兵。如今父皇戰于朝堂,兒臣戰于沙場,豈非理所固然?而且兒臣不要一兵一卒,一兩銀子兵餉,盡數自籌,絕不讓父皇擔憂”

“你先下去。”崇禎終于揮了揮手,臉上盡是疲態。

他很清楚兒子說得有道理,從他內心來說也傾向於太子替父親征,振奮軍民士氣。

然而他終究還有一層作為父親的心思,擔心兒子在窮兇險惡的沙場上有什麼不幸。

此時此刻,望著兒子退下的背影,崇禎突然想起之前一樁事。那時自己試探勛臣,想讓勛貴們交出自家子弟,編練新軍。

他只以為將這些勛貴子弟投入軍中,事關家門香火,此軍便不會再有諸如空餉之類的流弊。

誰知,這想法尚未著手施行,只是探了探口風,便被重重打了回來。

誰都不肯讓自家子弟親赴險境。

太子能有這份忠孝之心,著實讓皇帝老懷大慰。

至于那句“不要兵卒糧餉”,更是天大的誘惑!

朱慈烺從內宮出來,見外面天色已經泛青,很快就要到華燈初上時分。

田存善見了太子儀仗,早就巴巴跑了過來,畢恭畢敬道:“殿下,馮元飆就等在云臺門。”

朱慈烺讓人撤了輿車,自己步行往雲臺門走去。他步速極快,行如一陣風,讓身後那些內侍不得不碎步快走起來。

馮元飆站在平臺上,手扶闌杆,微微瞇起眼睛,望向那群身穿紅袍走得飛快地宦官。

他年老眼花,相隔這麼遠,光線又是昏暗混沌,實在難以分清蟒袍和龍袍的區別。

直等那群人走近了,馮元飆方才認出走在最前面的竟然就是太子殿下。他連忙步下臺階,上前恭迎道:“臣馮元飆拜見殿下。”

朱慈烺一個健步上前扶住了這位老臣,不喘不急道:“本兵辛苦,外面風大,咱們進去說話。”說罷便拉著馮元飆往內殿走去。

持手同行本是長輩對晚輩的欣賞,一個沖齡太子持著白發老臣的手,在禮法這特殊設定下竟然也不覺得有違和諧。

二人同進了殿中,朱慈烺坐了主座,請馮元飆也落座,開門見山道:“本兵之前說洛陽之勝乃是闖賊故意示我羸弱,不知此論可有根據?”

“有之,殿下。”

馮元飆垂首斂容,看不出心中到底是何觀想。他緩緩道:“臣在收到洛陽捷報之時,也收到了秦督私信。信中言辭與捷報全然不同,多有哀怨之調,恐怕不祥。”

“私信何在?可與我一看麼?”朱慈烺問道。

孫傳庭報捷是報給天下人看的,這封寫給馮元飆的私信其實卻是寫給皇帝看的。

否則馮元飆與他有什麼交情,要寫私信?若真是交情深厚,馮元飆也斷然不會毫無障礙地告知太子殿下。

馮元飆當即從袖中取出一封信,果然是早有準備,只是沒等到好時機罷了。田存善接過信,轉呈給朱慈烺。

朱慈烺抽出信紙,跳過了前面寒暄攀交情的文字,便看到孫傳庭感嘆天使催逼,不得已起新兵出關,如今武備不齊,訓練不嚴,實在難以為續,希望兵部能夠多發些火藥、甲胄、兵器、兵員過來。

尤其是兵員。

豫省接連天災十年有餘,實在難以招募新兵。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4-5-8 08:00 PM

九十一章 欲破巨浪乘長風(七)

“秦督要兩萬人”朱慈烺抖了抖信紙。

“督師在外,總是要多虛報些。”馮元飆道:“只要能撥出一萬人,秦督想來就該知足了。”

“那就給他一萬。”朱慈烺將信紙放回信封,道:“讓他在援兵到達之前,切莫出兵冒進。”

“這恐怕……”馮元飆面露難色:“恐怕得有聖旨方可。”

“本兵就沒有其他法子可以想一想麼”朱慈烺知道發布戰略決策需要皇帝的首肯,否則誰能承擔那般巨大的責任不過大明是個制度社會,各個環節都充滿了潛規則。

這些潛規則中固然有一部分是竊取公利為私用,但也有一部分成了社會運轉的潤滑劑和方便門。

馮元飆想了想,道:“臣可冒罪發兵部公文,再發私信給秦督,勸其千萬不可輕戰。”說罷,突然胸口一陣抽搐,強忍不住地咳嗽起來。

朱慈烺早就聽說馮元飆就任兵部尚書時以重病推辭,皇帝不肯,派了御醫給他醫治,這才接了下來。如今說了沒幾句話便咳成這樣,看來是真的在死撐了。皇帝陛下換人太快,像馮元飆這樣的穩重老臣,已然是走一個少一個。

陳演那種崇禎年間方才釋褐的新人,如今都可以入閣掌政了。事實證明,沒有經歷時間的磨礪,根本沒有足夠的名望和魄力擔起大明這副家當。

“本兵還要注意身子。”朱慈烺道:“我有一位朋友,雖然名聲不彰。但的確是國醫聖手,本兵若是願意。我去請他到府上出診”

“豈敢豈敢!”馮元飆連忙謙辭。

“他醫術是很不錯的,值得一試。”朱慈烺聽出馮元飆並不是堅決推辭,便替他下了決定,轉頭對田存善低聲道:“回頭提醒我。”

“奴婢去與喻將軍說吧”田存善討好道。

喻昌喻嘉言是東宮體系里的第一個下將軍,自身醫術果然精湛,故而田存善一聽朱慈烺說“國醫聖手”就想到了他。

“我自己去與他說。”朱慈烺微微皺眉道。

他既然承諾要厚待喻昌,豈能將他視作門下食客,招之則來揮之則去這種出診的事。

自然得先詢問喻昌的意思,然后由喻昌自己決定時間。

尤其眼下還有天津防疫的事,青衫醫和軍法部是這次防疫戰役的主力軍。

喻昌還要進行醫學宣講,同時展開醫師、醫生、護士三級考核,還要照太子的意見完善專科醫生制度,實在是忙得足不點地。

至於親自出診,對他來說已經是十分遙遠的事了。

馮元飆此刻真心覺得與太子殿下交談如沐春風。

整個人都暖洋洋的,就連咳嗽都好了許多。人年紀大了,感情容易失控,即便在官場上打磨了這麼多年,仍舊有管不住嘴的時候。

他道:“老臣自知行將就木,若是有個緩急。還請殿下推薦李邦華、史可法執掌中樞。”

朱慈烺心中暗道:李邦華是要給我掌握都察院的,史可法還不知道能力如何,還得看看再說。

“本兵何須如此消沉,養好了病再說。”朱慈烺勸慰道。

馮元飆心情大好,再次行禮道謝。

朱慈烺得到了兵部尚書的承諾。心情也十分舒暢。

他知道自己父皇想讓秦兵冒進,如今自己與大臣聯絡。發出與聖意截然不同的聲音,貌似已經踏出了結黨的第一步。

不過事到如今,哪里還能顧得上那麼許多就如同這個時代沒有抗生素、消毒水,難道就不開刀動手術了麼只有活人才會被感染啊!

就在馮元飆準備告辭的時候,突然外面有人傳報,兵部侍郎張鳳翔有緊急軍報,要呈遞給尚書馮元飆。

“讓他進來。”朱慈烺道。

張鳳翔剛參加完平臺召對,並沒有按照太子的意願提出“御駕親征”這麼敏感的問題。

他還不知道都察院已經一步步落入了太子的掌控,憑借著那些御史言官,就算他不提,也有的是人提,可以說這位侍郎已經白白浪費了一個機會。

張侍郎剛出宮,就撞見了部里的書辦,是來給馮尚書送洛陽軍報的。

張鳳翔檢視了軍報上的封口蠟印,簽了收單,親自送進宮里。果然讓他抓住了機會,起碼能與太子混個臉熟。

“秦督又有何事”朱慈烺得尊重馮元飆的權威,由尚書先行拆封驗視。

馮元飆看完,並不說話,將孫傳庭的奏報呈給朱慈烺,道:“此秦督一石二鳥之書。”

朱慈烺接過軍報,一目十行,心中振蕩,當即問道:“此言確鑿麼”

馮元飆略一沉思道:“丘之陶是否為丘侍郎之子,還當與丘侍郎核實。

巡按御史李振聲為官素有清廉之名。承天陷落時,巡撫宋一鶴自剄,總兵錢中選陣歿,原本有傳言說他落入賊手,罵賊而死,如今才知道他還在世上。”

朱慈烺微微皺眉,道:“這事若有后文,還請本兵知會我一聲。”

馮元飆微微點頭。

孫傳庭這封軍報里說的事,便是得到了偽官丘之陶與李振聲的投誠信,願為內應。

由此來增加皇帝對秦兵南下的信心,鞏固自己秦督的地位,獲得更多的信任。

同時,字里行間也無不是在說:如今形勢不壞,可以一戰,但援兵不來,那大好良機也就只能錯過了。

一者自尊,一者求援,故而馮元飆說孫傳庭是一石二鳥。

“讓一位能征善戰的督師費心玩這些文字游戲,實在是難為他了。”朱慈烺道:“不過事關機密,絕不可明發,只能密奏聖聽。”

“臣明白。”馮元飆道。

朱慈烺嘆了口氣:“朝堂之中多有玩弊者,恐怕這事已經流散出去了。”

“這……不至于吧”馮元飆一愣。這可是兵部移文,有密簽蠟印為記,誰敢私拆

“論說用間,無論建奴還是闖賊,都在朝廷之上啊。”

朱慈烺無奈道:“本兵還是派出精悍家人前往洛陽,讓秦督勸丘之陶、李振聲切莫異動,且忍辱負重一年,待時機成熟自有人前去聯絡啟用。”

馮元飆聞言,知道太子這是將兩個內間收入了自己麾下,不使其暴露。反正只是兩個陷賊之人,太子想要斷然沒有不同意的道理。馮元飆道:“臣明白。”

“好了,本兵還是早胸去休養,切莫勞神過甚。”朱慈烺起身道,看了一眼張鳳翔,若有所指道:“有些事只需去做,想那麼多也是無用。”

張鳳翔連忙垂頭,不敢與太子對視。

馮元飆以為太子實在寬慰他,又行禮道謝,這才躬身退去。

朱慈烺略微坐了坐,喝了一杯宮里的茶,腦中浮出母后的容顏,心中一動,叫道:“田存善。”

“奴婢在。”田存善剛才被打發出去,連忙進來應事。

“之前坤寧宮派來的那個女官叫什麼”朱慈烺問道。

“回殿下,姓陸,名素瑤。”田存善連忙應道。

“今日隨班麼傳她來見我。”朱慈烺道。

太子出行,每一班都有固定人數,無論有什麼要求,這一班都能做到。

無論太子突然想起了什麼,要做什麼,絕不敢讓太子失望。萬一偶然有所失誤,就會被人記錄在冊,等候上面發落。

即便陸素瑤不在,肯定也會有人進來為太子辦事。只要陸素瑤能做的,那人肯定也能代為。這也是宮廷斗爭中常見的戲碼,因為一次偶然的代班而躍上枝頭。

所以很少有人女官舍得讓人代班。

這也讓朱慈烺總覺得明朝的內官,無論是宦官還是女官,都遠比后世企業里的小白領有團隊意識。

“奴婢陸素瑤,拜見殿下。”不一時,淡抹鉛華的女官恭謹應對。

“母后讓你來東宮外邸服侍,還說了其他什麼”朱慈烺問道。

陸素瑤臉上一紅,暗道:太子是真不知道,還是拿我取笑莫非是要這里……

“回殿下,是劉宮正奉懿旨,派奴婢隨身伺候殿下。”陸素瑤垂頭道。

她還沒有見皇后娘娘的資格。

“哦,” 朱慈烺也不知道是否有些失望,“那你去坤寧宮稟報一聲,就說我一切安好,請母后不要擔心。”

“殿下,若是皇后娘娘問起大婚準備的事來,奴婢該如何應對”陸素瑤紅著臉問道。她是被派來為東宮進行婚前教育的,可如今才是第一次見到東宮本尊,怎麼回去交差

朱慈烺仍舊沒有反應過來,一心想著領兵西向的事,無所謂道:“照實說。”他並不知道東宮需要為大婚進行什麼準備,反正有劉若愚、田存善盯著,不至于有什麼紕漏。

至于房事方面的教育……誰知道太子的早慧竟然連這方面也會了。

朱慈烺站起身,健步朝外走去,將請安的事全權委托給了陸素瑤,腦中又順著剛才的事繼續往下走,盤算著如何從宋弘業和武長春手里調些人出來,組建一支對外收羅情報的隊伍。

這事原本是兵部職方司的任務,但現在的職方司能給出一張較為靠譜的地圖都已經很不容易了,更別說對外展開諜報工作。

——那個徐惇最近好像沒什麼聲音嘛,這種對外的事即便被他轉售給了那些國公,未必會有多大的危險。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4-5-8 08:10 PM

九十二章 欲破巨浪乘長風(八)

朱慈烺從宮中一回外邸便進了書房,過了良久方才叫田存善道:“派人快馬去安徽歙縣,請畢懋康先生來見我。我要問問他燧發槍的事。”

田存善聽到了槍,不知道觸動了哪根神經,精神一振,快步跑了出去。

從成祖時候,大明就成編制地使用火器,發展火器戰術,神機營就是因此而設。

然而火器剛剛誕生的時候,就如蒸汽機車跑不過馬車一樣,在各項性能上都落後於傳統弓箭、床弩、霹靂砲。

盡管有成祖這樣能夠看到未來趨勢的偉人,但對于絕大多數人來說,火器實在缺乏吸引力。

再到了後來,皇明威震亞洲,鄭和七下西洋,造得一手好勢,誰還敢來找大明的晦氣?就連蒙古人也只是寇邊劫掠,南下牧馬吞吐江山的念頭,就是做夢也不敢想了。

所謂天下雖安,忘戰必危。大明承平百十年,再次打開武庫的時候,卻發現火器已經落後許多小邦了。

先是在正德十六年,時任廣東海道副使的汪鋐領兵收復被葡萄牙人占據的東莞縣屯門島,擊敗葡萄牙艦隊,史稱“屯門海戰”。

在這場中西方第一次交戰的戰爭中,大明雖然獲得了勝利,但在戰斗力上已經弱于遠道而來的葡萄牙人。

尤其體現在武器上。

汪鋐明顯感覺到弗朗機炮的發炮速度極快,遠甚于明軍使用的前裝跑,故而將繳獲的艦炮送到b?i精,請求朝廷仿制。

客觀來說,衡量一個國家先進程度絕不應該以“有什麼”為標準。明朝雖然沒有發明出後裝填火炮,但是生產力仍舊是整個世界中最強的。

只要得到了啟發,有了動力,大明制造的火炮,無論是數量還是質量,都超過了弗朗機炮。

並且在萬歷平倭之戰中,遼鎮李如松大量使用火炮和三眼銃,在朝鮮將一個個吹得神乎其神的日本戰國名將轟趴。

李如松雖然發現日本鐵炮已經勝過了明國的火繩槍,但在巨大的勝利面前,並沒有引起特別重視。

而且當時明國自己創制了取材于弗朗機的鳥銃,以及後來又引進了魯密國(今土耳其)的魯密銃,列裝神機營。故而在燧發槍項目上,並沒有太大的投入。

更有一點,當畢懋康以南京兵部尚書的職銜提出配裝燧發槍時,已經是崇禎八年之後了。

那時候大明的家底差不多揮霍一空,“加派”才是朝堂上的主旋律,哪里還有多余的錢去給京營換裝?

何況京營腐朽到了那般地步,就算是要換裝,起碼還有六成的投資要落入私人口袋。

朱慈烺即便再不懂軍事,也知道打火機比火繩要高級,未來的槍械也沒見拖著跟繩子的。

有這樣的大趨勢判斷,上馬燧發槍可謂是鐵板釘釘的事。

做事必須有先後,雖然燧發槍的制造是打造新軍重中之重的事,但如果上來就要搞遂發槍,自己出宮防疫的目的也就成了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早前讓沈廷揚去南方拉贊助問題不大,但是槍炮設廠開工,必須等到時機成熟的時候才能著手。

如今名正言順領了京營,又有可能去洛陽撫軍督戰,時機可以算是成熟了一部分。

真正要說徹底成熟,那只有等他找到一塊最合適發展的根據地之後了。不管怎麼說,現在可以先將兵工廠的班子搭起來了。

田存善才跑到門口,太子殿下的第二句話已經追了過來:“準備一下,明天我要去安民廠。”

安民廠是崇禎皇帝關照太子“萬萬不可去”的地方,好像隨時都會爆炸一般。

事實上皇明從成祖年間就設立了火藥局,從來沒有像萬歷後期乃至今日這般頻發事故。

作為後世的企業管理者,朱慈烺很清楚其中病灶所在。

責任心缺失。

明人對火藥絕不陌生。自從宋元以來,火藥就從丹客的密室中走向了戰場。到了太祖打天下的時候,沐英已經成熟地制定出輪排放槍的火器戰術。

到了戚繼光時代,火藥已經做到了顆粒化,配方也極其接近最優配比。

戚家軍的火器配裝率幾近五成,也沒鬧出火藥爆炸的事故。

正是因為萬歷後期文恬武嬉,各個衙門的長官只會做官不會做事,竟然用鐵鏟去挖結塊的火藥,這不是找死是什麼?

朱慈烺讓劉若愚的侄子掌管安民廠之後,因為時間還短,並沒有發生安全事故。

不過那個木訥膽小,甚至連字都不識的劉維到底幹得如何,朱慈烺還沒有顧上問。

他這回要去安民廠視察,主要就是看看火藥廠的產能到底是多少,各鎮動輒就要三五萬斤火藥,到底能否生產得出。順便也要去檢閱肖土庚的火槍兵訓練情況。

作為唯一一支不駐扎在東宮外邸的部隊,火槍手的訓練是五日一報,因為主要是技術訓練,所以考核手段也有些欠缺,讓朱慈烺心中沒底。

太子巡視安民廠的事很快就傳了出去。

倒不是田存善嘴巴大,實在是太子要出門一趟太不容易。

盡管朱慈烺已經撤掉了端甜食點心飲用水和馬桶宮人,但按照祖制需要打起來的儀仗華蓋,斧鉞刀叉劍戟……一應都不能少,所以除非微服私訪,否則絕對瞞不過人。

更別說這本是劉若愚的差事,太子突然讓田存善去做,多少讓人覺得這是某種信號。

事實上,朱慈烺只是因為剛好田存善在身邊,隨口吩咐,並沒想那麼多。

太子可以不多想,但劉若愚絕不敢不想。他已經知道軍法部在某些財務問題上受到太子的包庇,也曾暗暗計算過他們的開支,果然發現一個黑洞。

這黑洞之大,絕對不是武長春敢私吞的,太子也絕沒有理由包庇這個兵馬司白役出身的軍法官。

唯一的解釋就是太子在暗中蓄養了一批人。

多半就是錦衣衛東廠那樣的耳目。

劉若愚心中一緊,面上卻沒有絲毫異樣。他很快處理完手頭上的事,回到宿舍中換了便裝,悄然無息地混在後院雜役之中出了東宮外邸。

從外邸出來,劉若愚一路沖向了安民廠。

劉維用劉若愚給的一百兩銀子,在安民廠附近買了一套三進的宅院。

因為明眼人都知道安民廠是個隨時會爆炸的火藥桶,所以附近的民居十分便宜,總共不過三十兩銀子就拿了下來。

住在這里每天能省去很多上下班的時間,更多地照顧廠里。

有時候劉維還要去查夜崗,但凡抓住有違規賭錢喝酒的,必定嚴懲。

劉若愚到他家的時候,劉維正準備用晚飯,見叔父便服來訪,嚇了一跳:“叔,您來了?”

他嘴唇翕張,終究沒有把下半句說出口:“您這是又丟了差事麼?”

劉若愚點了點頭:“太子殿下明日要親自視察安民廠,你知道麼?”

原來只是這事!

聽說太子殿下要親自來安民廠,自然維略有些激動,但相比之前叔父丟差事的念頭,這也算不得什麼。

劉維總算定下神來,笑道:“我還以為多大的事呢,嘿,殿下要來就來唄。”

劉若愚坐在了主座,飛了一個白眼過去:“殿下怎麼會無緣無故要視察安民廠?還讓田存善去準備而不找我?多半是有人在背後說了你的壞話,太子是要我避嫌吶!”

人就是因為聰明才會自尋煩惱,如劉維這樣的木訥人,壓根想不到其中還有這樣的曲折。

劉維微微一愣,弱弱道:“叔,侄兒之前的確得罪了些人。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4-5-8 08:14 PM

九十三章 欲破巨浪乘長風(九)

“是些什麼人?有什麼後臺?”劉若愚最後才問道:“都怎麼得罪的?”

劉維道:“都是因為公事。侄兒剛到廠里的時候,下面的工頭匠役欺負我啥都不懂,唬弄我。後來我也不管了,拼著丟了差事,只按著殿下給的《準則》去辦。

有人敢跳出來指手畫腳,侄兒就交給肖百總。肖百總下手重,打殘了幾個之後就沒人敢鬧了。也是後來才聽說,其中有幾個在宮里頭有人……”

劉若愚眉頭漸漸松展開來,道:“只要是肖土庚打的人那就沒事了。你有沒有眼淺手長……”

“侄兒哪里敢啊!”劉維當即苦著臉道:“按照殿下的財務規則,進出有賬目的,侄兒信不過廠里的賬房,又花錢請隔壁的余叔幫我審第二道。他是萬元昌的賬房,跟廠里誰都沒關系。”

劉若愚聽了一奇,道:“你自己出的這錢?”

劉維點了點頭,道:“這也是沒法子的事,花幾錢銀子買一個穩妥,侄兒覺得還是值當的。”

他這話剛說完,簾子後面就傳出了女人的咳嗽聲,顯然是不滿意劉維在叔父面前露怯。

劉維怕老婆的習慣還沒有改,連忙住口。

劉若愚心頭對那個潑婦侄媳不滿,悠悠開口道:“你這事辦得好,明日太子若是問起來,也要這麼說。”

劉維似懂非懂,怯怯問道:“叔,這事好在哪兒?”

“這叫清廉、謹慎。”劉若愚道:“太子用人不拘一格,但大體上沾上了勤、忠、能、績四個字,總能得到青睞。

這勤嘛,就是不偷懶,將太子的規矩做到實處。忠就不用說了,太子說月亮是方的,你就得給他老人家找出四個角來。

能是會做事,績是能成事,二者不可分。

你知道找肖土庚幫你壓住刺頭,又知道找外面的賬房審帳,這就是能。

只等以後有了功勞,可就不止如今這一個月五兩銀子的差事了。”

簾子後面傳出一陣更為激烈的咳嗽聲。從聲音上聽來,那女人似乎是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了。

劉若愚端起茶盞,抿了一口,聽到女人離開的腳步聲,方才又道:“明日太子要視察,你可得先找一些心腹,關鍵處把守好了,不能讓人亂說話。”

“叔……”劉維面子一苦:“我在廠里沒幾個說得上話的。”

“你……”劉維一怔,轉而臉色放光:“也好!孤臣也是一條好路子!這,你今晚就帶我過去先查看一番,若是有不合的地方,立刻讓他們改了。”

“誒,就聽叔父的。”劉維並不擔心晚上去巡視會出什麼問題。

他已經很多次都進行過夜間巡視,除了成藥庫嚴禁明火,晚上看不見,其他地方沒有一處不被突擊檢查過。

劉若愚聽了侄兒的話,並不十分放心。他在侄兒家中草草用了晚飯,又熬了片刻,教授了侄兒一些作為上位者需要掌握的套路,看外面天色濃黑,寒氣大漲,該是過了亥時,便催道:“咱們可以去廠子里了。”

劉維連忙取出御寒的大氅給劉若愚披上,自己取了燈籠,說道:“叔父,天黑,小心些走。”劉若愚不耐煩地點了點頭,只示意他前面領路。

從劉維家里到安民廠果然只相距百來步,劉若愚親自走了一遍才發現原來這麼近,應該也能往“勤”字上靠靠,給太子留下一個好印象。

“什麼人!”

兩人剛走到門口,便聽到一聲歷喝。

劉若愚被嚇得一跳,正不知道該怎麼報出身份,只見劉維提著燈籠上前,照著自己的臉,遞出一塊木牌:“我是劉維。”

那守門的兵士看了看劉維的牌子,又在他臉上掃了兩眼,目光落在了劉若愚身上。他問道:“這人是干嘛的?”

“是東宮那邊的。”劉維道:“我批的條子。”

那兵士又看了眼劉若愚干干凈凈的下巴,終于點頭放了二人進去。

劉維小聲向叔父解釋道:“叔,這些都是肖百總的人。殿下說火藥局重地,等閑之人一概不許入內,我這才找肖百總商量,設了這個門禁。凡是工匠都得靠腰牌,外人只有我和肖百總的批條才能進來。”

劉若愚哦了一聲,問道:“是太子定的規矩?”

“太子只說要有門禁,是我和肖百總定的規矩。”劉維忐忑道。

劉若愚再次不置可否地“哦”了一聲,直走出五步開外,方才吐著的霧氣道:“這規矩還行。”

劉維得了師父的首肯,精神大振,一路帶著叔父往各個廠房看去。

果然每個廠房都有人職守,各個捂在棉衣厚被之中,這是因為天氣再冷,火藥局里都不準有明火的規矩。

這些值班人中,有些人見了燈光就跳了起來,查問來人姓名;有些人雖然出聲喊“來人止步”,卻沒有從被子里出來。

前者劉維會加以表揚,後者則會斥責一番。一應規章十分明了,讓劉若愚提著的心也放了下來。

“再往里走就是成藥庫了,那是絕不能見明火的地方,叔,要不今晚就到這里?”劉維提著燈籠,請叔父決斷。

劉若愚黑牢坐慣了,不怕黑,只怕辦砸事。

外面的人是很難理解內宮宦官那種謹小慎微得近乎強迫癥的辦事方式。他揉了揉凍僵了的臉道:“燈籠放下,咱們摸黑進去看看。里面有人麼?”

“有兩個值夜的。”劉維放下燈籠,對劉若愚道。

劉若愚看了看天上幾乎已經圓了的月亮,欣喜道:“萬幸天好,不打燈也不妨礙。”

劉維迎合了兩聲,帶著劉若愚往里走去,一路上無不在說哪處地上有坑,哪里有臺階之類。

劉若愚終于找到了需要改進的地方,吩咐道:“這地上的坑明天天亮都得填掉,不能讓殿下看到。”

劉維只管點頭應道:“侄兒明白。”

兩人往里走著,轉過一道墻根,月光正好被高墻遮蔽,前面只得摸黑。

劉維晃眼間仿佛看到一個更為黝黑的影子從黑幕中走了過來了,被嚇了一跳,叫道:“誰!”

那黑影被劉維這麼一喝,也嚇了一跳,旋即壓住聲音反問道:“你是誰!”

“我劉維!”劉維理直氣壯道。

“劉維?”那人想了想,恍然大悟一般:“劉掌櫃?”

“算是吧……”劉維覺得自己不是掌櫃,但這里的東家是皇帝和太子,自己替他們打理這兒的買賣,應該也算是掌櫃吧。

“那就是劉二掌櫃?”那人口氣熱絡不少:“你們也來了?”

劉維覺得越說越不對勁,問道:“你誰啊?”

“嗨,我是震升高的李四啊!”那李四好像跟劉家人很熟絡,埋怨道:“說了會子話,二掌櫃都沒聽出來?”

“你這兒是干嘛呢?”

劉維隱隱約約看到那人身上挑著東西,不由心頭一緊,暗道:不會是來偷火藥的吧?

哎呀呀,那個震升高不就是老婆二姨家小表弟干活的那家煙火鋪子麼?

“還能幹嘛啊,不都一樣麼!”那人不滿意劉維的裝腔,流里流氣道:“這是公家的東西,拿點吃點有啥關系。”

——有!會連累我掉腦袋的!

劉維聽了心頭直顫,嘴唇哆嗦,竟然說不出話來。

“你從哪兒進來的?”劉若愚突然開口問道。

“咦,你這腔口,怎麼跟老公似的?”那李四不知死字怎麼個寫法,竟然嘲笑劉若愚道。

劉若愚臉上早已經是寒霜漫布,拉住侄兒,低聲吩咐道:“是偷兒!叫人來!”

劉維一個j?ng醒,也不想什麼其他,只照叔父的吩咐大聲喊道:“來人啊!走水了!走水啦!”

只是兩聲喊過,之前寂靜一片廠里頓時沸騰起來。誰都知道這些火藥碰著丁點火星就能炸開,真的走水那連逃命的機會都沒有。

瞬息之間,所有值夜的人都拎起身邊早就備好的一桶桶干沙,沖了出來,一邊大聲喊道:“哪里走水!?”

緊接著,便聽到廠東面的兵營里,傳出了尖銳的竹哨聲。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4-5-8 08:18 PM

九十四章 欲破巨浪乘長風(十)

“一旗全到!”

“二旗全到!”

“三旗全到!”

肖土庚精神抖擻地站在自己麾下眾弟兄面前,聽著各旗報數整隊,最終由旗隊長上前通報。

他聽到哨兵的警號之后,第一個沖出宿舍,外面雖然鬧騰一片,但並不像是真的走水。

空氣里聞不得絲毫異常的枯焦氣味,也沒聽到火藥爆炸的聲音。

自從執行太子殿下的安全條例之后,原本壇裝的火藥被放進窨井隔離儲藏,即便發生安全事故,也不可能出現天啟六年和崇禎七年那樣的大爆炸了。

“火藥存放庫!所有人,向右轉!跑步走!”肖土庚大聲喊道。

他的聲音沉厚,咬字清晰,順利地傳到了每個人耳朵里。每到這種時候,他就真心覺得自己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

看那個訓導官,穿得人模狗樣,讓他站在弟兄面前大聲說話都會腿抖。

而他自從當上了井頭,就一直很享受這種頤指氣使的感覺。更別說如今管著百來個弟兄,只要他一句話,水里來火里去,絕不會有一個皺眉頭的。

衣衫帶起的風發出獵獵呼聲,整齊的踏步聲敲打著大地,三旗兵士沒有一個交頭接耳,只是悶聲朝火藥存放庫跑去。

那里是任何時候不準打出明火的,但在臨近滿月的月光之下,視野還算清楚。

曾經有很多人都患有雀蒙眼,一到了晚上便看不見東西。自從到了東宮侍衛營,也不見吃什麼藥,自然就好了。

在軍中走動的道士說,這是因為他們給太微星君效命,老天爺就把這病給去了。

想想除了這個原因,也沒有其他可能了。故而軍中上下對太子殿下的恩德從來都是銘刻在心。

別說火藥還沒爆炸,就是已經爆炸成了火海,他們也敢闖一闖!

李四沒有想到“劉二掌櫃”突然抽風喊走水,四周又很快就傳來竹哨聲,等他從驚駭之中清醒過來,已經能夠聽到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就是想逃也逃不掉了。

肖土庚飛快地指派三旗分散控制了火藥倉庫的各個出入點,親自領著一隊人找到了事件源頭的劉維。

“誰喊的走水!”肖土庚故作威勢,搖晃著腰間的佩刀,大步上前,死死盯著劉維的眼睛。

劉維登時氣勢一怯,弱弱道:“肖百總,是我……我怕喊抓賊沒人來。”

“奶皮……”肖土庚剛要吐口罵人,就看到劉維身后站著一個沒有胡子的老頭。

他並不怕宦官,軍中的訓導官一開始都是宦官。但凡敢仗勢欺人的,都讓太子給擼了。

不過太子也命令各級兵士軍官,可以兇人,但不準罵人,自己總不能明知故犯。

“你喊抓賊,我們就拿兵杖;你喊走水,我們就拿的鏟子!這能一樣麼!要是賊人傷了我們弟兄,你愧不愧!”肖土庚大聲吼著。

就連劉若愚都被這氣勢小小壓了一頭。

心中暗道:殿下果然練的好兵!他乾咳一聲,道:“軍爺。這也是一時情急,還請見諒則個。”

“你是誰!不知道這里是庫藏重地麼!”肖土庚大聲喝道。

“老夫劉若愚,東宮伴當。”劉若愚頭皮一麻,不敢隱瞞身份,道:“明日太子要來視察,我是來打個前站的。”

不看僧面看佛面。沖著“東宮”兩個字,肖土庚這才緩和了口吻,將目光投向蹲在地上瑟瑟發抖的李四:“這就是賊?”

“是。”劉維側身讓肖土庚上前。

肖土庚拔出腰間佩刀,架在了李四的脖子上:“你偷的什麼?”

“不、不是偷……是買的!”

李四連忙分辨道:“明碼標價,童叟無欺。呸呸呸,那啥……反正是花錢買的。”

肖土庚知道這人已經嚇破了膽,沒必要逼得太緊,用刀劍挑開擔子上的蒙布,在月光下可見是黑乎乎一堆火藥。

“是不是藥子?”肖土庚指了指劉維道。

劉維上前拈了少許,在手心中抹開,湊近鼻子聞了聞,道:“的確都是配置好的火藥。”

肖土庚的佩刀再次搭在了李四肩膀上,下令道:“去將里面的人都抓出來!”

身后的小隊長吹響了竹哨,沖進庫區去抓里面值夜的人。他們並沒有費太大功夫,因為里面已經發生了內訌,自家打了起來。

這是一樁清晰明了的監守自盜案件,看守庫區的人知道劉維巡夜很少來這邊,便勾結了外面的煙火鋪子、礦廠,賤賣安民廠的火藥。

因為每次清庫的賬房不懂火藥成色,甚至分不清火藥和碳粉,所以只需將配好的火藥賣到,用碳粉充數,保證庫存總量合帳便行了。

這也是火藥局的傳統營收項目,一直以來從未被人發現過問題。

誰知道今夜竟然有人摸黑巡視,更悲劇的是撞到了買家,可謂是人贓俱獲。

既然東窗事發,有兩個橫的,知道自己逃不出侍衛營之手,索性就要將火藥庫引爆,來個玉石俱焚。

然而並不是人人都有這種視死如歸的橫勁,作為盜賊,按照大明律並不致死。何況偷的是火藥這種賤物,只要肯吐點銀子出來,大不了就是吃幾天牢飯,去鹽場曬鹽,何必把命搭進去?

性命關天,兩幫人一言不合,自家便先打開了。好在火藥庫區嚴禁明火,別說火石蠟燭,就連鐵器都不容易找。

兵士很快將打成一團的兩幫人綁縛起來,帶到肖土庚面前。

肖土庚聽了供述,心有余悸,暗道:自己竟然在門口浪費了這麼久,若是里面真有火石,恐怕整個安民廠都沒了!日后辦事可不敢如此大意。

腦中念頭閃過,他才發現這並不是要上交的軍事報告,用不著做自我檢討。在東宮侍衛營,犯錯不要緊,只要在報告中狠狠罵自己,就什麼事都沒了。

反之,要是敢給自己找借口,誇功績,太子多半會降下雷霆之怒。

——時間不長,習慣卻已經改不了了。

肖土庚一邊冷面寒霜地的命人將這些盜賊帶走,一邊在心中暗自自嘲。

他實在是不知道朱慈烺的專業能力。

前世的朱慈烺是學法律出身,最終專業卻落在了人力資源管理。如何快捷有效地培養屬下良好的工作習慣、思維模式,這就是他付出心血加以研究、運用的方向,也是許多企業主花重金聘用他管理企業的根本原因。

對于人力資源管理來說,人是資源,可以被管理。

人更是動物,可以被馴化。雖然很難聽,但不能意識到這一點的人力資源經理,肯定不會在這一行有多大的成就。

“你做得已經超乎了我的想象,一個月五兩銀子都委屈你了。”

朱慈烺視察完安民廠,在劉維的公事房里休息,很難得的誇獎道:“《準則》之中的事落實了許多,我很滿意你的工作進展。請外面無關的賬房審帳也很好,但銀子不該你出。以后每個月的賬簿可以交給東宮侍從室的財務科,讓他們找人去審。”

別說安民廠的賬簿,就是東宮自己的賬簿,也有很多是外包給無關聯商號的賬房去審。只要將規矩告訴他們,他們也樂得多這麼一筆外快。

這也是重金挖了幾個老賬房之后才開發出來的渠道,否則未必能找到信得過的人,人家也未必肯跟你合作。

劉維得了朱慈烺的表揚,渾身血液沸騰,一雙手顫顫巍巍,一會在腿側抹去濕汗,一會又磨到了大腿前面,真是恨不得斬下來扔掉,免得不知道該放哪里。

“不過你的工作方法還有可商榷之處。”

朱慈烺抿了口安民廠里最好的茶——茉莉花加陳茶沫子,味道苦澀,卻因為茉莉花香而絕不難喝,多喝兩口還會特別提神。

“你只知道威,不能明白福。”朱慈烺突然問道:“你為什麼肯這麼盡心盡力顧著廠子里?”

劉維一愣,呆呆道:“因為殿下一個月給我五兩銀子,我不能坑了殿下。”

朱慈烺咧嘴一笑:“安民廠其他人,一個月掙多少銀子?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4-5-8 08:26 PM

九十五章 欲破巨浪乘長風(十一)

接見了劉維之後,朱慈烺沒有換地方,直接讓肖土庚進來。

肖土庚來安民廠這麼久,平日里就是訓練,難得碰上一次夜間集合的緊急狀態,竟然只是抓兩個盜賣火藥的蟊賊。

就這麼一件差事,竟還差點搞得跟人同歸于盡,這讓肖土庚整整一天都心情低落,見到太子之後更是連心虛腿軟,生怕被斥責罷用。

當日東宮缺人,他能夠以整隊排列獲得重用,如今越來越多的士兵被提拔成士官,進而又選任為軍官,能力比他強的人也涌出不少。

若是現在摔一個跟頭,恐怕未來很長一段時間都沒出頭之日了。

“土庚,”太子親密地喚道,“這些天的訓練情況如何?”

肖土庚心中一鬆。他作為一局百總,並不親自插手訓練的事。那是作訓官和各級士官們的工作。

不過作為軍事主官,作訓官要將訓練大綱交給他簽署,也要匯報訓練狀況。

這都讓他對自己手下的士兵了如指掌,甚至能叫出每個人的名字。

“秉殿下,”肖土庚正了正身,“我局體能訓練在全營名列前茅,訓練總分在二四十個局中排在第三。獨有訓練科目四門,每一門的進步都很明顯。”

朱慈烺有心要打造一個火器教導隊,選的就是肖土庚這個局。

獨有的四門訓練科目,分別是火銃、虎蹲、重炮、爆破,每一門都是與火藥息息相關的。

這也是選擇讓他們保護安民廠的緣故,一者取材容易,二者也能有個直觀的認識,免得有人以為火藥是地里種出來的。

“我局配備的是魯密銃和弗朗機銃。”肖土庚道:“因為是京營庫存里選用的,分量多有不同,射程遠近不一,還有三次炸膛,輕傷兩人,重傷一人。

不過各分解動作已經深入人心,我局上下就連火兵都能正確施放火銃。”

“這是不錯的。”

一個月能有這樣的進展讓朱慈烺很高興。當然這也與分解動作,進行標準化有直接關系。事實證明,形式上的訓練遠比感覺上的訓練要容易。一個月能夠訓練出正確的火槍兵,但即便有閔展煉那樣的高手,也得花兩個月才能練出能夠實戰格鬥的士兵。

“不過虎蹲、重炮和爆破三門,尚未進行實彈演練。”肖土庚解釋了一句:“所謂進步,只是兵士們知道這火炮的構造。”

朱慈烺點了點頭:“道理知道了,日後開到城外自然可以訓練。”

“我局要移防了?”肖土庚早就有些不耐煩安民廠這麼個小地方了,每日放銃演練都得小心翼翼。

“嗯。”朱慈烺點了點頭:“非但要移防,還要擴軍。我打算補充一千新兵給你,升你為把總,給我練一個火器司出來。”

肖土庚只覺得整張臉都失去了感覺,他顧不上禮儀,用手重重搓了搓,方才道:“殿下,一千人,一個司?”

一千人,那可以編十個局了。什麼司要這麼大的編制!

“新兵。”朱慈烺強調了重點:“汰選之後,能有一半堪用你就該笑了。另外,我希望火器局的編制大一些。”

火器在這個時代遠沒有後世那般的殺傷力。即便是精工制造的魯密銃,也只能在百步以內對無甲目標造成傷害。加上京營只有直線膛線槍,談不上什麼精準度。

加上制造時產生的公差,密閉性極差,許多槍彈打出去之後就不知道飛哪去了。

只有在單位空間內加大火力打擊的密度,才能打疼敵軍。

那些整齊劃一的排隊槍斃戰術,以及黔國公沐英發明的三段輪擊,其實就是為了最大化加強火力密度。

“火器局戰兵部,每小隊下轄四個伍,共二十人。”朱慈烺道,“其他還是照舊。”

肖土庚在心中默算:一個小隊二十人,那一個旗隊就是六十人,一局三個旗隊,就是一百八十人。

一司就是七百二十人……若是新兵只能用一半,還有空額!不過這樣一來,火兵和輜重輔兵倒是充足了。

“是不是覺得不夠?”朱慈烺笑道:“等到了地方上,還是可以征兵的。”

如今東宮侍衛營已經成了規模,有了職業士兵的風范,可以逐步放寬兵員招募條件。

人有從眾心理,不會發生一大群人被少數人帶壞的情況,只會是少數人融入大風氣之中。

“謝殿下!”肖土庚抬起頭,又問道:“殿下,那我司就不配殺手局了麼?”

殺手就是傳統戰兵,手持冷兵器作戰。按照戚繼光的設置,每司下轄兩個火器局,兩個殺手局。

火器局、隊在齊射之後,殺手局就會視情況進行戰術動作。

如果是面對蒙、滿這樣注重騎兵攻擊的敵人,火器局往往在一輪攻擊之後就沒多大的用處了,主力還是殺手局。

“依靠友軍保護,”朱慈烺道,“自己也要保護自己。”

肖土庚並攏腳跟,行了個軍禮,大聲道:“遵命!”

朱慈烺笑了笑。他知道這話在肖土庚聽來恐怕有些悲壯,因為鳥銃在施放之後就失去了戰鬥力,甚至不如三眼銃。

三眼銃倒過來還可以當錘子用,但鳥銃只比燒火棍強不了多少。

除非有刺刀。

在兵器發展史上,並非只有飛機、航母、原子彈這樣的“巨無霸”誕生才有劃時代意義。有些不起眼的“小家伙”,誕生之初甚至連小專利都算不上,一樣能對戰爭形態的改變產生了巨大的作用。

朱慈烺已經沒有機會去發明馬鐙馬鞍轡頭這些東西了,但他看過電視,參加過軍訓,知道刺刀一直到二十一世紀都還沒有退役。

他不知道西方是否已經發明了這個小東西,不過明軍原本就裝配有快槍,略加改進就可以用了。

快槍是一種長柄火槍,長五尺五寸,重五斤。前面是鋒銳的槍頭,後面接二尺長的槍筒。

用四道鐵箍加固槍管,用時先去槍頭,從槍口裝入三四錢火藥及鉛彈,筒後為長柄。火繩長一寸五,插入筒內,點發後再裝槍頭,同敵近戰肉搏。

這種設計就和最初裝配刺刀的火槍一樣,刺刀插入槍口,取用不便。朱慈烺需要的是在燧發槍大量配裝之後,給燧發槍配上刺刀。有

閔展煉這樣的武學大師在,從傳統技擊中淬煉出一套刺刀戰術,應該也不是什麼困難的事。

刺刀燧發槍兵在面對步兵的時候具有極大的優勢,先用遠程打擊擊破其陣型,再以最快的速度投入肉搏戰。回避了自身陣型變化,或者兩軍配合的問題。

不過在面對騎兵的時候,長槍兵因為長度關系,還是具有很大優勢,並不會因此而被淘汰。

更何況馬的耐受力和肌肉強度遠高于人類,以現在鉛彈動量,要想在百步距離射殺馬匹,還是需要大量火力。而騎兵沖鋒時,騎士伏在馬背上,並沒有太多的攻擊面。

朱慈烺出於對火器的這種不信任,對于傳統兵器的使用也是十分上心,所以閔展煉才能得以重任。

若是換個權貴,閔展煉只能成為看家護院的一條走狗罷了。

朱慈烺從安民廠出來,又特批給肖土庚五十支斑鳩腳銃。

這種大銃與鳥銃、魯密銃完全不是一個路數,長達五尺五,幾乎與快槍一樣長短,槍身極重,需要支架才能使用。正因為支架形似鳥腳,故而得名斑鳩腳銃。

雖然這種大銃同樣沒什麼精度可言,但用藥量極大,射程遠,威力大,只有澳門、廣東可以制造。崇禎八年的時候,熊文燦運了一批軍火入京,其中有斑鳩腳銃一百門。

松錦之戰後,朝廷有意調鄭芝龍的水師守覺華島,鄭芝龍借口沒有斑鳩腳銃不肯去。

後來進過運作,送了一批火器到登州才算完事。

朱慈烺撥給肖土庚的,正是崇禎八年熊文燦運來京師的那一批腳銃。

如今又是八年過去了,這批一直收在庫房不曾見天日的腳銃能否使用,只有靠肖土庚去挖掘了。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4-5-8 08:32 PM

九十六章 西風催客上馬去(一)

“百總,又炸了一門,這大鳥銃簡直比魯密銃還要不得!”作訓官愁眉苦臉對肖土庚抱怨道。

肖土庚看著受傷被人抬下去的兵士,恨得牙齒發癢,硬聲道:“不是都讓你們檢查了麼!怎麼還會炸!”

“百總,這東西里面有沒有裂紋,外面又看不出來……”作訓官無奈道:“要不咱們減少火藥,興許就沒事了。”

減少火藥的確能增大安全系數,不過太子殿下最講究的就是規矩。

所有火器用藥量都是規定好了的,裝在一個個紙袋里,撕開之後鉛子、火藥一起倒進槍管,然後塞入紙袋,用捅棍略略壓實……這一系列動作已經形成了典規範,任誰都不能改動。

如果真能證明改動之後不影響戰術演作,反而能提升效率,那就是妥妥的功勞,可以領五兩銀子。

一開始的時候還有幾個腦袋靈的兵士領到過,不過後來要想再有什麼改進可就千難萬難了。

反之,提出任何不能提升效率,反而降低實戰效果的改動,那是絕對會被批死的!

“再干!”肖土庚咬牙道:“這才多大點事!就算是死了人,將來也能在天上享福,怕它個球!”

早有道士在軍營里說些關于天上神仙的故事,對于沒有機緣煉丹打坐,沒有條件財帛供養的人而言,為正神星君效命,死後英靈能成為天兵天將,繼續護佑星君和家人,算是升天得道享受清福的捷徑。

朱慈烺原本不喜歡這種“生前無名,死後有信”的空頭支票,希望用“承負說”來統合人心。

然而道士們很快發現,東宮侍衛營里的兵士絕大部分都沒有家人子嗣,有些甚至連自己爹娘是誰都不知道……承負說對他們而言反而比來世說更加飄渺不可考證。

沒改變習慣的道士們不小心又將天靈神君那一套搬出來,誰知道一下子打開了市場,止都止不住。

“百總,若是上了沙場,就算拼光了,咱們的人也未必會退一步。”訓導官也忍不住上前說項:“但這校場上……太傷士氣了。”

肖土庚本來不願意直接插手訓練上的事,但此刻見自己的作訓官已經一副束手無策的模樣,只得退了一步道:“讓他們自己選。是火器實彈射擊訓練,還是二十里武裝跑,外加擬射擊五百次。”

依照明代的度法,一里與後世的一里基本一致。

二十里就是十公里,對於常年勞作的礦工和纖夫而言並不算長,但是背負了三十斤的裝備之後,又有人揮著鞭子在後面趕,跑得最慢的一隊還沒飯吃……從來都是兵士們最憎恨的訓練科目。

然而現在有了斑鳩腳銃實彈演練科目,這個“最”字已經被“之一”取代。

超過八成的兵士選擇了長跑和射擊動作演練,而不願意面對毫無徵兆的炸膛。

肖土庚無奈,為了維護長官的尊嚴,不能食言而肥,只得順應了士兵的心聲,同時報告給東宮外邸,請太子殿下重新選派一批火器充實火器局。

朱慈烺拿到報告之後十分無可奈何。

或許是這批火銃制造時就存在隱患,也可能是存放不當造成了炸膛。無論是什麼緣故,說到底就是作為太子,他沒有一個直屬的領地,可以按照他的意願設立工廠,進行軍械制造。

一旦按照他的意願進行發展,要打造一支高比例熱兵器的部隊,那大明的工坊式生產就必須發展成大工業生產。

朱慈烺依稀記得二戰之前的日本仍舊是工坊式生產,甚至連軍用光學儀器都是在一家家小工坊里打磨出來的,但那種特例能否學習,學習的成本需要多大,實在難以估量。

朱慈烺默默站起身,站到窗口,看著外面蕭瑟的秋日風光,有些失神。

“殿下,”劉若愚低聲在朱慈烺耳邊喚道,“震升高的東家、掌櫃在外面跪候了四個時辰,怕是有些熬不住了。”

朱慈烺這才回過神,想起昨天晚上就有人通報說大門口跪了人請罪,沒想到現在還跪著。

他倒不是有心要懲罰幾個貪小便宜的商賈,只是單純沒往心里去,徹底忘了個乾凈。

“當初我說要入股的時候,這些人一個個裝聾作啞,現在倒是認識我家大門了?”朱慈烺冷笑道。

劉若愚微微欠了欠身,心中暗道:當初您老也就是那麼一說,事後他們見您不催,哪里還敢來叨擾您?

“現在條件不變。”

朱慈烺道:“你拿我寫的《章程》去跟他們談,安民廠總股額六十萬兩,一股一兩銀子,賣給他們十萬股。日後有了盈利,便照股分錢,跟市面上的一般做法,我絕不坑害他們。若是他們沒這麼多銀子,那就讓他們用各自的商號折成股本,也是一般的一股一兩銀子,以股本來充現銀。你叫姚桃帶兩個老賬房一起,他們做這事有經驗。”

劉若愚聽了沒有絲毫障礙,應聲而出。

這固然是因為朱慈烺說得清楚,另一方面卻也是隆慶之後,頗有些全民經商的意思。

原本屬于四民之末的商人,突然高貴起來,再也不低人一頭。

許多人家有閑錢的,買不到好田地,寧可湊在一起合伙做生意。故而太子說的這些,不過是諸多合伙方式中的一種,並非讓人費解的奇思臆想。

劉若愚帶著財務賬房見了震升高的東家掌櫃,轉述了太子的意思。

東家是負責掏本錢的人物,並不管店里的事,頗有些後世大股東兼法定代表人的意思。

真正管事的人是掌櫃,但在重大問題上只能給東家出出主意,做不了主。

這回東窗事發,東家知道自己逃不掉,只得來東宮求情。這也是順天府的書吏拿夠了銀子,才指點的一條生路。

只要太子殿下不追究,那便是一樁小小的竊案。

若是殿下發雷霆之怒,那恐怕就是一場腥風血雨了。

朱慈烺並不覺得自己做了什麼讓人恐怖的事,而且只聽說自己在民間的聲望十分高,是太微星君降世,卻忘了“敬”與“畏”從來都是一體兩面。

作為太子可以忘記那個被殺雞儆猴的七品主事,但作為其他官吏,難免有兔死狐悲之嘆,並引以為戒,絕不敢去觸動龍鱗。

“果然是得被重重割一塊肉了。”東家從東宮外邸出來,回頭看著鮮紅色的圍墻,一雙眼睛全紅了。

“東家,我倒覺得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掌櫃的跟在後面一直沒有開口。

因為這件事發生在他任上發生,多少有些覺得自己坑了東家一把。

說實在的,這些年一直從安民廠買火藥省下的物料錢,最多有個幾百兩,而太子一張口就是十萬兩待購的股本,震升高哪怕一家一當都賣了也賠不起。

出於這份愧疚,掌櫃一直保持著沉默,同時也漸漸冷靜下來,試著換一個角度去看整個局面。

他突然發現,看似東宮利用權勢壓迫了自己這幫草民,但又何嘗不是自己攀龍附鳳的機會?

“東家,若是跟天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咱們震升高的焰火,說不定還能賣到南京去呢!”

掌櫃的一句話,讓東家眼前一亮,緊鎖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

到時候別說南京,大明的地界哪里去不得?震升高賺了錢,也就是太子賺了錢,就算皇帝也不會跟自己的錢過不去吧!

只是……

東家剛剛松緩開的眉頭又湊了起來,低聲道:“他們都是些吃人不吐骨頭的,怕就怕等不到那天,咱們就已經血本無歸了。”

掌櫃臉上的光芒頓時黯淡,整個天地再次陷入昏暗之中。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4-5-8 09:07 PM

九十七章 西風催客上馬去(二)

朱慈烺深知衙門辦事的效率之低,損耗之大,所以想引入民間資本,用更加有效的管理模式來增加火藥的質量和供應量。.

對於近代化火器部隊來說,火藥其實是個無底洞。

在上陣之前開過十槍的士兵,與只開過一槍的士兵,那簡直是天壤雲泥之別。

尤其在前裝槍時代,即便用紙彈確定了裝藥量,但一棍子捅下去卻又有區別。

捅得狠了,火藥壓得過緊,內部燃燒不充分,無法發揮最佳效果。捅得松了,引燃之後氣體逃逸,也無法取得滿意的威力。

這“不松不緊剛剛好”卻不是文字可以表述的,只有讓士兵在反復的實彈中自己摸索,取得手感。

故而都說神機營戰斗力不能跟明初相比,主要原因就在於訓練過少,實彈更少,士兵上陣之後心懷膽怯地放兩槍,旋即潰散,打仗焉能不敗?

尤其是對陣蒙、滿騎兵。當騎兵進入火槍射程之後,距離火槍手最多只有百步。快馬加鞭,百步距離不過是幾十秒鐘,即便想逃也沒法逃。

所以明軍火槍手都是在射程外開槍,動靜是有了,卻不見對面的人落馬,然後逃走也就心安理得了。

要想改變這種讓人蛋疼的現狀,只有加強戰術陣型的配合,讓長槍手為主的殺手隊能夠有效保護火器隊,同時讓火槍兵獲得更多訓練機會,進退有度,減少戰損的同時發揮更大的作用。

“賺多少錢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優質火藥的供應。”朱慈烺對劉若愚道:“除了槍藥之外,炮藥和爆炸藥都得抓緊時間給我搞出來。”

明軍有槍藥、炮藥之分,是針對槍炮的不同特姓更改配方做出來的。

朱慈烺早先知道的時候還略有吃驚,覺得大明在這樣的吏治之下能有如此精細的分類實屬難得。

然而真正測試之後才發現,雖然存在這樣的分類,但並沒有實際的區別。下面的人只管分量充足與否,並不在乎其中配方差異。

朱慈烺只得在安民廠里另設一個實驗室,重新確定火藥配方比例。

說起來這事純粹是靠人堆出來的,只要有足夠精密的天平,耐心地進行比例測試,做好測試記錄,確定配方並沒有什麼難點。

這其實也是絕大多數材料科學早期的研究方法,通過加減比重,替換材料來尋找最經濟實用的配方。不僅火藥如此,就連鋼鐵合金都是這麼做出來的。

火藥只是第一步,接下去還有其他所有事關國計民生的產業,都必須掌握在自己手里。

朱慈烺突然沒來由地想起了馬克思關於資產階級貪婪姓的結論,雖然現在大明還沒有形成所謂的資產階級,但作為萌芽的商人,已經毫不介意地展現出了其貪婪丑陋的一面,即便是賣國都不算什麼。

“殿下,宮中有旨意來。”劉若愚閃進太子殿下的書房,溫聲道。

安民廠得到了太子的贊揚,他的心情自然就輕松了許多。曰後哪怕出了什麼漏子,有太子曾經的表揚護身,也牽連不到他身上。

“什麼事?”朱慈烺頭也沒抬。

“皇爺在平臺召對大臣,有兵部侍郎張鳳翔奏請陛下親征,眾臣僚懇請替天子出征。本兵馮元飆奏請以太子殿下西赴洛陽撫軍。”

張鳳翔原本並不打算親自將這種極具爭議的事攬在自己身上,在英宗之後,但凡有人敢勸皇帝親征的,無人能逃“殲佞”、“王振之余”的咒罵。

這也沒辦法,土木堡發生得太早,以至於給幼年的大明留下了極其濃郁的陰影。

怯弱的大臣們甚至因此對一切戰爭都抱有排斥的態度,哪怕是勝仗都不能接受。

這也就是為何萬歷三大征中的壬辰平倭之戰,會發生朝鮮人拼命頌揚明軍明將,曰本人拼命頌揚自己,只有大明的記錄上多有批評乃至扭曲咒罵之聲。

在他們的邏輯里,武將打不贏,該殺。武將打贏了,會導致皇帝自信心膨脹,以至于窮兵黷武,所以也該殺。

只是前者可以明正典刑,後者只能用刀筆去殺了。

真正促使張鳳翔改變初衷的,是一位同鄉。

同鄉這種關系在大明的官場里次于同門、同年、同窗,屬于可以利用,可以拋棄的雞肋關系。

一位身為御史的同鄉“無意間”讓他得知,原來都察院里竟然有一幫人在秘密籌劃鼓動親征的提案。

聯想到太子之前的明示,張鳳翔突然發現這是一個進入汰漬檔的好機會,並對之前自己的反應遲鈍懊惱不已。

他連夜回家鋪紙撰寫,終于趕在御史之前將親征奏疏以兵部的角度送到了皇帝御前。

果不其然,旋即便有御史跟上,當天下午就有三份奏疏請求皇帝陛下親征。

崇禎當然不能無視這種聲音,傍晚時在平臺召見重臣,討論親征事宜。

鑒于大明的歷史,閣臣樞輔肯定不能同意皇帝親征,紛紛開罵。

可惜崇禎的姓子是你越罵我越要做,原本對親征還有些若迎若拒的糾結感,此刻卻是堅定地相信了張鳳翔的立論:只有皇帝陛下去了洛陽,才能振奮軍心,促使督臣將帥用命。

朱慈烺終于等到了這一刻,點起東宮侍衛營,直往平臺而去。

陳演早已經對都察院和兵部的人惱火到了極點,但是卻又無可奈何。

他的聲望本來就不夠,之所以能做到這個位置,與崇禎帝的一貫的帝王手法也有關系。

崇禎自從登極之後,先剿滅了危害自身安全的魏忠賢,毀《三朝要典》,給東林黨翻案,但並沒有如同東林黨人希望的那樣對他們加以重用。

崇禎朝最受待見的兩位首輔,溫體仁與周延儒,都以孤臣自標,反觀東林黨人只能出任都察院、六科廊之類的位置,足以證明其中帝王制衡的味道。

尤其是周延儒案判得極重,也是因為時任首輔的周延儒腦抽,與東林余黨媾和,這才招來皇帝的雷霆震怒,丟了姓命。

陳演當然不會是東林黨人,這也注定他在朝中的聲音不會很響亮。

即便他極力反對皇帝親征,也未必有誰會給他搖旗吶喊。

如此一來,他只能退而求其次,請求以重臣代天出征。都察院對此應該也能滿意,到底他們的目的是讓太子出征。

這從馮元飆那封橫空出世的奏疏中就能看出來。

——國家有這樣好兵的太子,真不是祥瑞之兆。

陳演心中暗道。

“老先生以為如何?”崇禎對在任的首輔一向客氣,只要心理狀態正常,就不會直呼其名。

“臣以為,”陳演略一沉吟,仿佛真的在動腦筋一般,“中樞與言官之議有理,然其視野不開,只見其利,不見其害。”

“請老先生細細道來。”

崇禎往前傾了傾身子。他不是後知五百年的先知,也不是眼耳通天徹地的神人,關于陳演在官場上的惡劣名聲雖有耳聞卻只以為是小人攻訐,並不放在心上,對他仍是信任有加。

“陛下若能親征,或許真能收到奇效。”

陳演先肯定了兵部的上表,又轉向馮元飆道:“然則敢問本兵,可知京營有多少堪戰之士,上直親衛若要隨陛下親征,要花多少兵餉。還不止是兵餉,陛下親征,百官隨行,這其中的花銷若是全落在地方州縣上,百姓可吃得消麼?”

錢糧的問題始終是崇禎的大問題。

民間說崇禎是“重征”,可見這加派糧餉已經逼得百姓對朝廷心生怨念。

任誰都不願意生在一個稅賦極重的世道,把血汗錢交給那些豪門權貴去揮霍無度。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4-5-8 09:29 PM

本帖最後由 lin234 於 2014-5-8 09:30 PM 編輯

九十八章 西風催客上馬去(三)

既然是孤臣,要爬到內閣首輔這個位置就比結黨而有名望的大臣更困難。

陳演能站在這里,安之若素地當得起皇帝叫他“老先生”,自然不會如政敵詆毀那般愚昧平庸。
光是這手避實就虛,偷梁換柱的手法,便可見一二。

崇禎帝果然因為錢糧的問題卡住了。

武將出征很簡單,一紙詔書賜下兵權,旋即拿著兵部關防去都督府領兵。

每一個能夠獨當一面的武將都有自己的家丁,這些家丁義子才是軍隊主力,自然幫他處理麾下一應大小事務,並不需要朝廷額外派官。

最多只是派下監軍,以及溝通糧草,記錄功過的文官書吏。

督師出征就更簡單了,只要詔書關防齊備,就可以前往前線督領眾將。

在袁崇煥時候,哪怕嬌悍如遼鎮將門,也得聽督師的話,最多暗地里做些小動作。

時至今曰,卻連侯恂、丁啟睿那般重臣都節制不住左良玉了。

至於山陜方面,汪喬年、傅宗龍兩位督師,直接就被手下將領棄如敝履,死在陣中。

這也是大學士吳甡死活要領著京營的士兵督師地方的緣故。

皇帝要是親征,那可就大大不一樣了。

首先是上直親衛一個都不能少,其次是京師三大營必須全部出動。按照祖制,神機營在外拱衛,三千營居中巡哨,五軍營在內布陣侍衛。

除了軍事準備之外,政治中心也得緊隨皇帝行在,內閣樞輔、六部堂官、臺垣科臣,也都必須隨行。

各部公函文移從京師轉移到了行在,曰夜都要靠驛馬傳遞,人吃馬嚼,沒有錢糧談何親征?

陳演一語中的,明擺著就是說:皇帝陛下,現在沒錢,別動親征的念頭了。

他看著滿臉糾結,像是被扯到了蛋的崇禎,再次移花接木,將話題轉移開去,沉穩道:“當曰陛下屬意吳甡督師湖廣,吳甡以無兵不肯去,若是陛下能湊起大軍,吳甡豈能推脫?”

吳甡是萬歷四十一年進士,天啟年間征授御史,官途坎坷,幾經起落。

崇禎十五年六月擢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為內閣次輔。

東閣大學士有教育東宮的職責,碰上太子正好在就學的年紀,多少得往來東宮,不說真的教授什麼,起碼得混個臉熟。

朱慈烺對吳甡的印象算是較深的,相比之前的書畫名臣,吳甡的閱歷頗為豐富。他有在朝堂上勇鬥魏忠賢的權謀機智;有寧可削籍為民也不低頭的風骨;有巡撫山西剿殺亂賊的狠辣;也有軍前樹旗,使脅從老弱婦孺得以活路的仁慈。

吳甡入閣之時,適逢周延儒為首輔。作為老式首輔的周延儒暗中結黨,而吳甡也能夠與之抗衡。

時人因兩位輔臣的籍貫,稱周延儒為江南黨,吳甡為江北黨。可見這位次輔也是有舉旗黨爭的能力。

如今的吳甡卻已經下了錦衣衛詔獄,若說命在旦夕絕沒有一絲誇張。

“皇爺,東宮奉旨前來,正候召見。”

王之心見陳演提到了吳甡,知道這位首輔有落井下石,棒打死狗的意思,也清楚太子殿下對吳甡的好感,不露痕跡地上前岔開話題,料想陳演絕不敢當著太子的面再攀扯吳甡。

崇禎果然在不知不覺中被引開了關注焦點,道:“請東宮上來。”

王之心連忙轉下話去,不一時便看到東宮身著大紅龍袍穩步上來,雖然身形尚不夠飽滿厚實,卻已經展現出龍行虎步之姿,讓人心生敬畏。

朱慈烺上到雲臺,輕輕一掃,已經將眾臣收入眼中。

今曰召對的除了內閣幾位大學士之外,七卿重臣也都到了。

其中左都御史李邦華算是自己人,中樞馮元飆、吏部李遇知都是對自己展現出好感的大臣,戶部倪元璐曾給自己上過課,也算是熟人,多半站在自己一邊。

七卿之中已經取得了多數,朱慈烺對今曰獲得明旨督軍,也就有了更大的信心。

“兒臣拜見父皇陛下。”朱慈烺上前拜道。

“興。”崇禎略略抬了抬手臂,疲倦的面容之下流露出一絲愛憐。他吩咐左右賜座,又回到湖廣軍事上,道:“樞臣請旨,欲將太子撫軍湖廣,太子以為何?”

“兒臣當為君父分憂,為社稷效命!”朱慈烺毫不推辭,一口答應下來。

馮元飆和李邦華早就知道太子的志向,並不意外。因為馮元飆已經上疏細奏,所以現在敲邊鼓的任務就落在了李邦華頭上。

這位老者輕咳一聲,出班奏道:“恭喜陛下!東宮忠勇純孝,真乃社稷之福,陛下之福!”

崇禎聽了嘴角微微一揚,眼睛掃向前面幾位大學士。

陳演不能再提吳甡的事,略感遺憾,只是沉默不語。

蔣德璟與魏藻德平曰對太子之事只是風聞,身為閣輔也不敢過於關注,不便開口。

另外一位閣臣黃景昉近曰來連連上疏請求致仕,所以也不願意再開口惹事。

“臣啟陛下,”終于還是蔣德璟打破冷場,上前道:“臣以為殿下撫軍,所耗不遜于親征。”

朱慈烺望向蔣德璟,也上前跟進道:“父皇陛下,兒臣撫軍,可行客軍慣例,無須國庫內帑另行支付軍餉。”

他這回防疫撈到的銀兩足夠養活一支近萬人的部隊超過半年,這還是因為東宮麾下待遇極高,甚至超過了戚繼光時候的戚家軍標準。

而且如今募捐已經行成了風氣,明碼實價地開列了東宮侍衛營的一部分軍費。

這部分銀子是作為侍衛營維持城外難民營、檢疫營的費用,等於報銷了一部分養兵費用。

至于難民營和檢疫營,自然有單獨的開列,不用太子殿下艸心。

“行客軍慣例?”蔣德璟面無表情,只是重復了一遍,心中暗道:太子到底是長在深宮,雖然熟讀典章,卻不知道這“客軍慣例”到底有多麼沉重。

按照皇明規制,客軍作戰只需要自備三曰糧食,然後在駐軍第二曰開始就食地方州縣。

然而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己巳之變的時候,各地勤王客軍趕赴京師,依照規矩從第二曰開始就食京畿各縣。

兵部戶部以及各縣都有困難,不願,也無力供給,便想了個法子:只讓客軍駐留一宿,第二曰便調兵移鎮他縣。

他縣自然也是有樣學樣,不肯支付軍糧。各路勤王客軍一直被人拒之門外,總是在外趕路,得不到糧草補給,如何能與金兵作戰?

非但不能作戰,有些客軍直接潰散,成為亂兵,旋即就成了後來流寇的主力部隊。

想崇禎初年,流民作亂,哪里有什麼軍令部署?

還不是看到朝廷大軍便一哄而散?正是這些客軍,尤其是宣府、大同的客軍,成為流力,這才讓流民有了與官軍對抗的能力,最終形成如今局面。

別的不說,李自成、張獻忠、乃至革左五營許多巨寇,都曾是吃過皇糧的大明官軍。

“地方上恐怕也有難處。”蔣德璟補充一句道。

朱慈烺應道:“朝廷既然要發援兵,無論是誰督領大軍,都有個就食地方的事。他們能做得,孤為何做不得?”

蔣德璟看著太子,不知道太子是故意裝傻,還是另有深意。別人領軍過境,可以就地征糧,那是因為有足夠的煞氣。

莫非沒聽說過“盜過如梳,兵過如篦”麼?您身為太子,難道能跟那幫丘八一樣無賴蠻橫?若是說道理,即便是一個縣官也是兩榜進士出身,您真能說得過他?

崇禎皇帝卻沒想到當今吏治已經如此不堪,倒覺得兒子說得有道理。

既然派誰出去都有個吃飯的問題,沒道理說太子殿下就要多吃些,以至于地方上承受不住。

只是兒子這個年紀,到底能不能領軍,是否有必要召見東宮門下行走輔臣呢?

若是見了,就怕那些人有心攀附,曰後東宮難以壓制。若是不見,又著實不放心。


作者: lin234    時間: 2014-5-8 09:34 PM

九十九章 西風催客上馬去(四)

“父皇陛下”

朱慈烺道,“蔣先生所言甚是,只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若是援兵不至,莫說讓秦督一舉剿滅闖賊,怕就怕闖賊獻賊合兵一處,反攻洛陽。到那時,秦兵銳氣已喪,客居異地,如何守得?洛陽若是再陷賊手,官軍恐怕再無膽氣與賊兵血戰。”

崇禎聽太子字字鏗鏘有力,心中已經信了大半,道:“我兒自幼長在宮中,這臨陣對敵之事,調度諸將之要,可有章程?”

“軍中自有軍法。”朱慈烺一聽有戲,振聲道:“兒臣以為,武周則天雖然是逆倫女主,其言卻有可觀。”

“哦?道來聽聽。”崇禎聽朱慈烺引用武周的典故,頗有些意外。

“當日唐太宗有獅子驄不能馴服,武媚以三策進呈太宗皇帝。”

朱慈烺知道在場諸位沒有不知道武則天馴馬這則典故的,故而言簡意賅道:“一曰鐵鞭,一曰鐵錘,一曰匕首。問之則曰:良駒當為天子之坐騎,若是不得馴服,留之何用?如今各鎮皆如此獅子驄,若是不能忠心王事,反而殘虐百姓,敗壞官軍威名,留之何用?”

崇禎最仰慕唐太宗,說穿了是仰慕唐太宗的殺伐果斷,能給他帶來充沛的烈陽之氣。

此時聽兒子鄭重其事地說著如此霸氣的論調,心中甚是欣慰,只覺得自己之前的“帝王之術”,“王霸相雜”的教育沒有落空,果然被兒子吸收接納了。

“我兒此言甚是!”崇禎點頭道。

蔣德璟卻是十分不滿。

他也是給東宮上過課授過書的,可不認同東宮這番言論。

姑且不說如此激進是否會導致天下大亂,湖廣糜爛,光是引用女禍之言便不甚吉利。

更何況武媚對唐太宗進言之後,因鋒芒太甚而被太宗置于冷宮,原本就不是什麼好兆頭。

朱慈烺見蔣德璟要說話,連忙搶先道:“兒臣懇請父皇陛下下旨,讓兒臣赴洛陽撫軍!”

明代文人多有游俠情懷,即便武將地位低下,也認為棄筆投戎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

連萬歷皇帝小時候,也曾在內宮中玩過軍訓,只是被張居正喝止了而已。

如今皇族藩王中多有貪婪膽怯而死者,若是太子真能去前線撫軍,也的確能夠大振聲威。

“只是不知秦督如何看法,洛陽之地是否能夠保衛皇太子周全。”陳演進言道。

他說得無比忠懇,好像真心為太子的生命安全著想一般。

朱慈烺對這位首輔沒有任何好感,振聲道:“天下如此動蕩,兵兇戰危,談何周全?孤只有殺賊之心,斷無茍且之理!”

崇禎聽得身中熱血沸騰,耳邊仿佛響起鼓角爭鳴。

他身上微微顫抖,忍不住輕輕拍了拍扶手:“既然太子有此忠勇之心,朕自當成全!我兒散去之後,可題錄名單,一並充入東宮幕府。著禮部、工部擇日筑壇拜將,祭告二祖列宗,以求庇佑。皇長子慈烺代朕親征!”

代天親征!

這比太子撫軍的待遇可是高出了不少啊!

朱慈烺原本只是期望得到一封撫軍洛陽的明旨,不成想竟然獲得了代天親征的待遇。

既然是代替御駕親征,便能夠以天子儀仗行軍在外,各地州縣誰敢不從?

而且皇帝陛下有“充入東宮幕府”之語,這就讓朱慈烺有了人事權和決斷權。

只要碰到人才,就可以收入幕府。看到不順眼的地方官,也可利用天子儀仗就地處置。

朱慈烺喜出望外之餘,自然不會忘記乘勝追擊,當即道:“父皇陛下,太醫院如今正要去天津衛防疫,侍衛營既然要移鎮洛陽,則請陛下以天津城防營交由東宮節制。”

這件事倒是無所謂,崇禎皇帝仍在熱血上頭的狀態,大袖一揮道:“準!”

朱慈烺應聲歸座,目光掃過李邦華與馮元飆,留下一絲微笑。

二位老臣面無余色,好像自己與東宮毫無交往一般。

崇禎帝內中也是十分高興,一則是有兒若此,接連兩代英明之主,說不定真能復興皇明。

再者是今日召對商議,竟然能夠立時解決,也算是罕見的高效。若是每件事都能如此輕松決斷,這皇帝做得也就不那麼累了。

又鼓勵幾句,崇禎帝宣布散班,看看今日也沒什麼重要公文,便往坤寧宮去了。

太子要代天親征,這種大事總得知會一下皇后。天家無私事,有私情,太子能夠以沖齡出征是國家社稷之福,但是對于父母而言,擔心憂慮是難免的。

周皇后是個極有fu德的皇后,聽聞兒子要去洛陽前線,默然不語。

她一直以自己從不干涉外事而自豪,然而當日不準兒子出宮防疫已經破了例。

那時候還能說兒子長在內宮,什麼都不懂,可如今防疫之事的確是卓有成效,市井中漸漸恢復了繁榮,就連周鏡每次入宮都不住贊嘆,可見皇長子的確是個能成事的大人了。

既然如此,皇后還有什麼理由出言干涉?

——兒臣……臣字當先……

周皇后突然回想起這麼一句支離破碎的話來。

當日聽兒子說起來,並沒有覺得什麼不對,隱隱還有些兒子長大了的欣慰,但此刻回憶起來,卻沒來由地一陣酸楚,不由鼻根發緊,一股眼淚就像是要涌出來似的。

“太子回宮之前,坤寧宮便一直持齋。”周皇后的鼻腔被堵住了一般,悶聲道:“一干女官,隨我早晚誦經,祈求神佛保佑。”

朱慈烺照例派了陸素瑤去坤寧宮請安,只說如今王命在身,不敢懈怠私歸,待得凱旋之日再行拜見母後,旋即便在文華殿的偏殿召見李邦華與馮元飆二位重臣。

文華殿位處紫禁城之東,屬東方青位,早前都是用碧色琉璃瓦,乃太子視事之所在。

直到嘉靖十五年,這里才被改為皇帝便殿,換上了黃色琉璃瓦,後來作為經筵之所。

朱慈烺原本是想在東宮外邸召見這兩位重臣,看看天色卻已經晚了,索性暫借文華殿一用。只要不用正殿,宮內的偏殿太子都是有資格使用的。

“兩位先生坐。”朱慈烺沒有上主座,與馮元飆、李邦華對面而坐。

李邦華與朱慈烺更為熟絡一些,知道太子禮賢下士的風範,並不介意。

馮元飆自然也跟著輕鬆了許多,何況今日他還是太子的功臣,太過拘謹反倒顯得生分。

“今日我能得皇上信賴,代天御狩,多虧二位先生之功。”

朱慈烺當日為了避嫌,與李邦華都沒有明面上的往來。如今得到了開府的明旨,與大臣往來就是遵旨辦事了。

不等兩位重臣謙遜,朱慈烺又道:“東宮幕友,二位先生可有賢才高士相薦?”

這時候推薦過去的人,只要有些能力的,總會得到重用。

李邦華和馮元飆年事已高,族中子弟不少,正是推薦一些科舉無力者晉身權貴的好機會。

日後太子得登大位,總能恩賜個府縣官當當。

兩人也毫不客氣,當即應允回去整理名錄進呈。

正是主屏相悅時節,馮元飆突然胸口一陣刺痛,連連咳嗽,用手一掩,只覺得喉間噴出一股熱流,滿嘴腥膻,竟然是咳血了。

吐出一口血後,馮元飆只覺得清爽了許多,只是不敢在這個時候讓人看到,以免沖犯不祥,自己偷偷抹了抹嘴,將手袖入袖中。

朱慈烺卻已經從指縫里看到了些許紅光,身子微微前傾,問道:“喻御醫不曾去看過本兵麼?”

“喻先生來過了,來過了。”馮元飆頗為不好意思:“只是老臣這病根已深,若要根除恐怕不易。”

“本兵還是多加休養,我大明名醫國手甚多,斷無不治之癥。”朱慈烺寬慰道。

“說起國手,”馮元飆眼中突然滾落兩滴老淚,“老臣有一不情之請,還請殿下恕罪。”

“先生請說。”

“殿下可還記得吳甡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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